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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2 14: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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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玛丽·瑞瑙特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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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竞技会

葬礼竞技会试读:

二十世纪的古希腊之魂——玛丽·瑞瑙特的创作人生(代译序)

郑远涛“他的脸多年来萦绕在我的心头;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那头发在额上跃跃弹跳,还有那想必在他二十来岁已沧桑毕露的美,晒伤的皮肤黝黑,太阳下的头发近乎白色。”玛丽·瑞瑙特(Mary Renault,1905-1983)在1960年代末写给一个牛津大学同窗的信件中这样谈起亚历山大大帝,仿佛他是自己的一位故人。他的确是故人。玛丽始终记得四十多年前秋季的一天,她在牛津念书,参观了校内的阿什莫尔博物馆,被内中几件著名文物的复制品深深打动:腰身细巧的克里特岛跳牛者、金发的城邦青年(Blond Ephebe),还有雅典卫城出土的亚历山大头像。带着这些不可磨灭的记忆,玛丽经历了毕业、几年的独自漂泊、护士生涯、首次出书和“二战”的炮火。后来她和伴侣朱莉·穆拉德离开寒冷保守的英国,到阳光灿烂的南非居住。她再也没有回去。在南非海滨,玛丽的希腊灵感才终于从种子长成参天大树。终其一生,她出版了八部考据扎实、想象驰骋的长篇历史小说,其中洋洋千页的亚历山大三部曲是扛鼎之作。

1905年查伦斯医生夫妇生下长女玛丽时,料想不到她会成为不凡的作家;他们也不赞成女性拿写书当职业。查伦斯娶了牙医的女儿,婚姻门当户对,属中产阶级,家中有仆役多名,但夫妇俩个性扞格,常争吵不休。玛丽早早显露逾矩的性格,既活泼奔放又嗜书如命,尤其喜欢牛仔故事并在游戏中搬演,离母亲期许的淑女相去天壤。成为作家的瑞瑙特,回忆起童年的家庭生活,说“不记得有哪个时期是我不盼着走出去的”。失和的父母、疏离的孩子,这些心灵创痕将来会成为她作品里反复演绎的主题。

中学寄宿时,玛丽在校图书馆发现柏拉图的英译本,毕业前读完了全部《对话录》。苏格拉底及其弟子们生活的动荡世界在她脑海中潜伏浸润数十年,方酿出杰作《残酒》(The Last of the Wine)和《阿波罗面具》(The Mask of Apollo)。因成绩优异,她进入当时专收女生的牛津大学圣休斯学院,主修英语。“牛津造就了我。”后来瑞瑙特喜欢说。然而当时男女分隔的牛津大学也不免给她带来挥之不去的边缘感。无论如何,她在牛津遇到影响她一生的两位老师:希腊学教授吉尔伯特·默雷(Gilbert Murray)和后来以《魔戒》的中洲成为一代文豪的语言学教授托尔金(J.R.R.Tolkien)。托尔金在学生们面前朗诵史诗《贝奥武甫》,使瑞瑙特感到这部陌异的古英语诗篇一句句都是活的。默雷的讲课则使她重燃对柏拉图的热情;熏陶之下,她建立了对希腊文所谓arete(个人卓越)的信念——人各有异,天赋参差,但每个人都必须努力做出最好的自己。

毕业后玛丽不顾父母反对,过了几年边打工边笔耕的生活,终因营养不良而病倒,被迫回家休养。1933年夏,一筹莫展的她做了个改变终生的决定。徒步旅行重访牛津时,她在毗邻母校的拉德克利夫医院门外歇息,省悟到她写作的挫败是由于缺乏人生体验,而在这所古老的医院中,生老病死永恒地上演着。她当即谒见院长,说服让她留下学习护理。这年她28岁。

工作繁重、戒律森严的护士学员生涯,对一个牛津毕业的姑娘是屈就,但是玛丽坚持了下来。日后读者会在她描写男孩亚历山大的《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中看到斯巴达式锻炼,领会早年的纪律约束无论是对挥剑的亚历山大还是挥笔的玛丽,都同样必要。在拉德克利夫,玛丽邂逅见习护士朱莉·穆拉德,两人情投意合,后来相伴终生。

穆拉德女士晚年接受访谈,说她和玛丽都是双性恋,各自跟男性发生过恋情,但最终选择了彼此。瑞瑙特自己讲过:“我想许多人的性欲望是居间的……就像从白到黑的色差,中间是各种各样的灰。”她的早年作品多以女性为第一主角,转型写历史小说后,叙述者“我”总是男性而效果逼真,导致读者常认定“玛丽”是男作家的化名。《波斯少年》(The Persian Boy)的叙述者是一个性别暧昧的阉人。伍尔夫(Virginia Woolf)提出“伟大的心智雌雄同体”,瑞瑙特则说:“我从来不是女性主义者,因为这些年来我的内在自我都不加区分地占据着两种性别,以至于不可能参与性别之战。”她自由化入各种性别身份的能力,足证此言不虚。

完成学业后,玛丽从事护理,利用工余和假期写小说。她用笔名“瑞瑙特”登上文坛,头两部小说出版于战云密布的伦敦。“二战”爆发,玛丽和朱莉响应政府动员令,先后在多地医院照料伤兵,并一度返回拉德克利夫服务。医院中做勤杂工的良心反战者(conscientious objector)与士兵之间的冲突和友谊给玛丽带来震动,战争尘埃落定后被她写入《御者》(The Charioteer,1953)。

战后她离开护理行业,专注创作。迄移居南非为止,瑞瑙特共写成五部小说,都是当代题材,背景多少涉及她熟悉的医院和医务人员,致力刻画他们的内心世界,不乏骇俗的性意识。《相好的姑娘们》(The Friendly Young Ladies,1944)是半自传性的轻喜剧,书中人有作者和朱莉的影子。《归向夜晚》(Returnto Night,1947)赢得米高梅奖金。1948年,这笔钱让玛丽和朱莉踏上远渡南非的航程。

南非是作家瑞瑙特步入成熟的里程碑。在这个新国度,她和朱莉举办派对,结识了大群的年轻演员和舞蹈家,不少是来自英国的退伍军人,多数是男同性恋者,他们的聚散离合激起玛丽的灵感,写出现代同性恋文学史上的名作——“二战”爱情故事《御者》。书名采自柏拉图《斐德若篇》(Phaedrus)的一个意象,喻示灵魂中骚动和驾驭的矛盾。这部以古典烛照现实的作品成了瑞瑙特创作的分水岭;其后,她沿着历史长河继续回溯,在音声已希的古希腊世界上岸。

