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词传(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3 13: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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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辰

出版社:哈尔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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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词传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词传试读:

序言

名是什么?利是什么?在名利之间可否有情的立足之地?纵观华夏千年,繁华背后隐藏着点点黑色的烟雾,惆怅的、迷离的、缥缈的,像朵妖娆的曼陀罗花,恣意地漫山遍野开放,将原有的美好变得不再美好,将原本的平和变得不再平和。芬芳中,轻轻翻开历史发黄的篇章,我们会看到历朝历代君主的气吞山河,会看到文人墨客的英姿飒爽,更会在墨香中嗅到寒梅的清冷与悲凉。

日落西沉,晚风悄悄送走那朵离别的云,燕儿小心散落口中的淤泥。悄悄站稳脚跟,我们听到篱笆小院传来凄美的琵琶乐声,丝丝缕缕,牵动人心,翘首而望,我们看见一位一身素衣的优雅男子。

他坐在夕阳的金光中,凝视风中那抹残落的枫叶,满目哀伤,似乎空中的微尘都能触动他心底那根柔软的弦。所以微风亦会不忍,静静放轻自己的脚步,叶儿亦会悲怜,柔柔地收起空洞的苍凉。

然而,尽管如此小心,那个孤单的身影依旧发出低低的叹息声,像一种魔力的呼唤,迫使我们不得不走进他的世界。

他叫纳兰性德,字容若,是清朝第一词人,亦是王国维口中“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旷世才子。

说到才,人们会想到很多美好的东西,就像绵绵细雨洒落在清晨的原野上,荡起雾气弥蒙,漾起霞云漫天。轻轻划动小船,穿行在残荷之间,将心寄予无边的绿影中。风无声,水无痕,唯有悄然而起的笛声,唤起满目的豪情。我们会试图捏来几缕墨香,妄想描绘他的音容笑貌,然而墨太轻,纸太薄,满腹文字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一刻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辜负了老祖宗留下的精辟辞藻,仅能在清风细雨中,追寻他遗世独立的才情。

他以才立世,以情处世,又以哀伤离世。在他短暂的三十一个春秋中,给我们留下了太多太多耐人寻味的篇章。

他出生在寒冬腊月,与康熙皇帝同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暗示,冥冥中似乎就有一根丝线将两个人紧紧锁到了一起。人们说因果轮回,其实每个生命来到纷扰尘世都有自己的使命,这是在那声啼哭传响之前,便已经安排好了的定数。所以尽管后来纳兰被权势与荣耀包裹得满身疲惫,亦不能丢弃这份使命。

他身为相门公子,有着别人望尘莫及的尊贵生活,然而他却将一切视为尘土,更为此付出了惨烈的代价,挣扎、痛苦、幽怨,他的灵魂伤痕累累。

真的累了!伸出手,试图寻找一方慰藉,可惜他抓到的不过是更多的伤痕,他一生被情感所困,亦被痴情所伤。青梅竹马的表妹,被选入宫,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妃,宛如天际的明月,注定今生无缘;他的妻子卢氏,温婉贤惠,才情不凡,在婚后三年,因难产而花魂凋零,注定天人永隔;而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却是民间女子沈宛姑娘,可惜就是因为她来自民间,注定消失于民间,在那个门第胜于一切的封建王朝中,悲情成了所有痴男怨女的乐章。

真的痛了!花无痕,柳无霜,望着满园落叶,纳兰缓缓提起手中的笔,精致的宣纸上立刻留下秀丽美好的墨迹:“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的好友顾贞观看了他的词后,觉得满腹苍凉,观之不忍卒读,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个出身高贵、前途似锦的青年才俊,为何将自己困锁在冰冷的枯井中,是放不下,还是命中注定?如果真是后者,顾贞观真的不能不仰天狂问,究竟何为命?何为运?冥冥之中是怎样一双冰冷的手在安排人生的劫数?

天地无声,没有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岁月的巨轮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疑问而减慢旋转的速度。斗转星移,日月如梭,当我们再次捧起那本发黄的《饮水词》,是否还能忆起那些刻骨的悲凉,那份醉人的沉香?

第一章 清雪落红尘

一缕幽香

文人墨客习惯将东方的广大土地喻为一条巨龙,舞动着神秘与妖娆,它身上既残留着血雨腥风的争斗,亦传诵着凄美绝艳的传奇。当大清铁蹄主宰巨龙的身躯与意识的时候,它注定要将鲜红的花蕾慢慢绽放,有情有义,亦有无可奈何的悲凉,所以皇太极为宸妃痛彻心扉;孝庄无法还予多尔衮同样的痴情;顺治留不住董鄂妃残落的花魂,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历史的硝烟中,被尽数抹杀、吞噬,最终化成晶莹的泪珠,遗落在那个即将诞生的纯净生命上。如果当时他能够自己选择的话,他会接受这样的命运吗?

不会!

就宛如贾宝玉一样,他来凡尘俗世只是为了享受荣华与绝美,没想到在其背后纵是悲凉感伤,所以他最终宁愿化为风雪青烟,亦不愿眷恋薛宝钗的一世柔情。

红楼一梦

,梦如人生。梦的开始,每一个小生命都没有选择的权利,当漫天风雪洒落那栋富丽堂皇的庭院时,伴着啼哭,历史的大门悄然而开,文坛墨史上的传奇因为这个人而演绎到了极致。

他叫纳兰性德,公元1655年1月19日出生在纳兰家族,那是清朝初期满族中几大姓氏里最风光、最有权势的家族,被后世称为“叶赫那拉氏”,他的曾祖父金台石,在战火硝烟中树立起高贵的旗帜,用血与泪撰写着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故事。

时光易逝,曾经的风霜在滚滚红尘中变成淡淡墨香,我们耳边虽然仍残留着战场上浩瀚的厮杀声,却已看不到逐鹿英雄脸上那抹无悔的豪迈。金台石死在努尔哈赤的刀下,他的妹妹孟古格格生下即将继承大统的孩子——皇太极。恩恩怨怨,谁人算得清,当叶赫氏后人枕着父辈的心血,屈服于清王朝的刀光铁蹄时,他们眼中没有屈辱与悲凉,他们依着皇亲国戚的贵族身份,终日昂着头,顶着高贵的光环,恣意挥霍纸醉金迷的辉煌。

或许这就叫历史,在发黄的书页里,在岁月的年轮中,演绎了凡尘俗世的恩怨情仇,没有人回得了头,亦无人能够更改。在血与泪,哭与笑里,时光如梭,岁月无痕,清晨的风轻轻吹起迷离的雾气,我们已经站在高高的山冈上,细读历史风华,我们应该记得有个纯净的生命,用他的旷世才华,多情风骨,拨动了大清王朝那根深幽冰冷的弦。

纳兰性德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纳兰明珠,康熙年间名噪一时的重臣,官居内阁十三年,在平定三藩,收复台湾,抗御外敌等重大事件中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谓权倾朝野,无人能及。他的母亲是阿济格的第五个女儿,一品诰命夫人。这位爱新觉罗氏与明珠的婚姻在当时亦被称为一段传奇。

阿济格是多尔衮的亲哥哥,一生战功赫赫却缺少政治谋略。多尔衮死后,他企图摄政,被削爵幽禁,顺治帝刚亲政便宣布了多尔衮的十二大罪状,为绝后患,又将阿济格及其已获亲王爵位的第三子劳亲赐死,次子镇国公傅勒赫削除宗籍,其余子嗣均贬为庶人。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个时候被演绎成高潮。曾经把酒言欢的朋友一哄而散,对阿济格的后人都是闪避唯恐不及,无人敢近,只有明珠冒着极大的风险娶了爱新觉罗氏,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绝不会是自己官场上扶摇直上的阶梯,或许还会带来渔网之灾,但他还是冒险做了,就像一阵温暖人心的风,吹散了权贵之间亲情的渺然,吹散了血雨腥风的凄凉。

人们都说帝王将相家,亲情单薄如纸,所以有了曹丕叫曹植写《七步诗》的凄惨;有了李世民血溅玄武门的坚毅;更有了顺治帝将开国功臣多尔衮挫骨扬灰的绝然。曾经鲜活的面容变成一座座荒寒的孤冢,历史风化在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下,被铁蹄践踏得面目全非,然而好景不长,那个风光无限的大清帝国被八国联军火烧了老祖宗留下的千古名园。

是悲哀,还是命中注定?这一刻你是否会倒抽一口冷气,感觉到世事的无常,其实又何必呢?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绝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悲凉而在手指间停滞不前,它喧哗着,奔腾着,每一个声音似乎都在诉说着亘古不变的道理,那就是帝王家的生存之道,他们都懂得只有自己得权了,呼风唤雨了,才是最踏实可信的。

他们自小虽锦衣玉食,生命却时时刻刻被权与利威胁着,亲眼看过太多宫廷的争斗,亲身品味了过多的人世纷争,他们的心会变得越来越麻木冷漠,他们穿着最华丽的衣服,面带最优雅的微笑,却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冷漠的人。这不能一律否决说是错的,但是我却为这个不是错的错而满腹悲凉。

曾经风光无限的紫禁城,如今已经成为虚空的城池,沐浴着清晨的阳光,迎来络绎不绝的游客,枕着静夜的寒星,守护亡灵的徘徊。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在历史发黄的书页中演绎君临天下的辉煌,留给人们的却仅仅是高贵的寂寞与深邃的孤独。或许在夜深人静时,他们亦会感觉到苍凉,借酒浇愁,用笑掩泪,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回不了头,放弃了手中的权势似乎就放弃了掌控中的生命,花无痕,泪无声,在中国的土地上有着最美好的诗卷,亦有着最伤感的故事。

上苍似乎就是为了折磨纳兰这个纯净的生命,给了他锦绣的前程,同时也给了他最敏感柔软的心性,就像那漫天的飞雪,在冰冷的空间里绽放着夺人心魄的美。

轻轻昂起头,雪絮洒落在布满飞霜的脸庞,我们不禁会疑问,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宿命的安排,我们踏着啼哭来到纷扰尘世,似乎注定了今生今世要凄苦大过甘甜,泪水多过笑声,当雪絮化成冰冷的浊水缓缓流进心里,带起了苍凉的凄美,那抹洁净的灵魂成为游离在凡尘俗世间的孤灵。然而,我们又不能不承认,纳兰的纯净的确给这个污浊的尘世带来了一抹清雪的幽怜。

他是明珠的长子,取名为纳兰成德,因避皇太子胤礽(小名保成)之讳,改名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出生在寒冬腊月,小名冬郎,他比康熙皇帝小八个月。这样的巧合似乎注定了两个人之间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是亲戚,是君臣,是息息相关的知己,然而在那个君为天、民为地的封建社会里,他们又注定被命运的洪流所牵引,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

纳兰的一生,政治上是平稳而辉煌的,被许多人艳羡不已,可他偏偏视之为尘土,更执意要为自己的人生背负一种刻骨铭心的沉重,那就是情爱!或许是命中注定,或许是无法改变的宿命,在他周岁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暗示了,那时纳兰刚会蹒跚学步,明珠便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抓周宴会。

望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物件,纳兰的眼中闪动着好奇与欣喜,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支毛笔和一个珠钗,当他选择前者时,明珠笑了,当他拿起珠钗时,明珠轻轻皱起了眉头。

他历事无数,阅人无数,当然知道情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重大,当初吴三桂为了陈圆圆冲进中原,撬开明朝的大门;唐玄宗为杨贵妃无心社稷,弄得天下大乱。他担心儿子亦会走上这样的道路,然而他却不自知,纳兰是千年堆积的一颗多情泪,他就是为了还情才来到凡尘俗世的。

其实细细想来,每个人似乎都是带着使命而来的,有人为了成就一番伟业,驰骋疆场,平定山河;有人为了勇保社稷,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亦有人为一段情缘,为一缕墨香,为还报恩情。还记得林黛玉吗?她前世身为灵石底下的绛珠草,因受其遮风挡雨之恩,便寻入凡尘,用一生的眼泪还债。泪干了,情尽了,便化成一缕青烟飘然远去,留给后人的仅仅是魂牵梦萦的影子。

人若初见

有时候真的觉得人生好不公平,有人生下来就被世人捧于手掌里,诗成了他的魂,情成了他的魄,时光散去,日起月落,他无疑出落成人间奇葩,而有人就是用上全身的力气也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与好感,他们沉落在泥土沙尘中,被春水浸泡,饱受人生的艰辛和苦涩。

曾经有人这样说过:“人生就好比放逐于天际的风筝,命运掌控着那根线,时松时紧,时缓时急,我们只能在狭窄的空间里展翅喘息,看风云变幻,品人间百味。当有一天挣线而去,面临的选择亦只有两条:一条是飞过沧海绝域,享尽王者风流,一条是坠云而落,化为春泥。”

听闻时,或许很多人都觉得有几分道理,但以我看来,这个繁复红尘什么都可以信,只有时间与命运不能信。时间是天地间最无情的东西,命运是人生里最缥缈的迷离。我们来到尘世注定拥有着柔软的心骨,脆弱的魂魄,在生活的长廊里,一点一点被击溃瓦解,人们习惯将一切悲与喜归咎于命运,可又有谁能真正说清究竟什么是命运?静静伸出手,我们抓到的是一片无形的气,轻轻深呼吸,我们闻到的是几缕清澈的香。这个世界给予了我们一切,又顽皮地将其隐藏,只有真正的命运强者才能将之挖掘出来,那个时候,空气中有醉人的芬芳,冰水里亦有暖人的清雅。

纳兰就是天际这片淡雅的白云,拥有最洁净的魂魄,撰写着最优美的词句,叫人神往、依恋。如今在研究古典文学里有两个学派,一个是研究《红楼梦》的被称为红学,一个是研究纳兰容若的,被称为兰学。而《红楼梦》与纳兰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说贾宝玉的原型就是纳兰容若,这并不是捕风捉影,当初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与纳兰同为康熙身边的侍卫,关系甚密,后来乾隆继位,亦曾在清风明月中细读红楼一梦,当他放下手中书卷的时候,就对和珅直言不讳地说:“这说的不是明珠家的事吗?”

