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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8 01: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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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八月长安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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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橘生淮南

暗恋·橘生淮南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暗恋·橘生淮南作者:八月长安设计:小暑暑排版:小暑暑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3-01ISBN:9787535494160本书由北京长江新世纪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  1  章心魔

洛枳呆坐在书桌前,盯着面前崭新的空白笔记本。

钢笔横躺在纸面上,笔帽晾在一边许久。她不知道第几次拿起笔,终于决定先把日期写上—然而画了几笔都是涩涩的,写不出字来,只在白纸上留下带着干涸墨迹、让人难堪的凹印。

搁笔太久了。

刚刚室友江百丽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冲出门去,吃过的方便面纸桶就放在桌子上,味道弥漫在宿舍里久久不散。洛枳呆呆地在纸上画着道道,泡面的味道愈加刺鼻。

两个人的宿舍,打扫房间的永远是洛枳。对于这一点,她倒从来没抱怨过。勤劳只是因为对脏乱的忍受能力低于他人,她忍不过百丽,只能干活儿。

忍耐是一种大智慧。

上午江百丽坐在床上拿起塔罗牌照例进行“每月一算”时,死活让洛枳也抽一张。洛枳抽完牌看都没看就塞回给床上的“神婆”,低下头继续看东野圭吾的侦探小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洛枳突然听见天花板附近传来尖叫声:“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啊,我说,总之你要忍耐,忍耐!善于等待的才是智者!”

洛枳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自从和您住一个宿舍,我已然被迫修炼成智者了。”

后来上铺的“神婆”又吵闹了些什么,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江百丽从高中开始学习塔罗星座紫微斗数,然而对命运的掌握好像并没有改变她混乱的生活状态,连她自己都感到不解。

因为你只待天命,不尽人事。洛枳默默地想。

洛枳并不相信命运。她怕自己信了天灾,就忘了人祸。因为人祸是可以憎恨和对抗的,而天意不可违。人一旦相信了命运,还能有什么指望?

不过有句话百丽没说错,善于等待才是智者,忍耐的确是必要的。

其实,没人比洛枳更懂得这一点。

她抬头看表,已经不知不觉过了半小时了,她还在胡思乱想。

眼前的白纸,白得越发刺眼。

她忽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儿在水泥地板上划出尖厉的悲鸣声。

洛枳端起百丽的面碗,小心翼翼地防止面汤溅出来,慢慢走到厕所倒掉。回房间打开门窗通风,然后把百丽哭泣时扔了一地的鼻涕纸扫干净,洗手,深吸一口气,重新拧亮台灯。

仿佛进行了某种宗教仪式的开场。

她终于还是抓起了钢笔,在演算纸上狠狠地画了几道,直到画出了顺畅的笔迹。

9月15日,晴

我遇到他了。很远,第一眼是背影。第二眼是从天而降的大柿子。

然后笔尖就那样停在了“子”字的最后的一横上,反应过来时,那一横的末端已经洇开成了一个小蓝点。

两小时前,她正在学校的北苑散步。

初秋的北京拥有一整年难遇的好天气,收敛了一身暴虐,流露出温和开朗的模样。

地上有斑驳的树影,她和小时候一样低头认真地走,每一步都要费心思踩在地砖最中央的十字花上面—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去家具批发市场给别人扛包送货,妈妈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费力跟着,脚心和小腿都有种拉伤的酸痛感。妈妈回头看她,眼睛通红,满是心疼,嘴上却说:“你试着每走一步都踩在地砖最中间的那个小十字花上面。”她像做游戏一样努力遵循着规则,忘却了头顶的烈日,盛夏漫长的一路真的就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尽头。

就这样养成了习惯。

忽然起风,她下意识地停住,抬起头。

前方两三米处的岔路口拐过来一个人,正好走在她前方。

即使换了外套,仍然是她这辈子都不会认错的背影:后脑勺儿立着几根不安分的发丝,端正的姿态,微昂的头,挺拔却不显得装腔作势。

她正愣着,一个大柿子突然结结实实地落下来,掠过她的视线砸在了前方不到半米处。如果刚才她没有止步的话,应该会正中头顶。不过它的尸体仍然溅了洛枳一身脏兮兮的汁水—很惨烈,无论是柿子还是她。

前方的人听到了柿子落地难听的啪嚓声,回过头来。洛枳在他目光移到自己身上之前慌忙转身,撒腿就跑。

竟然一边跑着,一边还在走神儿地想,他会不会笑我?

她第一次让他看自己的背影,竟然是这副落荒而逃的模样。

她一直跑,一直跑,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跨上楼,推开宿舍的门,然后才想起来大口喘气。

气息平稳下来,她就不紧不慢地换下惨不忍睹的外套和长裤。打开衣柜,看到一片阴郁的冷色调。

倒不是她不喜欢彩色,只是不协调。

高考前夕,全年级集体去坐落在繁华市中心的指定医院体检。洛枳把盖了一大片红戳的体检表交给门口坐镇的老师,背起书包,沿着全市最长的那条商业街散步,迟迟不愿回家。

高考前种种繁杂的事项又完成了一项。她想,高中就要这样结束了。

抬头看到一家淘衣服的小店橱窗里,挂着一件明黄色的吊带裙。

那样绚烂耀眼的明黄色。

五月天摆出吊带裙,仿若夏天嚣张的预告函。

那天她心情不好,书包里是大本的模拟题和练习卷,那是高考散发的请帖。她并不害怕这场过独木桥的考试,也不期待和兴奋于即将从题海中解脱。洛枳更多的是困惑,困惑于自己这样一步步下去,到底是离幸福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心中莫名的焦躁无法熄灭,任她像平常一样规劝自己要忍耐、要安分,就是不管用。

她徘徊许久,终于还是冲进店里,含含糊糊地对慵懒的店员说,要试橱窗里的那件裙子。店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起身。

她的胸口起伏,里面是突如其来的勇气。

狭窄的试衣间里,她手忙脚乱地穿上了那件吊带裙,只可惜肩膀上露着老土的白色胸衣肩带。刚打开小隔间的门,就看到对面的穿衣镜中立着一个表情呆滞、脸色黯淡的女孩,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瑟缩胆怯得可笑,扎着十几年不变的老土马尾辫,被明黄色衬托得好像营养不良的村姑。

她一愣,有些尴尬,然而心情奇迹般地安定下来。“你应该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适合什么。”

方才那些空洞的大道理无法说服在街上暴走的洛枳,然而一落在镜子里的村姑面前,突然就变得极有说服力。

她忍着店员的脸色,坦然地交还衣服,搭上公交车回家,坐到书桌前打开书接着复习。谁也无法相信会有人用一件明黄色的吊带裙来挖苦讽刺自己,十几岁的少女,像个苦行僧一样修炼坚忍。

但是洛枳一向善于此道。

这次似乎有点儿不一样。

她带着一身脏兮兮的柿子汁水逃回宿舍,也因为心慌,和那天一样的突如其来的心慌。

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的,上帝动动小指头,一个人的命运就能急转直下。至于上帝为什么会动小指……也许只是觉得痒。就像洛枳觉得很烦的时候抬脚踩死了一只本本分分地在地上爬着的小瓢虫。没有原因。

她刚才明明光顾着逃跑了,为什么现在却能回忆起自己跑前的一秒,他的目光正从柿子的尸体挪移到她的脚踝。那时,男孩挑着眉半笑不笑,白皙的脖颈连到下颌,那么好看的弧线。

她不是慌了吗,这些又是怎么看到的?

