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郑茂明
出版社：河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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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胃的诊断书试读：
作者简介
郑茂明，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青年诗人学会副秘书长。1980年出生于山东陵县一个叫郑杜的小村子。2000年高中毕业后入伍，2005年退伍，之后到唐山一家知名民企任职。2009年开始诗歌创作，得遇著名诗人东篱指点，作品在《诗选刊》、《星星》、《诗歌月刊》、《中国诗歌》等刊物发表，并入选《2009中国年度诗歌》、《2009年中国诗歌精选》和《诗选刊》2009～2010年度大展。
自序诗歌的生命
每当想到死亡，我就会思考什么才能使有限的生命更长久一些，现在看来，金钱、情色、权利皆为虚妄，唯有思想和骨子里的灵魂才能更长远甚至不朽。这是我选择诗歌写作的缘由，这种便捷自由的表达方式，积聚和释放总能为现实生活带来一丝快意和光亮，当然也追求揉进诗歌的思想和灵魂为后来者所了解和接受。我希望在肉身腐朽之后，还有人通过诗歌这种古老的载体阅读我的灵魂——我所生存的，金钱物欲充斥着腐味的时代，而在这个时代，仍有默默无闻者对现实抗争和对纯粹的执著追求。
在谈到诗歌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对我生存的时代做一个简要的概括。这首先让我联想到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催生的圈地运动，大批的无产者成为工厂的雇工，他们经历了失去田园备受剥削的血泪史。而社会剧烈动荡冲击下的人类思想也随之发生深刻的变化，血泪与残酷的现实促使文学充满冷峻的呼喊，工业革命时代最终成为英国文学发展的转折期。我们当下的社会也正经历大抵相同的阶段，三十余年的改革开放，高速的工业化进程，财富的迅速积累和由此产生的巨大贫富差距。在国家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精神追求与信仰相对缺失，造成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不匹配的失衡现状。好在改革开放使得言论更加自由，进入网络化时代，诗歌在这个特定时期获得了空前的繁荣发展。诗人对几近病态的社会现实有了更加准确、清晰的判断，人的行为在物质化的利益面前变得非常现实，衡量事物的标准发生重大转变，生存空间受到来自多方面的挤压。我可以列上一连串社会流行的词汇：民工、垃圾、污染、泡沫、劣质、空虚、歇斯底里、无奈、矿难、房价、贷款、通货膨胀、就业、灰色、坚硬、水泥、钢铁、二奶、红包……似乎在我所出生的时代，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欠了生活一屁股债：婚姻、房子、车子、孩子、就业。生存之难仿佛使人成了一个被动的还债者，所面临的社会庞杂是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的。当一个社会，人们普遍追求公平、正义或者出现大量因无奈而麻木不仁者，那么这个社会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这是一种精神和信仰的欠缺。