是也非也,无人断定,我们不是曹雪芹,追溯不到根源,何况艺术本身就是生活的升华,贾宝玉在大观园中演绎他的人生悲喜,纳兰亦在明珠府邸里享受他的完美年华。

那个时候,满族入主中原,血溅山河,让人文荟萃的锦绣大地伤痕累累,所以在满腹学识的儒士眼中,他们不过是沾满鲜血的野蛮人,是原野上的苍狼,依靠着蛮力赢得了大好河山,注定是不会长久的,所以反清复明的口号从来没有停止过。

可在我看来,清朝历代明君都不失文雅之气,清太祖努尔哈赤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清太宗皇太极更是拥有极好的文化素养,堪比明月;其子福临在孝庄的帮助下,将汉文化演绎成鲜活的种子,在富饶的土地上芸芸而生,到了康熙年间这片荒蛮的土地,便开起艳丽的花,蔓起醉人的香。

纳兰容若是满族正黄旗人,实属“八旗子弟”,四岁的时候,明珠初次带着他骑马去郊外狩猎,纳兰穿着特制的小盔甲,气宇不凡。明珠望着阳光中的儿子,似乎看到了父辈骑着宝马,挥舞长缨利剑,在草原上奔腾驰骋,他们是天地的霸者,万物的主宰。如今到了和平盛世,那些弹冠而起的英雄都渐渐脱下战袍,放马南山,那道坚固的长城再度有了它的一席之地,八旗子弟手中曾将其变成一剪薄纸的弯弓,亦换成了蛐蛐罐与画扇,在温柔富贵乡中消耗着青春,浪费着年华,明珠不能不为之摇首叹息。“阿玛,你怎么了?”纳兰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好奇。明珠将他抱到自己的腿上,摸着小纳兰的头,此时夕阳的金光已经沐浴了整个世界,树枝恣意摇索阴暗的影子,明珠望着远方,神情飘忽到天地尽头,好久,他方喃喃地对纳兰说:“孩子,不论到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八旗子弟的使命,知道吗?”“八旗子弟的使命是什么?”“大清国虽是用武力得到的天下,但亦要将之永远踩在脚下。”

起风了,带着森冷的凉,看着父亲无比凝重的脸庞,他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小小的纳兰尚不懂其中真切的含意,而等到他羽翼丰满、能够展翅高飞的时候,已经被这短短的一句话牵锁住了一生,他感叹过,悲凉过,更自称是人间惆怅客,但是风雨中,他从来没有放慢过自己的脚步,更没有辜负这份神圣的使命。

八旗子弟在当时是极为显贵的名号,后来慢慢地变成了众人又恨又怕的对象。很多将相之后每天依靠老祖宗闯下的名堂,惹是生非、无恶不作,成了十足的纨绔子弟。

如若纳兰也是这个样子,想来亦不会有王国维后来赞誉的“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更不会被众人真心迷恋。纳兰身上有一种晨曦雾气般的清雅洁净,他聪颖早慧,神勇夺目,他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明白,武是身为八旗子弟不能丢失的传统,文是洋溢在心底的清泉,轻轻然,朗朗然,带着由衷的快乐与神往,他丢弃不了,每天日落西山,他在蜿蜒的长廊中吟诗诵词,淡淡的墨香包裹着他弱小却坚定的肩膀,昂起头,看着树上鸟巢中的青燕,他会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出神地看着燕妈妈将虫儿放进幼鸟的嘴里。鸟儿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纳兰的心里荡起温柔的海洋,一波一波,撞动着对亲情的敬意。

那天狩猎回来,母亲早已经等在门口,告诉他们家里来客人了,明珠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正是纳兰久闻却一直不曾见过的小表妹惠儿,宛如红楼悄悄开启梦之门,林黛玉与贾宝玉初次相识,满堂锦盖,伊人凝视,从此结伴而行。

历史上留下了许多关于纳兰和惠儿的传说,却都如红楼一梦,如梦似幻,不知所寻。其实人生就是这般迷离,我们又何必苦苦追究是真是假,何不将这份凄美深藏在记忆里,带着风的清凉,雨的清新。

那时惠儿和纳兰并不知道,才刚刚相识,父母便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未来之路,那就是将这个清水莹然的女孩送进宫去。

明珠是叶赫氏后裔,他一直担心这样的出身会影响到自己的仕途。当时还是大内侍卫的他娶了爱新觉罗氏,成为皇亲国戚之一,到了纳兰少年时候,明珠在朝中的地位虽不断高升,可尚未完全稳固,所以需要找一条渠道,将自己的家族与爱新觉罗家族牢牢地联系在一起。经过商讨,大家一致想到了自古留下来的、最普遍但亦最为有效的方法,那就是将亲戚中的一个孤女惠儿送进后宫,成为康熙的妃子,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风似乎更大了,带起了满园纷飞的落叶,团团簇簇,无尽缠绵。鸟巢中的幼鸟努力地将自己的身体藏到母亲的翅膀底下,试图寻觅一方温暖的天地。而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大人们的目光在纳兰与惠儿身上辗转,带着喜悦,带着期盼,而那两个尚未懂事的孩子,好奇地彼此打量着,微笑着,纯净的美好在他们的眼神里滚动。

这一刻我不禁有一个疑问,人们总说命运,但究竟什么是命运?在纷纷扰扰的尘世中,我们挣扎着,痛苦着,但命运的手似乎在我们前一步将一切安排好了。世间的路千条万条,世间的人千般万种,可心却只有一颗,在闯进红尘的时候,女娲便将其注入了柔软纤细,它会被许多人影响着,会被命运牵绊着,最后迷失在滚滚浪潮中,将尘变成灰,将沙变成土。“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直好喜欢纳兰的这句词,这或许也是他的期盼吧。然而,岁月的长廊不会始终如一,每一天,每一刻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你接受与否,它都大踏步地勇往直前,绝不停歇。

纳兰有了表妹,惠儿有了表哥,他们在众人羡煞的明府风景里,嬉戏玩乐、吟诗作画,纳兰的聪慧与才情在很小的时候就传遍北京城,据说有一首《一觚珠·元夜月蚀》是他十岁所作:星球映彻,一夜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这首词真的是十岁孩童所作的吗?毕竟这词中频用典故,从“紫姑”“窃药”,到“踏歌”等,更多风流之态,所以时至今日,依旧有人疑惑。但是纳兰的聪慧与才情确实是公认的。

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否认,同是天才少年,纳兰比康熙皇帝幸运得多,他拥有着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以任性地享受风的潇洒,雨的缠绵,而那个身穿龙袍、手持权杖的孩子,已经迈进风潮暗涌的争斗里。他被鳌拜监视着,被三藩威胁着,被台湾虎视着,时时刻刻都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当收起手中残卷,他望着天际那弯明月,也会想到纳兰,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可他脸上纯净的微笑却给康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像纳兰那样活着。智者得人心,勇者得人敬,只有智勇双全才能安天下。

康熙欣赏纳兰,所以才有后来的栽培与器重。他们一起遍踏名胜山川,一起煮酒论英雄,一起诗词引知己,康熙一直都知道纳兰视这些别人一心期盼得到的显贵与尊荣为粪土,纳兰渴望得到的是依山踏水,与才艺双绝的女子依偎在青纱帐前,吟诗作对,静看明月。尽管如此鲜明地知道,康熙还是不忍心放他走。

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人都是自私的,寂寞的时候希望有人默默陪伴;无助的时候希望有个温暖的怀抱;失意的时候需要一方静守的天空。昂起头,感觉细雪落于脸庞,那一刻会感觉到冰冷,但依旧会选择微笑。

青梅竹马

缘分是什么?每一个感性的人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有人说缘分是带着潺潺墨香的一首诗,清新雅丽中有着若即若离的悲苦;有人说缘分是手指间流荡的红色花瓣,满溢着沉迷过后的悲凉,亦有人说缘分是佛法中的因果,有因有果,有牵有挂,却叫人无法相守今生。由此看来,缘分真是一个叫人抓不住、摸不到的迷离之物,所以我们会悲缘分的苦,会叹缘分的伤。

纳兰是个多情的人,他的心是清风中一点醉人的胭脂红,他的魂是轻烟里耀眼的月儿白,他注定今生要背负比寻常人更多的感伤与凄凉,就宛如贾宝玉一生孤苦仅是为自己前生的任性来埋单,也好似林黛玉为前世的恩情还以一生的眼泪一样,没有对错,只有宿命。

宿命是我们任何人都无力抗拒的东西,就像天空中的风筝,它的命运就牵在那根线上,它可以飞得很高,可以飞得很远,但是不管如何,最终的宿命还是被捏在手心里,所以林黛玉死了,贾宝玉出家了,世事难料,情意幽幽。

一直都感动于张爱玲笔下的那句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了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句‘你也在这里吗?’”。就宛如细细的春风,带着温暖吹进心里,暖暖的,痒痒的。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不会有日后的分离,不会有世俗的无奈,可惜人生就是避免不了会遭遇这样或那样的挫折与无奈,当光阴从手指间流逝,我们会对着晚霞漫天的黄昏低低叹息,人小的时候希望长大,可长大了又希望自己还能在草丛间捕捉蛐蛐。

静静靠在苍天大树下,那里的青燕已经离开母亲的怀抱展翅高飞,面前春水潺潺,被桃花点点覆满,像春的叹息,春的无奈。

无奈是上苍给予我们最悲凉的惨烈,宛如漫天细雨,就算你撑着伞、遮着衣,也会打湿你的鞋,打湿你的心。轻轻昂起头,感觉冰冷的风吹在脸庞,我们试图微笑,可惜刚刚扬起嘴角的时候,却被心里的沉重击溃。连皇帝都无法随心所欲地生活,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

那一刻很多人都会说,纳兰是个幸运儿,上苍给予了他太多太多别人望尘莫及的财富,或许就是因为得到得如此理所当然,他才将这些视为尘土,而向往别人所拥有的自由与自在!他是生活在晨雾中的兰花,有着清雅的香,亦有着萧瑟的悲凉,那悲凉不是任何人强加给予的,而是他心性使然,他就像一个徘徊在悲剧中的男子,出生于官宦之家,身上却没有沾染半分世俗之气,他无视财富,不计贫寒,真心真意地对待每一个人。然而就是因为他的情太真,意太切,才将自己慢慢推进一口深深的枯井里,无力挣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古人将情的伤描绘得淋漓尽致,殊不知世间最悲凉的是近在咫尺却无法说出我爱你!情,是一个好折磨人的东西,它来的时候,谁也拒绝不了,好似带着春的脚步,温暖着每一颗心跳,走过夏季的灼热,度过深秋的清爽,缓缓滑进深暮的寒冬,它化成了漫天刻骨的风,冰凝了呼吸,冰凝了心魂,最终悄然无息地离开,徒留下我们在阴冷的潮气中,用双手环抱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也只能赖以用曾经的甜美舔舐伤口,我们会哭会痛,等伤口结成丑陋的疤痕后,我们才会微笑着对每个人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纳兰过不去,他在自己的心灵上开启一扇洁净的窗,总希望心中等待的人会在灯火阑珊处出现,可惜岁月无情,世俗早已将一切定夺了。

夜深人静,纳兰都会回头细看自己的人生,那个时候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在十八岁之前似乎是没有缺陷的。他十七岁入太学读书,为国子监祭酒徐元文赏识,推荐给其兄——内阁学士、刑部尚书徐乾学。十八岁他参加顺天府应试,轻易就考中了举人,他就是群星之中遗世独立的月光,将清雅的光慢慢扬洒,让人无法触及,可纳兰自己摸得到,看得清,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一个人已经带着茉莉花的清香缓缓触动了他心底的那根情弦。

她不是别人,正是青梅竹马的小表妹惠儿。他们似乎跟红楼一样有着悲凉的命运,同为人间奇葩,拥有着绝世容貌,旷世才情,却被上苍捉弄,安排了青梅竹马的邂逅,却注定最终要用纷飞的泪祭奠残落的花瓣。

他们都忘不了成长路途的点点滴滴,一起吟诗作对,一起烹炉煮茶,一起收集莲荷上的晨露、梅花瓣上的积雪。时光流逝,他们长大了,一个出落成翩翩佳公子,一个宛似明月掠云梢般美艳。

长辈们瞧在眼里,都暗自欣慰。以惠儿的才貌双全,一旦选秀进宫,加上娘家势力的支持,还愁在皇宫里没有立足之地吗?只要皇帝宠爱着,将来的荣华封赏就像潺潺春水,每走一处都会带起醉人的花香,绚丽的风景,只是这道春风中没有惠儿与纳兰。

那一天,纳兰拿着新作的一首诗想给惠儿看看,刚进绿荷苑,他就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住了。那已是黄昏时分,淡淡的金光在柳叶间懒洋洋地洒落下来,惠儿坐在长廊上,旁边就是小小的莲荷池,绿波漾漾,残荷点点,她穿着一件白罗衫裙,那么安静,那么幽美,她凝视着远方,眼底似有似无地闪过一丝落寞。

纳兰的心微微抽痛,不禁想起她刚来府里不久,纳兰找她玩,却发现她一个人躲在梅花丛里哭泣,带着点点泪痕,可怜兮兮地诉说:“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家了!”

虽然纳兰曾清晰地告诉过惠儿,我家就是你家,但是依旧无法平复她心里孤女与寄养的创伤,她就像湖波中残落的荷,凄美地、忧怯地绽放着,叫人好生怜爱。

轻轻放低脚步,纳兰来到惠儿的身边,她轻轻抬起头,眼角边有一丝隐含的泪痕,和纳兰四目相对,泪痕轻落,寒风点点,他手指微微颤抖,抓住惠儿的手,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述说,但是他心里明白,惠儿是懂得的。

因为懂得,所以悲怜。惠儿凝视着表哥深邃的眼,相对无语,泪已成行,彼此相知相惜的心,在淡淡清风中化成了荷的香,梦的境。只是这莲荷再香也耐不过岁月的无情,梦境再美也经不起现实的摧残,惠儿太懂得自己的身世,她就像地上卑微的小草,而表哥已经成为享誉京城的才子了。惠儿轻轻挣开纳兰的手,转身离去,留下淡淡的忧伤与哀愁。

起风了,带起纷飞的花瓣,一团团,一簌簌,像细雨,像悲歌,像漫天挣脱不开的悲凉丝网,将人的心拉扯得好痛!纳兰望着惠儿离开的方向怔怔发着呆,完全没注意身后那双惊讶冰冷的眼。

是母亲爱新觉罗氏!

当时两个孩子可能还没将心里的情愫弄清楚,但是心思细腻的长辈,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两个本该只有兄妹之情的男女会跨过这道鸿沟,万一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想到这儿,爱新觉罗氏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在她眼中儿子就宛如天际灏明的月亮,优秀与出众注定将来的前途无量,他的婚姻是由皇帝赐予的,不是名门望族就是金枝玉叶,不管惠儿有多端庄,多富有才情,她都是一个自幼父母双亡的女子,没有背景,没有权势,怎么能担得起纳兰的优秀。

那个时候有一句话,叫天下本一家,然而那只不过是骗人与自我安慰的把戏罢了。门第与血统就像一道壕沟,隔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这也是婚姻的前提条件,连皇帝都无法按照自己的主张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何况是王侯公子。

顺治帝为了董鄂妃落发出家,与佛为缘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不管其中结局究竟如何,都足以证明一点,顺治帝就是因为这些才看透了人生的悲哀与无奈。他们拥有着高贵的身份,但最终却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是稳固江山棋局的一枚棋子,没有黑白的对错,只有局势的选择。人的一生都有一个赖以为生的支撑点,如果这点被外界攻击或者倒塌了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会随之一蹶不振,他的人生就像一阵冷冷的风吹进了骨子里,带着透彻的寒意。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着意,做尽秋声。城柝已三更,欲睡还醒。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欲念,莫又多情。红楼一梦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地东风,彻夜梨花瘦。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初,人似当初否?

