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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4 16: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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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让-雅克·卢梭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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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试读:

法国文学经典译丛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Les rêveries du promeneur solitaire(法)让-雅克·卢梭 著袁筱一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法)让-雅克·卢梭著;袁筱一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1(法国文学经典译丛/许钧主编)ISBN 978-7-305-17737-8Ⅰ.①一… Ⅱ.①让…②袁… Ⅲ.①散文集-法国-近代 Ⅳ.①I565.64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6)第254545号出版发行 南京大学出版社社  址 南京市汉口路22号邮  编 210093出 版 人 金鑫荣丛 书 名 法国文学经典译丛书  名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著  者 [法]让-雅克·卢梭译  者 袁筱一责任编辑 沈清清编辑热线 025-83685856照  排 南京紫藤制版印务中心印  刷 南京爱德印刷有限公司开  本 787×1092 1/32 印张6.125 字数103千版  次 2017年1月第1版 2017年1月第1次印刷ISBN 978-7-305-17737-8网址:http://www.njupco.com官方微博:http://weibo.com/njupco官方微信:njupress销售咨询热线:(025)83594756*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凡购买南大版图书,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所购图书销售部门联系调换译序

据说这是卢梭的最后一部作品——《漫步之十》,写于1778年4月12日,后来就没有继续下去(是不愿呢,还是不能?),到7月卢梭猝然去世,一直都还是这么两张纸,戛然中断而没有余音。换了现在的流行方式,在书店门口竖一张蜡黄的纸板,写着谁谁谁的遗作,照例不太好看的黑字,也很有触目惊心的效果,惊的是好奇心。

中国古话里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大概是这个缘故,评论界一向把《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视为卢梭临终前的善言。“我烦躁,我愤怒,这使我沉湎于一种谵妄之中达十余年之久。”如果我们相信卢梭的话,他是在写这十篇遐想的时候才“重新找回了灵魂的安宁”。十篇漫步没有一定的顺序,也没有一定的体例,连确切的写作时间都无从考据。就在这种状况下,这十篇漫步成了卢梭“最富特色”的作品。

善言的卢梭是冷静的:“于是我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我终于决定服从命运的安排,再不与这定数相抗了。”(《漫步之一》)

善言的卢梭是感人的:他对命运的服从虽脱不了无奈却很有高尚的意味。“上帝是公正的,他希望我忍受苦难,并且他知道我是无辜的。这就是我信心不灭的动力,我的心,我的理性告诉我,我没有错。”(《漫步之二》)

善言的卢梭是坚决的:“我的思想正处在前所未有的最稳定的境况中,躲在良心的保护伞下,渐渐习惯了安居的日子。外界的任何理论,旧的也罢,新的也罢,再也无法使之发生动摇,再也无法扰乱它的片刻安宁。”(《漫步之三》)

善言的卢梭是明哲的:在对谎言的问题进行了一番思考后,他说:“梭伦的那句名言的确适用于任何年纪。学会智慧、诚实、谦逊,学会不高估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嫌晚的。”(《漫步之四》)

善言的卢梭是纯稚的:他会带上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将一窝兔子送到小岛上去,为它们建立一个小小的殖民地,“风光可不亚于阿尔戈号船员的领队”(《漫步之五》)。

善言的卢梭是坦然的:“无论他们再怎么做都是徒劳,我对他们的反感永远也不会发展为强烈的厌恶的。想到他们为了拴住我,自己也不得不处处受到我的牵制,我真是很可怜他们。”(《漫步之六》)

善言的卢梭是悠闲的:他将余暇投入对植物学的爱好之中,“要将穆莱的《植物界》熟记在心,并且认遍世上所有的植物”(《漫步之七》)。

善言的卢梭是警醒的:“自尊对于骄傲的灵魂来说,是最大的动力;而自负,因为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乔装改扮一下,一不小心就会被误认为是自尊……”(《漫步之八》)

善言的卢梭是温良的:谁都无法不为他的种种作为而感动,他出钱让寄宿学校的小女孩玩轮盘赌,会买下集市里小姑娘的苹果分给围在一旁的萨瓦小伙子,会扶残疾老军人过河……(《漫步之九》)

最后,卢梭是多情的:1778年4月12日,是他与华伦夫人相识五十周年的纪念日,只是这一篇漫步,这个“最最出色的女人”似乎没有再多的话好讲了,终于成为永远的遗憾。(《漫步之十》)

不错,这里的卢梭的确是真实的,他并没有存心要辩解什么,说明什么。严格来讲,《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不能算是一部作品。在1778年5月2日,卢梭将《忏悔录》以及《对话录——卢梭论让-雅克》的手稿交给他的遗嘱执行人穆尔图,考虑作为遗著发表,并没有把他自己在《漫步之一》里称作“《忏悔录》附章”的遐想录包括进去。答案也是在这十篇漫步里。但在上述的十点之外,很显然,对于卢梭自己而言,这十篇漫步只是卢梭对自己的一个交代。他在尝试着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生活哲学,接受自己对突如其来的做人失败的解释。很难想像一个自己都接受不了自己的人,能在某一天为大众所接受——这不可能不是卢梭的梦想,像他自己所说的“对孤寂生活抱有强烈的兴味,甚而再也不想离开这种生活”,说到底,这不过是骄傲的嗟叹而已。

只是时间的安排,往往出现人不能自主的悲哀。卢梭当时对自己都未能交代清楚的一种心情,最终还是被印成了铅字。他为了平复自己的焦灼,对自己说了又说的安宁、平静、孤寂,也把后世的读者往误会里带。殊不知在卢梭的笔下,这几个词都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我们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复述“人文科学”的奠基人之一卢梭那悲伤动荡的一生,他耀眼的声名和他最后遭到放逐的结局。18世纪,到了今天再回头去看,通常是要被指责为专制的年代。专制的必然结果就是冲突,冲突的方式也必然不一样。在冲突时会有暂时的赢家和输家,可事件过去了,留下的却还是那么几个人类的基本问题:人为什么要活?人应该怎样活?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等等。而在那个人们刚刚开始思考自己的时代,卢梭是免不了要痛苦的,这种痛苦,也绝不是通过自称“重新找回了灵魂的安宁”就可以平息的。在《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里,卢梭依旧是那个矛盾重重、犹疑不决的卢梭。其实,正是这种在跟自己对话时才更一览无余的矛盾,使得这时的卢梭更为真实,更为感人,更为亲切一些。因为他是在试图“了解自己而不是为了教育别人”,了解自己作为一个基本的人的根本所在。

矛盾至少有这么几个:

