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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3 00: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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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米歇尔·普西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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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要忘记

永远不要忘记试读:

文前

寄信人:贝特朗·多纳迪厄中尉

滨海塞纳省埃特雷塔市及周边地区警署行动队

2014年7月13日

收信人:热拉尔·卡尔梅特先生

国家警察总署犯罪学研究中心(IRCGN)

灾难受害者身份认定部门主任卡尔梅特先生:

2014年7月12日凌晨2点45分左右,距伊波尔市约3千米处,埃蒂格悬谷上游的悬崖发生了坍塌,坍塌土石总量多达4500立方米。在我们所处的辖区,此类坍塌并不罕见。救援队一小时后到达现场展开了搜救,很快就确认事故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虽然这场事故并未导致行人的死亡,但搜救队还是有了令人意外的发现,这也正是我给您写这封信的原因。在那些散落在海滩上的坍塌的土块中,我们发现了三具被包裹于其中的尸体。

警察立即赶到了现场,但在骸骨附近没有任何残存的衣物,更没有可供辨明身份的个人物品。我们只好做出假设:这一带多是喀斯特地貌,常有户外爱好者进入悬崖内部的洞穴探险,可能是被困在了洞穴里。但是,最近并没有类似的失踪案件上报给我们,甚至近几年内也未听过类似的事情。或许这几个人的死亡时间还要更久远,然而我们用仪器检验之后,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我想向您进一步描述现场的场景。土方散落时,那三具尸体就坠落在沙滩上,第一具同最后一具大概间隔了有40米的距离。布勒丹上尉随即命令本地司法鉴定部门的同事来此对骸骨进行了分部位提取。初步的检验结果证实了我们之前的推断:各具骸骨的腐烂程度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受害人应当是在不同的日期死亡的,甚至可能间隔有几年之久。但直至目前,我们尚不清楚他们的死因——初步的尸表检查并未能发现任何致死原因。

调查至此陷入了困局,我们无法获得任何引导调查方向的线索,无从对受害人进行生前或死后的查访。这三个受害人是谁?他们是何时死亡的?死因又是什么?诸多疑问都无从解答。

此外还有件事值得一提:上述骸骨的发现及相关调查已经引起了当地居民的兴趣。事实上,几个月之前,同一地区还发生了一件与命案有关的让人颇为毛骨悚然的新闻,但后者似乎与此次的发现没有直接关系。

这就是为什么,尊敬的卡尔梅特先生,尽管我完全知晓您事务繁忙,且有很多受害者家庭都在焦急地等待贵处所出具的检验结果,但还是希望您能将这项事务列为优先处理的事件之一,尽快查清上述三具骸骨的身份。

最后,请您接受我最诚挚的致意。贝特朗·多纳迪厄中尉埃特雷塔市及周边地区警署行动队

五个月以前,2014年2月19日

“小心一点,贾迈勒,悬崖边的草地会很滑。”

下一秒,安德烈·杰兹维亚克就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了。作为美人鱼客栈的老板,他保持了沉默,默默穿上一件外衣,打开了自家旅馆的大门。门口旁边有一个写着菜单的牌子,上方温度计的指针刚刚超过了标示0摄氏度的蓝线。今天没有风。客栈外面竖着一个铁制的、做成船帆形状的风向标,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好像是被寒冷的夜晚冻住了。

安德烈看着对面海滩处渐渐露出的天光、赌场门口停泊的车子上的那一层薄冰,还有旁边铺满地面的鹅卵石:石头堆在一起,就像是某种大型食肉猛禽留下的卵。太阳似乎还没睡醒,只是懒洋洋地在海面上露了个头,隔着海望过去,还能看见对面皮卡第光秃秃的悬崖。

贾迈勒小步跑离了客栈。安德烈看着他经过赌场门前,跑上了让-艾利路那边的小斜坡。客栈主人往手中间哈了一口气,想要暖一暖冻僵的关节。得做早饭了,尽管客栈也没几个客人——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来拉芒什海峡这边度寒假的。刚开始的时候,安德烈也是挺奇怪的,不明白这个残疾的阿拉伯人为什么每天早上都要去远足步道跑步,毕竟他只有一条满是肌肉的好腿,另一条则是碳纤维做的假肢——虽然也穿着篮球鞋。现在,他对这个小伙子却有了点温柔的同情。他自己在这个年龄上,也就是还不到30岁的时候,每个周日早上也是要骑上自行车,进行100千米的训练的,从伊波尔骑到伊夫托,然后再骑回来,中间没有任何人能打扰他的心绪。所以,看到这个来自巴黎的小伙子戴着他那条疯狂的腿每天去山上跑一跑,他内心深处也是能理解的。

贾迈勒的背影又出现在了登山的阶梯上,随后消失在了赌场那些大垃圾桶的后面。安德烈向前走了一步,点燃了一支云斯顿香烟。不过他可不是唯一起床拥抱寒冷的伊波尔人,远处雾气氤氲的海滩上还有两个看不真切的人影:一个似乎是个老年妇人,手里牵着一只小到可笑的狗,那只狗看起来简直像是靠电池提供能量的遥控玩具,却着实凶得很,连驻足的海鸥都要挑衅;距离这一人一狗200米处,还有个身材相对高大的男人,他两只手都插在兜里,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棕色夹克衫,面向大海站着,一直看着海上的波浪,目光深邃得就好像要远航去大海对面进行什么复仇计划。

安德烈吐出了口中的烟蒂,回到了客栈里面。他可不希望这样子的自己被乡邻碰见——胡子没刮,衣衫不整,头发乱得像个鸟窝,就像是刚从洞穴中走出的原始人。不,恐怕这样子的男人,连克鲁马努妇人也是要退避三舍的吧。

贾迈勒·萨拉维用节拍器一般匀速的步伐跑上了欧洲最高的悬崖。这座悬崖海拔高度足有120米。他穿过了最后一片别墅区,道路也变成了专供户外爱好者远足的小路。从这里能望见10千米之外的埃特雷塔。贾迈勒也看到了海滩上的两个身影,一个是牵着狗的老妇人,一个是面向海峡的男人。憩息在悬崖上的几只海鸥也被狗吠声惊动了,慌张地飞了起来,几乎打断了贾迈勒前进的步伐,然后又消失在了数十米以外的天空中。

经过了海滨露营地的指示牌,贾迈勒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就是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巾卡在露营地后门的栅栏处,好像是为了提示某种未知的危险。对的,危险,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危险。

似乎是要提示一场泥石流、一场洪水的发生,或者某个动物的死亡。

但很快这种荒唐的念头就消失了。这只不过是条围巾,碰巧钩在了栅栏的铁丝上,或许是个散步的人丢下的,又被海峡的风吹到这里。

贾迈勒犹豫着要不要打乱自己的步伐,是不是要转一下脖子去看那块挂着的红布——他几乎就要目不斜视地经过了。假如真是这样,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所有的东西都会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但他还是放缓了步伐,最终停了下来。