林黛玉是一个美若天仙的人,她有着绝世的容貌,旷世的才情,宛似细雨中的青竹,带着清香走进红楼一梦。历史上,小说中,这般才色双绝的女子并不缺乏,汉末有蔡文姬,唐朝有上官婉儿,清朝前期有孝庄太后,她们就像艳丽的红梅,沁人心脾,叫人又敬又怜,然而她们又都没有林妹妹那般令人魂牵梦萦,无法忘怀。看看贾宝玉身边,哪一个不是水葱般的美人,她们香消玉殒,人们会惋惜却不会流泪,而林黛玉焚了书稿,弃了牵挂,化为潺潺秋水,宣泄而去的时候,无人不含泪,为什么?答案很简单,只有两个字,纯净!

那个繁复而俗气的大观园,林黛玉所代表的就是真情真性,纯洁高雅,她没有薛宝钗的世俗,因为没有进帝王家,故退而求其次嫁给了明明知道心里没有自己的贾宝玉;她没有王熙凤的恶毒,为了金钱与权势会不择手段,甚至要了其他人的性命;她亦没有袭人的心机,争个一己之位,无不极尽卑劣之能事。林黛玉就像一张白纸,带着杨柳的清,莲荷的雅,在大观园中演绎着旷世的纯净,让人不能不怜爱!

可惜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怜爱了就会放弃自我的意识,都说人情冷暖,弱肉强食,这个世界不相信眼泪,所以就算董鄂妃冒了天下大不韪与顺治帝牵手,也终究难逃天人两隔的命运。

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总被无情伤。纳兰与惠儿的事情被明珠知道后,不管他们怎样苦苦哀求,明珠都收起了平日的娇宠溺爱,下令不许纳兰与惠儿见面,用冰冷的刀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纳兰再也听不到绿荷苑的琴声,再也看不到清莹美丽的身影,再也闻不到雅致的胭脂香。每晚,独自守着天边那轮冷月,让它冰凝的光一点点照进自己的心里,将灵魂慢慢往下扯,往下扯,最终掉进了长满潮湿苔藓的枯井。伸出手,纳兰想过挣扎,但是每动一下,他就更深地掉进冰冷里。闭上眼,他试图沉睡,因为只有那样他才不会这般痛,然而他似乎看到了惠儿哀怨的眼眸,含着泪,嵌着情,那样的楚楚动人,那样的牵人心痛,纳兰张开嘴,试图呼唤,但是他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眼睁睁地看着惠儿慢慢后退,慢慢消失,直到化成迷离的雾气。“惠儿!”纳兰大喊,从床上直坐起来,没有惠儿,没有相见,纳兰这时才发现自己满头满身的汗。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竟然睡着了,他梦到了惠儿,可是惠儿,你究竟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的哀怨是因为我的无能吗?

轻轻推开面前的窗,叫冰冷的风吹到自己的脸上,好冷!纳兰激灵地打了一个冷战,但是他像自虐一般,将头慢慢探出窗子,看到自己纷飞的发丝在风中舞动了妖娆的哀伤,带起了月亮空洞的苍白,原来这个世界竟然如此冰冷与寂寞!难道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吗?

每个人都对生命产生过质疑,望着暮海苍天,也曾想放声狂问,为什么生命的旅程充满着艰辛和苦难?为什么拼了命地去争取,最终亦是两手空空?他们说人生如戏,入戏了,被“戏”本身捉弄嬉戏,出戏了,亦把一切归还于“戏”。闭上眼,期盼来世不要为人,甘愿做个石头,可以安静地、踏实地过一生。这不是逃避,而是太累了,太苦了。

纳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从贴身丫鬟那里得知,惠儿已经被父母送进宫,去参加选秀,并且以出众的才貌胜出,被皇帝选中了。这个消息就好像晴天霹雳,打得纳兰失魂落魄,他像孤魂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在花园里,他的耳边有惠儿轻盈的笑声,他的眼前有惠儿美丽的容貌,然而轻轻抬起头,他却什么,什么也得不到。

风静静地吹过,带起漫天花雨,纳兰似乎看到惠儿在花雨中追逐着彩蝶,他伸手去拉,接到了花,摸到了蝶,他的惠儿表妹呢?纳兰忽然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连呼吸都成了一种累赘。纳兰闭上眼睛,泪水悄悄地滚了出来,打湿了脸,打湿了衣,打湿了心。

每个人都有着无数的期盼,期盼与爱人相守,期盼真情意切,然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很多事情,一旦错过了,就无法再拥有。曾经的以心相许,注定成为一纸空谈,化做春燕而去。

难道这个就是命吗?如若是命,也该给他一个道别的机会,哪怕仅仅是一个眼神也好!望着樱花蝶舞,纳兰第一次感觉到了刻骨的悲哀与无奈。他是相门公子,得到了很多人无法得到的殊荣,可是与天子相比,他又有什么力量与之争锋呢?

望着苍天,纳兰后悔难当,他不是后悔自己的这段情,是悔恨不能与之牵手,给她一个温暖的家,更因为自己的感情将惠儿逼进了深冷的皇宫,那该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吧?钩心斗角,血雨腥风,那么单纯善良的妹妹真的能生存吗?纳兰心惊胆战,又悲又怨,他悲的是命运,怨的是父母的狠心,纵使不能成全他们,也该为一手抚养成人的女孩找个好的人家,安度一生呀!怎能忍心送到那种森冷的地方!

都说女人心是天底下最柔软的东西,可若是狠起来会比刀子还利、比冰雪还冷、比鹤顶红还毒。而女人亦是相当奇怪的动物,总是为了男人来为难自己或别的女人!纵观历史,就算你是国色天香,四大美女,最终的命运又能如何?无不是政治上的一枚棋子,利用后不杀则弃,何曾有怜惜之说。

惠儿!你还好吗?昂首问天,天亦无语,俯首问地,地亦无语,惹得纳兰满心悲凉,他想见她,哪怕只有一个眼神,叫自己知道她尚安好!

或许是老天垂怜,纳兰的机会很快就出现了,就在这年孝诚仁皇后因难产去世,康熙皇帝很悲痛,辍朝五日,诸王以下的文武官员及公主王妃以下的八旗二品命妇人等,俱齐集举哀,持服二十七日。因为是国丧,宫里自然不能免俗,大办法事道场,每日都有喇嘛和尚出入,并无阻拦。纳兰便灵机一动,用重金买通了一名僧人,换上僧袍,混进了入宫操办法事的僧人队伍中。

私混入宫,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并且全家人都会受到牵连,身为八旗子弟,纳兰当然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可是纳兰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唯一担心的只有庞大皇宫,妃嫔宫女那么多,他能如愿见到惠儿吗?上天啊!只要叫他见上一面,知道她很好,他此生心愿足矣!

这些僧人每天都会进出皇宫,守门的侍卫并未怎么留意,只是验过领头者的令牌后草草扫视一眼,就放他们进宫了,没有发现纳兰。身后陈旧笨重的门轴发出“嘎吱”的声音,重重的宫门被关上,纳兰不禁长舒一口气,他虽不孝,做出如此忤逆之事,可他是真的不想因为自己牵连到家人。

宫廷深邃,长廊迂回曲折,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纳兰随着僧人的队伍走着,他的心里充满了紧张与期盼,不禁四处观望,偶尔有宫女从队伍旁边经过,穿着同样的衣裙,梳着同样的发髻,甚至连鞋子与手绢都是一模一样的,青春的脸上挂着经过刻意训练的得体的微笑,她们漂亮优雅却毫无生气,此时此刻惠儿是不是也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根尖锐的刺直刺进心里,纳兰望着茫茫无尽的皇宫,他充满了绝望与悲伤,他寻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是惠儿,惠儿,你在哪里呢?冷冷的风包裹着单薄的身影,艳丽的桂花带着迷茫的清香,像在无声倾诉天地间的无奈,一丝丝,一缕缕,绵绵长远。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不管你曾经作过多少努力,最终都只是徒劳的努力而已,轻轻伸出手,你除了空气什么也得不到、抓不住!纳兰痛苦地皱紧了眉头,感觉自己的心被撕裂成一片片,淌着血,漾着伤,绝望得无以复加。

或许因为他太苦了,上苍忽然赐予了纳兰奇迹,在前方长廊的转弯处,出现了几位宫女,远远地,向着僧人走来。纳兰豁然震惊,在队伍里面,有一个宫女的影子像极了惠儿,他屏住呼吸,张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那个宫女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天地化为无物,四野悄然无声,纳兰痴痴地望着惠儿,竟真的是惠儿!

惠儿凝视着纳兰,充满了惊怔、恐慌与激动,她的眼底突然涌出了泪水,身子猛烈晃了一下,身边的伙伴不明所以地扶了她一下,望着皇宫,望着一切,惠儿的凄凉与绝望更深了,她立刻转移了视线,随着队伍离开了。

这就叫现实!也就是真实!不管他们多么想真心厮守,都无法突破这道自古留下的鸿沟。所以人们会累,会苦,当漫天风雪打落黄昏,当清莹溪水流落浊沟,当艳花点点被足践踏,我们会叹息悲观,却无力改变什么。人生如梦,晃眼百年,生命如梅,除了耐住风雪又能幻想留下什么足迹?

回到家里,纳兰对着窗外长长久久地发呆,在惠儿转身离去的那一刻,纳兰就已经明白了她的心,她已经将自己放于心底,加以收藏,今生今世不会再有牵绊了,这样也好,她会在皇宫中了无牵挂地生活,会更容易得到一丝慰藉与快乐!到了此时此刻除了彼此珍重,就别无他求了!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第二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

静数秋天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消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花开花落惜天定,缘深缘浅命里归。当爆竹响彻京城,纳兰已经无力再笑了!惠儿被封妃封嫔,得到少年天子的夜夜专宠,这是何等荣耀的大事,父亲明珠走到那里都趾高气扬,备受尊崇。母亲婉转地告诉纳兰,惠儿每天微笑以对,与康熙皇帝相处很是融洽,纳兰听着,沉默着,他何曾不明白母亲说这些就是叫自己死心。

在情感这条路上,得不到时,死心了亦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不会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更不会有辗转难眠的煎熬。那里或许没有鸟语花香的雅致,却有一摊静水,清晰地沉淀着你我曾经妄图牵手的盟约,风轻云淡,纳兰告诉自己,该是死心的时候了,细心地将惠儿亲手绣制的玉穗子放进内衣口袋里,没有感伤,亦无怨责,正如那句话所说,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悄悄的风带起满园桂花的香,纳兰坐在书房里,望着天际飞翔的风筝,会不由自主地牵起嘴角,扬起一抹没有笑意的笑。笑,是个叫人宽心的温暖的东西,他知道满府上下都在为自己担心,连母亲说起惠儿时都小心翼翼,不时用眼角偷偷瞄他一眼,父亲听着,也总是沉默地看着纳兰,低低叹息。这叹息会叫纳兰有些尴尬,其实又何必这样呢?他的心已经慢慢冰凝成结,没有痛,只有悲凉,他亦明白这都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并不能因为你出身贵胄就不用埋单。

人生是公平的,它给了你富裕的出身,就会在心绪里添注伤痕;它给了你奔波的命运,就会在生活中栽满鲜花;它给了你悲凉的仕途,就会在情感上给予补偿。人生如手上青瓷碗中的清水,会随着颠簸而纵起波澜,但当你将它放于茶案上,它还是平衡平静的。所以在悲观的时候,请不要妄自菲薄,说自己命运不济,人生是苦短,却总会有意外的惊喜在里面。

轻轻放下手中的笔,拿起面前的书卷,自从惠儿离开以后,纳兰终日将自己锁在书房里,在淡淡的墨香中,寻找慰藉自己的那方良药。纳兰的一生有两个梦想,第一个就是与相爱的人并肩窗前,对月吟诗,对星绘画,只可惜它已经成了昨夜纷飞的落叶,逝也凄凉,失也凄凉,所以放下情感的同时,他要更坚挺地担起另一份担子,它与“责任”二字息息相关。

每个人来到这个纷扰尘世都是有责任的,对国家有责任,对家庭有责任,对父母妻儿甚至一面之缘的路人都有一份难解的责任,它就像冰天雪地里一株艳丽的红梅,骄傲地绽放着,那沁人心脾的芬香有种温暖人心的力量。所以每个女人都愿意找个有责任感的丈夫,每个男人亦都想担起这份责任,只有担当得起,你的人生才会无怨无悔!

对纳兰来说,他要做孝子,更要做忠臣,身为八旗子弟,他们的未来从降生那一刻开始,就已经铺好了通往朝廷的路途,这也就是众人所说的使命。每一天当我们张开双眼,看着朝阳扫落在生机勃勃的花园里,心底都会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叫你有所作为,叫你有所追求,而人生就是背着厚重的行囊在奔波,一路拾捡、珍藏。当日落西沉,我们白发苍苍地坐在庭院中,打开行囊,细数以往,不禁会悄然叹息,那里似乎都是悲苦大过甘甜,无奈多过快乐,失去超出得到。可尽管如此,多情的人还是喜欢用回忆典当日子,一天一天,一夜一夜,漫天烟花,弥漫绿波亭楼,我们会细心地种好篱笆,扬起琴声,音律点点,似悲似喜,心底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繁复红尘中,每个人的追求都是不同的,有的人想一将功成万骨枯,成为高高在上的胜者,享尽一切荣华富贵,呼风唤雨,流芳千古;有的人想一生一代一双人,只求一个真心相守的红颜,一起窗前吟月,一起烹茶对饮,白头到老;有的人为一份债而来,甘愿受尽磨难,历经苦楚,无所得亦无愧心,倒也坦然;亦有人为梦而来,为书而来,为来而来。

轻轻抬起头,仰望夜空,我们看到繁星点点,或明月朗朗,不禁悄然懂得,不管我们的追求是什么,只要心安理得、无愧于心就好,又何必管他人的是是非非,争议纷扰?人无完人,就算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康熙皇帝,在亲政期间都有过失误,何况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呢。月有阴晴圆缺,人性有善有恶,不能仅从他做了一件好事,就说是千古善人,亦不能因为一件错事,就全盘加以否决,其实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最柔软的地方,那里长满鲜花,充满琴声,那里有世界上最美好的纯真。

纳兰由始至终都是一个纯净的人,对惠儿如此,对父母如此,对朝廷亦是如此,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他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份圆满,更希望自己日夜苦读能有所回报,所以十九岁那一年,纳兰参加了会试,并一举考中了贡生,讨了一份头彩,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本来一帆风顺、众望所归的事情,偏偏上苍故意捉弄,叫纳兰遭遇了人生第二次沉重的打击。在考试期间,他突然得了寒疾,没法参加殿试。就像一阵无情的风,打痛了纳兰的心,打乱了明府的天空。

望着面色苍白、憔悴痛苦的儿子,明珠夫妇心痛不已,找了最好的医官,买来最好的药材,希望纳兰的病早日康复,可是寒疾就像妖精那双长满毒液的翅膀,恣意将纳兰困锁其中,阴寒侵入骨髓,无法根治。病发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丢进冰冷的湖水里,血液为之凝固,筋骨为之抽搐,而在冰湖最寒冷的地方又恣意燃烧起一缕灼热的火焰,烧碎了心,烤化了魂。

纳兰在床上辗转反侧,没法入眠亦无法清醒,浑浑噩噩里,他宛若看到惠儿哀伤的脸。人们都说,生病了,人的思想意识会变得薄弱,尽管纳兰平日里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他内心深处依旧无法淡忘这份刻骨铭心的情感。他清晰地记得,有一次惠儿生病,医官开的方子里有一味药,叫将离,俗为芍药,当时惠儿就是充满哀伤地望着自己,不肯将药喝下。如今,闻着满屋子浓郁的药香,纳兰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上苍可见,曾经的痴傻,依旧无法改变今日的事实,他们还是分开了。

起风了,带起了纷飞的落叶,一片片,一团团,演绎着天地的悲凉与无奈,那一刻纳兰竟然感觉到一丝幸运,如果说这样的痛是命中注定的话,他起码可以任性地利用它,来祭奠自己逝去的爱情,叫伤口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结下深深的一道疤痕,算是青春的印记,也好!