首先,是对待命运的态度,卢梭在《漫步之一》里一再说他已“甘心于我这万劫不复的命运”,说他“此后完全地听天由命了,这才得以重返安宁”。他努力说服自己,就像他自己在《漫步之五》里用的暗喻,要做一叶小舟,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随波荡漾,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依我看却比所谓人生最温馨的乐趣还要好上几百倍”。但是卢梭对命运绝对有着比今人还要透彻、精辟的理解:“当不幸的人们不知该将伤害归咎何人时,他们就把它归到命运的头上,将命运拟人化,给命运添上双眼和思想,这样就好像是命运瞄准了他们似的。”卢梭真的甘心于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被拟人化的命运吗?不,一个有思想的人服从的只能是自己的思想,不论它是否成了什么体系,为此他仍然热衷于指责别人的哲学:“我见过许多人,他们研究的哲理远比我的要精深,但他们的哲理可以说与他们的自身却是不相关的。为了显得比别人博识,他们研究宇宙的结构,就好像出于单纯的好奇心去研究他们所撞见的某部机器一般。”——卢梭的整个哲学要旨便在这里,他要研究的是人的哲学,而非机器的哲学,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遭到摈弃的竟是前者,所以他也像他自己所分析的一般,将之归于命运。这是一种不甘的无奈。

其次,我们可以看看他自己所描述的安宁状态。通常,提到《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评论界总不会忽视《漫步之五》。这篇漫步是对圣皮埃尔小岛上那段日子的回忆,是被公认的最优美的一篇漫步,很有中国古山水画或田园诗的味道,给我们的是整个归隐大自然的陶渊明的形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便是卢梭所构造的安宁。但是卢梭在这里,根本混淆了真正的安宁和他所臆想的安宁之间的界限:真正的安宁不是鸟啭莺啼、山间落泉的环境,真正的安宁在我们的心中。一个宣称“被自己感官牢牢控制的人”,一个“一旦某样东西作用于感官,情感便无法不为之触动”的人,是不可能真正拔除心中的不安宁因素的。而且我们的不安宁因素往往在于我们自己,在于我们对自己的怀疑与焦虑。正因为这样,在《漫步之三》里声明“没什么好忏悔”的卢梭在《漫步之四》里就被罗西埃神父的一行题词所激发,就谎言这个问题展开了气势不凡的探讨、忏悔和辩解。也正因为如此,坚信“只身一人,没有兄弟、朋友”甚至没有“同类”的人竟会被人们喜庆的节日气氛所感染,竟会因为一个老残废军人对他的稍事亲近而“孩子气地放声大哭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暴露了一个人最基本的矛盾,那就是对于周遭环境的一种类似于“鸡肋”的态度:深深的厌倦和骨子里的不能舍弃。正是这个缘故,人类是贪婪的,并且这种贪婪,不是贪自己没有的东西,而是贪天天在见、天天拥有着却不知珍惜的东西。

卢梭的这种矛盾态度同样表现在他“余生里的爱好”上。早在1772年,卢梭因《爱弥尔》一书被迫流亡,他就认为自己要永远放弃写作的职业了,他宣称要把精力集中在自己身上,要潜心研究自己。在《忏悔录》里,曾有这样一段:“这个工作一抛开,有时候我对接着要干些什么就犹疑不决,而这一段无所事事的间歇时间可把我毁了,因为没有外物占据我的精力,我的思想就一个劲儿在我身上打转。”可见,听从自己内心喜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个对生命具有无比感受力的人,一个有思想、有理论的人,如果不是个作家,就是一个疯子。在《漫步之七》里,卢梭以极为细腻的笔触描写了他对植物学的痴迷,但这种痴迷的真正动机是什么呢?“我这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报复那些迫害我的人,我觉得对他们最为严酷的惩罚莫过于不予理会、自行其乐。”植物学和誊抄乐谱一样,都是“外物”,是卢梭告诫自己必须放弃写作的情况下必要的补充。人是会为这一类的幻觉所欺骗的,这也是自己的专心专意遭到嘲弄后的一种反应。遐想录的存在,包括遐想录以前的《忏悔录》及《对话录——卢梭论让-雅克》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卢梭的不能割舍。

归根结底,这些矛盾不是无来由的。这是一个清醒看见现实的残酷(不幸往往能使人清醒过来)的人不能放弃自己梦想的注定结局。越来越能讲,也越来越沉默——在自己构筑的童话世界里越来越能讲,在深深震惊了自己的现实世界前越来越沉默。由此滋生出来的孤寂感更加需要情感的温暖和抚慰。然而卢梭又是骄傲的,他骄傲地在世人与自己之间画了一道醒目的白线,站在线的这一面看别人,看自己。他说,我不屑于让人赞叹,但我这会儿要胜利。胜也没意思,但败是不可能的——这种悲凉,这种骄傲,原本是没有时间、没有国界可言的啊,它存在于所有敏锐得几近刻毒的灵魂之中。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局限,它的承受力。所以时代无可指责,它只是一个过程而已。卢梭在18世纪幻想人只作为人而存在是超过了时代的承受力的,过了两百年以后,人们渐渐想通了这个卢梭也只是模糊地感到而不敢确证的道理,卢梭就成了我们的先驱和哲人。

我们有的时候——只要是对生命持的好奇态度还没有被太过具体的物质世界窒灭——也会拿出我们的所有勇敢来准备为捍卫梦想而进行一场现实搏击战,甚至准备好了自己在这场战争中一点一点地陨灭。但在这个世界里,极度疯狂或大彻大悟的人毕竟是少数,这就是这十篇漫步能让我们如此“与我心有戚戚焉”的原因。也许矛盾的过程更为真实,而且,没有答案的矛盾更具有人性一些。《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它反过来证明了人类无法超越自己的同类,无法超越他们的影响,证明了这种人文色彩极浓的“孤寂”是不存在的。

不仅如此,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想要永远放弃文学的卢梭却不意创下了一种新的文学类型,这就是今人曾谈论不休的散文诗。诚如雅克·瓦赞在1964年佛拉玛里翁版的序言里所指出的:至少应该说卢梭在古典哲学思考(例如笛卡儿的《沉思录》)与拉马丁的诗情流露(拉马丁也有题名为《沉思录》的作品)之间驾起了一座桥梁。

如果说《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里的卢梭是一个全新的卢梭,并不是新在他夸张的“极致的安宁”上,而是作为一位诗人、一位散文家的卢梭。才从中世纪极度的黑暗与愚昧里走出来,18世纪的文学尚未完全摆脱实证逻辑的枯燥,否则就有不科学、不客观的嫌疑。然而因为这是一部不是作品的作品,作者就少有这样的约束。“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名字的本身就是一声美丽的嗟叹,为后世的“世纪病”奠下了基石。

世纪的苍凉多少出于诗人的唯美倾向,从斗争到唯美有一个过渡,这个过渡就是由卢梭开始着手进行下去的。卢梭突然从斗争中撤出身来,虽然多少是无奈的,却也是新鲜的。然而他又没有一味地颓败下去,这的确是夹缝里的分寸了。

因此卢梭在十篇漫步里,用的都是模糊而不确定的字眼:孤独、宁静、安宁……甚而连同那些色彩极为昏暗的:阴谋、诡计、陷阱……也少有具体的成分在里面。一切都用来营造一份在黑暗里凄楚求索的悲哀。又似一首苍凉的曲子,本身也许有精确的数值,怎样的一个拍子,怎样的一个音阶,全是作曲者的构作,然后这样的构作只是为了一种感觉:快乐的或是凄凉的,然后再还原到听众的感觉里。

说到这里,才发现为《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做一篇导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已经说了这么多,难以自弃,权作序。

这个译本根据法国新闻出版社1991年版插图本《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译出,注释为译者所加,并参考原书部分注释。袁筱一漫步之一

