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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5 01: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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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阳学忠

出版社: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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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武当(下)

大武当(下)试读:

第一章 怒斩二皇帝

驾到——!

一骑快马,驮着一位官差,在名扬天下的武当山神道上奔跑着呼喊着,如狮吼,如狼嗥,带着虎音,声震群峰。霎时,险峰绝壁高崖深壑传来阵阵回声:

驾到——!

驾到——!

驾到——!

驾到的吼声惊心动魄,像一把高悬在空中随时可能劈下来的钢刀,震慑着武当山,震慑着朝山进香的人们!给武当山罩上一层寒冷的阴影,灌进一股恐怖的肃杀之气,使这奇秀壮美的武当仙山黯然失色!

武当山,坐落在万里神州腹地,千里汉江河畔。明朝永乐皇帝封它为“太岳”,意为“五岳之冠”。这武当山方圆八百里,集东岳泰山之雄、西岳华山之险、南岳衡山之秀、北岳恒山之奇、中岳嵩山之幽于一身,浑然天成,雄奇秀拔。正中主峰高耸云霄,好似一柱擎蓝天,人称“天柱峰”。天柱峰顶,建一座金殿,光耀百里,周围环立七十二峰,犹如众星拱明月;悬挂二十四涧,恰似群玉垂金冠,天造地设一处“万山来朝”的人间奇观,确实堪称五岳魁首。

看山峰,峰峰奇姿妙态:蹲踞的,如虎如狮;蜿蜒的,似蛇似龙;金童峰、玉女峰,婀娜多姿,亭亭玉立;旗杆峰、展旗峰,秀拔中天,翻卷跃动;蓬莱峰、飞来峰,飘云荡雾,飞烟流霞;仙人峰、天马峰,昂首行空,奋鬣扬鬃……

观涧水,涧涧怪状异形:悬挂的,如垂帘;平依的,似铺单;曲行的,如龙游;直走的,似箭穿;宽的像布,窄的若带;粗的像碗,细的若线;处处飞瀑,遍地流泉。还有那“无山不洞,无洞不奇”,洞洞吐紫雾,山山绕白云,虚无缥缈,时隐时现,更是神奇!

这武当,山奇水奇洞奇物也奇,满山是珍禽怪兽,遍地是异草奇花:虎豹梅鹿林中走,羚麝金猴崖上行,雄鹰神鸦空中飞,百灵杜鹃树上鸣;阳春,桃杏放霞,梨花披雪,杜鹃流大,迎春飞金;仲夏,牡丹醉日,芍药笼烟,玫瑰点丹,蔷薇娇艳;金秋,丹桂飘香,天花悬丝,菊瓣描金,玉莲并蒂;隆冬,松竹腊梅,傲雪斗霜,岁寒三友,独留苍翠;更有那,万年松,千年艾,一颗珠,九仙子,奇中之奇;金凤钗,银首乌,红灵芝,绿榔梅,贵中之贵。正是:采石片片玉,折木段段香。

这武当,奇山奇水奇洞奇物成奇景,壮奇观:天柱晓晴、祖师映光、金殿倒影、雷火炼殿、平地惊雷、空中悬松、陆海奔潮、月敲山门,“静八景”叫人观之心旷神怡,色舞眉飞;金猴跳涧、海马吐雾、黑虎巡山、飞蚁来朝、乌鸦接食、梅鹿衔花、雀不漫顶、猕猴献桃,“动八景”令人看后眼界大开,叫绝称奇!

在这风景奇绝,美如画廊的青山绿水、红花翠林之中,自均州城净乐宫到天桂峰金顶,青石铺成一百四十里长的神道,神道两边,傍山依水,跨涧凌崖。

修建了九宫九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一十二亭台、三十九桥梁,煞是玄妙神奇。整日里,善男信女,吹吹打打,朝山进香,求神还愿,络绎不绝,香烟袅袅,仙乐阵阵,天工人力把个武当山装扮得真像仙山琼阁一般。阴历九月九,是祖师爷得道飞升的日子。这一天,武当山大开山门烧秋香,更是热闹非凡。百里神道,宫观庙宇,大小货铺,烟馆酒楼,饭店客栈,沿途百姓,路上香客,家家放炮,户户炸鞭。吹奏敲打,鼓乐喧天,但见:三眼铳,五眼铳,横成排,竖成行,“嗵嗵嗵”,声声不断;红纸炮,绿纸炮,盘成转,扯成串,“砰砰砰”,阵阵相连;五花鞭,蚂蚱鞭,手里拎,竿上穿,“啪啪啪”,不分阵不断声;大喇叭,小喇叭,“呜里呜,哇里哇”,呜里哇啦声声尖;金竹笛,烙花箫,吹小曲,奏大调,悠悠扬扬冲霄汉,更有那,四人抬的震山鼓,擂起来“咚咚咚”,声震长空,双人抬的过山锣,敲起来“嘡嘡嘡”,响彻群山;斗笠大的铙钹,双手一扬扔上天,刚要落地双手一合接着就势一击,“轰轰轰”,打雷一般;还有那,填空的勾锣“嘚嘚嘚”,打拍的撂锣“叮叮叮”;大声小声带钩声,粗声细声拖尾声,高声低声拐弯声,宏声沙声直筒声,炸成一窝,响成一片,八百里神武当,如倒海翻江,似塌地崩山,惊心动魄,震耳欲聋!各种香会,扯旗扬幡,抬着供品,一拨连着一拨,有那青龙会,白虎会,凤凰会,狮子会,麒麟会,金元会,百宝会……还有那见灯添油的香油会,见客撒馍的馒头会;各色香客人挤人,人撞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三步一长揖,五步一磕头;有的身捆铁链,一步一响;有的光着脊梁滚钉板,浑身是血;有的锁口带剑,铁钉穿脸;你推我搡,浩浩荡荡,前边望不到头,后边望不到尾,像一条巨龙,在这仙山琼阁之中时隐时现,时上时下,蜿蜒滚动,组成一幅蔚为壮观的朝山进香图。

坐落在武当神道旁的七星树,有个拐杖铺,铺子里鼓乐喧天,喜气洋洋,正在娶亲拜花堂,为这浓墨重彩的武当进香图,又重重加上一笔,给人以锦上添花之感。新郎倌是拐杖铺的少掌柜武黑子,新娘子是邻居尚成祥的女儿尚琳瑛。他俩自幼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两家老人也对这门亲事满意,便选定今天这个黄道吉日,喜结连理。

拐杖铺张灯结彩,一片红“囍”。门口贴着大红纸写的喜联,门上贴着大红纸写的“囍”字,屋里墙上贴着红“囍”,窗户上粘着红“囍”,神案上燃着一对红烛,红烛上裹着红“囍”,红烛旁放着一个斗,上面封着红“囍”,斗里装着豆子,插着一杆秤和一把尺子,尺子和秤杆上贴着红“囍”,就连门口屋檐下挂的八哥笼子上,也粘着红“囍”。小八哥真有灵性,晓得今天主人办喜事,喜得嗓音又脆又甜,不停地向前来贺喜的宾朋叫着:“稀客!给你老请安!”“稀客!给你老请安!”

“……”

亲朋好友挤了一屋子,拜堂的仪式开始了。随着司仪的一声高唱:“新郎新娘就位——!”锣鼓停敲,只留唢呐轻轻吹奏“拜花堂”的乐曲。新郎武黑子穿着崭新的长袍马褂,戴着黑面红顶的六牙瓜皮帽,胸前披红挂花,手里牵着一条红绫子。红绫的另一头由新娘尚琳瑛牵着,她穿着水红色袄子,水绿色裤子,脚上穿着大红绣花鞋,头上罩着大红盖头,由两名喜娘扶着,款款走到堂屋正中。武黑子虽说天天看到琳瑛,可从来没有看够过,今天越发想看,他瞟了一眼琳瑛,眼里出现一片红,红得像血。他骂了一句自己,瞎想什么!不就是一块盖头么?琳瑛这会儿也是急切地想看到黑子,平常她对黑子也是看不够,这会儿她更想看到他脸色是黑的?是红的?神情是喜悦?是羞涩?可她看到的却是一片血色!想到血,她心里不由打个寒战,暗骂自己怎么大喜的日子想不吉利的事,她下意识地抽出一只手拽了拽头上搭的红盖头,定下心来。就听在细吹细打的唢呐声中,司仪高唱:“一拜天地——!”她和黑子跪下,给祖宗牌位磕三个头。“二拜父母——!”她和黑子跪下,给父母磕三个头。“夫妻——”

这句“夫妻对拜”尚未喊完,猛听门外传来一声虎音:“驾到——!”

拐杖铺里拜花堂的唢呐声、司仪的喊声、人们贺喜的欢笑声,戛然而止!拐杖铺外朝山进香的香客,也向屋里拥来,吓得武黑子顾不得拜堂成亲,连忙掩门闭户,只是门口屋檐下的八哥笼子顾不得摘,隔壁的拐杖铺门面顾不得关,罢了!躲銮驾要紧。那些躲不进屋的香客,只好跪到路边,俯首在地。人们诚惶诚恐,胆战心惊,不晓得銮驾是龙?是虎?吃人不吃人?胆小的连眼斜也不敢斜,只有那些胆大的,从门缝里、窗眼里往外瞄,跪在地上的歪着脖,偏着脸,从眼角里往前瞟,啊!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好家伙!前边是:龙旗凤扇黄罗伞,金瓜钺斧朝天凳,金锣执事圣旨牌,舆前校尉二百名,两路排开。中间是:一乘銮舆,装扮得龙车凤辇金銮殿一般,外衬杏黄贡缎,上缀金线银绸,刺绣四条飞龙;轿顶四角飞檐,描绘金翠,正中顶上,嵌一溜黄色回球,宛若一串葡萄,纯金制就,镂空雕花,阳光照耀,闪闪生辉;轿内放着慈禧太后的凤冠龙袍,代表太后亲临。后边是:舆后保驾二百御林军,左右摆开,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銮驾后面,抬着献给祖师爷的贡品:冲天冠,黄马褂;滚龙袍,镶金玉带;沉香水,碧玉圭,珍珠玛瑙;金狮子,玉麒麟,镏金龟蛇。还有赐给道总、道士一人一领道袍,一根发簪。发簪是白玉雕就,上镂二龙戏珠;道袍是苏杭二州特制,苏州的黄缎挂面,杭州的紫绸衬里,金光灿灿。

贡品后面一乘黄缎轿子,里面坐着一人,肥胖高大,秃眉毛,鸡宿眼,满脸横肉,厚嘴唇,短脖颈,双层下巴,年过半百无胡须,一张老婆嘴,活像一堆肉。他头戴双眼花翎,翡翠翎管,珊瑚红顶;身穿紫袍,织满“福、禄、寿”暗花,外罩御赐黄马褂,胸前挂朝珠;怀揣两块金牌,一块路上用,一块献给祖师爷;手抱一柄尚方宝剑,不论军民人等,谁若抗旨,先斩后奏。此人就是代表慈禧上武当朝山进香还大愿的钦差大臣阿努哈。他后面跟着均州知州吴嗣昌,均州守备兼均光谷三县团练练总王三盛,还有大小文武官员,一律步行,蹒蹒跚跚,曲扭拐弯,拖了里把路,就像一条吃人无餍的巨蟒,在武当仙山翻腾滚动,吓得朝山进香的人们心惊肉跳,惴惴不安!

清朝末年,慈禧太后专权,结党营私,祸国殃民,把一个锦绣中华搞得千疮百孔,莫说老百姓对她切齿痛恨,就是朝廷里也有人对她深怀不满。就在前几个月,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光绪皇帝采纳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的意见,下定国是诏,实行变法维新,并要软禁慈禧,杀掉慈禧的亲信直隶总督荣禄。在这危急时刻,慈禧太后在颐和园摆上香案,面南而跪,向武当山真武大帝祖师爷磕头许愿,祈求祖师保佑她转危为安,转败为胜。早在大清康熙、乾隆两代,已先后重修了武当仙山,本来慈禧信鬼信神,当然要效法先皇求助真武祖师了。事有凑巧,慈禧许愿的香火未烬,光绪皇帝亲封的兵部侍郎袁世凯叛变告密,帮助慈禧太后一翻手发动宫廷政变,抓了光绪,吓跑康梁,杀了谭嗣同,当了女皇帝。致使闹闹嚷嚷的“百日维新”化为云烟。慈禧太后以为真是祖师爷帮了大忙,越发借机宣扬君权神授,这才派阿努哈代圣还愿。

俗话说:“钦差出朝,地动山摇。”何况今天是代表慈禧太后还愿。半个月前,均州知州吴嗣昌就接到圣旨,一面晓谕全武当:“钦差代圣母皇太后进香,严禁喧哗惊驾,违者定斩不饶!”一面派人布置,百里神道,一色金沙铺地,芦篷遮天,宫观庙宇,内铺红毡,外结彩楼,宫灯高悬,放眼望去,明光灿烂,金碧辉煌,贺年过节一般。

小晌午,这一行人来到一个去处,只见一座尖溜溜的小山峰,三五丈高,上面长着七棵怪树,树中间夹着一座石雕小庙,传说当年祖师爷坐镇天柱峰,嫌峰顶太尖,拔出玉皇大帝钦赐七星宝剑,一剑斩去峰顶,那峰顶刺喇喇落到这里,后人在这小山峰上建庙,取名“小武当”,那时恰逢月宫娑罗树结籽,有七颗籽掉到这小武当上,霎时长出七棵怪树,如松似杉,非柏非桦,有个贵处,每当夜晚树干光闪闪,树叶亮晶晶,星斗一般,因此人称“七星树”。阿努哈朝七星树下一坐,侍从早捧过一个盘子,上面放着自带的点心、茶水。

阿努哈吃着点心喝着茶,一闪鸡宿眼,打量起前面这个地方来。只见对面有一条依山临路的半爿街,街上芦席篷伸到铺满黄沙的路中,芦席篷里一溜开着客店、货店、香火店,酒馆、饭馆、茶水馆,还有一宗是武当山的特产:拐杖铺。拐杖铺一边是门面,一边是一个大门,门上贴副对联:梧桐滴翠凤凰舞,丹桂飘香鹦鹉飞。

阿努哈大嘴巴一咧,拐杖铺今天办喜事啊,他从北京动身之前,就听说武当山的拐杖出名,很想见识见识,无奈坐得远了点,加上视力不大好,看不真切,便端上茶杯,走到拐杖铺门面跟前,一边喝茶,一边往里瞅,哇!屋里真成了拐杖世界,一溜三间房子打通,顺墙靠着各色拐杖,有:

龙头拐,凤头拐,虎头拐,猴头拐;龙头拐分:单龙抱柱,二龙戏珠,五龙捧圣,九龙闹海;凤头拐分:丹凤朝阳,双凤亮翅,三凤求凰,五凤登楼;虎头拐分:独虎啸山,二虎相斗,四虎抢穴,五虎擒羊;猴头拐分:一猴偷桃,二猴争果,三猴打秋,群猴捞月;还有鸟头拐,鱼头拐,牛头拐,马头拐……

阿努哈正看时,猛听一声婉转柔软娇滴滴的喊声:“给大人请安!”那可真是高山流水下滑音,还带韵呢!莫说凡人,就是神仙听了也动心!他扭头瞅瞅,没人儿呀,又转过头来看拐杖,猛听又是一声娇嫩的喊声:“给大人请安!”阿努哈一抬头,循声望去,哟!原来那拐杖铺屋檐顶上吊着个鸟笼子,金丝藤编的,里面养着一只黄嘴巴、红眼睛、黑毛羽的小八哥。那小东西见了穿紫袍的,喊得蛮甜哩:“给大人请安,给大人请安!”这句恭维话是拐杖铺掌柜教的,为的是讨钦差欢心,免生灾祸。要晓得那时贪官污吏横行霸道,钦差大臣犹如二皇帝,权势压众,无恶不作,人见人怕,敢不敬畏!果然,阿努哈听着恭维话,喜得鸡宿眼眯成线,老婆嘴咧成瓢,嘿嘿一笑:“山野之地,也养这稀罕物!”他一伸手摘下鸟笼子玩,坏啦!那小东西嘴一张骂开了:“二亦子!二亦子!”阿努哈不懂这话啥意思,拎着鸟笼转身来到七星树下,问知州吴嗣昌:“它说什么呀?”吴嗣昌躬身一揖:“下官不敢讲。”阿努哈老婆嘴一咧:“呵呵,恕你无罪,讲吧!”吴嗣昌硬着头皮说:“二亦子,乃武当山一带骂人的土话,意为亦男亦女,不男不女,阴阳人也。”谁知这话一说,八哥学舌,连连叫道:“阴阳人!阴阳人!”你道咋回事?原来这八哥骂人分男分女,啥人啥骂法。今个见的这人有些蹊跷:说是男人吧,不长胡子,长个老婆嘴,说是女人吧,不挽髻,穿着男人衣裳,用骂男人的话骂他不是,用骂女人的话骂他也不是,这才骂他“二亦子”,听说二亦子的官话叫阴阳人,精灵的小东西马上改口骂开了“阴阳人”。气得阿努哈“刷”的把脸一沉,鼻子里一哼,这还得了!真是胆大包天,敢骂钦差大臣,骂钦差就是骂皇帝,骂皇帝就要满门抄斩,罪灭九族!他气得鸡宿眼一翻,把鸟笼子狠狠一摔:“去你的!”鸟笼摔烂,八哥摔死。接着他气哼哼地往椅子上一坐,把脸一摆:“来人!把拐杖铺掌柜的叫来!”

听差头一勾:“喳!”转身来到拐杖铺,见一高一矮两个人正在斗嘴。那高个七十余岁,鹤发童颜,目似朗星,一把银须飘洒胸前,身穿左大襟蓝粗布长衫,脚蹬千耳龙须草鞋,他就是拐杖铺掌柜武常忠。那矮子二十出头,生得小头小脑,小鼻小眼,还有一个小特点:麻得出奇,麻得古怪!那真是大麻子里装小麻子,圆麻子里套扁麻子。此人叫王九,是王三盛的贴身保镖。只因他武艺出众板眼多,心毒胆大敢作恶,还有一手看家本领,跟着主子到哪,不睡高床睡地铺,狗子一样耳朵贴地听动静,凭地上传来的声响,能辨来者远近,能分是人是兽,是男是女,是大人是小孩,带刀没带刀,就是猫在百步开外打个滚,也听得一清二楚,不是玄,是练的!他不光练了一手“贴地听声”的绝招,还学了点三脚猫、四门斗的,使刀弄棍,打拳踢脚,三五个人近不得他的身,因此人送绰号“赛虎犬”。他刚才见阿努哈瞧拐杖,揣摩其意,以为钦差相中了这稀物,就乘机投其所好,尽份孝心,钻进拐杖铺,择好的先给钦差挑了一根二龙戏珠拐,又给吴知州、王三盛一帮官员一人选了一根龙头拐杖。

就在钦差摔死八哥的当口,“赛虎犬”抱起拐杖要出门,武老汉出现了。他本来和全家正在里屋躲避銮驾,从隔壁角门的门缝里看到门面敞房有人拿拐杖,忍不住来拦了:“哎,客官,拐杖钱——”“赛虎犬”把拐杖朝地上一放:“你说啥呀?”“请交拐杖钱吧。”“你访访问问,均州城里,武当山中,老子什么时候买东西交过钱!”“客官,你可怜可怜吧!我一家老小全靠这点拐杖糊口。为采拐杖料,我儿了、孙子爬高上低,到外朝山,皮肉挂烂,肩膀磨破呀!”“哦!你个老杂毛学会装穷叫苦啦!老实给你说,这拐杖是孝敬钦差二皇上和各位大人的,抱起来,送去!”武老汉眼看这一捆上好的拐杖要白白扔掉,哪里甘心,自然站着不动。“赛虎犬”火了,当胸就是一拳打来。说时迟,那时快,从角门里“嗖”地窜出一个小伙子,一个“老龙偷丹”拳头冲出,“啪”接住了“赛虎犬”拳头。这小伙子,二十出头,黑不溜秋,愣头愣脑。他就是武老汉的孙子武黑子,大名武登刚,身上还是拜花堂的打扮。他把爷爷往旁边一推,站到了“赛虎犬”面前。“赛虎犬”冷不防碰了一拳,手一麻,骨节生疼。他收回拳,“呛啷”一声响,拔出了腰刀,一个盘头护顶,举起钢刀朝小伙子,刷地一个“立劈华山”砍将下来!武黑子没有提防这一手,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眼见这一刀要把小伙子劈成两半,突然从里屋“嗖”地又窜出一人,左脚尖落地,右脚尖飞起,正好踢中“赛虎犬”手腕。“赛虎犬”手脖一麻,五指松开,一撒手,“刷——”那把钢刀从手中飞出,“嘭”砍到了屋顶二檩上,刀片子还左右闪了几闪。“赛虎犬”一扭头,哟!真是半天云里掉下来个黑李逵!只见那人:

四十开外,身高六尺,体魄魁梧,五大三粗;国字脸黑红黑红,大环眼乌明乌明,浓眉毛忽闪忽闪,连鬟胡子密密匝匝;青压压的头皮,黑亮亮的辫子,辫着三股钢叉,一把多粗,一庹多长;上穿黑粗布紧身夹袄,左大襟,黑骨头扣,下穿毛蓝布裤子,扎着绑腿,脚蹬白粗布袜筒,外套偏耳草鞋,叉腰一站,活像一座铁塔!“赛虎犬”认得,此人姓秦,名元,字海山,打铁为生,人称秦铁匠。“赛虎犬”见这个穷铁匠,胆子不小,敢到他太岁头上动土,心中好恼,猛地一侧身,“嗖”地冲出拳,一个“黑虎掏心”打来。秦海山把身子一闪,一个“顺手牵羊”抓住“赛虎犬”的手腕,就势朝后一拽,“刷”,“赛虎犬”立脚不稳,一个“饿狗抢屎”,一头窜出丈把远,扑倒在地,嘴巴刚好碰到一块石头,“喀嘣”,磕掉两颗门牙,顺嘴流血。

那听差看到这儿,说话啦:“谁是掌柜的,钦差大人叫你!”武老汉打个愣怔,慌忙擦擦头上的汗,掸掸身上的灰,手撩长衫,弯腰出门,看见地上摔死的八哥,心里一寒战,预感有些不妙,急忙来到钦差面前,“扑通”跪倒,趴下磕头,口里唱道:“给大人请安!”