就算看到了,笔尖又为什么无法移动?

洛枳高中时的确写过一本很厚的日记,日记只有一个内容,字字句句只描述了一个人。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毕业撤退那天,弄丢了。

太久之前了,久到不知道怎么再提笔,久到不再能熟练轻松地用大篇幅的文字去描绘脑海中留下的漂亮的下颌线和那憋着笑的惊讶神情,久到想不起来那时一大片水蓝色笔迹铺展在本子上所带来的卑微的满足感。

太久了。

她转过头,紧闭的门上挂着一面穿衣镜,微微后仰一些,就能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影像:略微苍白的皮肤,尖尖的下颌,戴上隐形眼镜后不再被埋没的美丽眼睛—

的确太久了,久到她都没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村姑了。每个埋头苦读的高中女生到了大学都会经历外貌上的蜕变。因为她很少与老同学联系,没经历过同学会上此起彼伏的客套惊叫“啊!你变得好漂亮”,所以,几乎没有察觉。

心跳快得过分。上帝勾动的小指让她无论怎样碎碎念都无法平息那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时的村姑了,不是吗?她想。

所以有些故事,是不是应该迎来转折点了?

毕竟,已经不再是那个用一条明黄色吊带裙就能降伏心魔的年纪了。第  2  章岁月静好

百丽和平常一样猛地推门进屋时,洛枳刚收起日记,打算继续写统计学的作业。背后发出巨大的声响,她习以为常地没有回头看。

百丽一屁股坐在床上,呼吸带着哭腔。

无法结束的八点档。洛枳叹口气,百丽这样的女孩子,永远伤心,却永不死心。

手机发出嘟嘟的声音,百丽开始拨号。“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我知道你早就烦了,但我还是那句话,明天你要是在马路上看到我挎着一个男生有说有笑地走,然后告诉你那是我认的干哥哥,你会不在乎?!”

也许会在乎。洛枳摆弄着笔尖心想,但是你在乎他是因为爱,他在乎你是因为霸道。

她发现自己没办法专心写作业了,间断地听着百丽的电话,所以做题的思路也断断续续的。

偷听别人说话成了习惯。

洛枳只喜欢在背后看人,看人的背后。或许因为她第一次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繁华的背后。

每个人都需要在脑海中建立关于这个世界的数据库,内容未必都要来源于亲身经历。洛枳喜欢阅读别人的喜悲,用这种方式来避免折腾自己的神经。很多时候,就是抬眼的一瞬间或者擦身而过的几秒钟,陌生人的一个表情和一句零碎的话,足以让她饶有兴致地咀嚼半天。

所以,和百丽的住宿组合应该是天意。她想,演员总是需要观众的。

放下电话,百丽终于哭出声来。“别哭了,已经十分钟了。”洛枳看了看表,一边写字一边说。“我难受,今天延长时间。”

洛枳微微皱了眉头回头看她。百丽对她说过,每次自己哭泣的时间都不可以超过十分钟,女人最重要的是保持适度的柔弱和适度的坚强,要见好就收,不能做出被人鄙视的举动。

洛枳听到这些言论后只是嘴角抽搐了几下,然后每次都尽责地提醒她,到十分钟了,请注意把握柔弱和坚强的尺度。

江百丽有很多“女人准则”,“十分钟”这种小规矩只是其中之一,它们和塔罗牌一起指导着江百丽的人生。然而,江百丽的女性自立准则从来没有实施过。她的每次哭泣都没能成功地控制在十分钟内,也没有展现任何适当的柔弱与坚强,只剩下遭人鄙视那部分实践得很彻底。

不过,被鄙视,往往就是因为太常见,以至于大家忘记自己稍不留神就会成为其中一员。毕竟,大部分女孩子如果看到自己的男朋友揽着另外一个女孩子的肩在路上大摇大摆地走,还大大咧咧地说这是我刚认的妹妹,恐怕也会像百丽这样大喊一句:“跟你的妹妹一起滚远点儿!”然后华丽丽地扑到床上去哭。

洛枳想起刚才去倒百丽的垃圾桶时还看到周围有些许散落的烟灰,她扫了半天才扫干净。江百丽不是彪悍的边缘少女,也并不喜欢吸烟,她只是这阵子突然迷上了某部小说里恣意洒脱的女主角。可惜的是,人家倚着长长的酒吧吧台,在幽暗的灯光下把烟圈吐得风情万种,而她自己在练习的中途很可怜地被洛枳拎起衣领丢出了宿舍。

洛枳相信,这次失败并不会给百丽造成心灵创伤,过一阵子她一定会假装很痛苦地戒掉尚未沾染上的烟瘾而迷上扮演酗酒女子。

看百丽和看电视是没有太大区别的,唯一的遗憾是不能随意换台。如果洛枳手里有遥控器,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关电视。

洛枳其实很喜欢百丽的真实。很多人愿意把自己包装得洒脱淡定,然而在独处的时候还不是像她一样趴在床上号哭?

又或者,像洛枳一样,看似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最在乎的就是面子,甚至面对自己都不肯诚实。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抬眼看了看书橱上露出一个角的崭新日记本。

百丽忽然抬起头,长时间的哭泣使她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感冒了一般。“洛枳,你的电脑开着呢吧,能放段音乐吗?没声音,光我在这里哭好没气氛。”

每当百丽难过,就会格外害怕安静。按她自己的话来说,跟洛枳这样一个“静物素描”一样的人住在一起是需要勇气的。

洛枳用指尖在电脑触摸屏上画了两下,等休眠中的电脑屏幕亮起来,随便选了个列表播放,响起的音乐居然是《轻骑兵》。她不禁无声地咧嘴笑起来,现在这个场景,更没气氛。

然而无论如何,突然冲进屋的江百丽,毫不做作的哭喊声,格格不入的交响乐,这些都给刚才慌乱的洛枳带回了一丝活气。日光灯在头上晃晃悠悠,什么都不曾改变。

她看了一眼写日记时被钢笔水染到的右手食指,淡淡地笑了一下。

一个柿子,一个意外,什么都不意味。慌什么。

这个时常传出哭声和电话吵架声的小房间,其实是个安静的所在。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拥有过这样让人内心安静的空间。

就这样下去吧,她想,所谓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说,什么都没发生,而你也什么都不想要。

你什么都不想要。洛枳再一次告诉自己。第  3  章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第二天下午,洛枳拿起装着报名表和成绩单复印件的透明文件袋,出门去法学院办公楼报名双学位。

她沿着小路朝前走,时时小心头上的柿子,终于到了阳光明媚的开阔地带。马路上许多自行车来来往往,她忽然听到身边女孩子的惊呼,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男孩子徐徐骑着单车,不扶车把,一手捧着康师傅面桶一手拿叉子,边吃边骑,很悠闲稳健地在洛枳前方不远处匀速前进。那缓慢的速度让洛枳确定他不是来不及吃饭,而是故意的。

每每经过一个行人,他都会着脸笑眯眯地问:“吃了吗,来一口?康师傅,就是这个味儿!”背后不远处一群鬼鬼祟祟的男生拿着手机录像拍照。洛枳于是更加确定,他是打赌输了特意来出洋相的。

她这样想着,笑出了声。男孩回过头,望到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手一歪,面就洒了半身。

