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经典作品大合集(套装47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1 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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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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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作品大合集(套装47册)

张恨水经典作品大合集(套装47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张恨水经典作品大合集(套装47册)作者:张恨水排版:燕子出版时间:2017-09-08ISBN:9786554123211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回北雁南飞题签惊绮语 春华秋实同砚动诗心“临江府,清江县,三岁个伢子卖包面。”这是江西南昌城里一种歌谣。清江两字,也有改为新淦的。因为清江、新淦两县的人,在省城里挑担子卖馄饨的很多,差不多是包办了这种买卖。馄饨这东西,南昌人叫作清汤,清江,新淦人,叫做包面。三岁个伢子,是说三岁的小孩子。总而言之,是形容清江、新淦对于馄饨业之发达。当然,这不无鄙笑的意思在内。其实这两县是餐鱼稻饭之乡,文化也并不低落。尤其是新淦县属的三湖镇一带,风景幽绝,是令人留恋的一个所在。三湖距樟树镇三十里,距新淦县也是三十里,交通倒也便利。这个镇市上,约莫有千户人家,却有二、三十家牙行,四家钱庄,就普通市镇比例起来,却是畸型的发展。所以造成畸型发展的原因,却因为这里有一种甜美的出产:乃是桔子,柚子,柑子,橙子。由秋天到春初,外方的客商,都到此地来贩卖水果,所以产生了许多作桔柚掮客的牙行。又因为赣州出来的木料,编成浅筏,顺流而下,到了这里,赣江宽深了,浅筏不便行走,就在这镇边,重新编扎。木料是一种大生意买卖,国家在镇市上设了厘卡,抽收木税。于是乎官商两方,不断的有银钱交涉,因之又有了四家钱庄,在里面做一个流通机关。据官场中人说,这个厘金局,是二等缺,督办是要候补知府才可以做。因为督办资格大,手下的幕宾,也就非有相当的资格不可。其中有两个是候补县,一个是县丞。其余的也就至少是佐杂之流。

单提这县丞是位查收木税的师爷,叫李秋圃.乃河南人。在江西听鼓多年,找不到一个实缺做,没有法子,只好将就。而且他有一种奇特的嗜好,喜欢种花。这赣江上游,出花很多,有那载运花木的船,由这里经过,必定要送厘局若干盆:厘局中人,除了督办而外,都是不带家眷的,寄居在局中坐船上,要花无用,李秋圃于是包揽了这件事,在河岸边租了一所民房,用竹篱笆圈了两弓地做起小花园来。他的长公子小秋才十五岁,随着母亲在省城读书。因为酷有父风,听说父亲盖了花园,极力怂恿着母亲刘氏,带了一弟一妹,乘着放年假之便,也追到三湖来。秋圃以为在外作幕,是个短局,家眷跟了来,未免累赘,很不以为然。后来听说儿子是为慕花园之名而来,却是个同调,倒也笑着不追究了。

小秋的祖父,就是一个大官,父亲的官虽不大,然而家中也不愁吃穿,他自绮罗丛里出来,也可以算是一个标准纨绔子弟。当然,在前清封建时代,这种子弟,另外有他的一种兴趣和思想。他到了三湖的第二天,赶紧就面着花园,布置了一间书房,窗子外放了四盆腊梅,两盆天竹,在窗户台上,放了一盆带山石的麦冬草,表示这是芸窗之意。面窗自然是一张书桌,左手一列三只书架,两架是书,一架却放了蒲草盆子,宣炉,胆瓶,茶具之类:右边放了一张琴桌,把父亲此调不弹已久的一张古琴,放在那里:靠壁放了一张红木卧榻,壁上挂了一轴《秋江放棹图》,旁边有一副对联,乃是“此夕只可谈风月,故乡无此好湖山”。足足忙了一天,布置妥贴。到了次日,捡了自己几部爱读的书,如《饮水词>、《李义山集》之类,放在案头。还有《红楼梦》、《花月痕》、《西厢记>、《牡丹亭》这些小说,却塞在书桌最下一层抽屉里,把暗锁锁上了。

日方正午,太阳斜照在窗户上,腊梅开得正盛。用宜兴瓷壶泡了一壶好茶,斟在墨绿海杯里对窗坐下,看到篱笆外,银光闪闪,乃是赣江。江那边一带桔树林子,绿靠了天,十分有兴趣。一个人自言自语:“无酒无诗,如此良辰何?”其实他是滴酒不沾,诗倒会胡诌几句。他的兴致既然发了,于是翻出了一张红树山庄的格子纸,磨墨蘸笔作起诗来。开头一行题目,就是《新居即事抒怀》,这分明是个《七律》题目,少不得平平仄仄研究起来。他不住的蘸着笔,出了一会神,口里又咿咿唔晤地哼着,第一、二句,倒不费什么思索,写出来也就认为可以了。但是顺着这第一句的韵脚,先得了第四句,那第三句承上启下,还要和第四句作对工整的,写了好几句,都不大相称。于是放下了笔,走出大门来,沿着赣河的岸上,顺流走了去。以为开开眼界,可以即景生情,对出那句。

这河岸很宽,全栽的是桔子树。因为这里已在全国偏南的地方,气候很暖和。虽是严冬,那树叶子依然是绿油油的。树里面是一道长堤,有时在绿林的残缺所在,带着半黄的枯草,还透露出一段来。望河那边,约莫有二里之遥,也是看不尽头的一片绿树林子。两边绿树中间,夹着一道河水,并没有多大的波浪,两三挂帆的船,在水上慢慢地走着。加之那边绿林里伸出两根旗杆,有几座庙宇的飞檐,飘了出来。这边人行路尽头,有一座烧字纸的小白塔,真是互相映带着风景如画。小秋原来是寻诗料的,一味地赏玩风景,倒把找诗的事忘记了。因为天气很好,索性顺着河岸走了去。过了那字纸塔,便是一个义渡口,有一只渡船,由河心里泊向岸边,一群男女,陆续地走上岸来。小秋看着乡下人,提筐携盒,却也有些意思,于是背了两手,站在一边看着。其中有个十四五岁的女郎,面如满月,两只漆黑的眼珠,身上穿一件蓝底白菊花褂子,长平膝盖。前面梳着浓刘海发,长平眉上,后面垂了一条长辫,扎一大截红绒绳,根底下托了一子仔绒线穗子。虽不免乡下打扮,千干净净的,另有一种天然风韵。她手上拿了一枝长的腊梅,随着一位老太婆后面走去。她在远远的,就向小秋看着,到了面前,却只管低头。可是走远了,又三番两次的回转头来。小秋心想,这位乡下姑娘倒看中了我,倒也有些意思,情不自禁地,也遥遥地跟着走了几步。又看她斯斯文文的,决非农家女,也叫人未免有情。正想再跟两步,那位老太婆回转头来,向他打量了一下,他又一转念,不要自讨没趣,也就转身回家来了。

到家以后,不觉已是夕阳西下,不曾进书房去,就在竹篱下徘徊着。他这种举动,恰是让他父亲秋圃看到了。心想这孩子呆头呆脑,未免有些可疑,倒要看看他这书房布置了一些什么。于是并不惊动谁,悄悄地走到书房里来。进来之后,四周一看,却也不免点了两下头。再到桌子边看时,砚池未盖,羊毫也未插,一张稿纸,上面倒写了几行字。拿起来看时,原来是一首未作成的诗呢!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孩子斗方名士的脾气,倒也十足。”看那诗时,只有一、二、四句,第三句却在一条墨杠之外,勾了七个三角来替代了。诗是:新卜幽居赣水边,凫群帆影落窗前,△△△△△△△。桔柚连村绿到天:

便连连摇着头道:“太幼稚,太幼稚!”再打开抽屉来一看,却是一本虎皮笺封面的手抄本,上面有三个字,<南飞集>。他心想,《南飞集》这三个字,耳朵里却是很生疏,是谁做的书呢?于是翻开书皮来一看,上面有字注得清楚,乃是中州惜花少年小秋氏著。秋圃看到,不由得“噗嗤”一声,摇着头笑道:“这简直叫着笑话。”于是将这本子拿在手上,带进上房里去。当时他对于这件事,却也没置可否。到了吃过晚饭以后,一家人坐在灯下闲话,秋圃带了淡笑向小秋道:“你在省里念书,一个人自由自便的,全闹的是些什么?”小秋站起来答道:“都是父亲所指定的几部书。”秋圃道:“现在你也会填词了吗?我看你书桌上,倒摆有好几套诗集:”小秋偷看父亲的面孔,并不带着怒色,这就答道:“对着谱填得来.放开了谱,记得起长短句子,也记不了平仄,所以也不大十分作这个东西了。”秋圃“哦”了一声,然后在桌子抽屉里取出那本《南飞集》,放在桌子上,指着问小秋道:“这里面也是你作的东西了?”小秋看父亲的颜色,虽不曾生气,也不曾带了什么欢喜的样子,便用很柔和的声音答道:“是我把练习的诗词,都誊写在上面了。”秋圃道:“你一个手抄本子,也不过窗课而已,自己有这样胆大,就写上一个集字吗?”小秋道:“这原是自己写着好玩,并不给人看的。”秋圃道:“这也罢了,我问你这南飞两个字,是哪里的出典?”小秋听到父亲问起它的出典来,心中得意之极,便笑道:“这是《西厢》上的词句,你老人家忘了吗?‘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秋圃看到他那番得意的样子,就正了颜色喝道:“我忘了,我是忘了,你卖弄《西厢记》很熟,俯拾即是。我问你,把一部《西厢记》念得滚瓜烂熟,又有什么用?现在是什么时候,还用得着这一副佳人才子的脑筋吗?我为了自己在外面混衣食,没有工夫管你的功课,你一个人就胡闹起来!若是根据你这条路走去,好呢,能作几句歪诗,能写几个怪字,做一个斗方名士罢了。不好呢,就是一个识字的无赖流氓!我看你这种样子,心里早就不能忍耐了,你得意忘形,倒在我面前夸嘴!”小秋倒不料这件事无功而反有过,只得垂手站立着,不敢作声。李太太坐在一边,就在旁插嘴道:“也怪不得你父亲生气,本来《西厢记》这种书,糟蹋人家名门小姐,年纪轻轻的人,看这种轻薄书做什么?以后不要看这种书就是了,你父亲也犯不上为了这点小事和你生气。我要写一封信给你外祖母,你去取一张稿子来。”秋圃正色道:“太太,你又姑息儿子。我倒不一定和他生气,只是趁了这机会,我要和他谈一谈。”于是扭转脸来向小秋道:“我现在给你想定了两条出路,让你自己挑选。其一呢,我托督办写信,把你考进陆军小学去。(注:前清各省,皆有陆军小学,其课程则高于现实中学。)其二呢,省里有个农林学堂,办得也很不错,只是要小学的文凭才许考,这一层还得想法子。由这两个学堂出来,多少可以找一点实学,好去立身,你愿意走哪一条路?”小秋见父亲很诚恳地说着,便答道:“依我看,还是农林学堂好,一来是个中学,二来我的志趣,不想人军界。”秋圃点了两点头道:“你这话呢,我倒是赞成。只是有一层,如今学堂里,是不考究汉文的,若不把汉文根底弄好,跨进学堂门去,以后永远得不到汉文通顺:好在两个学堂招生,都在七、八月里,有这半年工夫,就在这里再读一些汉文吧:这镇市进乡去五里路,有个姚家村,村上的姚廷栋先生,是个名秀才,虽然不曾中举,只是为着科举停了,依我看来,他至少是个进士人材。而且他很懂时务,(注:彼时以有新学识为知时务。)你跟他去念书,一定受益。他现时在村子里.设了一个半经半蒙的馆.有二十来个学生,在这一方,很负盛名。”小秋听到要坐经馆,做八股功夫去,立刻觉得头痛,但是父亲这样婉转地说着,一定是下了决心让自己前去的,倒不能违拗。可是在这个维新的年月.还要从八股先生去研究经史,也是自己所不愿意的事,因之默默地站在一边.没有作声。秋圃道:“听到念书,你就像害了病一样,翻过年来十六岁,已经成丁了,还是这个样子,你自己不觉得难为情吗?现在是年底了,过了元宵,我便送你去上学,从今日起,把你那西厢记东厢记,南飞集北飞集都收拾起来。正正经经把读过的书理上一理.你若是到姚先生那里去了,比不上此地一些土生土长的学生,我看你害臊不害臊?”正说到这里,一个听差进来,向秋圃道:“吴师爷派人来说,现时三差一,请李师爷就去。”秋圃站起来笑道:“你去说.我就来。”李太太笑道:“你是高蜡烛台,照不见自己的脚下黑。这样教训儿子一顿,自己听说打牌,就忘了一切。”秋圃笑道:“这是在外面混差事的正当应酬,怎样可以不去?”他说着话.穿上马褂,也就走了。李太太也就正色向小秋道:“你父亲所说着你的话。都是正理。你怎样把《西厢记》上的话,都写到作文本子上去,实在也不成话:”小秋笑道:“哪里是呀?你老人家不知道:听说王实甫怍(西厢记》,写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这几句.吐了几口血,实在是好。我们北方人到南方来,仿佛就是那雁一样。所以我用了那南飞两个字,把北地人三个字含在字里行间。”李太太道:“你背了父亲,就有这些夸嘴,刚才怎么不对你父亲说呢?也怪不得你父亲没有好颜色给你,你总是这样淘气,以后不许再做这些风花雪月的闲文章了。”小秋在慈母面前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答应了。可是他回到房里以后,想起在渡口遇到拈花女子的那一番韵事,十分地感到回味,于是仿作无题诗体,作了几首《七绝》。把那时的情感,和心里的感想,表示了一番。在无事的时候,也就常把这几首诗拿出来吟哦着。

约莫过了一个月,已到了元宵时节,小秋心里痴想着,今天街上玩灯,那个姑娘若是在镇市前后的,必定要到街上来看灯,不免到街前街后,也去转转,或者在街上碰到了她也未可知。果然,顺了他那一番痴心,在下午便到街上去转着。这个镇市上,横直只有五条街,他来回的总走过了十趟。人山人海,看花灯的确是不少,但是这些人里面,要是找那个穿花褂子的姑娘确是不易,至于她来不曾来,这更是不得而知了。小秋忙了一晚半天,大海捞针,算是白忙一阵,只好回家安歇。因为次日十六,是个黄道吉日,父亲已经挑选好了,在这天送自己上学了。镜花水月,过眼皆空,这也不必再去想她。到了次日,换得衣冠齐整,带了两个听差,挑着书箱行李,随着父亲一同上学来。