围巾好像是新的,闪着一种夺目的红色。贾迈勒把它取了下来,看了一眼商标。

是羊绒的,还是条博柏利……这么小一条围巾可是值不少钱呢!贾迈勒立即想到要把它带回美人鱼客栈,安德烈·杰兹维亚克认识小城里的每一个人,他肯定能找到失主。要是找不到的话,贾迈勒也可以自己留着。他一边继续跑,一边感受着羊绒柔软的质感——等他回到巴黎那个鬼地方,可不一定还能再戴着这条围巾跑步了。一条价值500欧元的羊绒围巾,光是别人的眼光就能杀死他了。但是他肯定能在附近找到一位可爱的、愿意把它围上脖颈的小姐。

跑到瞭望塔附近,在他的右边,有一小群羊转过头来看着他。它们正等待草上的薄霜化去,好填饱肚子,那麻木的眼神就像午休时盯着微波炉的上班族。

一经过瞭望塔,贾迈勒就看到了那个女孩。

他本能地估测了一下她与悬崖间的距离。不到1米!女孩站在一个100多米高的悬崖边上!他的大脑都紧张起来。更多的信息涌到了他的意识里:陡峭的斜坡、草地上的薄霜,这个女孩太冒险了!她站在这里,甚至比站在一座30层建筑物的最高处还要危险!“小姐,您还好吗?”

贾迈勒的这几个字消逝在了晨间的寒风中。没有人回答。

气温很低,但她只穿着一条宽松的红色裙子,裙子被撕成了两片,一片从她的肚脐处垂到大腿,一片从脖子那里盖住了胸部,海风阵阵,隐约能看到裙子下的紫红色文胸。

她在抽泣。

她很美丽。但是在那一刻,贾迈勒丝毫没有从眼前的景象中感觉到色情的因素。这场景很令人惊讶、触动甚至疑惑,但没有任何一点会撩拨人的情欲。后来,当他再想起这一幕的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比喻就是一件被损坏的艺术品。一次对圣物的亵渎,一个针对美丽犯下的、无可饶恕的罪过。“小姐,您还好吗?”他重复了一遍。

女孩转过视线,贾迈勒向那边走了几步。

悬崖边上的杂草约有膝盖那么高,他想女孩可能没有看到自己的义肢。他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了。还有10米。但女孩又往悬崖边靠了靠,背向着身后的高度。

她应该哭了很久,但泪水仿佛已经流干了。她的眼妆完全花了,然后也干在了脸上。贾迈勒简直无法处理自己脑袋里那些纷乱的信号。

危险。

紧急。

还有情绪。他整个人都沉浸在了无法言喻的情绪里。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孩,他的记忆已经将她那完美的鹅蛋脸永久地储存了下来。两侧黑色的头发,就像瀑布一样流过她的双颊;她的肌肤像雪一样白,上面点缀着两颗漆黑的眸子;她的眉毛和嘴唇都精致完美,就好像是用手指蘸着炭屑和鲜血画出来的。后来,贾迈勒也想过是否是当时那种令人震惊的场景影响了他的判断,但并未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小姐……”

贾迈勒伸出了手。“别过来。”女孩说道。

与其说这句话是一个命令,不如说是一个哀求。她黑色的瞳仁看起来更像已熄灭的炭火。“好的,”贾迈勒嗫嚅道,“好的。您别动,别着急。”

他的视线滑到残破的红裙上。他开始猜想女孩是不是从赌场跑出来的,毕竟赌场就在悬崖下方100米处。晚上的时候,那间海景演出厅就会被改成酒吧。

一场情况有变的夜晚寻欢?这个女孩高挑、精致、性感,很可能会成为心怀不轨者的觊觎对象。酒吧里总是有很多这样的男人,就是为了“征服”女性来的。

贾迈勒用上了他所能想到的最镇定的语气。“我可以慢慢走过去,只把手递给您。”

女孩第一次垂下了眼,看到了贾迈勒的假肢。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很快就克制住了。“您只要上前一步,我就跳下去。”“好的,好的,我不动……”

贾迈勒停了下来,甚至还屏住了呼吸。只有他的眼神在游走,一会儿看着这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女孩,一会儿看着天边橙色的朝阳。

那些脑满肠肥的男人总是贪婪地望着舞池里最美的女孩子,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贾迈勒想道,说不定里面就有一个或几个变态,故意尾随这个女孩,控制住了她,并且强暴了她。“有人……有人伤害了您吗?”

那两簇熄灭的炭火又变成了两汪泪湖。“您是不会明白的。继续赶您的路吧,走吧,快走!”

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贾迈勒的手摸上了他脖颈处的围巾。他的动作很缓慢,但这似乎还不够,女孩还是后退了一步,有一只脚险些踏空。

贾迈勒停住了。这个女孩就像一只吓坏了的麻雀,只能用手心慢慢地捧住。她从鸟巢里掉了出来,已经失去了飞行的能力。“小姐,我不会动的。我只是要把围巾扔给您。我拿住一端,您只要抓住另一头就好。到底要不要放手您可以自己决定。”

女孩再次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显然是犹豫了。贾迈勒抓住这一空当,把围巾扔了出去。他和这个试图自杀的女孩之间只有2米的距离。

围巾落到了她的脚下。

女孩小心地弯下腰,仔细地用一片撕裂的裙子裹住了自己几乎赤裸的胸部,然后直起身子,拿住了贾迈勒给她的围巾。“慢慢来,”贾迈勒说,“我会拉住围巾,把一头缠在我的手腕上。您只要被我拉着就可以了,2米就够了,我们就离开悬崖2米。”

女孩更用力地抓住了围巾。

贾迈勒明白自己赢了,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就像一名水手一样,向溺水的人扔出了一根缆绳,缓缓地把她带到水面之上,1厘米1厘米地缓慢上升,用最大的细心来保证绳子不会被扯断。“慢慢来,”他重复道,“慢慢到我这边来。”

有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今生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还救了她的命。

突然,女孩用力地扯了一下围巾。贾迈勒想过她可能有的全部反应,却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的动作干脆而又生硬。

围巾从他手里滑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只用了不到一秒。

女孩的视线固定在他的身上,就像一个坐在列车里即将远行的游子。那是一种宿命的眼神。“不!”贾迈勒叫了出来。

他最后看到的场景就是红色的围巾在女孩的手里飞舞了起来。然后,女孩就掉到了悬崖下面。

和她一起坠落的还有贾迈勒的人生,可是当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I预审1贾迈勒·萨拉维的日记

很久以来,我从没交过好运。

幸运女神每次都只眷顾同一个阵营,但那显然不是我的阵营。所以在我眼里,生命一度就像一场巨大的阴谋,所有的人都站在我的对立面,他们交换盟约,誓要置我于死地。在它的脑海里,恐怕有一个热爱虐待学生的老师,时刻想着要修理班上最差的学生。而其他同学只是得意于命运的打击没有落到自己头上,心甘情愿地扮演刑讯者的角色。当然,他们都站得远远的,唯恐受到牵连,仿佛霉运也会传染。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于明白了。