小兄弟们纷纷拍手起哄。洛枳尴尬地咧咧嘴,快步逃离了现场。

她走得太急,抬头时发现已经偏离了法学院的方向,走到了东门办公楼门前的小超市。她忽然觉得有点儿口渴,于是进去买水。

就那样看见了盛淮南。

洛枳在那一瞬间甚至害怕地抬头看了看假想中的柿子树。

一个平时很少看见的人忽然在接连两天内频繁地撞见,她知道,一定是上帝勾勾小指开始惹是生非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上大学一整年,这是第三次看见他。他们抓起了同一瓶午后红茶—其实洛枳是故意去抓的,她不知道哪儿来的胆量,总之还没想明白就伸手了。然而,盛淮南只是道了个歉就松手了,顺手抓起另外一瓶。她慌张地微笑着说“没关系”的时候,他已经转身朝付款处走去了。她连他道歉的声音都没听清楚,只是凭逻辑判断那应该是一句“对不起”。

原来他不认识她。真的不认识。

她高中时在心中默默揣测了三年,猜想对方是怎么看待她这个人的。毕竟,她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时至今日终于得到了朝思暮想的谜底。

什么名人啊,不过只是个人名而已。

她对着冷柜咧咧嘴,咧不开,就再咧一下,终于笑了出来。

不过这也许是里程碑式的一天,她第一次跟他打招呼—虽然是对着背影。

收银员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手指,她才回过神来,赶紧把手里的红茶递出去。

那瓶红茶是她和他有生以来最近距离的接触,可是,完全没有文艺作品中诸如“他手指微凉,拂过我手背时有干爽的触觉”一类的描述—她大脑空白,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了。

红茶在手里拧了半天都拧不开,都走到法学院楼前了,她的左右手心通红通红的,右手虎口印上了瓶盖细密的竖条纹路,仍然没能喝上一口。

从法学院办完手续出来时已经三点了,她很喜欢这个时段,阳光灿烂但不耀眼。洛枳一边走一边打量着手里的红茶,再抬起头,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东门办公楼前的超市。

鬼打墙吗?她哑然失笑,无意朝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红色夹克、梳着黑亮马尾辫的女生,相当漂亮,不注意都难。

更惹眼的是她身边的人。

洛枳因为“鬼打墙”而露出的自嘲笑容僵在了脸上。

盛淮南,穿着V字领黑色羊绒衫,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对着女生,居高临下般站在台阶上。而女孩则揪住他的袖子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动作好像僵持不下。

这才真是鬼打墙,兜兜转转,竟然又看见了他。

洛枳一刹那有窒息的感觉,然后毫不犹豫,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过去,低着头假装没看到前面的这出好戏,在拥挤的台阶上撞到女孩子的肩膀,再抬起头做出很意外的样子说:“哦,真对不起。”

她一定是疯了。她在做什么?

盛淮南在这个时候很快地接上一句:“洛枳?”

没等洛枳惊讶地点头,盛淮南立刻微笑着对女孩子说:“我和同学有点儿事情要说,你先回去吧。”

能看出这个女孩子刚刚拧到盛淮南袖口上的自尊心在另一个同性出现时被收回了,她顿了顿,收敛表情,笑笑说:“嗯,那我们改日再说,陈师兄的表格我也给你发过去了。”

估计是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盛淮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神情。女孩转身离去,微微昂起的头带有一点儿天生的矜傲,目光没有朝洛枳偏离半度。

洛枳在她走远后回头看盛淮南,笑了笑说:“哦,那个,原来……哈,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

刚说完,她就想把舌头咬下来。镇定,洛枳,你怎么了?镇定!

盛淮南看起来有一点儿吃惊,不过洛枳很高兴看到对方没有选择装傻,而是落落大方地点点头,说:“那就请你喝咖啡吧。谢谢你。”

这才是盛淮南。

所以她也不能慌。

洛枳顺势点头:“那就不好意思啦。”

只是好像并没有感到很开心。

也许因为她期待已久的和他的第一次相遇,实在太假、太做作了。

不要多想,她一边走路一边告诉自己,就当作机会偏爱有准备的人—她准备的时间,的确太长了。

她果断跟上他的步伐,转身太急撞到了路人,急忙道了个歉,低头挽起碎发,手指碰到左耳垂,烫得吓人。

坐在咖啡厅里的时候,洛枳有点儿拘谨。她用手指拢了拢头发,后背一直保持挺直,又觉得好像僵硬了点儿,挪了挪屁股,终于在软皮沙发中找到了一个放松的姿势。这一套动作做完,急急忙忙抬起头朝他微笑,看到的却是盛淮南对着桌上的茶杯垫走神儿的样子。

洛枳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感觉有点儿尴尬,立刻偏头躲开从侧面照射进来的刺眼阳光。

绞尽脑汁都打不破沉默。这种时候,她应该说什么?不是没有人追过她,不是没有和男生一起自如地聊天吃饭,但是此刻,对面是盛淮南。

对面是盛淮南。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实在让人措手不及,尽管是她自己造成的。

盛淮南从他的走神儿中恢复过来,神态自若地开口说:“对了,你……认识我吗?我叫盛淮南。”

他对她自我介绍。这辈子他第三次对她自我介绍。

第一次年代太久远,她不敢回头看。

第二次正式而官方,却不是单单针对她。

那是高二时的八十八周年校庆大会,他作为学生代表,代表在校生上台发言。自我介绍说的是:“大家好,我叫盛淮南,来自高二(3)班。”

小学到现在所有程式化而冗长的开学结业典礼上,学生代表们机械地慷慨陈词,事先写好的稿子唰啦啦地翻页,然而只有这句话在洛枳的心里翻不过去。她作为值周生站在台下背阴处,看不到声音的主人,但扬声器就在她背后,少年清冽深沉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耳畔响起。她慌乱中抓紧身旁的栏杆,轻轻地提一口气,然后在观众席响起的一片兴奋的窃窃私语声中低下头,脸上始终是淡淡的,没表情。“我认识你的。”她点点头。“哦,是吗?”

她是不是应该继续说是怎么认识的?说他很优秀、很有名气,大家都认识他?这么腻烦的话,他会乐意听才怪。

盛淮南好像贡献了一个开场白之后也没话可以讲了,不过看起来他没有觉得这种场面让人难受,更没有为了找话题而劳神,只是悠然地看着窗外,眼神里的闲适和刚刚洛枳的做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抹闲适突然刺痛了洛枳,这么多年隐隐的疼痛在这一刹那变得尖锐起来。自己到底要畏首畏尾到什么时候?

她放下杯子清清嗓子说:“高中的时候听说过你,不过很少见到。我和周围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知道人家的名字,但是从来不认识,名字和脸对不上。不过,你真的很有名气,走过路过的时候都会听到人家喊‘看,盛淮南’—所以我认识你。”

盛淮南笑了,露出好看的牙齿,说:“是啊,我也是这样。在同一所学校三年,无论如何都会混个脸熟,有时候甚至会因为某件事两个人就忽然说话了,比如在公交车上踩到对方的脚了,没有零钱了就朝看着眼熟的陌生同学借一点儿,或者……”“或者食堂打饭、课间接水的时候不小心洒到对方身上了,不打不相识。”洛枳接上,她看见盛淮南悠然的表情僵在那里,这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打不相识。就像你和你的前女友。

这句话对盛淮南的杀伤力比洛枳想象的还要大。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明知道很可能会让他反感。然而话出口,看到他的反应,她忽然有些开心,阴暗的开心,报复得逞一样。

报复什么?因为刚刚他比局促的自己更洒脱?