这姚家村去三湖镇不过五里,顺着桔柚林子,慢慢地走来,经过了一带围墙,便有一幢高大的房屋,在广场外耸立着,顺着风,一阵读书之声,由那里传出来。走到那门口,横着的金字匾额,大书“姚氏宗祠”四个字。小秋心里想着,这四个字,应当改一改,改作“第一监狱”。不过心里如此想,人还是朝前走。穿过了两进房子,一位四十以上的先生,长袍马褂的就迎了出来。秋圃抢上前一步,拱手道:“怎好让老夫子出迎,真是不敢当了。”小秋知道这就是先生姚廷栋,也就躬身一揖。姚廷栋见他穿了豆绿湖绉棉袍,外罩一字琵琶襟滚边花缎蓝马褂,头戴缎子瓜皮帽,上有小小的圆珊瑚顶儿,腰上系着淡青洒花腰带,在马褂右襟下飘出一截来。眉清目秀,十五六岁的哥儿,这样修饰着,在富贵之中,自带一番俊秀之气。只是自己向来教着布衣的子弟,现时来了这样一个花花公子,恐怕会带坏自己的学风,因之不免把脸色格外板起来。这几进屋子的房间里,都住着姚先生的高足,头两天就听到说了,有一位少爷要来,所以这时少爷来了,大家也就少不得在窗户眼里,门帘子底下,争着窥探。小秋一向在省城里富贵人家来往,多半是这样的穿戴惯了。却不料到了这里来,是这样地引着人家注意,情不自禁地把面就羞红了。秋圃带着他到了正面大厅里,这里右边摆着一张八仙桌,夹住了两个书架,正面一把太师椅子,那自然是师座了。此外大大小小,沿四周的墙壁,都放了书桌,一直放到前进堂屋倒座里去。各位上都坐有十三、四岁,以至十七、八岁的学生,见着客到,都站起来。正面是个木头月亮门,里面有方丈之地,上设了至圣先师的座位。小秋周围一看,并无隙地可放书桌,除了进月亮门去陪孔夫子,就是和先生同席了。心里捏了一把汗,只说糟了。这时,姚先生让着秋圃在师位旁边坐下.吩咐斋夫在圣位前点上了香烛。小秋是不用别人吩咐,拜罢了孔夫子.请先生居上,也拜了四拜,然后和各位同学都拱了一个揖:姚廷栋略问了小秋,读些什么书,笔下能作什么,就点点头,于是向秋圃道:“兄弟这里有十八个学生,分作两批教。文理清顺些,自己已经会看书的,让他在房间里设位子。不能自己用功的,就在堂屋里设位子。令郎既是自己可以读书动笔了,这后进还有一间小厢旁空着,就让他住到那里去吧。”小秋听了这话,真个如释重负.只怕父亲不答应。所幸秋圃很客气,说了完全听凭先生的便,也没有多谈。告辞走了。

这里学堂的斋夫,将小秋引到后进厢房来布置一切,这厢房在圣座的后面,门朝后开,恰是避了先生的耳目。一个两开窗户,对着有石栏干的大天井。天井里有一棵大樟树,高入云霄,大树干子,弯弯曲曲,像几十条黑龙盘舞,树叶密密的罩着全屋皆阴。树顶上有许多水老鸦,呱呱乱叫。天井石板块上青苔长有十个铜钱厚。厢房墙上,另有一个圆窗户,对了祠堂后的一片菜园子。靠窗户不远,有一丛芭蕉,一个小土台,上面一口井,井边两棵横斜的梨树,枝上长满了花蕊,有些早开的花,三星两点的,已经在树枝上缀着白雪。小秋两手一拍,大叫一声“妙”。斋夫正搬了书箱进来,答道:“少爷,这是姚家祠堂,不是庙。”小秋道:“这外面是姚家的菜园?”斋夫道:“是相公家里的菜园。”原来此地人称秀才作相公,称举人作老爷,这是先生家里的菜园了。小秋道:“先生在家里睡吗?”斋夫将嘴向窗户外一努道:“啰!他住在那一边。”小秋看时,天井那边,也有间厢房。自己空欢喜一阵子,以为在后进住着,离开了先生权威之地,不料挑来挑去,却是和先生对门而居,也就不再叫妙了。斋夫将这屋子收拾清楚了,姚廷栋便叫小秋到师位前去,随便的在书架上抽了一本《古文辞类纂》来。掀开第一页,乃是贾谊的《过秦论》。姚廷栋道:“我不知道你汉文的根底究竟如何。你可以把这篇文章,先念后讲一遍,我知道你的深浅了,再订定你的日课。”小秋回头一看,许多同学,都向自己望着。心下这就想着,我应当把一些本领给人家看看,不要让大家小视了我。于是将那篇《过秦论》抑扬顿挫念了一遍。姚廷栋听完了,点点头道:“不用讲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根底。今天你初来,不必上什么新功课,可以自己随意理一理旧书,把心事安定了。明天我出一个题目你作,试试你的笔路。”小秋答应着是,退回自己屋子里来了。心里这就想着,这位先生果然不是《牡丹亭》里的陈最良,更不是《石头记》里的贾代儒,我原想着这里是第一监狱,或者不至于了。

正这样地想着呢,一阵很清脆流利的书声,送进耳朵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咦!这可奇怪了,这是女子的声音,难道这个学堂里面还有女学生吗?记得三年前,在外面附馆,有秀芳、秋风两个女同学,那时只管和她们在一处玩,有时还闹着脾气,几天不说话。后来才知道青梅竹马之交,就是这么一回事,可惜那个时候,一点也不懂得,糊里糊涂地把机会失掉了,于今回想起来,还是羡慕得了不得:这可好了,现在又有了女砚友,不要像从前那样傻了。心里这样地想着,早是隔了窗子,向那边厢房看去。这里一伸头,早见那边窗户里一张白脸一闪。小秋一想,她准是也向这边张望,不要鲁莽,既是同学,迟早总可以看到的,于是又缩回来。但是坐下来只翻了两页书,那件事无论如何打发不开,索性把书桌移着贴近了窗户,也高声朗诵地读起书来,也不过读了七八页书,那窗户里的白脸,又是一闪。小秋是抬头慢了一点,竞不曾把那脸看得清楚。小秋想着,把桌子贴近了窗户,那还是不妥,复又把桌子移到里面去:本来无事,自己倒着实庸人自扰了一阵。混到这天下午,由前进堂屋里吃饭回后,进来捧了一杯凉水,在院子里漱口,那边厢旁门开着.这位女同学,悄悄地出来了。他一见之后,不由得心里突突乱跳一阵,这正是在义渡口上遇到,手捧腊梅花的那位姑娘:自己以为从此以后,彼此永无见面的机会了,不料更进一步,彼此傲了同窗砚友:在这一刹那间,自己未便去正面相看人家,那位姑娘.也就低头走了。小秋出了一会子神,走回房去,将书页子里夹住的一张诗笺,拿出自念了一遍。心想,这一下子好了,有了作诗的题目了:但是这里同学有二十人之多,就没有人和她想亲近在先的吗?恐怕我来已是晚了。他到学堂的第一天,正处在他父亲所期望的反面.开始心绪烦乱起来。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小秋在有意无意之间,把那位姑娘的底蕴打听出来了。她是先生的爱女.名叫春华.今年才十四岁。先生在学堂呢,她就在厢房后面的套房里念书习字。先生不在学堂里呢,她就回家去。她家就在祠堂后面,所以她进出都由后门,虽是男同学有许多,却很少接触的机会。小秋听了这些消息,心下暗喜。想道:“春华秋实,是个现成的典故。我的名字,已经有个秋字了,她却实实在在的叫做春华.这样看起来。我们竟是有点缘分的。要不然,为何那天在义渡口上就遇到了她呢?这个兆头太好,将来大有意思。于是颠头颠脑地又不住地在屋子里微步吟诗。可是这位春华姑娘,年纪虽轻,举止却非常地端重,有时彼此相遇,她不闪躲,却也不轻看人一眼,只是正了面孔,行所无事地走了过去。这和初次在义渡口相遇的情形绝对是两样。小秋心里想着:是了,自从我到学堂里以来,在第二日,先生就对我说了,读书的人,以大布之衣,大帛之冠为佳。吓得自己立刻找了一件蓝布大褂,将绸棉袍子罩上。莫非这位师妹,也是嫌我浮华的。以后我要尊重些,不可向她探头探脑了。在十日之后,小秋的态度也就变作老实了,只是心里头,总不能完全老实。只要有机会,便向对面窗子偷看了去。这时,也探得春华的书底不错,念过《女儿经》、《女四书》之后,又念完了一部《列女传》,一部《礼记》,现在正念着《诗经》呢。这并不是什么人告诉小秋的,是在春华的读书声里,就把她的书底一一地听了出来了。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姚先生因族中的人请他吃午饭,他不在学堂里了。前面许多同学,趁着先生不在家,一窝蜂地跑了出去各找乐趣去了。虽有两个同学不曾出去,也睡了午觉了。小秋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只见那菜园里的梨花,堆雪也似的开了一树。天上正飞着极细极细的雨丝,不用心看,几乎是看不出来,被风一吹,卷着一团一团的烟球,在半空里飞奔。菜园外有几棵柳树,枝条长长的向下垂着,带了金黄色。小秋走到窗户边看时,那雨烟子被风吹着,直扑到脸上来。于是低低地吟道:“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他这样吟着,实在是无意的。不料对过厢房,声音跟着也吟起诗来,诗也只有两句,却颠三倒四地只管吟着。起先,小秋听不出所以然,后来听明白了,乃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两句诗和现在的环境映证起来,和“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两句词联续起来,这就大有意思,耳朵听着,心里哪禁得住情思的冲动,于是卜突卜突地跟着跳了起来。第二回透一点真情人逢老圃 积十分幽怨事说西厢