这只是一种幻觉。

在你的生命里,你不会遇到充满恶意的神,也不会碰到把你当作替罪羊的老师。

无论是神还是老师,他们都并不在意你的存在。于他们而言,你是不存在的。

你只是一个人。

要是你希望有一天能为幸运女神所眷顾,就要更努力地去玩这场游戏,而且要能经受得住游戏重启。

坚持。

这只是一种概率事件。或者说,最终拼的是运气。

我叫贾迈勒。

贾迈勒·萨拉维。

看上去就不是那种能带来好运的名字。

虽然……

您可能会注意到,我的名字是贾迈勒,和贾迈勒·马利克,也就是《贫民窟的百万富翁》的男主人公同名。这并不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共同之处。我们都是穆斯林,却生活在一个伊斯兰教不是主流信仰的国家里。他在孟买著名的贫民窟达拉维长大,我成长的地方则是巴黎郊区的拉库尔讷沃,就在“四千人城”那座名为“巴尔扎克楼”的廉租房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拿我们俩来做个比较,也不知道我们在外表上有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他不是很好看,长着一对招风耳和一双游移的眼睛。我也是。我甚至更惨,因为我只有一条腿,或者说是一条半,其中半条只长到膝盖处就没有继续,而是接上了一条浅色的义肢。改天我会跟你讲讲这条腿的故事的。

终于有一次,我交了好运。

其实我和马利克最大的共同之处在这里:他最宝贝的东西,并不是几百万卢比,而是他的爱人拉蒂卡,她像白昼一样美丽,尤其是在影片的最后,她戴着黄色的面纱出现在孟买火车站前面的时候,更是美到不可思议。她才是马利克赢得的最大的彩头。

我的情况也是一样。

我站在一个令人无比渴望的女孩面前,她刚刚换上一件蓝郁金香色的裙子,裙领开得很低,她的胸脯就在丝绸的裙子之下跳动着,我可以把视线埋在那里,想埋多久都可以。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懂呢?她在我心中是理想女性的化身,在数以千计的夜里,她一直都在梦中引诱着我。但突然有一天,她真实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同她共进了晚餐。

在她家里。

壁炉里温柔的火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就像情人缱绻的抚摸。桌上还有香槟,2005年的白雪香槟。再过几小时,我们还要做爱,甚至在晚饭结束前就会开始。

我们会一起度过一个销魂的夜晚。

甚至会是好几个夜晚。

甚至是我余生的每一个夜晚。就像是一个不会随着白昼一起醒来的梦,它伴随着我一起暴露在淋浴喷头之下,跟着我一起走进“四千人城”最后一台没有报废的电梯,跟着我一起到了巴黎大区快线B线的库尔讷夫-欧贝维利耶站。

她对我展露了一个微笑。她把香槟杯缓缓举到了唇齿处,我想象着那些气泡没入她的身体,在她的体内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我把自己的嘴唇放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白雪香槟就像是一种引人沸腾的糖果。

她没有选择海边奢侈的餐厅,而是把约会的地点定在了更有私密性的个人住所。可能她内心深处还是耻于和我一起出现,毕竟她是附近最漂亮的女孩,而我只是一个瘸腿的阿拉伯人。我能明白她的想法,虽然我并不会把别人嫉妒的眼光当回事。我比任何人都有权利享受这迷人的一刻。我把一切都押上了,我每次都看到硬币翻到了不幸的一面,但我拒绝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

这次我赢了。

六天之前,我第一次见到了她,在一个几乎没有可能遇到仙女的地方——伊波尔。

在这六天的时间里,我好几次都差点死去。

我活下来了。

在这六天的时间里,我被指控谋杀,还是连环杀人案,最肮脏的系列谋杀案件。连我自己几乎都相信了。

我是无辜的。

我被抓住了,审判了,判刑了。

但我现在自由了。

你会看到,也许你也不会相信我这个残疾的阿拉伯人嘴里的胡言乱语。你会拒绝承认这个奇迹的发生,可能警察给出的官方版本还要好接受一点。你会看到,你会一直怀疑,一直怀疑,直到最后一刻。

然后你会回头看我写的这些话,重读里面的每一个句子,把我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特意给你挖了一个陷阱,我编造了全部的事实。

但其实一切都是真的。我不是疯子,没有陷阱。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相信我,直到最后一刻。

你会看到,一切都会好的。

今天是2014年2月24日。一切都开始在十天前,一个周五的晚上,也就是2月14日——那时,圣安托万治疗中心的孩子们正准备回家。2相信我,直到最后一刻?

冷冷的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落在巴涅奥莱市圣安托万治疗中心的那三座红砖楼上,落在它足有三公顷的花园里,也落在那些完工于上两个世纪的雕像上。那些白色的雕像代表的是中心的捐赠者,他们慷慨解囊,却又在历史的长河中被人遗忘。接着就突然出现了一些人影,就好像是雕像突然活过来了似的。那是中心的医生、护士或者是抬担架的人。他们穿着白大褂,忙着避雨,就好像是幽灵害怕淋湿了自己的白袍。

他们中有些人躲在了门廊下,有些则跳上了那些沿路停着的汽车、大巴车或中巴车。车门都还没关上,里面坐满了孩子。

就像每个周五的晚上一样,中心里还有自主行为能力的孩子会被送回自己家,同家人过一个周末。如果说这个周末与以往相比有什么特殊之处的话,那就是之后还有两周的冬假。

我跟着其他人,一同搀着格雷戈里爬上了那辆雷诺“风景”旅行车的后座,却把他的轮椅丢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阵雨里。我往车后看了一眼,看着那辆开着雨刷器的救护车,想要从中发现奥菲莉的身影。然后我就回了治疗人员的办公室。

刚从大雨里脱身,办公室里蔓延着一种刚刚滑雪归来的氛围。圣安托万中心的同事们大部分都是女性:女护士、女训导员、女心理咨询师,她们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或茶,想暖和一下冻僵的手指。很多人都没将目光转到我的身上,还有些人只是扫了我一眼,其中最年轻的两个训导员,萨拉和范妮,却冲我笑了一下。心理咨询部门的负责人妮科尔还是像往常一样,眼神在我的腿上停留了一阵。中心的大部分同事都还挺喜欢我的,虽然她们喜欢我的程度按照年纪、可供支配的情感份额和职业道德而稍有不同。一般来说年长的“特蕾莎修女”要比年轻的“玛丽莲”更喜欢我。

中心的负责人,那个叫杰罗姆·皮内利的混蛋在我之后走了进来。他先看了看在场的同事,然后又用警察看小偷的目光把我打量了一遍。“他们把奥菲莉带走了,你是不是很为自己而骄傲?”

其实并没有。

我想象过会在救护车上发生的一切。奥菲莉肯定会大喊大叫,让别人离她远一点。在几秒的时间里,我甚至还试着说出几句解释或道歉的话,好让皮内利放过我。我的目光在房间里徒劳地巡视了几遍,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能替我出头的人。没有人能帮我。所有的女同事都低下了头。“我们假期之后再算账。”皮内利做出了总结。

在那些日常拷问我的人里,除了充满恶意的神和热衷于折磨人的老师,还应该再加上一个——杰罗姆·皮内利,他总管中心的人事。在不到六个月的时间里,他作为始作俑者,制造了一次混乱的男女关系,主导了两场情绪失控的现场和三次人员解雇。

他站到了办公室里那幅勃朗峰的大海报前面。那是我挂上去的,有1米宽、2米高,上面能看到阿尔卑斯山所有的山峰,有勃朗峰、莫迪峰、南针峰、巨人齿、绿针峰……“哼,”皮内利说,“我是绝不会想念这些蠢不拉唧的青少年的。总之……再有不到十小时,我就到库尔舍韦勒了……”

他缓缓地转了一圈,似乎想要引起在场女性听众的艳羡,然后坐到了我的面前,死死盯住了我的假肢。“你呢?你也要去滑雪吗,萨拉维?这是项不错的运动,不是吗?多亏了这条假腿,你只要租一个雪橇就够了!”

