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1 23:51:27

点击下载

作者:(奥)罗伯特·穆齐尔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三个女人

三个女人试读:

格丽吉娅

人生之年,有时候生命明显放缓了脚步,仿佛它踟蹰不前,或想改变方向。一个人这时候更容易遭遇灾难。

霍莫的小儿子久病不愈,拖了一年,病情既无好转也未见恶化,医生要求他去疗养地长期疗养。霍莫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陪同前往,他觉得那样一来仿佛他就得和他自己,和他的书籍、计划还有生活分开太久。他感到自己的抵触自私透顶,但这或许是种自我解脱,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妻子哪怕一天;他深爱过她,现在仍还深爱着她,但这种爱已经由于孩子而变得可拆分了,像一块石头,水渗入这石头,持续不断地拆分它。他对这一新的可拆分特性很是惊讶,因为以往他是不会知情而自愿让自己的爱有一些减损的。而花在启程筹备的时间虽然长久,却始终也没让他想到,自己将如何孤零零地度过即将到来的夏天。他只是无比厌恶温泉浴场和山地疗养地。他独自留在家里,第二天收到一封信,邀请他入股一家准备重新开采弗森那塔尔峡谷威尼斯旧金矿的公司。信是一个名叫莫扎特·阿马迪奥·霍芬戈特的人寄来的,几年前霍莫在一次旅途中与他相识,并在不多的几天里与他结为朋友。

尽管如此,他心中却没产生丝毫疑虑,始终认为这是一件严肃、可靠的事。他拍出两封电报:第一封告诉妻子他已经启程,居留地址以后告诉她;第二封电报里他接受邀请,以地质学家的身份入股开采工程,也许还会做较大投资。

P城,这是一座种植桑树和葡萄、闭锁而富有的意大利小城市。他与霍芬戈特在此地相会,此人魁梧英俊、皮肤黝黑,与他同龄,总是忙忙碌碌。他获知,公司拥有强大的美国资本做后盾,业务规模将会很大。暂由他俩和另外三个合伙人组成先遣队,进驻峡谷做前期准备工作——购置马匹、等候器材并招募工人。

霍莫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为什么不住旅店,而是住进了霍芬戈特的一位意大利熟人家里。那里有三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无比凉爽柔软的、漂亮的红木树皮制作的床;一层糊墙纸,画着一种极其紊乱、难看,但根本画不完而且陌生异样的图案;还有一把芦苇做的摇椅。如果有人在这把摇椅里边摇晃边观看糊墙纸,那么整个人就会变成一团乱蓬蓬上下翻舞的藤蔓卷须,它们在两秒钟内鼓胀得满满登登,随后又退缩成原样。

时值五月中旬,街头的空气中弥漫着雪和南方的混合气息。晚上街道被大型弧光灯照亮,这些灯高高挂在横系的绳子上,致使灯下的街道宛如深蓝色峡谷,人们不得不在那幽暗的谷底行走,而上空一个个咝咝发着白光的太阳在转动。白天可以看到葡萄种植园和森林,它们已经在红色、黄色和绿色中度过了冬天。因为这些树木不落叶,所以枯萎和新生像在公墓花圈中那样杂乱地交织在一起,而红色、蓝色和玫瑰色小别墅则散落其间,清晰可见,恰似一些置放在不同位置上的骰子,向世人展示着一种不熟悉的、奇特的造型法则。那座山叫塞尔伏特山,高处的森林呈墨绿色,森林上方是高山牧场,有积雪覆盖着,像宽阔的、温和起伏的波浪越过一座座邻近的山峰,与两旁陡峭的小山谷一路相伴相随,——先遣队正是要进入这样的小山谷。山里的男人进城送奶、购买油煎玉米饼,有时会带来大块水晶石或紫晶石。据说这些晶石在许多裂缝中大量丛生,犹如草地上开满了鲜花,而一个无比美好的童话形象则越发加深了这样的印象:该地区在夜晚星辰那陌生而熟悉的光芒的照耀之下,隐藏着某些令人渴望的东西。他们骑马进入山谷,六点钟经过圣奥苏拉,这时在一座横跨灌木丛生的山沟的小桥附近,一群没有一百只肯定也有二十来只的夜莺鸣叫了起来——天光大亮了。

进入山谷,他们身处一个古怪的地方,它悬在一座小山的斜坡上。引导他们过来的这条山间小道的最后一段,简直是从一块扁平大石头跃向另一块,然后分岔成几条短而陡峭的小路,顺坡而下,并如小溪般逶迤淌进草地。站在路边,眼前所见的都是破败简陋的农屋,但若从山下的草地朝上望过来,你会以为自己回到了一个史前时代的木桩村落——朝向山谷那一面的房屋全都建在高高的大方木料上,而茅房则在离房屋不远处像轿子的轿座那样悬在斜坡上方的四根细高木杆上。杆子四周的景色也不无特色:一道略大于半圆形的巍峨群山屏障,其间夹杂着悬崖绝壁,群山陡峭地向一块低洼地落下,这洼地则环绕着一个竖立在中央的较小和长有树木的山峰。整个世界看上去像一个钝圆锥形空心蛋糕,在下面深处流淌的小溪将这块蛋糕切掉了一小块,顺谷而下的小溪对面山壁突兀,村庄就悬挂在这一侧。雪线下四处可见围谷,里面有矮松和几只溃散的狍子,中间的树林圆形顶端野鸡已在发情,阳面草地上一簇簇带有黄、蓝、白色斑点的鲜花绽放,星星大小,宛如人们撒下的一口袋塔勒。若从村后再爬高一百步左右,你就会来到一个平坦的平台上,这平台不太宽阔,分布有农田、草地、干草棚和零星房屋。而小教堂则从一堵朝山谷凸出的围墙里看着外面的世界,在风和日丽的日子,这个世界远远处在山谷之前,有如大海在一个河流入海口之前;人们几乎无法分清,受到赐福的金黄色洼地终结于何处,而崔嵬的云端又起始于何处。