洛枳说不清。

好像空气中飘浮着另一个洛枳,一边对盛淮南怨毒地龇牙,一边冷笑着睥睨着座位上那个洛枳的局促和做作。

她摩挲着手中的咖啡杯,思绪越飘越远。第  4  章也算是圆梦

咖啡杯看着有点儿眼熟。

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在一轻局濒临下岗,带着她到人事处的某某阿姨家里送礼。她坐在阿姨家的小姐姐房间里,端着一杯高乐高,也是这样一圈圈地摩挲着杯子。“杯子好看吗?”那个小姐姐撇撇嘴问。

她礼貌地点点头。“好看吧?买不起吧?这一套可贵了,打碎了让你赔!”小姐姐一昂头,哼了一声就走出去了,把她自己晾在屋里。“好看个屁,”小洛枳对着天花板小声说,“明明就像大便。”“的确很像大便啊。”长大的洛枳温暾地自言自语。手里的咖啡杯是深棕色的,而且是螺旋状。

盛淮南明显有些招架不了,呛了一口水,笑出了声,惊醒了洛枳。

他喘了口气,问:“你说杯子?形状还是颜色?”

洛枳傻了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Both.”她也笑得眼睛弯弯。“其实我第一眼看到这个杯子时也这么想,他们非说我低级。”“你是想说我低级吗?”洛枳哭笑不得。

气氛不知道怎么就缓和了。

他们随便聊了聊共同认识的同学和老师,评价选过的公共课,天南海北,但是没有聊八卦,始终是有礼貌而谨慎的态度,聪明的对答一来一回,滴水不漏。

既怕冷场,又怕言多必失。

光线里的那个人,被光和影分割得明朗而深沉。洛枳面对着他,怎么笑都不自然。其实他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有三分的注意力不知去向。她能感觉得到。

当他说喜欢小提琴曲的时候,洛枳很兴奋,开始絮絮地跟他说自己小时候不好好练琴,还在家里摆好琴谱和琴凳伪造现场骗妈妈的事情。说到一半突然刹住了口,因为他的目光在一度度地偏离,他苦笑,然后摇头,最后傻笑。

她停下来,很久,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摆出各种各样的微笑。

那一瞬间,她有些愤怒和受侮辱的感觉,然而很快,视线里充满了被阳光渲染成金色的盛淮南,他安详的呼吸还有嘴角不设防的幸福微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费尽心思提起话题却被忽略的尴尬和懊恼,被对方的英俊沉静吸引得不知东南西北的快乐,还是单单能够坐在对面看着他的卑微的幸福?

她一直注视着他苦笑,直到他惊醒,歪着头看她,她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样子就像上课的时候玩PSP(掌上型游戏机)太入迷,一抬头发现正被老师盯着一样,尴尬,有点儿慌乱,又不敢贸然采取什么行动—谁知道老师是刚刚发现自己溜号于是用目光提醒,还是点名让自己回答问题?洛枳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埋怨一句“你到底听没听我讲话”,至少给他个道歉的方向。

可她只是扬手喊服务员结账。“多谢你了,不要赖账。”她笑得那样真诚而开朗。

她最善于伪装的就是真诚。

到此为止吧。她想。“送你回宿舍吧。”盛淮南挠挠后脑勺儿,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住哪栋楼?”“不用了,其实刚才我只是出门转转。还不打算回去。”

话说到这里,迎面走来一个黑黑的男孩子,打了盛淮南一拳说:“你小子偷偷摸摸约会谁啊,这是第几个了?”“泡面男?”洛枳想起,这个人就是马路上边骑车边吃泡面的那个男孩。

两个男孩同时一脸迷惑地看着她,她摆摆手说:“走了,再见。”“不是吧,我打扰你约会了?美女,你们继续,我立刻消失!”

洛枳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怒气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她抬眼盯着男生那张嬉笑着的脸,轻轻抬手捂住鼻子,平静地说:“我也觉得您应该消失,您出的汗都是红烧牛肉味儿。”

盛淮南大笑起来,黑男孩被她的眼神刺得六神无主,愣了半天才揪住T恤前襟凑到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我刚换过衣服了呀……”

许久他才傻笑一声说:“抱歉哈抱歉哈!”就落荒而逃了。盛淮南这次集中了十分的注意力看着她,洛枳的眼神锐利而平静。

盛淮南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认真思考着什么,良久才说:“对不起。”

洛枳耸耸肩,面对黑男孩时的尖锐此刻消失殆尽。她有些疲惫,只是笑笑说:“谢谢你请客,再见了。”

她转身走了很远,突然又回头。

盛淮南的背影依旧昂扬端正,几根轻扬的发丝,在她的视野里微微晃动。

好像和高中时每天早上走在自己前方的那个背影有些不同,但是好像又没什么不同的。“盛淮南。”

洛枳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她终于对着他的背影喊出了他的名字。

今天是历史性的一天,尽管并不算快乐。“谢谢你请我喝咖啡,不过,这顿咖啡算是我讹诈来的吧。其实我是故意去解围的,我看你们僵持不下,就自作主张冒险逞英雄了,还好你记得我是谁,不然我真有可能要没面子地扮花痴来搭讪你了。下次遇到这种事情最好不要在超市门口解决,人来人往的。虽然你很镇定,但是对那个女孩子不好,她就算再冲动、再不介意,被那么多人看着也会难堪的,事后回想起来,一定会非常后悔。当然,我没有资格告诫你什么,就是解释一下我出现的原因,希望你别介意。”洛枳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说完朝他坦然一笑。

这是她今天唯一真实自在的笑容。

盛淮南的笑容也明显真诚了很多:“谢谢你。”“不谢,”她笑笑,说,“是你自己机灵。你绝佳的反应能力一看就是多次实战的积累。”

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但并没有反驳她,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高中时没认识你真是可惜。”

洛枳听到这句话,敛起了笑容。

可惜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没讲话,利落地转身离开。

盛淮南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又双手插兜傻乎乎地看了一会儿天,丝毫没有注意到来来往往进出宿舍楼的女孩子都在用余光偷瞟自己。然后,他吹了一声口哨,耸耸肩转身往超市的方向走—洗衣粉还没买呢。

走了两步,还是停下,掏出手机翻到联系人名单,输入“L”,屏幕立刻显示出一长串名单。他找到“洛枳”。

当时进校的时候,从学姐手里借到了振华校友会的名单,把所有他认识的不认识的P大同学的电话和邮箱通通记录了下来。

反正总有一天用得到。

洛枳感觉到手机振动。“一条新信息,来自盛淮南”。“我从认识你的同学那里要了你的号码,这是我的手机号。 盛淮南”

洛枳轻轻叹气。

其实她早就知道盛淮南的手机号,入学时跑到学姐宿舍借到了振华中学校友会的名单,当时脸红着对学姐解释自己想要多认识些从振华来P大的同学,以后可以互相帮忙—其实人家根本没在意她说什么,一边啃着苹果一边顺手从书架上抽出来递给了她。

她却只留下了一个人的电话。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号码,但是在联系人列表中单列为一组。

一想到盛淮南去问其他人自己的手机号,她就有点儿开心—人家会不会揶揄地问他:“喂,打听这个干什么,有企图啊?”不过,那一瞬间的开心很快被深深的失落感盖过。

就这样认识了。

她等了那么久,想象了那么久,可是她现在并不开心。洛枳仰起头看着秋日没有一丝云彩的高远天空,心想,我就这样圆梦了。

在她圆梦的时候,对方在走神儿。

到此为止,算了吧。

难道真是一场“我爱你但与你无关”的戏码?