他发出了一阵尖厉的笑声,女性听众们迟疑着是否要跟着笑。“玛丽莲”们干笑了两下,“特蕾莎修女”们则用安静表达着愤慨。

皮内利还没来得及再补上句什么,《我有种预感》的前几个和弦就从他的口袋里传了出来。他拿出手机,骂了句“该死的”,然后就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办公室,临走前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等假期之后,我们就得算笔总账了,萨拉维。她还是个未成年人,我不可能总是护着你。”

混蛋!

伊布就在这时走了进来,把门摔在了皮内利的鼻尖上。

在整个中心,伊布是我唯一的盟友。他是中心的担架工,但每次有被看护的孩子要打架的时候,也是他给他们套上束缚用的紧身衣,或者把他们捆在床上。他还能修缮供暖系统、搬家具、给山地车换轮子。用我的话说,他就是一个“用猴面包树打成的带镜子的衣柜”,跟奥马·希一个类型的。这个家伙能把“特蕾莎修女”和“玛丽莲”们团结起来,长得帅、很酷,而且幽默,更是一位运动上的好手。

嗯,运动上的好手……女同事们甚至都不知道虽然伊布每周四都要跟我在蒙莫朗西的森林里跑上15千米,可每次我都能在到达终点时领先他一半的路程。

他拍了拍我的手。“我听到那个混蛋说的关于雪橇的话了。你别往心里去,贾姆,你要去度假吗?”

他转过身去看那张阿尔卑斯山的海报。当看到阿尔卑斯山峰顶那些终年不化的雪时,他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去伊波尔。这还是多亏了你!”“伊波尔?很不错啊!那儿有雪道吗?”“伙计,那是个诺曼底的小镇,离埃特雷塔不远。没有雪更没有雪道……”

伊布吹了个口哨,什么都没说,然后转向了在场的女士们。“贾迈勒肯定从来没跟你们说过,他是个高水平运动员!他倔得像头骡子,拒绝去参加残奥会的比赛,不然肯定能给圣安托万中心赢得荣誉、掌声和奖牌的。他就只有一个目标——成为完成环勃朗峰越野跑的第一个独腿运动员。”

我能感觉到,女士们看我的眼光立刻就变了。伊布真是个贴心的好朋友,他进一步解释道:“这是世界上最艰难的比赛。贾迈勒真是无所畏惧,不是吗?”

女士们的眼神开始在我和墙上的勃朗峰之间游移。我的眼神也迷失在了海拔3000多米的高处。冰川之海、瓦洛西讷、南针峰的悬空索道……环勃朗峰越野跑,那可是168千米的路程,累计9600米的海拔高度落差,至少要跑四十六小时,但我只有一条腿……我真的能完成这样一个壮举吗?我真的能够战胜自己,从而让自己忘记所有的苦痛吗?女护士们显然已经同情心泛滥了,眼里都带上了泪光。我的脸开始发烧,就像一个初经人事的处男。我的眼神开始逃避,注意上了一些平时不会注意的细节:白色墙壁上的脏污、天花板上潮湿和剥落的痕迹……“贾姆还是个单身汉呢,”伊布继续说道,“没有女孩子要和他一起去吗?那可是伊波尔啊,肯定很赞!”

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做好了准备。“女孩们,踊跃一点啊……”他再加了一把力,“只需要一位女性志愿者。陪伴一位奥运冠军度过梦幻的一周,还能拿着他的脚……”

谢谢你了伊布。我像在训练时一样迅速反应了过来。“女士们,不开玩笑了。这次我的脚还是自己留着吧。”3直至忘却所有的苦痛?

尸体就躺在我脚边,睡在一片鹅卵石上。

血液自头颅下方缓缓流出,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织了一方红色的丝质毯子,形成了一片红潮,缓缓地向大海流去。

即使是在死亡的状态下,这个不知名的女孩仍然美得令人心悸。黑色的头发盖住了她冰冷而又白皙的面庞,就像是曾无数次被海浪击打的礁石上垂挂的海藻。她就像是从悬崖上掉落的一块石头,海洋要将她雕成永恒的艺术品。

我的视线短暂地离开了她的躯体,望向了面前这座悬崖。后者耸立在我的面前。我三天前就到了伊波尔,却是头一次感觉到这些石灰岩构成的墙壁是如此地令人印象深刻。岩壁上还有泥土,里面生长着草皮,还有被风和海浪侵蚀的痕迹。我觉得自己面对的好像是神创设来禁闭人类的狱墙。若是想越狱,就只能从上面跳下,那也就意味着失去生命。

我看了下手表。

8点28分。

距离我离开美人鱼客栈进行日常训练才只有不到一刻钟。我又想起了出门前安德烈的嘱咐。

小心一点,贾迈勒,悬崖边的草地会很滑。

然后就是挂在栅栏上的围巾、羊群、瞭望塔……无数场景涌到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我又看到了悬崖边的女孩,她被撕裂的裙子,她最后留在世上的话:“别过来。您是不会明白的。”在跳下虚空的一瞬间,她的眼神里还有溢满的哀愁,手里攥着我递给她的博柏利围巾。

胸膛里,我的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我刚刚跑得太快了,就好像是我相信只要我能及时赶到,就能比女孩更早抵达悬崖下方,用手臂接住她。救下她。

真是可笑。“我看到她掉下来了。”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那个穿棕色夹克衫的男人。他拖着脚,慢慢地靠近尸体,就好像是这个事故严重地惊扰了他。“我听到您喊叫了,”他的嗓音仍然疲惫,“我就转过了身,然后就看到这个女孩像块石头一样跳了下来。”

随后他面上的五官就扭曲了一下,应该是看到了坠崖后的尸体。他说得对,女孩跳下之后我对着面前的天空徒劳地喊了一声。整个伊波尔应当都听到了。“她不是掉下来的,”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她自己跳了下来。”

男人没有再说什么。他能明白我语意中的区别吗?“可怜的孩子!”那个老妇人在我的右边说道。

她是悲剧的第三个目击者。稍后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是丹尼丝。丹尼丝·儒班。和那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一样,她也一直在海滩上,但距离落点还要远上100米。由于我刚刚跑动得过于疯狂,所以甚至比他们还要提前几秒赶到尸体旁边。丹尼丝穿着黄色的长筒袜,袜子甚至比她的雨靴还要长出一截,上缘已经没入了她的米色布裙和灰色大衣里。她抱着一只狗,是一条小小的西施犬,狗身上还穿着一件带红色条纹的米色毛衣,这让我想起了连环画《查理在哪儿?》里面的人物。“好了,阿诺德,”她附在狗的耳边说了一句,然后才看向我,“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您确定她是自己跳下来的?”