城镇化的进程，比起西方发达国家，我们至少还要走四十年的路程。而时代赋予人们的内心纠结还将持续，这种纠结一方面是工业化进程中对即将消逝的乡村、土地难以割舍的情怀，另一方面是融入现代城市的生存之难。很多社会问题直接作用于个体而成为一种生存压力，我们这一代人正是在这种纠结和承压状态下生活，并渴望和急于找到出口。尽管诗歌不是一种纯粹的宗教式信仰，但却是心灵上的救赎和释放的窄门。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诗歌的尴尬在于，我们写诗，却又从不敢在非文学场合公开宣扬自己诗人的身份。在常人看来，诗人是异类，仿佛我们尚未解决吃饭等生活问题，痴迷诗歌是一种“可耻”的行为、不负责任的态度。我自己就是这种深具耻辱感的人，忧郁而悲悯。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样一个巨变中的社会，人口的大量流动，地域文化的交融，为诗歌创作提供了新的空间。作为与改革开放同时代的80后，我对成长有着不同的见解。一种被包裹着的感觉，我希望尖锐和穿透，对诗歌、对追求尚有着强烈的渴望，因此我的诗歌中融入太多的时代影像。
我对诗歌的理解是，诗歌应体现时代承担，注重发掘人性光芒和树立灵魂的高度。从内涵上讲，诗歌应具有思想性和诗人灵魂的影子。尽管我还不是一个成熟的诗人，对诗歌的理解尚且浅薄、狭隘，但我还是对当下叙述冗长、空洞而缺乏想象力、绵软梦呓般的怀旧式的乡土写作、滥情等心存芥蒂。尤其面对这样一个混乱浮躁的社会，我们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体现生命个体的思想以及对现实的冷静认知，我始终坚信诗歌持久的生命力。
选入集子的一百多首诗歌是我2009年习诗以来的涂鸦。同大多数诗歌习作者一样，我写诗也存在一个由轻浅到深入的过程。部分作品从语言和技法的角度，还比较稚嫩，而大部分作品曾经刊出，其中值得一读的有十余首，如《我们》、《
石头草滩
》、《一只胃的诊断书》、《尘埃里》、《在钢铁厂
》、《过程》、《爱情蛋糕》、《吃一个苹果想到的》、《湖畔漫步》、《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野草》、《泰山日出》、《听蝉》、《一盏灯亮着》、《堆积》、《恒河上的月亮》、《泪腺》等。我和大多数诗人一样，出版诗集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对自己的写作以回望与总结；二是便于诗歌交流，通过诗友的阅读，提出批评意见或建议，以诗会友是再好不过的事。2010年11月18日石头草滩
那么多的石头
那么多的草
扎成一堆
咬住大地，咬住秋天
仿佛一松口
就会掉进深远的天空2005年
雪落下来
雪落下来
悄无声息
覆盖了马路、楼房
很快覆盖了整座城市
雪覆盖了雪，也覆盖了白
雪总有覆盖不到的地方
比如雪落之时瞬间的思想
比如眼下这毫无起色的春天
比如一个人内心小小的暗疾
此时
我内心温暖，一个心无怨恨的人
干净地走在雪上2009.2.21
魂魄说
被比喻成空气一样的东西
打开死亡的耳朵
它从空洞飘出来，凝视更大的空洞
这个被奴役被指使被利用的皮囊
曾经对一些人使用阴谋诡计
为一些鸡毛蒜皮斤斤计较
中伤、诋毁、落井下石，在梦中杀人
这个罪犯曾有过的
一闪念的善意、悲悯和爱，不为人知
审判过后