初恋之所以最为美好,是因为它纯净,亦是因为它就宛如春季里的一抹翠绿,当夏天的脚步来到,翠绿便会被满园芬芳取代。悄然放进湖水中发酵,美得清香,美得沉寂,所以理想与现实面对面,针锋相对的时候,胜利的往往都是现实。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人所共知,纳兰出生于京城,但是从他的诗词中,我们竟然可以嗅到江南的水色,青烟绕柳,细雨淋花,静静闭上眼,宛若看到纳兰撑着油纸伞,漫步在青砖所铺的小巷里,燕儿低低呢喃,每一声,每一唤,似乎都在告诉世间痴心的女子,面前这个男人,是不容错过的多情人!

佛说因果,纳兰种下洁净的因,上苍必然会还予洁净的果,他与惠儿没有缘分,并不代表这情就是错的。很多时候一种经历、一种失去会叫你更加懂得珍惜的难能可贵。

还记得大名鼎鼎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吗?二人才貌双全,一见钟情,卓文君知道父亲不会同意这桩婚事,便连夜私奔,虽有失礼仪,可毕竟敢爱敢恨,成为千古佳话。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恩爱有加,谱写了一段情深意切的闺房趣事。然而不知是谁说过,时光是最无情的家伙,平静如水的日子叫司马相如不禁动了纳妾的心思,卓文君知道后,悲伤异常,提笔写下了一首《白头吟》,“……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字里行间,深刻地表达了她对爱情的执著和向往,以及一个女子独特的坚定和坚韧。司马相如看后,遥想昔日夫妻恩爱之情,羞愧万分,从此不再提纳妾之事。

任何一个人,若想得到得更多,就要先学会珍惜身边的人,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如果你连这个尚不能完全把握,又何谈其他呢!

何日投簪

有人说,每个生命都是以独立个体的形式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反复红尘,潮起潮落,我们就好像点点浪花。有人随波逐流,平淡安稳地度过此生,便心愿足矣;而有的人野心勃勃,非要在历史的点点墨香中留下什么,所以有了血泪山河,有了悲欢离合。

中国古代有个很美丽的传说,女娲造人,女娲是创造世界的女神,用自己的妙手将每个人的音容笑貌,心性才情都做得大不相同,所以便有了美丽丑陋之分,有了善良凶狠之别,就好像御花园里的花朵,每一枝,每一片,都蕴涵着独特的性情与魅力!

在我眼中,每一个生命都是美好和纯净的,会为花儿微笑,会为白云钦慕,会在瑟瑟秋风中寻找燕儿的影子,那一刻我们不但愉悦着自己,也愉悦着别人。然而亦正如古人所言,月尚有阴晴圆缺,何况弱小的人类,所以我们都会贪婪,都会虚荣,都会挑起无数纷争混乱,这样所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自己比别人生活得更好,希望自己拥有得更多,可惜世事无常,宛如秋风扫过枯黄的杨林,带起残枝落叶,一片荒芜。

人们说若想得到真正的宁静安和,必须要舍弃心中那份贪婪,乍听时似乎感觉很有道理,但是若真如此做了,天地会变得一片祥和吗?我看未必,试想我们都不争了,不斗了,每天把酒言欢,放任自流,世界还有进步可言吗?那时是不是更致命的危机就随之出现了,人们闲中生懒,空中丧志。

志是人类灵魂里最重要的性情,志有多高,步有多长,康熙皇帝刚刚即位就想成为一代明君圣主,所以他平了三藩,收了台湾,百业兴盛,国民安乐,而身为八旗子弟的纳兰亦有着很高的志向,虽然上天不作美,让他没能参加殿试,延迟了大展宏图的机会,不过他并未因此而颓废,他就好像一株原野上的松树,经过寒疾的洗礼,熬过痛苦的折磨,挺过严冬的风霜,终于焕发出一片生机,叫明府上下备感安慰。

推开绿荷苑的朱砂门,纳兰想进去看看,自从惠儿进宫之后,他便不曾来过,心里的牵绊像缕缕缠丝,带动着天地间的呼唤,他抗拒不了,只能来了。刚刚踏进一步,便被一双手轻轻拦住,他对视到母亲担忧而忧伤的眼睛:“好好休息,不要再想从前了!你也不想叫惠儿走得不安心吧!”

就是因为不想,他才必须走这一趟!纳兰深深地望着母亲,那眼神有着千言万语,万般祈求,母亲的眼中慢慢有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纳兰,只能静身退开。

起风了,带起了满园的幽香,纳兰悄步走在青石所铺的小路上,他似乎听到了琴声幽幽,似乎闻到了缕缕茶香,放眼望去,池塘里点点残荷,枯枯莲叶,竟满是萧索与悲凉,纳兰的手指慢慢合拢成拳,他依稀看到那个一袭素衣的女子,静静坐在细柳垂怜的石椅上,风儿吹起她的发,丝丝缕缕,洁净柔美,仿若听到有人来访,她抬起头,对他微笑:“表哥!”

表哥仍在,那个素衣女子却已飘然进了皇宫,再次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都说牛郎悲苦,可他一年总能见得一次,而自己呢?望着满园荒凉,纳兰轻轻地摇了摇头,回不去了,他如此,惠儿亦是如此,如若再见,他不是表哥,是必须要行君臣大礼的臣子。这样也好,惠儿可以安心地接受另外一个男人的关爱,可以一如往常般纯净地活着。

这,就够了!

纳兰终于释怀地笑了!往外走的时候,他满心祝福,只求惠儿在宫中一切安好,能像池塘里素雅的莲荷一样,可以得到皇帝更多的怜爱!红尘里,还有比祝福更温暖人心的东西吗?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它就像晴空万里的骄阳,暖暖的,灼热的,将人的心一丝丝熨平,以往的伤痕,以往的欢乐,以往的一切一切,都尽数安放于角落,变成终生美好的回忆!

这,就够了!

轻轻关上绿荷苑的门,纳兰大踏步地离开了。不知道是谁说过,放下心底的欲望就等于放开了自己,就好似天上的风筝,没了线的牵扯,从此自由自在、了无牵挂,这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亦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其实人生就是这个样子,每一天我们都在选择,小到穿衣打扮,大到人生仕途,不知不觉中已经规划出了生活蓝图,或许会微笑,或许会落泪,但当细雨洒过松林,燕儿呢喃于屋檐,我们都能释怀,将一切收藏于心底!

心轻病去,纳兰开始在书卷里探索人生的另一种追求,他拜刑部尚书徐乾学为师,徐乾学非常赏识这位青年才俊,师徒二人经常在一起舞文弄墨,交情甚佳。作为满族人,纳兰对汉文化的学习不遗余力,从幼时朗朗背念三字经开始,纳兰便发愤研读,为汉文化与满文化的融会贯通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拜了名师之后,纳兰的文化功底日渐深厚,并在几年间,主持编纂了一部1860卷编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书中收录了唐、宋、元、明的经解146种。这本书一经问世,宛如晴空春雷,轰动朝野,康熙皇帝对这个年轻的才子赏慕有加!

其实康熙和纳兰是还未出五服的表兄弟,自己家族的人大放异彩,康熙当然觉得脸上有光,所以刚看完手中的奏折,便命身边的小太监传诏纳兰。就在御花园里,兄弟两个促膝长谈。纳兰与康熙虽然仅有几面之缘,彼此却耳熟能详,只是没有真正地接触过。

缘分就是一朵妖娆的曼陀罗花,带着迷离的芬芳,吸引着彼此,也抗拒着彼此。很多时候,身边的人未必了解我们的心性和思想,而那些有过匆匆一面的人,会通过一个眼神,一笺诗词,一声叹息,而大步跨进你的心里,想拒绝都不行。

看过三国的人都知道周瑜与诸葛亮,他们同为人间奇葩,彼此相知相敬。然而,他们一个效忠孙权,一个忠守刘备,立场不同,便不得不隔断心底那份情谊,将对方指于剑下。成者王侯败者寇,自古留下的明训,政治舞台上风云莫测,没有对错黑白之分,只有胜负之别,所以有了三气周瑜的阴毒,亦有了诸葛亮大哭灵堂的凄然,他既悲又喜,悲才子的亡,喜蜀将少了一个大敌。

红尘繁复,历史悲凉,在滚滚的洪流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交错复杂,有敌人,有知己,亦有君臣,把握好了便能长久相处,处理不当就会出现今日饮酒、明日不识的局面。有人会为这样的反差而叹息人情淡薄,但我却很喜欢,以我看来,相交的人不用太多,有知心相爱的人陪伴左右,此生足矣!

想来,纳兰的夙愿也是如此吧,但上苍给你一样贵重的东西,便会悄然收走另一份难舍的牵挂。纳兰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失去了相爱的人,而在他只想将一切变成回忆的时候,命运又安排了今日的相见!望着面前英明睿智的皇上,他似乎觉得上天是有意这样安排的,让他清楚地明白,就是因为自己不足够好,不足够优秀,所以便将清若莲荷的表妹匹配给了更加出色的男人。

都说后宫佳丽三千,皇上的恩宠就是一帖毒药,可是就算明知如此,仍有那么多女人愿意为他生,为他死。这不单单是权势的力量,更有一种人格的魅力与才学的出众。纳兰可以想象,月明悬空,惠儿轻轻捧一杯青梅茶来到皇上的身边,他会放下手中的书卷,为她的柔情而温暖,为她的才情而折服,自古就有才子佳人之说,他们二人真真应了这句话了!

纳兰长长舒了一口气,多日来的积闷豁然被秋风吹散,他变得坦荡而真挚。那一次纳兰和康熙相谈甚欢。一个惜才,一个敬君,连天上的明月似乎都懂得了他们的情意,悄然将光环洒满庭院,望着青莲点点,碧荷悠悠,纳兰辞别了康熙皇上,披挂着月色回到了明府。

母亲已经等候多时。在大清史册里对这位爱新觉罗氏的记载很少,而野史中则盛传其人跋扈悍蛮,连明珠都惧畏几分。曾经看过这样一个故事:一日,明珠到爱新觉罗氏房间说话,见到夫人身边的丫鬟眼神伶俐,便随口赞扬了一句,谁知第二天爱新觉罗氏便将那女子的眼珠子当成了点心,送给了明珠。

听闻后是不是会觉得脊背发凉,那么一个顶着贵族光环的贵妇,怎能狠毒至此?我宁愿相信《红楼梦》中,王夫人那样“无意”的伤,贾宝玉只和金钏开了几句玩笑,王夫人便逼得金钏投了井;当看到晴雯的美艳,怕其用妖媚的法子勾引宝玉,便将其逐出贾府,活生生地香消玉殒,让人悲怜,亦叫人感叹。

人们都说,命如纸薄,在那个阴暗的封建社会里,丫鬟仆人的宿命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卑微,只要主人不开心,不打则骂,若稀里糊涂地犯了人家的忌讳,也就逃不掉不明不白丢了性命的命运。

尘世残酷,人性现实。当我们踏着哭声来到红尘的时候,我们就该习惯这样的人情世故,当秋风扫落叶芽,当冰冷侵入灵魂,请轻轻擦去眼角遗落的泪,叫自己不要那么悲凉。微笑地告诉关心你的人,你很好!

纳兰就是这样对母亲说的,爱新觉罗氏放心地离开了。纳兰却是一夜无眠。他的好,就是在心口上挖一个黑漆漆的洞,将自己丢弃在里面,慢慢地枯萎,慢慢地埋葬,这样,也好!

白发之约

“我愿化身一座石桥,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这是佛教四大经典爱情故事之一《石桥禅》上的名句,那些相信缘分的人都会因此感动于阿难尊者的情感丰沛。

可究竟什么是缘分呢?有人说缘分是前世的修行,就宛如佛前的袅袅香烟,一点一点连成丝线,将两个全然陌生的魂魄牵连到一起,历经人世沧桑,走过现实纷争。若还能彼此相依相同,便会闻到梅花的清香,看到雨后的彩虹;若因风雨无情而不得不割舍情感的话,请轻轻放下彼此的手,道一声珍重,述一声祝福,真的不需指责纠缠,若怨亦只能怨缘分不深而已。

惠儿与纳兰有缘无分,注定得不到长久,所以命运这双巧手便安排了另外一个清雅的女子,在纳兰满腹惆怅的时候,走进了他的生命里。她就是卢氏,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

或许有人会疑问,卢兴祖不是汉人吗?怎么这里便可以满汉通婚了呢?其实清朝明文规定满汉不许通婚的政策不是指满族与汉族不能通婚,而是指旗人与非旗人之间不能通婚,以确保血统的高贵。卢兴祖实属汉军镶白旗,他与明珠两个豪门的联姻是合理合法,并完全符合现实逻辑的。所谓门当户对,就是索要一些对自己将来发展有利益的关系,不管卢兴祖的权还是势,都能进明珠的眼,而卢氏的貌亦能匹配上纳兰的才,所以这段婚姻在当时实属美谈。

纳兰是孝子,尽管心里还珍藏着另外一个身影,但他还是没有反对父母安排的这桩婚姻。在这里,我们亦看到了纳兰与贾宝玉的不同,贾宝玉是胭脂堆里长大的公子,在他看来女儿都是水样的冰清玉洁,他珍惜而怜爱,惹得林黛玉伤心困惑,诸不知多情公子早将自己一生的爱情给了自己,黛玉化做青烟而去,宝玉便也失了魂,落了魄,最后伴在钟声左右,了此残生。

而纳兰呢?他是天际中最清澈的白云,追求着人性最真挚的自由与真性。上天捉弄,他投身在相门府邸,注定他一生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行走,他只能走上那条现实的路途,就像寒梅迎接风雪一样,他接受父母之命的婚姻,接受君王给予的“奴才”身份,接受着一切他不想接受的东西,他真实而现实地生活着。然而这种梦想与现实完全冲突的关系宛似两条冰冷的丝带,来回撕扯着纳兰,他好累,感觉自己的心被一刀一刀割舍着,痛入骨髓!