丹尼丝的反应让我觉得很可笑。

女孩当然是自己跳下来的。

但之后我就意识到自己是这场自杀的唯一目击者。其余两个人都只是在海滩上散步,面对着大海,是听到尖叫才转头的。

丹尼丝在暗示什么?她认为这是场事故?

女孩天使般的面庞上所停驻的绝望,她跳下一瞬间的神情,再次扰乱了我。“当然!”我回答道,“我在悬崖上还跟她交谈过,就在瞭望塔旁边。我试过劝她……”

丹尼丝却只是给了我一个审视的眼神,就好像我的肤色、我的口音和我的残疾一连给了她三个怀疑的理由。

她在想什么?是不是这不是一场事故?她觉得是有人把女孩推下来的?

我呆滞地仰着脖子看了悬崖一眼,然后我又张开了口,似乎是想要分辩什么。“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我已经尽量接近她了,我试着用手抓住她,想要扔给她……”

接下来的词句却凝结在了我的嗓子里。

我刚刚注意到尸体上的一个细节,一个超现实主义的细节……

这不可能!

在我脑海中快速滑过关于这场事故的画面。

美丽的自杀者绝望的眼神。

她手中挥舞的博柏利围巾。

空无一物的天际。

见鬼!我忽略掉了什么东西。

我的眼神在红色的围巾和自己的脚尖之间来回游移。

肯定有合理的解释的……

肯定有……“我们得干点什么!”

我转过身,是丹尼丝在说话。一瞬间,我在反应她到底是在跟我说话还是跟她怀里的狗窃窃私语。“她说得对,”皮夹克男人也接口道,“得通知警察……”

他的嗓子里有烟民特殊的味道。除了身上那件略显陈旧的夹克,他头上还有一顶酒瓶绿的毛线帽,禁锢着为数不多的头发,两只耳朵却露在外面,已经被冻到发红。近乎本能的,我感到这个人是个单身离异的男人,恐怕还失了业。至少他的境况应当不怎么好,要不然也不会有心情在这儿管这些闲事,而且现在已经这个点儿了,似乎也没有家人关心他要做些什么。他立刻让我想到了拉诺埃尔,我在让·维拉尔中学念初二时那个全身散发着令人沮丧的气质的数学老师。才带了三级学生,他就获得了一个绰号,“阿塔拉克斯”,也就是一种安眠镇定药。就这样,我在心里已经给这个海滩上的男人取了名字。阿塔拉克斯。其实,我很快就知道他真名叫作克里斯蒂安·勒梅代夫……当时我还不知道,第二天我就会在海滩上与他重逢,他会告诉我一些令人吃惊的信息,然后将我们两个人都扯进同样的妄想症里。

阿诺德在主人怀里吠叫了两声。

通知警察?

我的右手手心突然感觉到一阵战栗,就像是那条博柏利围巾再次从我手中脱手,仿佛一条阴险的毒蛇爬过了手心。我的眼睛不再听我自己的使唤,而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条红色围巾。我的脸色应该不怎么好,丹尼丝和阿塔拉克斯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或者他们是在等我先做些什么……

通知警察?

我终于明白他们两个人应该都没有手机。我拿出自己的苹果手机,打通了报警电话。“费康警署。”几秒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解释了报警的原因。自杀。地点,对了,女孩肯定已经身亡,这一点确凿无疑,她是从120米的高空落在了鹅卵石地上。一个目击证人看到了她自杀,另外两个人看到了她坠地。

电话那边已经把所有的信息都记了下来。似乎已经有人准备出警了。我又被要求把所有的信息重复了一遍,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我冲丹尼丝和阿塔拉克斯微笑了一下。“警察很快就到……十分钟之后。”

他们只是点了点头。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海浪击打鹅卵石的声音冲击着无边的静默。几乎每次有海浪涌来,阿塔拉克斯就要看一眼他的手表。要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对脚边死去的女孩似乎没有什么怜悯之情,只是有些烦躁,就像你看到了眼前有三车连环追尾,导致了整条路大堵车,但你也会惊讶地发现,你对受害人的同情远没有对迟到时间越来越长的焦虑来得强烈。但阿塔拉克斯不应当有事要忙啊,毕竟他从早上8点开始就在沙滩上晃悠……

突然,丹尼丝把阿诺德从怀中放了下来。西施犬立刻躲到了主人的靴子后面,它的主人则抓住了我的胳膊。“警察还没有来!孩子,把你的外套给我。”

我没能在第一时间明白她要干什么。她要我脱掉衣服?温度可是连5摄氏度都不到……丹尼丝这次的声音里带上了强迫:“把你的跑步外套给我!”

跑步外套?她就是这么称呼我的“北面”牌“风墙”系列户外风衣的?

我未及多想,就把外套递给了她。丹尼丝俯下身,用外套盖住了女孩的头面和上半身。

这是因为她信奉某种宗教,还是出于迷信?或者是避免阿诺德遭遇心理阴影?

不重要了,我内心深处甚至对她的举动还有点感激。

在丹尼丝盖上风衣之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条红围巾。脑海里有个声音叫喊说:

这怎么可能?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这一个念头。我重新梳理了一遍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每一秒、每一个动作……可是我仍然无法找到合理的解释。

那条博柏利围巾就系在躺在鹅卵石地上、已无生机的女孩的脖子上。4这怎么可能?

清冷的空气侵蚀着我赤裸的手臂。太阳只是在费康的山崖后短暂地露个面,然后就继续到云层后面休息了。为了让自己暖和起来,我一直在原地跺着脚。气温应当又下降至接近0摄氏度了,但我无法要求躺在地上的女孩把我的“风墙”风衣还给我。不管怎样,警察不会拖延太久的,距离我拨出那个电话已经有十分钟了。三个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头顶上还有几只海鸥在盘旋鸣叫。

阿诺德被一根细细的皮链拉扯着,最终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海鸥飞走,似乎正被一种恐惧与惊愕混合的情感所支配。

恐惧与惊愕。

我看起来应该同这只狗一样蠢。

躺在鹅卵石地面上的、已无生机的女孩脖子上系着那条博柏利的红围巾!

我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所有可能的线索,却无法找到任何合理的解释。但有一件事情我是确定的:女孩从我手中扯出了那条围巾,下一秒就跳下了悬崖。

我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堤坝、毫无动静的赌场停车场和冬季无人问津的沙滩度假小屋。视野内没有任何警察。

是谁把围巾缠到了尸体的脖子上?我可是第一个到达悬崖下检查尸体的人。附近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踪迹,只有阿塔拉克斯和丹尼丝,但他们离坠落点至少都有100米远。他们也不可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来给尸体戴上围巾,然后跑开,最后再悠闲地回到这里。而且假如真是他们,那动机是什么?

这说不通!

那还可能是谁?