阿努哈一闪鸡宿眼:“下跪何人?”老汉答道:“小人武常忠。”阿努哈厉声喝问:“你知罪么?”武老汉暗吃一惊:“小人不知所犯何罪?”阿努哈鸡宿眼一瞪:“你为何教唆八哥辱骂皇家!”武老汉倒抽一口凉气,脑袋磕地碰出血来:“大人息怒,小人不敢!”阿努哈鼻子一笑:“哼哼哼哼!你不教唆,八哥如何能骂人?”武老汉一听心中明白,连忙又磕一个头:“启禀大人!有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阿努哈一声断喝:“讲!”“大人可是摸了鸟笼子?”“摸了,怎么样?”“哎呀!这就是了。小人为着招揽生意,养这八哥给过往客官请安。又怕客官弄坏鸟笼,就教了它几句骂人的话,谁摸鸟笼它骂谁。小人实在不知大人要摸鸟笼,望大人恕罪!”阿努哈听到这,把扶手一拍:“大胆奴才!胆敢花言巧语狡辩!来人!给本钦差捆起来打!”

几个舆前校尉,如狼似虎一般,“嗒嗒嗒”奔过来把武老汉五花大绑一捆,举起牛筋编的皮鞭就打,突然背后一声高喊:“冤枉!”校尉扭头一看,见一条大汉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托住鞭子,“扑通”跪下,口称:“请大人息怒!”阿努哈瞟了那大汉一眼:“你是何人?”

那大汉答道:“小人秦海山。”“你有何冤枉?”“小人为武老汉喊冤。”“哦!武老汉有何冤枉?”“小人作证,武老汉的八哥骂人,实在是为了不让摸鸟笼子。今天这扁毛畜生骂了大人罪有应得,已被大人摔死。就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武老汉吧!”“啊,嘿嘿嘿!照你说,本钦差冤枉了武老汉?”“这——”“他辱骂皇家就罢了不成?”“这——”“大胆!来人,给本钦差拿下!”“冤——”秦海山一声没喊完,几个校尉拥上来,也把他前三后四,左五右六,五花大绑起来。

这个时候,“赛虎犬”捂着嘴巴,一头窜了过来,扑通跪到阿努哈面前:“请大人做主!”阿努哈见“赛虎犬”满嘴血流,大吃一惊,忙问:“何事?”“赛虎犬”便开了白话:“一会儿要登三天门,小人为表孝心,给各位大人,一人买根龙头拐杖。可恨这拐杖铺有意谋反,就是不卖给皇家,还养绿林好汉殴打小人。喏,这个汉子,就是一个有名的强贼!”秦海山大喊一声:“冤枉!”“赛虎犬”又上一撮烂药:“你有啥冤枉!前几天给慈禧老佛爷上寿礼,老百姓哪怕砸锅卖铁,也要凑几个钱表表忠心。就你领头抗拒不交!今天给钦差大老爷买拐杖,你又阻挡,这不叫谋反?”话音未落,只听阿努哈背后“呼噜”站起一人,秦海三抬头一看,暗暗叫苦,只见这人:三十冒尖,细高身个,瘦骨嶙峋;一张又瘦又长的老驴脸,几根又稀又黄的野猫胡;驴脸上吊一钩铁青的鹰嘴鼻,嵌一对血红的鹞子眼,好一副恶相!真所谓:“鹰嘴鼻,鹞子眼,吃人心,挖人胆!”

此人就是均州守备兼均光谷三县团练练总王三盛。他与秦海山有仇,想借钦差的尚方宝剑,斩了秦海山,拔掉这颗眼中钉,剜掉这根肉中刺。他把鹞子眼骨碌一转,正一正水晶顶单眼花翎,撩起八蟒五爪紫酱色洒花开衩战袍,双膝跪下:“启禀大人!王九所禀属实,请大人发落!”

阿努哈伸个懒腰,老婆嘴一张:“哈哈哈哈!王练总请起!杀他几个穷小子,跟捻死几个蚂蚁一般,何劳练总大驾?来人,请尚方宝剑!把秦海山和武老汉全家处斩!”

一声令下,真像是翻江倒海,山崩地裂!二百御林军,“呼喇喇”把拐杖铺围了个不透风。可怜啦!武老汉一家老老小小十口人,个个五花大绑,拉到七星树前跪下,哭成泪人一般。

秦海山一看,心疼啊!就为这只八哥骂了钦差大臣一句,招来了全家十口杀身大祸。真是千古奇冤!他忍不住仰天高呼:“天哪!冤枉啊!”

阿努哈鸡宿眼一翻,嘿嘿!此人可真是见了棺材都不流泪,刀架脖子也不告饶哇!好,本钦差叫你嘴犟!他把脸一偏:“王九,你持尚方宝剑开斩!”“赛虎犬”心中暗喜,好哇!报仇机会到了,秦铁匠啊,秦铁匠,你踢老子一脚,老子还你一刀!叫你晓得爷的厉害!他扑通跪倒,双手过顶捧接尚方宝剑在手,“噌”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噌噌噌”几步抢到秦海山面前,“刷喇喇”拔剑出鞘,把剑鞘往腰带上一挽,一把揪住秦海山的辫子,右手一扬正要开斩,阿努哈把手一摆:“慢!先斩那几个,叫他亲眼见识见识,是他的嘴硬,还是本钦差的剑硬!”

听说武老汉全家要处斩,这还了得!躲在屋里、跪在路上的香客、住户,早已忘了禁令,“哗啦”一家伙拥来了,几千人看热闹。一霎时,神路上,山坡上,前后街道,人挤人,人推人,人山人海。秦海山嘴里不住声喊“冤枉”,看客心里不住声叫“冤枉”,人人眼泪忍不住“刷刷”直流。无奈眼泪救不了命,可怜武老汉七十多岁挨一刀,他的重孙子不满一岁,还在娘怀里吃奶,也被“赛虎犬”一把抓过去。那小孩哇哇哭叫,孩子娘没命地扑过去,跪到“赛虎犬”面前苦苦哀求:“老爷!念起这孩子还在吃奶,不懂事啊,你就积积德饶他一命吧,我情愿替孩子多挨一刀!”

武黑子也膝行过去,跪到“赛虎犬”面前哀求:“饶我侄儿一命吧,我愿替他多挨一刀!”

尚琳瑛跟着膝行过去,跪到“赛虎犬”面前,哀求:“饶我侄儿一命吧,我也愿替他多挨一刀!”

这悲哀凄惨之声,撕人心肝,裂人肺腑,看客们目不忍睹,耳不忍闻,一个个泪眼微闭,偏过头去,牙齿紧咬颤抖的嘴唇。就连杀人不眨眼的“赛虎犬”,也不免一阵犹豫,轻轻扭头向钦差瞟一眼,只见钦差鸡宿眼一瞪,射出两道凶光,鼻子里“嗯”一声,喷出一股杀气。“赛虎犬”吓得一激愣,杀鸡一般照着小孩的脖子就是一刀!

武黑子看得真切,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响亮,恰似五雷击顶,万箭穿心,千重波涛翻船,百丈高楼失足,痴呆呆,傻了一般!他仰天哭喊:“老爷们好狠!连我侄儿这个吃奶娃子也不放过啊!”尚琳瑛也跟着哭喊:“天哪!一个吃奶娃娃犯了啥罪呀!”“赛虎犬”一连杀了武老汉一家八口,轮到杀武黑子和尚琳瑛了,阿努哈却把手一抬:“慢!”他看到那呼喊冤枉的一男一女,都穿着新衣,男的还披红戴花,女的还披着霞帔,回想刚才拐杖铺门口的喜对,猜定这是一对儿刚拜花堂的新人。他鼻子喷出一股冷气,“哼”!本钦差叫你小两口喊冤!他手一挥:“给武老汉留股香烟,松绑!”

武黑子松了绑,站起身来。阿努哈又喊一声:“慢!放你可以,不过有个差使要你干!”“啥差使?”“你持尚方宝剑把你妻子斩了!”

武黑子接剑在手,真是心如刀搅一般难受啊!老爷们心太狠太毒!杀了我爷爷奶奶、爹娘、哥哥嫂嫂、侄儿侄女一家人,还要逼我杀自己的新婚妻子!不!杀了我也不能做这千人咒骂、万年遗臭的缺德事!他那一双手“嗒嗒嗒”筛糠似的乱颤,“当啷”一声尚方宝剑落地,武黑子扑通给阿努哈跪下:“大人!饶了她吧!”左右前后看热闹的香客,无不赞叹武黑子心肠好,暗暗祈祷祖师爷保佑,放过这两条生命吧!阿努哈鼻子哼哼一笑,对武黑子说:“那好!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不愿杀她,就叫她杀你吧!”喝令:“给新娘子松绑!”

尚琳瑛松了绑,却不愿接剑,她走到阿努哈面前,扑通跪下,哭成泪人儿一般哀求:“大人,你饶他吧!要杀,你就杀我吧!”

阿努哈感到扫兴,他本来想看新婚夫妇互相残杀而取乐,可这一对新人,竟然你推我让,不尽人意,他取乐不成,没精打采说:“好吧,本钦差成全你俩。”喝令:“上绑,开斩!”“赛虎犬”正要给武黑子夫妇重新捆绑,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的秦海山却霍然跳起,大喝一声:“且慢!”阿努哈鸡宿眼一瞪,射过去一眼:“你要干什么!”秦海山两步抢到阿努哈面前,扑通跪下:“大人!小人愿替新娘子斩了新郎!”

阿努哈鼻子笑笑,肚里暗骂:真是无耻刁民,竟想借本钦差之刀,杀夫占妻,哼哼!本钦差就恩准你吧!不过你杀了新郎,也休想得到新娘,本钦差还会叫你和新娘互相残杀!他不由斜了秦海山一眼,得意地嘿嘿一笑,倒底本钦差有眼福,传令:“给秦海山松绑!”“赛虎犬”一听要给秦铁匠松绑,放掉自己的仇人,慌忙过来给阿努哈跪下:“启禀大人!秦海山放不得!”

阿努哈见“赛虎犬”慌成那个样子,心想:“真是小人之见!不懂得本钦差留着他的肉体躯壳,却斩杀了他的灵魂,叫他从此无脸见人,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不过他这些话不好当着众人讲,就把鸡宿眼一翻,向“赛虎犬”瞪一眼:“大胆!下站!”“赛虎犬”怏怏地爬起来站到了一旁。

秦海山绑松了,阿努哈问道:“秦海山,你想活吧?”秦海山点点头:“想活。”“好,接剑!”

秦海山接过尚方宝剑,双腿灌铅一般,一步一步挪到武黑子面前,哀求道:“兄弟啊!恕我无礼了。但愿你在阎王爷面前给我美言两句!把脸扭过去吧!”武黑子万万没想到刚才救他的恩人,一转眼为了自己活命,为了霸占他的妻子,竟然又要亲手杀死他,寒心啊!只见他眼圈一红,“刷”的两行热泪流了出来!

阿努哈刚才看“赛虎犬”杀人,一刀一个,连句话也不说,这会听秦海山咕咕叨叨和武黑子说着话,感到有趣。咦!谁见过杀人有商有量,请被杀的人给刀斧手要好!倒要看看这个秦海山如何杀死武黑子!无奈眼睛不凑巧,生怕看不真切,只好把太师椅子向前挪了挪,瞪回鸡宿眼,伸长短脖颈,张大老婆嘴,聚精会神过眼瘾。

看热闹的香客,也都齐刷刷地把眼光射向秦海山,在心里喊:“造孽呀,铁匠!你就忍心叫武家挖苗断根呀!”多少人窃窃私语,愤愤不平,忍无可忍!“外公!”站在神道上的一位姑娘,偏着头天真地问一位老汉:“祖师爷咋不显灵呢?快保佑武大哥呀!”“唉!这也是前世作孽,今世遭劫呀!”老汉惨然地摇摇头,“山姑!为人应该多行善事,多积阴德,图个来世平安啊!”

山姑秀丽的脸上,泛起不平神色:“秦铁匠作孽,祖师爷就不管?”

老汉脸色铁青,咬着牙一字一锤:“祖师爷会睁眼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就在祖孙俩说话的时候,看客中早恼了两位青年汉子。那位长得英俊的,姓石,名英,字中金,家住均州城南金陂石家庄,打猎为生;那位生得鲁莽的,姓江,名河,字玉舟,家住均州城东龙山脚下老河湾,打鱼糊口。他俩一个山上,一个江边,常把山珍海味拿到均州城南集市上出售,相识日久,情投意合。前几天,他俩家里只因交不起给慈禧太后的寿礼,当家主事的老父亲都被抓进大牢,今天他俩结伴而行,朝山进香,求祖师爷保佑二老早日平安回家,没想到在这遇到不平事,真是少年气盛,热血方刚,肉里难放刺,眼里岂容沙!

石英咬牙切齿:“都说秦铁匠仗义疏财,抱打不平,是个英雄。看来徒有虚名,是个狗熊,哼!早晚叫他死到我的枪下!”

江河拧眉瞪眼:“何必老兄动手,有朝一日,他过汉江,我叫他下锚喂鱼!”

两位热血男儿的话语,顺着山风传进前边一位道姑耳朵里,她回眸一笑,眼神发话:“二位英雄不必劳神,贫道叫他马上就见阎王!”

原来,这位道姑叫何筠仙,道号“幽篁圣母”,住在离七星树五里之遥的黄龙洞,长年累月卖眼药,为着防身护体,曾得武当派拳术真传,练了一身武艺。今日祖师爷大开山门,她出洞瞧热闹解闷,忽听七星树下大开杀戒,不由赶来看稀奇,碰巧遇上秦海山欲行不义之事。她路见不平,恶气难消,悄悄握两块武当山特有的又沉又硬的虎爪石,只等秦海山向武黑子项上一举宝剑,两块石子同飞出手,凭着百发百中的本领,先打掉他的无情剑,再砸烂他的恶人头!

这个时候,武黑子两只泪眼还在直瞪瞪盯着秦海山,秦海山脸“刷”的一沉,“刷刷刷”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缠,把武黑子的膀子一扳,喝道:“把脸扭过去!”武黑子牙一咬,心一横,猛地扭过脸去等死。

围观的香客,“刷”一个个热血凝固,心提嗓门,眼睛瞪得滚圆,要看这人间最残忍的一幕。石中金、江玉舟更是牙齿格格响,幽篁圣母手里的石块早就攥出水。猛然白光一闪,就听“嚓”、“扑通”、“骨碌碌”一连声响,武黑子一摸脑袋还在脖子上长着,回头一望,啊!钦差阿努哈那颗胖脑袋,眼翻着,嘴咧着,滚下了小武当!

第二章 大闹小武当

就在刚才,秦海山眼睁睁见钦差阿努哈如此狠毒,心中那股气,“轰”地直冲顶门,又从顶门回五脏,进六腑,运到四肢,直气得浑身筛糠打颤,腿肚子,手腕子嗒嗒乱抖哇。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王公老爷命贵如宝,小民百姓命贱如草!等到阿努哈要杀武黑子夫妇,他再也忍不住了,霍然而起,急中生智,竟然提出要替新娘杀新郎。等到宝剑到手,他牙齿一咬把气憋住了,心里喊:钦差老爷啊,钦差老爷!人血一般红,人心一般灵,不要以为穷民百姓是好欺负的!好哇,眼下剑到手,我这一罐子血今天就泼出去了,不为民除害,誓不为人!因此他装腔作势,对武黑子说了那番话,为的是麻痹阿努哈。果然这家伙上了当,瞪着眼,伸着脖,咧着嘴,正看哩,不料秦海山乘武黑子扭脸的一刹那,突然一转身,脚尖在地上一点,“嗖”地冲到阿努哈面前,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是咋回事,秦海山把尚方宝剑一挥,一道白光闪过,“嚓”阿努哈脑袋落地,身子“扑通”倒下,那颗头还翻着鸡宿眼,咧着老婆嘴,“轱辘辘”滚下山去了。

杀了钦差二皇帝,那还得了!知州吴嗣昌直吓得“咕咚”一声仰面我倒,昏死过去;王三盛直吓得“刷”的脸色煞白;看热闹的香客直吓得“哗啦”倒退十几丈。就连石英、江河、幽篁圣母,也吃了一惊,一时手足无措,护驾的二百校尉、二百御林军顾不得吓,一个个“呛啷啷”拔出腰刀,“刷拉拉”围上来。

秦海山见清兵围了上来,生怕伤了武黑子夫妇,赶紧手持尚方宝剑大喊:“冤各有头,债各有主,钦差是我杀的,与别人无关,要捉要拿朝我来!”说罢,一闪身冲到武黑子夫妇前头,使出了祖传武当功夫,舒臀展腰,手脚并用;上面宝剑挥,下面扫挡腿。剑击七十二路,白光闪闪,左右翻飞;腿扫四面八方,一拧一圈,打出丈二方回。剑挥处,人头纷纷落地;腿扫处,人身刷刷倒下。眨眼间,打倒校尉一片,杀出血路一条!武黑子夫妇这时吓愣了,惊傻了,呆若木鸡一般站着不动。秦海山一伸左手,抓住他的膀子向前猛推一把:“快跑!”

武黑子哪里忍心离开秦海山,他一转身大叫:“恩人!你呢?”秦海山大喝一声:“我,你甭管,快跑!”武黑子见秦海山如此舍身仗义,舍己为人,直感动得心窝一热,眼圈一红,泪珠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不仅没跑,反而“扑通”跪倒,哀求:“恩人啊!要跑我们三个人一块跑!”秦海山正要说:“三个人一块跑,不行!”一抬眼,见清兵又围了上来,刚杀开的血路又封了口,直急得脚跟跺地咚咚响,吼道:“你,你,你俩给我快跑!”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脚尖一点地“嗖”一个箭步冲过去,大吼一声:“闪开!”就像半天云里打了一个炸雷,两个清兵一愣,秦海山手起剑落,“嚓嚓”两颗人头落地。眼前的御林军吓得一激愣,不禁往旁边一躲,闪出一条路来。武黑子这才趴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谢恩,高喊:“恩人,后会有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拉着还在发愣的妻子,翻身从缺口窜进了朝山进香的人群,几名御林军随后追来,把武黑子和尚琳瑛冲散了。

剩下的多数校尉、御林军见主犯没跑,也不追赶,又“哗啦”拥来,王三盛也命令手下侍卫上去助战。霎时间,四百多名官兵把秦海山团团围住。刚才由于他们轻敌,没料到山野之地也有这等高手,因而吃亏不小,这回可不敢大意,稳扎稳打,把秦海山困在核心。王三盛惊恐之后,慢慢镇定下来,唯恐清兵对秦海山有伤,到时不好交差,便“噌”地跳到钦差阿努哈刚坐的那把椅子上,大喊:“各位将爷弟兄听真:秦铁匠乃朝廷要犯,一定要生擒活捉,活口进京!”

秦海山听罢,冷冷一笑,嘿嘿!杀钦差为民除了害,只要武黑子能逃脱,我死了也划算!本来,他能够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可他一想自己是朝廷要犯,就是跑了,官府也要画影捉拿。与其背罪名,受污辱,让官府画影捉拿,东躲西藏,日不聊生,还不如战死沙场,杀个痛快!因此,他把心一横,今天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杀三个赚一双,自己也不打算活了,要我活口进京受凌辱更是休想!那几百校尉、御林军也拼上了,今天钦差大臣被杀,按律钦差侍卫全部处斩。因此,他们个个奋勇,人人争先,要擒主犯,将功折罪。俗话说:“虎怕发威,人怕拼命。”看这一场好杀:

剑闪寒光,刀卷冷风。寒光“刷刷”慑人魄,冷风“嗖嗖”袭英雄。扫挡腿,腿碰身,扑扑通通人卧倒;削顶剑,剑对刀,叮叮当当冒大星。砍一个,上来几名,扫一片,拥来一群。直杀得日月无光天地暗,浑身上下血溅红!

几百号人围住一人,搅做一处,缠做一堆,从日当顶一直杀到日偏西。要说校尉御林军都是训练有素,武艺出众之辈,几百人围住一个是杀得过的。无奈钦差死了,知州昏了,守备为大,传令要捉活的,他们不敢违抗,就不敢下死手了。秦海山又是不打算活了,心一横拼起命来,常言道:一人拼命,十人难当。何况秦海山武艺高强,所以杀了两个时辰,未分胜败。不过清兵人多,加上王三盛到底当了几年守备兼练总,带兵征战经过几回,练得指挥有方。他见秦海山武艺超群,一时很难擒拿,就运用车轮战法,先消耗他的体力,待他筋疲力尽,再一股活捉。他把人分成几拨,上去一拨拼杀一阵,退下来歇息,再换一拨上去拼杀,如此轮换更替,周而复始,越战越勇。秦海山,只身被围,没有替换之人,缺乏喘息之机,渐渐地感到身困力乏,腰酸腿疼。头上、脊背上,大汗淋漓,恰似泉涌;嘴里、喉咙里,干燥苦涩,恰似大燎。慢慢地手脚笨了,身子不灵便了,剑法松懈了,扫挡腿乏力了。王三盛站在高椅之上,看得明白,叫道:“诸位将爷弟兄们!要犯乏力了,鼓足气力捉活的呀!”这一声喊叫,好似主人唆群狗,围困的清兵,狗仗人势,扯喉咙拉嗓门吆喝:“捉活的呀!”“生擒啦!”越发凶猛起来。秦海山心中好恼,暗暗骂道:“王三盛啊,王三盛!我生不能将你千刀万剐,死后也要变厉鬼啮你魂灵,叫你不得好死!”无奈气力不饶人,骂归骂,恨归恨,还是渐渐支持不住,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这时,王三盛见抓功的时机到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自己再不亲自动手,天子皇犯被御林军生擒活捉,向朝廷邀功就没自己的份了!他纵身跳下太师椅,亲自上阵捉拿秦海山。清兵见守备出马,士气大振,气焰越发嚣张。秦海山眼见得要被擒拿,他哪里忍受得了这等凌辱,把心一横,大喝一声:“给我住手!”刷地横起宝剑,照定自己脖项,就要饮刃自刎。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嘡嘡嘡嘡”,前边饭馆里,过山锣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这锣声一响不打紧,几百号清兵,不觉大吃一惊。王三盛更是吓得浑身一激愣,暗叫:“不好!”头上的冷汗,霎时雨点一般“嗒嗒”直滴。本来,钦差代圣进香的驾到,必须回避肃静,打个喷嚏也犯法,大声喧哗还要满门抄斩,眼下有人竟敢敲起了过山锣,震天动地,这不是发生变故,有人造反来给秦海山助战,是啥?要晓得王三盛是均州守备,护驾朝山,杀了钦差他已经是罪责难逃,再要有个风吹草动,跑了主犯,他越发罪不容诛。王三盛双手颤抖,擦擦头上的汗,叫来“赛虎犬”。把手下几十名侍卫带上,过去看看动静。“赛虎犬”带人跑过去一看,真是又好恼,又好笑!原来一个人正在发酒疯。

他个头不高,五十沾边。胖乎乎的小脑袋,圆溜溜的烧饼脸;稀朗朗的八字胡,鼓杏杏的白果眼;青丝丝的脑瓜皮,黑油油的猪尾辫;大概杯贪多了,红堂堂的酒糟鼻,活像胭脂点。他嘴里流涎水,吐着饭渣子,手里拎面锣,满屋回圈转,耍猴一般“嘡嘡”敲,正在乘酒发疯闹着玩!

