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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9 16:3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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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艾米莉?勃朗特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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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

呼啸山庄试读:

译序

现在,艾米莉·勃朗特已被公认为英国文学史上一位伟大的天才,她的长篇小说《呼啸山庄》有着永久的艺术魅力,是一部奇书,一部富有独创性和超前性的伟大作品,从而被列入世界文学名著。

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1818—1848年)1818年7月30日出生于英国约克郡的山区小镇桑顿。和她的姐姐夏洛蒂一样,她曾就读于柯恩桥学校和伍勒小姐学校,还曾跟夏洛蒂一起去比利时布鲁塞尔的埃热夫人学校学习,但她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哈沃斯的家中自学。艾米莉从小就爱好写作,12岁时开始和妹妹安妮一起,创作贡达尔史诗,还写了大量的抒情诗。她们三姐妹用笔名在1846年出版的《柯勒、埃利斯、阿克顿·贝尔诗集》,就是在夏洛蒂偶然发现了艾米莉的诗稿后,才决定自费结集出版的。接着,艾米莉写成长篇小说《呼啸山庄》,并且继姐姐夏洛蒂的《简·爱》之后,跟妹妹安妮的《艾格妮斯·格雷》一起,在1847年12月出版。可惜的是仅仅一年之后,艾米莉就于1848年12月19日病逝,结束了短促而凄苦的一生。

艾米莉外表如冰,内心似火,意志坚强,宁折不弯。夏洛蒂就说她“比男人还要刚强,比小孩还要单纯”。她独立不羁,充满激情,有着非凡的想象才能和突出的独创精神,但又偏于沉郁、孤傲,这种性格使得她不善交往,不愿合群。她渴望爱,但又得不到爱,不被理解,遭到冷落。看到现实社会中的种种恶行和弊端,她对人生更感到痛苦和失望。艾米莉对整个社会、整个人类,包括她自己在内,都带有强烈的叛逆情绪和深深的悲观意识。实际上,从《呼啸山庄》的主人公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身上,同时通过她所写诗歌的引证,基本上可以看清她的性格、她的内心、她对世界的看法、她对自由的向往、她的反抗、她的追求、她的失望和她的悲凉。

艾米莉本质上是位诗人,她有着极其丰富的想象力、极其强烈的激情和极其深刻的内心体验,她的诗有着非凡的独创性和突出的超前性。她的小说《呼啸山庄》和她的诗是一脉相承的,在本质上也是一首诗,它只是作者在诗歌中表达出的人生哲学的延续和发展而已。

从情节来看,《呼啸山庄》所叙述的是一个爱情和复仇的故事。呼啸山庄的主人——

乡绅恩肖先生带回来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取名希思克利夫,他夺去了主人对小主人亨德利及其妹妹凯瑟琳的宠爱。主人死后,亨德利为了报复,把希思克利夫贬为奴仆,并百般迫害,可是凯瑟琳跟他亲密无间,青梅竹马。后来,凯瑟琳受外界影响,改而爱上画眉田庄的文静青年埃德加。希思克利夫愤而出走,三年后致富回乡,凯瑟琳已嫁给埃德加。希思克利夫为此进行疯狂报复,通过赌博夺走了亨德利的家财。亨德利本人酒醉而死,儿子哈里顿成了奴仆。希思克利夫还故意娶了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贝拉,并进行迫害。内心痛苦不堪的凯瑟琳在生产中死去。十多年后,希思克利夫又施计强使埃德加的女儿小凯茜嫁给自己即将死亡的儿子小林敦。埃德加和小林敦都死了,希思克利夫最终把埃德加家的财产也据为已有。复仇得逞了,但是他无法从对死去的凯瑟琳的恋情中解脱出来,最终不吃不喝苦恋而死。小凯茜和哈里顿继承了山庄和田庄的产业,两人终于相爱,去画眉田庄安了家。

这样一个来自现实生活的不算太奇特的故事,怎么会引起人们的震撼呢?

首先,《呼啸山庄》完全不同于当时流行的作品。作者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视角阐述了这样一个主题,它没有经过城市文明的熏陶和浸染,是完全用山乡荒原的自然色调绘成的。故事的背景是一片狂风呼啸的荒原,故事中的人物保留着大自然的风貌和原始的本性:质朴、粗犷、率真、刚强,感情奔放不羁,举止疯狂无度,爱起来不顾一切,恨起来不计后果。这在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看来,自然显得野蛮而奇特。至于书中希思克利夫的复仇行为,就更显得阴森恐怖了。可是,是谁剥夺了他的爱?是什么扭曲了他的人性?在维多利亚时代,贵族富豪踌躇满志,世俗等级观念到处横行,身份第一,金钱至上,人们的精神受到强烈的压制,人性被残酷地扭曲。正因为如此,具有强烈反叛意识和自由思想的艾米莉,通过作品中的主人公,对罪恶现象给予揭露,起而抗争,把自己的正义、自己的激情、自己的愤怒都融入了这部作品之中。

更何况,希思克利夫的爱毕竟还是战胜了自己的恨,当他的复仇计划一一实现时,他并没有胜利的喜悦,而是在茫茫荒原上漫游,最后不吃不喝,安然死去。这样一个饱受苦难和屈辱的人物,对爱情至死不渝地渴求,对命运不屈不挠地抗争,真是一生追求,死而无悔。尽管他的复仇手段显得残忍,但读来还是让人感到苍凉和悲壮。《呼啸山庄》的独创性、超前性也反映在作者的艺术构思和叙事手法上,这种构思和手法使作品有了超常的深度和力度。《呼啸山庄》通过三十多年的时间跨度,叙述了恩肖和林敦两家两代人的感情纠葛以及一个错综复杂、惊心动魄的故事。如果按当时的传统手法来写,很可能会落入单线结构的窠臼,而且势必浪费笔墨,才能交代清楚。艾米莉打破传统,率先采用了基本倒叙法,即小说的主体部分采用倒叙,只有开头的三章和结尾的四章是顺叙。一上来就让读者看到了这场爱情复仇风暴的基本格局,把呼啸山庄的那种荒凉、败落的环境和人际冷漠、紧张的气氛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使读者和洛克伍德一起产生了种种疑团。通过洛克伍德夜宿山庄的所见所闻和可怕的梦魇,山庄有了一种悲凉和神秘的色彩,更增加了悬念,迫使读者非去寻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至于叙述故事的人,作者也设置得极为巧妙。除了一个和读者处于同等地位的局外人洛克伍德外,主要是原来的女仆、后来的管家艾伦·丁恩(虽说15章后改由洛克伍德据她所说复述)。除他们之外,参加叙述的还有凯瑟琳、伊莎贝拉·林敦、小凯茜、女仆齐拉等人。他们从各自的角度,用口述或文字向读者共同叙述了故事的全过程,使得故事层次分明、丝丝入扣、互为补充、互相引证,从而使整个叙述更加真实、更加生动、更有说服力。而作者本人则一直深藏在背后,既不出场说教,也不出面评论,是非曲直完全让读者自己作出判断,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这种多视角的叙事方法,以及作者不做全知全能的上帝、深藏背后、和读者疏离的做法,完全是现当代文学中的叙事手法,而艾米莉早在一百五十多年前就开始采用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创新,一种超前。

