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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4 02: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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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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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爱情进行到底

将爱情进行到底试读:

内容提要

情人们常常觉得他俩的恋爱是空前绝后的壮举,跟一切芸芸众生的男欢女爱绝不相同。这恐怕也只是恋爱这场黄金好梦里面的幻影罢。其实通常情侣正同博士论文一样地平淡无奇。

第一辑 爱的创作

情人们常常觉得他俩的恋爱是空前绝后的壮举,跟一切芸芸众生的男欢女爱绝不相同。

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

梁遇春

情人们常常觉得他俩的恋爱是空前绝后的壮举,跟一切芸芸众生的男欢女爱绝不相同。这恐怕也只是恋爱这场黄金好梦里面的幻影罢。其实通常情侣正同博士论文一样地平淡无奇。为着要得博士而写的论文同为着要结婚而发生的恋爱大概是一样没有内容罢。通常的恋爱约略可以分做两类:无情的多情和多情的无情。

一双情侣见面时就倾吐出无限缠绵的话,接吻了无数万次,欢喜得淌下眼泪,分手时依依难舍,回家后不停地吟咏过去的欣欢——这是正打得火热的时候。后来时过境迁,两人不得不含着满泡眼泪离散了,彼此各自有个世界,旧的印象逐渐模糊了,新的引诱却不断地现在当前。经过了一段若即若离的时期,终于跟另一爱人又演出旧戏了。此后也许会重演好几次。或者两人始终保持当初恋爱的形式,彼此的情却都显出离心力,向外发展,暗把种种盛意搁在另一个人身上了。这般人好像天天都在爱的旋涡里,却没有弄清真是爱那一个人,他们外表上是多情,处处花草颠连,实在是无情,心里总只是微温的。他们寻找的是自己的享乐,以“自己”为中心,不知不觉间做出许多残酷的事,甚至于后来还去赏鉴一手包办的悲剧,玩弄那种微酸的凄凉情调,拿所谓痛心的事情来解闷消愁。天下有许多的眼泪流下来时有种快感,这般人却顶喜欢尝这个精美的甜味。他们爱上了爱情,为爱情而恋爱,所以一切都可以牺牲,只求始终能尝到爱的滋味而已。他们是拿打牌的精神踱进情场,“玩玩罢”是他们的信条。他们有时也假装诚恳,那无非因为可以更玩得有趣些。他们有时甚至于自己也糊涂了,以为真是以全生命来恋爱,其实他们的下意识是了然的。他们好比上场演戏,虽然兴高采烈时忘了自己,居然觉得真是所扮的角色了,可是心中明知台后有个可以洗去脂粉、脱下戏衫的化妆室。他们拿人生最可贵的东西:爱情来玩弄,跟人生开玩笑,真是聪明得近乎大傻子了。这般人我们无以名之,名之为无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谓Sentimental了。

上面这种情侣可以说是走一程花草缤纷的大路,另一种情侣却是探求奇怪瑰丽的胜境,不辞跋涉崎岖长途,沿着悬岩峭壁屏息而行,总是不懈本志,从无限苦辛里得到更纯净的快乐。他们常拿难题来试彼此的挚情,他们有时现出冷酷的颜色。他们觉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许多虚文呢?他们心里的热情把他们的思想毫发毕露地照出,他们的感情强烈得清晰有如理智。天下抱定了成仁取义的决心的人干事时总是分寸不乱,行若无事的,这般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绝不慌张的,他们始终是朝一个方向走去,永久抱着同一的深情,他们的目标既是如皎日之高悬,像大山一样稳固,他们的步伐怎么会乱呢?他们已从默然相对无言里深深了解彼此的心曲,他们哪里用得着绝不能明白传达我们意思的言语呢?他们已经各自在心里矢誓,当然不作无谓的殷勤话儿了。他们把整个人生搁在爱情里,爱存则存,爱亡则亡,他们怎么会拿爱情做人生的装饰品呢?他们自己变为爱情的化身,绝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来玩味爱情。聪明乖巧的人们也许会嘲笑他们态度太严重了,几十个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过去呢;但是他们觉得爱情比人生还重要,可以情死,绝不可为着贪生而断情。他们注全力于精神,所以忽于形迹,所以好似无情,其实深情,真是所谓“多情却似总无情”。我们把这类恋爱叫做多情的无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谓Passionate了。

但是多情的无情有时渐渐化做无情的无情了。这种人起先因为全借心中白热的情绪,忽略外表,有时却因为外面惯于冷淡,心里也不知不觉地淡然了。人本来是弱者,专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怀不乱这副本领的人,随便冒险,深入女性的阵里,结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来做比喻罢。宗教总是有许多仪式,但是有一般人觉得我们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这许多无谓的虚文缛节呢,于是就将这道传统的玩意儿一笔勾销,但是精神老是依着自己,外面无所附着,有时就有支持不起之势,信心因此慢慢衰颓了。天下许多无谓的东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为它是无谓的,可以做个表现各种情绪的工具。老是扯成满月形的弦不久会断了,必定有弛张的时候。睁着眼睛望太阳反见不到太阳,眼睛倒弄晕眩了,必定斜着看才行。老子所谓“无”之为用,也就是在这类地方。