此人名叫朱老幺,大号朱景隆,幼年丧父母,中年死老婆,晚年失儿子,膝下只剩下一个黄花闺女,自幼讨米,吃百家饭长大;长大给人做针线,缝百家衣为生。他呢,成年累月给人扛长工,打短工,挣一顿,吃一顿,混一天,是两晌。也难怪他玩世不恭。俗话说,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他的儿子虽说没死,可失踪多年,杳无音信,与丧子何异?三大不幸他占全,心里咋能宽展,咋能快活?为着浇愁解闷,他特别喜爱杯中之物:喝酒!他酒量不大,酒瘾不小,见酒必喝。一喝就醉,醉得快,醒得快,因此人送外号“一壶酒”。只有一壶酒的量,还喜欢喝!

今天,他是陪铁匠秦海山,到金顶向祖师爷许愿的,为的打官司,状告王三盛。他们鸡子叫就动身上了路,走到七星树还没晌午,按说不该在这耽搁的,可“一壶酒”一眼望见那个酒幌子,嘴一酸,“哗”涎水流出来了。说天道地拴住太阳,他也要喝一壶再走。也是秦海山一时大意,觉得天色尚早,打个尖,下午到金顶还来得及。哪晓得朱老幺见酒是非喝足喝够不行,拦都拦不住,拦急了他眼一翻:“咋哩!饭管跑,酒管醉,人之常理,就是王母娘娘设的蟠桃宴,也让人喝够哩!”他还满有理哟!这一壶酒刚下肚,朱老幺管不了啦,头一低,趴到桌子上,半边身子一斜,溜桌子腿了。秦海山慌忙给他买糖买醋,合成解酒的糖醋水,往他嘴里灌。一边灌,人家朱老幺还一边哼叽:“我不喝甜的,我要喝辣的,我不喝酸的,我要喝苦的!”啥酸甜苦辣?甜的是伏汁酒没劲,辣的是烧酒有劲;酸的是薄米酒没劲,苦的是老黄酒有劲!人家醉成一摊泥,还吵着要喝有劲的酒哩!自然秦海山没有听他的,折腾了好一阵子,他才好了点,秦海山心想今天上了金顶,许罢愿还要赶回去,不能再耽搁了。可又不能背着他走,秦海山环眼一骨碌,有了!到拐杖铺给他买根龙头拐杖,拄着上山!这拐杖铺是全家铺,从上外朝山拔树根,刮皮,焴弯,雕刻,锚眼,到出售,都是武老汉一家人干的。铺子有一爿门面,三间屋子打通,里面放满拐杖,可以让人进去挑选。秦海山刚走进拐杖铺,就听外面一声吆喝:“銮驾到——!”霎时半爿街上一阵慌乱,人人回避,个个躲藏。秦海山抬头一看,嗨哟!金光灿烂,花花绿绿,扯了好长一串;蟒蛇觅食一般,曲扭拐弯过来了,要退回酒馆已经不行了,只好藏到武老汉家里,天晓得这一躲藏不打紧,躲出了一场滔天大祸。他在里屋见“赛虎犬”买东西不给钱,话没三句,伸手就打,武老汉的孙子来拦,“赛虎犬”抽刀就砍。这一下把铁匠秦海山惹毛了!自古买货给钱,求人给言,哪有买人东西一不给钱,二不给言,伸手就打,动刀就砍的道理!铁匠秦海山,原是一条热血汉子,疾恶如仇,见义勇为,好管危难事,爱打抱不平,今日当然不能袖手,说时迟,那时快,秦海山一个箭步窜出,飞起一脚踢掉了“赛虎犬”手中的刀,惹下这场祸。

不知过了多久,“一壶酒”懵懵懂懂听说外面在开仗,感到挺稀奇儿,拔腿跑去看热闹,啊!坏了,几百人围着秦海山在开打呢!“一壶酒”本来醉得快,醒得快,吃这一惊,醉意马上飞到了九霄云外,可他还是感到纳闷,咦!秦海山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咧,今咋疯了和官兵交手?他忍不住凑上去一打听,直吓得“哎哟”一声怪叫,心中暗暗埋怨秦海山:你呀!四十出头的人了,还跟小娃一般,惹事撩非,你是为告状,上山许愿的,咋把人家钦差二皇帝杀了,杀了人家二皇帝不打紧,这状可就告不成喽!嗨!他怨罢别人怨自己:都是你好喝!你要是不喝这壶酒,眼下就上金顶了,咋能出这玄乎事,唉!啧喷啧喷!他急得干咂嘴巴干跺脚,嗯!光急不能当饭吃,得想个法救他才是。他一对白果眼骨碌碌转了三圈,霎时计上眉梢,背过脸把食指往喉咙管里一抠,一恶心,“哇”将酒饭吐了自己一胸脯两胳膊,两条腿踉踉跄跄回到酒馆,抓起香客们的那面过山锣,蹦蹦跳跳狂敲起来。

秦海山听到锣一响,猛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哎呀!自己眼下还死不得!自己一死不打紧,可怜铁印山三位老者要遭殃!明天他们要进城告状,正好送上门去。嗯!得杀出去,赶回去报信,别叫三位老前辈自投罗网!正好那些校尉御林军听见锣声一惊一愣,看见王三盛手下的人马哗啦撤走,更是心慌胆颤,手忙脚乱,霎时乱了阵脚,秦海山乘此机会,运足一口气。“刷刷刷”挥动尚方宝剑,“嗖嗖嗖”旋起扫挡腿,劈倒几个,打倒一片,杀开一条血路,一闪身冲了出去,他怕走神路伤了过往香客,翻身钻进树林,往回飞跑!

这窝子人一炸,有人扯开嗓门高喊:“秦海山跑了!秦海山跑了!”“赛虎犬”本来要把朱老幺这个酒醉汉捆起来出气的,听说跑了秦海山,这还了得!慌忙带人过去追赶。“一壶酒”见“赛虎犬”带人走了,就不慌不忙往凳上一坐,吆喝:“店家!打盆热水来!”连叫三声没人理他。他瞅瞅自己那副狼狈相,无可奈何叹口气,摇摇摆摆颠进厨房,打盆水洗洗脸,擦擦面前的酒水菜渣,找店家算酒钱,满店连个人毛都没有。咋啦?你想这敲锣惊驾,是要杀头灭族的,谁还呆这儿等死,店家和吃饭的香客,早已逃之夭夭了。“一壶酒”找不到人,只多不少掏了二两银子,算是酒钱,放到账桌上。出了店门,大摇大摆往均州城走去。

秦海山从七星树下了沟漕,拔树枝,钻刺丛,正往前跑,猛听背后吆喝声起:“追呀!”“不要跑了朝廷要犯!”“活捉要犯,赏银千两!”秦海山一扭头,好家伙!王三盛率领几百清兵没命扑来。秦海山运运腿上的功夫,腰一猫,“嗖嗖嗖”箭镖一般向前冲去。追赶的清兵也不示弱,旋风一般卷了过来。按说秦海山一身武艺,腿上功夫远非等闲之辈可比,早该跑个无影无踪,无奈他从中午一直杀到后半晌,着实累狠了,腿脚就不那么迅速了,因此,总是甩不掉清兵。

秦海山撒开两腿跑着跑着,忽然前面出现一座石箍拱桥,一两丈高,雕花石栏,横跨沟漕之上。他晓得这桥是由南崖宫到五龙宫的咽喉要道,名叫“驸马桥”。相传是明朝永乐年间驸马督尉沐昕,负责修建武当山时,为积阴德,捐钱造的,因而得名。不禁心中闪亮,有了!打这跨石桥,过五龙,直奔铁印山。莫看清兵顺沟漕追得蛮快,眼下爬坡上山,谅他们追不上我惯走山路之人!他跑到桥下,“嗖嗖嗖”爬上桥边一棵花栎树,从树干上一纵身跳到桥面上,拔腿就往对面五龙宫山道上跑。他心中盘算:只要爬上前面百步梯,纵然清兵上了驸马桥,也只好眼睁睁让自己跑掉,回去救了三位老人再说!他心中一喜,脚下生风,跑得正欢,突然桥下传来王三盛的喊叫:“对面山上那位师傅,挡住天子皇犯!”秦海山一抬头,哎呀不好!就在前面百步石梯上,一位老道,脸色铁青,横眉立目,眼射凶光,披发仗剑,居高临下,挡住了路口。他认得这老道是南崖宫喂乌鸦的一个妖道,为人凶狠残忍,香客都叫他乌鸦老道。也合该秦海山多灾多难,乌鸦老道本来守在南崖喂乌鸦,今上午钦差阿努哈打南崖过,要看“乌鸦接食”的奇观,南崖宫道总就命乌鸦老道表演。

要在往常,乌鸦老道抓一把包谷花往南崖绝壁下一撒,成群的乌鸦就如云涌烟驰,展翅飞来,仰着头,张着嘴,纷纷凌空口接包谷花,不让一粒落地。奇妙极了!哪知,今日乌鸦老道连撒几把包谷花,那些乌鸦栖身崖腰树枝,哇哇乱叫,或是凌空盘旋,翩翩翱翔,就是不来接食。阿努哈奇观没有看成,阴着脸扫兴而去;南崖道总讨好不能奏效,绷着脸大发雷霆,直骂乌鸦老道无能。乌鸦老道着实感到委屈,他晓得,以往他喂乌鸦,都在香客们焚纸烧香之时,那会儿,鼓锣喧天,鞭炮齐鸣,久而久之,这扁毛飞禽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当听到锣鼓鞭炮之声,就仰头张口飞来接食。今天钦差进香,息鼓静鞭,不准喧哗,冷清清寂无声响,这扁毛飞禽当然不来接食了!可他又不敢提出动用响器,怕的是抗旨惊驾,罪不容诛。因此打掉门牙肚里吞,口嚼黄连自苦心,中午饭就没在南崖吃,含着一肚子冤屈,跑到五龙宫他师弟那里,举杯消愁去了。刚才他酒足饭饱,为着解闷,学起真武修炼的故事,披发仗剑,一路舞下山来,听到下面呼喊捉拿天子皇犯,心中一喜,出气的时候到了!今天我要亲手拿下天子皇犯,看谁敢说贫道对朝廷心不忠!他凶神恶煞一般把住路口,秦海山料到,今天要他放行,看来是很难呐!他眉心一跳,当机立断,还是顺沟漕跑吧!想着一翻身“燕子抄水”跳下拱挢,飞跑起来。

秦海山在前面飞跑,清兵在后面紧迫,树木在眼前闪过,风声在耳边呼叫,恰似疆场疾驰马,宛如长空飞流星!秦海山正拼命跑着,不料眼前一座亮光石崖挡住去路。那崖如刀切斧劈,立陡拔陡,百丈高险,逼到面前;崖下一口深潭,两丈方回,绿茵茵,黑青青,好似一块巨大的碧玉,深不可测,望不到底;一条蜿蜒如游龙,清澈若玉带的涧水,流到这儿注入深潭,突然不知去向!眼见得前有山挡,后有追兵,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耳边又传来阵阵吆喝:“天子皇犯跑不了了!”“捉活的呀!”“活捉朝廷要犯,赏银千两啊!”正在万分危急之时,猛地从旁边一棵树上蹴溜下一位老道,紧一紧腰中的龙须草绳,一把抓住秦海山的手,“快!跳潭!”秦海山一愣:自杀?没那便宜!他一甩胳膊,挣脱老道的手:“就是死,也要再拼他几个!”那老道不拉他了,说声:“我先跳,你后跳!”一纵身扑通跳下潭去。秦海山好生疑惑:这老道为何跳潭自杀?难道怕清兵追来牵连于他?忽听背后传来“嗒嗒嗒嗒”的脚步声,晓得清兵追来了,正要回身拼命,又听对面山崖上高喊:“清兵来了,快跳潭呀!”

秦海山一惊,抬头一望,见深潭对面明光石崖上,下不着地,上不着天,嵌进一座红柱碧瓦的画阁,玲珑精美,巧夺天工,阁内建一座石庙,庙后传出老道的喊声:“快跳潭呀!快跳潭呀!”秦海山好不奇怪:那老道分明跳潭死了,咋会跑到崖上喊我?莫非祖师爷显灵,变成道人来点化我?好吧,跳!是死是活,听祖师爷的!就在清兵追来,尚有一步之遥之时,一把没抓住,秦海山身子一纵,“扑通”跳下了深潭。

第三章 老道点化

秦海山跳下水潭,双眼紧闭,屏住呼吸,身子慢慢下坠,只听耳边有流水“哗哗”之声。突然,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上岸来。他睁眼一看,从头顶上射下一道亮光,照得四周依稀可见:这地方是一条长洞,一丈多高,两丈多宽,洞壁青苔片片,水锈点点,和褐崖黛石相间杂,映着光亮,斑斓多彩。洞中间一道暗河,碧波涟涟,流水哗哗,连着外面那口水潭。河两边有石岸,岸上河里,爬着游着一条条两三尺长的物件,鱼不像鱼,蛙不像蛙,扁扁的身子鱼尾巴,四只爪子像蛤蟆,一阵乱叫“哇哇哇”,活像小娃哭。

秦海山晓得,这就是武当山的神鱼“娃娃鱼”。这娃娃鱼,本来是一种营养丰富、鲜嫩可口的美味,可那时人们不解:鱼为啥能学娃娃叫?于是有人就说娃娃鱼是祖师爷让小孩变的,给五条神龙把门守宅的。还编了出一个故事,传说祖师爷在飞身崖舍身跳崖,被五条神龙接住捧上金顶。祖师爷为报救命之恩,就问五条神龙需要啥?五条神龙一不要金银珠宝,二不要绫罗绸缎,说是才从东海迁来武当山安家,需要几个把门守宅子的。恰巧这时“送子娘娘”打这过,祖师爷就叫她给五条神龙送几个娃娃守门看户。送子娘娘想到龙在水里住,就把怀中的小孩往水潭里一丢,那一群小孩都嗤溜溜钻到鱼腹投胎转世去了,后来就生下这一批长着人手人脚,能学娃子叫的娃娃鱼。据说哪里出现了娃娃鱼,哪里就有龙宫哩!秦海山见这多娃娃鱼,暗想:此地不是神仙洞,准是水晶宫。再看眼前这人,好像刚才遇见的那位老道,他正要问,那道人拉住他的胳膊,领着他顺着娃娃鱼踢脚绊腿的石岸,向那道亮光走去。那亮光是从一条支洞射进来的,他们离了大洞,进了支洞。这支洞不到一人高,他俩猫着腰,斜着向上爬,那光亮越来越大,霎时来到洞口。秦海山心里一阵欢喜,好!赶快出去,回家给三老报信。他正要往上冲,领他的那人一回身拦住了去路,秦海山抬头一看,啊!那人正是刚才跳水的老道。刚才使急慌忙看得不够真切,这会儿可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他:

年过半百,须发花白,身架高大,乌眉皂眼。身穿一件黑不黑黄不黄老粗布道袍,脚蹬一双灰不灰白不白老粗布套筒袜子,外套满耳龙须草鞋。道袍、袜子,补丁上面摞补丁,补得没头没脸;垢痂上面糊垢痂,糊得没鼻子没眼。别看身上肮二八脏,满头花发可梳得溜四三光。脑壳顶上挽一个云髻,插一根银簪子,迎着光亮,闪闪生辉。

秦海山看到这,眼里突然生光放彩,哎呀!面前站的不是活神仙邋遢张吗?这邋遢张名叫张三丰,是永乐年间的一名道士。只因他不修边幅,邋里邋遢,衣服糊的垢痂往下掉,因此老百姓称他“邋遢”张真人。传说,他是位得道真仙,在武当山中扶危济困,救苦救难。说他向穷人屋里丢个土块变元宝,扔个石头变黄金,从身上抓把虱子一撒变珍珠;谁个生疮害病,他从身上抠块垢痂一抹就好,一喝就愈。这神乎其神的传说,惊动了永乐皇帝,亲自到武当山私访邋遢张,还在遇见张真人的地方建庙纪念,御赐匾额“遇真宫”,为武当山九大名宫之一。秦海山早就听说这些传闻,今天见这老道身上如此肮脏,当然以为是张真人显圣了!他慌忙趴下磕头,口称:“真仙在上,弟子谢过救命之恩!”

那道人双手扶起秦海山,哈哈一笑:“我不是真仙,我是个活人!”秦海山眼珠骨碌乱转,百思不得其解:不是神仙为何跳潭不死?为何把我救到这仙境之地?那道人看出了秦海山的疑惑,拍拍身上的湿衣服:“要是神仙,衣裳会湿么?贫道是南崖宫的打柴烧火道人。”秦海山向道人身上打眼望望,点点头:“嗯!敢问师父贵姓高名?”那道人苦笑一声:“呵呵!贫道姓胡名金,外号‘长毛老道’!”秦海山一听“长毛”二字,心头一震,莫非此人参加过太平天国起义?长毛老道似乎看出了秦海山的猜测,掩饰地一笑:“哈哈!说来见笑,贫道头发太长,才落下这个雅号!”秦海山只觉得这长毛老道有些来历,绝非等闲之辈,可又不好追问,只得改换话题:“师父,这是啥地方啊?”长毛老道用手一指:“这上面就是五龙崖,崖上画阁叫五龙阁,阁内石庙叫五龙庙;崖西面山坡上一座殿宇,是武当山九大名宫之一的五龙宫;这外面的水潭叫五龙潭,水潭连着山肚子里的暗河,叫五龙河;河上这条洞直通半崖腰,叫五龙洞。”

秦海山听到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能在这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亮光石崖上修阁建庙,原来材料是从这儿运上去的。他要上去看看,长毛老道嘱咐:“当心点!清兵就在下面!”他领着秦海山钻出洞口,洞口外面是座石庙,他俩贴着石庙后墙,露出半边脸,一只眼下瞄。哎呀!五龙潭边围满清兵,王三盛正指使手下的人,吆吆喝喝下滚钩在潭里打捞呢!除了不时捞上来一条娃娃鱼,别的啥也没有。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秦海山这会正站在对面崖上看热闹呢!

长毛老道看着这场面,真忍不住笑。秦海山却愁眉不展,焦急得就像烈大烧心,五内俱焚。虽说忍住不喊不叫,可头上那汗珠子,“嗒嗒嗒”雨点一般直滴!长毛老道以为秦海山吓不过,就慢慢摸到他身边,低声说:“你把心放到肚里好了!贼子们是上不来的。”秦海山扭过身摇摇头,他心里说:“我死何憾!可怜我爹三位老者——”他眼圈发红,眼窝沁湿了。长毛老道见秦海山伤心,就没往下问了。

眼见红日西坠,夜幕降临,群山苍霭,大地昏黑。秦海山以为清兵还要打着灯笼火把连夜打捞呢,那他回家给三老通风报信就无一点指望了!他正在懊丧,忽然“赛虎犬”垂着双手向王三盛禀报:“启禀老爷,着实打捞不到尸首,八成给娃娃鱼吃了!”王三盛一阵奸笑:“嘿嘿嘿嘿!秦海山犯的满门抄斩,灭绝九族的大罪!捞不到他,有他爹,他儿子抵罪。走!”这一群虎狼之兵,前呼后拥,回七星树给阿努哈收尸去了。

秦海山见王三盛他们一走,连忙跪下给长毛老道磕个响头:“师父!快送弟子出去吧!”

长毛老道扶起秦海山,一捋胡子,嘿嘿笑道:“你放心吧,等到明天,我送你出去。这里黑夜难走!”

秦海山哀求说:“师父!你有所不知。我回去晚了,我爹他们三位老人,就性命难保啊!”

长毛老道一惊:“哦?你说明白,我以死相助!”