从人物的设计来说,《呼啸山庄》中主要有两个三角模式,一个是凯瑟琳、希思克利夫、埃德加,一个是小凯茜、哈里顿、小林敦,都是一女两男,但反映的是两代人不同的爱。如果我们把这两种爱称为原始爱和文明爱的话,第一代的爱是原始爱最终超过了文明爱,凯瑟琳不仅病中思念呼啸山庄,临终前终于投入希思克利夫的怀抱,紧搂着希思克利夫,而且死后成了孤魂,还迫切盼望回到呼啸山庄,发出“我回家来了,让我进去吧”的苦苦哀求。而第二代的爱是文明爱超过了原始爱,小凯茜日思夜盼地想回到画眉田庄,在她教育改造了哈里顿,使他摆脱了愚昧和粗野之后,终于双双回到了象征文明的画眉田庄。《呼啸山庄》不仅结构奇巧,手法独特,而且在细节的描写和语言的运用上,也有其独到之处。不管是景色、器物还是人物外表,其描写都极为鲜明精细,如对两个庄园周围的自然景色和内部的家具布置的描写等,就连故事情节的年月日,也都非常确切严密,甚至可以列出一张精确的年代表。作品所用的语言质朴、生动、明快、流畅,不事雕琢,但又遒劲、凝练、简洁,惜墨如金,从而使作品大大地加强了真实感人的生活气息,渲染了强烈浓厚的思想感情,丰富了奇特超凡的主观想象。再加上梦幻、象征、预兆、隐喻的运用,以及神秘、怪诞的哥特式手法,使作品更加富有诗意,加强了深度和力度。

由于《呼啸山庄》的复杂性和多义性,一百五十多年来,对它的评述和研究卷帙浩繁,歧见纷呈。正如有人说的那样,《呼啸山庄》是一部奇书,也是20世纪文学批评界的一部受宠书,从对它的评论中,可以看出文学批评理论流派的演变;对它和它的作者的评论,简直就是一部20世纪文学批评史的缩影。可以想见,对《呼啸山庄》这样一部“神秘莫测”的作品,今后还会出现更多的阐释,更多的评述研究著作。真是说不完的《呼啸山庄》,道不尽的艾米莉·勃朗特。宋兆霖1995年10月于浙江大学求是村第一章初访呼啸山庄

1801年。那一天,我刚去拜访了我的房东回来——

就是那位后来让我伤透脑筋的孤僻的邻居。这儿真是个美丽的山乡!在整个英格兰境内,我不信我还能找到一个与尘嚣这般隔绝的地方了。这是个厌世者的理想天堂。希思克利夫跟我,正好是非常般配的一对,我们可以分享这一片荒凉了。真是个绝妙的人!在我骑马来到他跟前时,只见他眉毛下那对乌黑的眼睛满含猜忌地冷冷瞅着我,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我心里对他有着多大的热情。待我对他通报自己的姓名时,他的手指满怀戒心地往背心袋里插得更深了。“是希思克利夫先生吧?”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作为回答。“我是洛克伍德,您的新房客,先生。我一到这儿,就急着前来拜访您,是想向您表明我的心意,但愿我这样再三要求租下画眉田庄,没有给您带来什么不便。昨天我听说您打算……”“画眉田庄是我自己的产业,先生。”他皱起眉头,慌忙打断我的话,“只要我能办到,我是决不容许任何人让我不便的。进来吧!”

这一声“进来”是咬牙切齿地带着“去你的!”这种情绪说出来的,就连他挨着的那扇栅栏门,也没有对他这句话做出响应而有所动作。我想,正是这种情况促使我决定接受这一邀请。对这样一个人物,我感到很有兴趣,看来他比我还要矜持得多哩。

待到看见我的马儿的胸膛快要碰上栅栏,他倒也伸手解开了门链,然后很不乐意地领我走上石铺路。我们一进院子,他就大声喊道:“约瑟夫,来把洛克伍德先生的马牵走,另外再拿些酒来!”“我看,这家人家就这么个仆人了吧,”听了他那个双料命令,我暗想,“怪不得石铺路上长满了草,树篱也得靠牛羊来修剪了。”

约瑟夫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应该说是个老头——也许已经很老了,虽说身子骨倒还硬朗结实。

呼啸山庄是希思克利夫先生的住宅的名称。“呼啸”一词,在当地来说有着特殊的含义,它形容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这座山庄所经受的风呼雨啸。当然,住在这儿,清新纯净的气流是一年四季都绝不会少的。只需看一看宅子尽头那几棵生长不良、过度倾斜的枞树,还有那一排瘦削的,全都把枝条伸向一个方向,就像在向太阳乞求布施的荆棘,你就能琢磨出从旁刮过的北风该有多大的威力了。多亏当年的建筑师有先见之明,把这幢宅子盖得非常结实,狭窄的窗子深深地嵌在墙里,墙角都砌有凸出的大石块保护着。

在跨进门槛之前,我停步观赏了一下布满宅子正面,特别是大门周围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雕刻。在大门的顶上,在那些破损剥落的怪兽和不知害臊的小男孩中间,我还发现了“1500”这个年份和“哈里顿·恩肖”这个姓名。

不用经过任何穿堂或过道,我们一跨步便进了这家人家的客厅。这儿的人把这叫作“正屋”,是很有见地的。它通常包括厨房和客厅。不过我认为,在呼啸山庄,厨房一定给挤退到另一间去了。至少,我听出喋喋的说话声和碗盘的相碰声,是一直从里面传出来的,而且在大壁炉的旁边,看不到有烤炙、烧煮或烘焙的迹象,也不见墙上有什么铜锅和锡淘盆在闪闪发光。只在屋子的另一头,有一口橡木的大碗橱,上面一排排摆着无数白镊盘子,叠得快到房顶,其间还杂放着一些银壶、银杯,倒是它们反射出闪烁的光芒和热气。在碗橱底下的圆拱里,躺着一只硕大的酱色母猎狗,身边围着一窝尖声叫着的小狗;还有几只狗则躺卧在别的隐蔽的地方。

这样的屋子和陈设,要是属于一个普通的北方农民,有着一张倔犟的脸膛和一双适合穿短裤、扎绑腿的壮腿的庄稼汉,那也就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只要你选的正好是刚吃过饭的时间,你在这山区方圆五六英里[1]的地方走上一圈,包你随处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安坐在他的扶手椅里,面前的圆桌上放着一大杯浮着泡沫的麦芽酒。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跟他的住宅和生活方式,却与之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对比。从外貌看,他像个皮肤黝黑的吉卜赛人,可是从衣着举止看,他又像位绅士——也就是说,像许多乡绅那样的绅士——

也许有点儿衣冠不整,但他的不修边幅看上去并不刺眼,因为他有一个挺拔、漂亮的身材。他那张脸却颇为阴郁。也许有人会认为,他多少带点儿缺乏教养的傲慢。我倒对此有所理解,觉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凭直觉知道,他的这种矜持,是出于对卖弄感情——

对互相表示热情的厌恶。他把爱和恨全都放在了心里,而且还认为,被人爱和恨也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

我在壁炉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我的房东也走到对面的一把椅子跟前坐了下来。为了填补这短暂的沉默时刻,我伸手想去抚摩那条母狗。这时它已离开那窝崽子,像狼似地偷偷溜到我的小腿后面,撅起嘴唇,白白的牙齿上馋涎欲滴。

我的爱抚却惹起它从喉头里发出了一串长吠。“你最好别去理这条狗,”希思克利夫和着狗吠,粗暴地大声说道,同时用力跺了一下脚,把那更凶的吠声给止住了,“它不习惯受人溺爱——我养的不是玩赏的宠物!”