李小秋在书房里那样诗心砰动的时候,那对过厢房里的诗声,却也由高而细,以至于全不听见。小秋心想,那决没有错,必定是因为我念的词,把她逗引着了。我索性再念两句诗,看她怎样。于是由“昨夜星辰昨夜风”起.把那首《七律》无题,完全都念遍了。但是天井外那樟树上的积雨.滴答滴答向下落着,越衬着这后面一进屋子静寂无声。小秋心想,她或者还不懂得这种诗句,我自吟咏了这一遍了,偷偷地向对过看看,她在做什么呢。于是装着看雨景的样子,两手反在后身,走到窗户边向天上望着。他虽然头是昂起来望着天上的,然而他的目光,却正是望了对过的窗户。呵!了不得,竟是一排四扇窗户,完全关闭起来了,莫非她恼恨我这种诗句吗?她若是恼恨在心里.那还不要紧:假如她在先生面前,略微透露一些口风.说我为人轻薄.先生打我一阵!骂我几句,那还罢了。若是先生告诉我父亲,说我这个人不屑教诲,让我退学,那我简直不能为人了。他如此揣想着.心里蜀然是不安,就是脸上也像在炉子边烤火一般.一阵阵的热气.只管由里面烘发到外面来。本来是想在天井里多徘徊两个圈子的.他转念一想,可不要胡来了。我乱吟着诗句.已经怕人家说我轻薄了.再要在天井里转来转去,显见得我这个人不知进退.如何使得?他忽然地小心起来,赶快向书房里一缩,先摊开书本。坐在书案前.恭恭整整地看起书来,但是心里烦恼过一阵之后,眼睛尽管看在书上,而书上说的是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他心里只是在那里揣想着,春华应当怎样对付我?我若是她,也不能对先生说,只是心里怀恨着,以后永远不理会我就是了。可是就算不理会我,我也面子难堪,心里难受。本来是我的不对,先生的女儿,犹如我的姊妹一般,我若是应当敬重先生的话,就应当敬重师妹,怎能够存着非分之心呢?他心里这样地一惭愧起来,就越发的不能够安心看书。但是不看书,或是出去散步,怕露形迹。或是到床上去躺下,又怕更要胡思乱想。万不得已,那么,坐下来写两张小楷吧。这倒是比较可靠的一件收束放心之策。于是自己先研了一阵子墨,然后找了一枝好的羊毫,就着一张朱丝格纸,慢慢地写起字来。这个法子,倒果然有效,心里虽不断的在那里揣想着今天所做的事。可是手上也不断地在写字。直写到黄昏时候,先生回了学堂,同学掌起清油灯来,开始读夜书,小秋的心事才定了。

到了次日,起床之后,打开窗户来,天气放了晴。一阵阳光,扑进屋来,那久雨之后的人,对了这种阳光,说不出所以然的,是十分痛快。小竹子短篱笆上,长长短短,突出了许多竹笋,不知名字的小鸟,在竹篱上叫着。那两棵梨花,被太阳一照,自得光华烂发,更是可爱。小秋过了一夜,又看了这样清新的晨景,把昨天所作的事,就完全忘记了。于是两手倚了窗栏,就朝菜园子里赏鉴起来。正当他这样赏鉴的时候,那芭蕉丛中,有个穿花衣服的女子,很快一闪,就不见了。略微听到一些脚步声,是由那里转向墙角边而去。小秋一点也不犹豫,猜定了这就是春华师妹,而且料着她也必是恼恨过深,所以看到我在这里就闪开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昨天念那无题的诗。所幸她顾全面子,不曾对先生说。要不然,昨天晚上这件事就发作了。虽然,她还在气头上,总以小心为妙,万一她生了气,随时还是可以举发的。到了这时,小秋只是害怕,把玩风弄月的那些想头,完全消灭了。这天下午,先生叫去问书,却好师妹也为了一个字去问先生=小秋站在桌子左边,她却大宽转的,由他身边绕到右边去。小秋两手扶了桌子,低了头只看自己的书,不敢正眼儿看人家,先生当面,更是不敢偷看。只听到先生道:“这个字,你会不认得?《诗经》上有‘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不是有这个‘琼’字吗?”她也不曾作声,悄悄地去了。小秋心里,哪还敢惦记其他,讲完了书,自回书房去。自这以后,只念些《大学》、《中庸》、《公羊》、《谷梁》,对于艳丽的词章,并不敢提。

又过了一日,还是晴天,直到下午,太阳行将西下,一天的功课完毕,便同着两三位同学,到村子里去散步:这些老学生和村子里人都混熟了,随处遇着人就站住闲话:小秋搭不上腔,一个人还是继续地走,不知不觉地又远远地碰到两棵梨花树,于是顺着桔柚林外的小路,走向前去:到那里看时.不由自己哈哈一笑,原来这两棵梨花,也就是自己卧室窗户外的两棵梨花.这已走到那菜园子里了。于是慢慢地向前去,走到梨花树底下来.那阳光由梨花缝里透掉过来,虽是有些树阴,那树阴却也清淡如无,人站在树底下,真个飘飘欲仙。恰好有几阵清风从柳条子里梳过来,将那金黄色的柳条,也吹动得飘飘荡荡的。小秋觉得浑身爽快,仿佛记着有这样两句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也就很想把这两句诗改一改,改得和现实情景正合:口里哼哼唧唧,也就不断地念着。因为他一副心情,完全在诗上.也就不计其他了。