谁都不可能!不管是谁靠近了这具尸体,在这片空旷的沙滩上,都必然会为丹尼丝或阿塔拉克斯所察觉。他们看到女孩从山崖上掉下来,然后就看着尸体走了过来……

我手臂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寒冷。惊惧。恐慌。推理过程中,只要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版本,剩下的就是真相:那个女孩在坠落的过程中把围巾绕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简直是胡言乱语……

但是再也没有其他的答案了。我估测了一下悬崖的高度,想象着身体由此坠落而下需要花费多长时间。几秒。大概是三秒或四秒。围个围巾约莫是够了。

技术上是可行的。

但仅仅是技术上……

在令人眩晕的掉落的过程中,手臂还在空中挥舞,冷风还吹着面部……

我看到一只正在挑战重力的海鸥,它正在天空与沙滩间飞舞。

若真想要做到这一点,至少要在很久以前就制订一个计划,拿出无可企及的决心来,重复做上上千次一样的动作,以便排除情绪的影响。必须专注于这样一个目标,即于摔死在鹅卵石上之前的四秒内,把围巾系在脖子上……

这根本说不通!

重复了上千次的动作?围巾压根就不是女孩的!是我在路上捡到的,临时起意才把它抛给自杀的女孩,也就是说,直到那一秒,我才有了这个念头。那个悬崖边的天使根本不可能知道她在坠落的瞬间手里会攥着一条围巾。

我将目光移向了丹尼丝和阿塔拉克斯。后者点燃了一根香烟,前者则拉住了阿诺德的绳子,以防它一直待在那个不停呼吸二手烟的位置。

仔细推理,把所有不可能的假设都排除掉,我再次告诉自己。还有什么可能?即使假定女孩有足够的时间,即使她凭借最后的条件反射,把围巾系在了脖子上,而不是像普通的跳崖者一样如石头一般掉落下去,并绝望得像海鸥似的挥舞着双臂,那也无法解释:

为什么要完成这个疯狂的动作?

突然,太阳又出现了,将光辉播洒在悬崖上,岩壁上的黏土和植被都被映出了金银色的光彩。

下一分钟,警察们赶到了。他们把标致“宝克斯”面包车停在了赌场的停车场上。

一共来了两个人,他们向我们走了过来。年轻的那个并不是走得最快的。他看起来在40岁上下,脑壳的形状就像一粒鹅卵石,每当靴子因鹅卵石上的海藻打滑时,他都要低低地咒骂一声。他看起来就是那种典型的警察,还没来得及喝杯咖啡面对崭新的一天就要到自杀现场来收拾烂摊子。

另一名警察则稳稳地踩着鹅卵石,就好像它们只不过是些粗糙的沙砾。这就是经验……他像那种已至退休边缘的警察,仿佛是刚从奥利维埃·马夏尔的电影里走出来。挺起的啤酒肚,宽阔的肩膀,外衣的扣子没有扣上,看起来就像个不容易招惹的硬茬。半长的灰色头发,发质看着很硬,被统一向后梳到了脑后,莫名令人想到马龙·白兰度。

等他再走近几步,我的感觉再一次得到了确认。

马龙·白兰度。连嘴角都挂着傲慢。

当白兰度走到我们身边,在尸体旁站定的时候,另一名警察还落在他身后十步远。“皮鲁上尉,”他的语调是漫不经心的,“我们这儿已经很久没有自杀的人了!自从建成了通往诺曼底的跨海大桥之后,大家都流行从上面往海湾里跳。”

他把两只手都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就好像是要抚平上面的褶子,然后问道:“你们认识她吗?”

三个人都摇头否认。“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阿塔拉克斯第一个回答了。他看到女孩从120米的空中掉下,然后摔在鹅卵石上。丹尼丝确认了他的话,而我只轻轻地点了下头。“你们当时都在这里吗?有人看到上面发生了什么事吗?”

皮鲁盯着我,似乎是已经闻到了我的恐慌。我大概是回答得太快了一点:“我看到了。我在悬崖那儿的步道上跑步,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她就站在悬崖旁边,靠近瞭望塔那里。我跟她说了话,试着阻止她,但是……”

皮鲁垂下眼睛,看了看我的假肢,似乎是质疑我是如何在残疾的情况下每天坚持锻炼的。我又嗫嚅地补了两句:“我每天都训练,我是高水平运动员,可以参加残奥会的。您……您看。”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到没有,反正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做了一个白兰度的标志性动作,抬了抬眉毛,然后就俯身检查地上的尸体。我的“北面”风衣被放在一旁的鹅卵石上。

没有奇迹,那条该死的围巾还是绕在女孩的脖子上。

我的视野几乎全被这条围巾占据了,但皮鲁没有对它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趣。他仔细检查着女孩身上被撕成布条状碎块的红裙子,然后看了看面前的悬崖,好像是想找到能剐烂衣服的树枝。最后,他转头看向我们。“这裙子不可能是下落过程中被撕毁的。”

我肯定了他的说法,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在悬崖上碰到她的时候,裙子就已经成这样了。她的妆也花了。整个人好像被吓坏了。”

丹尼丝和阿塔拉克斯奇怪地看着我,不知道是不是要责怪我没有预先将这些细节透露给他们。皮鲁再次把手放在了额前的皱纹上,仿佛这样能帮助他把线索汇集到脑子里。另一名警察也走了过来,还是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他看着别处,盯着那些海浪、海滩上刚刷过漆的度假小屋,费康上空的发电风车,还有丹尼丝的阿诺德。

皮鲁似乎已经习惯了。难道他们来的时候在车上发生了争吵?“自杀?”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音节,“跳崖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原因……”

皮鲁仔细检查了裙子上的褶皱。

当我事后想起这些的时候,我常常懊悔自己没有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都告诉警察。我该告诉他们这条围巾原先是在我手里的,告诉他们在瞭望塔附近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女孩从我手里抢走了围巾,虽然这一切听上去全都难以置信……“见鬼。”皮鲁说道。

我靠近了一点,阿塔拉克斯和丹尼丝也是一样。

女孩的裙子下面什么都没穿。

没有紫红色蕾丝边的内裤,也没有丁字裤。

她的大腿上有很多被强迫留下的伤痕,腹股沟处还有平行的四道抓痕,就在她已经做过脱毛的私处左侧。

丹尼丝合上双眼,把阿诺德更紧地搂在怀里。阿塔拉克斯的脸上呈现出了和他早上吃过的药片一样的颜色:苍白凝滞。我的假肢卡到了鹅卵石里,一时难以保持平衡。

皮鲁把裙子重新盖到了女孩的腿上,就像为舞台表演落下了帷幕。“老天,这个女孩被人强奸了……应该就在几小时以前。”他抿了抿嘴唇,“这恐怕是个不错的跳崖理由。”

他站起身,再次看了看面前视野内的岩壁,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那条红围巾上。

他用指尖轻缓地将那抹红色解了下来。

我的眼神都闪烁起来。皮鲁说到了强奸。我的指纹却留在了这条布上,可能还有汗液渗进了纤维里。这可是DNA证据。

太晚了。还能说些什么?还有谁会相信我?

皮鲁把手指伸进了围巾和女孩脖子之间的缝隙里,他的动作很慢,就像是医生在检查咽喉处有疾患的病人。他的眉头蹙了起来,整个额头都变成了波浪形。“她可不只是被强奸了……她还被人掐过脖子。”

一道电流击中了我。我未经思考就说出了下面的话:“我在上面还跟她说过话。她……她当时还活着,是自愿跳下来的……她……”

皮鲁打断了我。“那就是被人掐过脖子,但未因窒息而死。您当时跑到那边,可能是吓跑了本来想要掐死她的强奸犯。您救了她的命。哦,应该是您差点救了她的命……”

您差点救了她的命?