接着,他大步走近边门,再次高声叫道:“约瑟夫!”

约瑟夫在地下室的深处,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什么,但是不见有上来的动静。于是主人就亲自下去找他了,留下我和那条凶恶的母狗面对面地厮守着。另外还有一对狰狞的蓬毛牧羊犬,也和它一起留神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并不急于跟它们的牙齿打交道,所以也就一动不动地静静坐在那儿。然而,不幸的是,我原以为它们一定不懂无声的咒骂,就对它们挤眉弄眼,做起鬼脸来。我的某个脸相竞惹恼了狗太太,它勃然大怒,纵身跳上我的膝盖。我立即把它推了下去,慌忙拉过一张桌子来挡在中间。这一下可激起了全体公愤,六只大小不同、年龄不一的四脚恶魔,一窝蜂似地从藏身处蹿了出来,扑向一个共同的目标。我发觉我的脚跟和衣边尤其成了攻击的对象,便尽可能有效地挥动那根拨火棒,挡开那几位较大的斗士,同时不得不大声求援,吁请这户人家的人赶快来重建和平。

希思克利夫和他的仆人,令人恼火地依旧不慌不忙爬着地下室的阶梯。尽管壁炉前又是撕咬,又是狺吠,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可我觉得他们的步子并没有比平时快上一丁点儿。

多亏这时从厨房里迅速奔出一个人来——

一个健壮的女人,她撩起衣裙,光着胳臂,两颊火红,挥舞着一只煎锅,冲到我们中间。她就凭着这件武器,还有她的舌头,达到了目的,出奇地平息了这场风暴。待到她的主人上场时,只留下她了,她正像大风刮过的海洋那样喘息着。“见鬼,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朝我瞪了一眼。刚才受到那样不友好的对待,现在还得看这样的眼色,真让人受不了。“是啊,真是见鬼了!”我嘟哝着说,“就是有鬼附身的猪群,也没有您家的这班畜生凶哩。您倒不如把一个生客丢给一群猛虎呢!”“不去碰它们,它们是不会惹事的。”他说着,把酒瓶放到我的面前,把拖开的桌子搬回原处,“狗是应该保持警觉的。喝杯酒吧。”“不,谢谢。”“没给咬着吧?”“要是我给咬着了,我就要在那咬人的东西上打下印记了。”

希思克利夫绷紧的脸上转而露出了一丝笑意。“得啦,得啦!”他说,“您受惊了,洛克伍德先生。来,喝点儿酒吧。我这屋子难得有客人来,我愿意承认,我和我的狗都不大懂得该怎样来接待客人。祝您健康,先生!”

我鞠了一个躬,举杯回敬了一句祝辞,并希望明天再来拜访。

他显然不希望我再来打扰。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来。说来奇怪,跟他一比,我发觉自己是多么爱交际啊。第二章房东一家

昨天下午天很冷,又有雾。我本想在书房的炉火边度过这半天时间,不打算踩着荒原上的杂草污泥到呼啸山庄去了。

可是,当我用过正餐上了楼,跨进书房时,却见一个女仆跪在那儿,身边放着扫帚和煤斗,她正在用大量的煤灰压住火苗,弄得整个屋子扬满了灰尘。这一景象立刻赶我回了头。我戴上帽子,走了四英里路,来到希思克利夫家的花园门口。这时天空开始飘起雪花,我正好躲过了今年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我抓住门闩,使劲儿摇动起来。脸色乖戾的约瑟夫,从谷仓的一个圆窗洞里探出头来。“你干吗?”他大声叫嚷着,“主人在羊圈里。你要跟他说话,就打谷仓的那头绕过去。”“屋里没人开门吗?”我也大声应答道。“除了太太,一个人也没有。你就是闹腾到夜里,她也不会来开门的。”“为什么?你不能告诉她我是谁吗,呃,约瑟夫?”“别找我!我才不来管这种事哩。”咕哝了这么两句,那脑袋就不见了。

雪开始下大了。我抓住门把,又试了一回。这时,后面院子里出现了一个扛着干草叉、没穿外套的小伙子。他招呼我跟着他走。于是,我们穿过洗衣房,经过一个石头铺的院场(那儿有一间堆煤的棚屋,一台水泵,还有一个鸽子棚),终于来到了头天接待过我的那间暖和、敞亮的大屋子。

壁炉里,煤块、泥炭和木柴混合燃起的熊熊炉火烧得正旺,闪耀出明亮、欢快的光辉。在等待摆上丰盛晚餐的餐桌旁,我很高兴地见到了那位“太太”,以前,我从没想到他家还有这样一位人物。

我对她行了礼,然后等待着,以为她会请我坐下。可她只是朝我打量了一下,就往后朝椅背上一靠,一动不动,默不作声了。“刮暴风雪了!”我说,“希思克利夫太太,我怕是因你的仆人贪闲让你家的大门受累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使他们听到我在敲门!”

她始终不吭一声。我注视着她——

她也注视着我。反正她一直就用一种冷漠的神色盯着我,让人甚感窘迫,极不愉快。“坐下吧!”那小伙子粗声粗气地说,“他就要来了。”“是请你来喝茶的吗?”那位太太在自己那整洁的黑衣裙上系上一条围裙,然后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匙茶叶正准备往茶壶里倒,问道。“能喝杯热茶真是太高兴了。”我应声说。“是请你来的吗?”她又问了一句。“不,”我脸带一点儿笑容说,“你就是请我的人呀。”

她蓦地把茶叶倒回罐里,将匙子和茶叶罐一丢,使性子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前额紧蹙,朱唇撅起,就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

这时,那小伙子已经穿上一件相当破旧的外衣,站在壁炉跟前,从眼角里瞅着我;那神气,就像是我们之间有着什么未了结的深仇大恨似的。

既然无从判定他在这家人家中的地位,我觉得还是不去理会他那奇怪的举止为好。过了五分钟,希思克利夫先生进来了,多少总算把我从这种不自在的场面中解救了出来。“您瞧,先生,我说话算数,真的来了!”我装出高兴的样子,大声说道,“不过我怕要让这天气困上半个小时了——要是您容许我在这儿暂避一下的话。”“半个小时?”他说着,抖落衣服上的雪片,“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大风雪天出来闲逛呢。你知不知道你会有陷入沼泽的危险?就连熟悉这荒原的人,在这样的夜晚,也常常会迷路。我还可以告诉你,眼下这种天气是不会转好的。”“也许我能在您的仆人中找一位向导吧,他可以在画眉田庄过夜,明天早上再回来——您能抽出一个给我吗?”“不,不行。”“哦,真是!好吧,那我只好靠我自己的本领了。”“哼!”“你是不是该准备茶了?”那个穿破旧衣服的小伙子问道,他那恶狠狠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了年轻太太身上。“他得算一个吗?”她问希思克利夫。“去准备就得了,行不行?”这就是回答,他说得如此蛮横,真把我吓了一跳。这句话的声气,充分暴露出他的坏脾性。我再也不想把希思克利夫叫作绝妙的人了。“希思克利夫太太是我的儿媳妇。”希思克利夫说,他掉过头去朝她看了一眼,这是一种特别的眼光,一种非常憎恨的眼光——