洛枳一直觉得这是一句文艺而高明的借口,挽回了包括她在内的无数人的面子。

她把那条短信保存好,手机放回口袋,没有回复短信。

只是,回到宿舍之后,她思前想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踩上椅子,将那瓶“宁死不屈”的红茶悄悄地立在了柜子的最顶端,几乎触到了天花板。然后,她跳下椅子,仰头默默注视着被夕阳斜映照得通体晶亮宛若琥珀的瓶身,心里湿漉漉的。第  5  章其实你真的挺浑蛋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洛枳走出宿舍直奔三食堂。虽然正是饭点,不过周末人并不多。她心情抑郁,没什么胃口,随便点了一个菜,端着餐盘慢吞吞地寻找一个靠窗的单独座位。“洛枳!”

循声望过去,百丽正和男朋友在靠窗的桌旁相对而坐。

大约一个小时前,江百丽肿着眼睛回到宿舍床上枯坐时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样叙述比较简略。其实具体过程是:手机铃声响起,百丽挂断;铃声再次响起,百丽再次挂断;铃声第三次响起,百丽索性让它一直响着一直响着……

然后,电话锲而不舍地一遍遍打进来。

百丽的铃声设定的是某支韩国电子舞曲,难听得要死。洛枳从书桌前皱眉回头看,百丽正斜着眼睛瞟手机屏幕,好像正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洛枳决定给她一个台阶下。“要么关机,要么接电话,好烦。”

百丽咬咬嘴唇,还是拎起手机去走廊接电话了。之后就没有再回来,直到现在出现在食堂。

洛枳并不惊讶于这两个人重归于好的速度,她抬了一下饭盆以示礼貌,目光移开,继续寻找座位。

百丽却接着招手,似乎一定要让她坐到他们旁边:“求你,过来一起吃吧。”

她的男朋友嘴角向上挑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看着窗外,对百丽的话不置可否。洛枳敏锐地嗅到了二人间的气氛,知道自己应该过去救场,于是点点头。

百丽的男友叫戈壁,是个非常英俊的男生,眼角细长,鼻子硬挺,两片薄唇精致但又不流于女气。相较之下,百丽的长相只能算得上是凑合。

他们是曾经匿名荣登学校BBS热门帖第三名的一对极品,洛枳从报到的那一天开始就对他们避之不及。

江百丽是和戈壁一同出现在宿舍里的。两个人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就靠在桌边喝水扇扇子。洛枳正在铺床,跪在床沿上扭身朝他们打了个招呼,通报了姓名、籍贯,就转过身继续干活儿。百丽从进屋开始就一直絮絮地跟身边的男生念叨。撒娇和发嗲虽然不大熟练,话却极多。诸如,这间宿舍虽然小,但是难得只有两个人住啦;最讨厌挂蚊帐,可是北京的九月秋老虎仍然吓人啦;西门附近居然只有肯德基没有麦当劳,这可让人怎么活啦;矿泉水还是农夫山泉比雀巢好喝啦……洛枳忧郁地想,自己应该改改先天顺风耳的毛病,否则她爱偷听的天性可能会让她累死在这间宿舍里。

突然百丽想起什么似的叫起来:“对了,那个洛……”“洛枳。”男声接了下来。“哦,是吗,洛枳对吧?洛枳,我们两个刚刚一起买了新的手机卡,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

洛枳正忙着揪住被罩的一角把棉被往里塞,头也没回地说:“抱歉,我还没办新号呢,我先记下你的吧。等我一分钟。”

她掏出手机,百丽开始念手机号,她一一输入手机中。“把她最后两位的35改成36,就是我的号码。我叫戈壁。”

洛枳诧异地抬起头,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百丽身边的“绝色”,此时他正斜倚着窗台,朝自己意味深长地颔首微笑。

比这更震撼的是,一旁的江百丽丝毫不掩饰地冷下脸。

洛枳点点头,扭过身重新找到被角继续塞。

之后的两个星期,百丽几乎没怎么和洛枳讲过话,洛枳则完全响应对方的策略。其间经常能在超市等地方看到他们两个,她也连招呼都不打,直接装作看不见。或者在狭路相逢不得不抬头的地方朝百丽潦草地点个头就走,彻底忽略了戈壁的存在。

这段时间,奠定了她和百丽两个人基本的相处方式。江百丽不是记仇的人,在两周后轰轰烈烈的学生会纳新期间,戈壁遇到真正的“小狐狸精”时,她对洛枳已经完全没有敌意和戒备了,反而自然地将洛枳的沉闷接受为个性使然,不会像之前的高中同学一样指责她傲慢,或者不厌其烦地询问她是不是不开心。

洛枳后来想想,觉得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因祸得福。“你就吃这么点儿啊?”百丽打断她的发呆,用筷子敲着洛枳的托盘里仅有的一碗菊花燕麦粥和一盘清炒空心菜。“我不饿。”她说。“减肥?不是吧。”戈壁勾起嘴角,语音拖长,语气有点儿挑逗。洛枳低头礼貌地笑笑,没有接茬儿解释。“真的胖起来的话,男生可就不是这态度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前天的校园歌手大赛初赛,你们几个男生把上台的选手挨个儿笑话了一遍。就你那几个哥们儿,长得比人家那些选手寒碜多了,说别人也不自己照照镜子。”百丽咬着筷子头儿,不以为然地说。“哟,说得好像当时你没参与似的。”戈壁笑,笑得倾国倾城,眼睛却盯着洛枳。“我……就是觉得把你的哥们儿都晾着不太好。”“其实是你怕被我们晾着吧。”“你没完了是不是!”百丽嘴里还叼着筷子头儿,脸迅速涨红了,斜眼瞪着戈壁。眼看两人又要杠起来,洛枳愣了一下,开始认真地履行她坐在这里的责任:“百丽,这是你买的?食堂做的麻辣鸭脖子好吃吗?我听说附近开了一家周黑鸭……”

百丽转过来,说:“就剩两块了,你吃吧。我去买杯可乐,你要不要?”

洛枳还没说话,她就直接冲出去了。“这话题岔得可不高明。”戈壁冷笑。

洛枳低头,咬了一口鸭脖子肉最肥厚的内侧弯,不笑也不说话。“前阵子听说你也感冒了?”

她听出戈壁特意强调的那个“也”字。“嗯。”“现在好了吗?”