纳兰的苦,纳兰的悲,天地间只有两个人懂,一个就是这位即将结为白发之约的妻子卢氏,一个则是他的至交好友顾贞观。卢氏的来到就宛如冬季里的一缕梅香,轻轻地温暖着纳兰的心。所以我们不能不说纳兰是上苍的宠儿,很多人就算穷此一生的追寻,亦是很难得到知心相爱并能厮守在一起的人。

阿难尊者亦是天地的宠儿,他与摩登伽女的爱情不知让多少人艳羡不已,佛祖知道后,便问阿难有多爱摩登伽女,阿难当时坦白地回答道:“我愿化身石桥,只求她在桥上走过。”佛祖见无法说动阿难,便找到了摩登伽女,告诉她,他们若在一起,阿难只能成为一个普通的男人,若她选择离开,阿难便会完成自己普度众生的愿望,摩登伽女为了成就阿难,选择悄然离开。阿难伤心不已,历经无数波折,只求再见到摩登伽女,最后他如愿了,只是几年漂泊,摩登伽女已经灯尽油枯,死在了阿难的怀里。“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阿难尊者与摩登伽女的爱情是凄美的,纳兰与卢氏的爱情是感人的,他们虽然都历经了春的柔美,夏的艳丽,秋的清爽,却无法走过冬的幽雅,最终亦只能轻轻低叹:“当时只道是寻常!”

大婚那日,纳兰穿着一袭锦色红服,骑着高头大马,气宇不凡,俊朗高贵,引来百姓的围观,那是一场极为盛大的婚宴,整个明府都挂满了花灯彩霞,纳兰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娘一起拜了堂,结了亲,方走进红烛高照的婚房,那时百花亦来争相道贺,璀璨的烟花一团团燃亮了京城的净空。

纳兰带着高贵的微笑,来往于宾客之间,交杯换盏,直到有了酩酊醉意方被仆人送至新房。新娘子端坐在床边,红色的凤衣,红色的喜帕,纳兰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醉意渐消。

那一刻,他不得不卑劣地承认,自己想到了惠儿,自己曾痴心狂恋的女子,如今,她在谁边?谁在己边?望着红烛红影,纳兰的手指慢慢收缩,慢慢收紧,慢慢成团,他感到凉意从脚底下悄悄爬了上来,荡起了灵魂深处的呼唤,他不想要这样的婚礼,但现实就是一条安排好的路,叫他不能不走下去。

明月高悬,喧声漫天,纳兰竟有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忧伤。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在众人高声督促下,他才恍然在梦中醒来,接过喜簪,揭开喜帕,看见一张柔美端庄的脸庞,因为羞怯,新娘子一直低着头,但亦因太好奇,她实在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纳兰一眼,见自己的新郎真如父母所说英俊不凡,满眼才气,便安了心,不由自主地笑了,她这一笑,满屋子的奴婢侍人也都笑了。

世界上最美丽的就是笑,世界上最温暖的画面就是一团和气,大才子唐伯虎因三笑而钟情于秋香,足可见笑的力量,它就宛如淡淡的轻风吹进了纳兰的心里,翘起了小小的一个角落,而柔柔的阳光非常识趣地投射了进来。惠儿在君边!伊人在己边!那一刻,纳兰不得不由衷升起几分窃喜,还好!命运待他毕竟不薄,赐予了这般美艳动人的妻子,而不是“青面獠牙”的娇小姐。缓缓坐在新娘子身边,任凭侍女们洒动着“早生贵子”。新娘的脸更红了,她羞怯地揉捏着自己的衣角,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点点红烛映照着满屋的喜气,袅袅青烟在精巧的香炉中恣意蔓延出来,一丝丝,一缕缕,洋溢着迷人心魂的清雅。纳兰偷偷望向她,或许是心有灵犀,卢氏也悄悄扬起睫毛,看向了他,两个人的目光在咫尺间相撞在一起,一个朗朗如水,一个盈盈似月,有着柔情,有着清澈,纳兰的心不由狂跳起来,他似乎还想捕捉到更多的情愫,但是卢氏已经低下了头,纳兰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他的脑中飞过很多形容美艳的词语,但都觉得用在新娘子身上不贴切,她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有着红梅的高雅,有着莲荷的纯净,亦有着松柏的傲气与牡丹的柔情,这是个好动人的女子,这是个能配得上自己的妻子,纳兰不由得扬起了嘴角,第一次对他的婚姻给予了幸福的微笑。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或许这就是缘分!轻轻推开面前的竹窗,打来一杯韵香的咖啡,我不能不想起那个可爱的比喻,他说世上有了咖啡,也就有了咖啡伴侣。没冲的咖啡,特别的苦;  咖啡伴侣,也没什么味道,远不如它那白花花的样子诱人。可把咖啡和咖啡伴侣掺和在一起,用水轻轻地勾兑居然是那么的香醇。所以说男人就是咖啡,女人就是那咖啡伴侣,两个人搅和在一起就有了故事,这也成了我们口中说的缘分?缘也,命也!命也,缘也!佛说,缘分是前生的修炼,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缘分就宛若天边的云,云起云落,随风而动,缘是风,分是云。风动云方起,聚亦结缘,散亦因缘。

滚滚红尘里,每个生命都带着缘分而来,缘深则聚,缘浅则散,就在被尘世反复无常而满心创伤,以为今生都不会快乐的时候,上天总会给予一些美好来洁净你的灵魂,你会为一株花开而微笑,会为一朵青云而驻足,会为一个人真心留守,那个人或许是你的妻子,亦可能是无法结合的红颜知己,而在纳兰身上,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上帝的宠儿,生于富贵乡,不会为生计奔波忙碌;受过良好的教育,为他成为著名词人奠定了一定的基础;成年后又幸得贤惠妻,将他在风雨中孤零的心缓缓拥进了怀里,鹣鲽情深,倍加呵护。

纳兰的人生应该充满丰富的色彩,然而纳兰却生性多愁善感,他习惯将自己封锁在悲剧范围里,为花落而悲哀,为鸟亡而忧伤,他的生命是一首幽美凄凉的诗,静静地牵动着历史的页张。

红藕香残

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依窗轻轻询问:爱情是什么?每一个情深意切的男子都会林间寻觅:爱情是什么?以我看来,爱情就是缘分聚集到了顶点而形成的一种荷尔蒙反应,像冰天雪地中一点璀璨的梅红,像烟雨三月中一把轻巧的油纸伞,像燕儿喃呢中烹煮的一盏清茶,淡淡的香,缠绕心头。美的,醉的,让人忘乎不掉的精灵。宋代词人李清照把儿女情写得最贴切、缠绵。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不知道有多少人感动于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爱情故事,不知道又有多少人羡慕他们“赌书泼茶”的浪漫,就好像那首歌词中所唱的一样:“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人的一生宛若一条漫长崎岖的路,如若一个人独自行走,该是何等的寂寞与孤独,但若有一个人愿意在漫漫黑夜里,点起一盏明亮的烛光,陪伴你左右的话,那该是世界上最温暖人心的事情。而卢氏的来到就宛若这盏烛火,在纳兰最悲苦无助的时候,缓缓走进了他的生命,用柔情蜜意温暖着纳兰的心,所以纳兰比贾宝玉幸运,卢氏更比薛宝钗多情。

在他们四人中,薛宝钗是处在夹缝里的女子,心静如水,却又圆滑世故,“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人间奇葩,生于温柔乡却被情感折磨,贾宝玉一心牵挂林妹妹,奈何香烟飘进仙境,无以寻觅,整个人便丢了魂,失了心,无法再接纳宝钗的柔情蜜意,所以最终逃避到钟声阵阵的山寺去了。

纳兰却比宝玉真实,更比宝玉现实,他在明了自己今生得不到惠儿的时候,便将这份深情埋进了心里,会痛,会悲,但依旧能走自己该走的路。所以结婚后,纳兰对卢氏就宛若五月的天,不冷不热,不温不燥,卢氏清晰地感觉出自己的丈夫就像空气一样,围绕在自己身边,伸手,她也触不到他的心魂。卢氏困惑过,她是一位心思细腻,情感丰沛的女子,她当然看得出丈夫心里装着另外一个女子,所以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一弯残月发呆,会在莲荷点点的清池旁低声长叹,而这个女子绝不是刚刚进门的妾侍颜氏。

那么她是谁呢?漫步在青石所铺的小路上,阳光怯怯地斜射过来,一点一点,绕过柳枝,绕过亭寓,投射到卢氏的身上,卢氏轻轻抬起头,看到前面孤独的身影,是自己新婚的丈夫。他浓眉紧锁,眼神深邃,整个人都飘忽在一场梦境中。卢氏的心慢慢往下沉,感觉到冰冷。但是她依旧缓步上前,将手轻轻地盖在他的手上,感觉到纳兰抗拒似的颤抖,卢氏没有放弃,而是将他的手整个环在手心里,轻声道:“好不珍惜自己,阿玛额娘会伤心的!”

纳兰望着卢氏多情的眼眸,不禁神情有些恍惚,记忆深处亦曾有人这样凝视过自己,只可惜日月无情,伊人飘然远去,纳兰不由得低低叹息了。

淡淡的风吹起,花瓣洒落成雨,卢氏不能不问了:“她,很美吗?”

纳兰微微震动。都说女人心,密如雨,看来果真如此。他无法在卢氏清澈的眼神里推卸一切为多心,他像赤子一样,将自己以往的一切坦诚展露出来,与惠儿相逢时的好奇,在青梅间追逐雪絮的欢乐,再到风雨无情,她被送进宫中做了嫔妃的无奈,纳兰无一字隐瞒。黄昏的韵光缓缓斜照在二人脸上,纳兰眼底有抹刻骨的悲凉。

卢氏听着,想着,待纳兰说完,她便陷入长久的凝思,纳兰亦不再说什么,他心里明白任何新婚不久的女人都不可能坦然接受丈夫心有所属的事实,他在等待卢氏大发脾气,换来日后的独影清清,或许比现在这样戴着面具生活更轻松自在一些。

然而纳兰错了!他将卢氏想得太心胸狭隘了,卢氏跟其他的大家闺秀不同。她出生于京城,后随父亲到广东定居,一住就是七年。七年后,父亲卢兴祖调回京城,她亦随同归来。这个看似柔柔弱弱的女子,实际上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有见地、有见识、有思想的绝代佳人,当她听到丈夫亲口承认钟情于另外一个女子时,她会心伤,而这份心伤中,亦有对纳兰与惠儿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感伤。“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与回忆,既然是回忆又何必在他满是伤痕的心上再添几笔呢?伤人伤己而已。

现在的世道似乎盛行找“小三”、“寻外遇”,婚姻成了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纸灯笼,原配夫人大吵大闹,极尽冤屈之能事,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帮自己出头。其实在我看来,婚姻跟爱情有关,更跟两个家族有关,它就像原野上的幼苗,需要很多人的细心呵护,方能长成苍天大树,男女主人公不但要有互相包容体贴的心,更要有家庭的责任感。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你要记得对自己的妻儿夫婿有责任,你不能因为一时迷茫而断送了别人的幸福,这是相当可耻且不道德的。当然,如若婚姻只剩下痛苦的渣滓,又何必执著于挽留?还不如轻轻放开手,道一声珍重,送一声祝福,对彼此都好。

曾经看过很多人拿孩子当挡箭牌,更会卑弱地呐喊:自己今后该怎么活?我除了叹息就剩下嘲讽了,难道你的生命就属于一个人吗?那你简直太可怜了。自古以来,命运只告诉我们一句话,那就是世界没有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动,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的人生埋单,不要将自己的人生希望寄托到别人的手里,那个人或许会给你带来温暖,但是绝不能给你呼吸与心跳。

在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人都是以独立个体存于尘世中的,每个人的秉性不同,所形成的空间色彩亦不同,若把人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喜剧中的人,他们积极向上,将生活中的挫折与艰辛当成一种考验,另一类便是悲剧中的人,那里笼罩着一大群多愁善感的生命,为花哭,为草悲,典型的代表人物便是林黛玉,一幅葬花图不知道引来了多少文人墨客的感叹。纳兰亦属于悲剧中的人物,他习惯将自己封锁在里面,而他的妻子卢氏就宛若一缕阳光,将他从漆黑的路途中带了出来,这在他诉说惠儿的事情的时候,他便已经隐约感觉到了。

那时卢氏的反应完全出乎了纳兰的意料,她凝视了自己好久,她轻轻抬起手来,用锦帕细心地拭去他额头上的点点汗迹,轻声说道:“回房吧!我炖了梅子汤。”“可是——”纳兰有些发怔。

卢氏摇头,示意他别说别问,她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一抹真诚的笑容。那一刻的微笑胜过千言万语,宛若阳光一样映照进了纳兰的心里。

这一次的交谈对他们日后的情感建立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纳兰敞开了心扉,卢氏亦放下了心里的疑虑,心清如水,潺潺泱泱,只想温暖这个受伤的灵魂。而面对这样善解人意的妻子,纳兰就算是一座冰山也会慢慢融化了。

如果用植物来形容人的话,纳兰是悲情中飘落的蔓藤,看似柔美华贵,实则早已习惯将自己丢弃在风雨里,那里有着清雅的香,亦有着冰冷的苦。卢氏却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带着醉人的轻盈,带着美好的露珠,一丝一点地将纳兰从悲情中拉扯出来,竹连着藤,形成一波翠绿的海,风吹过,叶儿摇摇,满是生机的微笑。

第三章 人生悲苦欲销魂

秋水轩唱

茫茫人生,寥寥尘世,几经沉浮与沧桑,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人生方向奔走。纳兰重拾心情,开始努力读书,准备参加进士考试,弥补当年寒疾时留下的遗憾。

每个生命都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纷扰尘世的,好像纳兰,他注定要用才情,书写他在文学史上的芳名,在诗潮词海中翻云覆雨;而康熙皇帝就是要推翻鳌拜,平了三藩,收了准噶尔部与台湾,他要成为一代霸主,将敌人指于剑下;至于卢氏的使命就是温暖纳兰那颗受伤的心,她为他红袖添香,陪他挑灯夜读,在闲来无事时亦会效仿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时光在二人手指间变成明快的溪水,奔流宣泄中跳动着甜美的音符。

午后时分,纳兰合上手中的书卷,才发现卢氏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只有那尚未绣完的荷包,在软椅上孤零零地发着呆,纳兰有些落寞,站起身往外走,刚出门,便看见妻子纤细婀娜的身影正亭亭玉立地站在杏花下,为了防止鸟雀将娇嫩的花儿啄伤,她与妾侍颜氏小心翼翼地将护花铃系于花柄之上,风儿吹动,淡淡的杏香,淡淡的铃声,淡淡的柔情与温暖,望着卢氏动人的笑容,纳兰忍不住再度回到书房,拿来一笺宣纸,在淡淡墨香中述说自己此时的心情: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一直以来,《纳兰词》整体风格就好像江南绵绵的春雨,清丽哀婉。然而在这里他毫无保留地坦露着自己的欢乐与惊喜。

是的!