秦海山拉着长毛老道坐到石庙背后,说道:“师父!恩人面前不说假话。今天我路见不平,杀了钦差,明天我爹他们进城告状,不是自投罗网吗?”长毛老道眉头一扬:“哦!告谁?”“状告王三盛!”“为啥?”“说来话长啊!”秦海山这才一五一十讲出了他们状告王三盛的根源来:

王三盛,名龙,字鸿宾,名号“武当王”。“王三盛”是皇帝给他家的封号。他祖上靠剥削起家,恶霸发财,到他爷王老财手上,已经吃课九千九百九十九石,家有黄金白银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人口九十九,加上丫环侍女、家郎院工九百九十九人。家大业大,没有靠山难站住脚,王老财正在发愁,传来了一个消息:襄阳单茂谦,官居一品,衣锦还乡,要修府第。王老财听说如获至宝,连忙派人在武当山砍了一批铁坚杉,捆成一百吊排,走汉江,下河口,一路顺风放到襄阳。管家送上礼单,只说:“王老太爷,听说单大人建府,特送这点薄礼,聊表心意。”天哪!一百吊排,上万棵笔直的大杉树,堆到岸上像座山一样,还是薄礼!单茂谦就知王老财有所求,当下没言语,山珍海味上等酒席款待管家。几天过后,管家临走,单茂谦说话了:“管家,你家员外有何相求?”管家说:“孝敬大人,别无他意,只想讨个封号。”单茂谦一问他家员外人口产业,喜得合掌大笑:“好!好!好!人口差一不满千,租课差一不满万,金银差一不满百万。俗话说:不满则旺。这是兴、旺、茂的征兆。就请皇上赐个人盛、地盛、财盛,三盛吧!”单茂谦当下写了奏章,请皇上封赐。并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王老财的长子,求个“茂”、“盛”联姻的吉利。这单茂谦官居文渊阁大学士,一品红珊瑚双眼花翎顶戴,等于宰相地位,说句话当然就像立座碑一样,因此,不久皇帝御笔亲书“王三盛”的匾额下来了。王老财为了庆贺,大摆华筵,待客千余席,飞帖撒网,大捞一把财礼不说,官绅富户还送来一块块匾额。其中均州知州王一鹤,就是吴嗣昌的老师,送的两块朱漆描金落地匾格外引人注目。那匾高一丈,宽三尺,竖写头大八个字,一块是:“粮完三县”;一块是:“富甲一乡”。哪三县?均州、光化、谷城。哪一乡?八百里武当山。王老财为了炫耀,又大兴土木,在山中平原七里屯上,盖了九排九进九九八十一个天井院一千多间房屋的大庄园,八十一个天井院内设:

迎宾院、宴宾院、大堂院、二堂院、外寝院、内寝院、书斋院、习武院、刑堂院、收租院、金银院、磨坊院、祠堂院……;背后建座后花园,左右建两栋绣花楼,又建假山、花圃、鱼池、观花亭、赏月亭,周围用城砖高筑垣墙,就像一座城池一样。大门口迎着横穿山中平原的金沙河、银沙河交口处,风水先生说这叫:“玉水上堂,人财兴旺。”大门口上边悬挂御赐横金匾:“王三盛”;大门口两边悬挂官赠竖金匾:“粮完三县”、“富甲一乡”。好不气派,煞是威风!这“王三盛”虽不是什么官职,只因是皇帝封的少不得采取长子长孙世袭的办法,别的子孙都不能称这个封号。后来,单茂谦的女儿生下了王龙,这小子贪上个一品大官的女儿做娘,少不得广交恶霸豪绅,纨绔子弟,学会了一套处世本领,那真是:“杀、打、骂、剥、霸”,五毒俱全:“吃、喝、嫖、赌、玩、坑,拐、诈、讹、骗”,十恶满贯。他袭了“王三盛”的封号,成了三盛大院当家主事,花三万两银子买了个均州守备兼均光谷三县团练练总的官职,五品水晶顶戴,八蟒五爪蟒袍,金线绣织恶狼补服,真是威威赫赫!又娶了均州知州吴嗣昌的大妹子为妻,越发属螃蟹,走路斜着身,横行!他在三盛大院开个“招贤馆”,专门网罗土匪刀客、地痞流氓、恶棍无赖,请来河南少林派名拳师海一峰,传授武艺,打拳练功,做保镖,当鹰犬,拦路劫抢,打闷棍,刺黑枪,无恶不作;又私设法堂,做站笼,建水牢,残害百姓。那站笼,不到四尺高,上下左右前后六面全是挽的带刺铁丝网,让人打着赤脚,光脊梁往里一关,站着扎脚,靠着扎背,扒着扎手,顶着扎头,不到一袋烟工夫就浑身流血,昏死过去。光站笼底下的血饼就有指把厚,每天两个大黄狗,光舔血就喂得滚饱!那水牢更是惨无人道,半人深的臭水,黑咕隆咚不透风,四面墙上全挽着带刺的铁丝网,铁丝网上长满红锈,再好的小伙子,进了水牢不到半天就会头昏眼花脸煞白,光那股臭气熏也把人熏死!只见人进水牢去,不见人出水牢回,死在水牢也不准搬尸,任凭尸首烂在里面,惨哇!水牢里血水染红,白骨堆起尺把厚!提起王三盛的站笼、水牢,谁不毛骨悚然脸变色啊!王三盛用这“五毒”、“十恶”,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多少人卖儿卖女,流落他乡!八百里武当出,提起王三盛谁不咬牙切齿,恨入骨髓!王三盛靠这“五毒”、“十恶”,不到几年,田地、财产就像汉江河里涨大水一般暴发起来。他的田地山林有多少?只晓得搭手一指望不到边,马跑一天出不了界。他的金银财宝有多少?只晓得管家领着三个家丁过秤,称了三天三夜,还没称完一半,后来干脆改为用斗量,估斤两,真叫无数。就是有一样王三盛不如意,官不大,才五品顶戴。古话说:“发家靠阳宅,升官靠阴宅。”阳宅已经有了“玉水上堂”,就缺一块好阴宅。因此,他要选一块好地,做大官,下武昌,上北京,跳出武当山。为这,他的高堂老母死了半年没埋下去,停在祠堂院,请了三个阴阳先生,跑遍武当选地气。事有凑巧,均州草店镇有个风水先生张半仙,给他选了一棺地,哪儿?铁印山。王三盛一听“铁印山”,不由眉头一皱,心里打个咯噔。王三盛虽然有钱有势,打个喷嚏八百里武当下雨三天,跺一脚七十二峰连颤三颤,人称“武当王”,可是对铁印山他感到难办!张半仙见王三盛面有难色,生怕自己白跑一趟,捞不到半个钱,慌忙舌头打个滚,说道:“铁印山这棺地,贵不可言!有道是:‘祖葬铁印山,辈辈做高官。’为啥?做官要印,印大官高。印如铁,大如山,永世不烂,不是应了辈辈做高官么?”好个张半仙,三寸舌头一嘴油,说得猪狗翻跟头。王三盛脑壳点得捣蒜一般,有理!祖上留下了“人盛、财盛、地盛”,到我这一代,要再加他一盛,“官盛”!非叫帝王老子给赐个“王四盛”不可!因此死心塌地要在铁印山上造陵园,埋葬老母。

搁在别处,王三盛只消派几个打手,连吼带吓,连打带骂,赶老百姓起身,就把田地霸过来了。在铁印山他可不好轻易下手,这铁印山上住着秦、赵、朱三大户。虽说都是穷家贫户,可家贫骨气在,人穷志不穷,不受恶人欺,不怕官豪凶!山上出了个秦百川,就是秦海山的老爹,年轻时曾受到武当派拳术高手名师的指教,学了一身武艺,使一把六楞七星八环九节穗子鞭,三二百人莫想拢他的身。那个时候,豺狼当道,兵匪横行,为了保护村庄,免遭抢掠,他在铁匠铺里设拳房,把个铁印山上的后生都教得能打能踢。武术分少林派、武当派,人称:“北崇少林,南尊武当。”俗话说:“拳不打武当,脚不踢少林。”是说武当派拳见长,少林派脚见长。武当派拳打卧牛之地,少林派脚踢丈二方圆。秦百川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创造了一套武当长拳,传授给后生们。他又和儿子徒弟,打造兵刃箭支,几乎是人手一把,教大家劈刀舞剑,挥鞭刺枪,拉弓射箭。纵有三五百土匪,休想上得了山。王三盛明知铁印山不好欺负,正在想方设法之时,机会来了,啥?慈禧太后要祝寿,下旨各地献礼上寿。吴嗣昌就派王三盛催收寿礼。王三盛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本来给别处派的寿礼是一户十两银子,给铁印山派的寿礼却是一人十两银子。心想,你交不起银子,我就乘机勒坑你卖地。哪里晓得,秦百川打听到王三盛把铁印山另拴一个橛上,马上和全山百姓商量,全山三百六十户,二千多人见王三盛如此明目张胆欺负人,这口气难咽啊!就联名状告王三盛贪赃枉法。当时就有人说:吴知州和王三盛是换亲郎舅,准定官官相卫。秦百川认死理:“不怕!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要是知州卫护王三盛,我们进襄阳府;襄阳府告不下,我们下武昌;武昌告不下,我们上北京,见慈禧老佛爷,也要告倒王三盛!”

就这样,每大户选了一个老头,有秦户秦百川,赵户赵大胡子赵宏州,朱户朱八爷朱善堂。三老走之前,又派秦海山和朱老幺,上武当山金顶向祖师爷许个愿,请神保佑官司打赢。有人问:慈禧许愿不是在颐和园吗,秦海山许愿为啥要上金顶呢?这里有个远近之分。据说向祖师爷许愿,离武当山远,只消在家里摆上香案,面向金顶而跪,焚香叩头就行了,祖师爷是不会怪罪的;离金顶近,你不亲自跪到祖师爷面前许愿,祖师爷会怪罪的,说你轻慢神灵,心不虔诚,你的愿算白许。铁印山就坐落在武当山中,算祖师爷的马下之人,当然为了表示心诚,许愿就要爬上金顶,亲自跑到祖师爷面前焚香叩头了。万万没想到,秦海山愿没许成,反惹下了这场滔天大祸。

长毛老道听到这,拍手称快:“好!你杀得好!对他们无理可讲,无状可告,只能是白刃相见!”

秦海山暗吃一惊:此人出口不凡,一定大有来历!连忙探问:“师父,敢问仙乡何处?”

长毛老道正要说出自己的身世,忽然多长一个心眼,长叹一声:“唉!不必问了,往后有机会再细谈吧!眼下你要记住:虎狼当道,安问狐狸。饿死莫讨米,冤死莫告状,要奔生路上梁山!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真情实理。从清朝的陈胜吴广,汉朝的绿林好汉,隋朝的瓦岗英雄,唐朝的黄巢,宋朝的水浒梁山,元朝的红巾军,明朝的李闯王,到本朝的太平天国,哪一朝哪一代天下穷人靠告状告倒了贪官污吏?”秦海山听着这话大开心窍,越发觉得这位老道大有来历,忍不住想问一问老道的身世。可他嘴张了两张,想到老道不愿说出自己的身世,也就把话咽住。老道见他欲言又止,早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然哈哈一笑,站起来说道:“走吧,我先送你出去!”

长毛老道说罢,领着秦海山下到暗河,走到通向水潭的河口,他拉住秦海山的手嘱咐:“你闭着眼,憋口气,不要乱动。”他俩下到河里,身子一蹲,潜下河底,钻了出去。长毛老道双脚在潭底用力一蹬,只听“嗖嗖嗖,哗——!”他俩冲出水面,爬上了岸,顾不得衣裳打湿,夜风清寒,折回原路,转上梳妆台,摸进南岩宫。此时香客业已就寝,只有老道敲木鱼念经之声此起彼伏,加上化纸炉内余烟袅袅,香案上紫烟腾腾,殿堂以内烛光闪闪,更增添了神秘气氛。秦海山不敢停留,辞别了长毛老道,穿大殿,过碑亭,登上西天门,正要奔向西大路,赶回铁印山,冷不防背后伸来一双铁耙一般的手爪,将他拦腰抱住。

第四章 铁印山恩仇

秦海山被人拦腰抱住,猛吃一惊,情知有人暗算,哪敢大意,急忙使出武当拳中“抱元守一”的路数,说时迟,那时快,他顺势下蹬,双臂收拢,张开双手,铁钳一般抓住那人两只手脖子,膀尖一耸,胳膊一奓,脚下使绊,一个“仙人脱衣”,背后那人“哎哟”一声怪叫,仰面朝天,“咕咚”撂倒在地。秦海山脱险,不敢厮打,撒腿跑下西天门,摸着月黑头,顺着西大路,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急走紧赶,心中暗催自己:快!快!快!赶回铁印山,通风报信,拦住三老,不要自投罗网!东方发白,秦海山眼里一亮,嗬!铁印山在望了!

铁印山坐落在八百里武当西北角的汉江边上,生得古怪:远看四四方方,上头小,下头大,五个面溜平,四条线笔直,就像一枚倒扣的铁印,远近老百姓都叫它“铁印山”。山上住着几百户人家,一色穷家小户。村头有一棵大树,名叫铁坚杉,粗可十人合围,高有二十余丈,树冠遮荫五亩多地,真像擎天蔽日一把伞。每当红日东升,铁坚杉影子一直映到汉江对面的沙滩上,这便是武当有名的一景“铁影过渡”。相传,这铁坚杉为秦朝时所栽,估摸已有二千多年了。那阵子陈胜吴广率众在安徽大泽乡,揭竿而起,天下响应。武当山中的铁印山上,有个铁匠姓秦,一手好活路,为人耿直豪爽,早就对秦朝横征暴敛,忍无可忍了,听到陈胜吴广起兵的风声,连夜和徒弟们打造了一枚生铁大印,上刻四个梅花篆字“承天拯民”。第二天,他吆喝一群山民,怀揣铁印,作为进见之礼投奔陈胜吴广去了。他们虽说没有面见到陈胜,献上铁印,可这支人马却参加到陈胜吴广大起义的行列,翻山越岭,跨河过江,穿丘陵,走平川,四面出击。八方转战,踏遍了中国半壁河山。后来陈胜兵败,被叛贼所杀;秦铁匠这支义军也中了秦兵埋伏,全军覆没,秦铁匠只身突围出来,逃回铁印山,把那一颗在怀里揣得滚烫的铁印,悄悄埋到了打铁红炉旁边的场子里,并在上面栽了一棵铁杉。他把仇恨深深埋进土里,种在心田。说来奇怪,这铁坚杉,木质坚硬,铁枝铮铮,栽到别处长得挺慢,栽到这枚铁印上,却是见风就长,不几年就长成大树了。后来,秦老铁匠的子孙后代,看到铁坚杉,就想起了祖训,每逢农民起义反抗官府,断然少不了参加。几十年前,王龙王三盛的爷建造三盛大院,看中了这棵大铁杉。眼见要放倒这棵穷民百姓用血仇恨水浇起来的大树,秦海山的爷爷,心中火烧一般,连夜和儿子、徒弟们在杉树上遍钉铁钉。王老财派人来锯,连打九根锯条,没锯进分毫。王老财得到这个信,下令斧头砍。虽说斧刃崩豁不少,究竟把树砍了个大凹,要是如此砍下去,不几天大树就会砍倒。秦老铁匠请乡亲们出主意,石匠朱玉堂,就是这次参加告状的朱八爷的爹献了一计,带着他的徒弟,连夜凿了座小石庙,庙内凿一尊真武祖师。第二天王老财派工匠来砍树,见树凹里嵌了一座石庙。前面还烧了一炉香,焚了一刀纸,哪里还敢动手,慌忙跑回去禀报王老财,王老财也不敢得罪神灵,只好就此罢手。不想,久而久之,这座石庙竟然长进大铁杉肚子里去了。传说,人们耳朵贴到树干上,有时还能听到树内吼叫哩;还说,树肚子里一吼叫,就是神灵发怒,大祸就要临头了!

秦海山急步登上铁印山,只见村头铁坚杉下跪着黑压压一片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向东南,作揖磕头,牙齿磕碰叮叮作响;在人群前边摆了香案,案上香炉里烧着高香,案下化钱炉内燃着黄表。一阵山风吹来,呼——!香烟直窜秦海山的眼睛,熏得他立时热泪淌流;香表火片直冲秦海山头顶上乱飞,烧得他左闪右避。秦海山就知大事不好,“刷”头上的冷汗流下来了。咋哩?这叫先许愿后祈祷。住武当山中,山下离金顶近,人们每办一桩大事,必须先上山向祖师爷当面许愿,事情开始办又在家里焚纸烧香祈求祖师爷保佑。昨天秦海山去许大愿,今天家里烧高香,牙齿磕碰作祈祷,显然告状的人已经走了。一问,果然三老鸡叫头遍就动身进城了。

秦海山不及再问,一步跨到大铁杉跟前,双手张开搂住树干,耳朵紧贴树身,就听树肚子里“呜哇呜哇”乱叫。俗话说,树大空心。何况这铁杉内还包着个石庙,外面一刮风,能有不叫唤之理!可当时秦海山一听大吃一惊,本来他就怕三老告状,自投罗网。再贴耳一听,神灵也发怒了,还不大祸临头!他神色慌张,扭身向着人群大叫一声:“哎呀不好!”说罢撒腿去追。旁边一位大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师兄,咋回事?”

秦海山回头一看,见这大汉面似锅底,身壮如牛,铁铮铮两手赛钉耙,圆滚滚两腿似柱头,一部茅草胡子根根炸,一对铜铃大眼滴溜溜,说话好像打闷雷,唾沫星子像小雨,喷了秦海山一脸一头一脖项。此人姓赵,名雄,字震刚,外号“黑面铁将军”,是秦海山的师弟,秦百川的得意高徒。秦海山见是他,不由一愣:不是让他跟三老一块进城么,他咋没走?可眼下来不及细说,挥起袖子擦擦脖子脸盘,一甩胳膊挣脱赵雄的手:“等我先把人追回来再说!”

赵雄嘿嘿一笑,指指跃上东山头的那一轮红艳艳,亮闪闪的太阳,“师兄,等你跑到城里,恐怕堂就过罢喽!”

秦海山一听,猛地把脚在地上一跺,把拳在胸上一擂,“这咋得了!人家抓还抓不到,我们倒自家送上门去!”

赵雄听他话中有话,慌忙说:“你甭慌!快说说咋回事。”磕头祈祷求神保佑的人,见他俩吵吵嚷嚷,晓得事情不妙,也都“哗啦”圈了上来,七嘴八舌乱打听:“咋回事?”“咋回事?”

秦海山把头一偏,哼天叹地长吐一口气,把昨天大闹小武当的事,如此这般一说,乡亲们可是顿足捶胸高喊不得了哇,有些妇女沉不住气,当场放声大哭,一时间铁印山上慌乱一团,面临塌天大祸一般!

赵雄两泡热泪,刷地溅出眼眶,挥袖子狠擦一把,抓住秦海山的胳膊:“走!救人去!”

这会儿秦海山倒镇定了:“咋个救法?”

赵雄把胸膛一拍:“凭咱哥俩这一身武艺,杀进城去,先宰州官,后救三老,十拿九稳!”

秦海山苦笑一声:“嗨嗨!你可真是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山多重河多长!人家州衙里的三班六房虎狼皂隶,是泥捏的,纸糊的?”

赵雄听他一说,鼻子里哼哼两声,霎时剑眉倒竖,虎目圆睁,一撒手甩开秦海山的胳膊,脚一跺,拨开人群就走。秦海山拨开人群追出来喊:“你干啥?”

赵雄不做声,甩开虎步抢回家,脱了大褂,只穿黑粗布紧身小袄,手提一把三尖两刃铜柄银环二郎刀,手一摇,刀片闪闪乱颤,刀环哗哗作响,来到秦海山面前站定,“啪”刀尖朝上,刀柄朝下,往地上一竖,行个礼,叫道:“师兄,请!不怕死的,跟我进城;胆小的,蹲到家里守老婆!”说罢扭头下山而去。

秦海山见他如此鲁莽蛮干,这才明白三老为啥不带他进城,他这一去,不仅救不了三老,还要死于非命。秦海山不能不管,他“嗖嗖嗖”连窜三步,大喝一声:“慢着!”就像晴天打了一个炸雷,震得赵雄耳根子发麻,身不由己站住了。秦海山走上去一把抓定赵雄的手腕,瞪他一眼:“哼!都三十大几了,早过了‘而立’之年,还跟娃娃一般!”秦海山呵斥着,把他拽上山来,见人们还在大哭小叫,连忙丢开赵雄,哼天跺地,几步跨到铁坚杉下,背靠树干,脚蹬树根,大吼一声:“眼下不是哭的时候!”这一吼,真灵!人们戛然静了下来。秦海山一字一板说道:“眼下救人要紧!谁能献上一计,救出三位老人,我趴下给他磕三个响头!”

话音刚落,“噌”从人群里跳出一个娃娃,众人立时一惊,骨碌碌瞪圆眼睛,盯着这小把戏,看他有何高招!

这娃娃,看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瞧个头顶多四尺二三;细条条身腰大手大脚,机灵灵传神浓眉大眼;胖墩墩云盘脸儿,说长又圆,犹红似盘,如新月出云般亮,比春花带露还鲜;滴溜溜两个酒窝儿,漩起来脸蛋乱颤,如流蜜,似沁泉,笑得分外甜;逗人爱,惹人疼,不亲两口,心尖痒痒难熬煎!

他,就是秦海山的徒弟秦天柱。五年前腊月二十三,大雪飘飘北风寒,满山枯草根根颤,遍地败叶片片旋。秦海山办年货从均州城回来,路过老营宫已是中午时分。这老营宫本来叫玉虚宫,是武当山九大名宫最大的一座,殿堂房屋二千余间,除了红墙碧瓦的宫殿亭阁,还有旅馆客栈、杂货铺子。只因当年修建武当时,这里曾是供应粮食、建筑材料的大本营,因此又叫老营。当时朝廷为了巧赚修武当工匠的银钱,还在老营盖了一条“翠花街”,街上广设妓女院,朝廷从中大收“花捐”。有两首民谣揭露道:南崖的景,紫霄的杉,到了老营不想家。老营有条翠花街,十家就有九家歪,只有一家倒还好,床底下拉出道士来。

这种在武当神山名宫中开妓院、亵渎神灵的做法,是直接违犯武当道教清规的,不晓得真武大帝祖师爷知不知道此事。假如真武有知,对朝廷办的这种连遮羞布也不要的肮脏丑事如何怪罪呢?凡人难知仙家事,还是不提为妙。单说秦海山走到这里,冷不防肚子向他吼叫一声,饿了!他转身朝老营街上走去,老远就见客栈杂货铺翠花街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迎新春;街头巷尾熙熙攘攘,大腹便便的财主,衣冠楚楚的官员,来去匆匆的香客,花枝招展的妓女,迎来送往,摩肩擦胸;酒楼上,饭馆内,烟花院里,随风吹来丝竹弹唱声,粉头嬉笑声,打情骂俏声,吆五喝六猜拳行令声,夹杂着很不谐调的老道念经敲木鱼鸣钟击磬声,真个是闹嚷嚷,花冬冬,污叽叽,乱糟糟!秦海山拧着眉头往前走,心想此处不宜久留,赶紧到馆子里掂块大烧馍,边吃边赶路吧。哪知过了大宫门,突然发现右边龟亭里青石板上躺着一个娃娃,赤脚露肉光脑壳,上穿无袖破夹袄,下穿短裤烂梭梭,小胳膊细腿,冻得像四根胡萝卜,上面刻满乌紫的鞭痕。小家伙长得浓眉大眼逗人爱,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子挂在眼角上。秦海山心头一热,鼻尖一酸,眼圈红了,谁家的娃儿呀,大雪天穿这么单薄,造孽呀!他拍拍身上的雪花,用嘴哈哈冰凉的手掌,贴着小孩心口一摸,还有救。他先把自家胸前扣子解开,再把那小娃夹袄扣子解开,心口贴着心口,暖了一顿饭工夫,小孩才缓过气来,“哇”地一声哭了。秦海山用指头给他抹抹眼泪:“娃!你住在哪儿?”小孩摇摇头:“我娘不叫说。”秦海山叹口气:“你爹娘呢?”小孩摇摇头:“我娘不叫说。”秦海山又叹口气:“你姓啥叫啥?”小孩摇摇头:“我娘不叫说。”秦海山再叹一口气:“你上哪儿去?”小孩摇摇头,撇了撇嘴,终于憋不住,又“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诉:“叔叔,救救我吧!”秦海山鼻尖一酸,两颗泪珠掉到小孩脸上:“走,娃!我们回去!”小孩一攒劲,从秦海山怀里溜下来,趴到秦海山脚下,“咚”磕了个响头,天灵盖上立时起个血包。秦海山慌忙把他抱起来。心疼地揉着娃娃头上的血包,到饭馆称了一斤火烧,掰一半给小孩,一半自己啃,迎风冒雪回到铁匠铺。他晓得这孩子有隐情,也不再追问,就按着儿子的派行,给他取名叫天柱,收为徒弟,和儿子一道学打铁。小家伙心灵手巧,十二岁就学会了掌钳子哩,还在山上一位穷秀才那里学了几个字,十分讨秦海山喜爱。这会儿他颤着酒窝笑嘻嘻跑上来,没等秦海山发问,大眼一忽闪,小嘴一张:“师父!我献个计。”

秦海山铁脸一板:“小娃子家,去去去!”