这是一种美好的生活,它在这里开始了。白天他们在山上,在侧塌的旧坑道入口和试开的新探井旁,或者在进出山谷的各条道路上,试图修筑一条宽阔的街道;处在一个巨大的空间中,这儿空间平缓,正酝酿即将到来的融雪。他们出手大方,大把花钱;他们不问男女,一律雇用。他们将男人组成劳动队,派往山上,让他们连续数周待在那儿;他们将妇女组成搬运大队,让她们将工具备用件和给养从几乎无法行走的山间小道运上山。石头校舍变成了一个海外商站,货物在这里存放和装载;等候的女人叽叽喳喳,其中一个男人尖着嗓门儿在逐个点名,往偌大的空背篓里不断装货,一直装到膝盖弯曲、脖子上血管鼓胀。如果是给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装货,目光就会盯在她身上,嘴唇久久合不拢。大家入列,一声令下,这些安静下来的动物便排成弯弯曲曲的长队,一个接着一个缓缓向山上挪步。她们背负着精美、稀罕的货物——面包、肉和葡萄酒,而对铁制器具就不那么细心了,这样在现金工资外还总能落下点儿过日子用的东西,因此她们乐意背它,并且还感激那些将这福祉送进山的男人。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在这儿你不像在世界上其他地方那样受到审查,查你是怎样一个人——是否可靠、强大和令人敬畏,还是娇小、美丽——不管你是怎样一个人,不管你对人生百态有什么想法,你都会找到爱,因为你带来了福祉。爱像打前站者那样先行一步,它像一张洁净的客床那样到处准备好了,人们眼神中饱含着赠送迎宾礼物之意。女人们可能会自由流露出这种情意,但是有时候,当人们从一块草地旁边经过,可能会有一个老年农民站在那儿,像活生生的死神那样挥动着长柄大镰刀。

顺便说一下,住在这个山谷尽头的是些奇奇怪怪的人。他们的祖先是特里恩特主教掌权时代从德国迁来当矿工的,他们今天还像风化的德国石头零星散布在意大利人之间。他们古老的生活方式半保留着半已忘却,而保留下来的东西大概连他们自己也不理解了。一条条山涧在春天冲走他们的土地,一所所房屋曾经在一个小丘上,如今却在深渊的边上了,对此他们也没什么办法,而新时代却从相反的途径把种种最肮脏的垃圾冲进房屋。有抛光的便宜柜子、风趣的明信片和印刷复制的油画,有时也有大概从马丁·路德时代就用来吃饭的一套餐具。他们是新教教徒,但尽管纯粹是这种对信仰的坚守才让他们抵御了罗曼国家化,他们也不是好基督徒。因为穷,几乎所有男人都在新婚不久后就离开他们的妻子前往美国混上几年;回来时,他们带回节省下来的少许钱财,带回逛城市妓院的习惯和不信神的头脑,却没带回文明的锐意进取精神。

霍莫一开始就听人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让他苦苦思索。不久以前,大约发生在最近十五年里吧,一个长期离家的农民从美国归来,又在房间里躺到他妻子身旁。他们快快乐乐地过了一段时光,因为他们又相聚在一起了,尽情享受美好的生活,直至花完最后的积蓄。许诺会从美国汇来的存款久候不到时,这位农民便动身——像这地区所有农民那样——外出打工以维持生计,而农妇则又料理起紧巴巴的家务来。可是他没再回来。而不多几天之后,这位美国归来的农民却到了一座远离这一家的农舍,向他的妻子一天不差地细数分别的日子,要求吃当初分别那一天吃过的饭;他还知道那头如今早已不在了的母牛的情况,并且和孩子们很合得来,这些孩子可不是他在此期间脑袋顶着过的这个老天爷,而是另一个老天爷赐予他的。这位农民过了一段舒适惬意的日子之后,再度卷铺盖走人,不再返回。这样的事在这一带还发生过第三次、第四次,后来人们才终于发觉这是一个骗子,他在那边和她们的男人们一块儿工作过,将诸事探听得一清二楚。他在什么地方被当局逮捕并关押了起来,没有哪个农妇再见过他。据说所有的农妇对此都感到惋惜,因为每个农妇都很乐意再跟他过上几天,并拿他与她们的记忆做一番比较,以便不必遭人嘲笑;每一个农妇都声称曾经很快察觉到有些事与记忆不太吻合,只是没有哪个农妇觉得那么有把握,所以就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不敢给来恢复其权利的这个男子制造麻烦。

这些女人就是这样的。褐色羊毛罩裙下露出她们的大腿,裙子上缀有红色、蓝色或橘黄色的手掌宽绲边,她们裹在头上及交叉着扎在胸前的布是廉价的薄印花平布,印着新工厂制作的图案,但是由于在颜色及其分布上的某种什么东西,这些布却总会让人有回到几个世纪前的远祖时代的感觉。这比一般农民服装古老得多,因为这只是一种眼神,迟到了,漫游过所有各个时代,阴沉而虚弱地来到了,但是每逢人们望着它时,依然还是感觉到这眼神清晰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她们穿着仿佛用一块木头凿刻成的独木舟那样的鞋,由于路难走,鞋底都有两块刀样的铁板,她们穿着蓝色和棕色袜子像日本女人那样脚踩着铁板行走。当她们必须等候时,不是坐到路边,而是坐到小路的平坦地面上,像黑人那样曲起膝盖。有时她们也骑驴上山,这时她们不是用裙子裹住两腿,而是像男人那样将没有感觉的大腿搁在驮鞍锋利的木头棱上,又不得体地将腿跷得老高,让整个上身轻轻晃荡。

但是她们也具有一种令人迷惘、无拘无束的友善和亲切的情意。“您请进”,她们会像公爵夫人那样正经地说;如果有人敲她们的家门,或者如果有人和她们站在户外闲谈,一个女人会突然极其礼貌而矜持地问:“我可不可以给您拿着大衣?”当霍莫博士有一回对一个可爱的十四岁女孩说:“到草堆里来吧。”——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因为他觉得这草堆对他来说再自然不过了,就像饲料对于牲口。这时呈尖形向外伸出的远祖头巾下的这张孩子脸并不惊恐,而只是发出鼻息声,眼里闪着明快的光,那双小鞋的底面从脚跟向上翻起,她几乎要肩扛着耙子一屁股坐下去。这整个儿岂不活脱脱就是对于男人的好色,可爱而笨拙地感到惊讶的一种表示吗?就像在喜歌剧里那样。另一回他问一位高个儿农妇——她看上去像戏剧中的德国寡妇:“你还是处女吗,你说?!”说着就抓住她的下巴——又仅仅如此而已,因为据说这种玩笑话有某种男人味。可这位农妇却任由他的手抓着下巴,一脸严肃地回答:“是呀,当然了。”霍莫闻言几乎目瞪口呆:“你还是处女?!”他很快惊异地笑了。她哧哧地一起笑了起来。“你说?!”他进一步逼近,戏耍地摇摇她的下巴。她冲他脸上吹口气,笑着说:“曾经是!”“如果我来找你,我能得到什么?”“你要什么就得到什么。”“我要的一切?”“一切。”“真的一切?!”“一切!一切!!”这是一种十分出色且满怀激情地装出来的激情,这种在这海拔一千六百米高山上的假戏真做弄乱了他的心智。他再也摆脱不了这样的感觉:这种生活,这种比先前的任何一种生活都更明亮更刺激的生活,根本不再是真实,而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游戏。