除非他那一脸肌肉生得完全反常,不会像旁人那样表达出心灵的语言。“啊,不用说,这下我明白了,你真有福分,这位仁爱的仙女原来是属于你的。”我转过头来对我身旁的那一位小伙子说。

比刚才还要糟糕!这年轻人蓦地满脸通红,他紧握拳头,摆出了要动武的架势。可是他似乎立即就控制住了自己,用一句骂人的粗话压下了心头的怒火。这句话是冲着我来的,不过我假装没有听见。“不幸你猜得不对,先生!”我的主人说,“我们两个都没有这种福分占有你的这位好仙女。她的男人死了。我说过,她是我的儿媳妇,因此,她当然是嫁给我的儿子啦。”“那么这位年轻人是……”“当然不是我的儿子啦!”

希思克利夫又笑了起来,那意思仿佛是我把他当作这头笨熊的父亲,这玩笑未免开得太荒唐了。“我的名字是哈里顿·恩肖。”那一个怒声叫嚷道,“而且我劝你要尊重它!”“我并没有表示不尊重呀。”这是我的回答,我心里却在暗笑他报出自己的姓名时那种庄严神气。

吃喝完毕了,没有人说一句应酬话。我走到一扇窗子跟前,观察一下天气情况。

我看到的是一片凄凉景象:黑夜已提前降临,天空和群山混成一片,淹没在暴风雪卷起的可怕漩涡中。“希思克利夫太太,”我恳切地说,“我打扰您了,一定得请您原谅。我敢于来打扰您是因为,您既有这样的容貌,我敢说您的心肠也一定很好。请您给我指出几个路标吧,我也好找到回家的路。我一点儿也弄不清该怎么走,就像您弄不清去伦敦该怎么走一样!”“顺你来的路回去就得了,”她回答说,依旧安然地坐在椅子里,面前点着一支蜡烛,还有那本摊开的大书,“这是个简单的劝告,可也是我能提出的最好主张了。”“那么,要是您以后听说我被人发现冻死在积满雪的沼泽或泥坑里,您的良心会不会低声指责您,说这也有您的一份过错呢?”“怎么会呢?我又不能送你。他们不许我走到花园围墙的尽头。”“您送我!在这样的夜晚,为了贪图我的方便,哪怕要您跨出门槛一步,我也于心不忍啊!”我叫了起来,“我只是求您告诉我怎么走,不是要您领路,要不就请您向希思克利夫先生求个情,给我派个带路的。”“派谁呢?这儿只有他自己、恩肖、齐拉、约瑟夫和我。你要哪一个?”“农庄里就没有其他男孩子了吗?”“没有了,就这么几个人。”“这么说,我只好在这儿过夜了。”“那你可以自己跟主人去说,我不管!”“我希望这是给你的一个教训,以后别再在这些山头上乱跑了。”从厨房门口传来希思克利夫严厉的声音,“至于留在这儿过夜,我可没有招待客人的住处。要是你一定要留下,那就只能跟哈里顿或者约瑟夫合睡一张床了。”“我可以睡在这间屋子的椅子上。”我回答说。“不,不行!不管是富是穷,陌生人总是陌生人,我是不容许任何人待在我防范不到的地方的!”这毫无礼貌的恶棍说。

受到这样的侮辱,我的忍耐到了头。我气愤地回了他一句,从他面前冲过,径直奔进院子里,匆忙中竟撞到了恩肖身上。天已经漆黑一团,我连出口也找不着了。我正在四处乱转,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这是他们彼此间有礼貌的又一个例子。

开始,那个小伙子好像对我还友好。“我陪他到林苑那儿吧。”他说。“你陪他到地狱去吧!”他的主人或者他的亲戚什么的大声叫了起来,“那谁来看管那些马,呃?”“一条人命总比一夜没人看马重要吧。总得有个人陪他走一趟。”希思克利夫太太轻声说,她的心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用不着你来指派!”哈里顿回嘴说,“要是你放心不下他,最好别吭声。”“那我就盼望他的鬼魂会缠住你,也盼望希思克利夫先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房客,直到画眉田庄倒塌掉!”她尖刻地回答说。“你听,你听,她在咒他们哩!”约瑟夫咕哝道,这时我正朝他奔去。

他坐在听得见说话声的不远处,借着一盏提灯的灯光,正在挤牛奶。我没打一声招呼,径自拿起提灯就走,大声说明天派人送回,便朝最近的一个边门奔去。“主人,主人,他把提灯抢跑了!”老头一面大喊,一面朝我追了上来,“嘿,咬牙[2]!嘿,看家狗!嘿,老狼(二)(二)②②②②②逮住他,逮住他!”

一打开小门,两只毛茸茸的怪物便直扑我的喉头,我站立不住,跌倒在地,灯也灭了,耳边只听到希思克利夫和哈里顿发出一阵狂笑,这使我羞愤到了极点。

过分的激动使得我的鼻血大流不止,可是希思克利夫还在笑,我也还在骂。要不是这时来了一个头脑比我清醒,心地比这儿的主人仁慈的人,我真不知道这场戏该怎么收场。这人就是健壮的女管家齐拉。她终于赶出来打听这场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以为他们当中必定有人对我下了毒手,可她又不敢得罪她的主人,就朝那个年轻的恶棍开起火来。“好哇,恩肖先生,”她大声叫嚷道,“不知道你下次还会干出什么好事来哩!咱们这是要在咱们家门口谋害人吗?我看这户人家我是再也待不下去了——瞧瞧这可怜的小伙子,都快喘不过气来啦!行了,行了!别再这样啦!快进来,我来给你治一下。就这样,别动。”

她这样说着,冷不防朝我的脖子上浇了一瓢冰冷的水。接着便把我拖进厨房。希思克利夫先生跟了进来。

我难过极了,而且头晕目眩,因而不得不在他家借宿一夜。他吩咐齐拉给我倒一杯白兰地,然后就进内室去了。齐拉则对我困窘的处境安慰了几句,又照主人的吩咐给我喝了酒,见我已稍微振作了一些,便带我去睡了。第三章神秘的房间