拿无情的多情来细味一下罢。乔治·桑(George Sand)在她的小说里曾经隐约地替自己辩护道:“我从来绝没有同时爱着两个人。我绝没有,甚至于在思想里。属于两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这自然是指当我的情热继续着。当我不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并没有骗他。我同他完全绝交了。不错,我也曾设誓,在我狂热时候,永远爱他;我设誓时也是极诚意的。每次我恋爱,总是这么热烈地,完全地,我相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真恋爱。”乔治·桑的爱人多极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能说她不诚恳。乔治·桑是个伟大的爱人,几千年来像她这样的人不过几个,自然不能当做常例看,但是通常牵情的人们的确有他可爱的地方。他们是最含有诗意的人们,至少他们天天总弄得欢欣地过日子。假使他们没有制造出事实的悲剧,大家都了然这种飞鸿踏雪泥式的恋爱,将人生渲染上一层生气勃勃、清醒活泼的恋爱情调,情人们永久是像朋友那样可分可合,不拿契约来束缚水银般转动自如的爱情,不处在委曲求全的地位,那么整个世界会青春得多了。唯美派说从一而终的人们是出于感觉迟钝,这句话像唯美派其他的话一样,也有相当的道理。许多情侣多半是始于恋爱,而终于莫明其妙地妥协。他们忠于彼此的婚后生活并不是出于他们恋爱的真挚持久,却是因为恋爱这个念头已经根本枯萎了。法朗士说过:“当一个人恋爱的日子已经结束,这个人大可不必活在世上。”高尔基也说:“若使没有一个人热烈地爱你。你为什么还活在世上呢?”然而许多应该早下野,退出世界舞台的人却总是恋栈,情愿无聊赖地多过几年那总有一天结束的生活,却不肯急流勇退,平安地躺在地下,免得世上多一个麻木的人。“生的意志”(Will to live)使人世变成个血肉模糊的战场。它又使人世这么阴森森地见不到阳光。在悲剧里,一个人失败了,死了,他就立刻退场,但是在这幕大悲剧里许多虽生犹死的人们却老占着场面,挡住少女的笑涡。许多夫妇过一种死水般的生活,他们意志消沉得不想再走上恋爱舞场,这种的忠实有什么可赞美呢?他们简直是冷冰的,连微温情调都没有了。而所谓Passionate的人们一失足,就掉进这个陷阱了。爱情的火是跳动的,需要新的燃料,否则很容易被人世的冷风一下子吹熄了。中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半是属于第一类的,说得肉麻点,可以叫做卿卿我我式的爱情,外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半是属于第二类的,可以叫做生生死死的爱情,这当有许多例外,中国有尾生这类痴情的人,外国有屠格涅夫、拜伦等描写的玩弄爱情滋味的人。

她走了

梁遇春

她走了,走出这古城,也许就这样子永远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里的一朵小花,她的根总是种在我生命的深处,然而此后我也许再也见不到那隐有说不出的哀怨的脸容了,这也可说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经从我生命里消逝了。

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花从心上轻轻摘(世上一切残酷大胆的事总是懦怯弄出来的,许多自杀的弱者,都是因为起先太顾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稳地保存着,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只怕失败,终免不了一个失败,天天兜着这个圈子,兜的回数愈多,也愈离不开这圈子!)——两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将这朵小花从心上摘下,花叶上沾着几滴我的心血,它的根当还在我心里,我的血就天天从折断处涌出,化成脓了。所以这两年来我心里的贫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这朵小花,上面还濡染着我的血,却要随着江水——清流乎?浊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这么无能为力地站在岸上,这么心里狂涌地鲜红的血。“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凄惨地相信西来的弱水绝不是东去的逝波。否则,我愿意立刻化作牛矢满面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万万年后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瞒天大谎呀!但是我的鲜血都把它们染成为真实了。还没有涌上心头时是个谎话,一经心血的洗礼,却变做真实的真实了。我现在认为这是我心血唯一的用处。若使她知道个个谎都是从我心房里榨出,不像那信口开河的真话,她一定不让我这样不断地扯谎着。我将我生命的精华搜集在一起,全放在这些谎话里面,掷在她的脚旁,于是乎我现在剩下来只是这堆渣滓,这个永远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着她已经擦出一机神奇的火花了,此后的岁月只消磨于躺在地板上做根腐配的木屑罢了!人们践踏又何妨呢?“推枰犹恋全输局”,我已经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丝毫不留恋着。

她劝我此后还是少抽烟,少喝酒,早些睡觉,我听着我心里欢喜得正如破晓的枝头弄舌的黄雀,我不是高兴地这么挂念着我,那是用不着证明的,也是言语所不能证明的,我狂欢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为我生命还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恋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进言的时期还没有完全过去;否则,她还用得着说这些话吗?我捧着这血迹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这个幻觉。我此后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烟,迟些睡觉,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尽,还有心情来扮个颓丧者,因此使她的幻觉不全是个幻觉。虽然我也许不能再见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却有些迷信,只怕她靠着直觉能够看到数千里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她走之前,她老是默默地听我的忏情的话,她怎能说什么呢?我怎能不说呢?但是她的含意难伸的形容向我诉出几年来她辛酸的经验,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里去了,她还用得着言语吗?她那轻脆的笑声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弹出的绝调,她那欲泪的神情传尽人世间的苦痛,她使我凛然起敬,我觉得无限的惭愧,只好滤些清净的心血,凝成几句的谎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的明白你会原宥我得到我个人唯一的价值。你对我说,“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极偏狭的,顶不会容人的,我却是心地最宽大的”你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灵的闪光。

我真认识得你吗?真走到你心窝的隐处吗?我绝不这样自问着,我知道在我不敢讲的那个字的立场里,那个就是唯一的认识。心心相契的人们哪里用得着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声全断了,你听见了没有?写这篇东西时,开头是用“她”字,但是有几次总识破写做“你”字,后来就任情地写“你”字了。仿佛这些话迟早免不了被你瞧见,命运的手支配着我的手来写这篇文字,我又有什么办法哩!六月十日午夜一时

爱的创作

周作人《爱的创作》凡七十一篇,都是近两年内的著作。其中用作书名的一篇关于恋爱问题的论文,我觉得很有趣味,因为在这微妙的问题上她也能显出独立而高尚的判断来。普通的青年都希望一劳永逸的不变的爱,著者却以为爱原是移动的,爱人各须不断的创作,时时刻刻共相推移,这才是养爱的正道。她说:人的心在移动是常态,不移动是病理。幼少而不移动是为痴呆、成长而不移动则为老衰的征候。在花的趣味上,在饮食的嗜好上,在衣服的选择上,从少年少女的时代起,一生不知要变化多少回。正是因为如此,人的生活所以精神和物质的都有进步。……世人的俗见常以为夫妇亲子的情爱是不变动的。但是在花与衣服上会变化的心,怎么会对于与自己更直接有关系的生活倒反不敏感地移动呢?就我自己的经验说,这二十年间我们夫妇的爱情不知经过多大的变化了。我们的爱,决不是以最初的爱一贯继续下去,始终没有变动的,固定的静的夫妇关系。我们不断的努力,将新的生命吹进两人的爱情里去,破坏了重又建起。锻炼坚固,使他加深,使他醇化。……我们每日努力重新播种,每日建筑起以前所无的新的爱之生活。我们不愿把昨日的爱就此静止了,再把他涂饰起来,种作永久不变的爱:我们并不依赖这样的爱。我们常在祈望两人的爱是进化移动而无止息。倘若不然,那恋爱只是心的化石,不能不感到困倦与苦痛了罢。