此时已是夏天。当他第一次在一封刚到的信上看到他生病儿子的笔迹时,幸福和秘密占有的惊恐从头到脚流贯他的全身——他们现在知道他的居留地,他感到这就像一座巨大的防御工事。他在这里,噢,如今一切人们全都知道,他再也不必解释什么了。草地上一片片白色和紫罗兰色,绿色和棕色。他不是幽灵。翠绿色斜坡上是一片古老针叶林,淡绿色毛针叶毛茸茸的,简直就是一个童话世界。苔藓下可能存在紫罗兰色和白色的水晶。小溪曾经在林子中央从一块石头上流过,让这小溪看上去就像一把大的银压发梳。他不再回复妻子的来信。这个自然界有种种奥秘,其中之一就是所有事物都休戚相关。有一种柔和的、绯红色的花,别的男人的世界里没有这种花,只有他的世界里才有,这是上帝的安排,完全是一个奇迹。身体上有一个部位,它隐藏着,只要他不死,就谁也不可能看到它,只有一个人可以。此刻他觉得这无比美好,非同寻常,且不切实际,只有一种深刻丰富的宗教才会是这样子。这个夏天他把自己隔离起来,随波逐流,现在才认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在根须绿得发亮的树木之间跪下,伸开双臂,他这辈子还从未这样做过,他心里觉得,仿佛此刻有人将他的自我从他的臂弯里拿走了。他感觉他情人的手在他的手中,她的声音在他的耳中,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好像刚刚才被触摸过,他觉得自己犹如一个被另一个身体塑成的模子。但是他已经使自己的生命失效了。他的心在情人面前变得谦恭了,像一个乞丐那样贫穷了,誓言和眼泪几乎从他心底涌出。尽管如此,他不会悔改,而说来也奇怪,他的情绪激动竟与一幅森林边上鲜花盛开的草地的画面联系在一起,渴望着未来但仍与这种感觉联系在一起,他将会躺在那儿,躺在风信子、勿忘我、兰花、龙胆和华丽的青灰色酸梅之间死去。他在苔藓旁边伸展开四肢。“怎么把你带过去?” 霍莫问自己。他的身体感到特别疲倦,犹如一张僵硬的脸,正在被一丝微笑融解。他曾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现实之中,可是一些东西不比这更现实吗:一个人对于他来说,与其他人不大相同。在无数个身体中有一个身体,这个身体几乎跟他自己的身体一样,支撑着他的内心活动?这个身体的饥饿和疲倦,一听和一看,都与他有关联?当这孩子成长时,就像土地的秘密长进一棵小树那样,长进尘世的忧愁和惬意之中。他爱他的孩子,但当这孩子经历这些之后活下来时,却已经扼杀了现实世界之外的那个部分。一种新的确实无疑的情况突然使他内心无比激动。他不是一个热衷信仰的人,但此刻他的内心被照亮了。在他感情的强光中这些思想像阴暗的蜡烛,光亮却颇为微弱,那只是一个美妙的、青春洋溢的词儿:重新结合。他永远随身带着这些想法,而此刻,就在他沉醉于这一想法时,岁月使情人遭受的小小损伤已从她身上消失,这是永恒的第一个开端。每一种世俗观念,每一种嫌恶和不忠诚的可能性都在沉没,因为没有人会为了一刻钟的轻率而献出永恒,而他则第一次深信不疑地体验到爱情是一种神圣的圣礼。他认识到这是个人的天命,它已经把他引入这孤独之中,他感觉到脚下这片有黄金和宝石的土地根本不再是人世间的宝藏,而是像一个注定属于他的魔幻世界。

从这一天起他摆脱了一个束缚,有如摆脱了一个僵硬的膝盖或一个沉重的背包。摆脱了想活着的束缚,摆脱了对死亡的恐惧。他曾经一直以为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人们如果在身体强健时预见到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就会疯狂地尽情享受生活;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在他身上,相反他感觉到自己仅仅是不再纠结,感觉自己充满一份美妙的轻快,这份轻松愉快的感觉使他成为自己生存的主宰。

虽然钻探工作无大的进展,但他们整天沉浸在一种淘金者的生活之中。一个小伙子偷喝了葡萄酒,这是侵害公共利益的犯罪行为,大家都同意对他实施惩罚,人们把他双手捆绑着押来了。莫扎特·阿马迪奥·霍芬戈特要将他绑在一棵树上示众一天一夜。但是当工头拿来绳子,寻开心地、狠狠地将他摇来晃去,并暂且吊到一颗钉子上时,小伙子浑身颤抖,满以为自己要被吊死了。每逢马队抵达,驮来补给品的或者拉下山来修养几天的马,就会出现同样的状况,实在难以说明是为什么。它们分组站立在草地上或躺下,似乎毫无规则可言,却又符合某种秘而不宣的审美法则,使人一看就想起塞尔伏特山下那些绿色、蓝色和淡红色的小房子。但是如果它们在高处,夜里每三匹或四匹一起拴在某个山谷中的一棵倒下的树上,当人们凌晨三点踏着月光出发并于四点半从这儿经过,那么它们就会朝人望去,你就会在这空寂的晨曦中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缓慢的思维过程中的一个念头。由于偷窃和某些治安事件时有发生,他们买下了四周所有的狗,用来看家护院。巡逻队成群成群地领着它们,两条或三条一组拿绳子牵头,没有颈圈。如此一来,工地上的狗一下子就与人一样多了,于是人们也许会思考,两个群体究竟哪个觉得自己是这块土地的主人,另一个只是被收留的常住客。其中有高贵的猎狗——威尼斯布拉肯猎狗,当地偶尔还有人养这种狗,还有像凶恶的小猴子一样好咬人的看家狗。它们分组站立,它们不知为何聚集到一起,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但它们在每个群体里不时会狂暴地互相撕咬。有些饿得半死,有些拒不进食。一条小白狗在厨子把盛有肉和汤的碗给它递过去时,猛扑上去,咬断了厨子的一根手指头。——凌晨三点半,天已大亮,但还不见太阳。如果此时从马尔根山旁边走过,会看到牛群正半醒半睡地躺在草地上。它们形如暗白色的大石头曲腿躺着,躯体后部朝一侧耷拉着。它们既不看人从一旁走过,也不目送人离去,脸一动不动地对着它们所盼望的光亮,而以同样方式反刍着的嘴则似乎在祈祷。人们迈步穿越它们的圈子时,犹如在穿越一种朦胧、崇高的存在;而如果人们从山上回头望去,它们则看上去就像白晃晃撒落的无声高音谱号,脊椎、后腿和尾巴的线条构成了这些谱号。各式各样的事总在发生。譬如,一个人摔断了腿,两个人抱着他走过;或者突然有人喊“着火了”;还有,修路爆破一块大石头,众人四散奔跑,寻找躲避的场所;一阵雨掠过浇湿了草地。小溪对岸一处灌木丛中间着火了,由于新的事件人们已经忘了这场火灾,而这件事在那时曾是很重要的事。只有一棵幼小的白杨树还在火场旁作为唯一的旁观者。还有一头黑猪被绑在这棵白杨树上,单腿悬空。现在只剩下火场、白杨树和猪了。当一个人牵着它并对它说好话,哄它往前走,这头猪曾大声号叫。后来它看到另有两个男人兴高采烈地朝自己奔来,就叫得更响亮了。好可怜呀,男人们二话没说就抓住它的双耳拖曳。它用四条腿抵住,但耳朵痛不可支,只得一蹦一跳地朝前走。在桥的另一头有个人一把抓起斧子向它的脑门儿砍去。从此刻起一切事情都做得安安静静。两条前腿同时折断,当尖刀刺进这头小猪的咽喉,它才又叫了起来;这虽然是一声尖利、战栗的吼叫,但随即减弱为一种呼噜声,充满激情的呼噜声。这一切都是霍莫平生第一次见到。