我就这样在这世上落得孤单一人,再也没有兄弟、邻人、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往来。人类最亲善、最深情的一个啊,竟然遭到大家一致的摈弃。人们着实是恨透了我,寻找最残酷的法子来折磨我这颗多愁善感的心,并且粗暴地截断了我同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尽管如此,我原本还是爱着他们的。我以为除非他们已经不是人,不然总不会回避拒绝我的这份爱的。而现在他们终于与我形同陌路、毫不相关,对我而言不再有任何意义,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但是我,和他们以及和这周遭脱了一切干系的我,我自己又成了什么呢?这就是还有待我去探寻的。不幸的是,在探寻这个问题之前,必须先来看我的处境。只有这样,我才能从谈他们转而谈我自己。

十五年多了,我一直陷在这种奇怪的处境里,至今想来仍似一场噩梦。我总在想,也许是受着消化不良症的折磨,或是被梦魇缠住了,而我就会从梦中醒来,不再为这痛苦所纠缠,与朋友们重修旧缘。是的,也许我早在不经意时就从清醒坠入了昏睡,更确切地说是从生踏向死。不知怎么的,我就已被甩出事物的正常轨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掷入一团难以明了的混乱之中,什么也看不见。而我越是努力想弄清我目前的境况,我就越是不能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唉,我那时又怎可预知等待着我的命运呢?如今我已身陷其中,更加不能看得透彻了。我一直是这么个人,过去如此,现在亦然,我那时又怎能以我的常理推想到竟会有这么一天,我居然被认定为是一个魔鬼、一个独夫、一个凶手,会为整个人类所不齿,会成为那些流氓恶棍的玩物呢?我又怎能料到我将得到路人皆唾的礼遇,怎能料到一代人都会以活埋我为乐呢?然而这场变故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了,起初我的反应只有深深的震惊。我烦躁,我愤怒,这使我沉湎于一种谵妄之中达十余年之久,几难平复。而在这十年间,我又一错再错,一误再误,蠢事一桩连着一桩。我的不慎自然为那些操纵着我的命运的人提供了太多的可乘之机,他们巧妙利用,终于使我的命运再也无可逆转。

我拼命挣扎了那么久,却无济于事。我是如此没有心机,不懂得斗争的艺术,也不晓得要藏而不露、小心谨慎什么的。我坦白直率,不加设防,性子又急,脾气又躁,我的这番挣扎只能使命运之链越缚越紧,只能给他们不停地提供新的把柄,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的。最后我才明白过来,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只是徒然增添自己的痛苦而已。于是我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我终于决定服从命运的安排,再不与这定数相抗了。却正是这份顺从为我带来了长期以来那艰辛而无用的反抗所无法带来的安宁,使我的一切苦痛得到了补偿。

我能回复安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可得归功于迫害我的那些人,他们只知道咬牙切齿地恨我,极度的仇恨却让他们忘记了一点,那就是该不断地给我新的打击,层层加码好让我永远处于这新创旧痕里。如果他们懂得耍点小计,给我留一线隐约的生机,他们至今还能把我钉在这根痛苦之柱上。他们只需布下小小的圈套,我依然还能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等待,失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伤痛。然而他们事先就使完了所有的招数,不曾留给我一点余地,他们自己亦就一无所有了。他们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诽谤、欺侮、嘲弄和羞辱,当然不能指望他们有所缓解,可他们也很难有所加强。我们同样的无能为力,我是躲不过去,而他们恐怕也无法令我的境况更糟一点了。他们如此迫不及待地把我推入痛苦的渊底,即使竭尽人间之力,再加上地狱里种种可怕手段,亦不过如此吧。然而肉体上的伤痛非但不能增添我的苦难,反倒会使我暂且忘记精神上的伤痛。也许它会使我高声尖叫,却免去了我辗转呻吟,身体上的创痕由此便暂时平息了心灵上的创痕。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我的境况再也坏不到哪里去了,我也就不再对他们有所畏惧。他们无法再令我感到焦虑和惶恐,这对我来说倒不啻是个安慰。现世的痛苦对我是无足轻重的,轻易就能熬得过去,而忧惧未来的那种滋味,我却无法耐住。我会运用我那份惊人的想象力把那还不曾来到的苦难串联起来,反复掂量,再加以夸张和扩大。等待痛苦远比经受痛苦要难受百倍,威胁也远比打击本身可怕得多。而一旦苦难来临,事实便排除了一切可供想象的水分,只剩下它们原本的那点内容。我真的觉得它们比我想象中的要轻多了,甚至令我感觉到的不是一种痛苦而是一种解脱。就这样,我今后不会再害怕了,也不再焦灼地期待些什么了,有的只是久而久之的一种习惯,这足以使我对我那再也坏不到哪里去的境遇愈来愈具承受力,随着感情在这场经历中的日趋麻木,他们没有办法再弄得我有所反应了。那些迫害我的人啊,使出浑身的劲儿来恨我,倒不意给我带来了这样的好处。他们再也左右不了我了,今后我反倒可以嘲笑他们呢。

两个月前我还未曾完全平静下来。是的,很久以来我早已无所畏惧,可我仍然还有所希望,正是这线时隐时现的希望令我依旧思绪万千、激动不已。但是一出突如其来的悲剧彻底地抹去了这线原本就很微弱的希望,使我终于甘心于我这万劫不复的命运。此后我是完全地听天由命了,这才得以重返安宁。

自从我隐约预感到这场阴谋的空前规模后,我就不再指望公众会在我有生之年回到我这一边来,换言之,即便他们回心转意,也无法建立起我们之间的相互信任,而且也没有多大用处。真的,纵使他们回来也是枉然,因为他们再也找不回我了。他们只能令我鄙视,与他们交往只会令我感到索然无味,甚至对我来说是个负担,因而我宁愿在孤寂中讨生活,我觉得这比与他们生活在一起要幸福百倍。他们彻底毁了我心中对社交生活曾持有的一份脉脉柔情,而在我这把年纪恐怕是再也无法培植出来了,实在太迟了。从今往后,不论他们再对我做些什么,好事或坏事,我都无所谓,而不论我的这些同代人做什么,他们对我而言已毫无意义。

但是我还曾经对未来抱有幻想,我曾希望能有较为优秀的一代人,具有较好的鉴别力,能够重新评价我以及这一代人对我的所作所为,能够不为那些颐指气使的人的阴谋诡计所左右,以我原本的面目来看待我。正是出于这种希望,我写下了《谈话录》,并做出千万种疯狂愚蠢的尝试,意欲使《谈话录》留传后世。这份希望,虽则渺茫地存于未来,却如当年在今世寻一颗公正之心那般,令我心潮起伏。而我的希望又一次白白扔给了将来,它一样使我沦为今人的笑料。我曾在《谈话录》中提及我这份期待是建立在什么上的。但我错了。幸而我还算及时地发现了这个错误,从而也就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到绝对的安宁和永久的休憩。这些好日子就从我现在所说的这一刻开始,而我有理由相信,它再也不会被打断了。