我觉得这个说法很奇怪。皮鲁给出的版本也有很多不自然的地方。当然,当我到现场的时候,强奸犯完全可以在听到我的脚步声之后藏到瞭望塔的后面,但其余的部分呢?为什么那个女孩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当我向她伸出手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任何掐颈留下的痕迹?是因为我没有留意到?是因为我光注意她的面容了?还是因为我一直盯着她的裙子看?“您在干什么?”

提出问题的是丹尼丝。皮鲁整个人都趴在了鹅卵石上,用鼻子闻着地上的尸体。阿诺德奇怪地看着他。皮鲁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就好像一只终于嗅到猎物踪迹的猎犬。“她的皮肤上有盐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正在出演一出超现实主义喜剧,对手演员们却完全不按剧本来,举手投足都是在现场发挥。第二名警察站在远处,听着同事的推理,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或许他们之间一向都是这样相处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工:一个人负责让演出顺利进行,另一个人则默默观察我们的反应。“盐的味道?”阿塔拉克斯惊讶地问道。“是的……但是关于这一点,有个很简单的解释。”皮鲁故意过了很久才开口,“她可能洗了个海水澡。”

我们三个人齐齐地将头转向大海。

海水澡?2月19日的时候?深夜里?在不到10摄氏度的海水里?“光着身子洗的,她的衣服是干的。”皮鲁补充道。

丹尼丝走向我,她好像已经站不住了。我未及思考,就伸手扶住了她。“一场赤裸的海水澡,”皮鲁继续说道,“不管怎么样,事情的经过都更明朗了。这个女孩很漂亮,可能是这个举动引来了强奸犯。”

他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好了,可以封锁现场了。让法医们和整个技术团队都过来吧。抱歉,我需要你们把身份、住址、电话号码还有其他一系列的信息留给我。我会请你们来警署做个笔录,如果可能的话大概就在今天下午,在这之前我们得多了解点信息,至少要知道这个女孩是谁。”

丹尼丝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身上。现在我整个人都在打寒战了。皮鲁注意到了这一点,认真地看了看我,把风衣还了过来。“给您,我想这应该是您的。快穿上吧,别着凉,我之后还需要您的帮助。”5谁会相信我?

埃特雷塔的山峰已经近在眼前。它就像是从悬崖上掉落下来的拼图中的一块,所有的一切就像个巨大的机括,在这扇庞大的门的背后,根本不知道藏着怎样隐秘的洞穴。

在海滩上离开那些警察之后,我跑了不到一小时,比惯常的训练要少一点,还不到12千米。也就是从埃蒂格和沃科特悬谷由伊波尔到埃特雷塔的距离。

但这段路程也够了,足以让我清空自己的思绪,去思考、去理解。

温度应该还不到3摄氏度,但我已经大汗淋漓。草地上的冷霜还未完全化去,从草叶上滴下些冷冷的水雾,好似瀑布扬起的雾气。但是这种似乎亘古不变的景象只不过是种幻觉。山崖正在遭受四面八方的侵蚀:水、冰凌、雨、大海;它抗争着、屈服着,随后又归于死亡,所有来到此地的游客都是它命运的见证者,但他们无法从表象中看出任何区别。

完美的犯罪。

我现在在发抖。

已经一小时了,自我从沙滩上离开,一直都在翻来覆去地想所有可能的解释。皮鲁的推断似乎是将整起事件的发展脉络都梳理清楚了。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将裙子脱在伊波尔的沙滩上,当时天色尚早,或许太阳还没有出来。她赤裸着身子下了海,强奸犯突袭了她,在她穿衣服的时候跟了上来。他一直尾随女孩,在她后面经由小路上了山顶。在这一过程中,他丢掉了自己的围巾,在瞭望塔附近控制住了受害者,强暴了她,并试图将她掐死。但恰在那个时候,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就躲到了瞭望塔的后面。随后,一切就太迟了。

绝望的女孩跳了下去。

海湾另一边的沙滩上,有蚂蚁大小的人正在山道上小心前行,那条路是去往当地景点三姑岩的。我看了眼手表。

11点03分。该返程了。

我用了不到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就穿过悬谷回到了伊波尔。途中未见到任何人,只在沃科特的悬谷里与一个自行车骑士擦肩而过,还在日出小道上见到了一头驴子,我每天都从那里经过,它似乎都能认出我了。我沿着海岸线又转过了一个弯,到达了瓦莱特的平原处。风似乎也忘记出来肆虐了。远处,费康的风车都在原地静止不动,就像忙里偷闲的巨人。我已望见了伊波尔的广播塔、瞭望塔,还有那群散乱的羊。

我被一股浓重的焦虑感扼住了喉咙。

如果皮鲁说的是对的,那强奸犯就一定看到我了。他一直在瞭望塔背后窥伺着我。我是唯一的目击者……

远足步道缓缓向山下延伸。我尽力发掘自己义肢的潜力,加快了步伐。

唯一的目击者?

我已经越过了河滨的宿营地,整个伊波尔的海湾都在晨间太阳的照耀下亮了起来。海平面渐渐落下,像是一个虚幻的背景。但不少海藻留在了岸边的石头上,好似点缀在沙漠里的绿洲。

我在意识里又提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如果是皮鲁弄错了呢?

有没有可能强奸犯在犯案之后就把女孩留在了沙滩上?然后女孩已经丧失了神志,自己跑上了悬崖,把围巾丢在了路上?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虽然我赶到了现场,但也没能阻止她跳下去。

我的假肢弹在通往赌场的石质台阶上,发出了有规律的声音。

强暴一事究竟是在海滩上还是在悬崖上发生的,于女孩而言并没有丝毫分别,但对我来说不然。在这两种可能性之间,一个问题呼之欲出。皮鲁对我进行询问之前,我最好想清楚这个问题。

我到底有没有和强奸犯碰过面?

还有三级台阶。我绕过赌场的垃圾桶,走到混凝土的堤坝上去。我已经在美人鱼客栈的门口了。

我有没有和强奸犯碰过面?

这个问题持续困扰着我,我立即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可怕的症结,皮鲁一定不会放过的症结。

那条该死的围巾是怎么到了女孩的脖子上?围巾上可能留下了我的DNA痕迹。

就像每个早晨一样,我把客栈平台上的木栅栏当成了压腿的工具。我没有惊扰任何人,平台上也没有餐桌,没有椅子,更没有客人。一块板子上写着菜单,今天的套餐包括烹制海螺、特制贻贝和杧果雪泥,标价12.9欧元,而安德烈正在旁边空白的地方写着今天的天气。

阴天

海拔400米以上可能会有降雪

气温可低至零下15摄氏度

哇哦!