秦天柱小嘴一撇:“咦!你要人献计,也没说只准大人献,不准小娃献!”他说的满有理哩,秦海山干咽一口唾沫不言语了,听他说道:“师父!我献个计,也不要你给我磕头。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还给你磕三头!”

秦海山不知小家伙葫芦里装的啥药,哼一声:“好!”

小家伙头一偏又盯问一句:“真的?”

秦海山不耐烦了,横他一眼:“少啰唆!”

秦天柱跑上来,一把抱住秦海山的脖子,胳膊一使劲,身子一揪上去,嘴巴贴到秦海山的耳朵咕噜了一阵。

秦海山喜得一把抱住天柱,伸过满嘴胡子茬,朝着他脸蛋酒窝上,“扑哧”亲了一下。然后放他落地,扭身向赵雄走去。

秦天柱一把抓住秦海山衣角:“师父!我的事呢?”

秦海山一回脸:“啥事?”

秦天柱摇着他的衣角:“我也要进城!”

秦海山心想带个小娃子进城拖手绊脚的,就把脸一沉:“小娃子家,去去去!”

秦天柱拧着他的衣角不放:“小娃子家咋的,这计不是小娃子献的?再说我也长大了!”

秦海山看着天柱的顽皮劲,又疼又爱又好笑,就弯腰小声哄道:“别急!下回师父进城,一定带你去玩儿!”

秦天柱像受了好大的委屈,嘴一撇,“哇”哭起来,边哭边甩着秦海山的衣角:“我不小啦!不小啦!不玩儿,不玩儿!我要捉王三盛!”

天柱这娃,笑好看,哭也好看。他眼大,泪珠子也大,亮晶晶圆溜溜的一颗连一颗从眼角滚到腮边,又从腮边“扑嗒”落地,“嗒嗒嗒”就像断线的珍珠一般,极疼人哟!秦海山笑着撩起衣角给他擦泪珠,心想小娃总喜欢充大人,又一想不对!他咋说要捉王三盛?

难道他跟王三盛有啥瓜葛?嗯,带他进城,或许有点用处!就伸出两个指头弹下天柱的酒窝,逗趣说:“好吧!小大人。”

天柱见师父答应带他进城,立时“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松开手甜蜜蜜地叫道:“师父,娃儿给你磕头!”趴到地下,“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秦海山走到赵雄跟前,耳语一阵,转身吩咐在场的人先回家,他俩也分头准备去了。

秦海山回到屋里,只见妻子黄氏搂着小女红玉,暗暗饮泣。秦海山脚一跺,吐口气,喝道:“眼泪救不了我爹!要救靠这个!”说着“刷”从脊梁背后腰带上抽出尚方宝剑,一挥手“嚓”把一根大锤柄砍为两段!

黄氏慢慢抬起泪眼,伤心地说:“眼见就要给天梁办喜事了,出这不吉利的事,唉!我命好苦啊!”

秦海山苦笑着劝妻子:“命苦命甜,眼下顾不得想它,来来来!帮忙把床抬开。”夫妻俩抬开床,刨开床底下虚土,揭开一方青石板砌的地窖,地窖四周放着木炭。木炭中间搁一口黑漆箱子,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三样东西。一样,是一柄七星紫光扫风软剑。这剑是秦海山打铁二十余年,从几千斤钢铁中提炼出的十几斤纯钢打就,光打这把剑就烧炼了十天,每天淬火十次,恰好锤炼一百次,应了“百炼成钢”,好剑!三尺长,三指宽;薄如纸,亮如银;卷着软,伸开硬。迎风断草,吹毛利刃;削铁如泥,劈石如粉。寒光逼人,白刃悸心,剑起惊风雨,剑落慑鬼神。纵是老君八卦炉,难炼此等稀世珍!一样,是个剑鞘。这剑鞘全用山上的绵鼠皮造就。啥绵鼠?这东西松鼠大小,吃饱了没事就把胸脯贴着地皮搔痒,久而久之,胸前的皮磨得特别绵软结实。这把剑鞘就是取绵鼠胸前那块皮制成,共用绵鼠一百只。一样,是条英雄大板带,三寸宽,一扁指厚,全用一层层老粗布,密针密线纳就。板带上面缝有剑环,光这条大板带就有三斤八两重。秦海山把扫风剑插入绵鼠鞘,穿到板带环里。

然后解下战带。脱掉朝山熏衣,叫黄氏开箱拿出练武功的衣服穿上,瞧这身打扮!又与朝山进香时穿的那身不同。

他头戴玄色万福英雄巾,身穿老蓝粗布绑身摔打衣,腰系英雄大板带,上围百炼扫风剑;青红黑白黄五色灯笼穗护住裆口,上连三丈六尺金丝绳;下穿老蓝粗布骑马蹲裆裤,三指宽粗皂布绑腿扎住裤角;脚蹬双脸高鼻薄底快靴,皂布纳帮,白布纳底;外罩毛蓝布英雄氅,撒满紫色杜鹃花;身背一口尚方宝剑,新找了个牛皮剑鞘插上。乍一看,活像一位打拳练艺的教师爷。

秦海山穿戴已毕,秦天柱正好一头窜了进来。刚才,他又跑到穷秀才那里讨教办法,只因秦海山也常到老秀才那里学几个字,天柱就喊他师爷了:“师爷,你昨天讲的黄忠一箭射中夏侯尚后心,末了咋搞啦?”老秀才捋着胡子一愣,想起来了,昨天他给小娃讲古今,讲了段三国走马换将的故事,那是汉魏两国鏖兵,先是魏将夏侯渊生擒汉将陈式,后是汉将黄忠活捉魏将夏侯尚,接着夏侯渊与黄忠讲和。以陈式换夏侯尚。黄忠答应,就在山谷空阔处,魏汉两军各布阵势,陈式和夏侯尚都不穿铠甲,只穿单衣,一声鼓响,各往本阵奔回。不料夏侯尚快到魏军阵门时,黄忠一箭射去,正中后心。昨黑老秀才卖个关子,就讲到这里,不想小家伙今天又来讨问,老秀才呵呵一笑,拧了一下天柱的脸蛋:“眼下不早不晚讲个啥,要听黑上来!”天柱可是装起了大人,挺认真地说:“我可不是找你讲着玩的,你昨黑讲的走马换将计策,我今儿就献给师父了。你再讲点,我好再给师父。”老秀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刚才小家伙在他师父耳边一咕噜,乐得他师父嘴都咧豁了!老秀才忍不住拍了下天柱的圆脑袋,笑着说:“你倒会现贩现卖呀!好,我再给你讲一段!”他眉头一皱:“黄忠箭射夏侯尚,魏汉正要交战,又没打成,走马换将就到此完了。”天柱没讨问到别的,可总算弄明白了走马换将后还有一箭可用,因此欢天喜地往回跑,正巧师父穿戴好了。他连忙跑到黄氏跟前,“师娘,也给我换件衣裳!”

这时,突然门外一声闷雷响:“师兄收拾好了么?”秦海山听见赵雄喊他,迈步出门,只见赵雄头戴玄色平顶英雄巾,上穿玄色纳边绑身摔打衣,下穿玄色骑马蹲裆紧口裤,脚蹬三道脸粉底快靴,腰系紫酱色盘腰战带,有一截子抛酒脚尖。背插一把红缨大刀,外罩玄色英雄氅。咦嗨呀!锅铁脸收拾起来,真像拳房的二教师,好不威风!

秦海山正在惊奇,秦天柱从里屋出来,笑嘻嘻高叫两声:“师父!师叔!”秦海山、赵震刚一扭脸,哟嗬!好个黄氏,把秦天柱打扮得像一颗闪光发亮的明珠!

他头戴鹅黄软丝英雄巾,迎脑门高插玄色三尖茨茹叶,单尖指上,双尖指下,压顶疙瘩鸡蛋大小,左鬓边斜插一朵鸭蛋绿绒球;上穿鹅黄纳绊紧身小袄,纳金边,走金线,四角纳四朵金莲花,胸口绣一对金鲤鱼;下穿鸭蛋绿灯笼裤,黄带子扎口;脚蹬黑缎子纳帮去鼻双卧云薄底小靴,腰系酱色战带,一截洒出盖住脚背;身背一口小宝剑,二尺长短,黑漆牛皮鞘,闪光明亮,红丝灯笼穗,左右飘撒,恰似名山大川拳场的演武童子。再加上小家伙浓眉大眼骨碌碌打转,脸蛋上小酒窝滴溜溜乱颤,越看越是逗人爱!

赵雄喜得大手一拍,双手夹住天柱的两边胖腮帮,双手平担举了起来,旋身打转,这个人称“拔萝卜”,拔得脖子生疼。小家伙急了,大叫一声:“放手!再不放手,看剑!”说着一个“月里偷桃”,“刷”拉出了二尺长的小宝剑。赵雄把他一放,跷起大拇指,哈哈大笑:“好!好!好!真是名师手下出高徒!”

他们三人收拾停当,下了铁印山,直奔均州城而去。一路上,看不尽的辛酸事,听不完的怨恨声。大路上,逃荒的担着破烂,挑着儿女,成群结队,哭哭啼啼;讨饭的拎着破篮,捧着烂瓢,成串扯阵,唉声叹气;病倒的卧身路旁,呻吟哀嚎,呼天喊地,求人施舍;饿死的抛尸荒野,无声无息,鸦雀盘旋,无人收敛。他们有从下江上来的,有从四川过来的,有从河南逃来的,有从陕西流浪来的,四方难民汇集武当山,为的是要讨祖师爷的恩赐,乘这大开山门之际,讨吃天下香客的贡响。哪知香客远没花子多,上贡的吃食,又多被道院独占,道总虽然也搭几个舍饭棚,无奈难民太多,因此他们有一口,无一口,讨到的度命残喘,讨不到的奄奄待毙,有多少老弱妇幼病饿而死,有多少父母忍痛割爱,抛却心头肉,弃子大路边。眼见得神山并非救命之地,大家这才又成群结队逃向四方。一时间武当大路,哭的喊的,叹的喘的,哀的怨的,死的活的,惨不忍睹!偶尔也滚来几辆华车玉辇,满载给慈禧太后上寿的金银珠宝,押车的衣冠楚楚,肥头胖脑,神气活现,前呼后拥,嘻嘻哈哈,吆吆喝喝,穿行于逃荒饥民、弃婴饿殍之间,形成鲜明对比。大路两旁,田地荒芜,村庄萧条,山冈秃秃,一片凄凉!秦海山看着惨景,心中一阵酸楚,一阵怨恨,一阵愤怒,哼!锦绣河山,都叫这一群贪官污吏败坏了!

秦海山正在心潮滚滚、愤愤不平,猛听前边一声吼叫:“你交不交!”跟着“啪”一声皮鞭响。秦海山抬头一看,见前边高耸一座殿宇,大门上御赐匾额大书三个字“迎恩宫”。这迎恩宫,是武当九大名宫之一,取“恭迎皇恩”之意,乃是钦差代圣朝山居住之地,前天钦差阿努哈就住在这里,大门口两对石狮子、石象,并排雄立,威武高大,两株古柏,粗可盈抱,高能摩天,密叶葱葱,树冠长圆,宛如一对大蜡烛。树干上吊着一个小伙子,反剪着双手,上身被剥得赤条条的,肩头、脊背、胸脯、脸上,印着一条条鞭抽血痕。他旁边站着一个头戴红顶瓜壳,身穿长袍马褂的矮胖子,口喷唾沫星子,指使一个打手挥舞皮鞭,边打边叫:“你交不交?”那小伙子头一偏,双眼射出两道血光,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我爹被你们抓进了大牢,我还交什么!”矮胖子指鼻子捣眼窝吼着:“交什么?父债子还!你爹欠的租子、欠的债,都要你还!”小伙子鼻子里哼哼:“还是那句话,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矮胖子狼眼一翻:“好啊,你!这像善良子弟说的话吗?昨天钦差二朝廷被强梁所刺,想必你与强梁有来往,才敢吐出此等强梁之言!”小伙子冷笑两声:“嘿嘿!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家收的粮食被你们抢光了,屋里东西被你们搜光了,拿什么还债!”矮胖子奸笑一声:“你还有件活物,只需在这上面打个手印就行啦!”小伙子一看矮胖子递上来的那张纸,眼睛突然睁大了,啊!一张卖身契!这时突然从后边扑上来一位姑娘,一把抱住小伙子的腿,哭喊:“哥哥!莫卖我!莫卖我呀!”小伙子淌着热泪,咬牙切齿说:“妹妹,莫哭!打死我,也不卖你!”矮胖子盯着姑娘秀丽的脸蛋,眼里射出两道邪光:“嘿嘿!姑娘,你就忍心看着你哥皮肉受苦?啊!”秦海山看到这儿,明白了胖子的用心,上来搭腔了:“敢问这家员外,他家欠你多少租债?”矮胖子见一位过路人多管闲事,上来插一横枪,不禁轻蔑地笑笑,伸出两个指头捻着八字胡,歪咧着嘴说:“哼哼,欠债不多,二百两纹银!你老兄要是可怜他,就请大发善心替他还了吧!”秦海山摸摸身上,只有二十两散碎银子,只好摆摆头,叹口气走了。背后传来矮胖子的嘲笑声,姑娘的哭喊声,小伙子的叫骂声,霎时又全淹进了“啪啪”的皮鞭声中。秦海山他们无力救难,心揪成一把,不忍回头,向前走去。

太阳偏西,他们过了七里屯,进了南关街,眼前闹闹嚷嚷,是个偌大的集市,人称南集。这里有卖柴卖草的,卖米卖面的,卖葱卖蒜的,卖针卖钱的,卖旧衣裳卖破烂的,卖狗皮膏药混饭的,卖艺不慎腿摔断的,卖老鼠药学着猫叫唤的,卖油条的娃子在人群中乱窜的,卖骡子卖马勾指头比码子暗中算的。在闹市北边,还有一个卖儿卖女卖老婆的人市,不闻高声叫喊,但听低声饮泣,被卖的孩子、媳妇,头上插着草标,脸上挂着泪珠,有多少亲骨肉在这里生生别离,有多少恩爱夫妻在这里活活拆散!秦海山走到一个小女孩身边,看着她骨瘦如柴的身子索索发抖,头上的草标闪闪打颤,心中真像刀割一般,猛地拔了她头上的草标,掏出二两银子塞到她小手上。她娘以为秦海山要买这小妞,“刷”的流出两泡热泪,颤着双手给女儿理理头发,整整破衣衫。秦海山苦着脸,摇摇头,轻声说:“大嫂!我不要你女儿。快领她回家度饥荒吧!”那大嫂一愣怔,舔着流到嘴里的热泪,喃喃道:“好人!好人!囡,快给好人磕头!”那小女孩跪到秦海山面前,趴下就磕一个响头,小嘴一张一合甜甜喊道:“多谢大伯!”秦海山心中一酸,正要上前拉起小妞,突然从街北面飞也似跑来一人,秦海山打眼一望正是儿子秦天梁。他跑到父亲面前,“扑通”跪下,放声大哭:“爹!不好啦!”

第五章 闯公堂

秦海山听天梁哭喊“不好”,虽在意料之中,到底还是吃了一惊,把儿子拉起来,问道:“咋啦?”

秦天梁收住泪,瓮声瓮气说:“不得了啦!我爷三个给砸进了死牢!”

秦海山脚一跺,叹口气:“唉!怨我晚回来一步。”

秦天梁撅着嘴,嘟囔说:“才不是!都怨我爷!人家知州不升堂,他告状心切,偏要闯堂。闯出了塌天大祸!”

秦海山心中一动,双眉一皱,哦?是闯的祸,不是杀钦差受株连,果真如此,三老有救!想到这儿,慌忙问道:“快说,你爷咋闯的公堂?”天梁这才把秦百川闯堂的见闻述说一遍:

秦百川、赵大胡子、朱老八,三位老人进城告状,秦天梁挑着银子铜钱随后紧跟。那世道是“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何况要告的是均州首富王三盛,少不得要破费银两喽!他们从南门进了均州城,穿街过巷,来到了州衙。这衙门,面南而开,门对面一座照壁三丈多长,一丈多高,上面画着一只怪兽,非狮非像,非虎非豹,非狼非狐,非马非牛,名叫“贪狼”,姿态古怪,面目凶恶;门外八字墙,两边蹲一对高大的石狮子,张牙舞爪;排两行黑衣衙役,手握半截绿半截红的水大棍,吹胡子瞪眼,凶神恶煞一般;再加上那朱漆大门,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门里边阴森森、黑糊糊一眼望不到底,好不怕人!秦天梁出世以来头一遭到衙门,看到这派头,吓了一跳,霎时心窝咚咚响,头发根根奓。就连赵大胡子、朱老八也有点胆怯起来,好在秦百川经的多见的广,毫不惧怯。他把头一偏,向赵朱二老使个眼色,赵老朱老会意,马上跟着到天梁挑的布袋里大把抓铜钱,装着笑脸奉送到衙役们手上,嘴里还要说一上两句:“小意思,弟见们打个牙祭!”就这人家还装着推让不要:“知州大人,为官清正,两袖清风,我们弟兄也是一尘不染,从不收别人银钱!”三老还要偎上给人家说好话:“我们晓得弟兄们克己奉公,可弟兄们长年为我们一方百姓辛苦,我们不忍心呀!这算我们表表心意!”为啥还要挂笑脸,说好话让衙役收钱?你不让他们收钱,你就休想进去!告状的人多了,衙门就这一个,他不收你的钱,还有别人送;他不让你进,你就没有门了!不过谁都知道,衙役推让不收钱,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秦百川深知这一点,逼得曲意迎奉,让衙役们收了铜钱,到了班头跟前,他又特意从身上掏出五两银子添上。班头自然又是推让一番收下,把头一摆,示意让他们进去。秦百川明白,打通把门的关节,这仅是告状的第一步,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于是嘱咐天梁:“你蹲到石狮子这等着,守好钱袋!”他才领着两位老人,向排在两边的班头衙役,赔着笑脸拱拱手,进了州衙八字门。

秦百川三位老人穿过青石板铺地的院子,绕过影壁墙,登上七步石条台阶,来到仪门。这仪门四周无墙,是座穿堂,一排五间,红柱落地,飞檐托天,雕梁画栋,彩绘斗拱,煞是好看。穿堂上高架一面堂鼓,鼓帮漆得通红,鼓面彩绘二龙戏珠。旁边红柱挂着一柄头包红绸、尾系金穗的鼓棰。秦百川抓过那柄鼓棰,照着堂鼓一敲三下:“咚!咚!咚!”这击堂鼓,第一次三响,第二次六响,第三次九响,是有下数的,不是乱来的,你乱敲可要当疯子把你乱棒打出。

有道是:堂鼓一响,堂官着忙。他一溜烟跑进后堂禀报:“启禀老爷,有人告状!”

知州吴嗣昌,身穿便服,光着脑壳,拖着猪尾巴辫,挺着大肚皮,捏着白玉鼻烟壶,摊开四肢,正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阴着油光光的柿饼脸,拧着稀拉拉的八字眉,挤着虚泡泡的肿眼泡,耸着圆溜溜的蒜头鼻,噘着翻吃吃的母猪嘴,翘着黄澄澄的八字胡。鼻子眉毛眼,嘴巴胡子脸,挤到一块养啥神?说确切点,在伤神!你想,昨天钦差二朝廷,在他管辖的均州地面被杀,朝廷里追查下来,他不光顶子不保,脑袋还要搬家!因此,他当场被吓昏了。手下人掐人中、提耳朵,大呼小叫,把他唤醒,连夜抬回均州,他还做噩梦,说梦话,狂吼乱喊,一直闹腾到日上三竿。他方清醒过来,喝了两碗冰糖银耳汤,一气抽了十五个鸦片烟泡子,提了提精神,翻身下床,由丫环搀着散散心。他走了几步,不走了,一屁股瘫到太师椅子上,心揪成一把呀!他不晓得凶手捉住没有,不晓得王三盛回来没有,当即派人到守备府,专等王三盛回来,立请过衙议事,想办法向朝廷交差。不想,当差刚走,掌堂官进来禀报有人告状。愁云满面的吴嗣昌,哪还有闲心升堂问案!他眼都没睁,把手一摆:“别理他!”

三老击罢一遍鼓,就面向大堂跪下,等了一会不见升堂,秦百川忍不住站起来,二遍击敲,“咚!咚!咚!咚!咚!咚!”敲罢又跪下,等一会不见动静,又站起来击三遍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掌堂官听着敲鼓三遍,连击九响,沉不住气了,又跑进后堂,单腿跪地施一礼:“启禀老爷!告状人击鼓三遍!”在封建社会,堂鼓连击三遍大老爷再无故不升堂,告状人就能上告当官,掌堂官怕牵连自家,慌忙去报,哪里知道吴嗣昌心里跟吃蛆一般。顾不得什么三击鼓了,他眼不睁,身不动,只用鼻子哼一声,还是吐出三个字:“轰出去!”

秦百川连击三遍鼓膝盖都跪麻了,还不见大老爷升堂,又不见掌堂官来说明理由,不由心头火起,一蹦跳了起来,倒吸一口气,运了运劲,拿起堂鼓棰,破例来个四击鼓:“咚!咚!咚!嗵哧!”咋哩?堂鼓被敲破了!秦百川把鼓棰一扔,手一招带着赵、朱二老头,就往大堂走去。几个站班的衙役慌忙跑过来,把水火棍一架挡住了去路。

秦百川长胡须一抖:“你们要干啥?”

衙役们喝道:“干啥?就干这个!老杂毛,知趣点退出去!”

秦百川哈哈一笑:“班头!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你通报一声,就说小民有冤,要告状!”