我们曾把这意见告诉生田长江君,他很表同意,答说,“理想的夫妇是每日在互换爱的新证书的。”我却想这样的说,更适切的表出我们的实感,便是说夫妇是每日在为爱创作的。

凯本德在《爱与死之戏剧》上引用爱伦凯的话说,“贞义决不能约束的,只可以每日重新的去赢得。”又说,“在古代所谓恋爱法庭上,武士气质的人明白了解的这条真理,到了现今还必须力说,实在是可悲的事。恋爱法庭所说明的,恋爱与结婚不能相容的理由之一,便是说妻决不能从丈夫那边得到情人所有的那种殷勤,因为在情人当作恩惠而承受者,丈夫便直取去视若自己的权利。”理想的结婚便是在夫妇间实行情人们每日赢得交互的恩惠之办法。凯本德归结说,“要使恋爱年年保存这周围的浪漫的圆光,以及这侍奉的深情,便是每日自由给与的恩惠,这实在是一个大艺术。这是大而且难的,但是的确值得去做的艺术。”这个爱术到了现代已成为切要的研究,许多学者都着手于此,所谓爱的创作就是从艺术见地的一个名称罢了。

中国关于这方面的文章,我只见到张竞生君的一篇“爱情的定则”。无论他的文句有怎样不妥的地方,但我相信他所说的。凡要讲真正完全爱情的人不可不对于所欢的时时刻刻改善提高被阴爱的条件。一可得了爱情上的时时进化的快感,一可杜绝敌手的竞争“这一书话,总是十分确实的。但是道学家见了都着了忙。以为爱应该是永久不变的,所以这是有害于世道人的邪说。道学家本来多是”神经质的“Neurotic、他的特征是自己觉得下劣脆弱他们反对两性的解放,便因为自知如没有传统的迫压他必要放纵不能自制,如恋爱上有了自由竞争他必没有侥幸的希望。他们所希冀的是异性一时不慎上了他的钩,于是便可凭了永久不变的恋爱的神圣之名把她占有专利,更不怕再会逃脱。这好像是”出店不认货的店铺,专卖次货,生怕买主后来看出破绽要来退还,所以立下这样规则,强迫不慎的买主收纳有破绽的次货。真正用爱者当如园丁,想培养出好花,无须用上相当的精力,这些道学家却只是性的渔人罢了。大抵神经变质者最怕听于自己不利的学说,如生存竞争之说很为中国人所反对,这便因为自己没有生存力的缘故,并不是中国人真是酷爱和平;现在反对爱之移动说也正是同样的理由。但是事实是最大的威胁者。他们粉红色的梦能够继续到几时呢。

爱是给予,不是酬报。中国的结婚却还是贸易,这其间真差得太远了。

爱的成年

周作人

女子解放问题,久经世界识者讨论,认为必要;实行这事,必须以女子经济独立为基础,也是一定的道理。但有一件根本上的难题,能妨害女子经济的独立,把这问题完全推翻:那就是生产。瑞典斯武林特堡(Strind beng)著《结婚》中有《改革》及《自然的障碍》诸篇,即说此事;但他是个厌恶女性的人,不免怀有恶意,笑《改革》之终于失败。凯本德却别有“改革”的方法:第四章论女子的自由,有两句话得最好:——“我们不可忘记:如无社会上的大改革、女子的解放,也不能完成。如不把我们商贩制度——将人类的力作,人类的爱情,去交易买卖的制度,——完全去掉,别定出一种新理想新习俗时,女子不能得到真的自由”。他又加上一段小选,意思更为明了:——“女子的自由,到底须以社会的共产制度的为基础;只有那种制度,能在女子为母的时候供给养活她,免得去倚靠男子专制的意思过活。现在女子力求经济独立。原是好景象,也是现时必要的事;可是单靠这一件,解决不了那个问题,因为在为母的时候,最需帮助;女子在那时,却正不能自己去做活赚钱。”英国露理士(Havelock EHis)著《性的进化》(EYM Scx)关于这事也有一节说:——“民种的生殖,是社会的职务(acialfunction)。所以我们断定说;女子生产,因为尽她社会的职务,不能自己养活,社会应该供养她。女子为社会生一新分子,于将来全群利害,极有关系全群的人对于她,自应起一种最深的注意;古时孕妇有特权,可以随意进园圃去,搞食蔬果,这是一种极健全美丽的本能的表现。”

以上所说的话,都十分切要,女子问题的根本解决,就在这中间;此外方法,如画师的“改革”,小能彻底,遇着“自然的障碍”,终要失败。

春潮

郁达夫

烂熟的春光,带着了沉酣的光和热,流露在钱塘江的绿波影里,江上两岸的杂树枝头,树下的泥沙地面,都罩着一层嫩绿绒衣,有一种清新香味蒸吐出来。四月初的午后的阳光,同疾风雷雨一般,洒遍在钱塘江岸村落的空中。澄明的空气里波动着远远的蜂声,绝似诱人入睡的慈母的歌唱,这正是村人野老欲伸腰偷懒的时候,这也是青年男女为情舍命的时候。