是在不久以前我才转过弯来,指望公众能回心转意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即便是指望下一代也不可能。因为我曾想公众对我的看法,总受了那些憎恨我的团体中的核心人物的引导,而那些人物是要不断更换的。但我不曾想到个人固然会死,团体却不会灭亡。相同的感情会随着团体的不灭而永世相承,他们那仇恨的烈火,会如同中了邪般不息地、热烈地熊熊燃烧。即便我的那些敌人一个个撒手归西了,这世上总还有神父,总还有奥拉托利天主教会的会员。而哪怕那些迫害我的林林总总中仅剩下了这两个团体,我也该明白他们绝不会在我死后让我瞑目安息,正如他们从未在生前给过我安宁一样。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我真正冒犯过的神父倒有可能息事宁人了,但是我曾爱过、尊敬过、信任过、从来未敢冒犯的奥拉托利天主教会的会员们,那些过着半僧侣生活的教徒们却永远不会善罢甘休。是他们自己那种极度不公正定了我的罪,于是他们碍于面子就永远不能原谅我,他们倒是留心到把公众也煽动起来,拢到自己一边,这样公众就会和他们一样对我的仇恨永不停息。

世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事会令我好或令我痛。在这世上我无所希冀、无所畏惧,如此我竟在痛苦的深渊尽头得到了安宁,我这样一个可怜而不幸的凡夫俗子,居然像上帝一般超然于世。

从今往后一切身外之物都与我完完全全脱离了关系。在这世上,我不再有邻人、同类、兄弟。这世界恰似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我只是不慎从自己的居处跌落至此。我想即便我在这周围认出些什么,也只能是些令我心碎、令我断魂的东西。看看我亲身所在的这周遭吧,除了让我蔑视,让我愤恨的那些东西,除了让我痛不欲生的那些旧恨新愁,还有些什么呢?!太沉重了,真该离得远一点。我的心,否则又只是徒增伤痛而已。我的余生,我知道只能在自己身上找到慰藉、希望和安宁,所以我只关注我自己。正是在这种状况下,我重又读起以往我称之为《忏悔录》式的那种严厉而真诚的内省。我将把我最后的这些日子用来研究我自己,预先准备一份日后我总要完成的汇报。我将整个儿地投入与我自己的灵魂的甜蜜温馨的交谈之中,我的灵魂是他们唯一无法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如果我能在这番内省中稍稍理清我的思绪,并将残留其中的痛苦抚平,我的沉思就不至于是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用处的,尽管我在世上犹如一个废物,但我也还算是没有虚度最后的光阴。我每日所做的消闲的散步常常就浸淫在这种醉人的沉思里,但可惜的是我已经不大记得起来了。我将记下尚想得起来的那些,我想每次我重读它们的时候会很快乐的。我将忘却我的一切苦难,忘却那些迫害我的人,忘记我的耻辱,而只去享受我的心灵早就应得的一份褒奖。

这些文字实际上只是某种不成形的遐想日记,大多是在谈论有关我自己的问题——一个孤独的沉思者总是考虑自己更多些。另外所有那些在我散步时闪过我脑海的怪念头也将在这本日记里占有一席之地。我想到过什么就说些什么,都是自然流露,少有那种前因后果的联系。但是在这奇特的处境中,每每我对平素我心赖以为生的感情与思想多一分了解,也就会对自己的天性与脾气多一分明白。这些文字因此也可以被看作《忏悔录》的附章,但我不想再给它们这样的名字了,因为我觉得自己无可忏悔。我的心灵正是在历经苦难时得到了净化,我仔细审视过,发现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供指责的地方了。既然一切人类之爱已被他们摧残得荡然无存,我还有什么好忏悔呢?我是没什么好炫耀的,也没什么可被指责的。今后我在这人群里会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这就是我所能做的一切,和他们没有任何实际联系,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交往。既然每次我想做点好事,可到头来总会变成坏事,既然做到后来不是害人便是害己,我唯一的责任就是保持缄默,并且尽我所能恪守这份职责。尽管我的这副躯壳已开始懈怠,我的心灵却依旧充满活力,依旧要产生感情和思想;尽管所有世俗的兴味已不复存在,内心世界的精神生活却更加丰富了。现在,对我而言,这副躯壳只能是一种拖累、一种妨碍,我将尽力摆脱它。

这样一种奇特的境遇当然是值得研究、值得描绘的,于是我把最后的余暇全部注入了这项研究。为了做成它,也许该讲点秩序和方法,但我做不到,这样一来也会违背我的初衷,我原意只是想弄明白我心灵的变动以及这些变动的来龙去脉。我对于自己的这番研究工作在某些方面颇似物理学家每天观察大气状况的过程。我会用一支灵魂测压计,当然只要好好安排,坚持不懈,我一定也会有物理学家们那样精确的收获。不过,我还没把事情做到那份上。我只是满足于把这些过程记下来,丝毫无意要从中阐明某种理论。我所做的与蒙田做的是一样的事,只是目的完全相反。他的《随想集》完全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我的遐想录则完全是写给我自己的。有一天我老得不能再老了,真的是垂死之时,如果我能如同自己所希望的那样仍然身处孤寂之中,再回过头去读它们,我会想起我在撰写它们的时候所得到的那份温馨的感觉。旧梦重温,时光重现,由此等于将我的生命延长了一倍。尽管别人对我心存恶意,我依然能品味到交往的乐趣,因为这样一来我便能在耄耋之年与旧我相守一处,这不正如同和一个稍微年轻些的朋友在一道吗?

我在写《忏悔录》和《谈话录》时,总是忧虑如何使它们逃脱那些迫害我的人的毒手,如果可能,使之留传后世。然而在写这篇遐想录时,我不再担这样折磨人的心思了。这种担心,我知道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而且我心中想要被别人理解的愿望早就熄灭了,只留下对命运、对我那些真正的作品以及我那些可以还我清白的证据的深深冷漠,更何况也许证据早就被他们毁了。随他们去窥视好了,随他们怎么对待我的这部分文字:不安、抢夺、查封、删除,对我来说以后都是一码事。反正我既不把它们藏着掖着,也不打算拿出来发表。就算他们在我活着的时候把它们抢走了,他们也无法抢走我在撰写它们时的那份快乐,无法抹去我对这些内容的回忆,更无法夺去生就这些遐想的孤独中的沉思,它们的源泉也只能随着我心一道枯竭。如果早在劫难之初我就懂得不要去与命运对抗的道理,就做出了今天这番决定,那么那些人煞费苦心所经营的阴谋诡计就会毫无效用,他们就无法用那些个陷阱来扰乱我的安宁,正如同日后他们即便阴谋得逞、得意扬扬也不会对我有一丝触动。就让他们为我所蒙受的羞辱去肆意快乐吧,反正他们无法阻止我为自己的清白,为自己能无视他们,在平和中度过余生而欢乐。漫步之二

于是我计划把我这颗心平素的状态描绘出来。这颗心正处在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不会遭遇的最奇异的境地里,我觉得完成此举最简单、最保险的办法莫过于将那些孤独一人的漫步以及漫步时充盈心间的种种遐想做一个忠实的记录。那会儿我的脑袋整个儿放开了,思想也无遮无拦地一泻千里。一天之中,只有在这孤独沉思的时刻,我才是完全意义上的我,才完全属于我自己,没有牵挂,不受妨碍,真正可以说是天性使然了。