衙役班头红眼圈子一翻:“太爷说了,今天不升堂!”“为啥不升堂?”“我又没钻到他肚里看,谁晓得!”

秦百川一愣,这才奇了!难道他知道我们来告王三盛,马上偏向他妹夫兼小舅子,哼!我叫你徇私舞弊!他头一仰,一双环眼射出两道白光,逼向“红眼圈”:“你去禀报,就说我今天非叫他升堂不可!”“红眼圈”躲开他的目光,把水火棍晃晃:“你是耳朵背呀,还是忘性大,今天太爷不升堂!”

秦百川呸地一口唾沫吐到水火棍上:“做官不与民做主,枉拿国家印一封!”

这时掌堂官跑来,在班头耳边咕哝了一句,“红眼圈”嘿嘿一笑:“老杂毛听着!太爷说了,要轰你们出去!知趣点免得老爷动手,不知趣,老爷就不客气了!”他见秦百川冷笑着不动,举起水火棍劈头打来。秦百川也不在乎,暗吸一口气,运到脑壳上,等那棍落下,他硬着头皮往上一拱,只听“喀嚓”一声,棍子就像打到铁疙瘩上一样,断成两截,震得“红眼圈”两臂酥麻,虎口流血!其他的衙役见老头子的脑袋这等结实,便挥棍拦腰打来。秦百川又吸一口气,等那棍打来,他把两只胳膊往开猛一奓,那两排棍“刷”的分开,有的水火棍脱手飞上了天,有的连棍带人摔出老远!

秦百川把腰一叉,站定路心:“谁还来打?”那些衙役这时才定睛细看,上下打量秦百川,不瞅则已,一瞅谁不大吃一惊,啊!站在眼前的哪是凡人,分明是位天神!只见他:

身材高大,骨骼硬朗,须发皆白,面色红润;长长的白眉毛下,一双环眼炯炯有神;方方的海口以下,一部银须胸前飘散,根根抖动;头戴宝蓝色粗布遮阳帽,身穿绛黄色粗布长衫,脚蹬粗皂布粉底卧云鞋;腰系一根蓝布带子,背插一杆大烟袋,铜嘴、铜锅、铁杆,烟锅空壳鸭蛋大小,烟杆实心鸡蛋粗细,长有三尺三寸三,重有八斤八两半,拄路能当龙头拐,征战可作虎尾鞭!

衙役们看罢,都在心中暗叫“厉害”,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动手了。秦百川哈哈大笑:“你们不打了,我可要闯上公堂喽!”他向赵朱二老头一招手,“走!”

那边厢“红眼圈”早已连滚带跑,进去禀报:“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三个老杂毛,闯上公堂来了!”

吴嗣昌一惊,眼睁开了:“这点芝麻事也大惊小怪!不是叫轰出去嘛!”

班头苦着脸,挤挤红眼圈:“轰不出去呀!厉害得很哩!”扼要把刚才的事禀报一遍。

吴嗣昌一激愣,坐了起来,刁民竟敢无视王法,殴打衙役,擅闯公堂,这还得了!他正为钦差被杀的事懊恼,这可找到了出气的篓子!连忙吩咐:“升堂!”

秦百川领着赵朱二老,一步一步登上九级高台阶,猛听狼嗥虎啸一声吼:“升——堂——!’,秦百川抬头一望,哎哟!知州大堂好不威严!

这大堂面阔八间,进深三间,三八二十四间打通;红柱落地,青砖上顶,飞檐托天,布瓦遮阴;朱漆大门如血口,绿纱窗户似眼睛,朱门上一对椒图铜兽衔门环,镶着三寸铁皮门边,铆着七七四十九颗镏金铜门钉;门上挂一块横匾,黑漆描金四个字:“公正廉明”,门两边挂一副黑漆描金对联,上联是:“尔奉尔禄,民脂民膏”;下联是:“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大堂正中,花砖砌成三尺高台,台边围着朱漆栏杆,台中摆一张公案;公案右首放一筒四楞四正动刑竹签,公案左首摆一块檀木板,放一叠泥金卷宗。立一块惊堂木,竖一条紫玉笔架,放着一黑一红两支羊毫笔,黑笔判是非,红笔批生杀;公案后摆一把高背雕花紫檀太师椅,椅背后八扇屏风,上画潮水涌红日,五彩映八宝;屏风顶上挂一朱漆描金横匾,上写四个大字:“明镜高悬”,意思是大老爷耳聪眼亮心明如镜,三尺法堂能辨是非曲直,能分善恶忠奸。大堂两边,竖着“回避”牌,“肃静”牌,“均州正堂”牌;刀、枪、斧、钺,各色仪仗。“升堂”喊罢,“刷”从里面二龙出水般跑出两排衙役,雁翅摆开,人人手拿夹棍、长棍、水火棍、板子、拶子、铁链子,威威赫赫;法堂里一边站着抱卷宗的,一边坐着录口供的;法堂口红漆柱上高挂云板,一敲叮当响,衙役喊“堂威”。这边喊:“无恶——!”意思是:法堂上容不得恶人;那边喊:“恶无——!”意思是:大老爷升堂恶人完蛋!这声音就像虎啸狮吼一般瘆人。增加了法堂的森严恐怖气氛,胆小的霎时会心惊胆战腿吓瘫!云板三响,堂威三喊,就听“嗯呔”一声咳嗽,知州吴嗣昌撩袍端带出堂了。秦百川眨眼一看,见他这身打扮:

头戴五品水晶顶单眼花翎,翡翠翎管,身穿八蟒五爪紫色开衩袍,撒满暗花,胸前补服用银线绣成一只白鹇,脖子里挂一串琉璃朝珠,脚蹬粉底高筒靴子,一摇三晃,三晃九摆,活像熊瞎子上高台。

他晃上堂来,见堂前跪着三个老头子,心中好恼!老杂毛,胆敢闯堂!一声断喝:“给我拿了!”早过来几个衙役,虎狼一般,“哗啦”把铁链子给扣到了三位老人脖子上,“咔嚓”上了锁,拽起就走。秦百川心想,难道他晓得我们要告王三盛?不对呀,状子还在我怀里揣着呢,谁也不晓得哩!不行!今个死也要把话说明白,不能糊里糊涂坐牢!他把气一运,“啪”一个骑马蹲裆式,站到大堂正中,真个是打拳练艺“坐如钟,站如钉”。这会秦百川就跟钉子钉到大堂一般,莫说几个衙役,就是套一头牛也甭想拉动他。

吴嗣昌把眼一翻:“为何不走?”

秦百川和赵、朱二老又跪下:“大人,小民有冤!”

吴嗣昌蒜头鼻子一耸:“哼哼!你们有何冤枉!你们无视国法,私闯公堂,该当何罪!”

秦百川膝行向前一步:“大人容禀!小民击鼓三遍,不见升堂,被迫无奈,才闯公堂!”

言语不多,有分量!说得吴嗣昌张口结舌,他本来想吓唬吓唬三个老头子,出出胸中恶气,没想碰了个软钉子。无奈只得坐到大堂上,叫衙役给他们取下铁链子,然后微微一笑,自搬梯子自下楼:”嘿嘿嘿!要打官司,呈上状子!”

秦百川从怀中掏出状子,顶到头上,由衙役过来拿去呈上公案。

吴嗣昌拿起状子,打眼一瞄,就没细看,一甩手把状子扔下公案,喝令:“乱棒轰出!”衙役们号叫一声,涌上来抡起棍棒就打。秦百川“刷”的从背后拔出那杆大烟袋,一举挡住棍棒,大呼:“冤枉!小民有话要说!”吴嗣昌把嘴一歪,示意衙役退下,喝道:“讲!”

秦百川把烟袋又插到腰里,问道:“小民告状,大人连状子看都没细看,就轰小民出堂,不知为啥?”

吴嗣昌嘴一咧:“嘿嘿嘿嘿!你问我,我倒要问你:你这状子谁写的?”

秦百川答道:“我们山上朱秀才写的!”

吴嗣昌哼一声:“这就对了,去!上街重写状子。”你道这是为何?

原来,自打吴嗣昌任知州以来,他想了一个搜刮钱财的新招:包揽诉讼。他雇了三个讼棍,在均州城南大街、北门街、朝武街开设诉讼铺,专画老虎,就是写状子,因打官司的状子跟老虎一样能咬人吃人,所以写状子又叫画老虎。他规定:凡到州衙告状者,一律要用诉讼铺的状子。否则,状子无效。人们去请讼棍画老虎,得掏润笔金,讼棍再根据你润笔金的多少画老虎。你若出的重金,就给画只猛虎,就是把言词写激烈话写重,到州衙包你官司打赢;你若出的钱少,就给画只狸猫,把言词写得轻飘飘的不占斤两,官司包准打输。人们为了打赢官司,就不惜重金润笔,有的润笔金多达几百两、几千两银子,当年王三盛和武当西乡首富熊老财打官司,出的润笔金是一万两银子,讼棍给他画的是插翅虎,当然官司打赢。吴嗣昌在诉讼铺设有管账先生,除了少量银钱给讼棍当工钱,大量银钱进了吴嗣昌的腰包。吴嗣昌又当钟馗又当鬼,又画老虎又断案,全按出钱多少判输赢,不到两年工夫,光凭润笔金一项就搜刮了十数万两白银!老百姓气愤地编了首民谣:有钱就有理,有云就有雨。屈死莫告状,饿死莫讨米。

三个讼棍的笔迹吴嗣昌认得溜熟,因此铁印山朱秀才的笔迹他一看就扔了。秦百川只晓得打官司要想打赢,就得找讼棍,可没想到离了讼棍的状子连官司也不让打!他慌忙申辩:“大人,城里三个诉讼铺我都去了,无奈人家不敢给我画老虎!”

吴嗣昌一愣怔,哦!我开的诉讼铺还没听说过有这等奇事!忙问:“为何不敢?”

秦百川本来要说:“我要告王三盛,讼棍都怕担干系,不敢写状子”,可就怕这样一直说,他又连状子看都不看,就轰自家出堂,因此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从地上捡起状子顶到头上,说道:“大人,你看一看状子就会明白!”他心想,只要你一看状子,你就是徇私也要丈量丈量,王三盛犯的可是欺君大罪呀!

吴嗣昌接过状子一瞅,不由吃了一惊,连忙眨眨肿眼泡,过细看一遍,只见上面写道:为告均州守备王三盛假公济私,亵污圣谕,欺君压民事。幸闻慈禧老佛爷万寿,万民献礼祝寿,每户出纹银十两。王守备三盛无视老佛爷圣谕,擅改祝寿银两,勒索铁印山百姓每人出纹银十两,盖因借祝寿为由,立逼百姓卖地,为其母建造陵寝!此等明目张胆,亵污圣谕,擅抬寿礼,与强取豪夺良民财产何异?与上欺君下压民反叛朝廷何异?万望知州吴大人明鉴,为小民做主。铁印山二千百姓跪呈×年×月×日

吴嗣昌把状子连看三遍,心里就划开了道道:要说上面讲的全是实情,王三盛想讹铁印山那块风水宝地他也知道。无奈王三盛是啥人,拔根汗毛比尔等腰还粗,你还告个啥状!他正想把状子一扔,再喝令乱棒打出,忽然黄眼珠子一转变了主意,他见刚才三老闯堂,又在公堂据理力争,揣摸绝不是等闲之辈,要是赶出去,他们走府下汉上北京咋办?嗯!不能赶他们走,叫三个老杂毛死到牢里算了,他想到这,突然大喝一声:“嘟!大胆刁民,胆敢诬告命官,陷害无辜,给我拿了!”

随着他的喊声,衙役上来又“哗啦”把铁链子给三老套上了脖子。三老又大喊:“冤枉!”秦百川还挺直腰杆分辩:“大人在上,小民所呈事实俱在,铁案如山,咋能说陷害无辜?自古以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又咋能说诬告命官?”

吴嗣昌把惊堂木“啪”地一拍,喝道:“刁民大胆!你说不是诬告陷害,谁能作证别处寿礼是一户十两银子?”

这一问秦百川也不由打个冷战!他本来以为知州会秉公而断,顶多落个轰出法堂,没想到知州竟然替被告反咬一口,要判原告反坐!在家走之前也没想到要找证人,现在突然要证人,真是抓石头打天哪!不过秦百川还算沉得住气:“大人,要证人容小民出衙去请!”

吴嗣昌又把惊堂木一拍:“你是喝了灯草灰,放的轻巧屁!放你出去你跑了!既然所告属实,就应带上证人;眼下不敢带证人,就是捏造事实,陷害好人!来呀,每人先打四十大板!”两班衙役不容分说,上来按倒三老就打。三老受屈,不住声大喊:“冤枉!冤枉!”

吴嗣昌打罢三老,喝令:“收监!待审!”正要退堂忽然从屏风后闪出一人,喊声:“慢!”吴嗣昌一扭头,哟!王三盛!

王三盛昨晚给钦差阿努哈收尸,一直忙了半夜,不敢在武当山久留,连夜往回赶,刚到守备府,就被接进州衙议事,不想到了州衙又听说知州在问案,心里不乐,哼!眼下啥时光,还有闲心判官司,就亲自到大堂看个究竟,没想到有人敢告他王三盛!因此,等吴嗣昌要退堂时,他出堂了,一眼看到三老,鼻子里冷冷一笑:“哼哼!老杂毛,你要告我,我来啦!”

秦百川一见王三盛真是仇人相见,他眼珠子刷地全红了:“王三盛!你欺君压民,我在均州告不倒你,到襄阳,下武昌,上北京,也要告倒你!”

王三盛嘿嘿一笑:“如此说来,你们真是铁印山的人了?”

秦百川答道:“真的不假!”

王三盛又冷冷一笑:“秦海山是你们什么人?”

秦百川答道:“我的儿子!”

王三盛刷地把老驴脸一沉,一步抢过去,一把揪住秦百川领口,怪叫:“好哇,老杂毛!你纵子行凶,杀害钦差大臣二皇帝,该当何罪!”

吴嗣昌一听大吃一惊:“啊!昨天在小武当刺杀代老佛爷进香还愿的钦差,就是老杂毛的兔崽子啊!老杂毛,老杂毛!你们可是犯了灭门大罪呀!”

秦百川一听,“轰”恰似五雷击顶,耳鸣爆竹,眼冒金花,痴呆呆吓傻了,震懵了。好半天,他才反省过来,想到这真是飞来横祸从天降,忍不住口中高呼:“冤枉啊,冤枉!”

吴嗣昌冷笑几声:“嘿嘿嘿嘿!不动大刑,谅你不招!”

赵朱二老听说这罪,吓得“呜”大哭起来。吴嗣昌眼下急着要和王兰盛商议如何动本、奏报钦差被杀之事,因此喝令:“先打入死牢,听候审处!”

泰天梁在石狮子旁边一直等到晌午过。不见三老出来,向衙役一打听,才知道大事不好!转身背起剩下的银钱就跑,走到南城门,只见城墙上贴着捉拿秦海山的告示,画着秦海山的影像。秦天梁大吃一惊,不敢怠慢,一溜烟赶往铁印山报信,刚出南关,碰上了秦海山三个人……

秦海山听天梁讲到这,当机立断:“走!闯进均州,搭救三老!”

秦天梁一步抢到秦海山面前,“扑通”跪倒:“爹!你老不能进城!”

秦海山把眼一瞪:“嗯!我不进城,咋救三老!”

秦天梁抓住他爹裤角哭喊:“爹!他们正抓你呀!”

秦天柱也“扑通”跪下:“师父!你留在城外,我们进城!”

秦海山冷笑一声:“哼哼!谁抓谁还说不定!”一抬脚把儿子踢翻,拔腿就走。突然背后有人哈哈一笑:“秦海山,你跑不了啦!”秦海山大吃一惊,脚尖点地,“嗖”窜出八尺开外,“刷”拔出了尚方宝剑!

第六章 夜探均州城

却说秦海山拔出尚方刻,正要开打,一回身,不由一愣,嗨!跺跺脚,又把剑插进鞘内。谁来啦?“一壶酒”!他托着拃把长,指头粗,白铜锅,紫竹杆,碧玉嘴,绣花荷包的小烟袋,笑得弯腰弓脊儿:“呵呵!哈哈!嘿嘿!海山,都说你吃过熊心豹子胆,天不怕地不怕。今个我一句话,看把你吓的!嘿嘿!哈哈!呵呵!”

秦海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用手指头点着朱老幺的眼窝:“你呀!真是弥勒佛转世,眼下出了塌天大祸,还在穷开心!”

朱老幺伸着脖子,假装探迷:“啥塌天大祸?”

秦海山正要说话,朱老幺摆摆手:“甭说啦!你顶多晓得杀了钦差,三老打进死牢,城外画影悬赏、明察暗访捉拿你!还有一件才吓死人哩!”

秦海山见他一气说出这一串,晓得有来头,忙问:“还有件啥事?”

朱老幺把小烟袋朝腰里一别:“走走走,先喝一壶壮壮胆!”

秦海山急得把脚一跺:“老幺!你也不看这是啥时辰!”

朱老幺向秦海山挤挤眼,突然把脸一沉,大吼大叫:“啥时辰?后半晌!咱们有理到茶馆去说!你昨天接到了儿媳妇,今天不想给喜酒喝,不行!走!”说着一把抓住秦海山的手,扯扯拉拉朝一条巷子走去。秦海山和朱老幺是儿女亲家。莫说天梁还没和老幺的小女拜堂,就是拜堂成亲,哪有老丈人向女婿家要喜酒喝的道理?他正在感到好笑,老幺啊,老幺!你想喝酒真是想疯啰!突然转过一个墙角,老幺停住步用嘴指了指南门外街上,秦海山扭头脸贴着墙角一瞅,哎呀!暗吃一惊,明白了刚才朱老幺说的酒话,只见大街上,走来两排清兵,跟来几个暗探。清兵身穿号衣,怀抱钢刀,暗探便衣小帽,东瞅西瞄,为首的清兵,提一面黑漆红心大锣,边走边敲,敲一声喊一声:“军民人等听真,知州大人有令,从即日起,提前一个时辰关闭城门,推后一个时辰打开城门,望进城下乡者遵守时辰!”

看来情况有变,秦海山用眼光扫扫朱老幺,朱老幺没事一般:“走!到望岳楼喝一壶!”

秦海山无奈,只好领着人到望岳楼。这望岳楼在均州城南关街西边一个巷子里,站到楼上能望到大岳武当七十二峰朝大顶的雄姿,是均州四大名酒楼之一,果然布置得与众不同:

楼分五层,巍峨壮观,四边出檐,转角回廊。大楼下金砖铺地,青砖上顶。大楼上碧瓦飞檐,红柱支撑。大隔扇镶着八仙过海人物故事,落地窗雕满梅兰菊莲芳草香花。五层楼,层层高挑酒幌子,一层更比一层雅:第一层,挂一只酒葫芦,幌子上写:“望岳酒楼”;第二层,挂一双金鲤鱼,幌子上写:“吉庆有余”;第三层,挂珍珠长穗,幌子上写:“太白遗风”;第四层,挂一柄银制日月壶,幌子上写:“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第五层,挂一双嵌玉紫金杯,幌子上写:“八仙不醉难渡海,太白有酒方写诗!”真乃是:迎送四方客,满层珠宝光;未进望岳楼,但闻名酒香!他们上了二楼,拣个桌位坐下,切了一大盘卤牛肉,一大盘卤顺风,一大盘爆炒野鸡丁,一大盘油炸野猪肉丸子,要了一壶酒。五个才要一壶酒?要晓得今天是办啥事啊!秦海山可不敢再让朱老幺喝醉了。朱老幺也不争吵,也不谦让。抓过酒壶先斟了一盅,一仰脖子“咕噜”下肚,秦海山扯了一下他的衣裳襟,压低嗓门:“哎,还有一件啥事啊!”

宋老幺“咕噜”又喝一盅:“慌啥哩!润润嗓子再说!昨天来个洋神甫,说要在均州城盖天主堂,还要兴洋教,我昨个就为入教的事,误了喜酒!”秦海山见“一壶酒”又在说酒话,心中明白,慌忙给他斟酒,自个也吃喝起来。秦天柱故意把筷子绊到地上。乘弯腰捡筷子的王夫,向后一瞄,呀!刚才在清兵屁股后头的两个探子,正坐在后面桌上喝酒哩。他俩把两顶黑缎子红顶六牙瓜皮帽放到桌上,露出青丝丝的头皮,黑油油的辫子。由于那两颗胖脑袋不住地朝这边偏,两条辫子长虫似地在他俩黑缎子暗花长袍上乱轱蠕。秦海山和天柱坐一条板凳,背对着那两名黑衣探子,“一壶酒”可跟他俩脸对眼,怪不得又说酒话了。天柱心里一闪缝,也来凑热闹了:“幺叔,洋人啥样的?”这一问朱老幺可有点为难了,洋人啥样的,老幺也没见过。昨晚他只是听说洋人来了,今天是随机应变扯出洋人蒙黑衣人眼睛,没想到小家伙出难题来了!不过朱老幺到底是久闯江湖,肠子弯弯多。他“吱儿”抿口酒,挟一个野猪丸子填进嘴里,边嚼边说:“洋人啊,嗨!你见了保准吓哭,他们有高有低,有胖有瘦……”秦天柱心里好笑,尽说些抓云彩摸天的话,谁不晓得有的人长得高,有的人长得矮,有的人长得胖,有的人长得瘦!可他哪晓得老幺的难处,本想添一句“还有男有女哩”!又怕不尊敬长辈,只好打断他的话问:“昨天来的那个洋人哩?”朱老幺正要再绕圈子答话,跑堂的不晓得嫌老幺说得不过瘾,还是想卖弄一下他的见识,凑上来接过话道:“嗨呀!昨天来的那个洋人,细高的个,尖溜溜的脚,黄头发跟一只翻毛鸡一样卷来弯去,黄胡子跟兜茅草似的乱蓬蓬的,青眼窝跟蛐蟮洞一样眍着,高鼻子跟老鹰嘴一样勾着。当场把两个看热闹的娃子吓哭了……”朱老幺连忙插一句证实自己的话:“我就说么,你娃子见了不哭爹喊娘才怪!”跑堂的对朱老幺打断他的话挺不顺气,白了他一眼:“就那还有个女人挽着他的胳膊走哩!”他这一说,在座的都觉得新奇,在那个世道男女并肩走都不好意思,还胳膊挽胳膊!秦天梁也沉不住气了,瓮声瓮气问:“哪个女人?”跑堂的见他的话抓住了人,得意地一笑:“嘿嘿!就是大名鼎鼎的含香楼上林香珠!”这林香珠是有名的妓女,多年被王三盛霸占,秦海山是知道的,心想眼下该接腔,说给背后的暗探听,就撇着个腔用半生不熟的河南话问:“大哥,这女人是不是俺师弟的粉头?”跑堂的被问得白眼直翻,“一壶酒”会意,连忙接腔解和:“他师弟就是守备大人王老爷!这位也是少林拳师海老师父的高徒!”跑堂的“哦”一声,霎时满脸堆笑:“怠慢,怠慢!”他正要下去,就听背后那个黑衣人喊:“算账。”跑堂的过去收了酒钱下楼会账,两个暗探拖着辫子弯腰跟下楼去了。

秦海山长吐一口气:“两条狗可跑了!”朱老幺嘿嘿一笑:“他咬到了守备大人师兄的脚后跟,再不跑,你到守备大人面前弹他一指头,他的脊梁骨不断三截才怪!”说得大伙又是一阵哄笑。秦海山又给老幺斟盅酒:“现在该书归正传了吧!”