第一人称回忆录体的《残酒》(1956)以希腊文明悲剧性的漫长内耗——伯罗奔尼撒战争(431-404 B.C.)为背景,是雅典青年阿列克西亚的成长故事。他与吕西斯的关系再现了雅典所崇尚的男同性恋习俗:较年长的“爱者”(erastes)要担当他倾慕的少年“所爱”(eromenos)的精神导师。瑞瑙特自言是《御者》导向《残酒》。前一本书中,现代同性恋者面临医学、法律和道德的裁判,被迫转入地下生活,难以获得灵肉兼备的满足,而《残酒》的两位男主角则生活在一个他们可以共同追求光荣的时代:在苏格拉底身边受教,在练身馆竞技,一起参加地峡运动会,为抵抗斯巴达并肩作战。在性议题上,瑞瑙特说她反对“性的部落主义”(sexual tribalism),觉得现代人纠结的性身份问题本不应成为问题:“希腊人问的是一个人有何优点,而希腊人是对的。”《残酒》不仅是个爱情故事,它更是雅典由盛而衰的画卷:书中战争与和平交替消长,寡头与暴民轮番上台。在玛丽和朱莉登上南非土地的那一年,南非国民党(National Party)赢得大选,随即颁行种族隔离的政策。瑞瑙特目睹政党利用非理性的民众情绪而控制国家,进一步激化了原已复杂的种族矛盾。尽管她奉历史现实主义(historical realism)为圭臬,从不为借古喻今而曲解史料,但是在私人通信中,她坦言自己在写三十僭主操纵雅典社会时,常联想到她的此时此地。“历史并不重复它自己,其韵脚却每每相同。”这句归于马克·吐温名下的话看来有点道理。《残酒》受到严肃书评人和读者的一致赞赏,奠定了瑞瑙特历史小说家的地位,其成功并非偶然。她不是古典学者出身,拉丁文颇有功底,希腊文却全凭自学,常读的是希腊文和英文对照的洛布(Loeb)古典丛书。然而她一丝不苟,研究两年方才动笔,初稿写好后远赴希腊实地旅行,以求细节无误,最终做到“对一个时代的风俗习惯的真正神入(empathy),这是把想象力,把一种深沉的人道精1神,极致地应用到史料知识上,以至它化为本能的结果”。

希腊之旅中,瑞瑙特踏足克里特岛,观看了阿瑟·伊文思修复的希腊史前文明遗迹——克诺索斯王宫,重睹近三十年前在牛津打开她眼界的文物,这次是真品。据说,这里是雅典王子忒修斯勇闯迷宫,杀死牛头怪的地点。身临其境,她悸动不已。回到南非,便根据历史学者的理论和考古学的成果,剥除忒修斯传奇中的荒诞之辞,写成两部小说。那神话中看似超常的元素全都有了富于心理深度的诠释。《国王必须死去》(The King Must Die,1958)和《海里来的公牛》(The Bull from the Sea,1962)都是忒修斯第一人称的“自述”,早在希腊古典时期已沦为童话的忒修斯,形象从未这样血肉丰满。相传忒修斯身材魁梧,但瑞瑙特认为那是后起的附会,而把他写成一个仿若出土的跳牛者壁画中那种细巧灵活的人——祭献给牛头怪弥诺陶弥斯(Minotaur)的雅典少男少女,在小说中是跳牛者。无独有偶,史载亚历山大大帝个子也不高。亚历山大刚柔相济、泛性恋(pansexual)的人生,跟忒修斯只爱恋女子却排斥自身“阿尼玛”2(anima)的倾向,恰成对比。

在南非开普敦,玛丽和朱莉在一栋木屋住了多年,她们命名为“提洛”(Delos),原是爱琴海岛屿,传说中阿波罗的诞生地。“提洛”俯临大海,远眺平顶的桌山(Table Mountain),雄奇壮美。带盐味的轻风、滑翔的海鸥、远远的航船和勇敢的冲浪少年,都跟她笔下的另一个海洋文化——古希腊一样充满生机,不啻是她理想的写作环境。但外面的世界毫不自由,甚至这对伴侣日常散步的海滩,也竖起过“只许白人入内”的牌子(被玛丽用螺丝刀趁夜摘除)。1960年代,瑞瑙特一度卷入政治生活:上街游行反对种族隔离,参加抗议团体,到社区为政党拉票。然而政治讲求集体行动,处处需要妥协,与作家对“个人卓越”的信念相违。因此,她虽然在劝说下出任了国际笔会(P.E.N.)开普敦分会的会长,并跟图书审查长年斗争,但年事的增长、对政治的失望,令她逐渐淡出运动,重投想象世界。《阿波罗面具》(1966)以一个周游列邦的演员为叙述者,以剧场黄金时代的一件遗物——阿波罗面具——为良知的象征,展现了柏拉图实践治国理念的故事。在西西里的叙拉古城邦,强人僭主用密探施行恐怖统治,死后国家陷于混乱,跟瑞瑙特身处的非洲现实若有交集。但作者强调她写的不是影射小说:“哲学家赫拉克利特那句话含有深刻的真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永远奔流的人性之河,由于所经过的土地而不断改变,成为浅水、漩涡、瀑布和湖泊。或许历史唯一具有的真正价值,就在于考量这种本质和个案之间的永恒变化的互动。”

瑞瑙特对柏拉图终身保有仰止之情。“在他身上,亚历山大炽热的想象力会找到一个解人、一个向导。”柏拉图两度远赴叙拉古,辅佐不成器的二世僭主做“哲学家国王”而惨淡终局,令人扼腕。他死时,马其顿王子亚历山大年约八九岁。假设柏拉图来得及教导亚历山大——假设是他而非亚里士多德做了亚历山大的教师,历史又会是怎样一番面貌?借着《阿波罗面具》叙述者的口吻,作者抒发了自己的怅恨:“一台悲剧……其悲哀在于主角们从未相遇。”

亚历山大三部曲《天堂之火》(1970)、《波斯少年》(1972)、《葬礼竞技会》(Funeral Games,1981),加上一部传记《亚历山大的本性》(The Nature of Alexander,1975),花费了瑞瑙特最后十几年的大部分时光。历史上,亚历山大是个顺应时代潮流的巨人,在城邦制走到绝路之时横空出世。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就说,马其顿崛起前,各自为政的城邦之间长年争斗,令希腊文明危机四伏,而亚历山大的政策“给有思想的人们的头脑带来四海一家的观念;以往对城邦的忠诚与(在较小程度上)对希腊民族的忠诚看来已不合时宜了。在哲学上,这种世界主义观点始自斯多葛派,但在实践上它开始得较早——始自亚历山大”。瑞瑙特对希腊文明的回顾,从《残酒》到《阿波罗面具》再到亚历山大系列小说,写作次序和历史发展恰好一致,各书脉络也相互贯通。1960年代以来西方反战的呼声很是强烈,到瑞瑙特写亚历山大时,她很清楚这位征服者是个逆潮流的题材。然而令她最着迷的大概并非亚历山大的军事才华,而是他无畏无惧、闯荡四方的自由——她自己不是从记事起就渴望“走出去”吗?《天堂之火》中,作者用一个虚构的情节塑造他那无畏的心性。少年亚历山大首次厮杀前感到胆怯,在晨曦中向赫拉克勒斯申诉,听见神告诉他:“人的不死并非在于永远地活着,那愿望源自恐惧。令人不死的是每一个超脱于恐惧的瞬间。”

历史学家霍兰(Tom Holland)指出瑞瑙特亚历山大小说的特色在于她对亚历山大能切身认同(self-identification),这在《天堂之火》中尤其显著。亚历山大跟作者一样,父母的关系剑拔弩张。这种家庭张力是以象征手法烘托的。欧里庇得斯晚年作于马其顿的《酒神女众》(The Bacchae)把人性中文明理智和本能迷狂的两极冲突予以戏剧化,它在小说中有一台演出。这部戏象征着崇拜酒神的奥林匹娅斯对儿子亚历山大的影响;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让他相信自己是“神之子”。另外故事开始时,缠绕五龄童亚历山大腰间的蛇,是母亲捆缚他的、他后来努力挣脱的纽带。小说结束时鹰蛇厮斗,则是借自《伊利亚特》(第十二卷)的意象,小说中蛇代表母亲,鹰(宙斯3的神鸟)代表男性因素。荷马的诗里,大蛇咬伤鹰的胸脯,使之松开脚爪翔离,《天堂之火》的鹰蛇搏击却胜负未定,暗示父母双方的烙印在亚历山大余生中将继续起伏消长,造成他一些悲剧性的过错。