不久我就感到这项计划开始得实在太晚。我的想象力已经不那么活跃了,不再像昔日那样被它感兴趣的主题激发得妙趣横生,沉迷于狂热之中了。而今后即便是想象力的产物,亦是创造的少了,有的只是对以往渐趋淡忘的种种的重视。一种温和的倦怠感制约了我的所有才能,在我身上智慧的灵光已渐渐熄灭,我的灵魂再也难以冲破它的那层旧壳,根本不指望还有权利向往某种佳境,我只能靠回忆活着。因此为了在迟暮前好好想自己,必须上溯几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失去了人世间的一切希望,这尘世里再也别无他物可以拿来填补我心,渐渐地,我就习惯了用我心自身去喂养我心,从自身寻找它的精神食粮。

这个源泉,我发现得真是太迟了,幸而它是如此丰富,不久就足以弥补一切损失。我习惯了心安为家,终于几乎忘却了所有的苦难,不再觉得痛了。就这样我才亲身体会到幸福的真正源泉就在我们自身,别人的所作所为又怎能真让懂得追求幸福的人身处惨境呢。这四五年以来,我就经常品尝到这种内心的快乐,这种爱意绵绵、温情脉脉的心灵在沉思默想中所能寻见的快乐。有时我在这样的独自散步中领略到一种欣喜若狂、心醉神迷的滋味,这还真是迫害我的那些人赠予我的享受,如果没有他们,我永远也无法在自己身上发现这座宝矿。而身处如此丰富的财源之间,我又如何才能做一个忠实的记录呢?为了忆起这些甜美的遐想,我没能把它们描绘下来,反而再一次重坠梦中。这种境况是回忆带来的,如果不是全身心地去感知,就立即变得不解其味了。

这种重坠梦境的效果,我在计划续写《忏悔录》后的散步中有所体会,尤其是我下面就要谈及的一次散步。在那次散步中,一起猝不及防的事故打断了我的思绪,一时间又把它引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1776年10月20日,星期四,午饭后我沿着林荫道一直走到绿径街,上了梅尼蒙丹山冈,再从那儿走小路穿过葡萄园和绿草坪,到了夏罗纳镇。一路欣赏着两村之间的秀丽景色,然后我拐了个弯,好从另一条路再穿过同一片草地回去。我很乐于流连其中,怡人的风光总能激起我类似的欢欣与兴味。时不时地我会停下来,目不转睛地观赏生长在这片青翠葱茏间的植物。我发现了两种在巴黎城区附近极少看到的植物,在那个镇上却非常茂盛。一种是复叶科的毛连菜,还有一种是伞形科的柴胡。我久久沉醉在这一大发现的喜悦与快乐之中,直至我又发现了一种更为罕见的,尤其是在地势偏高的地区更为少见的植物,那就是水生卷耳。尽管当天发生了那起事故,我后来还是在随身带着的那本书里找到了它,放进了我的标本集。

我又仔细观赏另外好几种植物,它们还开着花,我熟知它们的科目,对它们的模样及归类倒是很感兴趣,不过最后我还是渐渐离开了这过分细微的观察,好全心体味整片景色给我带来的同样很愉快甚而是更加动人的感受。就在几天前已经结束了葡萄收摘,城里的漫游者也不再光顾,农民一直要到冬作才会重新回到田间。乡间依然是一片翠绿怡人的景象,只是有些地方开始凋零了,几乎是光秃秃的,呈现出一副冬日将近的寂寞状态。这一切给人一种既柔和又悲凉的感觉,实在与我这年龄、我这命运太相似了,由不得我不动情。我这无辜而不幸的生命眼见走向迟暮了,可我依旧还有颗感情丰富的心啊,甚至还开着几朵小花,只是已因忧伤而凋落,因烦恼而衰败了。孤单单被遗弃了的我,感到了初霜的寒冷,而我那日益枯竭的想象,亦无法再按自己的心愿来设计什么人可以充填我的孤寂。我就这样叹着气对自己说:我在这世上都做过些什么呢?我是为着生活而被造就的,却在尚未经历生活时已经要死了。至少这不是我的错,而我将给我的造物主带去的奉礼,即便不是那些无从完成的善举,亦是些落了空的善意,是一无用处却很圣洁的感情,是历经了人们冷眼后的耐性。想到这里,我的心也就柔缓下来了,我将我的灵魂所罹受的一切变动做了一番回顾:从年少时代到成熟的岁月,从我被隔离出社交圈到这段即将了结余生的长长的隐居的日子。我满怀欣悦地回忆起我心曾有的一切爱意,回忆起如此温存却又如此盲目的眷恋,回忆起这几年来我心赖以为生的种种思想,那已是宽慰多于忧伤了。我想要尽力回忆起这一切,好以与当时沉浸其间差不多同样程度的那份快乐来描述它们。一个下午,我就在这种祥和的沉思中度过,而正当我欢欢喜喜结束了这一天要转回家中时,一桩事情却将我从遐想深处拽了出来,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讲述的。

约莫六点钟吧,我从梅尼蒙丹山上下来,差不多正对着“风流园丁”餐馆的时候,走在我前面的人群一下子就散开了,接着我看见一只粗壮的丹麦狗在一辆马车前撒开四蹄冲着我直扑而来,发现我时它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或是绕开。我那时想唯一不被狗撞翻在地的办法也许就是高高一跃,而且必须算准让狗恰好在我身体腾空时打下面窜过。这念头来得比闪电还快,我既无时间去推理亦无法付诸实施,事故便发生了,这成了事故之前我的最后一个想法。一直到我苏醒过来,我还丝毫没觉得被撞了,也没意识到自己跌倒在地,更不知随后所发生的一切。

等我恢复知觉,天已经黑了。三四个年轻人扶着我,他们向我讲述了刚才的那一幕。那只根本无法减速的丹麦狗朝着我的双腿直冲过来,速度如此之快,它硕壮的身子把我撞翻在地,我是脑袋向前倒下的,颏支撑了我整个重量,磕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而且那儿刚好是下坡,脑袋比脚要低,因此跌得更重了。

要不是马车夫立时勒住了马,马车随即就要跟上来从我身上辗过去了。这就是我从后来扶起我、在我醒过来时仍然抱着我的那些人口中所得知的一切。我在苏醒的那一瞬确实处于一种极为奇异的状态。在这里我可非得把它描述一下了。

夜色渐浓。我瞥见了天空,几点星光,还有一抹翠绿。这最初的感受真是妙不可言。我也只是从这一刻才觉出自己的存在。在这一刻我开始体味到生命了,仿佛觉得在所看见的一切里都充盈着自身那微弱的存在。我就全身心地浸淫在那一刻的美妙感觉里,什么也想不起来,对我的个人状况一无所知,也完全没意识到刚才遭遇的事情。我不晓得自己是谁,又是在哪里,既没感到疼痛,也没感到害怕不安。我看着自己的血流下来,就好像在看着小溪流水,压根儿没去想这毕竟是自己的血。我整个儿沉醉在一种心旷神怡的宁静感觉里,日后我每每忆起那一刻,却还觉得那是一种闻所未闻、从未经历过的欢乐。