吃了午饭,看看他的哥哥们都上田里去耕作去了,诗礼就一个人跑上秋英家来。在这似烟似梦的阳春景里,今日诗礼不晓为了什么缘因,他的小小的眉间带着几分隐忧。一路上看看树头的青枝绿叶,听听远近的小鸟歌声,他的小小的胸怀,终觉得不能同平日一样的开畅起来。走到了秋英的家里,他看见秋英正在那里灌庭前园里的草花。帮秋英灌了一忽花,诗礼就叫秋英出来上后面山上采红果儿去。从绿荫的底下穿绕出一条曲径,走到山腹的一块岩石边上的时候,诗礼回转头来,看见澄清如练的一条春水中间,映着一张同海鸥似的白色的风帆。呆看了一刻,他就对秋英说:“你看那张风帆,我不久也要乘了那么大的船上杭州去。”“杭州?你一个人去么?”“爸爸同我去的,他说我在家里没用。要送我上杭州纸行里学生意去。”“你喜欢去么?”“我很喜欢去,因为我听爸爸说,杭州比这里热闹得多。昨天晚上,我们正在那讲杭州的时候,妈妈忽然哭了起来,爸爸同她闹了一场。我见妈妈一个人进房去睡,所以也跟了进去,她放下了洋灯,忽然把我紧紧的抱住,说;你到外边去可要乖些,不要不听人的话。我听了她的话,也觉得难过,所以就同她哭了一场。”

秋英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些心酸,她的眼睛,便红了一圈,呆呆地对江心的风帆看了一忽,她就催诗礼回去,说:“我们回到家里去吧,怕妈妈在那里等我。”秋英听了诗礼的话。见了江心浮着的那载人离别的飞帆,就也想起她家里的母亲来了。

时间不声不响的转换了。原上的青草,渐渐都茂起来,树木的枝叶也从淡的新绿变成苍苍的深色。钱塘江的水量在杀信的时候,一直的减了下去。平时看不见的蛤蚌的躯壳,和贴近江底的玲拢的奇石,都显现出来。晴天一天一天地连续过去,梅雨过后的炎热,渐渐儿增加起来了。

五月将尽的一天早晨,诗礼同太阳同时起了床。他母亲细心地替他洗了手脸。又将一件半新的竹布长衫替他穿上。他乘他父亲在那里含着了怒气问答的时候,就偷了空闲跑上秋英的家里来。

诗礼的家住在后面山脚下,从他家里走上秋英的地方,足有五六分钟的路程,要走过一处草地,一条大路。走过草地的时候,诗礼见有几棵蒲公英,含了露珠,黄黄的在清新的早晨空气里吐气。他把穿不惯的长衫拖了一把,便伏倒去把那几棵蒲公英连根据了起来。走到秋英家里的时候,他见秋英呆呆地立在竹篱边上,看花上的朝阳。他跑上秋英身边去叫了一声,秋英倒惊了一跳,含着微笑对他说:“你今天起得这样早?”“你也早啊。”“衣兜捧着的是什么?”。“你猜!”“花儿”“被你猜着了。”

诗礼就把他采来的蒲公英拿出来给她看,这原来是她最喜欢的花儿,所以秋英便跑近他的身来抢着说:“我们去种它在园里吧。”

两人把花种好之后,诗礼又从他的袋里拿出了几颗圆洁滑润的石子来给她说。“我要上杭州去,用不着这些圆石子了,你拿着玩吧。”

秋英对他呆看了一眼说:“你几时上杭州去?你去了,我要圆石子做什么、和谁去赌输赢呢?”

诗礼把圆石子向地上一丢,也不再讲话,一直的回家去了。秋英呆呆地看他跑回去的影子渐渐儿的小了下去,她的眼睛忽而朦胧起来,诗礼刚讲的“我要上杭州去”的那句话同电光似的闪到她小小的脑里的时候,她只觉得一种凄凉寂寞的感觉,同期也似的压上她的心来。

呆呆的立了上会,她竟放大了声音,啼哭起来了。

初恋

周作人

那时我十四岁,她大约是十三岁吧,我跟着祖父的妾宋姨太太寄寓在杭州的花牌楼,间壁住着一家姚姓,她便是那家的女儿。她本姓杨,住在清波门头,大约因为行三,人家都称作三姑娘。姚家老夫妇没有子女,便认她做干女儿,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住在他们家里。宋姨太太和远邻的羊肉店石家的媳妇虽然很说得来,与姚宅的老妇却感情很坏,彼此都不交口,但是三姑娘并不管这些事,仍旧推进门来游嬉。她大抵先到楼上去,同宋姨太太搭讪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阮升公用的一张板桌旁边,抱着名叫“三花”的一只大猫,看我映写陆润痒的木刻的字帖。

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地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大约我在那时已经很是近视,但是还有一层缘故,虽然非意识地对于她很是感到亲近,一面却似乎为她的光辉所掩,抬不起眼来去端详她了。在此刻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之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我在那时候当然是“丑小鸭”,自己也是知道的,但是终不以此而减灭我的热情。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地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并不问她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爱着她,总之对于她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她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她所给我的赐物了。在她是怎样不能知道,自己的情绪大约只是淡淡的一种恋慕,始终没有想到男女关系的问题。有一天晚上,宋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浪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

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地消耗过了。到了七八月里因为母亲生病,我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升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爱眉小札(一则)

徐志摩

我没别的方法,我就有爱;没有别的天才,就是爱;没有别的能耐,只是爱;没有别的动力,只是爱。

我是极空洞的一个穷人,我也是一个极充实的富人——我有的只有爱。

眉,这一潭清冽的泉水,你不来洗濯谁来!你不来解渴谁来!你不来照形谁来!

我白天想望的,晚间祈祷的,梦中缠绵的,平旦时神往的——只是爱的成功,那就是生命的成功。

是真爱不能没有力量;是真爱不能没有悲剧的倾向。

眉,“先生”说你意志不坚强,所以目前逢着有阻力的环境倒是好的,因为有阻力的环境是激发意志最强的一个力量,假如阻力再不能激发意志时,那事情也就不易了。这时候各界的看法各各不同,眉,你觉出了没有?有绝对怀疑的;有相对怀疑的;有部分同情的;有完全同情的(那很少,除是老K);有嫉忌的;有阴谋破坏的(那最危险);有肯积极助成的;有愿消极帮忙的都有。但是眉,听着,一切都跟着你我自身走;只要你我有意志、有气、有勇、加在一个真的情爱上,什么事不成功!真的。

有你在我的怀中,虽则不过几秒钟,我的心头便没有忧愁的踪迹;你不在我的当前,我的心就像挂灯似的悬着。

你为什么不抽空给我写一点?不论多少,抱着你的思想与抱着你的温柔的肉体,同样是我这辈子无上的快乐。

往高处走,眉,往高处走!