然而《天堂之火》不是悲观的,故事明暗交错,亚历山大始终是希望之光。他是荷马史诗在精神上的最后一个传人,以阿基琉斯为榜样,宁舍长寿而追求光荣,要用战斗来证明自己犹胜乃父。他师从大哲亚里士多德学习治国、伦理和科学,但比亚里士多德更富于想象力和热情,又能在实践中超越老师的种族偏见。他情感细腻,却由于父亲性放纵的反激作用,秉持着近乎禁欲的节制。家庭张力使他从小向外寻求友谊:从卫队的营房、马厩的仆役、波斯流亡者那里增长见识,得到安慰;受《伊利亚特》英雄情谊的熏陶,他与赫菲斯提昂更成了生死相随的伴侣。正如朱莉陪伴着玛丽度过不少艰难岁月,友情是亚历山大一生的救赎。

阿里安在《亚历山大远征记》中频频使用pothos(希腊文“渴求”、“热望”)一词,解释亚历山大为什么永远向前,决心走到世界的尽头。《波斯少年》借叙述者巴勾鄂斯之口,多次点明亚历山大这种不知疲倦的探险家性情。作者又让亚历山大告诉巴勾鄂斯:“什么是快乐?……当人把整个心智和身体伸展到极限,当人把思虑全部用于下一瞬间要做的事,这样的时候,回想起来就是快乐。”我们可拿这书当旅行记来读,追随亚历山大从里海之滨走到今日阿富汗,到印度旁遮普,到沙漠,到伊朗,写实之中又有一种异域奇幻的色彩,令人想起托尔金是瑞瑙特的老师。《波斯少年》从被征服者——波斯人的视角看待亚历山大远征,这是文学的创举。作者曾说,马其顿人对波斯人充满偏见,是她不想用的视角;同时她希望在书中容纳波斯人对马其顿人怀有的一些偏见,展现亚历山大如何克服它们。叙述者巴勾鄂斯的身份极不寻常,他是被波斯末代君主和亚历山大先后宠幸的宦官。由一个异族的阴柔者说出最勇武的战士的正传,颠覆了两千年来的主流叙述方式,也开阔了读者的眼界。用内廷宦官的观点叙事,代价是亚历山大一生的几场大战都只能用远景镜头或转述来呈现(作者出于和平主义立场,也许本就有意简写战争,而且屡借巴勾鄂斯的眼睛凸显战争的惨象),优势则在于让护士出身、对肉体富有第一手知识的作者,能够无微不至地描写健康和伤病时的身体,因为巴勾鄂斯在亚历山大生命中扮演的常常就是护士角色。当他怜惜地端详亚历山大布满伤疤的肉体,或在战场外遥遥注视国王受伤的过程时,瑞瑙特笔力千钧。巴勾鄂斯和亚历山大的爱情,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他对国王的奉献式的爱,令人想起和瑞瑙特年龄相仿的奥登(W.H.Auden)的诗句:“If equal affectioncannot be,/Let the more loving one be me.”(若爱情无法平等,/让我做那更深爱的人。)它不同于赫菲斯提昂和亚历山大荷马式的同袍之爱,也不同于《残酒》的雅典男风。但亚历山大进入波斯后短短数月便采取东方化的政策,巴勾鄂斯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小说中亚历山大的话是:“从爱你开始,我学会了爱你的民族。”瑞瑙特写下这些文字之际,南非正因其种族隔离政策而被国际社会孤立。作者褒扬亚历山大超前的同时,也对某些现代人倒行逆施作了含蓄的批评。

如果说亚历山大军事才能近乎超凡,他的治国手腕则显出人性的弱点。在《波斯少年》里,他有志建立一个种族平等、选贤举能的帝国,但任用官吏偶尔也所托非人,而马其顿将士们以胜利者自居的骄矜,更多次阻碍他推行民族融合的政策。瑞瑙特暗示他悲剧性的一面既有个人因素,又是其思想超出时代的必然结果。到了三部曲的终篇《葬礼竞技会》,亚历山大便以缺席来显现他的伟大:各怀私利的将军和王族女眷全都缺乏他全面的天才,挽不住帝国分裂的狂澜,也大多难逃血腥的下场。《葬礼竞技会》类似编年史的结构,似乎打破了作者自《御者》以来始终运用的成长教育小说(Bildungsroman)模式。比如《波斯少年》就既是亚历山大正传,也是巴勾鄂斯个人的成长史,写出他如何从童年的劫难中解脱出来,长成一个觉醒的、善用生命的强健人物。然而《葬礼竞技会》的一种读法,是把它看成欧律狄刻的成长故事。她是瑞瑙特历史小说中绝无仅有的女主角,生为天潢贵胄,自幼习武,她唯一的moira(希腊文“天命”、“命运”)是像亚历山大一般以武功和权力实现自我;却野心有余,愿景不足,有一时之勇而无亚历山大在严酷的成长教育中炼成的魄力;女性身份也孤立了她,最终从权力高峰坠落。瑞瑙特不回避欧律狄刻的幼稚和自私,但也予以同情。或许她意识到,以她童年要做牛仔的志愿、以她少女时期壮怀激烈的白日梦,倘若生于古代,她本来也可以是欧律狄刻。就事论事,欧律狄刻在历史舞台上的七年只能说是夭折的成长史。《葬礼竞技会》是一支挽歌,角色的明暗呼应像是以对位法(counterpoint)谱成的旋律:亚历山大的贤妻斯塔苔拉对恶妻罗克萨妮;他视若母亲的、情深义重的波斯太后对他毒辣的生母奥林匹娅斯王后;欧律狄刻的怯弱对她傻丈夫的勇敢……使得这暗黑的故事也偶尔闪现人性的高贵。亚历山大的幽光如同一轮午夜太阳投射在战火纷飞的疆域上,连这太阳也快要沉落了。但是全书最后一句却描写亚历山大陵寝的屋顶上月桂叶的金环,它“在地中海的微风中轻轻颤动,栩栩如生”,喻示他生命虽短,他的pothos会活在人类的记忆里。

瑞瑙特晚年写道:“我们走向过去,也许是为了寻回自己,也许是为了解放自己。必然的是,直到挣脱大都市的脆弱包裹,久久回望那条把我们带到今天此处的崎岖长路之后,我们才可能理解自己。”古希腊文明构成了瑞瑙特小说世界的底色;即使在她那些当代题材的故事中,人物也常被希腊神话和文学的光束所映照。不同于许多文人对古希腊怀有单纯而美好的向往,她的古希腊远非世外桃源,而是和她生活过的时代一样战乱频仍、社会激荡。无论她的主人公是开辟新天地的英雄如忒修斯、亚历山大,抑或流徙不定的士绅、演员、颂诗人,还是平凡的伤兵、医生、护士,几乎每一位都努力在挣脱环境的掣肘,塑造自我,寻求自由,如同他们的创作者从家庭,从英格兰破茧而出,寻求自由一样。希腊人的理想——光荣、自尊、卓越、节制;阿波罗的理性和狄奥尼索斯的沉醉——在玛丽·瑞瑙特的作品中无处不在。《御者》里,体验着成长之痛的主人公想起苏格拉底与斐德若的那篇对话:“现在它不再代表饱满完整的东西了,而是充斥着困惑与不定与痛苦与悲悯,和一团乱麻的倏忽人生。但是,他转念一想,这本书也正是为了这样一个世界而写的。”瑞瑙特崇敬地称苏格拉底为“我的主保圣人”;在他看来,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去过。捧读瑞瑙特的日日月月,对于我就是一趟得以审视生活的旅程。