废话真多。她眉头微蹙,抬起头看他。“其实你真的挺浑蛋的。”她的语气好像在描述鸭脖子太咸了一样平静。

戈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百丽在远处喊:“来接我一下,打了三杯拿不住。”

他没有动,洛枳放下筷子去接过两杯可乐。百丽径直把手里的一杯先放到了戈壁的前面。

之后,江百丽像是害怕冷场一样不停地讲话,洛枳随着她胡乱地扯几句有的没的。戈壁还是沉默不语,较劲一般盯着喝粥的洛枳不放。

洛枳吃得很快,没让他们两个等太久,三个人一起站起来收餐盘,百丽走到前面先送走了一些。“我这是跟你第二次讲话吧,咱俩没仇吧?干吗老是拿话呲儿我?”戈壁半眯着眼睛,怒火中也有一点点做作。洛枳明明白白地把目光迎上去,看他驾轻就熟的笑容和姿态。

然而,她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尽管只是第二次跟他讲话,但她知道,戈壁这种人,最喜欢女生自恃伶牙俐齿地跟他玩个性、耍嘴皮子,所以忍一时风平浪静。“我没听说百丽和你是闺密啊?你倒挺护着她。”对方不依不饶。

我倒的确听说你不识好歹,洛枳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把餐盘往台子上一推,拿出面巾纸擦擦手,冲百丽喊:“喂,我要去趟超市,先走了。”

她忘记系紧外套,推开食堂大门的瞬间灌了满怀凉风,走了几步,偷偷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看过去。江百丽没穿外套,挽着戈壁的背影在秋风中显得很单薄。洛枳有些悲哀,她印象中凡是看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不是十指相扣,永远是江百丽挽着戈壁,紧紧地。

一周前,戈壁患感冒,晚上十点半打电话说想吃热的东西。百丽就千里迢迢跑到校外的嘉禾一品去买猪肝菠菜粥和香煎豆皮,打包后揣在怀里送到他的寝室去。而他,却一脸故作关心的表情,挑逗她的室友。“听说你也感冒了,现在好了吗?”

浑蛋。洛枳再次摇摇头。

不过,她不会费力不讨好地去告诉百丽这个男人不可靠,趁早分手最好。江百丽过去一年处理过很多戈壁的烂桃花,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仍然紧紧攥着不死心,她就更没必要画蛇添足地去考验人家的耐心。

洛枳也许算是旁观者清,但江百丽未必是当事者迷—只不过她乐意。

忍耐是一种智慧,江百丽自己说的。第  6  章凭什么甘心

百丽冲进门时,洛枳正坐在椅子上盯着地上阳光投射下来的方方正正的光发呆,猛地被对方的大嗓门儿吓得回过神来。“干吗不出去?社团招新呢,人特别多,动漫社还有cosplay(角色扮演)演出。”

自打那次见到盛淮南后,已经过去两个星期了。九月末,秋老虎已经过去,天气转凉。今天虽然阳光灿烂,却格外冷,洛枳又赶上“每个月那几天”,手脚冰凉。她把脖子缩进毛衣领子里,双手捧住热水杯,缩成一团,眼神呆滞。尽管这时候外面可能反而比阴冷的屋子要暖和得多,但她就是不想动。

戈壁是团委社团联的部长,这几天各个社团热热闹闹地招新。他作为上级,要忙的事情很多,可是手下的大一小干事刚刚被招进来,工作还没有上手,大二的老部员因为没有头衔可混,早就纷纷离开了。这样青黄不接的时刻,江百丽成了没有身份的主力,当仁不让,每天都忙得风风火火,两个人大约一个多星期没有吵架,让洛枳很惊奇。

百丽把洛枳从椅子上拖起来,机关枪一样絮叨起来:“一会儿几个小部员要过来讨论一下晚上的party。你不是最怕吵吗?出去转转吧。你看你,不到十月份穿什么毛衣啊,你是不是北方人啊,真丢脸。”

百丽刚说完就接起了电话。“晚上真的要请我吃?我懒得出门了,要外卖吧。我还有PAPA JOHN'S(棒!约翰)的打折卡呢,七折学生卡,前阵子,你们那位刘静大美女拉拢大家办的卡啊,忘啦?……总之等你的那几个部员来了,我让他们捎给你吧,不许赖啊,你说要请的。”

她娇笑着一屁股坐上了洛枳的桌子:“嗯,他们一会儿过来,你们开完会了吗?……哎哟,烦死了!我知道了啦!”

洛枳无奈地抬头看了看正热火朝天地对着电话放电的江百丽,慢吞吞地脱下冬天的毛衣,披上外套迈出宿舍门。

她漫无目的地乱走,一路仰头注视金黄色的银杏叶和透过缝隙洒下来的耀眼的午后阳光,五指张开伸向天空,任由阳光的碎片刺痛自己的眼睛。

百无聊赖,有点儿懊恼没把雅思单词书带出来,想起江百丽的甜腻撒娇,又懒得返回去。

洛枳正对着楼前的一排自行车发呆,余光感觉到有人看自己。

某个陌生女孩正朝她微笑。女孩戴着浅蓝色金属框眼镜,眼距有些宽,穿着发白的牛仔裤和浅紫色长袖T恤,裤子并不合体,大腿部分都绷紧了。

洛枳忽然记起她是自己的高中校友,名字似乎叫郑文瑞。“发什么呆呢?”郑文瑞开口问。“没,就是想想……然后我应该做点儿什么。”对方熟络的口吻让她有点儿不适应。“吃饭了吗?”“现在太早了吧,打算回宿舍收拾一下再去吃。”“那就一起吧。”

她惊奇地扬眉,下意识地点点头说:“好。”

洛枳并不认识郑文瑞,但只要是振华高中那一届的学生,应该都记得高三(3)班那个穿着短袖T恤和七分裤,脚踩一双系带凉鞋做课间操的女孩子。

在寒冷的三月天。

所有人都像得了颈椎病一样扭着头朝她的方向看。洛枳只知道这个女孩子成绩很好,现在在P大计算机系读书。对于那一次她的疯狂举动,洛枳也理解为尖子生的怪癖—谁没有怪癖呢?她自己就有一大堆。

然而,郑文瑞和她甚至从来没说过话,这个邀请显得尤为诡异。

郑文瑞在烤肉店一落座就轻声问她:“想喝点儿酒,你不介意吧?”

原来她只是随便抓一个人陪着借酒消愁而已。这样想着,洛枳放松了很多。

烤肉上桌,啤酒也上来了,于是两个人开始沉默着吃饭。郑文瑞一杯杯地喝酒,偶尔抬起头,对着洛枳拘谨地一笑。

奇怪的安静氛围持续到郑文瑞喝多了。“我曾经很普通。”

开场白和这顿饭一样莫名其妙。洛枳连忙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为了接近他,我努力学习,进了全班前五。”

洛枳张张嘴,不知道应该接一句什么话。……你真了不起?

或者,他是谁?“但是没用的。所以,我后来做了很多特别糗的事情来惩罚自己。”

郑文瑞说完,抬起头,眼睛有些红,略带执拗地盯着洛枳。

洛枳心中一慌。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听八卦的好时机,也没有兴趣。对于这顿莫名其妙的饭约,她只剩满心后悔。“比如……比如什么糗事?”洛枳到底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郑文瑞没回答,一边嘴角上扬,撇出一个冷笑。

洛枳有些尴尬地补救了一下:“我是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了毁掉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郑文瑞回答道。

洛枳被这个答案吸引住了,愣了一下,转而低头盯着已经冷掉的一片烤五花肉上面凝出的白色油脂。

她想到的是自己。她何尝不好奇自己在盛淮南心中的“形象”,抓起同一瓶红茶时的毫无印象,第一次喝咖啡时的心不在焉,她的形象到底如何?是不是也被自己在咖啡厅时的做作和恼怒通通毁掉了呢?