躯体死去，魂灵受刑2009.3.6
司炉工老王
司炉工老王
锅炉一样不说话
一肚子苦水
总也倒不净
这些苦水哟
一部分给人洗了澡
洗到身上是咸的
一部分给人泡了茶
喝到嘴里是苦的
剩下的只能用来冲厕所
司炉工老王
一天到晚
把一铲一铲的煤
送进炉膛
通红通红的炉膛
一点一点烧白他的寂寞
他不停的烧
烧了三十年
他要把一锅炉的生活烧开2009.3
一只胃的诊断书
一次局部溃疡
让一个民工五三年的胃
切除一半
医生说这胃，活得不易
三岁之前，奶水艰难
吃了太多的糨糊
七岁时，胃有三年饥荒
此后，吃过树皮、野菜和谷糠
八零年，这只贫苦的胃着实富裕了一把
吃上了大把大把喜悦的粮食
紧缩的胃撑得鼓胀
九零年，这只年近五十的胃走上工地
成了一家老小真正的口粮
工地上被风吹了三年，馒头盐水咸菜条吃了三年
讨工资讨了三年，遭人白眼了三年
这些年，让他感到温暖的是
四口小胃健康地长大，吃上了学堂的粮食
医生说，今后这只胃只能靠接济生活
还有很多的胃甚至一代胃并不健康
他们等待着被生活免费切除
不再有一点痛苦2009.3.8
办公室的下午
我喜欢这样的下午
办公室空着
盆景在阳光下慵懒
电话不响，客人不来
而我独坐其间
偶尔也趴在三楼的窗
打探一下春天的风声
墙上的水墨装满秋天
一棵下午的老葫芦不说话
而灰螳螂正划开空气
练习飞翔
读一本书
很干净的那种，内容缓慢
远离情欲、世俗和阴谋
不必花费脑筋
一个下午
我蜷伏在时光的褶皱里
像个长眠的老龟
不期待也不梦想
在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就这么安静地慵懒一会儿
真实一会儿2009.3.11
独处
安静时，咳一声，让屋子里多些响动
孤独之时起身，顺便扶起地上的影子
寂寞无处。好在还有一把椅子支撑着身体
还有笔墨清洗苍白的纸张。而纸张是一团火
寂寞是树，我用思想的斧头伐向灵魂深处2009.3.20
吃一个苹果想到的
我在想
我是先把你吃掉呢
还是先闻一闻你的清香
或者轻轻一吻
可是，如果我吻了
我怕
吻了你就无法停下来
我们就会经历一次葬礼
像是一场欢爱
高潮到了，却没有相爱2009.3.23
两只蚂蚁
两只蚂蚁
相向或相背
奔走，觅食。用触须打招呼
像两列忙碌的小火车
运送过冬的粮食
两只蚂蚁很少并排走
除非遇到大麻烦
要不就是它们都老了
像是一对老夫妻
相互搀扶又唇齿相依2009.4.13
年老的父亲
年老的方式有多种，比如松动
松动有时是隐秘的
46岁，盖新房，父亲跑里跑外
半个月后，他的背首先松动了一下，一点点驼
50岁，我结婚，父亲甚喜。之后，他的皱纹
很多松动了一下，有些深沉
52岁，几颗后牙渐次脱落
已嚼不动花生米，迄今牙床几将磨平
54岁，头皮松动了一下，头发花白，局部斑秃
眼睛松动，花了，不时戴上眼镜。皮肉松动
握锄的手青筋暴出
而今，父亲仍极力挺起脊背，极力抵抗持续的松动
磨平的牙床继续吃力地嚼咽
青筋盘错的手继续奋力抓握
更深刻地爱他的孩子，爱这个抗争多半生的生活
父亲像一部旧机器，在油料耗尽之前
赶着浇他的庄稼，磨他的锄头，喝他的小酒
他知道，如不抓紧
一松动，就再也回不到当初2009.4.30
一抹艾香
小悲苦。艾草的气息
十年清愁篱下，他乡已作了故乡
一棵草的沉重，一块石头
一棵草的漫长，一生苦旅
一棵草的成色
是油盐酱醋，在庸常中擦出火花
这一日，还生活以淡泊
浴火或安度？想此一生
终将是一棵草
我的孩子，也将依附一棵草长大
又一个小草民继承先辈的苦，和善良
有生之年，我要藏起忧伤，只给眷爱
像这艾草。香也是，苦也是
安放无边的淡定，微小的疼2009.5.24
水做的灯盏
一滴向死而生的水，穿过黑夜