在二十年前,少年不解现代听谓求恋.追逐这些手续,遇到了羡慕的女性,只有一味地去纳闷寻思.幻想中不是打算做一个跳墙的张君瑞,便是打算做一个讨胭脂吃的贾宝玉。然而这两种人,都是万难做到的:加之是世家子弟的青年!父兄都告诉他一番弟子人则孝,出则弟,孝子不登高,不临深的那些话头,在人面前,必定要斯斯文文的,才不失体统。小秋的环境.便是如此。他偏又不是个极端守规矩的孩子,背着人,只管偷看些《红楼梦》、《西厢记》之类。整年整月的,只想得一个莺莺或黛玉:莺莺是不易得的人了,自己也没有这种胆量,出门去访佳人。只有林黛玉这一类的中表亲,人人都是有的。可是说起来也是缺憾,有两个姑母,生有表妹,都在河南原籍,无法见面。舅母倒生得不少,可是又全是肥头胖脑的表哥表弟,没有一个小姐。母亲原来有个大丫环,叫着贵莲,可是一脸大麻子,而且眼睛皮上,还有一个萝卜花,这决不是袭人晴雯一流。后来又添了一个小丫环叫春喜,倒也五官清秀,只是到现在还只九岁,什么也不懂。小秋有时在书房念书,叫她斟一杯茶来,要学一学宝玉支使四儿的昧儿,她却在外面偷着踢毽子,老叫不进来。进来了,身上洒着一阵汗味,蓬了一把黄头发。所以他无可奈何,只寄情风月,每是无病而呻,来排遣他的苦闷。现在他忽然遇到这样一个师妹,不但是可认为黛玉宝钗而已,她恰是知书识字,且粗解吟咏,这去那鼓儿词上的佳人才子,为程不远。因之自遇到她以后,明知在严师督责之下,同学攻研之间,不是谈男女调情的时候,但是头里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件事排解开去。同时又怕春华不快活,只管远远地见着她就闪开。这时,他出来散步,也是万般无奈的一条计策,及至到了梨花树下,触景寻诗,许多思想,都凑杂在一处,哪里还寻得出诗来。正凝想着呢,只听得芭蕉影里,娇滴滴的有人叫道:“小德子,不要跑,仔细跌跤。”这两句话,把小秋惊悟。看时,乃是先生的小儿子.在菜地沟里跑着。那位师妹春华姑娘正在前面喊着呢。小秋心里头,尽管是想她,可是一见面之后,倒反而慌了手脚,脸上一阵绯红,望着人家说不出话来。然而春华却大方的多,手扶了芭蕉叶子,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兄。小秋因为人家都开口了,自己不便呆站在这里,于是也就笑着答应了一声。他虽是答应了一声,然而自己答应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是鼻子里仿佛曾哼着请了。春华一只手,依然牵住了芭蕉叶子,一只手却将那芭蕉叶子一条一条地来撕着,只管低了头微笑。小秋不敢和春华说话,又舍不得马上走开,却携了小德子的一只手,问他几岁,又问他念书了吗?那小德子才有四岁多,怎能够念书?小秋也明知道他不曾念书,但是除了这个,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小德子虽然淘气,恰是他最怕生人,经小秋一问,将一个食指,放在嘴里衔着,身子是扭得像扭股儿糖似的,睁了一双圆眼睛望着人,却死也不作声。春华道:“没有出息的东西,李师兄问你的话,你怎么不答应?快给你师兄作揖。”小秋摸着小德子的头道:“不要紧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师妹,你很用功=”这最后六个字,他虽是说了出来,声浪低微得震不动空气。难为春华耳力极好,竟是听见了,便笑答道:“我哪里知道用功.用功也没有用处,还中得了女状元吗?我爹爹说,师兄学问很好,一堂同学.都赛不过你。”她口里说着话,手上已经把那片芭蕉叶子,撕下一大片来,于是两只手又一条一条的,更撕得像一一挂穗子一样:小秋也知道她是很难为情的,若是只管和她说话,却怕她难堪。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可以证明她决不会为了前日念书的声音生气.心里自是十分欢喜。他不作声,她也不作声,两个人对立了一会儿.那小孩子却扯住了春华的衣襟道:“姐姐我们回去吧,尽站在这里做什么?天黑了。”春华红了脸,牵着他的手生气道:“回去回去!是你要来,来了又要走。”说时,回转头来向小秋点了一个头,也就走了。

小秋站在梨花树下,眼看她姗姗而去,心里头高兴极了。觉得宇宙虽大,都是为自己造就的=便是这两棵梨花,不是在阴雨里面,那样凄凄惨惨的穿了一身缟素衣裳。照现在看起来,乃是琼花玉树,一个白璧无瑕的宝物,一高兴起来,身子犹如腾云一般,情不自禁地跳了两跳。直等着太阳西坠人影昏昏的时候,才两手拉开了窗户,扒着窗户板子,向里一跳。他以为屋子里很低,随便地就跨了过来,猛然地向下落着,地板是哄咚地响了起来。那个斋夫听到书房里这种很大的响声,倒有些莫名其妙,立刻跑过来,推门向里望着。小秋跌在地板上.摔得两腿麻木生痛,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只管低头在膝盖上拍灰。斋夫笑道:“李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小秋怎好说是爬窗口进来摔倒的.便笑道:“我站在方凳子上钉钉子呢。”斋夫笑道:“我也没有看到少爷进来,少爷怎么样就在屋子里摔了一跤了?”小秋还说得出什么话来,只是傻笑。斋夫也不敢多问,自低着头走了。小秋定了定神,坐在椅子上只管想着。斋夫又进来了,两手捧了清油灯,放在书桌上,将油碟子里的挑灯杆儿,把灯心剔得大大的,向小秋笑道:“李少爷要什么东西吗?”小秋见他格外地献着殷勤,心里倒有些疑惑,莫不是这家伙看出了我的行为,故意来审问我的。于是正了颜色道:“不要什么东西,你去吧。”那斋夫因为他是一个道地的少爷,所以随时特别殷勤。往日这李少爷受着奉承,总是笑脸相迎,不料他今日有了脾气了,去奉承他,倒反是受着他的钉子,不声不响的,也就退到厨房里去了。自己坐在灶头边,看了灶上蒸屉里出的水蒸气,只管出神,叹了一口气道:“有钱的人,真是脾气大。”这句话刚说出口,后面就有一个人答道:“狗子,你一个人在这里骂哪个人,又是灌多了黄汤了吧?”狗子回头看时,却是大姑娘春华来了。连忙站起来笑道:“半夜里杀出一个李逵,大姑娘怎么会到我们厨房里来了?”春华道:“怎么样?厨房里不许我来吗?”狗子笑道:“不是不许大姑娘来。因为大姑娘嫌这厨房里是烧煤的,经年也不来一次的,现在煤气正烧得这样厉害,你怎么倒来了?”春华道:“米汤煮开了,赶快送回家去一盆。”狗子笑道:“这件事还要大姑娘自己来说吗?”春华也不去分辩,看看盆里的菜又看看厨房里的米,还伸头向水缸里看看。狗子心想:怪呀,我们姑娘,今天到厨房里来查我的弊病来了。春华在厨房里打了几个转转,遂就笑道:“金家少爷今天回学堂来了吗?”狗子道:“昨天回家的,今天哪能够回学堂呢?”春华道:“王家少老板,好久没有回家了,该走了吧?”狗子道:“谁知道哇?”春华道:“那位李家少爷为人很和气呀!”她说到这里,禁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了。狗子心想:我们小姐,是把话来颠倒着说吧?便随便答应了一个是字,春华道:“他父亲是个知县呢,他祖父还是个大红顶子,做了好几代的官呢。”狗子心想,我们大姑娘,倒偏知道李少爷的家世,也就微笑了一笑。春华看到了狗子的态度不大正经,有话也就不敢跟着往下说。搭讪着向天井上面看了一看天色,也就走了。