朱老幺这会儿也不晓得肚里灌了几盅,只见他脸飞红晕,眼窝潮湿,笑笑:“要我说可以,你们得答应我三条:一不要怕,二不要气,三不要急!三条缺一,我就是把这话沤烂到肚里,也不往外吐!”

秦海山用指头点点桌子:“好吧!好吧!三条都依你,快说!”

朱老幺斜他一眼:“咦!我没说,你就急成这个样子,我一说,你还不七窍冒烟!不说了,不说了!”秦海山瞪他一眼,端起一盅酒,“咕噜”一声,不吭声了。

朱老幺瞟他一眼,笑了:“呵呵!第三条做到了,第二条又做不到,生气啦!”

秦海出眼一翻,真想给他两个耳光子!开玩笑也不看时候!又一想,跟这种人怄气划不来,谁不晓得他是个“家里死人还看戏,屋里失火还赶集”的快活人,今个八成又是酒瘾发了找酒喝,你有闲心快活,我没闲心奉陪!他向赵雄一摆头:“我们走!老幺,你消停喝吧!”说着话就要走,朱老幺把酒盅一放,站了起来:“我老幺喝惯了英雄好汉的酒,对胆小鬼的酒一滴不沾!”

赵雄忍不住了,“呼噜”一头站起来:“‘一壶酒’!你说话嘴上留个把门的,我们咋是胆小鬼!”

朱老幺脖子一偏:“哎!不是胆小鬼,你们怕啥子!我还没把事说出来,你们就吓跑了!”

秦海山过来把朱老幺往凳上一按:“好我的幺哥!不要再磨叨了好不!快说啥事?”

朱老幺把脸一板:“不行!我说约法三章,就得约法三章!都给我坐下,规规矩矩,自自然然,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听我说!”

众人无奈,只好沉住气坐下。朱老幺边喝酒,边嚼菜,就跟拉家常似的说起来:“我昨天一见海山斩了二皇帝,被官兵围着不得脱身,就使了个敲锣调兵计。海山一跑,我也走了。我就晓得这事闹大了,先跑到均州城,拉住三老莫告状了。没想到昨天累着了,在望月楼我表侄儿那儿喝了一壶酒,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晚一脚没有拦住三老。我只好又回望月楼探听消息。我要了一壶酒,正在自斟自饮闷头喝,这时上来了两个清兵小头目。一个嘟嘟哝哝说:‘娘的,今个手气真不好,刚领几个饷钱,不到一袋烟工夫,就在赌场输干了!’另一个说:‘别晦气,马上运气就来了,守备大人正在调兵,明天五更造饭,要血洗铁印山,给钦差大臣报仇。到时候,你我只要在身上多缝一个荷包,不怕缺钱花!’我一听,大事不好……”

秦海山几个听到这儿,真像五雷轰顶,人家要血洗铁印山,那还得了!你看他们几个,人人脖子脸涨得血红,“嗖”地一声,跳了起来!朱老幺笑着把双手一按:“看看!叫你们不要急,你们还是沉不住气!幸亏有约法三章在,要不你们还不把房子冲通!好事不在忙中起,人忙无计,坐下听我说完!”他不管人家听不听,接着说他的,“我慌忙跑回去报信,出了南门,见你们来了正说话,我一溜站到路边给你们望风哩!”别看“一壶酒”好开玩笑,今天说的全是实情。他幸亏事先提出约法三章磨磨性,要不,秦海山他们不乱套才怪!话虽这么说,秦海山心里可真像翻江倒海一般!他从铁印山临走时,只想到要救三位老人,没想到官兵要血洗铁印山,唉!这咋得了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是生非!这个念头一出现,他又“啪”地照自己灵盖一拍,哎!秦海山,秦海山!俗话说:见死不救非君子,见义不为枉做人!你救的是好人,杀的是歹徒,有理嘛!为何怨恨自己?他越这样想越想不通,为何有理之人反吃官司?他王三盛私加寿礼,霸人土地为何不犯法?当官为何不为民做主?天理何在!

赵震刚几个见秦海山双眼直瞪瞪,坐到那里不言语,一个二个傻了眼。就连提出不怕、不气、不急的“一壶酒”,也沉不住气了:“哎!海山,你咋啦?你咋不言语,眼下啥时候啦!”

秦海山想了想,低声吩咐:“幺哥,你赶快回铁印山,给全村二百六十户报信,叫他们收拾东西,要是我在明天太阳出山还没回去,准是出了事,就叫大家赶快逃命,各奔生路!天梁,你在望岳楼城墙外接应,我和震刚天柱进城!”

朱老幺白果眼骨碌一转:“嘿!进城自投罗网啊,眼下城里调集的人马不下三千,你们三个有通天的本事,顶啥用!要跑我们一块跑,回去领着乡亲们逃命!”

秦海山长叹一声:“唉!八百里武当山,是人家‘武当王’的天下,你往哪逃哇!还是按天柱的计策,抓住王三盛,不愁救不了一山生灵,三老性命!”说罢又要了两壶酒,几盘菜,慢抿细品,细嚼慢咽。这等紧急的事,他们还有闲情逸致?不是的,是为着消磨时间,等到天黑好办事。可有一件,朱老幺早就回山了。

秦海山他们这场酒,一直喝到红日衔山,掌灯时分。俗话说:“初一初二不见面,初三初四一条线,初五初六月挂钩,初七初八月露半,十五十六月儿圆。”今日十月初二,月黑头,外面是伸手不见掌,张嘴不见牙。秦海山领着他们三个,来到望岳楼外边的城墙脚下,小声吩咐秦天梁在这一带放风,出了事就到望岳楼五层楼上迎城墙的窗口边点个双灯。然后他脱下浩氅,一拧朝腰里一围,再从腰里解下那三丈六尺长的金丝绳,这东西全用纯柞蚕丝搓就。染成金色,虽无小拇指粗,可十分结实,正是一条攀墙越脊的好软索!武当山练武功的穿戴都是一搭几用的。这腰里的金丝绳平时穿上五彩灯笼穗,系到腰里是个装饰品;等到攀墙时,从腰里解下,把五个灯笼穗捋到一头,一挽,再从兜里掏出一个五爪小抓钩,绑到另一头,哈!一条系钩联穗攀墙越脊金丝索做成了。秦海山一手挽往灯笼穗,一手捏住小抓钩,一扬手“云里摸月”,“呜——!”把个五爪纯钢小抓钩扔上了城墙,拽拽绳子头,挺牢稳,瞅瞅城墙上,无动静。这才手抓绳子,脚蹬城砖,头朝下,脚朝上,这在武术上叫做“蝎子倒爬墙”,“噌噌噌”上到城头。接着震刚、天柱也拽绳上来了。秦海山把钩挪到城墙里边,按稳抓牢,拽着绳子,头朝下,腿朝上,搅着绳子,“刷”飞了下去,快到地面,双腿一挽停住,向下瞄瞄,一个“云燕翻身”,双脚朝下,轻轻落地。有人说啦,这样下去多危险,万一翻不及身,岂不是脑袋碰地。其实这是险中有夷,头朝下看地面看得清楚,离地有多高,地上有啥东西,有个约摸。要是发现地上有刀有刺,有坑有水,可以立即煞住,一翻身再用“蝎子倒爬墙”噌噌噌上去。要是头朝上,脚朝下,看不到地面,没有约摸,“刷”不是撞得脚脖子窝气,就是掉进下面水坑里,有时还会被下面埋伏的人生擒活捉!闲话少说。等震刚、天柱二人下来,秦海山托住软索灯笼穗,往上一抛一悠,使个“金龙摆尾”,那劲顺绳子冲上去,“噌”拔起铁钩,“嗖”向城墙落来。秦海山一伸手,“云中托月”轻轻接住,解了抓钩装进兜里,把灯笼穗往中间一捋,折成五折十条,系到腰里,挂到裆前。再从腰里解下浩氅披上,俨然又成了一位教师爷!他领着师弟徒弟,顺着环城小道,绕过阴森恐怖的城隍庙,直奔大街。这里是均州城最僻静瘆人之地,大白天人从这儿过头发根子就直奓,半夜三更连鬼都不敢从这儿走。据说,每夜城隍庙里判官审鬼,阴风惨惨,哭声凄凄,铁链子哗哗响。本来庙里东西廊房泥塑的二十四孝,轮回转世,因果报应,下油锅,上磨推,斧劈刀剁,铁锯肢解,人们看了就够害怕的,加上个判官审鬼,谁还敢到这!因此人称:“城隍庙,城隍庙,神仙路过也吓一跳!”咋哩?怕被抓去当鬼审问!近来又添了个传说更怕人:说是有两个胆子大的,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两人打赌比胆量。拉拉扯扯来到城隍庙,悄悄揭开一具才放的棺材,张三指着里面那具死尸说,你今夜要是敢朝他嘴里喂个饺子,明天我俩去验,我服你胆大,给你灌酒喝;要是嘴里没饺子,你得给我灌酒喝!李四仗着自己胆量大,答应下来,夜里端了半碗饺子,偷偷摸摸到了城隍庙,掀开棺盖,用筷子夹一个饺子往那死尸嘴里一放,奇怪!那死尸嘴一动弹咽了下去,李四心里一寒沉!不过李四到底胆子大,定定神,又喂一个,又吃了,半碗饺子喂完,那死尸呼噜一头坐起来,瓮声瓮气说:“我还要吃!”妈呀,诈尸啦!这一家伙把李四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手一抖,“啪”海碗落地摔得粉碎,扭头就跑,那死尸随后就撵。李四跑到门口,门槛把脚一绊,“咕咚”栽倒,眼一翻腿一伸断气了。其实,吃饺子的不是死尸,而是张三,他先走一步到了城隍庙。扒开棺盖钻进去,又把棺盖盖住,然后躺到死尸身上,等着吃饺子。当时随便开棺是犯法的,因此又不敢掌灯,硬把李四吓死了。张三见打赌出了人命,也不敢承认饺子是自己吃的,因此,均州城流传了个稀奇古怪的故事,“城隍庙的死尸吃饺子”。打这起,越发没人敢来了。今天秦海山三个从这过,就没碰上一个活人,碰到的死人倒不少,横七竖八,绊腿踢脚。都是大白天街上饿死的叫花子,被拖到这里扔着,等第二天清早净街,由土公子拉到乱葬岗埋掉。可怜啦,这些死尸的破衣烂裤全被剥掉,净溜溜赤条条暴尸街头。秦海山他们正走着,突然前面一个黑影在晃动,三个人以为真的碰上鬼了,霎里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呛啷”拔出兵刃!那黑影一听响声,一扭头,妈呀!前面三个黑影晃来,他以为也碰上鬼了,吓得扔了刚剥下来的那捆破衣裳,爬起来撒腿就跑!这人就是那个张三。秦海山三人一愣怔,也不追赶,一折身上了大街。

大街上照样是阴森世界。饭馆、铺子已经关门,只有几家客栈从窗眼里、门缝里闪出几缕昏黄的灯光,鬼火似的在空中飘荡。街头屋檐下不时传来叫花子的呻吟,哭叫,走不多远就会绊到一具刚饿死的尸体,偶尔也能听到从豪门富户中,传出的丝竹弹唱声和夹杂的轻狂欢笑声。秦海山心中不住地叹息,对豪门的仇恨在胸中烘烘燃烧,等着瞧吧!打蛇打头,擒贼擒王,先把你们富豪的打头人王三盛捉住,看你们还高兴不!他紧咬牙关,圆睁二目,领着赵雄、天柱,穿过一条大街,几条小巷,来到了均州四大名酒楼之一的望月楼。

这望月楼是均州的第一大酒楼,建在均州城东大街上,面临汉江。每到月半十五,登楼东望,可见明月从汉江波涛中升起,再映入波涛江中,天上水中,二月相照,水天一色,银亮亮一片,使你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月亮是悬在天上,还是落在水中;有时一叶渔舟驶来,双桨如翅,划破水中月,你才明白月亮在天上,不过渔舟过后,碎成玉片冰屑的明月,慢慢又拼聚拢来,并且随着江水荡漾的清波,起伏跃动,活了一般,天上水中,两个月亮一静一动,相映成趣,奇妙极了!这就是均州八景之一的“东楼望月”。秦海山一行三人上了望月楼。霎时跑来一个小堂倌,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矮挫挫,胖墩墩,大眼睛,薄嘴唇,吆喝起来一串声:“楼上有雅座!酒有黄酒、伏汁、带糟酒,老窖、大曲、武当露;菜有顺风、赚头、卤牛肉、猪肝、香肠、炖羊肘、鸡蛋、鹅蛋、咸鸭蛋、精丝、精片、蛋包肉、鳊、鲌、鲤、鲫、王八鱼、熊掌、燕窝、鲜猴头,外加银耳冰糖粥!客官,请点!”那小伙子唱罢,低声说道:“秦大叔,你咋来啦!官府正在抓你哩!”这人就是,“一壶酒”的表侄肖玉秋,外号“小泥鳅”。

秦海山微微一笑:“好哇!我正要找你哩,楼上看座!”接着低声在“小泥鳅”耳边咕哝了几句,肖玉秋领他们上了酒楼最高的五层楼。只因今夜无月可望,五层楼上就没有来别人。接着肖玉秋找来文房四宝,一转身唱着菜谱:“一壶老窖酒,一壶武当露,一盘咸鸭蛋,一盘顺风拌赚头……”下楼去了。

秦海山草书一信,叫秦天柱带上去请王三盛。好个秦天柱,小小顽童,怀揣密信,下了望月楼,奔上南大街,经州学,过文庙,穿街走巷,不多时到了守备府。堂堂五品守备府,可是非同一般:

琉璃门楼,朱漆大门。大门上横悬一块金匾,上写斗大四字“天恩地德”。门楼上高挂两盏宫灯,大书“王府”二字。大门口蹲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灯笼下站两排号衣兵,恶煞凶神!

秦天柱走过去朝门口一站,叫道:“这里可是守备府吗?”

把门的兵丁一看笑了,谁家的小娃跑到这儿调皮,不看你长得怪逗人,给你两个擂壳子!

秦天柱见没人搭理他,又叫一遍:“王守备在家吗?”连叫三声无人理他,他朝一个门军一指:“呔!快进去通报,就说有人要求见!”那门军见这娃娃充大人样子,越发逗人爱,伸出两个手指头来拧他的脸蛋,没想到小家伙一伸手扳住了他的大拇指。那门军感到生疼,又拽不脱,他急了扬起手照小娃一个背花掌打来。小天柱把头一低,钻到他胳肢窝里,伸出两个指头照定那门军胳膊拐上的麻筋一抠,门军手一麻霎时拖了下来。秦天柱两下子制住了门军,说道:“你给我通报不通报?”那门军见这小家伙还有两下子,觉得有些来头,不敢马虎了:“哎!小兄弟,你是哪里的?”

秦天柱掏出那封信递上去:“不要多问,我家师父找他。都在信上写着!”“你家师父是谁,我也好进去通报!”“我家师父就是少林派名拳教师爷海师父!”

这门军一听吓得浑身一激愣,乖乖!怪不得小家伙恁厉害,原是海师父到了!海师父海一峰,是少林派拳术名牌教师爷,曾经教过王三盛,因此均州城乡都晓得他。门军不敢怠慢,拿着信一溜风通报去了。

秦天柱这会儿心里暗暗高兴,嘻嘻!再过半个时辰,仇人王三盛就要被诳进望月楼,绳捆索绑起来,抓出城去换回三老,换的时候我也学黄忠,射他一箭!叫他知道五年前被他打死喂狗的娃子,眼下找他报仇来啦!想到这儿,他像是怕王三盛认出来似的,不由把英雄软帽向天灵盖下拽了拽。可他马上又感到好笑,不说王三盛以为自个早喂狗了,就是没喂狗,这一身打扮,他说天也不会想到我曾是他家的小奴隶!天柱正在左思右想,门军赔着笑脸出来说:“哎呀,真对不起!守备大人带着‘赛虎犬’王九出门去了!”

天柱小眉毛一皱:“他到哪儿去了!”

门军摇着头:“这可说不准。城里同僚、亲戚、朋友多的是,谁晓得他到哪一家了!”

天柱连忙追问:“他啥时能回来?”

门军又摇摇头:“也难说。有时半夜回来,有时就在外面过夜!”

这一下,秦天柱心中发毛了!眼下连王三盛的面都没见着,甭说抓了。今天夜间不抓住他,明天他可要发兵血洗铁印山了,莫说三老救不成,就是老家也要遭殃!正在这时,突然谯楼上“咚咚”鼓打二更,这两下正敲在小家伙的心尖上,眼看快半夜了,连王三盛的影子还没见。找吧!偌大个均州城,大街三十六,小街七十二,百条巷子,千条胡同,街街相连,巷巷相通,大胡同里面套小胡同!哪晓得他到哪里去了,秦天柱忍不住在心里喊:王三盛哪,王三盛!你躲到哪去了!他无精打采回望月楼给师父报信,正走着。突然前边传来两声凄惨的呼叫:“救命啊!救命啊!”好天柱!听着惨叫,霎时涌上一腔热血,激起三分豪气,嗯!这准是恶人又在欺压良善,好哇!今个我要学学师父,也来打他一个抱不平!他拔出小宝剑,脚下一用劲,顺着呼救声,一阵风刮了过去。

第七章 活捉王三盛

王三盛这会儿正在溢香院含香楼,调情戏爱,寻欢作乐。自打昨天钦差被斩,他怀里就像揣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抓心!这也难怪,他是镇守这一方的武官,又是亲随钦差上山进香的,钦差被人杀死,他是咋保驾的,慈禧太后怪下罪来,他有几个脑袋能保住?虽说今天抓了三个老头,可主犯没有归案,到时候朝廷是要追究的,不光他的脑袋不保,祖上留下的家业也要充公,全家老小还要扫地出门,发配充军!一想到这儿,他就禁不住打个寒战,“咝——!”倒抽一口冷气。为今之计,就是火速拿到主犯秦海山,才能减轻自家罪责,保全性命、财产、一家老小。白天他虽说已经张贴告示,画影捉拿凶犯,无奈这武当山方圆八百里,大着呢,谁晓得他逃到哪里,躲身何处?王三盛不是认为秦海山跳潭身死,喂了娃娃鱼吗?怎么又画影捉拿他呢?前边讲了秦海山南崖遇险,坏事就坏在背后暗算他的那个人。此人就是乌鸦老道,他那天上午挨了训斥,下午又没能生擒天子皇犯,晚上闷闷不乐,为着消愁,独步登上西天门。蓦然,他见宫中穿行一人,使急慌忙,借着烛光,定睛一看,哟!那不是下午官兵要捉拿的朝廷要犯吗?他想叫喊,眼珠子一转,改变了主意,嗯!不能眼看到手的功劳,让别人抢去。他仗着自个有一把力气,会几套拳术,要生擒活捉秦海山,独吞这份大功。他贴身宫墙背后,专等秦海山上了西天门,突然从背后拦腰抱住,满以为能撂倒秦海山,抓他去邀功请赏,不料秦海山武艺超群,交手只一合,就把他掀翻在地。乌鸦老道半天才爬起身,捶捶腰,揉揉腿,眼睁睁望着朝廷要犯走了,哪敢去追!没奈何翻身奔向小武当,去给官兵报信,聊表对朝廷的忠心。王三盛明白了秦海山没有死,可他不明白秦海山在水里如何存身。后来有人就说秦海山是水猫子,能在水里住七天七夜不上岸,越传越玄乎。这会儿他只晓得秦海山难于捉拿,却不晓得,他要捉拿秦海山,秦海山也要捉拿他哩!他俩互相捉拿,各有用意,且看谁胜谁负谁捉谁吧!

王三盛正在眉挽忧絮,脸铺愁云,珍珠门帘一撩,“赛虎犬”进来了。他一见主子躺到太师椅上,眼皮耷拉,脸色阴沉,鼻孔喷粗气,心里顿时一咯噔。咋?昨天钦差被斩,与他是有牵连的。他生怕主子一怒之下,拿他出气!慌忙整整衣冠,上前讨好卖乖:“大人,出去散散心吧!”

王三盛鹞子眼一翻:“嗯!你还有那份闲心!”“赛虎犬”哈着腰,麻脸笑成一朵花:“大人,‘甜酒汁儿’回来啦!”“甜酒汁儿”,就是含香楼著名妓女林香珠的美号。长得如花似玉,是鄂西北两府一州十三县第一美人,多年被王三盛霸占,半月前被洋神甫恶煞神相中,领着到汉口溜了一圈。王三盛又不敢得罪洋人,正为这事争风吃醋怄哑气,不听则已,一听更是火上浇油,一拳砸到茶几上,那只二龙戏珠碧玉杯往上一弹,“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赛虎犬”慌忙甜蜜蜜地小声说:“大人息怒!‘甜酒汁儿’托人带口信说她想大人,要大人晚上去一趟!”其实“甜酒汁儿”带信一事根本没有,“赛虎犬”无非是讨主子欢心,想到只要王三盛一去,风花雪月快活一夜,把昨天那件揪心事忘掉一半,自己就算过关了,因此胡诌瞎编,信口开河,说出了妓女想情人。

果然这一招生效,王三盛听说“甜酒汁儿”想他,立时勾起了往日的恩爱,朝起一站:“此话当真?”“赛虎犬”头一低:“小人不敢撒谎!”

王三盛一挥手:“带路!”