天一黑,大家就聚集在教士的小宅院里,他们在这里租了一个房间作为娱乐场。诚然,一星期两次长途跋涉弄上来的肉常常有些腐败了,轻度食物中毒并不罕见。尽管如此,只要天一黑,大家还是提着小灯笼经由漆黑的山路跌跌撞撞朝这儿走来。因为忧伤和单调乏味之苦远甚于肉中毒素之痛,即使景色优美如画。他们以酒浇愁,一小时后这间教士房间就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了。留声机的嘎嘎响声冲破这片愁绪,宛如一辆镀金铁皮小手推车驶过一块布满神奇星星的松软草地。他们不再交谈,只是各讲各的。他们,一位学者、一个工厂主、一名前流放地督察、一个矿山工程师、一位退休少校,在一起会有什么要说呢?他们用表示不愉快、相对愉快、渴望的手势——即使这可能也是言语——来说话,他们在说一种动物语言。他们常常激烈争执某个与谁都毫不相干的问题,甚至彼此侮辱,第二天表示要决斗的挑战书来回递送。随后的事实表明,根本没人到场。他们这样做,仅仅是因为穷极无聊,不知怎样打发时间,而即使他们之中谁也不曾真正生活过,也仍然觉得自己粗鲁得像屠夫,彼此不共戴天。

这是到处都一样的心灵的统一群体:欧罗巴。一种空闲无事,跟往常的有事可干一样不清不楚。想老婆、孩子、舒适安逸。这期间一再响起留声机的声音。罗莎,我们去洛茨,洛茨,洛茨……到我的爱情屋里来吧……幽灵假体上的药粉、纱布气味,一团远方杂耍演出和欧洲性生活的烟雾。不正经的俏皮话引得哄堂大笑,而且全都一再从这句话开始:从前有个犹太人坐着火车……只有一回有个人问:从地球到月球需用多少条老鼠尾巴?这时甚至出现了冷场,少校让人放《托斯卡》,并在留声机换放唱片的空隙神情忧郁地说:“我曾经一度想娶吉拉蒂娜·法拉尔的。”随后她的声音就从喇叭口进入这个房间,进入一部上山吊椅,这令醉醺醺的男人们惊叹咂舌的女人声音,由上山吊椅载着飞速向高处驶去,没到达目的地,又降下,在空中弹动。大伙儿的衣服因晃动而一件件鼓起,这一上一下,这贴紧着停歇在一个声调上的片刻,这升升降降,这流泻,还有这总是被一阵新的战栗攫住,继而又倾泻而出:这是性欲快感。这是赤裸裸分摊给城市中众生万物的极大快乐,它不再能与杀人、嫉妒、生意、赛车加以区分——啊,这根本不是极大的快乐,这是冒险奇遇瘾——这不是冒险奇遇瘾,而是一把从天空落下的刀,一位死亡天使,是极大的疯狂,是战争!

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许多张长长的粘蝇纸中,有一只苍蝇掉了下来,中了毒仰卧在地上,躺在一个水洼的中央,煤油灯的亮光融入几乎觉察不出来的油布褶痕里的一个个水洼。这些水洼透着早春的忧伤,仿佛雨后已有一阵强风刮过。那只苍蝇越来越无力地挣扎了几下,想把身子翻过来,第二只苍蝇在桌布边上吃食,它不时跑过去,想看个究竟。霍莫也在一旁观看那只苍蝇,因为苍蝇是这儿的一大灾害。但当死神降临时,濒死的苍蝇把它的六条小细腿尖尖地拢成一团并高高拱起,然后就在油布上苍白的光斑里死去了,有如躺在一个宁静的坟墓里——这坟墓公制卷尺量不出来,众人闻所未闻,但确实存在。有人正在讲:“据说有一回有个人实实在在计算过,整个罗特席尔德家族的全部财富不够支付一张去月球的三等车票。”霍莫低声自言自语:“杀生,却感觉到上帝存在;感觉到上帝存在,却杀生?”说罢,他用食指将苍蝇正好弹到了坐在对面的少校的脸上,这又引发一场风波,直到次日晚上才平息。