主要角色

虚构角色的介绍以楷体显示;以宋体显示者均为历史人物。带*号的人物在故事开始前已去世。仅有过场戏的小角色从略。(英文字母序)

亚历山大三世 Alexander III 亚历山大大帝。下述的亚历山大均指他,点明是其子亚历山大四世的地方除外。

亚历山大四世 Alexander IV 前者的遗腹子,罗克萨妮所生。

阿尔塞塔斯 Alketas 佩尔狄卡斯将军的弟弟。

*阿敏塔斯 Amyntas 腓力二世的兄长(国王佩尔狄卡斯)之子。佩尔狄卡斯去世时他是幼儿,王位由腓力继承,腓力被暗杀时他以叛国罪被处死。库娜涅的丈夫,欧律狄刻的父亲。

安提柯 Antigonos 亚历山大的将军;弗里吉亚总督。后称王,建立安提柯王朝。

安提帕特罗斯 Antipatros 亚历山大在亚洲的年头和辞世之时,他都是马其顿摄政。

阿瑞斯托诺斯 Aristonous 亚历山大的将佐;后来忠于亚历山大四世。

阿里达乌斯 Arridaios 见腓力三世。

阿瑞巴斯 Arybbas 马其顿贵族,亚历山大灵柩车的设计者。真名是阿里达乌斯。为了与腓力·阿里达乌斯区别,本书另予他一个类似的伊庇鲁斯人的名字。

芭狄亚 Badia 波斯国王阿尔塔薛西斯·奥库斯从前的妃子。

巴勾鄂斯 Bagoas 年轻的波斯宦官,先后被大流士三世和亚历山大宠幸。实有其人,但他在亚历山大死后的去向无史可稽,本书里他的戏份是虚构的。

*大流士三世 Darius III 波斯帝国的末代国王;在高伽米拉被亚历山大击败,其后被麾下将军们杀死。

德米特里 Demetrios 安提柯之子。(后以“围城者”名字著称于世,卡桑德罗斯死后登上马其顿王位。)

杜艾佩缇丝 Drypetis 大流士三世的小女儿;赫菲斯提昂的遗孀。

欧迈尼斯 Eumenes 亚历山大的枢密官兼将军;忠于王室。

欧律狄刻 Eurydike 阿敏塔斯和库娜涅的女儿。本名阿黛娅(Adeia),欧律狄刻是她与腓力三世联姻或约婚时授予她的封号。她是腓力二世的孙女,也是其兄佩尔狄卡斯三世的孙女。

*赫菲斯提昂 Hephaistion 亚历山大终生的朋友,早他几个月去世。

伊奥拉斯 Iollas 马其顿摄政安提帕特罗斯的儿子,卡桑德罗斯的弟弟;做过亚历山大的司酒。

卡桑德罗斯 Kassandros 安提帕特罗斯的长子;跟亚历山大有终生宿怨。谋杀亚历山大四世之后登上马其顿王位。

凯贝斯 Kebes 年幼的亚历山大四世的教师。

克莉奥帕特拉 Kleopatra 腓力二世和奥林匹娅斯的女儿,亚历山大的妹妹。嫁给摩罗西亚的国王亚历山德罗斯,丈夫死于意大利后由她治国。父亲腓力遇刺于她的婚礼游行。

克农 Konon 马其顿老兵,侍候腓力·阿里达乌斯。

克拉特鲁斯 Krateros 亚历山大的地位最高的将佐,亚历山大辞世时正受命远赴马其顿,不在御前。

库娜涅 Kynna 腓力二世和一位伊利里亚公主所生的女儿,从母亲那里学到打仗的技艺。阿敏塔斯的遗孀,欧律狄刻的母亲。

利昂纳托斯 Leonnatos 亚历山大的将佐和亲戚;战死前,与克莉奥帕特拉有婚约。

墨勒阿革 Meleager (希腊文拼写为Meleagros)马其顿军官,与佩尔狄卡斯敌对,支持腓力三世。

尼阿卡斯 Niarchos 亚历山大少年时的朋友,也是他的海军统帅。

尼凯娅 Nikaia 摄政安提帕特罗斯的女儿,佩尔狄卡斯娶了她,又跟她离异。

尼卡诺尔 Nikanor 卡桑德罗斯的弟弟;在欧律狄刻的军队中担任将军。

*奥库斯 Ochos 阿尔塔薛西斯·奥库斯王。波斯大帝,早于统治短暂的大流士三世。

奥林匹娅斯 Olympias 摩罗西亚国王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女儿;腓力二世的遗孀;亚历山大的母亲。

培松 Peithon 亚历山大的将佐,后来是佩尔狄卡斯的将佐。

佩尔狄卡斯 Perdikkas 赫菲斯提昂死后,他是亚历山大的副统帅。利昂纳托斯死后,他与克莉奥帕特拉有婚约。

*佩尔狄卡斯三世 Perdikkas III 腓力二世的兄长,腓力在他战死之后继位。(见阿敏塔斯)

佩乌克斯塔斯 Peukestes 亚历山大的将佐;波斯行省总督。

*腓力二世 Philip II 亚历山大的父亲,奠定马其顿雄霸希腊的地位。

腓力三世 Philip III 即腓力·阿里达乌斯。腓力二世和侧室菲林娜(Philinna)的儿子。腓力是他登基时得到的尊号。

波利伯孔 Polyperchon 亚历山大的将佐;安提帕特罗斯死后,担任马其顿摄政。

托勒密 Ptolemy (希腊文拼写为Ptolemaios)亚历山大的将佐和亲戚,传说还是他的异母兄。后成为埃及王,建立托勒密王朝,所撰的亚历山大生平被阿里安用作主要史料。

罗克萨妮 Roxane 亚历山大的妻子,在巴克特利亚征战时成婚。亚历山大四世的母亲。

塞琉古 Seleukos 亚历山大的将佐。后成为亚洲中西部塞琉古帝国的国王。

西西冈比斯 Sisygambis 大流士三世的母亲,亚历山大和她结下友谊。

斯塔苔拉 Stateira 大流士三世的女儿,在苏萨的盛大婚礼中嫁给亚历山大。

提奥弗拉斯托 Theophrastos 继亚里士多德而担任雅典的吕克昂(Lyceum)学院院长,得到卡桑德罗斯的赞助。

帖撒罗妮加 Thessalonike 腓力二世跟侧室生的女儿,后来做了卡桑德罗斯的妻子。“我预见我的

葬礼竞技会

上将有极大的争斗。”——据说是亚历山大大帝临终时的话葬礼竞技会

公元前323年

自从薛西斯以亵辱神明来惩治巴比伦的叛变,贝尔-马尔杜克的庙塔就陷于颓垣败瓦,迄今一百五十年。沥青和烧砖屡屡滑坡,坍塌了层层台基的边缘;鹳鸟在破败的极顶筑了巢,从前那是金碧辉煌的神寝,他的圣妾躺于他的金床。然而这些只损及其表;庙塔的庞然主体是断难毁坏的。马尔杜克门周边的内城城墙高三百尺,但嵯峨的庙塔依然超拔其上。