我不愿意你过分“爱物”,不愿意你随便花钱,无形中养成“想什么非要得到什么不可”的习惯;我将来决不会怎样赚钱的,即使有机会我也不会,因为我认定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

爱,在俭朴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着的小草花;在奢华的生活中,即使有爱,不能纯粹、不能自然,像是热屋子里烘出来的花,一半天就衰菱的忧愁。

论精神我主张贵族主义;谈物质我主张平民主义。

眉,你闲着时候想一想,你会不会有一天厌弃你的摩。

不要怕想,想是领到“通”的路上去的。

受朋友怜惜与照顾也得有个限度,否则就有界限不分明的危险。

小的地方要防,正因为小的地方容易忽略。

小曼日记

陆小曼

现在我一个人静悄悄的独坐在书桌前,耳边只听见街上一声两声的打更声,院子里静得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什么都睡了,为什么我放着软绵绵的床不去睡,别人都一个个正浓浓的做着不同的梦,我一个人倒肯冷清清的呆坐着呢?为谁,怨谁?摩,只怕只有你明白吧!我现在一切急,恨,哀,痛,都不放在心里,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闭着眼好像看见你一个人和衣耽在车厢里,手里拿了一本书,可是我敢说你是一句也没有看进去,皱着眉闭着眼的苦想,车声风声大的也分不出你我,窗外是黑得一样也看不出,车里虽有暗暗的一支小灯,可也照不出什么来。在这样惨淡的情形下,叫你一个人去受,叫我哪能不想着就要发疯:摩!我害了你,事到如今我也明知没有办法的了,只好劝你忍着些吧?你快不要独自惆怅,你快不要让眼前风光飞过,你还是安心多做点诗多写点文章吧,想我是免不了的。我也知道,在我们现在所处的地位,彼此想要强制着不想是不可能的,我自己这些日子何尝不是想得你神魂颠倒。虽然每天有意去寻事做,想减去想你的成份,结果反做些遭人取笑的举动使人家更容易看得出我的心有别思,只要将我比你,我就知道你现在的情形是怎样了。别的话也不用说了,摩,忍着吧!我们现在是众人的俘虏了,快别乱动,一动就要招人家说笑的,反正我这一面由我尽力来谋自由,一等机会来了我自会跳出来,只要你耐心等着不要有二心。

我今天提笔的时候是满心云雾,包围得我连光亮都不见了,现在写到这里,眼前倒像又有了希望,心底里的彩霞比我台前的灯光还亮,满屋子也好像充满了热气使人遍体舒适。摩!快不用惆怅,不必悲伤,我们还不至于无望呢!等着吧!我现在要去寻梦了,我知道梦里也许更能寻着暂时的安慰,在梦里你一定没有去海外,还在我身边低声的叮咛,在颊旁细语温存。是的,人生本来是梦,在这个梦里我既然见不着你,我又为什么不到那一个梦里去寻你呢?这一个梦里做事都有些碍手阻脚的,说话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个梦里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做我们所要做的事,决没有旁人来毁谤,再没有父母来干涉了!摩,要是我们能在那一个梦里寻得着我们的乐土,真能够做我们理想的伴侣,永远的不分离,不也是一样的么?我们何不就永远住在那里呢?咳!不要把这种废话再说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经炔亮了,要是有人看见这样的呆坐着写到天明,不又要被人大惊小怪吗?不写了,说了许多废话有什么用处呢?你还是你,还是远在天边,我还是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我看还是早早的去睡吧!

梦里的生涯

郁达夫

在一天清和首夏的晚上,那钱塘江上的小县城,同欧洲中世纪各封建诸侯的城堡一样,带着了银灰的白色,躺在流霜似的月华影里。涌了半弯明月,浮着万迭银波,不声不响,在浓淡相间的两岸山中,往东流去的,是东汉逸民垂钓的地方。披了一层薄雾,半合半吐,好象华清池里试浴的宫人,在烟月中间浮动着的,是宋季遗民痛哭的台榭。被这些前朝的遗迹包围住的这小县的西北区里,有一对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女,沿了城河上石砌的长堤,慢慢的在柳荫底下闲步。大约已经是二更天气了,城里的人家都已沉在酣睡的中间,只有一条幽暗的古城,默默的好像在那里听他们俩的月下的痴谈。

那少年颊上浮起了两道红晕,呼吸里带着些薄酒的微醺,好像是在什么地方买了醉来的样子。女孩的腮边,虽则有一点桃红的血气,然而因为她那妩美的长眉,和那高尖的鼻梁的缘故,终觉得有一层凄冷的阴影,投在她那同大理石似的脸上。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静了一会,就好像是水里的双鱼,慢慢的在清莹透彻的月光里游泳。

这是质夫少年梦里的生涯,计算起来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后来嫁了他一位同学,质夫四年前回国的时候,在一天清静的秋天的午后,于故乡的市上,只看见了她一次,只看见了她的一个怀孕的侧身。一九二二年四月初二日午前五时作于东京之酒楼

给亡妇

朱自清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

死后

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闺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于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哪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莱,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拼命的爱去。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子。病的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去不返的。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着好好儿带六个孩子回来见我们。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你老早就觉着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教人写了一封复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不乐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是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扰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似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着我。明朗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了,你的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母的圹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吧。那时圹上圹下密密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二十一年十月作

第二辑 我等候着光明

我等候着光明

在阴森的黑狱中,那里没有春花同秋月笑迎东风;只见蓬发垢面的青年仰视群星,一阵低泣轻叹泪悄悄洒向噩梦。我等候着光明渔岛我等候着光明在阴森的黑狱中,那里没有春花同秋月笑迎东风;只见蓬发垢面的青年仰视群星,一阵低泣轻叹泪悄悄洒向噩梦。我等候着光明徘徊于苦囚院中,澎博的心流激应着墙外的喧声;春风啸吟着森严法庭上的惨痛,歌鸟断娇喉我已成待死的孤囚。我等候着光明在此奇臭的囚笼,铁拳紧握誓冲破这罪恶的刑庭;惨酷的镣铐只能束缚我的肉身,那活跃的思想正飞入极乐国度。我等候着光明冷风狂吟的夜午,这世界已陷入黑暗统治的冰窟心胸燃烧起毒烟炸毙一切英雄,红灯猛烈的照射在醉舞的魔宫;我等候着光明在此淫恶的宇宙,热泪犹如洪流洗不清人类耻辱;纵受一切灾难誓作强权的叛徒,隐逝的太阳终有骄笑天空时候。我等候着光明晨曦深吻着高楼,红光射灭了隐丑大地生机转动;烈士唱着悲壮的战歌忘却惨痛,有一日世界开遍鲜花万众欢呼。我等候着光明在阴森的黑狱中,谁知死神想执行它那残酷命令;我决作最后的斗争自由的魂灵,屈服是人类的奇耻宣誓不低首。我等候着光明徘徊于苦囚院中,血潮犹如巨涛仰视闪耀的群星;在今晚我将为人类作伟大牺牲,光明闪现在眼前战士勇猛奋斗!(载《开拓第8期》)