那时他早已认识格丽吉娅,也许少校也认识她。她叫茉妮·玛丽娅·伦齐,这听上去像塞尔伏特、格隆莱特或玛尔佳·门达纳一样有紫晶石和鲜花的味道,拖长“格丽”,轻吐“吉娅”,这是按她养的一头母牛的名字叫的,她喊这头灰牛格丽吉娅。她身穿紫褐色裙子,头扎有斑点的头巾,坐在草地边上,荷兰鞋的尖头弯曲着向上翘起,双手交叉着放在彩色围裙上,看上去那么自然可爱,像一株修长的小毒菌,她时不时向在低处吃草的母牛发出指示。其实这些指示就“Geh ea”和“Geh aua”两个词儿,意思似乎是“这儿”“上来”,因为母牛离得太远了。但是如果格丽吉娅的指挥不管事,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怒喝:“见鬼,你去哪儿?”作为最后一招她自己会轰轰隆隆像一块小石头那样冲下草地,就近捡起一块木头向灰牛扔过去。由于灰牛格丽吉娅有一个特别的癖好,总爱一再顺着山谷越走越远,所以这一状况总是周而复始不断发生。这极可爱而又无意义,因此他就喊她本人格丽吉娅,以此戏弄她。他无法向自己掩饰,每逢他从远处走近这个这样坐着的女人时,他就心跳得厉害——一个人突然走进芬芳的枞树林或一片长着许多菌类的林地散发着的馥郁香味之中时,心便是这样跳动的。这一印象始终含有一些对自然界的畏惧,人们要清晰地认识到自然界一点儿也不自然——它是泥土味的,有棱角的,有毒的,并且在所有方面不通人情的,倘若人不强制它。大概这正是这农妇把他拴住的东西吧,另一点则是那永不疲倦的惊异,因为它跟一个女人何其相似。假如人们在林子中央看见一位贵妇人手里拿着茶杯坐着,你也会惊讶不已的。“请进”,当他第一次敲她家的门时她也这样说了。她站在灶旁,火上搁着一只锅;她挪不开手,只是礼貌地指指厨房板凳,过一会儿才微笑着在围裙上擦干手,递给来访者。这是一只造型好看的手,丝绒般柔软和粗糙,就像极精细的砂纸或雨中的花园泥土。这张脸,她的这张脸,是一张略微带点儿嘲笑神色的脸,从侧面看,棱角分明、线条精美优雅。还有一张嘴,很吸引他的眼球。这张嘴呈弧形,犹如丘比特的弓,但是此外,它像在咽唾沫那样紧抿着,这就给它在种种细腻之处添上一抹坚定的粗野,并又赋予这粗野一丝欢乐,这与她的鞋极其般配,窈窕的身躯就像从野生植物的根部那样从这鞋子里长出来。——有一件什么事要商谈,当他们办完事离去时,脸上又浮现出那微笑,手也许比见面时在他的手里停留得更久一些。这些印象在城市里是无关紧要的,但在此处的一片荒凉寂寞中就是一阵阵震动了,简直如同一棵树想以一种无法用风或刚刚飞离的鸟儿加以解释的方式摇动自己的枝丫。

此后不久,他成了这农妇的情人;这一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颇令他耗费心神,因为毋庸置疑,这事不是经由他发生,而是直接发生在他身上。当他第二次来时,格丽吉娅立即坐到他身边的长凳上,而当他为了测试自己可以走多远而将手搁在她的膝间并对她说,你是这里最漂亮的女人时,她让他的手搁在自己的大腿上,仅仅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们就这样一拍即合了。他为了表明心迹而吻她,随后她的双唇便吮吸起来,恰似嘴唇满足地松开一只酒杯,这酒杯的边沿却仍被双唇合围着。起初他甚至对这种粗俗的方式感到有点儿吃惊,并且在她挡开他的进一步动作时毫不生气;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对这里的习俗和危险压根儿就一窍不通,聊以自慰地急切等待着下一次。“干草堆旁边”,格丽吉娅说了;而当他已经站在门口说再见时,她一边对他微笑一边说“祝我们尽快再见面”。

还在回家路上,他就已对发生的事情感到无比兴奋,好像一份热的饮料喝下之后突然开始起作用了。想到一起进入干草棚——你开启一扇沉甸甸的木门,你把门关上,门在门轴里每转一度,幽暗就变深一度,直至你蹲坐在垂立的黑暗之中的褐色地面上——他就像想到一个孩子气的狡计那样乐不可支。他回想那些个热吻并感觉到她的吮吸,好像有人在给他的脑袋套上了一个魔环似的。他设想即将发生的事,并不由得又想到了农民的吃相。他们慢慢咀嚼,吧嗒吧嗒,品尝着每一口,他们跳舞也这样,一步一步的,大概做一切事情都这样不慌不忙;想到这些事,他激动得双腿僵直,仿佛鞋子已经插在地里生根了。女人们合上眼皮,露出一副十分拘谨的表情,一个防护面具,好让人不因好奇而来打扰她们;她们几乎一声呻吟也不发出,像装死的甲虫那样一动不动,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正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格丽吉娅用鞋底的边缘把一点儿残存的过冬的干草搂成一个小堆;并且,当她像一位整理长袜松紧带的贵夫人那样弯腰撩起裙边时,她最后一次微微笑了笑。

这一切完全跟那些马、牛和那头死猪一样简单,并且正巧一样让人着迷。每逢他们在梁后面,而这时外面石头路上笨重的鞋啪嗒啪嗒走近过来,从一旁经过并消失,他的心便总是怦怦跳到嗓子眼儿;但格丽吉娅似乎从第三声脚步声上就已经听出那人是不是要朝这儿走来。她会说有魔力的话。……有一回他威胁不再来了,她笑道:“那我就去敲你的门!”他听了说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高兴,而这一点她必定觉察到了,因为她问:“你后悔了吗?你很后悔吧?”这些话好像围裙和头巾的花样以及长袜上端的彩色镶边,是神秘的云游客人使之与现代相适应了。她满嘴这样的话,而每当他吻她时,他都不知道,他是否爱这个女人,抑或,是否会有一个奇迹向他显示,格丽吉娅则只是一个使命的一部分,一个永远继续把他和他的情人联系在一起的使命的一部分。有一回格丽吉娅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脑子里想着完全不一样的事情,我看得出来。”而当他找借口掩饰时,她只是说了句“ah,das is an extrige Sklip”。他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可她不想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不得不独自琢磨了很久,才总算从她嘴里问出来点儿眉目,不难猜到,原来二百年前也有法国矿工在这里居住过,从前这也许是“对不起”的意思,但也可能是什么更奇特的怪话。

你可能强烈感受到或者没有感受到这一点。你可能有原则,那么这就只是一句脱口而出的文雅笑话,仅此而已。或者你没有原则,或者这些原则也许已经松动,就像霍莫旅行时的情况那样,可能会发生无主的东西受到陌生的生活现象支配这样的事。但这些陌生的生活现象没有赋予他一个经幸福锻炼得具备高远志气和坚强意志的新自我,它们只是栖息在他身体的气孔中的一个个无关联而美丽的地段。霍莫不知在什么事上感觉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只是还不知道,自己将会如何或何时死去。他的旧日生活已经变得虚弱无力;它变得像一只蝴蝶,越临近秋天就越虚弱。