附近是神的享殿,这里被薛西斯的兵卒损毁过半。残缺的屋顶填塞着稻草,用粗削的木柱撑持。殿宇内侧,柱子和釉层剥落的灿烂法器相衬,仍有一种森然可敬的氛围,弥漫着熏香和燔祭的气味。一个斑岩祭坛上,向天的烟囱下方,铜篮里燃烧着圣火。火焰低沉,燃料盒是空的。削了发的辅祭把目光从它移到祭司脸上。他虽然心不在焉,还是看到了。“添燃料啊。你想怎样?偷懒到让国王死了你就称心了?快去!你一定是你娘呼呼大睡时怀上的种。”

辅祭草草躬了个身;这神庙规矩不严。

祭司对着他的后背说道:“现在还不会。也许今天都不会。他像山狮一样顽健,命硬。”

两个高大的身影落在庙堂开敞的一侧。进来的祭司们戴着迦勒底人高耸的法冠。他们做着仪式性的手势走近祭坛,鞠躬时手掩着嘴。

马尔杜克的祭司道:“还没有?”“没有,”为首的迦勒底人说,“但也快了。他口不能言,呼吸都艰难。但是当他家乡的士兵们在门外扰攘,要求见他的时候,他让他们全都进来了。不是将官;他们已经在里面了,是扛长矛的、普通的步卒。他们半个上午从他的寝宫逐一走过,而他用示意跟他们全都打了招呼。这就耗尽了他,现在他昏迷不醒。”

祭坛后面打开一扇门,进来两位马尔杜克的祭司。霎时能瞥见一个富丽的内室;刺绣的挂毯,熠熠的金光。一股炖肉香,门关上就渐渐散了。

迦勒底人由此想起早前的一桩丑闻,互递眼色。一个说道:“我们极力劝谏他不要进城。但他已经听说神庙尚未修复,于是觉得我们是惧怕他。”

一个马尔杜克的祭司生硬地说:“今年不适宜大的营造。尼布甲尼撒在一个凶年大兴土木,结果外邦奴隶们起了民族纷争,把彼此推4下高台。至于西坎达,倘不是他拂逆神意,就会幸运如昔地安坐在苏萨。”

一个迦勒底人说道:“以我看来他相当敬重那位神祇,虽然他称之为赫拉克勒斯。”他向那半成废墟的建筑回头,目光锐利,似乎这话已在不言之中:“国王供给你们重建的黄金去哪儿了,吃干喝尽了吗?”

一时有敌对的沉默。为首的马尔杜克祭司庄重而亲善地说:“你们给他的当然是一则真确的预言。自那以后,你们有没有卜测天象呢?”

高耸的法冠缓缓地俯向彼此,意见一致。那年纪最大的、深色脸与紫色袍映衬出银色胡须的迦勒底人,向马尔杜克祭司示意,招他去到神庙失修的一侧。“这是关于巴比伦的预兆。”他把镶黄金星子的法杖一扫,扫过倾圮的墙壁、破败的屋顶、欹斜的木柱、带火痕的地砖。“这样过上一些年头,然后……巴比伦就完了。”

他走向门口,站着谛听;但夜间的音响没有改变。“根据天象,是从国王驾崩开始的。”

祭司想到八年前,那个前来祭献财宝和阿拉伯熏香的、光彩照人的青年,也想到今年那带着沧桑和战痕回来的男子,金中带红的头发被太阳晒淡,间杂着白发;但深邃的眼睛依然炯炯,依然不时流露那个广受爱戴的青年轻松自在的、恍若本能的魅力,生气时依然恐怖。熏香的气味在空气中氤氲多时,宝库里的黄金更是长久不竭;即使经过耽于享受者之手,库房内仍有一半金子。但对于贝尔-马尔杜克的祭司已经逸乐不再。那黄金现在只暗示着火焰和血。他心下黯然,像那缺少燃料的祭坛之火。“我们会看到吗?将来会出现又一个薛西斯?”

迦勒底人摇头。“是渐入穷途,不是杀戮。将有另一个城市兴起,我们的城会衰落。这是在国王的星象之下。”“什么?这么说,他到底还能活下来?”“我告诉您了,他已经濒死。但他的星象行于星座之间,延亘多年,长于我们所能预计。您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它停止。”“所以——?唉,他在生时不伤害我们。或许死后也会放过我们。”

那占星师对自己皱眉,像一个寻思如何向孩子解譬的成年人。“您记得去年,那场从天而降的火?我们得知它坠落何处,去了那里,一星期的路程。它照亮了那座城,比满月都明亮。但在它落下之处,我们发现它迸裂为红热的炭块,烧焦了方圆左近的大地。一个农人供了一块在家里,因为那天他妻子生了双胞男孩。但一个邻居觊觎它的法力,偷了它;打了起来,两人都死了。另一块落在一个哑孩子的脚边,他又能言语了。第三块燃起一把火,毁了一个森林。但是当地的祭司取了最大的一块,掺到火的祭坛里,因为它在天空时曾经洪光朗照。而这一切都来自一颗星。那也是同一个道理。”

祭司俯首。一阵香风从圣域的厨房飘到他鼻子里。与其炖过了头,不如邀请这些迦勒底人共享。不管星象如何,美食总是美食。

那老迦勒底人望着阴影出神,说道:“在我们站立之处,豹子会养大她的幼崽们。”

祭司礼貌地停了一时。王宫那边没有声息。运气好的话,他们能在哭丧传来前吃上东西。

尼布甲尼撒的宫殿墙厚四尺,墙面贴着涂釉的蓝色砖,取其清凉;但仲夏的炎热无孔不入。欧迈尼斯手腕淌下汗来,漫漶了他的莎草纸上的墨。他正在誊抄的写板上的蜡潮湿有光;他把它重新浸入他助手留下的冷水盆里,与别的稿件一起,以使其表面凝固。本地文书使用湿陶土,但那样干硬得快,来不及修订。他第三次走到门口,想找个奴隶来拉吊扇的绳子。又一次,那些低抑依稀的嘈切——轻轻的跫声、轻轻的人语或鬼祟或震动或哀伤——驱使他从拉上的门帘后面回到兴味索然的工作上。把手一拍、叫人、喊一道命令,全都不可想象。

他没有找他的文书,那人絮叨;但本来有个奴隶默默摇曳吊扇是挺好的。他扫视钉在他书写台上的未完工的纸卷。二十年来他亲手书写的,无一不是机密信札;此刻他为什么要写这封除非有奇迹,否则永远不会发出的信?诚然有过许多奇迹;但,这次决不会有。好歹这是件事,能把未知的将来摒之于外。重新坐下后,他取回蜡板,架设好,用文书留下的毛巾揩干了手,拾起铁笔。

而尼阿卡斯率领的舰队将在河口集结,我会在那里检阅之,同时佩尔狄卡斯引兵南下巴比伦;祭祀会在那里献与合宜的各神。其后我会亲率陆军,向西进发。第一阶段……

他五岁的时候,还没学写字,来过国王办公的房间找我。“那是啥呀,欧迈尼斯?”“一封信。”“你写得很大的第一个词是啥?”“你父亲的名字。腓力,马其顿人民之王。诶,我在忙碌,自己玩去。”“给我写我的名字吧。求你啦,好欧迈尼斯,求你啦。”我在一份作废的快报后面写了,给了他。次日他学会了,在一块致色雷斯的凯索布勒普提斯的国书蜡板上,刻满自己的名字。我拿尺子打了他的手心……