一滴水不能与黑夜相溶
要滴下来
我的爱是一滴水，来自左边的心脏
愤慨是一滴水，来自右边的心脏
孤单是一滴水，匿于深夜的诗行
安静是一滴水，穿过苍白的纸张
眼睛是一滴水，它把看见的闭合
看不见的滴落
冷血、热汗、泪滴是更深刻的水
我的身体盛满了水
来自亲人的，我正用爱逐日偿还
来自大地的，我将还以毕生热汗
我偿还不了的
就化为灯灰吧。它含了我的血
我的呼吸，我想发而久未发出的声响
在一个深沉的夜晚，它们从没如此贴近我的内心2009.6.22
子夜
孩子们在想念乳头，安睡
梦中玩具要飞
行将就木的人，盘算剩下来的时日
药片和坟茔
女人们只关注眼下的事
锅里的，碗里的，身上的，别人的
而我对着温热的诗稿发呆
那个潦倒的年轻人投出的简历等了又等
在午夜，我的惶恐同他一样深2009.7.1
她在剪掉枯萎的月季
她说让死亡更快
让衰败让腐朽一刀两断
她剪掉了我的疑惑
这比冰冷的剪刀更令我不安2009.7.5
缓慢
是时间是钟表
是黄昏的一层黑
是水的滴漏声是沙
是举手投足
是京剧的念唱坐打
是我突然适应的
一种静2009.7.5
星星
首先被擦亮的
是蟋蟀的鸣唱，接着是
它们赖以生存的山石，青草和露水
众山都睡了，唯有我醒着
星星在一旁小声说话
坐在山坡上划火柴2009.7.8
落枣花
她打树下过。风吹，落枣花
一头。一地
时光暗藏小金簪
在眼中，不在手中
她打树下过。风吹，落枣花
一头。一地
时光有金手柄
母亲没有丝头巾2009.7.25
尘埃里
我承认，我的存在并不比
一条光线，一粒尘埃更重，更久远
也许
我的一生只为一滴水，一粒盐
一首诗的一个末尾句
除此之外，也许毫无来由
尘埃里，我是不停赶路的人
大风落满了我的行囊、两鬓
尘埃里，我的生命短暂如蜉蝣
但我从不放弃撼大树的理想
也不吝惜时间
掸掉翅膀上细小的微尘2009.7.31在钢铁厂
在钢铁厂
除了钢铁的碰撞声和机车的嘶嘶声
你根本听不见
自己的心跳，内心的嘶喊
这些年，发出声音的部位都累了
你得学会让身心顺从机械的动作
顺从无声滑落的时间
像这铁，不断改变自己的形状
它的硬度和冷峻从没有改变过
即便被切割，被熔炼
它也不吭一声
在钢铁厂，还有更多的铁
冷却了热度，伤口和隐忧被翻卷、掩埋
我是另一种铁，早已锈蚀
看见了一切，却发不出声响2009.7.31
生活需要的
我希望
有一把铁锤，有一条有力的臂膀
敲掉庸常，敲掉软骨头、小儿女态
无病呻吟的复制和拼凑
只保留熔炼，保留火
一挂硬骨头，铁与铁碰撞的
金石之声2009.8
大风吹过
大风吹过
卷起黄土岗上的黄沙
树们几乎贴紧了大地
我看见风背着几根白骨在飞
鸟像沸水里的一片叶子
被风卷来卷去抛上抛下
一个季节
在一双庞大的翅膀上揪心地扇动
有人迎风流泪
有人望天长叹
千里之外
一个城市蒙上一层薄薄的尘埃
我常看到生活的尘垢
在我面前的桌案上悄然堆积
我并没有看到它们长途跋涉
不曾探究它们的来路
这些年我知道有风吹过我的身体
并带走了什么
我的身体会越来越轻
风一吹我就尘埃一样飘起来2009.8.21
手术刀
坏死的时间
坐了十年的冷板凳
我近视的小眼睛……
唉！这些年热爱和挥霍的
有着切割般的快感。和疼痛2010.9
秋天像一根牙签
秋天像一根牙签，剔掉蝉声
剔掉篱笆架上几棵老扁豆
阳光砸进墙根，奶奶坐那儿
搂着拐杖睡着了。张着嘴
脱落的牙齿留下岁月的空洞
已没有什么可以剔除，牙签有些多余
梦中她说，她看见红高粱被集体杀头
她手里有一把弯镰刀；冬天要来
她要穿上红棉袄。她说
身体里有一尾小鱼儿，游啊游……
我看见时间沿着墙根大块大块地脱落
一枚被剔掉水分的浆果陷进皱纹里
阳光像个剃头匠，从她那儿取走了