有时他和格丽吉娅谈及此事,她询问的方式相当独特,毕恭毕敬像是打听什么交托给她的东西,而且完全没有一点儿私心。那些群山的后面有一些人,他爱这些人甚于爱她,他全心全意地爱他们,她似乎觉得这很正常。他感到这一爱情没有变弱,它变强、变新了;它没有变苍白,但它着色越深,就越失去实际上支配或阻碍他做什么事的能力。她出奇地没有精神上的负担,摆脱了人世间的事物,这种爱情只有曾经必须结束生命,如今可以等待自己的死亡来临的人才懂得;不管他先前多么健康,此时就像一名突然扔掉拐杖行走的瘸子,振奋之意流贯全身。

收获干草的日子到来时,这种情绪变得最为强烈。干草已收割并晒干,只是还得捆扎起来,搬运到山上的草地。霍莫站在最近的一块高地上观看,这块高地像一架秋千一推就抬高并远离了地面。那姑娘——完全独自一人在草地上,如天空的玻璃罩下一个有斑点的小布娃娃——想方设法扎成一个大捆。她跪进草堆,用两条胳臂将干草压向自己身边。趴着躺下,很性感地,压住草包并将手朝前沿着草包伸下去。完全侧身躺下,只用一条胳膊去够,尽量将胳膊伸长。用一个膝盖,用两个膝盖向上爬。霍莫觉得,这副模样有些像金龟子,像那种甲虫。她终于将自己的整个身躯塞到绳子缠绕住的干草捆下面,并扛着它缓缓直立起来。干草捆比背它的那个穿有花斑衣服、身材纤细的小女人大得多了——这不是格丽吉娅吧?

当霍莫沿着农妇们堆在山坡平坦梯级上一长排干草堆找她时,她们正在休息。这时他几乎无法自持,因为她们躺在各自的干草堆上宛如佛罗伦萨美第奇教堂里米开朗基罗的雕像,一条胳臂支撑着头,身子犹如安卧在一股水流之中。她们和他讲话时,若不得不吐痰,会做得颇为艺术。她们用三个指头扯出一束干草,把痰吐进口子里并把干草塞进口子——这可能令人发笑,但如果你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像寻找格丽吉娅的霍莫那样,可能也会突然对这种粗鲁的敬意吃惊。不过格丽吉娅很少在场,而每逢他终于找到她时,她总是蹲在一块土豆地里,冲着他笑。他知道,她只穿了两条裙子,干的泥土,从她的细长、粗糙的指头间流出,触摸着她的身体。但是这一想象对他来说不再有任何不平常之处,他的内心已经奇异地使自己熟悉泥土如何触摸人体的这种感觉了,兴许他也根本不是在收获干草的季节、在这块地里遇见她的,日子全都过得这么乱七八糟。

干草棚内堆满了干草,银白色的光从梁间接缝处照进来。干草辐射出绿色的光。门下面有一条厚厚的金色缎带。

干草闻起来略带酸味,像用果实面团和人的口水做的黑人饮料。你只要想起自己在这里,生活在未开化的人当中,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就会在这窄小、高高装满正在发酵干草的炎热空间里油然而生。

干草能让人以各种姿势待在上面。站在其中让甘草没到小腿肚,站立虽不稳但同时又十分牢固。你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上帝的手上,想象一条小狗或一头小猪那样在上帝之手上翻滚。你斜躺着,几乎垂直得像一个驾着一团绿云升向天空的圣者。

这是结婚和升天的日子。

可有一天格丽吉娅说“再也不行”,他无法让她讲明原因。嘴角的鲜明轮廓和两眼之间垂直的小皱纹,往常只有在力图回答下次在哪间堆干草堆的棚子里幽会时才会出现——这表明情况不妙,危险近在咫尺。他们已经遭人非议了吗?但也许有所察觉的女邻居们全都微笑不语,仿佛在对待一件人们乐意看到的事。从格丽吉娅嘴里没听出任何情况,她找借口,很难见到她了,她像一个疑心重的农民那样说话很谨慎。

有一次霍莫得了一个凶兆。他的绑腿松了,他站在一道篱笆边上重新裹紧它,这时一个从一旁经过的农妇客气地对他说:“让袜子在下面待着吧,反正天快要黑了。”这是在格丽吉娅家附近。当他把这件事讲给格丽吉娅听时,她脸上现出一副高傲的神态说:“人要说话,小溪要流淌,随它去吧。”她咽下一口涶沫,心里想着别的什么事了。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个奇怪的农妇,她的脑壳像一个阿斯泰克女人,老是坐在自己家的门口,一头略高过肩膀的黑发披散着,身边围着三个面颊饱满红润、身体健康的孩子。格丽吉娅和他每天毫不在意地从一旁走过,这是他唯一不认识的农妇,奇怪的是他从未打听过她,虽然他觉得她的相貌颇显眼;这几乎就像她的孩子们的健康活力和她那一副茫然的面容随时在互相抵消,不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此刻,他突然断定,这种令人不安的状况就源自于此。他问,她是谁,但是格丽吉娅恶狠狠地耸耸肩,只是脱口说了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拉西扯,满嘴胡言!”她边说边用手使劲一抹额头,仿佛她必须马上注销这个人的存在似的。