叛徒与歌者

剑情

星月冷明,荒原中阴森寂静,蛮峰沉默于苍夜的怀中。古刹中的钟声和着松风轻啸于暮村的幽径,这正是沉岑的夜午黑暗深锁着幻梦。

我这天涯沦落的过客徘徊在幽径,

任夜风吹散了幻梦于孤

悲泪似泉涌,抱着秘密的怆情逃遁天迹,

无名的时代之烈火,燃烧在心胸。

看,无限的惨黑吞没了群星,幻灭的灵光亦消泯于墓茔,野郊荒村外的孤家里埋着不解之春梦。破灭的希望里燃烧起了生命之热情,我将作一披发的怪客,追逐乌云,痛击苍空,挽回这豪迈的雄心于寒漠的幽境。

从此毁灭了奴隶的心情往前冲锋,

将长剑拨开云翳任光焰煊耀青空;

以毒杀贫苦人类的元凶祭奠英灵,

宣誓做时代的先驱,作勇敢的牺牲。

天乎,天乎,我誓作玩弄偶像的英雄!

夜鹗惊散了栖鸦,空中流荡着疲哑的惨鸣;乌云跚跚的旅行苍中,阴风阵阵狮吼,死寂的世界飞进着无数的金星,但黑幕下埋葬了人类的罪恶永不醒(这真是人类的奇迹),任惨雾愁云弥漫了星空,霜露降落于我的眉峰。

我岑默的独自站在险绝的山崖,

将哀泪洒落于空洞无人知的世界;

说什么时代之首领,柱石,那可诅咒的怪类,

谁知先烈的鲜血还不是蛆虫争逐的盛会。

纵天崩地裂,亦惊不醒那沉眠于蔷薇幕帐的苍生!夜色又是这般寂静,黑幕下消逝了英雄的豪梦,让死静为寒颤的挽歌,飘渺于空虚的人类的梦中。

有一日烽烟烛天,燃烧起我疯狂的歌声,

与魔鬼,猛兽恶斗于淫污的尘寰;

到何时声嘶力疲颓卧荒山之颠,

将宿恨埋葬于断头台畔!(载《开拓》第1期)家——一生之散记之一宋倜生

离开了家,孤独的在外面度着凄零零生活的我,每在看着自己影子也觉得可怜!

偶从西单的菜市经过时,我很留恋那里,瞧着那提筐携篮的有着不同的面孔的老年人,年轻人,男人,女人,孩子,脑上立刻虚构出一个“其乐也融融”的家庭欢乐图来,这时越发觉得自己的孤独,恨不立刻有个家。

近来邻屋的小猢狲们,你一句我一句一股劲的计算着到放寒假的日数,“快了!快了!回家过年去!”真是快了,我照例今年还是得回去的。每年我都回去一趟,住不上三五日便又匆匆的跑出来。

记得初来北平的那年,刚进腊月,父亲便来信问我年底回去?不到下半月父亲的信里便添了责斥的句子,我写信回去说,无论如何,在大年前一定回去的,现在还脱不开身,我不是一个随意所之的自由人。离过年还差三两天,我依然还未回去,父亲又来了一封信,里边写着:“来不来由你,岁数大起来,自然会不管父母了的,我们能再活上八十岁吗?”使人酸溜溜的话语。

父亲的话,有点冤曲我,我无时不怀念着父母,下意识的记起“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两句,在童年里父亲喝过夜酒对着书本给我讲的这两句,再一想父母的年岁,总会使我的心急急的迸两下。

如水的流光,一切都是沧海桑田莫测的剧变中,一改旧日的面目了,就只说我的家,我自己,都是有了怎样的变化呀?

据说起初我们的家庭提起来挺露脸的。时常听一个老伯父讲说,嘴里衔着烟管,一面讲一面挺胸脯。说是我们的祖宗怎么露脸,“那时州官像是做我们家的官,办事情要到我们家里向祖宗请示,看着脸色行事。一任新官到任,不等站稳脚步,要先来拜见我们的祖宗。”这些话和我们的柴堆里堆着的那破碎不全的武进士第的匾额和在二伯母家三嫂子屋里至今还放着一个雕着两团龙的封诰匣子,一对证,觉得伯父不是诳我,提起了那个匣子,那次我偷着把那匣子打开了,看了两卷只记住上面都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八个字的开头,二伯母看见了很不愿意的神气,只好不再看了,本来祖宗的神龛也在这个屋子放着的。他老人家嫌烧香播火把屋子弄脏。那还是小事,三哥和三嫂这一对年轻夫妇的不对劲儿,同房多少年,还没有一个小宝贝露面,也是说这对年轻夫妇在祖宗面前不好意思有轨外行动;于是把祖宗便请到大伯母屋去。这个封诰匣子呢,却不肯放手,人家看一看都有些。悭吝,仿佛是私产了。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和粪土一样的了。要光荣是现在再出来一个人位登九五试试看。

还是从我记事以后说起吧,父亲是个拖着辫子的商人,在城里经营一个粮米和蜡烛的铺子。我们的家住在城外的南关厢,离铺子很近,进了城门便到。我时常跑铺子去,铺子的学徒殷勤的替父亲点烟捧茶,他们喊我作“小”掌柜的。

黄金的时代里度过去我的童年,那时我是一块金砖,是一颗珠,父亲的、母亲的。母亲喜逐颜开的叫我一声小儿子“父亲一手捧着酒杯,一手捻着我——男孩子所特有的——玲珑的”小鸡“觉得无限安慰,每次从城里回来,在他那长可及地的衣袖里袖一些可口的食物来,小妹妹凤儿只有瞪眼的份,咽两口馋沫,没精采的投入母亲怀中,一声也不敢哼。凤儿长得是那样像水仙花,雅致得晶莹得像一块洁白的玉。父亲偏心不喜欢她,毕竟怨她为什么不长个”小鸡来呢?