洛枳叹口气。“既然变得再优秀也没有办法接近他,不如干脆彻底毁掉一切接近的途径,也许这样我就死心了—我可能就是这样想的吧。”郑文瑞打了个饱嗝儿,嘿嘿笑起来,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掉,继续说。

洛枳闻言笑了一下。这个想法倒挺特别。“但我还是不死心。都这样了,我还不死心。”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洛枳没说话,继续低头微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吗?”

洛枳抬起头,一愣。“因为他完美。因为他和我只隔着一条走道,每天坐得端端正正地看书解题,上课时偷偷打掌机游戏,被老师叫起来还是能回答出所有的问题;因为他走路带风,身上有清香的衣物柔顺剂的味道,打球回来满头大汗都没有什么异味,我鼓起勇气把纸巾递过去,能听到他特别好听的声音说“谢谢”,还有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我没什么理想。家里的期望都在我弟身上,我考上这么好的大学,爸妈都当成意外惊喜。我家人都很平庸,吃个晚饭都能为鸡蛋涨价吵起来,我看见他们都觉得丢脸,想躲得远远的。但他,他是我遇到过的最美好的人,跟我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是,我知道我不好看,我配不上他,可是上天本来就不公平,难道我自己也要死心?我凭什么要喜欢那些不如他的人,就因为比他差的人才跟我比较配?我凭什么要想开点儿,凭什么要退而求其次?!”

郑文瑞越说越激动,泪如雨下,较劲一样地死盯着面前的那盘烤肉,绷紧的身体微微颤抖。洛枳一开始面对她没头没脑的抒情时憋着不敢笑,觉得她活像在演戏。然而听到这里,不觉也有些唏嘘。

是啊,为什么要放弃?老天折磨人就在于它不怀好意地给你展示什么是美好的,然后看着你中意垂涎到瞧不起其他所有,再把它收回,告诉你,别做梦了,其实这跟你都没关系。

所以我们才不放弃。

上帝明目张胆地不公平,但凡人保留偏执的权利。

洛枳想着,不自觉嘴角也有些苦涩。

何况现在她已经知道了,郑文瑞说的“他”就是盛淮南,虽然自始至终谁也没有提起他的名字。

她爱他,但是他不爱她。这是很无聊的话题,而且经久不衰。郑文瑞高一时就喜欢他,表白,被拒。后来他有了女朋友,她发誓死心。再后来到了大学,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她鼓起勇气再次表白,又被“很温和的笑容”给拒绝了。

洛枳所做的事情就是在适当的时候微笑或者叹气,配以摇头点头等动作,还有关切安静的眼神。

郑文瑞说,暗恋太痛苦,当得知他有了女朋友的时候,她让全校师生看着自己穿得很单薄地做课间操,这样被嘲笑,让她觉得自己罪有应得,自虐很快乐。

那是她高中最后一次犯傻。

但不是今生最后一次。

她说,本来以为忘记了,放下了,可在大学还是不自觉地认真研究了他前女友的特点,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活泼、泼辣的女孩。

洛枳哭笑不得,却在心里泛起一种很温柔的情绪。这个怪女孩好像不懂得赢得他人好感的策略,可是她不愿意嘲笑对方的愚蠢招数。

姐妹淘经常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商量怎样帮助闺密拴住或者耍弄一个男孩子的心,然而洛枳更欣赏这个孤军奋战的蠢孩子。

心怀孤勇,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她必须承认,喜欢看悲情英雄,不能说没有一点点幸灾乐祸的阴暗心理作祟。

后来郑文瑞彻底醉了,不再间或说些遮遮掩掩的、诸如“其实我醒悟了,现在也不是很在意他了”之类挽回面子的话,而是伏在桌子上小声地呜咽。洛枳终于长舒一口气,把目光移向右侧的玻璃,表情放松而冷漠。北京秋天的晚上很有些萧索,烤肉店内外的温差让窗子上结起了密密的水珠。

洛枳试探性地拿起了一杯酒,一口灌下。

大家都是不被爱的人,自己没那么彪悍勇敢,只能喝酒略表敬意。

世界上总有那么一种人,对于庸庸碌碌的普通人来说,他们的存在简直是一种讽刺。

比如盛淮南。“对了,你跟他前女友是同班同学吧?”

洛枳吓了一跳,本以为对面的人已经睡死了。“是。”“关系好吗?”“不熟。”“那现在还有联系吗?”“没有。”

郑文瑞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骗子。”第  7  章我最希望看到的

洛枳快速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讲话,目光渐渐冷下来。对面的郑文瑞仍然保持着用侧脸紧贴桌面的姿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骗子。”她又说。

洛枳转过身叫老板结账,郑文瑞突然大声地说:“她不配!骗子!”

洛枳扬在半空招呼老板的手缩了一下。她?

反正不是说我—洛枳心里舒服了一点儿,但仍然担心郑文瑞继续胡闹起来吸引其他食客的注意,还是硬着头皮喊老板结账。偏偏此刻生意好得很,没有人理她。“都是装的,都是装的!”“别喊了。”洛枳皱起眉头。“她要回来,她后悔了。我昨天才知道的,她后悔了。”郑文瑞的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洛枳忽然明白了郑文瑞醉酒的原因。“她”回来了。所以,摆在郑文瑞面前原本就渺茫的希望直接转成了绝望。

洛枳本想告诉郑文瑞:“她”回不回来,你喜欢的人都拒绝了你,这原本就是两码事。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刚才郑文瑞哭诉了半天,就是愤恨别人总是劝她知难而退趁早放弃,自己何苦一心往枪口上撞?

洛枳的沉默不语引来了郑文瑞的不依不饶,通红的眼珠紧盯着她,说:“你怎么想?”“我有什么想法?怎么会?”“我不信。骗子。”

洛枳终于承认,自己今天答应跟她吃饭简直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情。“说,你快告诉我,我知道你不可能没有想法。你不喜欢他吗?他那么好。”“他好,所以我应该喜欢?”“你不喜欢他吗?”

她只是执拗地重复着同一个问题。

洛枳微微有些眩晕,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人清清楚楚地问她,是不是喜欢盛淮南。然而问话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喝醉了的偏执狂,场景偏偏是闹哄哄的充满油烟味道的烤肉店,真是煞透了风景。

她自然是不会回答的,装傻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他是谁?”

反正郑文瑞一直遮遮掩掩没有说自己单恋的是谁,干脆将对方一军,然后赶紧结账撤退。

但是她猛地把那个问句咬紧吞进了肚子。

刚刚,郑文瑞问她是不是他前女友的同班同学,她毫不迟疑地给了肯定的答复,显然等于承认了自己通过郑文瑞的描述猜到了男主角的身份。这会儿要是再装傻,恐怕没可能了。

失算了。

洛枳打起精神认认真真地看着对面那个红着眼睛等答案的女生,霎时觉得背脊发寒。

这个人真的醉了吗?“你是喜欢他的吧?”郑文瑞仍然紧咬不放。

洛枳的手机在千钧一发之际响了起来,她连屏幕都没看就接起来。是百丽,忘记带钥匙,楼长不在收发室,没办法借备用钥匙,所以希望洛枳快些回宿舍。

洛枳抓住机会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才挂了电话。对面的人又瘫倒在桌子上了,刚才的那个话题就此不了了之。