在把我领上楼去时,她叮嘱我遮住烛光,也不要发出声响,因为她的主人对她领我去的那间卧房,有着一种古怪的念头,而且从来都不乐意让任何人进去住宿。

我问这是什么原因。

她回答说:不知道。因为她在这儿才待了一两年,而这户人家的古怪事又多,她也就没能一一都打听了。

我昏昏沉沉的,自己也顾不上多问了。我插上门闩,往四下里打量,看看床在哪儿。全部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口衣柜,还有一个很大的橡木柜子。在靠近柜子顶部的地方,开有几个方洞,就像是公共马车的窗子。

我走近这东西,往窗子里一看,发现原来这是一张式样独特的老式卧榻。它设计得非常方便实用,这样,一家人就没有必要人人都需占用一个房间了。实际上,它就是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面还有窗台,正好用来当桌子。

我把围板往两边推开,拿着蜡烛跨了进去,然后把门拉拢。我觉得现在已经安全,不用再提防着希思克利夫那班人了。

我把蜡烛放到窗台上,看到窗台的一角堆着几本发了霉的书,油漆过的台面上画满了字迹,而这些大大小小用各种字体写的字,翻来覆去的无非是一个名字而已——

凯瑟琳·恩肖,有些地方变成了凯瑟琳·希思克利夫,有的地方又变成了凯瑟琳·林敦。

我合上这本书,拿起另一本,又另拿一本,直到把全部书都翻检了一遍。凯瑟琳的藏书显然是经过选择的,而且从磨损的情况看,说明是经常在用的,尽管用得未必完全得当。几乎没有一章能躲过钢笔写的批注——至少像是批注——

书页上留下的每一块空白,全都给涂满了。有些是孤立的句子,还有一些看样子像篇正式的日记——字迹潦草,字体也未定型,显然是出于小孩之手。

在一张剩余的空页上端(当初发现这一空页时,可能是如获至宝),有一幅绝妙的漫画肖像,画的就是我们的朋友约瑟夫,一看就把我给逗乐了——虽说画得粗略,可是线条粗犷有力。

这位素昧平生的凯瑟琳立刻使我发生了兴趣,于是,我便开始辨认起她那已经褪色的难以辨认的字迹来。

画的下方有这样一段文字:

真是个倒霉的礼拜天!

我真盼望我爸还能回来。亨德利是个可恶的代理人——他对待希思克利夫的态度凶极了——希和我要起来反抗了——今天晚上我们就要走出开头的一步。

整天都下着大雨,我们没法去教堂了,因此约瑟夫定要在阁楼上聚会。亨德利和他的妻子都在楼下舒舒服服地烤火——我敢说,他们绝不会去读《圣经》——

而希思克利夫,我,还有那个可怜的小农工,不得不听从吩咐,拿着祈祷书上阁楼。我们排成一排,坐在一口袋粮食上,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浑身哆嗦。真希望约瑟夫也哆嗦起来,那样,他为了自己,也会少给我们讲点道了。全是痴心妄想!礼拜足足做了三个小时。可是我的哥哥看到我们从楼上下来时,居然还有脸嚷道:“什么,这么快就完啦?”

以前,星期天晚上照例是准许我们玩玩的,只要不大吵大闹。现在,只要笑一下,他就要罚我们站壁角!

我们只好躲进备餐台的圆拱里面,自己想办法尽量弄得舒服点,我刚把我们的围涎连接在一起,挂起来当作帷幕,谁知约瑟夫正好有事从马房进来。他一把扯下我的手工活,扇了我一记耳光,扯开他的破嗓子哇哇嚷道:“主人才落葬,安息日还没有过完呢,福音的声音还在你们的耳朵里响着,你们竟敢玩起来了!你们真不知害臊!给我坐下,坏孩子!只要你们肯读,好书有的是。都给我坐下,好好想想你们自个儿的灵魂吧!”

亨德利急忙从他的炉边天堂赶了过来,抓住了我们俩,一个抓衣领,一个抓胳臂,把我们扔进了后厨房。约瑟夫口口声声说,“老魔王”准会在那儿把我们活活捉走的。我们受到这样的安慰之后,便各自找了个角落,静候“老魔王”的到来。

我从书架上伸手摸到了这本书和一瓶墨水,又把通向正屋的门推开一点,让它漏进几丝亮光,然后写了二十来分钟的字。可是我的同伴不耐烦了,他出主意说,我们可以拿上挤奶女工的那件外套,披在头上,到荒原上去奔跑一通。真是个有趣的好主意!——

要是那个可恶的老头进来,他还以为他的预言应验了哩——

哪怕在雨里淋着,我们也不会比这儿更湿更冷的。

我猜想凯瑟琳一定实现了她的计划,因为接下去写的是另一回事。她变得爱哭了。她写道:我做梦也万万没有想到,亨德利竟能让我哭成这般模样!我的头痛极了,痛得我没法睡到枕头上。尽管这样,我还是止不住要哭。可怜的希思克利夫啊!亨德利骂他是个小流氓。再也不许他跟我们一起坐,一起吃饭了。而且他说,再也不许他跟我一起玩。还威胁说,我们要是违背他的命令,他就要把他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他还一直怪爸爸(他竟敢怪起爸爸来!)待希太宽容了,发誓要让他降到他只能有的地位上去……

对着这些模糊不清的文字,我开始打起盹儿来了。

我开始做起梦来——

几乎在我还能意识到自己身居何地时就做开了。这到底是什么声响?原来,只是暴风雪呼啸而过时,窗前一棵枞树的枝杈碰到了我面前的窗格,它那干枯的球果打在窗玻璃上咯咯作响而已!“不管怎样,我非制止住它不可!”我咕哝着,用拳头打穿了窗玻璃,伸出一只胳臂去抓那捣乱的树枝。谁知我的手抓住的不是树枝,而是一只冰凉小手的手指!梦魇的强烈恐惧压倒了我,我想抽回手臂,那只小手却紧紧抓住我不放,一个极其凄惨的声音呜咽着说:“让我进去——让我进去吧!”“你是谁?”我问道,一边竭力想把手挣脱。“凯瑟琳·林敦,”那声音颤抖着回答(我怎么会想到林敦?我总有二十遍把林敦念成恩肖了),“我回家来了,我在荒原上走迷路啦!”

就在那声音这么诉说着时,我隐隐约约看到有一张孩子的脸在向窗子里张望,恐怖使我狠了心,眼看要甩掉这东西已不可能,就把她的手腕拉到破玻璃处,来回擦着,直到淌下的鲜血沾湿了床单。可那声音依然哀求着:“放我进去吧!”那小手紧抓着我不放,简直要把我吓疯了。“这怎么成呀?”我终于开了口,“如果你要我放你进来,你得先放开我!”

那小手果然松开了,我赶紧趁机把手从破洞里抽回来,急忙堆起一大摞书,抵住窗子,还用两手捂住耳朵,为了不再听到那苦苦的哀求。

我似乎把耳朵捂了约莫一刻钟,可是放开再一听,那凄惨的声音仍在哀叫!“走开!”我大声喝道,“哪怕你求上二十年,我也绝不会放你进来!”“已经二十年啦,”那声音抽泣着说,“二十年啦,我已经做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

接着,窗外响起了轻微的刮擦声,那摞书也动了起来,仿佛有人在使劲儿把它推开。

我想要跳起来,可是四肢一点儿也动弹不了。于是,在极度的恐怖中,我放声大叫了起来。

让我迷惑不解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大声叫喊并不是不真实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我的房门口,有人使劲儿推开了房门,一缕灯光从床顶的方洞中透了进来。我依然坐着,浑身发抖,抹着额上的冷汗。闯进房来的人好像有点儿犹豫不决,嘴里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最后,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这儿有人吗?”