最后一根白发2009.9.12
风语
秋天到来之前，一片叶子先掉下来
叶子落下之前，一棵树颤抖了一下
一定是这个颤抖导致某个部位轻微的裂痕
它们会不会在一阵私语之后彼此传递一个秘密
一万只蝴蝶在凋谢，一万只嘴唇在亲吻
一片叶子掉下来，两片、三片
紧接着很多片叶子掉下来
它们说，行走的人啊，很快被时光落下
它们说，草木一秋，从来就不会放弃根部
而一片叶子，足以令整个秋天塌陷2009.9.12
从鹰的方向看
从鹰的方向看，村庄像个棋子
一条河是一撇，又一条河是一捺
连起来像个大大的“人”字
除此之外，什么都小了
池塘小了，像一泡童子尿
村口的老槐树小了，像是一棵麦草
土坯房、砖瓦房小了，像是躺倒的鸽子笼
村里人的争吵小了，走街串巷的吆喝小了
田野小了，果园小了，墓碑小了……
我像只惊惶的田鼠，四处出逃
却始终躲不掉一双紧盯的眼睛
在故乡面前，我愿一直仰望
我愿保持两条河的姿态和清醒2009.9.12
风吹白杨
风漫过了头颅
两种力量在撕扯
道路两旁白杨蔓延
十万枚叶子欢快地鼓掌
仿佛众多苍白的嘴唇在诵经
我没有听见赞美诗，或者
神在某个时刻降临的迹象
眼下叶子们将逐个被风扯走
落往未知之地，这是宿命
风吹白杨
持续地，吹皱了湖水
风吹白杨
大地认领了她的孩子
万物正在赶往冬天的路上2009.9.13
九月的山岗
九月的山岗
仿佛一个人的暮年
一条小径锯开了经年的衰草
爬向山顶的一片云彩
面对空旷，还有什么不能袒露
这身将要散了架的骨头，干瘪的肌肉
不得不向秋天敞开心怀
高处尚苍凉。这是秋天
香山正被几片红叶簇拥着
把一片荒山点燃
前朝诗人说，断霞飞落千山
余晖尽染枫林醉
而一座荒芜的山岗，何醉之有？
这些年，我不曾怀疑过
面对一个山岗，看荆棘丛生，草木簌簌
秋风一吹，我就不由得晃一晃2009.9
城
用钢筋水泥，用烈酒
用孤独砌一座金汤城池
迄今，这座城池仍四面透风
我无法用来阻挡暗箭、梭镖和迎头砸下的
飞石
我死守一段征战已久的废墟
用血和火，用死亡来抗拒黑夜和外敌
这是死生之地
或者说我在为自己打造一口棺椁
我死后，这座城将用来埋我的肉身
至少它可以证实
一个泥瓦匠，在此保留了足够的耐心和好
手艺
一个战士，遍洒了鲜血和忠诚
一个诗人，试图把自己同世界对立、隔绝
保持一生的愤懑和清醒2009.9
天宫寺塔
一座寺塔向人间敞开胸怀
隐有前朝朔风，吹响八角檐上紫铜风铃
——冥冥之音
盘龙、陶罐、铜佛、古木
青砖碧石胸怀佛陀
一片经卷融入心空：
包容、朴素、谦卑、坚韧
如我生死，轮回百世
一座塔，一个人。唯有冥想与沉默
言辞之外，千年夕光渗入一片鸟声2009.10.25
有什么正在逼近
炉火逼近一只水壶
安静的房间里，发出急促的鸣响
我必须有所行动
关掉炉火，解决烦躁的响声
还要考虑处理壶中的开水
接下来我泡了一杯茶，洗了洗昏沉的头
然后将茶喝掉，处理残茶，洗杯子……
还得将混乱的房间收拾干净
我已经远离了既定想法
陷入一场无止境的琐碎
有什么正在逼近，引领我走向别处
我无法摆脱焦灼，安静下来
有什么正在逼近，我朝向未知的设定
越走越远。这多么可怕
一把水壶也可能是一颗炸弹
我如果不卡断它
世界可能要被一把水壶设定2009.11.15
刷牙
早上刷牙
习惯性干呕
一定是我多年吸进的烟气、酒或污浊之物
至今，我都无法将它们消化、吸收
我使劲刷牙，反复干呕
没能呕出烟头、酒瓶和犯下的罪责
最后呕出几滴泪才感到舒服些
整个过程
像极了亚马孙丛林的鳄鱼
总是一边残暴地吞食
一边又流下别有用途的眼液2009.11.18
相见欢
我居东门，而你城西偏南
隔着十站车的路程
茫茫人世，你我就像两粒低处的尘埃
疲惫奔波、偶遇。擦出火花