惊喜!

在卢氏对待颜氏的姐妹亲情上,纳兰看到了一个女子真正的大度与温情。颜氏的家世不详,史书上也没有记录她何时做了纳兰的妾侍,有人说在纳兰与卢氏大婚之前,亦有人说是在纳兰新婚不久,但不管是哪种说法,颜氏进门跟卢氏完全不同,她只是一个传宗接代、扩大门楣的工具而已。

冷冷的风,冷冷的气息,带起了灵魂的颤抖,那一刻,我不得不感叹,原来中国历史上有的女人命运竟如此悲凉,《红楼梦》中有一个被人遗忘的悲剧人物,那就是赵姨娘。她是贾政的小妾,虽然有幸为其生了一儿一女,却没有权利抚养自己的孩子,甚至无法直唤儿女的名字,她跟那些奴才一样要唤探春为“小姐”,就像锋利的钢刀分割了骨肉亲情,她泼辣跋扈的身影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悲哀与无奈,在姹紫嫣红的大观园中,她被遗落在角落里,而中华历史几千年,究竟存在过多少个赵姨娘这样卑微的生命?她们每一天是否都以泪洗面?她们每一声泼辣的呼唤是否都是心底无声的呻吟?我们无法得知,但我们不能不为她们的命运悲怜感伤。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当探春凤冠霞帔跪拜赵姨娘的时候,她们都哭了,那一声娘唤进了骨子里,洗刷了以往的隔阂与冷漠,却无法洗刷一别后永无再见之日的悲凉。探春走了,她该是红楼一梦中唯一还能享受荣华富贵的福气女子。是幸?还是不幸?这种享受背后的凄凉又有几人明了?低声询问窗外的燕儿,可知否?可知否?燕儿悄然拍打翅膀飞走了,人生一世,真的好苦好累,仅愿来世化为一缕青烟,飘荡于天地间,自由自在。

颜氏想做这青烟,但命运最终给了她妾侍的身份,她只能柔如溪水地接受了,她平静地面对着卢氏与纳兰鹣鲽情深,平静地面对卢氏亡故后纳兰的心碎神伤,平静地接受丈夫后来续弦官氏,更有了情人沈宛。一个女人的心可以很大很大,包容爱人所有的一切,亦可以很小很小,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虽然这个人心里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位置!

人就是这样子的,踏着哭声来到红尘俗世,迷茫纠结中,命运已经安排好你该走哪条路。纳兰舞文弄墨,在文坛上演绎今生的极致。亦好像康熙皇帝就是为了稳固大清的江山,名扬四海。各人的使命不同,各人的追求亦不同。但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他们因为这个使命流芳千古,刻在万人心中。而大多数人,都化为尘土,消失无痕了。

不公平吗?其实细想想,还是公平的。纳兰为了这个流芳千古,心碎神伤,孤苦无依。康熙亦是受尽艰辛,腥风血雨。所以聪明的人学会漠视,他们不会在历史洪流里追逐公平,寻找公正。感性的人则常常会叹惋,权势天下,有权有势便有了自己的天下,在你无名无利的时候,能求得一方温饱便知足!望望清澈的蓝天,白云依旧那么潇洒,雨儿依旧那么清新,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轻轻弹起一曲《西江月》,在琴声里释放自己飘零的灵魂。

康熙十四年,颜氏给纳兰生了一个儿子,明珠亲自为孩子取名为富格,意为“福哥”。富格可爱得很,雪白的肌肤,精灵的双眸,宛若他的来到就是为了给这个家族带来福音,先是明珠被调任为吏部尚书,紧接着就是纳兰被康熙皇帝钦点为进士。

纳兰初为人父,自是满心欢喜,而更让他欣慰的是卢氏的大度和热情,就好像富格是她亲生的一样,疼爱有加,亦将产后虚弱的颜氏照顾得无微不至。一直以来,人们似乎都在赞美男人的心胸宽广如海,我却觉得女人的心方是那朗朗的晴空,能包容狂风的任性,能安抚飞雪的焦躁,亦能懂得细雨的寂寞,她们细腻而温柔,懂得天底下像纳兰这般至情至性的男子太少见,所以才会甘愿将他的爱情诗词尘封在心底,酿成韵香的红酒。

展望纳兰一生的点点滴滴,只能在这片时光下寻求到幸福的影子,他有显赫的家世,天赋的才华,有娇妻美妾,如今又有了健康可爱的儿子,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人生至此,此生足矣。

康熙十五年,纳兰补行了殿试,他条对剀切,书法遒逸,读卷执事各官,咸叹异焉,所以被康熙皇帝钦点为二甲第七名。那一夜明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面对众人的道贺,明珠却摆出谦逊的表情,推诿说道:“都是圣上的抬爱与诸位同僚的赏识,方有今日之耀,见笑见笑!”

何人敢笑?不说明珠的势力,单单说纳兰的才情,不仅享誉京城,在汉人当中亦是声名远播,早在他十七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声势浩大的文坛盛事——秋水轩唱和。

它的起因是周在浚来到京城拜访好友孙承泽,并下榻在他的府邸秋水轩。周在浚擅长填词,有不小的名气,因此一些名流雅士便时常来秋水轩吟诗作对,饮酒啸咏,很是热闹。

秋水轩的墙壁上写着不少诗词,曹尔堪一时心血来潮,提笔在旁边写了一首《金缕曲》。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这一写,其他文人名士亦感觉技痒,纷纷响应,以《金缕曲》为词牌,写出不少词来。

龚鼎孳、徐倬、王士禛、纪映钟等词人纷纷加入唱和,接连举行了多次唱和活动,时间持续至年末。秋水轩唱和波及全国,参加秋水轩唱和的词人大多数都是社会上的名流,身份也复杂,有的是朝中新贵,有的是仕途坎坷的失意之人,有的是曾经明朝的旧臣,后来又在清廷出仕,而有的又是坚持不肯与清朝合作的,他们“词非一题,成非一境”但依旧因为赏识彼此的才情而和乐融融。

后来,周在浚结集二十六卷《秋水轩唱和词》,共收26位词人176首词。其中便有纳兰容若的《金缕曲》,这是他的成名之作,该词一出,便引来众人争相阅读,声名鹊起。

纳兰就好像是秋水中畅快嬉戏的红鱼,莲荷成了他的衣襟,绿波成了他的羽翼,跨进进士大门的时候,他笑了,他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报效国家的机会,然而,繁华过后便是落寞,烟火尚能燃尽,彩纸尚可飘零,心中那份喜悦怎能如此轻易地尽数散去。

一般来说,在殿试上金榜题名之后,皇帝都会给这些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们分派官职,进行委任。就在明府满目期盼,等待皇帝封赐的时候,他们等来的,却是莫名其妙的漫长的等待,花开无香,雨落无声,时间就好像千丝万缕的无情丝线,一丝一缕,纠缠着纳兰的心。

望着轻袅的天空,雁声连连,它们尚知道自己今生的方向,努力挥动着翅膀,只为早日飞到梦中的港湾,而自己空有满腹抱负,只能在庭院深深的楼阁中读万卷书,绘万卷画,这不能不叫纳兰气馁无奈。

明珠是当朝尚书,按理说给自己儿子随便找个官职并不是难事,别人亦不敢说些什么,但有一个人会在意,他就是康熙皇帝,自从纳兰编著《通志堂经解》后,康熙对他的才情是记忆深刻,让明珠想徇私枉法都不敢。

淡淡的风吹过,带着麝香的迷离,我们不禁会仔细观望红尘中的生命个体,理智的人,用智谋赢得天下;现实的人,在世俗的怪圈里游刃有余;痴傻的人,会无比慷慨地削割热情,就算埋进尘埃中,亦会幻想自己很幸福。

御前侍卫

什么是成功?我们虽然踏着哭声来到纷扰尘世,却并未因此埋没自己心中的追求与理想,每个人都渴望成功,渴望高高站在世界的顶端,一览众山小。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人生才添注了另外一份悲凉的痛苦。

纳兰是幸运的,他得到了人间太多的美好,宛若御花园里的牡丹,生于贵胄地,享于温柔乡,人生似乎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可惜他偏偏无视世俗的一切,一心只想做云的洒脱,雨的轻灵,便也注定要在俗尘中跌跌撞撞,无功而回。

在电视剧中,每个皇帝都愿意用一句“天下都是朕的”来表示自己的尊贵霸气,如若天下都属于这个人的,那么能成为他身边的近臣,就该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了,多少人会艳羡,多少人会妒忌,多少人钻破脑袋亦想挤进来。在很多人眼中,那里有着春暖花开,有着荣耀财富,但是当你静下心,为自己庆幸喝彩时,你会突然看到草丛中的毒蛇正吐着芯子对你虎视眈眈,跳起身,立刻撞到背后老虎的牙齿上,那一刻你的感觉又如何?是恐惧?是心惊?还是妄想逃开?我这里说妄想并不是夸大其词,天底下不是有句成语叫作“无能为力”吗?既然来了,想走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韩信那么功绩赫赫,最终枉死在吕后的剑下,让天下多少有志之士悲缅不已;以谋名扬天下的李善长被朱元璋所斩,并牵连全家老小。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朝廷仕途,如履薄冰,荣与辱,生与死,只有自己心里有数。所以明珠后来被罢相,在家中读纳兰的《饮水词》,不禁泪流满面,悔恨不已,如果他当初早些懂得,或许就能避免儿子走上这条看似光明,实则布满荆棘的路。

人生的路千条万条,每一条都有本身的宿命,我们就是路边张望的孩子,心里迷恋的是另一条路的美景,实际却将你推上那条早已注定的不归路,纳兰就是如此。经过一年多的漫长等待,他终于盼来了康熙皇帝的任用。这个破格任命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留任翰林院继续深造,而是做了康熙的三等侍卫。“天意从来高难问”,我们只是一介草民,实在不懂天子的想法。在那个封建社会中,天子就是上苍派遣来当家做主的人,他就是能恣意安排每个人的命运,你不服也好,悲愤也罢,最终若想活命只能乖乖地听着、忍着。悲愤吗?何必呢,这只是情绪上的发泄而已,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来就不是平等的,自古不就盛传高低贵贱之分吗?你根正苗红,顶着光环出生,在牙牙学语、不懂世事时或许就站到了呼风唤雨的位置,纵使昏庸,亦万人畏惧;相反,就算你满腹才华,机遇不行亦是很难出头,好比吴兆骞,一代才子,最终含冤遣送宁古塔,受尽风霜。

每个人都渴望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然而命运就是风中纷飞的柳絮,它缥缈迷离,抓不住,握不牢,只能听风的呼唤。飘到天之尽头是好的,若真落进什么脏的、臭的地方,也只好无奈地叹息自己命运不济了。

纳兰成了康熙皇帝钦点的三等侍卫,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样性质的“工作”呢?其实早在努尔哈赤崛起的时候,侍卫都是由家丁充任的,主要负责保卫与管理内务等闲杂事务,到清朝入关以后,政府设立了侍卫衙门,大多由勋戚子弟或武进士担任,他们的工作相当于皇帝的保镖,分为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大门侍卫,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御前侍卫与乾清门侍卫,是皇帝亲自挑选的,清朝史上由侍卫出身飞黄腾达的大有人在,如索尼、索额图、傅恒、福康安、鳌拜、遏必隆等,这是一份相当荣耀的美差,足可见康熙皇帝对纳兰家族的信任与恩宠。

面对这样的风光,纳兰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他郁郁寡欢、矛盾不已,他清楚地知道,侍卫在满语里被称为“虾”或“辖”,那么从今以后,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要像虾一样弯着背,驼着背,没有自我可言了!这又怎么能叫他高兴起来呢。一直以来,纳兰心里都埋藏着两个期盼,一个就是能留任翰林院,与文字为友,与墨香为亲,成就他文人墨客的夙愿,要不就是做一个地方官,也能大展自己的宏图与抱负,如今事与愿违,他得到这个看似光耀无比,实则只是个奴才的职位,他除了沮丧外,别无他法。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独自坐在长廊里,纳兰对着天空飞舞的白云摇头叹息,他是不甘啊!身处繁华之地,看透了富贵背后的庸俗与尔虞我诈,他早将这些关于门外,只想追求人性里最真实的情感,生活中最纯粹的简洁,然而苍天最终还是抛弃了他,将他推向这条漫长的世俗之路,风无声,水无痕,伸出双手,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而今后它又会被熏染成什么味道呢?

有人坐到他的身边,他闻到茉莉的清香,接着一双温暖的手轻轻环住了他,纳兰无须抬头便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卢氏,他的嘴边不知不觉地涌起了一抹微笑,他反手将她拥进怀里,低低地轻斥道:“带富格这么久难道不累吗?你该去睡会而不是四处乱跑!”“本来想睡的,可是担心有人会傻傻地独自吹冷风!”卢氏笑着,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是傻吗?”“难道不是吗?”卢氏真挚地凝视着纳兰,“一件事情要是有回旋改变的机会,你这样倒有情可原,可若已成定局,又何必自寻烦恼,还不如认真做好,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呢。”“会吗?”“世事难料,你又怎么知道不会!”

好一句世事难料,人生真的就是一团谜,我们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亦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能在垂暮之年回首往事,一张张,一页页,昔日的苦痛已经在岁月中失去浓重的颜色,变成草丛中的那株含羞草,单薄得经不起风的稍稍一吹。“正是世事难料,你又怎么知道会!”纳兰低低叹道。卢氏凝望纳兰忧郁的眼神,她的心宛若被钢刀撕绞,真的很痛!