别人问我住在哪儿,我那会儿真的没法说出来。我就问这是在哪儿,人们回答我说是在高界街,我听了倒觉得是在阿塔拉山一样。得接着问下去:国家、城市、城区。就这样也没能让我想起自己的身份,我是从那里一直走回林荫大道后才回忆起自己的住所和姓名的。有位我不认识的先生好心地陪我走了一段,他听说我住得那么远,便建议我在圣殿骑士团寺院附近雇辆马车回家去。但我走得挺好、挺轻巧的,既没觉得痛也没觉出自己受伤了,尽管我咯了许多血。我只是冷得直打寒战,刚才磕坏的牙齿令人心烦地咯咯打战。到了圣殿骑士团寺院,我倒觉得自己行走并无大碍,与其冒着被冻死的危险坐马车,还不如这样一直走回去好。从寺院到普拉特耶大街,我就这样走了半里路,一路上都好好的,像平素身体状况良好时一样,避开障碍物和车辆,选择着将我的路程继续下去。我回到家,打开朝向街面那扇门里的暗簧,在黑暗中摸上了楼,终于跨进了家门,再也没出过别的事。而一直到那会儿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被撞倒过,以及撞倒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我妻子看见我时发出的尖叫使我醒悟过来,我的情况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又过了一夜,我还是没怎么觉得疼。直到第二天我才发现、才感觉到这一切。上嘴唇里面豁了个大口,一直到鼻子,幸好外面还有层皮包着才没有完全裂成两半;上腭里嵌进四颗牙齿,连那边脸都肿起来了,乌紫乌紫的;右手的大拇指扭伤了,肿得老高,左手大拇指也严重受伤,左胳膊拧了,还有左膝盖肿着,严重的挫伤疼得我根本无法弯曲。然而尽管被撞成这样,居然没有一处碎掉的,连牙齿也没跌碎一颗,在这种情况中着实算是奇迹般的幸运了。

这便是有关这起事故最真实的一切。然而不出几天这则故事便在巴黎城中传开了,并且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其实我预先就该料到这番歪曲的,只是居然被添进了这么多怪诞的细节,还有这么多闪烁其词、吞吞吐吐的怪话,他人向我谈及时又总带着这么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这些谜团让我觉得分外不安。我一直恨透了这种含混不清的东西,这许多年来我一直被围困其中,丝毫未曾得到缓解,它们让我有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在当时所有的奇闻怪事中,我只提一件,不过也足以让人想见别的那些了。

我从未与警察署少将勒努瓦先生有过任何往来,那天他却派了他的副官来探听我的消息,恳请我接受他的某些建议,而这些建议在我看来对我的康复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他的副官不停地督促我尽快采纳这些建议,还说如果我不相信他,可以直接给勒努瓦先生写信。这份殷勤,还有夹杂其间的那种神秘劲儿,都叫我相信这一切后面真是藏着某种隐情,我无法探知的某种隐情。那次事故和接之而来的高烧原本就让我处在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里,再加上这些事,实在令我惊恐不已。我千般猜测,焦灼而惊惶,我对周围正发生的一切万般思量,这不该是一个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人的冷静态度,而更像是那种高烧引起的谵妄吧。

还有一件事终于使我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原有的平静。有一位奥穆瓦夫人几年以来一直不停地来找我,我也猜不出为什么。她频繁来访,看上去没什么明确意图,还带来一些令人不安的小礼物,这都表明这一切后面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没有向我表露而已。她曾与我谈及她要写一本小说献给皇后,我于是跟她说了我对女作家的看法。她告诉我她写这本书是为了重新恢复产业,为此她必须得到庇护,我对此可没什么好说的。她对我说由于她一直无法接近皇后,她决定将小说公开发表。她并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我当然也无须向她建议些什么,再说,就算我说了,她也不会听的。她曾提出先把手稿给我看看,我请求她可别这样做,她也就没再采取别的什么行动。

有一天,那还是在我养病期间,我接到了她让人送来的这本书,已经印好了,甚至装订完毕,我这才看到序言里她把我如此这般地吹捧了一番,语言粗劣、矫揉造作,令我十分不快。这明显生硬的谄媚不会怀有什么好意,在这点上我从来不会弄错的。

几天以后,奥穆瓦夫人带她女儿一道来看我。她告诉我由于书中的一条注释,此书煞是轰动。当时我还只是很快浏览了一下这本小说,却没有注意到这条注释,奥穆瓦夫人走后,我才重新读了注解,然后审度了整个事态的发展过程。我想我终于明白她不断造访,奉承我,以及在序言里大事吹嘘我的动机了。据我判断,她的意图必定是在于使公众相信这条注释乃是出自我手,在这种情况下,这条注释所有可能招致的指责亦就不会被归在原书作者头上,而是悉数归我了。

我对此毫无办法,也不能消除这事造成的影响,我所能做的就是不再继续忍受奥穆瓦夫人及其女儿对我的公开而无用的造访。下面就是我为此写给奥穆瓦夫人的那纸便条:本人不在家中会见任何作家,在此谨谢奥穆瓦夫人的好意,

恳请勿再屈尊探访。

她回复了我一封信,表面上还算客气,然而与类似情况下人们写给我的信差不多,骨子里的味儿全变了。我是粗暴地在她这颗敏感细腻的心上戳了一刀啦。就她信里的语气来看,我真该相信她的确对我怀有强烈真挚的情谊,这种了结简直会让她痛不欲生。是这样的,在这世上倘若对所有事情都那么坦白,那就是极为可怕的罪过,就因为我不像我的同代人一样虚伪奸诈,我在他们眼里便是可厌的、残酷的。

我已经出了好几趟门,甚至经常到杜伊勒利宫附近散步,看见好些撞见我的人都是不胜惊异的样子,我就猜到一定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传闻。最后我终于得知大家都在议论我被撞死了,这谣言传得真快,并且十分肯定,以至于就在我自己打听到的半个月后,连国王和王后都把它当作一桩事实来谈。据留心给我写信的人讲,《阿维尼翁邮报》早已宣布了这一好消息,并不失时机地以悼词形式预言在我死后,人们奉献给我声名的祭礼将是侮辱和谩骂。

除此之外还有更离奇的事儿,我也是偶然间听到的,无从得知其中的任何细节。这就是人们同时还出示了一份书契,要将在我家中找到的书稿交付印刷。我由此明白了,他们特意伪撰了一部文稿,只等我一死就把它加在我的头上,我还不算是个糊涂鬼,早就不指望他们会真正将我的某原稿拿去忠实付印。十五年的经验了,我根本不会有这样愚蠢的想法。

这一桩连一桩的事情还没告完结,又会有其余的接踵而来,都够让人惊诧莫名的,它们再次惊醒了我原以为已日趋无奇的想象力。这些人不知懈怠地在我身边愈描愈浓的黑影,又重新引发了我本能般的恐惧之感。我厌倦于再去费心思量,或是尽力弄明白这些对我而言早已无法解释的神秘之事。这些谜团促使我做了唯一一个不可更改的决定,那就是对我先前所做的诸项结论的确认。要知道,我个人的命运以及我的声名早已被这代人一致论定,再也无从转变,我无论做什么样的努力都是白搭。我遗留下来的东西,不经过那些致力于抹杀我真迹的手,又怎么可能传得到后世去。