由于无法使格丽吉娅再进入村子四周的一个干草棚,霍莫便建议她和他一起上山。她不愿意,而当她最终让步时,她用一种让霍莫觉得模棱两可的语调说:“好吧,既然你必须离开。”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它再次把一切揽入自己的怀抱,外面远处是云彩和人的大海。格丽吉娅小心翼翼避开所有房舍,而在空旷的田野上她则显得——往常她总是具有一种植根于她的爱情方略全部因素中的迷人的无忧无虑——对尖利的眼睛忧心忡忡。于是他不耐烦了,想起他们刚从一个旧坑道旁边经过,他自己的人没多久就将它弃之不用了。他催促她进去。当他最后一次转过身去时,看到一个山顶上有雪,积雪下面有一小块捆好麦子的农田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而两者的上方则是蓝白色的天空。格丽吉娅又说了一句像在暗示什么的话,她已经觉察到他的目光,充满深情地说:“我们不如让这蓝色漂漂亮亮地留在高空吧,也好保持这美好的景色。”可她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却忘了问,因为他们现在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进入一个越来越狭窄的黑暗空间之中。格丽吉娅走在前面,过了一会儿,坑道渐渐扩展成一个小房间时,他们站住并互相拥抱。他们脚下的地面给人以一种干燥的良好印象,他们躺下来,霍莫竟没觉得应该讲究一点儿文明划根火柴照一照地面。格丽吉娅又一次像柔软干爽的泥土流贯他全身,他又一次感觉到她在黑暗中因尽情享受而凝固和僵硬了。完事后他们并肩躺着,不想说话,朝远处那个小四方形洞口望去,洞口闪亮着白日的光芒。霍莫脑海里重现着他攀登来到此地的经过,他看到自己和格丽吉娅在村子后面相聚,然后攀登,转弯,再攀登,他看见她的蓝袜子直到膝下的橘黄色镶边,她脚蹬滑稽可笑的鞋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他看见她在坑道前站住,看见那小块金色田地的景色,突然一下子他在洞口亮光中看到了她丈夫的身影。

他还从未想到过这个人,这个被征去干活儿的人。现在他看到了这张轮廓鲜明的偷猪者的脸以及那双猎人般狡黠的黑眼睛并且突然回想起了他唯一一次听到过他讲话——那是在爬进一个旧坑道之后,这样的事别人谁也没敢冒险做过,话是这么说的:“你听着,你进得去,出来可就难啦。”霍莫迅速伸手抓枪,但是莱妮·玛丽娅·伦齐的丈夫于同一瞬间消失不见,而四周一片漆黑像一堵墙。他向洞口摸去,格丽吉娅拉住他的衣服。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滚过来堵住洞口的那块岩石很重,远非他的力量所能移动得了的;现在他也明白了,此人为什么留给了他这么多的时间,他自己就需要时间,做计划并搬来一根树干做杠杆。

格丽吉娅在岩石前跪下,她乞求,她狂叫——这令人厌恶而且枉费心机。她发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她立刻像一头猪那样号叫,像一匹受惊的马那样毫无意义地撞那块岩石。霍莫最后终于感觉到,这完全是符合一个人的本性的,但是他,一个有教养的人,起初根本没能做任何事以消除自己的疑虑,他不相信真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靠在墙上,听格丽吉娅说话,双手插在裤袋里。后来,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像在梦中一般感觉到这命运正在再次向自己降临,接连数天、数周和数月,恰似一场睡眠必须开始,这是一场很长的睡眠。他用胳臂轻轻搂住格丽吉娅并将她拽回来。他在她身旁躺下并等待着什么。要是在从前,他也许会想当然地以为,在这样的逃脱不了的监狱里,爱情必定会像被咬伤的伤口那样让人感到刻骨铭心的刺痛,但他根本就忘记去想格丽吉娅了。她已经脱离了他或者是他脱离了她,即使他还感觉得到她的肩膀;她的全部生命也已经远远脱离他了,远得恰好使他还知道它在这儿,但永远也不能将手放在上面。他们一连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可能过了好几个日日夜夜,饥饿和干渴,像一段令人激动不安的路,他们越来越虚弱、轻飘和沉默寡言,他们在昏昏沉沉半睡半醒中仿佛看到远处的大海和小岛。有一回,他猛一惊,微微地醒了一醒,格丽吉娅走了;他分明感觉到,这必定是刚刚才发生的事。他微微一笑,关于出口她没对他吐露过一个字,想让他留下,以便向她丈夫证明……!他欠身坐起,向四下张望;于是他也发现了一束微弱、狭窄的亮光。他爬过去,进入坑道较深处——他们先前曾一直朝这另一面张望过的。于是他看到了一道窄缝,很可能是从侧面通向外面的。格丽吉娅肢体纤细,但他只要使使劲儿,应该也可以从这儿挤出去。这是一条出路。然而此时此刻他兴许太虚弱,无力也无意返回生活中去了,或许已经晕过去了。

与此同时,由于人们认识到所有努力都是白费、所有劳作都是徒劳,莫扎特·阿马迪奥·霍芬戈特在山下发布了停工的命令。

葡萄牙女人

某些文献里他们叫delle Catene,另一些文献里又叫Herren von Ketten;他们来自北方,在临近南方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按利益所需说自己是德意志人或威尔士人,并觉得自己不从属于任何人,只从属于自己。

在经过勃伦纳山口通往意大利的大路旁,在布利克森和特里昂特之间,他们的城堡就坐落在一道几乎悬空的、垂直的峭壁上。城堡下方五百码处,一条小河汹涌狂奔,声音之响亮,一旦你探头窗外,就听不见室内的教堂钟声。世界上没有什么响声能从外面进入克滕老爷的这座城堡,穿透这领狂野喧闹声织成的苇席,而顶住这喧闹的眼睛,却毫不困难地冲破这层阻力,饱览天穹下美丽的远景。

所有的封·克滕老爷均目光敏锐、殷勤周到。周围地区的任何有利可图的事他们都不会注意不到。他们凶狠如尖刀,会立刻深深刺进人的胸膛。他们从不气得脸通红或者高兴得脸色红润,而是愤怒时脸气得发紫,高兴时金光闪闪,十分美好,十分罕见。不管在岁月或世纪的流逝中他们是谁,据说他们也还有相同之处,那就是他们的棕色头发和胡须中早早长出的白丝,而且他们全都活不过六十岁;还有一个相同点,他们有时候显示出来的巨大力量似乎并不存在、发源于他们中等的个头儿、细长的身躯之中,而是来自他们的眼睛和额头,不过这只是受到惊吓的邻居和仆人们的背后议论。他们抢走能占为己有的一切,活儿干得或正派或残暴或狡诈,全视具体情况而定,但始终从容不迫,坚定不移。他们的短暂一生过得从容,结束得迅捷,当他们走完各自的人生时,体力也没衰退。