凡尘之外
我就是王羲之，有行云流水的笔法
你有小雅致，兰亭集。有二十只引颈高歌的白鹅
寻一个春日，我们相约归隐，相见言欢吧
相忘于江湖吧
饮菊花。煮青梅。雨天生火炉，温花雕
曲水流觞，行几个小令
听你认真地唱几支21世纪流行的曲子
约好不谈时事，不谈柴米油盐，亦不谈爱情
想这个城市楼房高大，已高出我们的承受能力
而我们在低处
想宽广的马路上，小汽车太快，而我们热衷长久
地沉湎于缓慢
时间像氢气球，禁不住风吹
一过好些年，那时我们都会老去
多好啊。有聚，有散，有想念
一个城市遥想着另一个城市
这样多好呀
没有人知道一粒尘埃遇到了另一粒
没有人知道一粒尘埃错过了另一粒
没有人知道
他们曾有过的，短暂的忧伤和不可言说的秘密2009.11.21
左心室
母亲来电话说，你三大爷死了
心脏病，说话的工夫
我知道母亲很悲伤
她心脏不好，一年比一年供血不足
医生说，心脏就是个水泵
人一老就有些不中用了
我想有些道理
在我出生之前，母亲体内的某个房间
藏着我
血液从她的左心室
流经我的房间
她吃的我都有，她穿的我也有
她有的风雨和愁苦没有分给我
想必留在了后头
直到左心室一分为二，两个心脏
大的那个是母亲，小的是我
我是母亲分出来的
直到现在，我的左心室还隐隐地疼
省吃俭用的母亲
省下了一个我，在千里外
母亲的疼我是知道的
血液从她的左心室流进了我的左心室
她每跳动一次，我就跟着跳动一次
她想的我全知道。百年之后
母亲没留给我的，慢慢地我也都会有2009.11.27
口琴
这年头
已没人吹口琴了
可是我
的确听到了隔壁微弱的乐声
它响起的时候
时断时续
让这个时代
像某个夜晚的小火苗
噌地，亮了一下
紧接着
又暗了下去2009.12.4
旧书
曾经不以为然的
甚至蔑视的、不屑一顾的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
它们
搁置多年后
泛黄的原因2009.12.4
床单
用了多年的床单
不经意间旧了
没有说出褶皱、撕裂，喊疼
没有说出
那么多的夜晚
那么多忧郁的、欢快的、肉体的、梦魇的……
它们叠加着
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白天2009.12.4
纸张
只有面对纸张
你才有强烈吐露的欲望
未来不可知
而过往，就像纸片儿
经不住推敲
生活常常卡壳，有些句子只能就此打住
你要停下来，听听物体内部的声音
石头躺在那儿，蓄满了月光
水割开了风，还要继续撕裂
没什么东西是确定的，一成不变的
那么，也可以说
你不是你
你活在自己的虚构里
彷徨、思考。从而使自己更加温和或叛逆2009.12.4
三支烟蒂
想完了三支烟蒂
我仍旧在椅子上
有些沉重的事情
轻轻地
化成了一声叹息2009.12.4
唐山：南湖记叙（组诗）
湖畔漫步一条公路蜿蜒向西，塌陷的湖
被划成几片。树木完成了早上的礼拜
集体送葬倾洒而尽的日光
昏黄的日光有着巨大的阴谋
枯草藏起了死亡，即将陷入黑暗
芦苇藏起飞鸟，道路藏起行人
——我将隐去肉身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隐藏的又都是裸露的
即便是夜晚，湖水也会露出白花花的骨髓
苇草苍灰如风，残月之辉奄奄一息。而我
提前暴露了隐秘的想法
一切显得不经意，产生瞬间的疏离
一条公路要把我带到哪儿？沿着燃尽的微光
没有任何回答。我沿着原路返回时
公路和湖水已渐渐消隐在光与光的狭缝里2009.12.14
那么多的树，挤在一起
那么多的，杨树柳树法桐银杏
挤在一起
等待一场大雪给它们带来的暖意
如今没了叶子的树看上去更纯粹些