姚廷栋是本村里一个相公,所以他的住宅,也就是四面土库墙的高大房屋。在东边墙下,有一所两明一暗的小屋子。堂屋门就是大门,这时大门未关,却是将夹层的两扇半截门带拢了。由这门口过,看到那堂屋里闪出一道昏黄的灯光来。灯光之下,吱嘎吱嘎,织布的木机声,响得很是热闹。春华昂着头向里面叫道:“毛三婶,你太勤快了,晚饭也不吃,只管织布:”屋子里的机声,突然停止,那半截的门向外推开,毛三婶站在门口,笑道:“大姑娘,刚下学啦,进来坐一会子吧?”春华也正有话向她说,就走进去了。毛三婶将小火缸上的一把泥茶壶提了起来.四周张望着,就想寻茶杯倒茶给她喝。春华连连摇着手道:”不要客气.我刚喝茶来的。”毛三婶放下茶杯,笑道:“果然的,我也不必倒茶给你了。我们这茶倒会喝涩了你的嘴。”春华道:“你吃过了晚饭了吗?”毛三婶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日子简直过得造孽,后天不是该赶集吗?我想把布明天下了机,后天拿到市上卖去:”她说着话端了一把小竹椅子,放到堂屋中间来,还掀着胸前的围襟揩抹了几下,笑着让坐,春华道:“你只管织布吧,我和你闲谈几句:”毛三婶笑道:“我也有话和你谈呢:”于是拖了一条小板凳来,塞在屁股底下,在春华对面坐下了。春华道:“毛三叔还没有回来吗?”毛三婶道:“他要能早回家就好了。天天在街上喝酒,醉得烂泥一样才回来,你叫我说什么好。”春华用手摸摸自己的刘海发,又回去摸过自己的辫子梢来,很不在意地问道:“他不是打算到府里去傲生意吗?”毛三婶扭转身撅了嘴道:“那是一句话罢了,做生意哪来的本钱?”春华道:“府里有熟人,借一借也好=”毛三婶眉毛一扬.就笑起来道:“他本来打算到管家去借的。但是大姑娘还没有过门呢.新亲新事,怎好开口?”春华将脸红着,装出一种生气的样子.咬着牙道:。那是倒霉的人家。”毛三婶道:“你不要信人说.姑爷并不是癞痢头。前几天,你毛三叔在街上碰到他呢,他也是身体太弱,所以今年下半年没有读书。”春华肚子里,这时有许多话要问,但是话到舌尖,又吞了回去。两只脚尖在地上划着,只看了自己的脚尖,并没有作声。毛三婶看她那样子,也知道她是有话说,就静静地等着她。许久,她忽然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才道:“人要是得了痨病,很不容易好的,我将来恐怕会得这个病。我若有病,就不瞒人。”毛三婶笑道:“大姑娘桃红画色,怎么会得那个病?管家小老板,我听说是有点病,你也不要信人说是那个病。把这个冬天过了,交了春,他的病,或者也就好了。”春华听她这样子说,管家小老板真有病了,心里头那一把暗锁,却轻轻地透开了几层。就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总情愿死。”毛三婶道:“年轻轻的,你怎么说这个话,你的荣华富贵,还正在后头呢!”正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喊道:“毛三哥在家吗?”说话时,一个穿破蓝布袄子的少年,冲了进来。他没有戴帽子,露着一颗长满了梅花秃疮的头。他头上仿佛鸟粪堆里,露出稀稀的一些短草。大概在他新自搔痒之后,浓血由耳鬓边直流下来。春华由这位癞痢,联想到那一位癞痢头,早是面红过耳,心里难受已极。这个癞痢,他偏是不知进退,还向春华笑道:“大姑娘吃了饭吧?”江西人有个奇特的风俗,熟人见面,不论时候,不论地点,第一句话,就是问“吃了饭吧?”譬如两个人半夜在厕所里遇到,也是问“吃了饭吧?”而答复的人,也总是刻板文章,两个字“吃了。”这个吃字读作恰好的“恰”,念起来,且很是重浊。当时春华答复这癞痢,却不是那刻板文章答道:“我冒恰(没有吃),唔有什哩送把我恰吗(你有什么送给我吃吗)?”她这样反常的答复,让这癞痢碰一鼻子灰,自己还莫名其妙。但她是一村子里相公的女儿,谁敢得罪她,不作声,低头走了。

毛三婶也有些奇怪,大姑娘为什么突然生气,正望了春华发呆呢。春华依然是怒气勃勃未曾平和下去,将脚轻轻地在地上点了两点道:“臭癞痢,这副死相。”毛三婶听他这种口吻,心里有些明白了,便不敢多说。春华咬着牙道:“一个人生了什么病都好医治,唯有这臭癞痢,胡子白了,也没有好的日子:我见了这癞痢,就要作恶心。”毛三婶心想,你那位没有过门的丈夫,也是个癞痢呢,我看你怎么办!作恶心,你还得和他同床共枕呢!不过她心中如此说,口里却说别的,把这话扯开,因道:“大姑娘,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去吧!我喜欢听你说故事,你一肚子故事呢。说两样我听听吧?”春华心里,这时候是非常的难过。但是难过到什么程度,也就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毛三婶留着她吃饭.这倒很台她的意思。因为在这里谈谈话,可以排解胸中的积闷。便笑道:“你要听故事,那也很容易。等我回去吃了晚饭,再来讲给你听。”毛三婶道:“那又何必呢?我也不为你做什么菜,我一边做饭,你一边和我讲故事,这不很好吗?”于是她拿着煤油灯,到堂屋后倒座里去,放在墙上的支搁板上,自己引了一把木柴,坐在缸炉子边烧起火来。