但这一次我想得更远了。一连串的不测事件,那些最凶残的敌人由于所谓命运眷顾却在平步青云,所有那些执掌国家大权的人,那些引导公众舆论的人,那些身居要位的人,那些得以从诸多对我怀有某种无法言明的敌意的人中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信誉卓然的人,所有的人为了共同的阴谋联合一致,这种协调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绝非出于偶然。只要有一个人拒绝参与同谋,只要有一桩事情是与其背道而驰的,只要有一点不测阻碍了阴谋的实施,就可能会是完全的失败。然而所有一切,意愿、天数、命运以及一系列的变故却只是加固了人类这项工程,而如此牢不可破的合作,好像神话一般,我不能不认为是早就写好在不朽的神谕之上的,是注定要彻底成功的。仔细回顾这一切,过去和现在的事实都向我证实了一点,原先我不过将之视作人类的恶迹,现在看来也应视作人的理性所无法理解的天意中的一部分了。

这种想法,不仅远未让我觉得残忍和痛苦,反倒安慰了我,让我(1)平静下来,帮助我听从命运的安排。我并不像圣奥古斯丁那样高尚,认为如果是上帝的意愿,被处死也是心甘情愿的。我的这份顺从的初衷也许不这么大公无私,这是真的,却与他的想法同样纯洁,而且依我看更无愧于我所钦佩的那种完美的大写的人。上帝是公正的,他希望我忍受苦难,并且他知道我是无辜的。这就是我信心不灭的动力,我的心,我的理性告诉我,我没有错。就让那些人、让命运去折腾吧,要学会无怨无悔地承受。所有一切终是要回到正常轨道上的,我也迟早会有这么一天。(1) 圣奥古斯丁:公元4世纪的神学家、哲学家、伦理学家,主要著作有《忏悔录》《上帝之城》等。漫步之三“我日渐衰老而学习不辍。”(1)

这是梭伦在晚年反复吟诵的一句诗。从某种意义而言,我晚年也是可以这么说的。然而二十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却教给我一个十分可悲的道理:也许无知倒更可取。逆境无疑是位好老师,但这位老师收取的学费着实太高了。我们从中得到的通常不及我们为此所付出的。况且往往我们尚未从这姗姗来迟的教训里学到些什么时,运用的机会就早已错过。青年是修习才智的时候,而晚年则是实践的时候。经验总是给人以教益,我不否认这一点,然而只有在余日尚存时,才会起作用。难道我们还有必要在垂死之时去学习如何生活吗?

唉!我历经苦难才掌握这门学问,才对命运以及造就我命运的人的感情有所认识,可这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用处呢?我是学会了更好地认识人类,但这只能使我对他们浇铸在我身上的悲惨命运更为敏感;我是学会了看清他们布下的所有陷阱,但这不能使我得以避开其中任何一个。为什么不让我继续怀有那微弱却温暖的信任呢?这么多年以来,这份信任使我沦为我那些喧哗一时的朋友们的猎物和玩偶,而处在他们的种种阴谋之中,我竟未产生过一丝疑云!是的,我是上了他们的当,受了他们的骗,可我总想自己是被他们爱着的,我的心陶醉在自己这份由此而生的友情里,以为他们也对我怀有同样的一份。但这些甜蜜的幻觉都破碎了。时光与理智所揭示的这个悲凉的事实真相令我痛苦不堪,我从中看到的只是我那无可挽回的命运,于是只有顺从这一安排。就这样,我在这个年纪所获取的这些经验,对我而言既无补于眼前,亦无益于将来。

我们自来到这世上之日起便犹如进了赛马场,一直要到死时,才能够脱身。而已然抵达赛马场的终点,再学成功驾驭马车的技巧究竟又有什么用呢?那时唯一有待考虑的,就是如何走出这赛马场。如果说一个老人仍需学点什么的话,则他唯一要学的就是怎样去死。这恰恰是在我这个年龄的人想得最少的,除此之外倒似乎什么都想到了。所有的老人都比孩子更吝惜生命,与年轻人相比,往往是他们更不愿舍弃生命。这是因为他们所有的辛苦都是冲着生命本身去的,而临近生命的终极他们却发现是白辛苦了一场。他们的挂虑、他们所有的财产、他们所有那些经过多少辛勤劳作的不眠之夜才得到的成果,在离去之时都得抛诸脑后。他们从未想到过要留取些什么在死时带走。

我还算是及时地悟出了这一切。倘若说我没有很好地利用这番思考的结晶,这并不是因为已为时过晚,或者说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消化。从童年时代起,我就置身于社会涡流之中,我早就亲身体会到自己并不适合在这个社会里生存,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达到我心渴盼的那种境界。我那热烈的想象,放弃了在这人间寻觅我早就觉得无法找到的幸福,跃过我刚刚开始的生命,仿佛是飞往一个全新的境地一般,在一种我得以安居下来的宁静状态里休憩。

这种想法,源自童年所受的教育,之后又在我整个多舛的一生中,为一连串的苦难与不幸所增强,这就使得我把全部的时间都用来研究我自身的天性与用途,并且以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兴味与仔细。我见过许多人,他们研究的哲理远比我的要精深,但他们的哲理可以说与他们自己都是不相关的。为了显得比别人博学,他们研究宇宙的结构,就好像出于单纯的好奇心去研究他们所撞见的某部机器一般。他们研究人性,只是为了在谈话时可以洋洋洒洒、头头是道,而不是为着了解自己。他们为教育别人而工作,却不是为了使自身受到启发。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只是想写一本书,只要能出版,随便什么样的书都行。而他们的书一旦写成发行,书中的内容对他们来说便无关紧要了,除非是要使旁人接受或在遭到攻击时借以自卫,剩下的事他们自是不管,反正不是为了自己有所获益,只要不被驳斥,内容的真伪也没多大关系。但是对我而言,当我渴望学些什么时,我只是为了了解自己而不是为了教育别人。我一直以为在教育别人以前,首先应当做的便是为自身去探求知识。我一生在人群之中所尽力完成的学业,几乎没有一样是不能够拿到我预备了此残生的荒岛上去独自研究的。我们应该做的,除了本能的需求以外,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我们信仰什么,我们的信念就是衡量我们行动的尺度。我恪守这一原则,因此我经常、持久地寻找生命真谛,以便用以指导我的一生。而当我察觉到不该在这样的世界里找寻这个真谛时,我很快就不再为自己处世的无能而苦恼了。