显然他并不指望有人回答。

我想我还是承认我在这儿的好,因为我听出这是希思克利夫的声音。如果我不做声,我怕他会进一步搜寻。

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就翻身推开了围板。这一举动所造成的后果,我将久久不能忘怀。

希思克利夫只穿着衬衣衬裤,立在门口,手中拿着一支蜡烛,烛油直滴到他的手指上。他的脸苍白得就像他身后的墙壁。推开橡木围板的第一下嘎吱声,吓得他像触电似地直跳起来——手中的蜡烛跌出去有几英尺[3]远。他颤抖得这般厉害,几乎连蜡烛也拾不起来了。“只不过是您的客人在这儿罢了,先生。”我叫了起来,免得他再露出胆怯的模样而有失面子,“我做了个可怕的梦,不幸在睡梦中叫了起来,很对不起,我打扰您了。”“啊,上帝会惩罚你的,洛克伍德先生!但愿你在……”我的主人开口说道,把蜡烛放到一把椅子上,因为他发觉自己已无法把这支蜡烛拿稳。“是谁把你带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他接着说,用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还磨着牙齿,为了制止住颚骨的抖动,“是哪一个?我恨不得这会儿就把他赶出大门去!”“是你家的女仆齐拉,”我回答说,从床卜跳下地来,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你要这么做,我可不管,希思克利夫先生。她这是活该。我看她这是拿我作牺牲,为了再次证明这地方闹鬼罢了。真的是闹鬼——满屋子全是鬼怪!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你把这儿关闭起来是有理由的。没有一个人会因为在这么个洞穴里待上一会儿而感谢你的!”“你这是什么意思?”希思克利夫问道,“你在干什么?你既然已经在这儿了,那就躺下,睡完这一夜!可是,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再发出怪叫了!这没法让人原谅,除非有人正在割断你的喉管!”“要是那小妖精从窗子里进来了,她也许会把我给掐死哩!”我回答说,“我可不打算再受你那班好客的祖先折磨了。那个小妖精凯瑟琳·林敦,或者是凯瑟琳·恩肖,或者不管她叫什么——一个坏透的小东西!她告诉我说,这二十年来她一直在荒原上流浪——毫无疑问,这正是她罪孽深重的报应啊!”

这几句话刚说出口,我立刻想起了那本书上写的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关系,我把这完全给忘了,直到这会儿才想起来。我为自己的鲁莽红起了脸。“你走吧!”希思克利夫咕哝着说,“把蜡烛拿去,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我过一会儿就去找你。不过,别去院子,那几只狗全没拴住;正屋里——也有朱诺在守着,还有——不,你只能在楼梯和过道那儿走走。不过,你走吧!我过两分钟就来!”

我听从了他的话,就离开了这间卧室。可是,一走出卧室,我不知道那条狭窄的走道通向哪里,就又站住了。不想在无意之中我看到我的房东做出一件迷信的事来,这很奇怪,他原来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是个有见识的人。

他爬到床上,拧开窗子,一面拉开窗,一面流出抑制不住的热泪。“进来吧!进来吧!”他呜咽着说,“凯瑟琳,来呀!啊,来呀——再来一回吧!啊,我的心肝宝贝!这回听我的话,凯瑟琳,最后听我一次吧!”

幽灵却表现出它素有的飘忽不定,变化无常,一直没有露面。只有暴风雪猛烈地卷进屋来,甚至直扑到我站立的地方,吹灭了我手中的蜡烛。

伴随着这种喃喃谵语[4]而涌出的悲哀中,竟然有着如此的痛苦,这使我深深感到同情,不再去计较这种疯疯癫癫的举止有多可笑。于是我走开了,既为偷听了他这番话而对自己生气,也为告诉他我那荒唐的噩梦而深感不安,因为正是那梦引起了他的痛苦和辛酸——

至于为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谢绝了跟他们共进早餐。黎明的曙光初露,我就借机逃到屋外,外面空气清新、宁静,也寒冷得像无形的冰块。

我还没走到花园的尽头,我的房东就把我叫住了,他提出要陪我穿过荒原。

一路上,我们两人很少交谈。到达画眉田庄林苑的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说到了这儿我就不会再迷路了。我们的告别仅限于匆匆的一鞠躬,接着,我便只好凭着自己的能耐,继续朝前赶路了,因为那看门人的小屋还没住进人。

我那位随田庄一起留用的女管家和她的下手们,蜂拥出来迎接我,七嘴八舌地嚷着说,他们对我已经完全不存希望,人人都猜想昨天晚上我一定倒毙在风雪中了,他们正不知道该怎么去寻找我的尸体哩。第四章一个野孩子

当丁恩太太把晚饭送进来时,我借口想多了解些我住的这所宅子的有关情况,要她在我吃饭的时候坐下来谈谈。我真诚地希望她真正是个爱说长道短的人,希望她的谈话要么能让我兴高采烈,要么能把我送入梦乡。“你在这儿住了很久了吧,”我开始说,“你不是说有十六年了吗?”“十八年了,先生。我是在女主人结婚那年,跟来侍候她的。她死后,主人就留下我当他的管家了。”“哦。”“唉,打那时起,这世道变化多大啊!”“是啊!”我说道,“我猜想,你见过不少变迁吧?”“见过不少啦,还见过不少伤心事哩!”她说。