春华坐在旁边一只矮凳上.看她烧水做饭。毛三婶道:“大姑娘,你讲的《二度梅》,很是好听.你再讲一个比那好听些的故事给我听吧?”春华昂头想了一想.两手抱着膝盖,身子也前仰后合的,似乎她不曾说,已经想得很得意了。她原是偏着头,在那里出神的,这时忽然向着毛三婶望了道:“你屋里。去年不是挂有四张画,说的是张生跳粉墙的故事吗?我说一段张生、莺莺的事你听。”毛三婶放下手上的火钳,两手一拍道:“这就好极了!”春华微笑了一笑,然后接着道:“张生,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状元,其实原来是个白面书生,遇着莺莺的。莺莺自小即许配了郑家,那郑家公子长得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请问莺莺那样的佳人,有沉鱼落雁之容,怎不伤心?后来他到庙里进香.遇见了张生一表人才,心里自然……”说着,她不加断语,笑了一笑.接着道:“那张生可就疯了。”毛三婶对于这个故事,也是略知一二。于是正着视线向春华道:“不吧,大姑娘,我听说他是生了相思病。”春华抿了嘴微笑道:“何必说得那样肉麻死人呢?这莺莺小姐手,.有个聪敏丫头,叫做红娘,看着他可怜,又为他再三地哀求,才传书带信,但是人家一位宰相的小姐,哪里能理会呢?后来来了一支强盗兵,把他们住的那座庙围困了,要捉小姐。老夫人就说,退得了强盗兵,就把女儿许配给他。后来张生请他盟兄白马将军把强盗打走了,可是老夫人反了脸。唁!”她叹的这一口气,却拖得非常之长。毛三婶笑道:“大姑娘,你是认得字的人,怎么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呢?”春华并不带笑容,淡淡地道:“我这说的真话吗。张生和莺莺,正是一对,而且张生又是救命恩人,为什么不把莺莺许配给他呢?”毛三婶道:“我想老夫人也有难处,她一个女儿怎能许配两个郎呢?莺莺不是许给了郑公子吗?”春华听了这话,又是一声长叹。毛三婶道:“后来不是莺莺嫁了张生吗?说是郑公子气死了。”春华道:“那是后人不服,捏造出来的话,其实莺莺后来就和张生不通音信了。”毛三婶道:“她一定是嫁了郑公子了。”春华摇着头道:“她决不能嫁姓郑的。你看图画上画的郑桓,是个小丑的样子,倒像一个作贼的,莺莺那样绝世的美人,我们忍心说她会嫁他吗?”毛三婶所知道的,莺莺是嫁了张生了,郑桓也是一个公子,为什么大姑娘偏要反转过来说,这倒有些不解。只是她一定如此说了,也就不好去驳回了。春华看她脸上带了微笑望着自己,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便笑道:“古来许多真事,都让后来编鼓儿词的人,编得牛头不对马嘴。譬如梁山伯祝英台的事情,就和真事不对,那个时候,离孔夫子也不知几千百年,乡下人传说,那先生就是孔夫子了。”毛三婶抢着道:“这话对了。祝英台也是有丈夫的……”春华也抢着道:“若是照乡下人传说的,祝英台这人就该死。既然和梁山伯很好,为什么放学回家去,又许配了那马公子呢?像莺莺原先配了人,那是命里注定了哇!嗐!世界上这些悲欢离合的事,那是天和人作对,要不然,后世人哪有许多鼓儿词谈呢?”毛三婶在乡下妇人中是有心计的人,她见春华今天说话,常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在里头,决不是平常说鼓儿词的那一种态度,这很有些奇怪。今天自己失口说出来,她丈夫是个癞痢头,莫非她因这件事,引起了心中的牢骚?心里这样一转念头,也是越想越像,但是她没有张生,也没有梁山伯,何必这样子发急呢?不过她生气是真的.千万不能将话照着向下说了,于是赶紧切菜做饭,和春华说些别的,把这话引了开去。她不说,春华也不再向这上面提着,只是左一声,右一声,叹了好几回气。这一下子,让毛三婶越看出了形迹.匆匆地伺候她吃完了饭,就拿着灯送她到自己家门口去:有道是:旁观者清。这就给毛三婶留下一个很显明的影子,让她去追寻了。第三回带醉说闲情漫猜消息 借资掷孤注小起风波

俗语道得好:欲知心上事,但听口中言。春华在毛三婶面前,所说的这一番话,未免大大地留着痕迹,她送春华去后,也不上机织布,也不下厨房烧火,两手抱了膝盖,斜着身子坐下了,望了墙壁上悬的一盏灯,只管发呆。过了约莫有一小时之久,外面的半截门,“卜通”一声的响着,接着就有人猪一般的哼着,毛三婶知道,这是他丈夫毛三叔回来了。

毛三叔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这里可以介绍一下子:他并不姓毛,也是姓姚。不但是他姓姚,这一个村子上的人,全数姓姚,不带别姓的。江西有多数地方,是带着这浓厚的封建色彩,来组织乡村社会。一个村子里,只有同姓来居住,纵有别姓一、二家住着,受着多数人的排挤,什么也感到不便,他也只好住到自己同宗的村子里去。因为如此,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祠堂,和一所村庙。祠是供祖先的,庙是供神佛的。而神佛也离不开土地,财神,文昌,关公几位。在这几位神佛上研究一下,可以知道乡下人的思想是怎样。这是治鬼神的,见得他们有组织。至于治人事的,当然更要进步。大概的说,每个村子里,至少有两个统治者,一个是管人事的,由相公当之,资格是举人,副榜,秀才之流,万不得已,童生也可以。但是必定是读书作八股功夫的人,另一个是治族事的,由每个村子里年高辈长的人来担任。他们虽不必有什么选举的形式,然而对族外有了事,必定人人来请教相公:对族内有了事!人人必定来请教族长,也就等于公认了:但是一个族长和一个相公,决计不能担任全族三五百人或者二三千人许多杂事,如甲家丢了一只鸡,乙家欠人三个月利钱,这样的小事,都要出来处理.也不胜其烦。于是在统治者之下,在全族里总需要几个为人直爽.能说,或者能跑路,有闲工夫的人,来帮助一切,而毛三叔就是一个。这种人,在全族里,虽没有什么地位,但是遇到相公族长许可了他处理事情时,在那一件事一个时间里,他和相公族长无二。所以在平时,村人也不妨给一点小便宜他得着:毛三叔为了常可以得小便宜,终年只管理他私产三十来棵桔子树,田里工作,如栽禾,耘草.车水,这一些上晒下蒸的苦事,完全不管。每日只是到三湖管上水酒馆里去吃酒闲坐。有钱就到财神庙赌摊上去押单双宝:每到夕阳西下,他喝得两张脸腮如关公一般,东歪西倒,走了回来.逐日如此。这行为太令人注意了,所以前后十里路,无人不知毛三叔。为什么叫毛三叔呢?他小名叫三毛伢仔.一直到十八岁.才取了个大名叫天柱。但是人家叫他三毛伢仔,不叫他姚天柱:到了他娶了毛三婶了,有些人不便叫他小名,就顺了比他晚一辈的人叫.叫他毛三叔。好在他的辈分极大,这样叫,决不上当。平辈或长一两辈的人很少很少,只好拗着口叫他天柱了。毛三叔虽是好酒又好赌,生平却不讲歪理,若是自己错了,老老实实,就认为自己错了:因为肯认错,大家对于他的感情,都不算坏=只有他的老婆毛三婶.每晚陪了这样一个醉鬼睡觉,心中大不舒服。而且他白天又多半是不在家。