我出生在一个道德高尚、信仰虔诚的家庭里,又在一位智慧超群、笃信宗教的牧师那里长大。从幼年开始我就接受了别人称之为偏见的种种信条与准则,并且从未真正将之丢弃过。还是个孩子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我,为爱抚所吸引,为虚荣所诱惑,为憧憬所蒙蔽,迫不得已地入了天主教。但我后来一直是个基督教徒,并且很快出于习惯,我真心诚意地恋上了新教。华伦夫人的教诲和她自身的榜样更加深了我的迷恋之情。我的青春花季在乡间的清寂里度过,那会儿我全心投入地读了不少好书,这一切都使我更倾向于一种深情挚意的态(2)度,使我渐渐成为费内隆那一类的虔信之士。隐居生活里的沉思,对自然本性的研究,对宇宙万物的思索使得一个生性孤独的人马不停蹄地冲着造物主奔去,带着一种既柔和又热切的心情去研究他所目睹的一切真谛以及他所感受到的一切的起因。而当我日后终被命运抛至尘世的急流之中时,就再也找不到一点儿东西能让我的心得到哪怕是片刻欢愉了。我总是无法放下对往日种种快乐的追惜,这使得我对周围那些所谓能带来功名利禄的一切只是淡漠和厌恶。我也不知道自己那么急切地在找寻什么,我希求的并不多,得到的却更少,即便是在瞥见那一抹成功的微光时,我还只是觉得就算我得到了认为是自己正在寻找的一切,我依然不会得到内心渴盼的那种不甚明了的幸福。就这样,一切的一切都早已让我不再对这世界怀有什么感情,随之而来的那些灾难更让我完全与之脱离关系。一直到四十岁,我就在这贫困与富有、理智与无常之间摇摆不定,虽然心中实在没有一点作恶的倾向,却已形成满身的恶习。我没有理性原则地误打误撞,总是不尽本职,但我并不是出于蔑视,而是因为对自己应该做的事不太清楚。

自年轻时候起,我就把四十岁当作一个界限,在此之前我努力工作以期达到目标,并且怀有各种理想追求。一旦到了四十岁,不论处在怎样一种状况里,我都决定只顺其自然地度过余生,不再为摆脱什么而挣扎,也不再担忧未来。时机一到,我就顺顺当当地执行起这项计划,虽然在那会儿我的命运似乎还应以某种更为巩固的方式定下来,我还是丝毫不觉遗憾地放弃了这份挂虑,并由衷地感到一种真正的快乐。从这一切陷阱、这一切徒然的希望中脱身出来,我一心一意地过起一种漫不经心的生活,使我的精神得到充分休息,而这才是我最大的兴趣和最持久的爱好。我远离这尘世以及它种种强有力的诱惑,摈弃一切赘饰,佩剑、手表、白色长袜、包金饰物、漂亮的发型。我只是顶一团假发,着一身床单般的宽袍。更妙的是,我从心里根除了贪婪与垂涎,就是这种欲望将我摈弃的那一切衬托得极为珍贵。我放(3)弃了那时所占的职位,因为我根本无法胜任。我开始誊抄乐谱,按页取酬,许久以来我都对这种职业怀有莫大的兴趣。

我的改革绝不仅限于外表。我感到改革本身所要求的就是一种更为艰巨的,但也是更为迫切的革新,那就是观念的革新。我下定决心要一次便见彻底,我着手于严格审查我的内心,在余生把它校准到生命终结时所需的那种状态。

我内心刚刚经历过一场巨大的变革,另一个道德世界在我眼前展开,我始觉人们那些怪诞的成见有多么荒谬。不过那会儿还没料到日后我几次三番就成了这些成见的牺牲品呢。我也厌倦了那如烟云般飘至我处的文坛浮名,我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另一种财富,我更希望我的余生可以走一条比过去的大半生更为可靠的道路……所有这一切都迫使我做一个深刻回顾,并且我早就感到有此必要了。我就是这样开始了内省,为了好好地完成,只要是取决于我的,我都不会忽略。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彻底放弃了这尘世间的一切,对孤寂生活抱有强烈的兴味,甚而再也不想离开这种生活。我从事的工作只可以在绝对的遁世状态中进行,它所需要的那种平和持久的冥思,恰是社会的喧嚣所不许可的。这就强迫我在某段时间内采取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不久我就觉得这种方式真是好极了,虽然稍后不得不中断过一会儿,可是一有可能我就立即全身心地重新投入这种生活,再无杂念。后来人们迫使我生活在孤独之中,把我隔离出人群,以为这样就能使我陷于悲惨境地,我反而觉得他们是成就了一桩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成就的好事了。

有感于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出于我的需要,我一心一意地沉迷进(4)去了,虽然在开始时我还不曾完全投入。那时我与几位现代哲学家生活在一起,他们与古代哲学家真是有着天壤之别。他们不是要消除我心中的疑团,使我不再彷徨犹疑,而是要动摇我对自认为是必须了解的一切观念的执着,因为他们是无神论的狂热的卫道士,是专横的教条主义者,他们无法容忍别人在任何一点上与他们存有歧义,他们会因此愤恨不已。我讨厌吵架,也不会吵架,所以通常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能力,但我从来没有采纳过他们那些令人不悦的观点。我对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人的反抗——他们自然是有自己的看法的——不失为他们仇恨我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们从未说服过我,但他们令我感到不安过。他们的那些论据的确从来没有战胜我,但搅乱了我的思维。我一下子根本找不出什么有力的回击,虽然我觉得回击是应该有的。与其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倒不如说是愚蠢更恰当些,因为我的心对他们有本能的反击,只是理不清罢了。

我终于对自己说:难道我就永远听凭自己在这些能言善道之人的诡辩中摇摆不定吗?而我甚至还无法确证他们大肆宣扬、热衷于让别人接受的那些观念是否是他们自己的看法!他们的感情支配着他们的理论,他们总是怀着莫大的兴趣让别人相信这个或那个,这种感情、这种兴趣真让人怀疑他们自己到底相信些什么。难道我们能在政党领袖们的身上发现什么诚意吗?他们的哲学是为别人的,而我需要的是属于自己的哲学。现在正是时候,我的余生还需要某种确定的准则,就让我尽一切努力来找寻吧。我已臻成熟,理解力也还强,但我已接近迟暮。如果我再等下去,我会在思考时无法集中精力,我的才智就会失去活力,我现在尽力做好的事情,到那时候就可能没法做得这么好了。还是好好抓住这有利时机吧,这既是我外表的物质变革的好时候,更是我内心的精神变革的好时候。让我一劳永逸地确定我的观念、我的原则,让我在余生里成为我深思熟虑后认为自己该成为的那一种人。

这项计划几经周折、进展缓慢,然而我尽一切可能全力以赴、专心致志。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余生的安宁和我整个命运就取决于此了。起初我好像置身迷宫一般,有那么多的阻挠、困难、异议、曲折和阴影,我曾多少次想要通盘皆弃,不再做徒劳的探索,按照那种常人共有的谨慎法则去思考问题,不再寻找虽属于自己但根本弄不明白的原则。但是这种谨慎法则对我而言是如此陌生,我一点儿也没有遵循它的欲望,拿它来指导我的生活就仿佛是只身穿越暴风雨中的大海,没有舵,也没有指南针,只有一盏无法触及、不能把我带向任何港湾的信号灯。

我坚持下来了,生平第一次鼓足了勇气,也正是凭着这股勇气我得以在那时已开始围困我而我还未曾有分毫察觉的厄运中挺过来。在做了任何一个常人都无法做到的极为狂热、极为诚挚的探索之后,我决定了这一生里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一切观点。如果说也许到头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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