克滕家族有个习惯,他们不跟定居在附近的贵族家庭联姻;他们从远方接来自己的女人,富家女人,以便在选择结盟还是为敌时不受任何限制。十二年前娶了一位美丽的葡萄牙女人的封·克滕老爷,当时三十岁。婚礼在外地举行,而当随从以及仆人、马匹、女佣、驮畜和狗的队伍叮零当啷跨越克滕家族地带的边界时,这位年轻的妻子行将分娩,时间像延续一年之久的婚飞那样消逝。因为所有克滕人都是善于对女子献殷勤的温文尔雅的人,只不过仅仅是在结婚娶妻的年头儿里才显示出这样的品质。他们的妻子漂亮,因为他们想要英俊的儿子,而不这样他们就不可能在外地赢得漂亮的女人的芳心,在外地他们不像在家里那样一言九鼎嘛。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他们是在这一年表现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呢,还是在其余年度里表现出来。一位信使迎面送来重要的消息:行进队伍五彩缤纷的服装和羽毛信号旗还像一只大蝴蝶,但封·克滕老爷已经变了。当他又赶上妻子,便在她身旁按辔徐行,仿佛不想承认事态紧急似的,但是他的脸已经陌生得像一片云层了。道路转弯,城堡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只有一刻钟路程了,这时他做出努力打破沉默。

他要他的妻子掉头往回走。队伍停住。葡萄牙女人请求并坚持要他们继续前行,听过理由再掉头也来得及嘛。

特里昂特的主教们是有权有势的人物,最高法院替他们说话。自先祖时代以来,克滕人就一直因一块土地而与他们纷争不断,时而是打一场官司,时而是要求和反抗演变成为流血斗殴,但每一回都是封·克滕老爷们,是他们不得不屈从于占优势的对手。不放过任何利益的目光虎视眈眈,却总是徒劳无功。父亲将任务传承给儿子,他们的骄傲则世代相传,他们决不让步。

是这位封·克滕老爷,是他眼前一亮看到利益之所在了。他大吃一惊,几乎丢失了这个良机。一帮有权势的贵族起来反抗主教,已经决定要袭击并拘捕主教,他们听说克滕已经回来,于是就将他当作这场赌博的一张王牌。克滕长年在外,不了解主教的实力,但他知道,这将是一场长达数年之久的凶险考验,结果难以预料;他还知道,他将无法信赖任何人,只能自己苦战到最后,如果不能一开始就马上给予特里昂特致命一击。他怨恨美丽的妻子,因为她差点儿让他错失了这个机会。尽管他,略靠后一点儿与她并辔而行的他,一如往常地喜欢她;尽管她仍还像她拥有的众多珍珠项链那样令他感到神秘莫测,但只要用肌腱发达的空手将它们这样的东西使劲一捏,还是可以像豌豆那样捏碎的。他一边在她身旁骑行一边这样想着,可它们却如此令人费解,安然自在。只是这股魔力已经像冬日的梦魇被阳光灿烂的春日消除掉那样,被这则新消息消除了。戎马生涯在即,妻儿无暇顾及。

但是,这时候马队已到达城堡所在的那道绝壁的脚下,而葡萄牙女人仔细倾听过一切之后再次声言,她要留下。城堡向上升起,四周一片荒芜。岩石前部有些地方残留着一棵棵渐渐枯萎的小树,像一根根头发。山林跌宕起伏,人们简直没法儿给一个只知道大海波浪的人描写这种丑陋。空气中弥漫着冷却之后的麦芽汁的味道,而从种种迹象上看,仿佛人们正骑马进入一只大破罐之中,罐里盛有一种陌生的绿色颜料。但是林中有鹿、熊、野猪和狼,也许还有独角兽。密林深处栖息着北山羊和山雕。神秘莫测的峡谷里有龙出没。莽莽林海,只有野兽的足迹穿越,而上面,紧贴林海的山脉,则是鬼神的王国。恶魔携带暴风雨和云彩栖息在那里。从来也没有一个基督徒上去过,而什么时候有好事者非要冒险上去看个究竟,结果往往都是灾难性的。女佣们在冬日小室里传述着这些不幸事故,而男仆们则颇感得意地沉默不语并耸起肩膀,因为男人的生活是危险的,一个男人在山里就有可能撞到这样的惊险奇遇嘛。然而,葡萄牙女人所听到的事情中最让她觉得离奇的却是:就像还没有人到达过彩虹底部那样,据说也还从未有人能够越过层层高大石墙向外眺望过——那后面总是有新的高墙;其间分布着一个个洼地,宛如一块块布,布上缀满石头,一颗颗星星大得像一所房屋,而即便脚下最细小的碎石也不比脑袋小;这是一个其实不是世界的世界。她曾经常常在梦中想象生养她钟爱的男人的这方土地,按他特有的品性去想象,并按他给她谈的有关他家乡的情况想象这个男人的品性。厌倦了孔雀蓝的大海,她曾期盼过一方土地,一方像一张绷紧的弓弦那样充满着出乎意料事物的土地。但是当她看到这个秘密,她便觉得这个地方出乎意料地丑陋,想逃之夭夭。城堡像是由一个个鸡舍拼组而成。石头堆叠在岩石上。令人眩晕的墙壁,上面长着苔藓。腐烂的木头或粗糙且湿乎乎的树干。农具和兵器,一排排厩舍和一棵棵造车用的树木。但她既然到了这里,就是这里的人了,况且也许她看到的这些根本不丑陋,而是一种美,就像男人的习俗,人们得先适应这些习俗吧。

封·克滕老爷看到自己的妻子骑马上山,并不想阻拦她。他不感激她,这既不能克制他的意志,也不能让他屈服,而是躲躲闪闪地把他朝别的方向引诱,让他像一个可怜的、输了的人那样,笨拙地、沉默不语地跟在她后面顺从地骑行。

两天后他又坐在马鞍上。

十一年后他仍坐在马鞍上。对特里昂特的突然袭击,仓促上阵,失败了。战斗一开始,骑士部队就损失了三分之一以上的兵马,并丧失了不下一半的士气。封·克滕老爷在撤退途中负了伤,没有立刻回家。他在一户农舍里藏身两天,然后策马前往一座座城堡,鼓动大家起来抵抗。筹备工作和作战行动都实施得太晚了,失败后他总将这句话挂在嘴边。他告诉那些贵族老爷,假如他们不及早联合起来,那么一旦主教的军队反扑,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他催逼那些拖拖拉拉和吝啬小气的人,要他们出钱,他招兵买马,扩军备战并被选为贵族的步兵统领。起初他的伤口还一直流血,即使他不得不每天换两次绷带。他不知道,在他骑马四处游说、往往无暇顾及按时换绷带的时候,是否想到了迷人的葡萄牙女人势必会感到担惊受怕。

获悉他负伤后的第五天,他才来到她身边并只待了一天。她打量他,没问什么,用审视的目光,就像人们目送一支箭矢飞行,不问它是否将会中的。

他召来了他的全部人马,连最后一个能找得到的男孩也没放过,他让城堡进入防御状态,发号施令,指挥布防。这一天在男仆的喧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