结账的时候郑文瑞仍然没有醒。洛枳交了钱,把她叫醒,连拖带拽地弄出了餐厅。靠在自己身上的郑文瑞一身酒气,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着什么,身体又重得不得了。洛枳歪歪斜斜地艰难前进,觉得自己简直倒霉到家了。“你自己能上楼吧?”她记得计算机学院的女生宿舍楼跟自己的宿舍楼挨着,所以直接把郑文瑞带到门口。“嗯。”郑文瑞又开始咯咯咯地笑。一小时前那笑声听起来像母鸡,现在听起来却像巫婆。“那就这样吧,快上楼吧,再见。”“洛枳……”郑文瑞靠在大门上半眯着眼睛叫她。“怎么?”“我不会让她第二次得逞的。不只是她,任何人都不会得逞的。”

洛枳没说话,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太厌恶。“我知道你觉得我卑鄙无聊。嘿嘿,反正大家都是骗子,其实谁也不比谁高尚。但是你要是以为我是为了让他爱上我才去阻挠他们俩的,呵呵呵,那你就错了。我知道他不会喜欢我的,就算世界上只剩我一个女人,他宁肯变成gay都不会喜欢我,”郑文瑞笑着,眼睛有一刹那亮晶晶的,转瞬又暗下去,“不过,我所希望的,并不是他喜欢上我,而是—”

她刷了门卡,推开了半扇门。“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他谁也喜欢不上。”

门在洛枳眼前“吧嗒”一声上锁。她目送着郑文瑞歪歪斜斜的身子消失在门厅的转弯处。

这样恐怖的一个愿望。

在忌妒的人眼中,幸福不在于得到,而在于别人得不到。

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第  8  章弱水三千,任你泼

双学位的课程大多安排在每周六和周日的上午,洛枳因为周五晚上看美剧看到深夜而起晚了。她一路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冲向教学楼,书包在屁股后面一颠一颠的,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匹挨鞭子也跑不动的老马。

洛枳从后门溜进去,很小心地关门,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

还好是很大的阶梯教室。虽然现在的老师早就看惯了学生迟到早退,甚至宣布要点名了还留出一段空隙来,让学生有充足的时间发短信赶紧把朋友叫过来,她却仍觉得难堪。

洛枳悄悄按下折叠椅,坐到了最后一排,一抬头,看到了盛淮南,就坐在自己的正前方。

还没来得及想别的,她就又闻到很清香的碧浪洗衣粉的味道慢悠悠地飘过来。洛枳哑然失笑。

高中时她曾经和盛淮南擦身而过,嗅到过这种味道。她后来站在家乐福的洗衣粉货架前,拿起每一种品牌的每一种香型,偷偷摸摸地凑到鼻子下闻过去,像只刚修成人形的神经病警犬。

后来,她只用这个味道的洗衣粉来洗衣服。可人是无法闻到自己衣服上的香味的,那些香气只能有一个发源地,只能在偶然的相遇中沾染,她独自一人怎样刻意去浸泡都毫无意义。

比如此刻。

洛枳石化一般盯着他微垂的后脑勺儿。原来故事还没有结束。一种单纯的喜悦从心中升腾起来。

没有人不希望上天站在自己这一边,她也一样。从高中开始,一切巧合都能被她赋予某种特殊意义。

而这一次,那个从天而降的大柿子,就像是《命运交响曲》里的那一声锣响,预示着一切的开端。

现在她又遇见了他,在这个课堂上,她还会遇到他很多次。

这堂法律导论课忽然变得极有意义。

盛淮南身边的男孩子好像就是那天在咖啡厅门口落荒而逃的那位。干净立体的侧脸,黑黑的,笑起来很温暖。“这门课教材怎么他妈的这么厚啊,我昨儿去教材中心买的时候才觉得不对—期末考试居然是闭卷,这不得背到吐出一盆凌霄血啊!”男生怪叫了两声,在闹哄哄的教室中听得不是很清楚。

盛淮南没有说话。

那个男孩子又抱怨了几声,然后忽然伸手勒住了盛淮南的脖子,说:“你他妈的能不能别玩了!这又是什么啊?”

盛淮南的声音很好听,那种语气比和女孩子说话时要随意粗犷些。“《逆转裁判4》,高中时只玩过前三部。怀旧一下。”“怀旧个屁,你丫听没听我说话!”男孩子仍然卡住他的脖子摇啊摇,胳膊肘向后一拐,碰翻了后面洛枳的水杯—还好桌上没有放书,只是几张演算纸,刚刚从书包里掏出来。不过,她本人就比较惨了,进门前刚刚接的热水冲咖啡,溅了一身。

衣服倒不要紧,关键是,很烫。

她倒抽一口凉气,身边坐的女生大叫了一声,吸引了周围人的大半目光。

那个男孩子显然吓傻了,连句“对不起”都说不出来,只是回头张大嘴盯着洛枳。她手忙脚乱地翻着书包,突然前排伸过来一只手,递着一沓纸巾。

抬头一看,是盛淮南,他正叹气说:“对不起。”

洛枳宽容地笑笑,接过纸巾道谢,然后一边擦衣服,一边用纸去吸收桌子上的“汪洋”。

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哭笑不得地看看自己沾了很多纸屑的浅蓝色衬衫,世界地图一样狼狈。洛枳抬起头望了望那个“石化”了的男生,举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晃,说:“该回魂儿了,别害怕,我不会哭着让你赔的。”

那个男孩子终于恢复了神志,急急忙忙地说:“对,对不起。”

可能还停留在上次她留给他的心理阴影中,这次怕得直接结巴上了。

她有点儿无奈,只好一个劲儿地摆手说:“没事没事,真的。”

盛淮南眉头微蹙,表情复杂,半天才缓缓地说:“你不疼吗?这么烫的水。”“啊,有点儿。”她还是笑,“没事了,我皮厚,听课吧。”

坐回座位的时候,洛枳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小腹和大腿,其实真的有点儿疼,不过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邻座已经帮她尖叫过了。

这样倒也好,不用费心去想如何和他打招呼了。

讲台上的老头子还在絮叨法律导论的课程结构和学习的必要性,但是所有的单句都左耳进右耳冒,没有意义。

她出神地盯着黑板上方的投影屏幕,嘴角慢慢浮上一抹笑,狡黠而温柔,脸庞都成了蜜色。

余光感觉到别人的视线。原来,单手托腮、皱着眉头的盛淮南正斜倚在桌子上回头打量她。

洛枳有点儿窘,歪了头,想张口问他怎么了,却看到他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一笑,很快转过去了。

张明瑞看见盛淮南出神的样子,也回头去看。“喂,还魂儿了!”他趴到盛淮南耳边说。

盛淮南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低头翻开课本看目录。“看上了?我觉得不错。内外兼修,平易近人,性价比肯定特别好。”“滚。你这两天看广告看多了吧,你以为是帮老大攒电脑啊。”盛淮南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少跟哥们儿装。要不然你看什么啊?”

盛淮南愣了愣,没有说话。

洛枳很快知道了盛淮南欲言又止的原因。

老师刚宣布休息十分钟,他就转过来问:“你真的不疼?”

洛枳被他气笑了:“你好像特别希望我喊疼。”

肇事者反而事不关己地来看热闹,笑嘻嘻地说:“美女你别理他,他有热水情结。我要是没记错,当初他认识初恋女友,就是因为他不小心一杯热水泼到那个女孩身上,把人家烫得龇牙咧嘴,他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们少爷不巧是个受虐狂。弱水三千,就等着一瓢来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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