虽然成为他妻子的时日并不多,但是卢氏依旧能懂得纳兰的心思,像他这样才华横溢,爱好山水的文人雅士,做个侍卫的确太辱没他的才学了,何况他生性尊傲,抱负不浅,怎么会甘愿做一个奴才呢?不要说他自己,就连卢氏也为纳兰抱屈,可谁都明白这种情感上的不平,并不能改变任何已定的事实,所谓君命难违,亦是如此,何况身为纳兰家族的一员,纳兰的人生不仅仅是他的,还是这个家族的,他必须像父亲那样履行振兴的使命。

众所周知,纳兰家族虽是满族非常有名的叶赫那拉氏,不过到父亲明珠出生时,早是明日黄花,风光不再。祖父尼雅哈只得了骑都尉,并未给家族子孙铺好黄金之路。到了明珠这一代,他靠着自己的智慧将家族推向了辉煌的极致,成为清廷中风靡一时的大家。这一次康熙皇帝破格钦点纳兰为三等侍卫,亦是对纳兰家族的信任与恩宠。

起风了,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像是对未来好前景的道贺,更像是对以往的美好述说惜别。穿上朝廷的官服,纳兰走进了巍峨的紫禁城,再次见到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康熙皇帝,他屈膝请安,礼仪周全,使得龙颜大悦。

中华历史几千年,封建王朝的统治将人心压缩在小小的铜镜里面,为一个人的欢喜而走向人生的极致,亦为一个人的愤怒,心惊胆战,唯恐牵连家人,这也正是众人口中的君为天,臣为奴的意思。然而很多时候我们又不得不成为“虚伪的人”,世界上没有人是完全丧失自我的,他们屈膝于天子脚下,骨子里依旧隐藏着自身的尊傲,就好像夜空中的明月,散发优柔的美。天子自然就是天上的太阳,光芒万丈,俯视万物,亦给了月亮温纯的韵光与生机。

每个人都想成为天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成就真正的自我,完全自由自主,然而纵观历史千年,哪有一位皇帝真正得到了这些?一代霸主唐玄宗,一生只爱杨玉环一人,然而安史之乱,他不得不用一条白绫了断彼此之间的情意;顺治帝坐上大清王朝的宝座,却被多尔衮控制了那么多年,他的自我在哪里?他的自由在哪里?没有人回答他,他只能在夜深人静时,以一杯忧愁的酒惦念光阴!

轻轻放下手中的笔墨,我们细细聆听,会听到历史长廊中有个声音在清晰地相告,请别轻易羡慕别人,那些君王亦是人,很多时候为了政权他们不得不割舍掉自己的七情六欲,傀儡着别人,亦被别人傀儡,所以在这个纷扰的尘世,不要探索何为真正的自我、自由。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比寻常百姓有着更多无可奈何的悲凉。

人性本自私,更多的时候,人们只能看到自己的伤,品尝到自己的快乐。纳兰与康熙皇帝就是如此,他们一个自从当了侍卫后变得郁郁寡欢,一个却因有了左膀右臂,欣悦不已。月落西沉,满院飘零的黄叶,纳兰在卢氏的茶香中治疗心伤,康熙皇帝在惠儿的琴声里安然入睡。

每个人都有自己今生的宿命,每个人亦有此生的归宿。花开花落,缘起缘灭,岁月一天天辗转,我们会感叹时光如流水,转眼恍如隔世。轻轻推开窗,天依旧蔚蓝,云依旧潇洒,屋檐底下的燕儿依旧呢喃轻述,岁月改变的不光是我们的容颜,还有心境,就好像那句禅语所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

忘年之交

知己是什么?它就好像淡淡的一团轻雾,清爽的,淡雅的,将人的心柔柔地呵护在手心里,温暖得叫人窒息。曾经的桃园三结义不知道感动了多少人,那里的真挚与纯洁是所有政治都不能改变的,所以有人说,因为关云长的死才改变了三国的最终定局,否则天下必定是刘氏的。是也,非也,我们无须追究,只愿被知己这个词温暖。

纳兰一生最重要的知己就是顾贞观。对清代文学史有一点了解的人,都应该听过顾贞观的名字,他是清代文学家,字华峰,号梁汾,著有《弹指词》。他出生名门望族,他的曾祖父顾宪成是晚明东林党人的领袖,前朝大儒,康熙五年中举,任国史院典籍,官至内阁中书,因受同僚排挤,落职归里,自称“第一飘零词客”。 

人生的道路就是这般崎岖可笑,你心高气傲,才华满腹,却未见得才有所用,大展抱负;他无才无华,但手腕厉害,吉星高照,也能化险为夷,官运亨通。人们都会鄙视那些阿谀奉承、尔虞我诈的小人,可在历史发黄的书页中,往往记录着我们不能不无奈的事实,就是那些并不见得光明磊落的人,却总能呼风唤雨,玩弄他人命运于手掌之中。就好像刘邦,他给项羽提鞋似乎都不配,但就是这样的小人,得了天下,逼死了人人称颂的大英雄。

寒冷的雪打落在心头,荡起了灵魂的颤抖。是悲哀?是气愤?或许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的感叹。在历史的洪流中,我们不过轻为蝼蚁,很难按照自己的喜好改变什么,只能尽力珍惜自己已经得到的,感悟难得的那份美好与纯净。

顾贞观与纳兰的情感就是山谷中飞溅的泉水,纯净而美好。他们相识在康熙十五年,经国子监祭酒徐元文推荐,入内阁大学士明珠府中住塾师,与纳兰成为交契笃深的挚友。

纳兰曾在一幅名为《侧帽投壶图》的画上,写下了一首《金缕曲》,送给顾贞观,也正因为这首词,奠定了纳兰容若在清代文学史上的位置,是他的成名作。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留下的很多诗词中,我们都能闻到江南水乡的清婉之气,这首词完全与之不同,它一气呵成,颇有豪气,并明确地表示了自己对顾贞观的知己之情。他说自己其实也是一个狂放不羁的人,虽然天意难抗,生在了乌衣门第,富贵之家,但并不代表因此而在意朋友的出身,只要性情相投,便会倾盖如故。

众所周知,顾贞观是浪荡江湖的文人,纳兰是豪门翩翩公子,两人的相交引来很多人的议论,有人说顾贞观是巴结纳兰,想借助他的力量求得一官半职;有人说顾贞观是穷怕了,妄想依靠纳兰的财力打秋风;更有人认为顾贞观这次来京城是为了救吴兆骞,他是想求纳兰帮忙,才摆出知己的姿态,只有纳兰那么单纯的人才会相信满汉文人能成一家。对于这些猜忌与传言,纳兰只在词中留下了一句话:“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凡尘俗世的确够俗气,但并不代表没有纯净的人存在。浑浊的人看世事百态都是浑浊的,都是利益关系;而明净之人,只要心底存有一份美好,便会为花开而笑,为情谊所感,为友人的心伤而伤。顾贞观这次来京城确实是为了救友人吴兆骞,他也曾想过利用纳兰身后那层权势关系,但当见到纳兰时,他便知自己遇到了此生的知己,并为自己曾经的心思羞愧不已。二人倾心相待,成为忘年之交。纳兰自然而然知道了吴兆骞这个人。

吴兆骞是吴江人,很有才气,与华亭彭师度、宜兴陈维崧有“江左三凤凰”之号。顺治十四年,发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场案”,顺治帝大怒,命人将所有举人押至京城,他要亲自审问。吴兆骞心高气傲,为人执拗,竟一时负气交了白卷,结果不但革除了举人名号,也牵连全家人被流放发配到了宁古塔。后来他写信给顾贞观,述说悲苦,顾贞观才知道好友在冰天雪地过得如此辛苦,发誓要营救吴兆骞。

顾贞观为人正直骄傲,一生唯一一次低头就是为了救吴兆骞,纳兰知道后,劝他不要太过执著,顾贞观便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表达了与吴兆骞的朋友之谊,纳兰看后,甚为感动。

身在朝廷,纳兰当然明白想救此人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般容易。首先吴兆骞的案子发生在顺治年间,是顺治帝亲自审判的,作为他的儿子,康熙皇帝怎么可能翻案,何况这也是满族借故打击汉人学者的阴谋,微妙之处,险象环生。然而面对好友的请求,面对这份情真意切,他又怎能置之不理,于是便对顾贞观说,给他十年时间,他一定竭尽全力营救吴兆骞。

顾贞观听后,悲伤地说:“人生有几个十年呢?吴兆骞已经在宁古塔待了那么久,如果我们再不救他回来,恐怕他就等不到了!”

人生仅仅数十载,转眼似乎就是隔世,但真正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个人都明白其中的漫长与艰辛,何况吴兆骞此时在宁古塔服刑,更是度日如年了。纳兰便将年限缩短至五年,得到顾贞观的首肯后,当即回家找了父亲明珠,纳兰知道此事若想成功,必须得到父亲的帮助。不想听了纳兰的话后,明珠坚决地给予否决,并告诉纳兰不要蹚这趟浑水!

大清朝已经幻灭数百年,可对纳兰明珠这个人的争议始终没有停止过,他是康熙朝最重要的大臣之一,名噪一时,权倾朝野,在议撤三藩、收复台湾、抗御外敌等重大事件中,都扮演了相当关键的角色。同时作为封建权臣,他也利用皇帝的宠信,独揽朝政,贪财纳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打击异己,在封建统治集团的内部斗争中,经历荣辱兴衰,跌宕起伏。

浑浊世事,明哲保身,亦是他的为官之道。纳兰不能责怪父亲,然而他既已答应好友就必须全力以赴,何况久闻吴兆骞之才,他也不忍心见此人终年服役宁古塔,于是纳兰跪倒在明珠面前,真挚地说:“阿玛,您就看在我与顾贞观相交的情分上,看在儿子从来没求过您的薄面上,您就帮帮吴兆骞吧,他毕竟是一个含冤快二十载的才子!”

明珠面对纳兰恳切的双眸,他不能不为之所动。于是他便叫纳兰请顾贞观到他的书房来。第二天顾贞观应约而来,明珠示意纳兰退下,自己要跟顾贞观单独谈。

轻轻关上门,纳兰在走廊中满心焦虑,他深知父亲现实权势,顾贞观又骄傲不阿,万一起了冲突,这件事情就难办了。何况父亲这次请顾贞观来,只是为了考验而已。

纳兰想得并没有错,他刚离开,明珠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他亲自为顾贞观倒了一杯酒,说:“素闻顾先生不喜与官场之人饮酒,你可愿为吴兆骞饮下这杯呢?”

顾贞观二话没说,仰头而尽。明珠凝视着他:“素闻顾先生离职后,未曾行过跪拜之礼,不知你可愿为吴兆骞下跪求老夫呢?”

顾贞观一听,知道明珠有意刁难,若是平时他早就一顿痛骂,拂袖而去,但是今日,他想都没想,撩起长襟,跪倒在地。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是顾贞观那样狂放不羁的人,为救朋友,他竟还是跪了。

明珠见此情此景,不能不为之动容,他赶忙扶起顾贞观:“没想到顾先生如此重情重义,犬子跟你交往,老夫甚是放心,吴兆骞的事情,我管定了,请先生放心!”

听明珠这样说,顾贞观方松了一口气,知道吴兆骞必然有救!走出书房,顾贞观便看到纳兰在前方焦急地等待着,他身后有一棵珍贵的桂花树,风儿一动,满园幽香,落进心里,却化作森森的冰冷。那一刻他清楚地感觉到,为什么纳兰会写出《金缕曲》那般狂放的词句,他生性如此,却被捆锁在世俗风气最浓重的地方,他顶着荣耀光环却满身悲凉的无奈。

纳兰亦看到了顾贞观,他没有询问,不过在他的眼神中,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份成功背后的苍凉,他的心慢慢往下沉,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冰海里,他却依旧扬起嘴角,扬起了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这微笑像剑一样刺进顾贞观的心里,他怕纳兰感伤,也扬着嘴角,笑了,眼底隐藏着迷离的雾气。

鸳鸯小字

惜缘的人总会寻找幸福的影子,幸福就仿若洒落在林间的朝阳,丝丝缕缕,无处不在,然而轻轻伸出双手,你只会看到阳光在手指缝中滑过,抓不到,摸不着,所以有人便会低低询问,难道幸福就是这般迷离吗?

在我眼中,幸福真的很简单。清晨,轻轻推开一扇窗,望着彩霞满天,听着燕儿呢喃,我们都会微笑着感觉到清新;午后,静静煮来一杯青梅茶,拿起墨香书卷,听着琵琶清奏,我们都会满足着接受宁和;夜晚,慢慢坐在青竹编制的摇椅上,望着明月悬空,闻着莲荷芳香,我们都会品尝到美好。这一切就是绵绵丝线,连接起人生的幸福,只有心怀美好并生性淡雅的人才能看得到。

人性本贪,在红尘俗世中,我们习惯追逐得多,比较得多,习惯用利益观望,进而忽略掉了人生很多美好的东西,其实放下手中那杆名利的天平并不难,难的只是如何忽略掉世俗的眼光。

纳兰似乎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生活在世俗的圈子里面,他挣扎也好,厌恶也罢,终其一生都没能逃过这样的宿命,纳兰亦明白,所以,他周身上下披挂着悲伤的影子,他的诗词里充满了太多的感伤与凄婉,难道他就不幸福吗?不!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有卢氏陪伴他的日子里,纳兰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他们将生活的点点滴滴,演绎成幸福的极致,每一天都会对蓝天微笑,每一夜都会对星辰述说,那时候,纳兰已经是二等侍卫,早出晚归,日子奔忙,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忽略掉卢氏。

卢氏是一个非常富有才情的女子,他的父亲卢兴祖在广东任职时便上书,希望朝廷允许他设立学校,传播风化。从此处我们便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相当注重教育的世家,卢氏作为卢府千金,从小必定受过良好的文化熏陶,可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时候,一直流传着一句俗话:“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而,在千年历史洪流中,它究竟能占有多少分量?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夫妻生活不知道叫多少人艳羡,他们一为才子,一为才女,在墨香中,寻找人生的乐趣与真谛;梁山伯与祝英台亦是因诗结缘,因书交心,他们的爱情轰轰烈烈,感动天地。所以我们慢慢习惯在才子身边安置一位绝色并且才情横溢的女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般配,才能符合我们的审美观点。

人们总习惯说:我的人生我做主,生命是我们的,岁月是我们的,然而就是因为明知道一切都是我们的,偏偏习惯了浪费生命,消耗人生,在透支得不能再透支的情况下,我们看到尘埃似的渣滓。那个时刻,我们不能不笑自己的可笑可悲。其实人生只不过是原野上飞快行驶的火车,载着使命,奔向远方。由于寂寞与空虚,我们会探出头,看眼茫茫无尽的前路,不禁满心苦闷。微微侧个头,我们就能看到路边的花红柳绿,灯火通明,那里每一个音符似乎都在述说着诱惑与欣喜,我们不由自主地下了车,奔向另一个方向,与火车擦肩而过。那时我们似乎还不明白,耽误了一时就耽误了一生。

华夏千年,千年仅是晃眼。红楼梦中的胭脂香似乎还没淡去,官兵就已经围剿过来,烧杀抢掠,极尽恐吓之能事,平日里威武惯了的王熙凤,亦躲在帐子后面,双腿发抖。那些见过世面的人亦是一哄而散,不知所措。看到这一幕,所有跟我一样喜欢林黛玉的人,都会长长舒口气,幸亏林妹妹早已经香消玉殒,否则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女人如水,生的时候,波浪敲打着生命的清新与美好,亡的时候,亦留下清莹的乐章叫人幻想、怜爱。

林黛玉是幸福的,她得到了贾宝玉最真切深厚的情感享受,得到人世间最诗情画意的物质享受,就算最终被世俗逼进绝境,她亦是属于眼泪已经还报完,要飘然离开红楼一梦了,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人生似乎什么都能争,但就是不能与命争,宛若有一双巧妙的手,将一切早已安排好了,人力所不能改变。如果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的原型是纳兰的话,那么这个林妹妹是不是就是惠儿与卢氏的结合品呢?她们都给这个优秀且多情的男人带来了人生极致的快乐!