由于炎热,他开着那巨大的门。一种急促的阔步,像别的响动般尽量放轻,越来越近。托勒密把帘子推到一边,又在身后拉上。他布满战痕的嶙峋面孔有疲惫的皱纹;他彻夜未眠,又没有临战的激奋。年纪四十有三,看上去不止。欧迈尼斯等着,不说话。“他把印戒给了佩尔狄卡斯。”托勒密说。

有片时的停顿。欧迈尼斯警觉的希腊人的脸——没有学究气,他久经戎行——搜寻那不动声色的马其顿人的脸。“什么用意?作为代理人?还是作为摄政?”“既然他口不能言,”托勒密干涩地说,“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如果他自认大限已到,”欧迈尼斯分析,“可推断是第二种。不然……”“都一样了,现在。他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他已神志昏迷了。”“这也难讲。听说有些人大家都以为死了,过后说他们听到了一切。”

托勒密按捺住一个不耐烦的手势。这些饶舌的希腊人。抑或是他有所畏忌?“我来,是因为你我都认识了他一辈子。你不想过去那边吗?”“马其顿人希望我在那边吗?”一时间,欧迈尼斯的嘴扭了一扭,含着宿怨。“嗐,何必。人人都信任你。我们很快要劳烦你了。”

枢密官开始缓缓收拾他的书桌。他拭着铁笔,一边说道:“所以,最后也始终没提继嗣的事?”“佩尔狄卡斯问他了,趁他还能细声说话时。他只说:‘给最强者。Hoti to kratisto.’”

欧迈尼斯心想,都说临终的人能预知未来。他打了个寒战。“反正,”托勒密补充道,“这是佩尔狄卡斯告诉我们的。他俯身倾听。没有别人听见。”

欧迈尼斯放下铁笔,猛然抬头。“莫非是‘克拉特鲁斯’(Krateros)?你说他细声说话,他接不上气。”他们面面相觑。克拉特鲁斯,亚历山大的将佐中地位最高者,此时正远赴马其顿,接任安提帕特罗斯的摄政之职。“要是他在那房间里……”

托勒密耸肩。“谁知道?”他暗忖,要是赫菲斯提昂在那里……但要是他健在,就不会发生这一切。那些招死的疯狂事他统统不会做。仲夏到巴比伦——在下游污浊的沼泽行船……但跟欧迈尼斯谈赫菲斯提昂是失言。“这门沉重得大象似的。你想关门吗?”

欧迈尼斯在门口停住,说道:“没提罗克萨妮和那孩子?一句没提?”“还有四个月才生。再说若是个女孩呢?”

他们步入有阴影的走廊,高大魁梧的马其顿人和苗条的希腊人。一个年轻的马其顿军官跌跌冲冲而来,几乎撞在托勒密怀中,结结巴巴地道歉。托勒密说道:“有什么变化吗?”“没有,大人,我觉得没有。”他蓦然哽咽;他们看出他在哭。

他去后,托勒密说:“那小伙子信了。我还不能够。”“那我们去看吧。”“等等。”托勒密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回到房间,拉上那合页嘎吱作响的乌檀木巨门。“趁有时间我最好告诉你一件事。早该让你知道的,不过……”“啊,啊?”欧迈尼斯不耐烦道。赫菲斯提昂死前不久,他跟他争吵过,其后亚历山大对他一直似有芥蒂。

托勒密说:“斯塔苔拉也有身孕。”

浮躁不定急于离去的欧迈尼斯,愣着不动了。“你是说大流士的女儿?”“还可以是谁?她确是亚历山大的妻子。”“但这样全盘都变了。什么时候……”“你忘了吗?噢,当然,你早早去了巴比伦。赫菲斯提昂死后,”(无法永远不提这名字)“他终于恢复神志时,去跟科赛亚人打了仗。是我的计策;我对他说他们索要买路钱,故意激怒他。他需要有所作为。那样于他有益。他平定了他们,向这边过来时,在苏萨驻跸一星期,拜望西西冈比斯。”“那个老巫女。”欧迈尼斯忿忿不平。他想,要不是她,国王的朋友们就不用拖上那些波斯妻子。苏萨的集体婚礼如同一部超凡出世的大戏,举行过以后,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在一个氤氲的亭阁里,跟一个波斯仕女同床,她身上的香膏香脂气味叫他恶心,而且她只懂一句希腊语:“给老爷请安。”“女中贤杰。”托勒密说道,“可惜他母亲不像她一样。她会使他在离开马其顿之前成婚,并保证他有个儿子。迄今他便会有个十四岁的继嗣了。她不会让他在童年就厌恶婚姻。他遇见那巴克特利亚女人之前,一直对女子漠然,要怪谁呢?”私下,大多数马其顿人称罗克萨妮为“那巴克特利亚女人”。“逝水难追。但斯塔苔拉……佩尔狄卡斯知不知道?”“所以他才要求亚历山大提名自己的继嗣。”“但他还是不愿说?”“他说了:‘给最强者。’他交给我们,交给马其顿人来选择——当他的孩子们成年时。嗯,他至终是个马其顿人。”“如果都是男孩的话。”欧迈尼斯提醒他。

陷入沉思的托勒密说道:“还要他们都有机会成年。”

欧迈尼斯没有言语。他们沿着带蓝瓷砖墙壁的幽暗回廊,走向临终者的寝宫。

尼布甲尼撒的卧室曾经带有浓郁的亚述风格,但是早已被居鲁士以降的历代国王波斯化了。坎比西斯往墙上悬挂了征服埃及的战利品;大流士大帝用黄金和孔雀石包裹了廊柱;薛西斯把掳自帕特农神殿的雅典娜的绣袍展开,钉在整一面墙上。阿尔塔薛西斯二世召来波斯波利斯的工匠,造了亚历山大弥留所卧的大床。

床的基座覆着绯红色镶金织毯。床长九尺宽六尺,令昂藏七尺的大流士三世亦未觉局促。四个黄金的火精灵高高擎起床帐,他们有银翅膀和宝石眼睛。那临终的人裸裎躺着,被堆叠的枕头垫高,有利呼吸,他在这些金碧辉煌中显得瘦小。当他不再辗转并挣脱被褥时,半截身子便被盖上一张亚麻的薄被单。被单吸了汗,像雕塑似的紧贴着他。

他沙沙的浅呼吸逐渐变响,然后停止,单调地循环着。它暂停时,一室拥挤的人全都屏息,然后它再次开始,很慢,起伏如前。

先前一直极少别的声响。现在他对嗓音或触碰都不再有反应后,一种轻轻的私语开始流播,谨小慎微而极力压低,难以定位,是死亡的强节拍之中的一种基础低音。

站在床头的佩尔狄卡斯,对托勒密抬起浓黑的眉毛;他高大,是马其顿人的身材,肤色却不然,脸上带着久习为常的、如今正在增长的权威。他默默以头示意:“还是没变。”

一把孔雀翎扇子的摆动,将托勒密的目光吸引到床的另一边。那波斯少年坐在床的基座上,好些天都如此,似乎不眠不休。托勒密仍觉得他是少年,其实他肯定有二十三岁了;宦官的年龄不易看出。十六岁时,他被一个卷入大流士之死的波斯将军献给亚历山大,作为证人帮他洗脱罪名。他曾是那国王的娈童,熟知宫闱之事,故足以胜任。他留了下来,把他的故事讲给了史官们,而且始终在亚历山大左右。今天很难看出那迷倒一连两代君王的国色。大的黑眼睛凹陷着,面容比枕上那个发烧而病瘦的人还要憔悴。他穿得像个仆人;是不是他觉得一被注意到就会遭驱逐?他究竟在想什么,托勒密纳罕。他必定在这同一张床上跟大流士共枕过。