我问丁恩太太,为什么希思克利夫要把画眉田庄租出去,自己宁可住在地点和房子都差得多的呼啸山庄。“难道他没钱来好好整顿整顿这份产业吗?”我问。“钱有的是,先生!”她回答,“他到底有多少钱,谁也闹不清,而且还在逐年增加。是啊,是啊!他有那么多钱,完全可以住一幢比这好得多的房子,可是他非常小气——手紧得很。哪怕他有意想搬到画眉田庄来住,一听到有个好租户,他是绝不会放弃这个多进账几百镑的机会的。有的人孤身一人活在世上,竟还会这样贪财,实在奇怪!”“他好像有过一个儿子吧?”“是的,有过一个——死啦。”“那位年轻女人,希思克利夫太太,就是他儿子的遗孀吧?”“没错。”“她原本打哪儿嫁过来的?”“嘿,先生,她就是我过世的主人的女儿呀。凯瑟琳·林敦就是她的闺名。是我把她带大的,可怜的东西!我真盼望希思克利夫先生能搬到这儿来住,那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什么!凯瑟琳·林敦?”我大为吃惊地叫了起来,可是继而一想,我就认定这并不是我那个变成鬼的凯瑟琳。“这么说,”我接着说,“这田庄原来的主人姓林敦了?”“是的。”“那么跟希思克利夫先生住在一起的那个恩肖,哈里顿·恩肖又是什么人呢?他们是亲戚吗?”“不,他是过世的林敦太太的侄子。”“这么说,是那位年轻太太的表兄弟?”“是的,她的丈夫也是她的表兄弟,一个是她母亲方面的亲戚,一个是她父亲方面的亲戚——希思克利夫娶了林敦先生的妹妹。”“我看到,在呼啸山庄房子的大门顶上,刻有‘恩肖’这个姓。他们是个古老的家族吧?”“非常古老,先生。哈里顿就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代,就像我们的凯茜小姐是我们的——我说的是林敦家族的最后一代一样。你去过呼啸山庄了?请原谅我这样问。可我很想听到有关她的情况呢。”“希思克利夫太太吗?她看上去很好,也很漂亮,不过我看她不太快活。”“哎呀,这我才不奇怪哩!你觉得那位主人怎么样?”“一个相当粗暴的人,丁恩太太。他的性格就是那样吗?”“粗暴得像锯齿,僵硬得就像岩石!你还是少跟他来往的好。”“他一定经历过一些人生坎坷,所以才变得这么粗暴吧?你知道他的什么经历吗?”“那是个狂人疯子的经历,先生——除了他出生在哪儿,他的父母是谁,还有当初他怎么发的财,别的我全知道。还有哈里顿像只没长齐羽毛的小鸟似地怎样被扔出来!这可怜的孩子,在这个教区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受人欺骗。”“哎,丁恩太太,行行好,给我说点儿我邻居家的事吧。我觉得我就是上了床,也是睡不着的,所以求你啦,坐下来聊一个钟点吧。”“啊,当然可以,先生!我这就去拿点儿针线活来做,然后你要我坐多久都行。可是你受寒了,我看到你在打哆嗦,你得喝点儿粥去去寒气。”

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带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粥和一只针线篓。她把盆子放在炉台上,然后又把椅子拉近,看到我这么容易亲近,她显然很高兴。

在我来这儿住以前——没等我再次请求,她就讲开了她的故事——

我差不多总在呼啸山庄,因为亨德利·恩肖先生,也就是哈里顿的父亲,从小就是由我的母亲照料的。

有个晴朗夏天的早晨——我记得是开始收麦子的时候——老主人恩肖先生出门去了。

他走了三天,我们都觉得过去很久了,小凯瑟琳老是问起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第三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时,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主人走了进来。他一下坐倒在椅子上,又是笑又是哼的,还叫他们全都站开一点儿,因为他已经快要累死了——

哪怕送他英伦三岛,他也不愿再这么走一趟了。“走到后来,就跟奔命似的!”他说着,把裹成一团、抱在怀里的大衣打了开来,“快来看,太太!我一辈子还没让什么弄得这么狼狈过,不过你还得把这小东西看作上帝的赏赐来接受,虽说他这么黑黝黝的,就像是从魔鬼那儿来的似的。”

我们全围了上去。我从凯瑟琳小姐的头上望过去,看到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肮脏的黑头发小孩。他长得够大的,该会走路说话了。的确,他那张脸看起来比凯瑟琳年龄还大哩。可是一把他放到地上,他却只会朝四下里呆呆地望着,嘴里叽叽咕咕反复说着那么几句没人能听懂的话。我吓坏了,恩肖太太打算把他扔到门外去。她当真跳起身来,责问主人怎么会想到把这么个野孩子带到家里来,自己已经有两个孩子要抚养了。他到底打算拿他怎么办?他是不是疯了?

主人想解释一下这件事情,可他实在已经累得半死了。在她的一片责骂声中,我只能听出是这么回事:他在利物浦的大街上看到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孩子都快饿死了,又差不多像个哑巴。他就带了他到处打听,是谁家的孩子,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他的钱和时间又都有限,想想还不如马上把他带回家,总比在那儿白白地浪费钱、浪费时间好。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既然发现了他,他就不能丢下他不管。

好了,结局是我的女主人抱怨了一通后总算平静了下来。恩肖先生吩咐我给那孩子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让他跟孩子们一起睡。

可是他们坚决不让他上床跟他们一起睡,甚至也不让他睡在他们房间里。我也不比他们多懂事,就把他放在楼梯口,盼望他明天会走得不知去向。不知是碰巧还是听到了主人的声音,那小东西竟爬到了恩肖先生的房门口,因而恩肖先生一出房门便发现了,于是便追问他怎么会到这儿来。我只得承认是我干的好事。由于我的卑怯和狠心,我受到了惩罚,被主人赶出了门外。

这就是希思克利夫初到这一家时的情况。过了几天,待我重又回去时(因为我并不认为我已被永远逐出门外),我才知道他们已给他取名“希思克利夫”。这原是他们一个儿时夭折的儿子的名字。从此,这既作为他的名字,也成了他的姓。

凯瑟琳小姐现在跟他已经很要好了,可是亨德利却恨他。说实话,我也一样恨他,于是我们就可耻地折磨他,存心作弄他。我根本没有想到我这样做太不公平,女主人看到他受欺侮,也从来不替他说一句话。

他看来是个性格抑郁,颇能忍耐的孩子,也许是因为受尽虐待变得麻木而不当一回事了。他能忍受亨德利雨点般的拳头,不眨一眨眼,也不掉一滴眼泪。我一把一把地拧他,也只能使他倒吸一口冷气,睁大眼睛,就像是他自己无意中碰痛了什么地方,谁也不能怪似的。

当老恩肖发现自己的儿子在迫害这个他所谓的可怜的孤儿时,他的这种逆来顺受把老恩肖气坏了。奇怪的是,他特别喜欢希思克利夫,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说到这一点,希思克利夫其实难得开口,而且说的也总是实话),爱他远胜过爱凯瑟琳。凯瑟琳太淘气,也太任性,够不上当宠儿。

因此,打从一开始,他就使这个家庭里出现了一种不好的气氛。过了不到两年,恩肖太太去世了,这时小主人已把父亲看成一个压迫者,而不是自己的朋友。希思克利夫则被他看成是个篡夺他父亲的爱心、侵占他的特权的家伙。他念念不忘受到的这些伤害,心中愈来愈充满仇恨。

举一个例子来说吧。我记得有一次恩肖先生从教区的集市上买回来一对小马,给两个男孩一人一匹。希思克利夫挑走了漂亮的一匹,可是没过多久,他那匹马的脚就跛了,他发现后,就对亨德利说:“你得把你的马换给我,我不喜欢我的那匹。你要是不肯,我就去告诉你父亲,说你这个星期打了我三次。我还要给他看看我的手臂,从手臂到肩膀全是乌青。”

亨德利吐了吐舌头,又打了他一个耳光。“你还是马上换给我的好,”他边朝门廊逃去,边坚持说(他们是在马厩里),“你非换给我不可,要是我把你打我的事说出来,你就得连本带利挨一顿打。”“滚开,狗!”亨德利大声骂道,抓起一个称土豆和干草的秤砣来威胁他。“你扔吧,”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回答说,“我还要告诉他,你曾夸口说,等他一死,你就要把我赶出门外。我倒想看看,他会不会先把你立刻赶出门外。”

亨德利真的扔过去了,秤砣正中他的胸口,他一头倒了下去,可是立即就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脸色煞白,气都喘不过来了。要不是我出面劝阻,他只要到主人那里,让他身上的伤痕替他申诉一番,再说出这是谁干的好事,他就能彻底报了这个仇。“那就把我的马拿去吧,野小子!”小恩肖说,“但愿它摔断你的脖子。你就骑了它下地狱吧。你这闯进我家来的要饭无赖!你把我父亲的一切都骗走好了,只是往后你得让他看看你的真面目,小魔鬼——你就拿去吧,我盼望它踢出你的脑浆来!”