年节将近的腊月来了,蜡烛的销数增加起来,父亲忙了,全铺子都忙起来,作坊里日夜打连班,学徒们忙手忙脚的打包子,年底谁家都要买些蜡烛,预备大年夜把灯笼点起,取个亮堂堂的吉利,屋于里锡烛台上那对旧烛也要换去,来一对红得像辣椒一般可爱的新的,上面写着,“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或“发福生财地,堆金积玉门”等等的不同联句的金字。父亲戴着镜子手里把着笔醮着金液一对对的写着,在桌子上案子上排开一大摊,写过去的像兵队向右看齐那样齐,一边忙着一边取出些和蚕般长短的小烛来取名叫“磕头了”,上面用金字写上“好大腊”三个字,分给我和二伯家的云哥,预备大年夜点灯笼。

照例每年一个卖爆仗的贩子送给两盘唱盘大小的爆仗来,因为他欠下一年的粮米账,年尾没法子偿还,送两盘爆仗便搪塞过去。

那时过年真像一当子事。街上家家门口挂上灯笼,满街闪烁着光亮。成群结队的孩子们,提着灯笼,盘据着街心放爆仗,我胆量小,不敢放、请云哥来帮忙。云哥他家是二伯母当家,对孩子们是很苛刻的,平时不给一个零钱花,买爆仗钱更是不给,于是我们在他放我听响的互惠的条件下,脸上都带着满意的光。

家家院落里也都挂满了灯,一家大小都在笑语殷勤中繁忙着,各家刀板声响在一起,空气中飘着饭香的味,大年夜家家要坐五更,在一夜一阵紧一阵松的不断的爆仗声中,人们兴奋的直坐个通宵。

父亲十二点才回来,那时我的兴奋已经尽了,不能陪着大人坐到天明,等到父亲回来,早就像个小狗般的倦伏着,枕畔缭绕着调谐温馨的鼾声。

尔今的大年夜,在人们都有着同一的“一年不及一年”的喟叹中再没有昔日那种可追怀的景象了,家家都把门牢闭了,模糊中听见一声两声的鞭炮声、坐不到一时半刻便睡下了。以至财神爷和喜神爷等上方委下的神祗临门来赐福,在吃了闭门羹的懊丧中,只好叹息两声,懒懒的回天交旨。

人们的生活和命运显明的和下楼梯的阶段一样的跌落着脚步,一切都不复寻到昔日的精彩,人们脸上堆砌着像灰暗天空般的颓废的面色日日加深了。

一个猴子脸的人,到我们家里来过一次以后他满嘴里向我父亲叫着三叔,叫得我心里也觉得怪舒服的,暗暗说:他一定是个大好人,不久我们的铺子给那个猴脸人和另外人合伙开的铺子吞并了作了一个分号,父亲只在铺子里吃薪水。

两三年前的事吧,父亲身体已经弱得不成样子,四肢不伶俐,耳目不聪明,手里把着一根杖子,走路还很吃力,每在咳嗽起来,声音打成一片,满额崩起粗筋喘不过气来,自量这样人不会讨人家喜欢,便辞出了那铺子。

自家的铺子早就倒兑了,又没有薪水可吃了,父亲年迈了以后的日子要看哥哥和我了。我呢还好,能够继续保持住一个职业,哥哥失业在家里,各处去找出路,回答都是等机会,每次来信都发一些牢骚和告诉家里日子的不堪。

苦抑着自己的生活,贮下一点钱寄回家去,自己可怜着是那么一个很小的数目,毕竟也能在双亲的窘苦的心上掠过一丝苦笑的慰藉吧?

夜间入梦便会梦见母亲,惊惶的从凄惨的梦境中醒转过来,等到辨出是一个梦境,一半的悲哀夹着一半的欢幸!

母亲的确是老了,深深的皱纹布满在瘠黄的枯瘦的脸上,顶间的发秃落得露出肉皮,脑后的那个发髻和上许多假发还是小得像个元宵。接哥哥的来信,时时写着以下的话语:“母亲近来时时悲哀的自伤,一边哭泣着一边说着生前委屈了一生,死后还是一个不随心,她要和德四婶并排葬,在她生前我就厌恶她,死后还离不脱她。”我在二十几年中除掉有丧事时,没有看见母亲落过一滴眼泪,纵然有如何的委屈和周折的事情,临在她身上。

每个岁暮回去,母亲却是很慰快的极致的对这归来的游子尽着慈爱,像是对待远方的亲戚,又像是她的儿子从灾难中挣脱出来似的。

父亲在他的眉宇间也透出一些欢欣,但怎么也寻不出童年时代父子的感情了。父子中间像是有了一道隔阂的鸿沟,回去后只用眼光交换了相见后的礼仪。没有一句话,直在住上的几天里。等到临行,也是只用眼光告别,说着:“父亲我要走了,你老人家珍重身体呀!”父亲也像说:明年早些回来,我还能再活上八十岁吗?

每在倾听由远方传来的模糊的狗吠声和更夫的木拆声的充谥着神秘滋味的夜阑更深里,或被邻屋小猢狲们从梦境中把我扰醒,那淡淡的朝曦,正扑在那伸在冷空中的杂芜交错的枝叶和赭墨色的皮干上的早晨里,我悄静的细算着流水的年光,人世的变化,一颗“春水池塘”般的心,是怎样的忽然换上了一个像无机砂组合成的一样了,枯瘪的上面,长不出一颗油润的草,一朵鲜艳的花。

感喟着在这么一个没落的世界,没落的时代的波流里,自己是如何的没落着,家是如何的没落着。不知道今年岁暮回去,那个家又是一番如何景况?