一只小苍蝇在亚历山大汗涔涔的额上飞舞。那波斯人赶走它,然后放下扇子,拿起毛巾在一盆薄荷水中蘸了蘸,擦洗了那张不动的脸。

起先托勒密并不喜欢这异邦尤物徜徉在亚历山大的住所,鼓动他穿上波斯君主的服饰,采用波斯宫廷的礼仪,日夜在他耳边吹风。但是渐渐也习惯了总有这个不张扬的人。托勒密虽然自己怀着悲戚与灾祸的隐忧,也生起一点怜悯。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去歇歇吧,巴勾鄂斯。另找个执事的来做这些就行。”一大群宦官——大流士甚至是奥库斯时代的年老遗孑——殷勤地上前。托勒密说:“现在对他没有分别了,你知道的。”

巴勾鄂斯回头,仿佛被判了久已料到的死罪,马上要押赴刑场一样。“没关系,”托勒密温和地说,“这是你的权利,你中意就留下来吧。”

巴勾鄂斯抚了抚额。虚惊一场。他再次注视亚历山大闭着的眼睛,摇动扇子,让巴比伦炎热的空气吹起轻风。什么也赶他不去,托勒密回想。他甚至挨过了国王在赫菲斯提昂死后的那一阵癫狂。

离床最近的墙前,一张大如祭坛的桌子上,赫菲斯提昂仍受着供奉。不仅供奉,而且分身众多;这些献上的小雕像和胸像来自吊唁的朋友、勤于钻营者、跟逝者有过口角而不安的人;短时间内能觅到的最好的匠人受委托造了它们,以安抚亚历山大的哀恸。赫菲斯提昂站着的铜像,一尊裸体的、握盾持矛的阿瑞斯;一身贵气的金盔甲,脸和肢体是象牙的;着色的大理石像,头戴一顶镀金月桂花冠;做成一面银战旗,用于冠以他名字的中队的阵前;还有做成半神的,那是他在亚历山大港的享殿所供雕像的第一个模型。有人清空一处来放置某一件病室器物,碰倒了一个镀金的赫菲斯提昂小铜像。托勒密飞快地瞥了一眼枕上那张目不能视的脸,把它扶正。让它们等等吧,他就来了。

那细小的声响引来欧迈尼斯的目光,很快望到别处去了。

托勒密心想:如今你没什么可怕的了,对吧?噢是的,他偶尔也傲慢。最后几年,他觉得自己是那个唯一懂得的人——而他又错了多远?认了吧,欧迈尼斯,他对亚历山大有益。在他们同学时我就知道了。他自己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他们两人都知道。你不喜欢的傲气正是亚历山大的救赎;从不迎合,从不强求,从不妒忌,从不伪装。他爱亚历山大,从不利用他,在亚里士多德的课上跟他齐头并进,比赛时从不故意输他一回。终其一生,他能和亚历山大平等交谈,能对他说他错了,而且未有一时惧怕他。他救他免于孤独——谁知道还免于什么?现在他死了,看看我们的境况吧。倘若他健在,我们今天都会在苏萨宴饮,哪管迦勒底人说什么。

一个惊惶的医者被佩尔狄卡斯从后面推了上来,一只手按住亚历山大的额头,把了脉,肃然低语,然后倒退而出。尚能言语时,亚历山大拒绝医助;甚至他迷糊后也找不到人给他诊治,都怕背上毒死他的罪名。现在迟了;他已经不能吞咽。那该死的庸医,托勒密心想,抛下赫菲斯提昂去看竞技会,送了他的命。我恨不得再吊死他一次。

大家都预料着,那粗嗄的呼吸一旦变化,只能是要断气了。但医者的触碰似乎挑起了一线生机,那喘息变得节奏较均匀,还能看到眼睑在动。托勒密和佩尔狄卡斯都向前一步。但床边那自甘淡泊的、人人都忘了的波斯人搁下扇子,旁若无人,亲密地俯近枕上的头,自己淡棕色的长发披拂其上。他轻轻耳语。亚历山大的灰眼睛睁开了。那绸缎斗篷般的头发被什么东西振了一振。

佩尔狄卡斯说:“他动了动自己的手。”

已经不动了,那双眼睛再次合上,虽然巴勾鄂斯还俯首注视,痴痴呆呆。佩尔狄卡斯抿紧嘴唇;这儿人多杂。但他还没有走上去责备,那波斯人已恢复故态,拾起了扇子。若不是扇子在动,他完全可以是一座象牙雕塑。

托勒密发现欧迈尼斯在对他说话。“什么?”他哑声道。他已近泪容。“佩乌克斯塔斯来了。”

挤作一团的官员们让路给一个高大健壮的马其顿人,衣着与波斯人无异,甚至(令多数乡亲震惊而不赞同的)长裤也齐全。受封为波斯行省的总督之时,他换上当地服装取悦亚历山大,其实也明白这打扮衬他的身。他大步上前,眼睛注视着床。佩尔狄卡斯迎了上来。

有一阵嗡嗡的低声议论。两人用眼神交换了消息。为了在场的人,佩尔狄卡斯郑重说道:“你有没有从瑟拉皮斯那里得到神谕?”

佩乌克斯塔斯低下了头。“我们守了夜。黎明时神说:‘别把国王带到神庙来。让他原处待着好些。’”

不会了,欧迈尼斯想,不会有另一个奇迹了。那只手移动的刹那,他几乎相信奇迹要发生。

他转过身来寻找托勒密;但他避出去整理面容了。是佩乌克斯塔斯从床边绕了过来,对他说:“罗克萨妮知道吗?”

巴比伦的后宫是宽广的回廊式建筑,围着一个睡莲池。这里也有窃窃私语,音高却不一样;这女儿国中的少数男子是宦官。

这些以后宫为家的女子与将死的国王缘悭一面。她们听过关于他的美言;是他让她们养尊处优,过清静无扰的日子;她们期待的临幸始终没有来。那也罢了,只是据她们所知,国王没有子嗣,她们将来没有主人;看来,一国无主的时刻也不远了。那些低抑的声音有隐隐的恐惧。

这里有大流士去那把他逼入穷途的高伽米拉应战之前留下的全部女子。他最宠幸的人当然跟随御驾,留驻的人可谓良莠不齐。他年龄大些的、在他身为贵族而未获选为王位继承人时所纳的姬妾,早已被安置在苏萨;这里的姑娘是他登基后为他物色的,要么未能巩固王宠,要么入宫太晚,根本来不及蒙受圣眷。除了她们,也有奥库斯王的白头宫女,碍于体面,他驾崩时无法逐她们出宫。因是不受欢迎的旧人,她们伙同一两个老宦官结成自己的小集团,恨着大流士的女人,疑心大流士是与人合谋弑杀她们的主人,才篡夺了王位。

对于大流士的嫔妃则全然不同。她们入宫时才十四五岁,最多十八岁。她们知道后宫真正的戏目——谣言和密谋;为了能首先得知圣驾光临而行贿;煞费时间心机的梳妆,首饰戴在何处的灵感;赶上月事而被迫休息的绝望和嫉妒;当着争宠者被召往御前的快意;欢洽一夜过后的赏赐。