希思克利夫顾自去解开马僵,把小恩肖的马牵到自己的马厩里。他正从马匹后面走过,冷不防亨德利一拳把他打倒在马蹄下,用这来结束他的咒骂,接着便飞快地跑掉了,甚至没停下来看一看他是不是已经如愿以偿。

我感到非常吃惊,这孩子竟这般若无其事地挣扎着站了起来,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换上马鞍子,等等,然后才在一捆干草上坐了下来,直到那重重一拳引起的恶心过去,才走进屋去。

我没费多大的劲儿就说服了他,把他身上的伤痕归于小马。他并不在乎我编造的是什么故事,反正他已经得到他要的东西。说实在话,他是很少拿这类风波告状的,所以我总以为他是个不记仇的人,我可是完全上当了,你听下去就会知道。第五章老恩肖去世

有两三回,亨德利不顾父亲就在跟前,公开表露出看不起那孩子的神色,惹得老人大为光火,他抓起手杖要打儿子,由于打不动,他气得全身发抖。

最后,我们的牧师建议说,该把亨德利送到大学去了。恩肖先生同意了,虽说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因为他说:“亨德利是个没用的东西,任凭他到哪儿,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

我满心希望,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太平无事了。可是,凯瑟琳也有怪脾气,以前我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孩子。她一天里会不止五十次惹得我们一个个失去耐心。她从下楼的那一刻起,直到上床睡觉,总是在淘气,搞得我们没有一分钟安宁。她的情绪始终那么高涨,她的舌头一直动个不停——

唱呀,笑呀,谁要是不陪着和她一起唱、笑,她就跟谁纠缠。她真是一个又野又淘气的小姑娘。可是在整个教区里,就数她的眼睛最漂亮,她的微笑最甜蜜,她的脚步最轻盈。再说,我相信她的心眼儿并不坏,一旦真的把你惹哭了,她很少不陪着你哭,迫使你不得不安静下来回过头去安慰她。

她非常喜欢希思克利夫。我们要惩罚她时,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把她跟希思克利夫分开。可是为了他,她比我们中的哪一个都挨到更多的骂。她最高兴的是我们一起骂她的时候。她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用她那张机灵的利嘴来对抗我们。她把约瑟夫虔诚的诅咒变成荒唐的笑话。她逗弄我,还干她父亲最恨的事,夸口说,对希思克利夫,她的傲慢(是假装的,她父亲却信以为真)远比父亲的慈爱有力量,那男孩对她是如何唯命是从,而对父亲的话,只有合自己的心意时他才听得进。

她这样肆意胡闹了一整天后,到了晚上,却又往往会撒娇求起和来。“不,凯瑟琳,”那老人会说,“我不能爱你,你比你哥哥还要坏。去,做祷告去,孩子,求上帝饶恕你。我想你的母亲和我一定都后悔养了你!”

起初,这番话使她哭了一场,可是后来,由于一再受到训斥,她变得无所谓了。要是我叫她去认个错,道个歉,求得父亲的原谅,她倒反而大笑起来。

然而,结束恩肖先生尘世烦恼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在一个十月的晚上,他坐在炉边的椅子上,平平静静地死去了。

可怜的凯瑟琳发现她已失去了亲人——她发出一声尖叫:“啊,他死了,希思克利夫!他死了!”

她和希思克利夫两人一齐放声大哭起来,听了令人心碎。

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哭了起来,哭声又响又悲痛。可是约瑟夫对我们说,对一位已经升天的圣者,这样大哭大号的,算是什么意思呢?

他叫我穿上外衣,赶快跑到吉默屯去请医生和牧师来。当时我猜不透请这两个人来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冒着风雨去了。我请来了一位医生,另一位说他要明天早上来。

我撇下约瑟夫跟医生去解释事情的经过,顾自奔向孩子们的房间。他们的房门半开着。虽说已经过了半夜,我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躺下,不过他们已经安静多了,用不着我再去安慰了。两个小家伙正在互相安慰着,他们说出的那些想法比我能想到的还要好。世上没有一个牧师能把天堂描绘得像他们天真的话语中所说的那样美了。当我一边抽泣,一边听着时,我禁不住祝愿我们大家都能平安地一起到达那儿。第六章夜探画眉田庄

亨德利先生回家奔丧来了,可是,有一件事让我们吃了一惊,引得左邻右舍也议论纷纷——他带回来一个妻子。

一别三年,小恩肖大大地变样了。他瘦了些,脸孔失去了血色,谈吐衣着都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就在他回来那天,他吩咐约瑟夫和我今后得待在后厨房里,把正屋留给他。

亨德利的妻子为在新相识中找到了一个小妹而感到非常高兴。开始时,她和凯瑟琳没完没了地闲扯,吻她,跟着她到处跑,还送给她好多礼物。可是没过多久,她的这种喜爱之情就衰退了。当她变得越来越乖戾时,亨德利也变得专横暴虐了。只要她说上几个字,表露出她不喜欢希思克利夫,这就足以使他激起对这孩子的全部旧恨。他不让他跟他们在一起,把他赶到仆人们那儿,不许他再去听牧师讲课,硬要叫他到户外去劳动,强迫他跟庄园里的其他小伙子那样干重活。

开始,这孩子还能忍受这种贬黜的待遇,因为凯瑟琳把她听课时学到的都教给他,还陪他在地里干活或玩耍。看来他们两个将来都大有希望长得像野人那么粗野。小主人对他们的举止行为一概不过问,所以他们也乐得躲开他。他们最大的乐趣是,从一大早就到荒原上,在那儿待上一整天,而事后的惩罚,倒成了可笑的小事一桩了。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他们两人又因偶尔发出吵闹声或者这一类小过失,被赶出了起居室。到了我去叫他们吃晚饭时,哪儿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们上上下下找遍了整幢房子,连院子和马厩都找了,也不见他们的影子。最后,亨德利发着脾气,吩咐我们闩上大门,发誓说这天晚上谁也不许放他们进来。

全家人都去睡了,可我急得怎么也躺不下来,便打开窗子,探头到窗外倾听着,虽说外面正下着雨。我打定主意,要是他俩回来,我就不顾禁令,让他们进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路上有脚步声,一盏提灯的光透进了栅栏门。我往头上披一块披巾,急忙奔了出去,免得他们敲门时把恩肖先生吵醒。只有希思克利夫一个人。我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凯瑟琳小姐呢?”我急忙大声问道,“我希望,没出什么事吧?”“她在画眉田庄,”他回答说,“本来我也想留在那儿,可是他们毫无礼貌,没有留我。”“好啊,这下你可要倒霉啦!”我说,“不到人家把你撵走,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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