安德烈走向我。他已经不再像那个给我准备早餐的野蛮人了。他应该是刮了胡子,梳了头发,还喷了点香水。穿着白色的衬衫,衣着一丝不苟,显然已经做好了捕捉误入此地的巴黎游客的打算。安德烈并非诺曼底本地人,在落户伊波尔之前,他在布赖迪讷开过客栈,那是靠近比利时边境的最后一片属于法国的海滩。安德烈喜欢同人讲述自己的故事,说自己当年专门去南部追寻过阳光。为了说服那些怀疑的人,他每天都得登上一则天气预报:法兰西最恶劣的气候!每天他都要在网上找一找哪里起了大浪,哪里有大风暴,或者哪里的温度计指针最低。今天早上,在这个天气预报的下面,他用小字写上了所属地的名字:肖诺伊,坐落在穆特地区,汝拉山脉的腹地。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同他聊聊海滩上的尸体。他开这家客栈也有十五年了,认识伊波尔的每一个人。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要是真住在伊波尔的话,他肯定能知道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张开口,他就走到了我的面前,拿着一个厚厚的、卡其色的牛皮纸信封。“孩子,你有一封信!”

我坐在房间的床上。7号房间,客栈最高层。从窗户看出去,在一片鳞次栉比的屋檐之后,就是壮观的海景。当时我预订美人鱼客栈的时候,一度还以为自己订到了一家媚俗的客栈……

完全是偏见!

房间很干净,也颇有品位。装修显然是新近才翻修过的,主色调是天蓝色,间或以贝壳点缀,连窗帘绳都用了船上的缆绳。站在窗前,我能看到整个海岸线,视线一直蔓延到费康的灯塔。哪怕坐在床上,我也能看到悬崖的顶部。

打开信封的时候,我的手指一直在发抖。

谁能把信寄到这里?除了伊布、奥菲莉和中心的几个女孩之外,没人知道我来了伊波尔。而且……他们也只知道我的目的地,并不知道我的旅馆名字。

信封上没有留下寄信人的姓名。只有地址,是手写上去的,笔画近似圆弧形,显然是女性的手迹:

贾迈勒·萨拉维

美人鱼客栈

亚历山大·杜蒙大道7号

76111 伊波尔

邮戳显示是从费康发出的。

倒是离这里很近……

一些赭黄色的纸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信封里装着大约二十张纸,其中第一张就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份报纸的复印件,名为《科舒瓦信报》,编辑部就在费康。一行粗体字占据了整个头版。

19岁。尸体在伊波尔的悬崖下被发现。

那就是窗外的这些悬崖。

我的手指紧紧地掐住了这份复印件。事情刚刚发生,这家地方性报纸怎么能立即就写出报道呢?女孩三小时前才跳下悬崖,警察恐怕还在海滩上进行现场勘验呢。

我试着让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慢下来。内心渐渐趋于平静,我开始仔细阅读这张纸上包含的信息。突然我的呼吸又恢复了——我手中的这份只不过是张旧报纸。

很旧的报纸了,接近十年。是2004年6月10日的报纸。

见鬼!

为什么要给我寄一份这么老的报纸,就为了给我看一个十年前的社会杂闻?

我颤抖的手指又翻阅了其他的纸张,所有都是关于同一件事情的:一个19岁的年轻女孩,尸体落在了伊波尔的悬崖下面。信封里都是剪报,有全国性报刊也有地方性报纸,还有些更加私密的文件,比如警局问讯的笔录、当地警署调查的档案,还有审理此案的法官同负责调查的上尉衔警察之间的通信。

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很快就把对寄信人身份的疑问扔到了脑后。

寄信人虽然身份未明,她发来的材料却显得颇为真实。但是,这场犯罪的每个细节都让我难以接受。

已经十年了。6我有没有和嫌疑人碰过面?莫甘娜·阿夫里尔案——2004年6月6日(周日)

实习生马克西姆·巴龙是第一次见到尸体。一群孩子过来扯住了他的袖子,他终究没能逃过去。“警察先生、警察先生,海滩上有一个死人。”

马克西姆还没有来得及跟他们解释自己只不过是个实习的学生,不是费康警署的正式职员,他只不过是碰巧来到了伊波尔的让-保尔·劳伦斯广场,现在也不是他的执勤时间……还有,格里马上尉就在那边,等着赛马开盘好买彩票,最好还是等上尉一起过来……

他只好跟着孩子们走了过去。

沙滩上的女孩整个脑壳都碎掉了。

毫无疑问,应该是从悬崖上掉下来的。头先着了地。她可爱的脸蛋都被脑浆弄脏了。

首先,马克西姆就顶着孩子们惊异的目光,把早餐吐在了旁边的鹅卵石地上;然后,他用袖口擦了擦嘴,给自己的长官打了电话。“菲尔,有个死人,就在海滩上,美人鱼客栈和赌场的下面。”

马克西姆抬起眼睛。

赌场的墙壁上有一幅巨大的海报,足有2米宽、3米高。

悬崖金属音乐节

晚19点—早4点

悬崖前面还吊着一把银色的吉他,下面的墙上写着15支当地摇滚乐团的名字,混凝土的堤坝上散落着很多易拉罐和酒瓶。

伊波尔打着哈欠醒来了。

菲利普·格里马不到一分钟就赶到了现场,但就是这一小会儿,也足够马克西姆再吐上一次了。海滩上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其实马克西姆也不确定,他的长官面对尸体是不是有比他更多的经验。这位上级也只不过比他年长5岁,刚刚从蒙吕松的警察学校毕业。昨天他们还在费康的撞球俱乐部厮混了许久,又去海边的一个酒吧聊了两小时的足球、自行车和女人,之后格里马才回了家。他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年长5岁……就已经是个很大的差距了。

证据就是格里马上尉没有呕吐,他像一名镇定的指挥官,与实习生巴龙之间的默契全然消失了。他既没有去拍拍后者的背以示安抚,甚至也没有给个慰藉的眼神。他只是干巴巴地下达命令,马克西姆就会不遗余力地去执行。马克西姆也没有任何嫉妒的感觉,更多的是骄傲!多好的一个榜样,五年后的他也会这样吧!

格里马上尉下达的第一个指令就是让实习生巴龙擦干净自己的嘴角,并让围观者尽量后撤。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给现场拍了不下30张照片。最后,他转向旁边的那些人,其中主要是孩子。“有人认识这个女孩吗?”

里面有个穿着红色制服的家伙,连纽扣都是金色的。看起来不太像沙滩上的游人,更像是要去开电梯。他的胸口处有黄色火焰状的伊波尔赌场的标志,上面还有一个金线绣的名字——杰雷米。“有,我认识,她让人印象深刻。昨天她在海景酒吧待了一晚。”

不到一小时,受害者的身份就确定了。

莫甘娜·阿夫里尔。

19岁。

医科学生,大学一年级。

她住在妈妈那里,她的母亲叫卡门·阿夫里尔,在讷沙泰勒昂布赖那里,就在通往富卡蒙的大陆旁边开了一家“驴背客栈”。

格里马上尉很快就将谋杀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串联了起来。莫甘娜·阿夫里尔前一天晚上来到了伊波尔,参加赌场组织的一个摇滚音乐节,就是那个“悬崖金属音乐节”。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姐姐奥西安娜·阿夫里尔和三个朋友:尼古拉·格拉韦、克拉拉·巴泰勒米和马蒂厄·皮拉尔。尼古拉·格拉韦开着他的雷诺车,带着几个朋友于前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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