自宠幸之夜而来的一两个八岁上下的小姑娘,如今在池边嬉水,肃然告诉彼此国王快要死了。男孩也有。大流士败亡时,做母亲的想方设法把他们偷走了,认定那新的、蛮夷的国王会勒死他们。然而,没有人来找过他们。他们过了些时候又回来了,如今已届离开妇女群的年龄,暂且被当成远亲所生的男子养着。

长久没有君王来巴比伦,后宫愈发疏懒了。苏萨有太后西西冈比斯在,一切有条不紊。但在这里,她们连大流士都难得一见,遑论亚历山大。有一两个女子与外人密谋,竟随之逃走;宦官们默而不宣,在奥库斯一朝,他们是会因失察而被钉死的。有的姑娘在寂寞中互生情愫,继起的醋雨酸风不知点缀过多少个酷热的亚述之夜。曾有一个女子被情敌毒死,那事也掩过了。后宫总管沉迷大麻,吞云吐雾,不喜欢别人打扰他。

然后,在遥远难知的东方经过多年,经过传奇性的胜利、战伤、沙漠的艰险,国王传来话说,他要回来了。后宫仿佛从沉睡中惊醒一般。宦官们慌乱地张罗。巴比伦整个冬天是温暖和煦的季节,节庆都在此时,后宫等着他,却终于落空。谣言传至,说他的一个童年好友——有人说是情人——死了,令他癫狂。等他恢复神志,又跟山区的科赛亚人作战去了。后宫又浑浑噩噩起来。最终他到底上路了,却在苏萨耽搁住。重新出发时,他被来自大地上所有民族的各种使团所拜见,他们献上金冠,请他参议大事。然后,晚春渐入夏暑,马匹和战车、大象和行伍令大地震动;国王驾临,宫殿响起久违的沸腾。

次日宣布出来,国王寝宫的大宦官即将巡视后宫。大家惶恐地等待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物,结果却出乎意料:来者很年轻,不是别人,竟是那声名昭彰的巴勾鄂斯,两代国王的男宠。要说见面不如闻名倒也不然。他穿着这宫里无人见过的丝绸衣裳,如孔雀胸脯一样亮丽。他连手指尖儿都是个地道的波斯人,这种风度一向令巴比伦人自感乡气;十年在朝,他人情练达,礼数像旧银器一般光泽自然。他跟大流士时代相识的宦官们打招呼,毫不尴尬,还向某些年纪较大的贵妇尊敬地行礼。然后他着手做正事。

他不说国王何时能忙里偷闲来后宫一访;无论如何,他来时会发现一切秩序完美,体贴圣意。他婉转地指出一两个小缺点(“我相信苏萨的习惯是……”云云),但并不查问过往。执事们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这时他要求去看看后妃们的房间。

他们领着他穿堂过室。这些上用的房间隔绝于其余,有独立的庭院、精美的砌砖。它们荒废多年,花木已枯,藤蔓早萎,淤塞的喷泉浮着绿渣和死鱼,一度引人唏嘘。现在所有这些都修整过了,但房间依然发出久未使用的阴湿气味。巴勾鄂斯张了张细巧的鼻孔,一语不发地指了出来。

王后的住处虽疏于打理,陈设仍旧豪华。尽管大流士沉湎于自己的娱乐,他待人也慷慨。他们继续带他去到较小的,但不减精致的太后住处。西西冈比斯在她儿子短短的朝代里,早期有一年是在这里度过的。巴勾鄂斯仔细看了个遍,头略偏向一侧。跟随亚历山大多年,他不知不觉沾上了他这个癖好。“很可爱。”他说,“总之是可以弄得很可爱的。你们知道,罗克萨妮夫人已动身从埃克巴塔纳过来了。国王很关切,务必让她旅途安适。”宦官们竖起耳朵;罗克萨妮怀孕的事尚未公布。“她大约七天就会到达。我会订购一些东西,也会召进来一些能工巧匠。请确保他们做得周全。”

宦官们一时把目光投向王后的房间,欲言又止。巴勾鄂斯的目光也跟随而去,却不动声色。“那些房间暂时关闭。注意通风、熏香就行。你们有外门的钥匙吗?好。”人人都不语。他淡然加上:“不必向罗克萨妮夫人展示这些房间。她若是问起,就说它们年久失修好了。”他彬彬有礼地离去,一如来时。

当时他们猜测巴勾鄂斯有一桩旧仇要报。男宠与妻子历来是对手。风传罗克萨妮初嫁时试图毒死他,令国王震怒,从此她没有再尝试了。现在送进去的家具挂毯俱是贵重东西,装饰好的房间甚有帝王家的气派。“不必担心过于奢华,”巴勾鄂斯说过,“那样投合她的心意。”

她的车马队从埃克巴塔纳如期而至。她被挽着手从她旅行的车厢拾级而下,是个高鼻梁的、美貌惊人的年轻女子,蓝黑色头发,黑而亮的眼睛。她的身孕尚不明显,只是腰身柔软丰腴些。讲的波斯话很流利,只是有她的巴克特利亚随从们不去纠正的巴克特利亚口音;她婚前完全不识的希腊语,如今也会说不少了。巴比伦之于她是宛如印度的异邦;她没有异议地在为她预备的房间住下,评说它们比埃克巴塔纳的房间小些,但漂亮得多。这里自带一个小院落,优雅阴凉。大流士从前对母亲既敬且畏,总是留心她是否舒适。

次日一个管家(这一回是个年高望重的人)宣告,国王要来了。

宦官们焦灼等候。倘若巴勾鄂斯是僭权行事的怎么办?据说国王不怒则已,偶尔发怒时非常吓人。然而,他用他寥寥几句正式的波斯话跟他们问好,礼貌周到,被领去罗克萨妮的住处时也没有置评。

透过从尼布甲尼撒时代起便为后宫中人所知的罅隙和裂缝,较年轻的嫔妃瞥见了他经过的身影。她们报告说他面貌英俊,至少以西方人而言(皮肤白在巴比伦不算美);他身材不高,这是一大缺憾,但这个她们早就知道。无疑他不止卅二岁,头发都有灰白的了;但她们承认他是有威仪,期待他回来时再看上几眼。她们以为要守望许久,结果他很快又经过,时间勉强够一个细致的女人洗浴并穿衣。

较年轻的嫔妃顿生希望。她们清洁了首饰,检点了化妆品。有一两个在无聊中放任自己发胖的人受到讥笑,终日以泪洗面。整一个星期,每天早晨都令人憧憬。但是国王没有来。反而巴勾鄂斯又出现了,跟后宫总管私下会商。他们命人打开了王后房间的沉重的门,走了进去。“是的,”巴勾鄂斯说,“这儿东西差不多都齐了。只是那边,还有那边,要换新的挂毯。梳妆用品是在宝库里吧?”

总管差人去取,暗自庆幸(他不止一次想拿来填充私囊);器物精美,是银镶金的。一个柏木大衣橱靠墙而立。巴勾鄂斯打开顶盖,飘出一股淡退的香气。他抽出一条缝着籽儿大的珍珠和小金珠的围巾。“这些,估计是斯塔苔拉王后的?”“是她没有带着上路的部分。大流士对她是不惜一切的。”

惜命除外,两人都在尴尬的停顿中想到。他在伊索斯阵前逃亡,让她在他敌人的保护之下度过余生。那围巾底下是一张面纱,边缘缝着绿色的埃及圣甲虫翅膀。巴勾鄂斯轻轻抚弄它。“我从没有见过她。在凡人所生的女子当中美冠亚洲——是真的吗?”“谁看遍了亚洲的女子呢?嗯,大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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