纯粹得只剩下骨头
现在我更加相信，只在巨大的寒冷中
一些事物才会抱团
湖水抱紧湖水，缩成咔咔响的冰玻璃
草根咬住草根，石头咬住石头
所有的事物紧紧攫住大地
我忽然想抓住一个人
像那么多的，杨树柳树法桐银杏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唇颈相抵
死命地箍紧大地2009.12.14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野草
寒冷掩盖了湖水腥膻的气味
掩盖不了不受保护的野草
野草不会死于寒冷、干旱、碾压、镰刀和火
只会死于大面积开发
我的偏执是
野草会毫不做作地给出完整的冬天
给出参差的对白，缺憾的本质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野草
它杂乱无章、荒废并不落寞的样子
还原了一个人
一个太多粉饰太多虚伪的肉体
仿佛雪后的空旷
虽有小突兀，但却一尘不染地铺满大地2009.12.14
枯荷想着夏天的事
荷花想没想过枯萎后下垂的样子
想没想过，干瘪的脸面还会有人看
枯荷想没想过夏天的事情？
它一定想过。我从它向下的目光中窥出端倪
它想着淤泥中的一块藕，藕断丝连地想
然后把脖颈儿交给秋风，吹断莲蓬
它这样做，一定是想着夏天的事情
想花开，结果。鱼依旧会来
轻舟会来，鸥鸟会来，人们也会来
湖水再次给出相框
——荷之妖娆，死生如我？2009.12.14
远台近水
给出一种姿态：远或近，刚或柔
给出一种阴阳
我景仰久已的光线
万物皆可栖身，栖于高台，栖于湖面、树梢
一方水土有了交错的纹理
尽管这里有着众多的游人，有众多的
散落着的树木、小岛、木桥公路连接着的锁链
光线总会轻而易举将它们打开
又统一在一种坚固的秩序里
我被抓住，成为风景。被解救，被分离
周围的一切裹着我，又好像与我无干2009.12.14
湖水说话
冰冻的湖水会不会说话？
它在使用腹语，一种事物间隐秘的语言
似乎觉察到了，风——擦过冰面
慢吞吞改变季节的方位
湖水只给战栗
像激愤的诗人关闭了嘴巴
无数个夜晚，平整的床单吹出褶皱
我听见湖水说话，隐在风中2009.12.15
十二月的湖
云层拧尽最后一滴墨
时间越压越低
湖水吐出阴郁的天空
吐出我所迷恋的雪、冰面
掌管时间的神
取出令箭或手杖，敲开黑夜的骨头
众多浩大的词汇，像大片的湖水
向我涌来。我说不出它的细微，它的沉重
它们最终的去处
我想说出的，全部淹没在巨大的苍茫里2009.12.15
行走在冬天的旷野
低矮的天空弯曲成更大的穹隆
仿佛有雪要压下来
一些盐份在丢失，而另一些灰……
在湖边的旷野中行走
我不能像身边的树木那样，在冬天
卸下一些沉重
我的身体更弯了，承载着更多一些的空
在冬天的大地上行走，一年一年
矮小、弯曲
终像我的祖辈，扎进一堆穹隆形的土坟
那时，我的居所将和天空多么相近啊
如同世间所有的人
行进在逐渐缩小的弯曲里2009.12.18
雪落黄昏
雪裹着风。倔强
冷峻
还没落上马路，就被车轮卷走
碾碎
有的落进黄昏
根本看不清是在下雪
是雪不够白，不够干净
还是黄昏的颜色太灰暗、太深厚
白。经不起人间冷暖
雪下了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
有些落进黄昏
不见了
有些落进心里，像飘着一层灰20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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