这晚晌,毛三婶听了春华的话.觉得她邪样的人,嫁个癞痢丈夫,实在是委屈了。然而自己这个丈夫.一张雷公脸,长满连鬓胡子,而且身上的衣服.总是敞着胸襟.不扣钮绊。外面板带一系,纽转在身上,非常之难看。和这样的丈夫终日相伴,又有什么趣味。她想到这里时,丈夫就回来了。往日她听到门声,就上前来开着,免得毛三叔说罗嗦。今天心里是特别不高兴,虽然听着了也不开门,只是两手抱了大腿,朝墙壁上的灯去望着。毛三叔在门外用脚连踢了几下门,叫道:“死了吗?还不来开门,我把这两扇门打掉下来,看你在家里做什么?”毛三婶这才由屋子里答应了出来,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要打这门,你就重重的打上几下吧,你不打这门,才现不出你是一个好汉呢!打破了门,怕不由那死王八蛋出钱来修理。”说着,两扇门向里拉开,毛三叔歪着身子,由外面跌了进去。毛三婶并不理会他,自关了门,回厨房来洗碗盏。毛三叔见老婆不理会他,也有些难为情,自捏了一杆旱烟袋到厨房里找火种。当他点火的时候,看到两只饭碗两双筷子在洗碗盆里,便咦了一声道:“你一个人怎么用两份碗筷?”毛三婶两手在盆里按着碗,偏了头望着道:“两份碗筷,你怎么就看到了?”说毕,就淡淡地冷笑一声。毛三叔道:“看你这样子,好像是生我的气,我难道问不得一声吗?妇人家讲个三从四德,你对了汉子,总是这一副样子,是你娘老子教导出来的吗?哼!你这泼妇!”他说着这话,手拿了一条板凳,重重地向厨房中间放着,然后坐下来。毛三婶住在相公家庭隔壁,受了不少的孔孟熏陶,丈夫这两句话,她比在法堂上听着老爷的判词,还要感到严重,立刻把声音低了一低,勉强带了一些笑容道:“我就实告诉你吧。相公家里的大姑娘到我们家里来了,我留着她吃了晚饭去,所以有两副碗筷。她是天天见面的人,我总不能撒谎吧。”

毛三叔静静地抽了两袋旱烟,自然肚子里想了好几遍主意,这才笑道:“这是想不到的事,大姑娘知书识字,心高气傲,总不会把平常妇女放在眼里的,怎么倒肯和你谈天?”毛三婶眉毛一扬道:“我就是不认得字,论起肚子里面的货色,我也不差于她呀!”毛三叔格格地笑了两声,也就不说什么了,坐在旁边,静静地看毛三婶收拾厨房。她自个儿收拾着,也不去理会丈夫,许久,却叹了一口气。毛三叔横了一双醉眼道:“你还叹什么气,难道你在家里做的事,还不许我问吗?我在外面晚回来一点,怎么你就可以盘问呢?”她道:“这是笑话了,我又没有说你不该问,我是替大姑娘叹这一口气,你多什么心?”说着,她将厨房里东西,收拾完毕了,自提了墙壁上的灯,走回卧室去。

毛三叔不曾把话说完,如何肯休手,已跟着她到卧室里去。这时候毛三婶端了一盆洗脸水放在小桌上,将两只袖子高高卷起,对了墙上悬的一面小镜子先洗脸,后洗两只手臂,然后在抽屉里找出一柄拢梳来,左手摸一下头,右手将拢梳在头发上面,轻轻地梳上一下。毛三叔坐在旁边抽旱烟袋,两只眼像钉子钉定了一般,向老婆身上看着。毛三婶也明知丈夫在看她,只当是不知道,只斜着眼睛,微微地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拢梳,捧起桌上的灯,就要向堂屋里去。毛三叔连忙起身,抢着在门口站定,两手横开,拦住了去路,笑道:“这时候,你还提了灯到哪里去?”毛三婶遭:“我的布,等着明天下机呢!趁了今晚还早,去赶两梭子.你看不好吗?”毛三叔顺手接过灯,送在桌上,笑道:“我有话和你谈谈.今晚上不要织布吧!”毛三婶被他将灯接了过去,倒也不来抵抗.就在靠门的一张破旧椅子上坐着用手托了头,半闭着眼睛:毛三叔手拿着旱烟袋坐在桌沿上,就笑道:“呔!你不要装睡,你那句话还没有告诉我呢,你为什么替大姑娘叹上那一口气呢?”毛三婶突然晕起头来,答道:“我是说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毛三叔道:“你这话我也明白了,你是说她许的这个姑爷,是个癞痢头。”毛三婶鼻子里哼了一声,微笑道:“像她这样的婚姻,是不是鲜花插在狗屎上呢?”毛三叔道:“姻缘都是前生定,那有什么法子。”毛三婶道:“我不相信这话,既然姻缘是前生定的,和谁有缘,谁和谁就当配成夫妻了。何以张生和莺莺小姐,那样的千里有缘来相会.后来又怎样不成为夫妻哩?管婚姻的这位佛菩萨,也太颠三倒四了。”毛三叔道:“呵呵!你倒搬起鼓儿词来。”毛三婶道:“这是今晚大姑娘和我讲一大段西厢,所以我一说就想了起来的。”毛三叔道:“她怎么会把西厢的故事和你谈起来了呢?”毛三婶叹了一口气道:“人家也是借酒浇愁哟。”于是就把春华今晚说的话,从头至尾.学说了一遍。

毛三叔半闭着眼睛,口衔了烟袋,把老婆的话听完,两手一拍道:“这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大大的明白了!”说着,昂头哈哈大笑。毛三婶轻轻喝道:“你叫什么?叫得隔壁相公家里人听到了,那是玩的吗?你说,你是怎样明白了?”毛三叔道:“你有所不知,现在我们相公学堂里,来了一位少爷学生,穿戴不用说,自然是一位花花公子,就是论人,本也是一位白面书生。比原来的那一二十位学生,的确要高两个码子。昨天我和相公由街上带东西回来,大姑娘在祠堂外大路边上,就把我拦住了,她说我们学堂里,又多了一个学生,你知道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问我这句话,我就实说老早知道了。她又说,你天天上街,还要走这学生家门口过呢。我说,我知道,他是李师爷的儿子。大姑娘借了这点根由,就盘问我起来,由李师爷门口过,她的房屋大不大,家里有些什么人?李师爷为人厉害不厉害?我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随便告诉了她几句。她问完了,又叮嘱我,这些话,她是问着好玩的,叫我不要和别人提起这件事,说完了,还是红了脸走了。我心里就疑心,她为什么只管问这些话,而且是鬼鬼祟祟的。后来我又一想呢,她还年轻呢,未必知道什么。可是今天她上街去的时候,在路上也遇到了那位李少爷,我因为大姑娘的话,少不得对他脸上多看了两眼,他倒笑着和我点了个头,问我怎么称呼,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我说我住在相公家里隔壁,天天上街的,走你公馆门口过呢。他就陪着我走了一里多路,当是散步,只管问相公家事,后来问那小师弟定亲没有?我说相公不愿儿女在小时候定亲的,他就笑了。看那样子,他好像还想问大姑娘许了人没有,又不敢出口,看看要走上村口大路了,才回学堂去。这样看起来,他岂不是也有意思?再把他们两个人言语对照一下子,哈!这里面……”说着他连连吸了两口旱烟。大凡一个乡村妇女,不知天高地低,古今久暂,烦闷的人生,无可增长知识的,就喜欢打听人家不相干的家务,来做惟一的谈助。年轻些的,尤其喜欢探听别人风月新闻。毛三婶听了丈夫的话,觉得很有趣,便笑道:“果然是这样,等哪天大姑娘来了,我少不得探探她一些口气。”毛三叔含着到肚子里去的酒气,渐渐要向上涌,放下旱烟袋,伸了一个懒腰笑道:“睡吧=自己家里,快没有了下锅米,倒去打听别人家这种闲事呢。”毛三婶起身向外走道:“不,我还要去赶两梭子。”毛三叔也不拦阻她.却一伸脖子,把桌上的吹灯熄了。

到了次日起来,毛三叔拿了一把长柄扫帚.在门前扫地。只见李小秋身子一晃由墙角边转了出来。毛三叔笑道:“李少爷,你早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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