没落的感伤,温馨的追怀,是懦弱人的懦弱的事情,——我知道,我知道!二十三年十二月三日晨(载《瓦茨》月刊1935年1卷1期)

吊梦

楚客

是新年到了,我恍惚从迷恋的梦里醒来,云影阴阴,月影沉沉,朔风不住地吹动了我底心旌,乌鸦宛如在为我奏曲凄凉的歌韵,是痛悼着我那久已破碎的梦底憧憬?抑哀诉着我那未来的新的梦痕?人生原是银幕之下的一场缩影,前梦留痕,喜怒哀乐是梦里的一种感觉,富贵贫贱是梦里的一种界说,那生命的火焰熊熊,宛如一瞥的银光飞进,那热情的种子勃勃,好像是刹那间的昙花一现,要是梦醒了,那所梦想不到的变化,是新奇?是险恶?是喜庆?是悲伤?真个耐人寻味。梦到了快乐的时候,嬉笑颜开,梦到了苦痛的时候,魂飞天外,我明知道梦醒百年,古今一恸,我过去的梦,思悠悠,恨悠悠,那蔷薇花色的青春底梦,也不复回头!于是在午夜里,我献着几座花圈在我的梦魂前面,痛哭着我那变化不测的梦,吊唁着那已逝的梦魂。

我常常做梦,梦我被强暴的恶魔把我的心肝刳掉,但我忍痛,拼命地和他挣扎。梦我被险恶的人骗了,把我带到了远远的荒岛,于是我孤苦零丁,找不着一个哀慰我的人。梦我飘泊在奔腾澎湃的汪洋里,上天密布着乌云,海面跃出了吞人的鲵鲸,于是我手桨脚掉,依旧地脱离不了苦海的沉沦。梦我漫步于垒垒的原野,新的坟墓,变成了狐狸的楼台,死的尸骨,变成了狐狸的西餐,于是我凛然泣下,我惋惜了许多先哲也是这样地了结他们的生命。梦我被扬子江的大水冲到了江汉之滨,那浮尸的四周已被鱼儿鹰儿盘据着,烈日之下又饱嗅了辛酸的气味;使我追忆昔年倘徉于武汉,东望着电光灼灼的汉口,北对着那芳草凄凄的鹦鹉洲,我感觉着烟波江上的景色,猛忆起了崔颢的登上黄鹤〔楼〕头;这时候都在波光里演映着,来日的大难又不知伊于胡底哩!于是我痛哭于小艇之上,看看那皎皎的明月,照照我那无限的伤痕,问什么昭王的南征,只吊三闾大夫的忠魄。梦我流落在匪区里,遭遇着魔鬼的纠缠,悲愤着枭雄的割据,乌云遍漫于飘渺的穹苍,深阱密布于锦绣的大地,人世迷茫,前路凄苍,夜纱又一幕一幕地笼罩着,把我整个的灵魂束缚得像僵卧的死尸一般,摧毁了我怯懦的心灵,震颤了我微弱的细胞,于是我哀忱着那些可怜的同胞,在水深火热的余生之下,又饱受着这次的骚扰!何处是你们的归宿?又何路是你们所应走的康庄大道?同胞!同胞!在惊涛骇浪的周遭,使我不竟落下亡国的惨痛之泪了;……这些,我辗转地从梦中醒来,我的周身发抖,枕头被血泪浸湿了,我不愿再做这些梦,但,它绝对地不肯松放我,吓得我魂飞天外。

我们在梦里,有时候

希望

着好的梦景,不会化为虚空,要是梦假成真,那该是多么的有趣!那真吻合了生命的真谛!我梦我变成了孙悟空,眼光有如日月之明,毛发有如草木皆兵,我把周身颤动一下,那三头六臂的健勇,就布置了牢不可破的战阵,什么坦克车毒瓦斯没有用了,于是恶魔活活地被我擒住,抛到大海里喂鱼鳖去。梦我变成了李太白,倘徉于诗境里,月桂花冠的光荣笼罩着一切的悲哀,生花的彩笔染成了鲜血的结晶,“一拳碎黄鹤楼,一脚踏翻鹦鹉洲”这样创造的精神,再没有别的比这还要高贵!梦我变成了领导革命的人物,领导着大众去争自由平等,这些被压服的民族也就随而起来了,共唱着胜利的高歌,满奏着大同的快乐。这些,我恨不得立即把梦实现,那该是多么愉快!但,它——梦——却已逝去得无影无踪,等到我再向梦里去追寻,它却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桃源洞。

曾浏览着已往的史迹,我不禁感慨嘘唏,那斑斑点点的梦痕,那已逝去的梦魂,我抚摩,我致吊,假使灵魂不灭呀,或许我的吊梦也不会虚空。那革命家底梦——反抗着魔王的专横,拥护着世界大同的真义;那文学家底梦——反抗着古典三昧的艺风,描写出古今同情的悲痛;那科学家底梦——说明物质不灭能力不变和生殖遗传的精义,发明声光化电的种种能力。……这些梦,特别地值得人们的深深痛悼,无论在什么时代是值得人们景仰着的。至于高楼大厦的梦,云雨巫山的梦,升官发财的梦,妻荣子贵的梦,电影场跳舞院的梦……这些,都是堕入尘网,实在都有危险,我不独不吊唁,我还要诅咒痛骂。

吁嗟乎!梦人说梦,于是梦里的真情,也就随着那无谱之曲缓缓地流露着。是吊唁?是追梦?我不知晓!雷神听着了,可也能为我共鸣?魔鬼听着了,可也为我对泣?可怜朔风嘶尽了吊梦的哀音,哀鸿哭和着吊梦的诔文!是新年到了,让未来的春风春雨吧,把我底梦转变成邯郸的黄粱,横江的孤鹤,就这样地梦幻浮生,直到南柯一梦!一九三五,一二,二十八,于旧都。(载《北大周刊》1936年第2期)希望鲁迅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飘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øfi Sándor(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øs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飘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

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死后鲁迅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哪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喘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死了?……”“嗡。——这……”“哼!……”“喷。……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加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蚂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它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它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你们是做什么的?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怎么要死在这里?……”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哪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地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只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理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花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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