那天,纳兰从宫中回到府里,没见到妻子如往常那样在门口迎接,便心生困惑。走进书房,立刻看到卢氏穿着一件鹅黄色裙衫,端坐在书案前,正画着什么。她的头垂得很低,两个小小的耳垂宛似珍珠一般,探出头来。纳兰忍不住好奇,放轻脚步,来到妻子卢氏的身后。她画的是自己的画像,上面还提了一首李清照的词:“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纳兰看罢,心里暖洋洋的,不禁轻笑出声。卢氏惊跳,才发觉到纳兰不知何时竟站到了身后,并且看到了自己的画与相思之情,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连忙用手将其盖住,纳兰却心满意足地说:“我已经都看到了!你又何必去掩呢?”

卢氏的脸更红了。

纳兰轻轻地将她拥进怀里,闻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香,微笑着提起笔来,在画的旁边写道:垆边唤酒双鬟亚,春已到、卖花帘下。一道香尘碎绿苹,看白袷、亲调马。烟丝宛宛愁萦挂,剩几笔、晚晴图画。半枕芙蕖压浪眠,教费尽、莺儿话。

两个人的目光交织到了一起,他的深情,她的温情,盈盈然,灼灼然,卢氏羞红了脸,悄悄低下了眉,纳兰心痛地将她拥进怀里,他的唇贴在她的耳边,感觉到她耳垂的冰冷与柔滑。毕竟在书房,叫小丫头们看见不好,卢氏有些羞涩,忙闪开,一边将纸笺小心翼翼地收好,一边微笑着对纳兰说:“你不是委托顾贞观先生帮你编辑词作吗,我无事,便先将这些整理好交予先生,可省掉一些琐事,若有朝一日,将吴兆骞先生救回来,亦可作为礼物送予他!”“如此甚好!”纳兰应着,凝视卢氏忙碌的身影,叹息似的说:“皇上下旨,要去京西郊外狩猎,我要陪同护驾!”

像清冷的风吹进房间里,卢氏微微惊愕,看着纳兰,眼中已经有了不舍之情:“要去多久呢?”“最少半月吧!”纳兰说:“我不在家,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叫我担心,知道吗?“知道!”卢氏乖顺地应着,将头埋进纳兰的怀里。那一刻,卢氏不能不感叹,她是幸福而幸运的,遇到了真正关爱自己的人。

多情总比无情累,封建社会的羽翼底下,似乎隐藏着婚姻生活的很大危机感。众所周知,那时候的婚姻大多数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男女都未曾见过,婚后又很少交流,男子成天忙于仕途,无暇细心地顾虑到妻子的感受,再加上社会上普遍流行着三妻四妾,这更将婚姻生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沙雾,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三人的关系就像一团交织在一起的丝线,找不到根源,寻不见交接点。何况那个时候的女子自小都受到三从四德的教育,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们习惯将自己放在一个被动的位置上,为丈夫的忙碌心疼,为丈夫的变心心碎,为自己的命运悲凉。

曾经有个同事问我,如果喜欢一个人,是要他的人,还是要他的心,当时我直接摇头否决,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他笑我傻,说那不是什么都得不到吗?听来似乎的确有点儿傻,但是细细想来,你便会觉得并非如此。很多时候得不到未尝不是一种福气,试想,如果你得到一个人,可惜天天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又有什么生活乐趣?如果你得到一个人的心,但人在天涯,只留下无尽的相思和痛苦的折磨,还不如得不到,能保有自己生性的洒脱!

贾宝玉与薛宝钗属于前者,与林妹妹属于后者,然而作为他的原型,纳兰与卢氏却有幸成为一对神仙眷侣,他们心相通,魂相守,人相合,虽然只有短暂的三年时间,可胜过了别人的一世情缘。

清月升起,红烛高燃,纳兰与卢氏并肩坐在窗边,听着叶声沙沙,不禁满心伤感,这是他们新婚以来第一次离别,虽然仅仅数日,放眼望去,竟那般漫长,卢氏心里的依恋,纳兰眼底的不舍,就像窗外的风,湿湿的,潮潮的,绵绵不断。

第四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秋外狩猎

大清是在马上得天下的,虽然被汉文化熏陶了很多年,但是依旧改变不了骨子里那份生猛与霸气,作为威风凛凛的八旗子弟,大家都喜欢骑马射猎。何况是“御驾亲征”,每个随行的人都无比荣耀,他们要举行隆重的仪式,然后听天子一声令下,大家方向猎场出发。

纳兰置身于浩浩荡荡的人群里面,遥望天际那点寒星,心底有种说不出的寂寞与孤独。他会想到妻子卢氏,知己顾贞观,还有好多吟诗作对、洒脱不羁的日子,那闲云野鹤的生活是他所向往的,可是身为八旗子弟,明府的长子,他又怎能丢弃自己的责任,放任自流呢?

有人说,人生最大的悲苦是过分执著于自己的理想,而理想偏偏跟你开着玩笑,恣意将心捉弄。想来纳兰正是如此,他内心向往的与他自身的生活格格不入,望着父亲与身边同僚、包括曹寅在内,他们心甘情愿地追随在天子脚下,弯着腰,驼着背,像虾子一样,只要委以重任,便觉得风光无限、心愿足矣。

现在的自己是康熙皇帝身边侍卫,亦敬天子之才,惜天子之意,如果不是君臣这道鸿沟拦阻,纳兰敢肯定,他们会成为知己,他愿陪在他身边,然而现在这种陪伴变成了真真实实的唯命是从的奴才生涯,他心里又是那般的深恶痛绝,他宁愿去翰林院修书,那起码是件有意义的事情。

起风了,空气中蔓延着淡淡的清凉,天子戎装征衣,带领随从浩浩荡荡地步入选定好的围猎范围。只见康熙皇帝跨马上阵,追逐野兽,好生威武。王公大臣,侍卫将士紧随其后,重围之内,康熙皇帝先射中一物,以示天子霸气,之后,大臣与皇子们再奋勇争先,搜寻猎物,表现自己非凡的能力。

纳兰的骑射功夫是出了名的好,徐乾学赞他:“有文有武,每从猎射,鸟兽必命中。”这次,纳兰第一支箭射中的便是一头猛虎,喝彩声不断,康熙很是高兴,又命他作词助兴,纳兰略沉思下,就脱口而出: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忆吹箫。今天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

有人喝彩,有人沉思,纳兰望着天地寥廓,黄叶纷飞。这个世间除了天地之外,似乎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恒的,山河会变迁,王朝会更替,情会消,人会亡,多少功名利禄最终只化为一方春水,在泥土中慢慢发酵,消失无痕。我们这般藐小的人类却妄想追求永恒,真是可悲可笑!

康熙皇帝注视着这个多情善感的才子。纳兰的苦,纳兰的悲,在场所有人都不甚明了,包括他的亲生父亲在内,然而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相当清楚,那就是康熙皇帝!每当看到纳兰忧伤的眼睛,他就在心底告诉自己:“放手吧!还他自由!”可是,作为一个天子,他高高站在顶端,被万人仰慕,被千人膜拜,心里却与纳兰一样,充满了寂寞与凄婉。纳兰就是一瓢清水,完全没被世俗玷污,没被官场沾染,像知己,像兄弟,所以康熙不忍心放手,他必须承认自己是自私的,从小到大,学着生存,学着成长,学着成为明君,他已伤痕累累,若再少了这方温暖,他害怕自己今后再没有息息相关的知己之情了。何况纳兰是个难得的人才,文韬武略,无所不精,身为千古圣主,康熙断不会弃他而去的。

围猎结束,皇帝要给予各种奖赏,旷野上点起千百堆篝火,将士们将猎物烤熟,进行野餐,气氛十分热烈,纳兰的责任就是陪伴在皇帝身边,随时听命于他的调遣。而现在,康熙特许他坐在自己旁边,举杯同饮,这是何等荣耀,明珠欣慰不已。

凡尘俗世间,每个人为了能得到这份虚荣,不知付出了多少代价,仿若只有拥有了才不枉此生。红尘过尽,千帆已过,当我们即将撒手而去,回首一切又不禁觉得低迷。累了!真的累了!纳兰望着满眼喧哗,只想发出一声叹息。人们都说在万人当中的寂寞,才是真正的寂寞,那么此时此刻的自己是不是正印证着这句话呢?

肉香散去,篝火隐退,所有将士都已回到营帐休息去了,山林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天际的孤雁留下鸣声,好像都在无声地述说岁月的沧桑。帐子里只剩下康熙与纳兰两个人而已,他们品着茶,说着话,那一刻没有主仆之分,融洽的气氛暖暖地围绕在他们中间。

那是第一次,康熙皇帝跟纳兰说起了惠儿,自己钟爱的女子,宛若莲荷一般洁净无尘,静如秋水,婷婷立于碧波之中,看得到,摸得着,却无法走进她的心。他曾经看她精心绣制的并蒂莲,亦曾幻想是送给自己的。

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终于绣好了,并没有送给自己,而是叫它沉睡在最隐私的地方,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拿出来,她纤细的手指在丝线上慢慢滚动,满眼哀愁,那一刻康熙明白了,她的心里住着一个人,或许就是面前这位风流倜傥的才子。

好似一把迟钝的刀,在割扯自己的心,作为呼风唤雨的天子,他第一次感觉到痛苦,他真想狠命地摇醒她,告诉她,她是皇上的女人,她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只能是自己!然而面对惠儿的冷艳与温存,悲凉与凄苦,他的心又化成潺潺的水,他将她拥进怀里,温暖她颤抖的身子。情在他面前化成一杯苦水,只能独自饮下。

纳兰亦想起了这个与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女孩,是时光的打磨,还是人心都会改变。不知何时惠儿在自己心里变成了一抹美好的影子,安置在尘封的角落里,偶尔会想起,留下淡淡的莲香。他为自己的情感感到羞愧,他甚至觉得惠儿应该爱上皇上。因为只有这个男人才能叫她在后宫的腥风血雨中安然无恙,在滚滚红尘里不枉此生。缘分亦如奔驰的火车,世间男女就是乘客,有人只能陪你走过几站,有人却能陪你走过全程。

人生就是这般匆匆而过,留下的不过是满眼苍凉的景色。纳兰想着康熙与惠儿;想着唐玄宗与杨贵妃;想着顺治帝与董鄂妃。历史史册里记载了太多的遗憾与纠缠,身在帝王将相家,似乎注定要为情所困,巍峨壮丽的宫殿远比简约的茅草房寒冷。

杨贵妃亡命在马嵬坡,董鄂妃销魂在乾清宫,陈圆圆坠落在碧波池,对于她们的死有人伤心,亦有人欣喜,在那些所谓的热血男儿面前,他们先是用女人换取了江山,换取了太平,然后又将所有的错归罪于红颜身上。人生在威严的史卷上演绎着可笑的把戏。纳兰不懂,亦不愿意懂。望着月落西沉,他宁可欺骗自己,一切都是美好的。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在围场的日子不算长久,可纳兰却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化成了春秋,他再也无心欣赏大自然的美丽,满心思念的都是爱妻卢氏。不知何时开始,她带着清新的香走进了纳兰的心里,他终于明白了,若想看清自己的心,离别是一个很好的探路石,为谁痛?为谁忧?纳兰与惠儿是纯净的初恋,带着春的气息,雨的清莹,如携手,便注定会一生一世的幸福,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嫁给了皇上,他娶了卢氏,从此尘世两隔。卢氏是个纯美的女子,就宛若白雪间那抹醉人的梅香,他抗拒不了。他就像一个中了罂粟毒的男子,背弃了以往,只愿追随在她的身后,原来真正的爱情,一旦邂逅,就不会分开。

狩猎行期一结束,他便快马加鞭,赶回家中。那天仆人见到他都说恭喜,父母亦是满脸笑意,原来卢氏有喜了。就像一团樱花绽放在天际,纳兰欢喜得像个小孩子,他跑进房间,卢氏正软绵绵地靠在软榻上看书,看到纳兰回来,又惊又喜,纳兰一把拉住卢氏的手:“我们要做阿玛额娘了,我好高兴!”

卢氏将头埋进纳兰的怀里,她亦满心甜蜜。人们总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在卢氏身上,她的人生是没有缺憾的,与纳兰举案齐眉,现在又有了他的孩子,她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淡淡的檀香,暖暖的醉意,纳兰与卢氏愿意在彼此编织的梦境里。永远!

喜鹊清鸣

人生是什么?有人说人生是一杯青涩的苦酒,我们是在漫漫沙漠中行走的人,不喝则命不久,喝了就艰涩无比;有人说人生是一卷深邃的史书,我们是莘莘学子,不看则目盲,看了就空透悲凉;有人说人生是一阵清凉的秋风,我们是枝丫,风动则心动,风不动则心乱。这个看似没有尽头的人生长路,总会不经意间涌现点点温存,丝丝甜美,宛若骄阳,温暖着人心。

清晨,纳兰轻轻推开窗,听闻树上的喜鹊叫个不停,每一声仿佛都在述说着欢喜,他不禁微笑而立,望着树枝上那只活泼的喜鹊。已经入秋了,空气中蔓延着凉丝丝的寒意,风吹过,金黄色的树叶纷纷而落,一片片,一团团,像漫天飞雨,述说了秋季的收获。

每个人不管他的一生是平坦还是崎岖,是奔忙还是悠闲,都会在月落西沉时,打开厚重的行囊,细数曾经的收获,那里有泪水,有欢乐,有伤感,有遗憾,然而当风吹散沉落的沙尘,我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微笑,对晴天碧云狂喊:我们活过!

轻轻转过身子,纳兰看着床上熟睡的妻子,眼睛里载满了温情,或许他人生中最大的收获就是能娶她为妻!古人早将情写到了极致,纳兰本不想添几笔墨香,但看着妻子那纯纯的容颜,他就忍不住技痒,提起笔来: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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