王三盛进了溢香院,老鸨迎上来,抖手万福,飘身下拜,叫来一个丫环领王大人上含香楼。“赛虎犬”不能跟上去,呆到门口等着又难熬,一斜眼见斜对门一家赌局正在吆三喝四掷骰子,一闪身溜出门玩赌去了。王三盛跟着丫环上了含香楼,楼内听见梯子响,珍珠帘一闪,飘出一位花枝招展的丽人,正是林香珠。王三盛一见,霎时浑身酥麻,双腿瘫软,脑袋晕乎乎,身子轻飘飘,真像喝醉酒了一般!好个美人儿,半月不见,越发娇媚迷人。瞧她:

十分漂亮,百般风流。新卷的大波浪卷发,黑黝黝,乌亮亮,蓬松流畅,鲜活柔情,比往日挽高髻,插珠凤,更为妖娆;穿一身桃红色西式羽纱长裙,敞开胸口,裸露白嫩的胸脯,半含浑圆的乳峰,挂一副赤金绿宝石项链,轻扭腰肢风摆柳,飘飘欲飞,比往日穿旗袍,戴耳环,愈加娇艳;蹬一双咖啡色高跟皮鞋,碎步轻盈,身子轻弹,袅袅娜娜,比往日穿绣花鞋,款动金莲,越发妩媚。配上那水灵灵一对杏子眼,秋波荡漾,频频传情,勾魂摄魄;细条条一双画眉,笼烟含笑,卖弄风骚,迷人心窍;圆溜溜樱桃小口,胭脂点红,轻启朱唇,半露两排碎玉银牙,惹人疼爱;长乎乎鹅蛋粉脸儿,色如花瓣,腮似鲜桃,一笑两酒窝,颤颤流蜜,微微吐芳,沁心醉人。真个是,国色天香,倾城佳丽,貌欺仙女怕下凡,容羞百花不敢开,木头见了心也动,雪人见了胸也热!人送美号“甜酒汁儿”。

王三盛鹞眼圆睁,一眨不眨,眼珠发直,一动不动,盯着美人,饥餐丽色。看不厌,瞧不够,越看心尖越痒,踉踉跄跄奔过去,恨不得一口把她囫囵吞了!林香珠也十分乖巧,眼睛乜斜着王三盛扑哧一笑,微奓樱桃,半露碎玉,捏着香罗帕,扬起春笋葱根似的柔嫩细手,朝王三盛脖子上一搭,王三盛乘势拦腰搂住,拥进了绣房。

绣房里摆设华丽,紫檀柜子,紫檀桌子,描龙画凤;紫檀椅子,紫檀茶几,嵌玉镶金;紫檀梳妆台,悬珠挂翠;四周墙壁,用白绸子裱糊,上面挂一幅《九美图》,丽姿丰采;紫檀柜上嵌一块菱花宝镜,映照美容;茶几上放一双碧玉杯,一只雕龙,一只雕凤;牙床上叠两床苏缎杭绣鸳鸯锦被,一床艳红,一床翠绿;梳妆台上放着扬州的胭脂杭州的粉,名香宫皂雪花膏;桌子上摆一对景德镇的彩凤花瓶,插两束彩绸做的红牡丹、白芍药、金菊、紫兰、玫瑰花;里竖一座大座钟,时针正指十一点;外放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上面弯个鹅脖子一颤一抖;下面坐个黑片子滴溜打转,放出一种“嘭、嚓、嚓,嘭、嚓、嚓”的声音,敲锣不像敲锣,擂鼓不像擂鼓,王三盛不晓得这玩艺儿叫留声机,也没听见过这洋音乐,感到好奇,扑溜溜盯着这洋玩艺儿直出神!“甜酒汁儿”看这个土包子少见多怪,忍不住扑哧一笑:“咱们跳个舞吧!”王三盛一愣,这美人啥时候投的师,也学会了武术!“甜酒汁儿”见他愣着,笑眯眯伸过朱唇朝王三盛天灵盖吻了一下,“来呀,跳呀!”伸出两个尖尖的手指,捏住王三盛的衣袖扯了扯。王三盛被她这一吻弄得莫名其妙。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要么亲嘴,要么拧脸。哪有亲人印堂的道理!他慌忙用袖子擦擦前额,痴愣愣地问:“你这是干啥哩?”“跳舞呀!”“跳武?见天打仗,我早跳够了!”“甜酒汁儿”又扑哧一笑:“是跳着玩儿的。哦!您还不会,来呀,我教您!”

她教的是交谊舞。分为快三步,慢三步,快四步,慢四步。快三步、快四步,乐曲旋律欢快活泼,轻盈流畅,步法转侧灵活,敏捷多变,感情炽烈,适宜风华正茂的青年;慢三步、慢四步,乐曲旋律深邃悠远,婉转多姿,步法轻柔沉着,优美练达,抒情味浓,适宜风烛残衰的老翁。王三盛是初学,“甜酒汁儿”就选放了“华尔兹圆舞曲”,教他跳慢三步。她轻言柔语先教舞姿:“我俩站直,脚尖相对,你从我右肩上方平视前方,左臂向左侧举起,左手略高,轻握我的右手,哎哟!轻点。你的右手掌贴我的后背心,哟!是轻贴,不是搂抱!我从你的右肩上方平视前方,左手轻按你的右肩,右手轻托在你的手中。你先移步,我伴随你移步……”王三盛听着这一大套,心里早已不耐烦了,只是他一见“甜酒汁儿”,就像冰块见炉火,渴鱼遇春水,心溶意化,温驯得像只小猫,任美人儿摆调,听美人儿训导:“这是四分之三拍的三步舞,第一拍是重拍,二三两拍是轻拍;伴随节奏,第一步稍大,跟着是两小步;舞步要转圆圈。每一个‘嘭、嚓、嚓’的节奏转半圈,两个节奏转一圈。”“甜酒汁儿”说着,拉住王三盛,在“嘭、嚓、嚓”的音乐声中,别别扭扭,摇摇摆摆,蹦跳起来。尽管“甜酒汁儿”挽着王三盛的手认真教,王三盛搂着“甜酒汁儿”的腰,还是斜身蹩脚,歪三扭四,蹦蹦跳跳,步伐杂乱,几次踩了“甜酒汁儿”的脚,他也累得七喘八喘,油汗直流,嘴里呼哧着问:“心肝!你向谁学的这一手,真作弄人!”“甜酒汁儿”粉头一偏,半睁杏眼,轻启朱唇:“您猜?”

王三盛鼻子里笑笑,心里说:准是跟他妈洋人学的!“甜酒汁儿”瞟见王三盛满脸醋意,浑身不由一颤。不过这娇娘到底有绝招,她脸儿漩笑窝,含羞藏娇,稍卷舌尖,巧声俏气,话出口甜得像蜜汁儿:“我看书学的!你们男人都是木头骨肉,无情无义。人家想你想得吃饭不香,睡觉不甜,你也不晓得!没法子,我一个人在屋里跳舞散散心!”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里沁出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高高的乳峰朝王三盛胸前一贴,头扎到王三盛怀里。玉肢嫩手,搂住王三盛的脖子,撒起娇来。王三盛明知妓女自个学跳舞不大可信,可一想到她对自己的情义,不禁心中一阵热乎甜蜜,到底钱能通神,有钱能买鬼推磨,有钱能买情和爱呀!王三盛嫖娼三年,在“甜酒汁儿”身上花的钱,不下万两雪花银,早把她喂熟了,暖热了,她才对主子这等亲爱!王三盛越思越想心里越甜越香,他身子打飘,双手颤抖,捧起那张如挂露珠的桃花瓣脸蛋,正要伸过臭嘴去亲,猛听“嗖”跳进一个人来,低声喝道:“王三盛!你们不是悬赏捉拿我么,我来啦!”王三盛抬头一看,哎呀不好!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秦海山,手持寒光闪闪的尚方宝剑逼了过来。

秦海山咋晓得王三盛在含香楼呢?是“赛虎犬”说的。原来,“赛虎犬”在赌场掷骰子,不到一袋烟工夫,带的几两银子输了个精打光。要在别处,“赛虎犬”敢吹灯哄抢赌注讹诈人,可是在均州城,这些来武赌的,都是些杀人不眨眼、挨刀不吭声的亡命之徒,“赛虎犬”不敢操持,只好忍着,干咽唾沫溜出赌局散心去了。他一路来到望岳街,这地方可望到百里开外的武当七十二峰,是均州城繁华之地。鼓打三更,夜市不散,灯光通明。“赛虎犬”刚输了钱,这会为着解解胸中烦闷,便到这里凑热闹,寻花问柳,四只眼睛都不够使。他走到一家药铺前边,哟!小子好像被火烙了一下,突然煞住步,一对三角眼骨碌碌瞪得溜回,两道白森森的目光“刷”射了过去,咋哩?从药铺里走出一位姑娘,好不标致!

头上高挽双扎髻,红绒绳系发,鬓上插一朵红玫瑰;身上穿一领嫩黄道袍,斜大襟挽着金丝,细高挑的身段,不胖不瘦,举止端庄;鲜嫩的鹅蛋脸,粉中透红,羞羞答答;蛾眉心上一点红,似嗔似忧,含羞含怯;墨亮的杏子眼,双眼皮,黑眼珠,白眼仁,灿若星辰,聪慧机灵;鼻如悬胆腮如桃,樱桃小口一点丹,碎步款动小金莲,轻轻飘摇柳枝腰,宛若瑶池仙女下凡世,恰似月里嫦娥离桂宫!“赛虎犬”盯着这仙女,霎时身上酥麻,晕乎乎,轻飘飘,心尖痒得难熬,“哗”涎水流出二尺多长!他见那仙姑拎着一包药,羞答答,怯生生,低着头,碎着步,擦身而过。赶忙一吸溜,把流出的涎水吞到肚里,扭身尾随而去。前头那女子顺着望岳街向北急急行走,好像听到后面有人紧紧追赶,把头向后轻轻一扭,斜眼一瞟,啊!正是药铺门上遇见的那张麻脸!她蛾眉一皱,小嘴一抿,头一扎,金莲生风,“嚓嚓嚓”一溜小跑向前赶去。她穿过了往来如梭的行人香客,来到一座小院落,门楼上粉底黑字“白玉庵”。小姑娘慌忙抬手敲门,“咚咚咚咚”一位老道姑,白发苍苍,身穿绛黄道袍,手扶龙头拐杖,颤颤巍巍,把门一开,啊呀!紧跟姑娘身后闯进来一条汉子。“赛虎犬”反手把门一闩,冷笑一声:“嘿嘿嘿嘿!老人家,不要惊慌!”说着上去一把抓住那姑娘,就像饿狼扑羊羔!老道姑“扑通”给“赛虎犬”跪下,求情:“王老爷,可怜贫道重病在身,就这么一个徒弟,才十六岁呀!”“赛虎犬”一脚把老道姑踢翻:“老婊子!放知趣点,十六岁,二八芳龄正当年!”说着抓住那姑娘就往里屋拖,小道姑高声喊叫:“救命啊!救命啊!”左右前后,街坊邻居,听到喊声,人人撕心裂肺,个个义愤填胸,无奈刚才大家见是“赛虎犬”闯进道院,都惧怕武当王的势力,只能在背地小声咒骂:“王九你个衣冠禽兽,披人皮的畜生!将来准遭龙抓雷打,千刀万剐,不得好死!”骂归骂,咒归咒,一个人也不敢出头露面,上去阻拦。眼睁睁看到小姑娘被“赛虎犬”拖进里间卧室,按到床上,扒掉道袍,撕烂衣服,小姑娘拼命挣扎,叽里呱啦乱叫无人搭救,马上就要残遭糟蹋,老道姑直气得二目瞪圆,牙齿咬弯,翻身爬起,抓住千年紫藤龙头拐,双手拄地一攒劲,“嗯”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颠进里屋,看到小道姑的衣裳被撕得稀烂,“赛虎犬”正恶狠狠掐小道姑的脖子,老人家脑袋“轰”地一声,怒火冲起,力量倍增,双脚站稳,举起龙头拐照定“赛虎犬”的脑袋,“刷”的打将下去,别看老人家年迈体衰,只因人在气中有猛力,这一棍就算不把“赛虎犬”打死,也要把他打昏!不料拐杖还没打下去,“赛虎犬”“嗖”地跳将起来。左手一抬抓住了老人手脖子,右手一伸,“刷”夺过了龙头拐,口里骂道:“我叫你老婊子不识抬举,上西天吧!”骂罢一扬手照定老道姑脑袋,恶狠狠举起了龙头拐,就听“嗖”“邦”“哎哟”“咕咚”,“赛虎犬”倒在地上。咋啦?正当“赛虎犬”举起拐棍的当口,从门外窜进一条大汉,谁?武黑子!他是进城寻找杀他全家的仇人报这份血仇的。刚好路过白玉庵,听到里面喊救命,一纵身翻过垣墙,“嗖”窜到“赛虎犬”背后:“赛虎犬”把龙头拐一扬,正好被武黑子抓住夺了过来,照定“赛虎犬”的狗头“邦”打下来,“赛虎犬”“哎哟”一声怪叫,“咕咚”栽倒在地,昏了过去。武黑子借着灯光一照,啊!是他!亲手杀死自己一家八口的仇人!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武黑子一见仇人,热血攻心,眼珠血红。咬牙切齿骂道:“‘赛虎犬’,你这条疯狗!今天我要仇报仇,冤报冤,向你讨还血债!”骂毕,“刷”从身上拔出一把牛耳尖刀,一脚踩住“赛虎犬”的脊背,一手揪住“赛虎犬”的长虫辫,牛耳刀在鞋底上蹭蹭,往“赛虎犬”脖子一上搁,正要割下他的人头,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武黑子的手腕:“这位大哥!莫慌杀他!”

武黑子一惊,扭头一看是位小娃子,这才放下心来,把眼一瞪:“你少管!去去去!”

那小孩抓住武黑子的手腕不放:“问问他再杀!”武黑子一掌把小孩推开,喝道:“我没那闲工夫跟他磨牙!”照定“赛虎犬”脖项就是一刀,只听“当啷”刀子脱手,飞向一旁!咋哩?原来那小孩见要杀“赛虎犬”,他急了,“嗖”窜过去,照定武黑子胳膊拐上的麻筋,就是一拳,黑子手一麻,捏刀不住,扔到了一旁。

武黑子见这小家伙还有一手,呼噜一头站起,瓮声瓮气说:“你要咋哩?”

那小孩把腰一叉:“我要问问他!”

武黑子见这小家伙来得突然,行动奇怪,就说:“问他啥?”“问他王三盛在哪儿?”“问王三盛干啥?”“我师父要捉拿他!”“你师父是……”“秦海山!”“真的?”“师父还有假的!”“你是……”“我是他徒弟秦天柱!”

刚才,秦天柱从守备府怏怏回来,路过白玉庵,听到呼救,就要学师父打这个抱不平,一问街上百姓,恰巧是“赛虎犬”在强奸道姑,不由心头一闪亮:好!今晚“赛虎犬”保驾王三盛出来,找到了“赛虎犬”,不愁找不到王三盛。这才翻墙进来,正碰上武黑子要杀“赛虎犬”。经过一番探问,武黑子认清了眼前这小孩,叫道:“哎呀!原来恩人也进城了,快去禀报,我在这守着他!”秦天柱还不放心:“我师父没来,你可莫杀他啊!”武黑子嘻嘻一笑:“放心!”老道姑、小道姑不知底细。有些惊慌,双双给武黑子跪下:“恩人,你可救人要救到底呀!”武黑子明白她师徒的话味,哈哈一笑:“不要怕!我恩人是个专打抱不平的好人!”

秦天柱一溜风跑到望月楼,喊过师父师叔,到了白玉庵,喊醒“赛虎犬”,问明了王三盛的下落,吩咐天柱和武黑子把“赛虎犬”捆起来,嘴里堵条毛巾,用块黑布一卷,先扛上望月楼最高层等着,他把浩氅脱下,挽成一个小包袱,打斜背着,带上震刚,穿房越脊,上了含香楼……“甜酒汁儿”一看来人手持宝剑,吓得就要喊叫,秦海山低声喝道:“不准叫,叫就砍死你!”“甜酒汁儿”惊魂出窍,脸一白,一头栽到了床上。王王盛也吓得丧魂落魄,边退边说:“姓秦的,你,你要干啥!”

秦海山摘下背上小包往地上一撂,鼻孔里冷笑两声:“哼哼!今天我要跟你算账!新帐老帐一起算!”

王三盛故意假装糊涂:“是的,兄弟不是!不该拖延工钱,给!不嫌弃,先拿去花吧!”说着从手指上退下两枚价值万贯的红绿宝石金戒指,扔了过来。

秦海山接在手中,“啪啪”两声,摔到地上,骂道:“姓王的,有钱难买命,你的阳寿到了!”

王三盛一看势法不对,猛地往后倒退一步,一抬右腿,“刷”从绑腿上抽出了一把耀眼明光的匕首,号叫一声:“姓秦的,闪开!避我者生,挡我者死!”

秦海山仗剑在手,挡住门口大喊:“来吧,小子!”

王三盛把腰一煞,虚冲一步,胳膊一扬,投出匕首,“刷”一道白光当胸刺来。秦海山眼尖手快,在那匕首接近胸膛的一刹那,他使个“猿猴腾枝”一闪身,那匕首擦肩飞过,“啪”扎到了门板上。王三盛乘秦海山闪身躲让匕首的眨眼工夫,脚尖在地上一点,来个“蟒蛇出洞”,“嗖”窜到了秦海山面前,左手一端秦海山右胳膊拐的麻筋,秦海山只觉右手脖一麻,握剑不稳,早被王三盛一个“白猿偷桃”,伸右手将剑夺去,反手就势劈头一剑。秦海山连忙“狮子大摇头”闪过,腰一煞,骑马蹲裆甩出一个扫腿。秦海山的扫腿厉害呀!碗口粗细的青钢栎树,他一扫腿打个两段;人群中,他甩起扫腿,一倒一溜漕。王三盛虽然武艺在身,腿胯上挨了一扫腿也立脚不稳,斜着身“蹬蹬蹬”,倒退六尺开外,终于站立不住,“咕咚”撂倒。好小子!没等秦海山扑上来,霎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一个箭步扑上去,劈头又是一剑砍下。秦海山乘王三盛撂倒窜起的当口,撩开英雄摔打衣,“刷”从腰里抽出了七星紫光扫风剑,就势往上一迎,只听“呛啷”一声响亮把尚方宝剑削断了一截,王三盛拿着半截宝剑,倒退几步,一扬手喊声“招”把半截宝剑投了过来。秦海山也不躲避,用七星扫风剑轻轻朝上一隔,又听“呛啷”一声,那半截剑又被劈成两截,掉在旁边。王三盛又乘秦海山隔剑的一刹那,一头窜过来要夺扫风剑。这一回秦海山早有准备,没等王三盛伸出手,他就一脚踢去,“嗵”王三盛被撂倒五尺开外。秦海山本来可以扑上去,一剑把王三盛斩了,可眼下不能,要留着他换三老哩!这么着,秦海山把扫风剑往腰里一盘,冲上去来擒王三盛。王三盛乘这工夫爬起来,“哗啦”拉开窗上竹帘,打算破窗而逃,不料,他刚把头向窗外一伸,“刷”一道白光劈下,吓得他头一缩,暗叫:不好!窗户被人封了,出不去啦!好,眼下只有和秦海山徒手较量了!

王三盛本来受过少林派名师指教,加上今个是狗急跳墙,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五行连环拳”。这套拳术,是王三盛在少林派劈拳、崩拳、钻拳、炮拳、横拳的基础上,加进自己的独创,练出来的一套拳术,特别适宜在地方窄狭处施展,真所谓“拳打卧牛之地”!秦海山见王三盛拿出看家拳术,也不怠慢,使出了自己的高招“武当太乙五行拳”,这种拳术套路,始终沿着圆形走转变换,不占地方,也适宜在地方窄狭的屋里交手。他两个各显身手,在含香楼这一场好打!

一个是瓮中捉鳖稳抓稳拿,一个是狗急跳墙慌手慌脚;一个是泥裹铁皮外强中干,一个是绵里藏针柔中有钢。这一个拳似流星脚似闪,那一个腿如铁棍掌如刀。王三盛左崩拳“青龙出水”,秦海山右缠腕“勒马悬崖”;王三盛右崩拳“黑虎出洞”,秦海山左缠腕“大鹏展翅”;秦海山提步搓掌“雷劈山洪”,王三盛退步抱拳“白鹤亮翅”;秦海山封肘搓掌“嫦娥探月”,王三盛双劈掌“狸猫上树”。两个人掌来拳往,腿去脚来,直打得含香楼上烟尘滚,红烛不明灯无光!

两个打到三十回合,除了推挡遮拦,谁也没沾谁的身。要说王三盛的武艺,本来不在秦海山之下,只是多年来迷醉于烟花柳浪之中,淘虚了身子,再加上今晚他是来寻花问柳,毫无准备,又见来人封窗堵门,连破他的飞手掷剑法,他先胆怯了三分。俗话说:“胆气,气力。有胆才有气,有气才有力。”王三盛胆怯三分,力气就减了三分,因此和秦海山交手开打,起先尚有还手之力,后来就只有招架之功。眼见他心慌手乱,脊梁沟扯股流冷汗,大眼窝成串冒金星,幸亏这小子有多年功底,倒抽一口冷气,提上丹田,运上四肢,强打精神,反守为攻。秦海山心中明白,王三盛这一手不过是熄灯爆花,回光返照,支持不了多久,正要振作精神大显神威。突然,谯楼上传来”咚咚咚”,鼓打三更。秦海山心中一惊,暗暗叫苦:不好!再磨蹭下去,就出不了均州城,救不了三老了!他心里一急,急中生智,猛地一个败势,“狂风摆柳”,上身一仰,往后便倒。王三盛心中暗喜,嘿嘿!姓秦的,你原来徒有虚名,武艺平常!说时迟,那时快,王三盛抓住战机,用尽全身力气,“嗖”飞起右脚,一个“黑虎钻裆”狠狠踢来,要致秦海山死命。眼见得这一千钧之力重脚要踢上秦海山丹田,秦铁匠霎时就要变成秦泥匠,咋哩?这一脚踢到铁匠秦海山小肚子上,纵然你铁打罗汉,铜铸金刚,也要立时倒地,伸腿咽气,往城外乱葬岗一埋,不就变成了泥匠,险啦!就连窗口屋檐上,脚朝上头朝下“倒挂金钩”的那个人,也沉不住气,惊叫一声:“啊!”只听“啪”、“哎哟”、“刷”、“咕咚”一连四响,王三盛仰面朝天,四脚拉叉,倒在地上。你道为何?原来,王三盛脚到丹田那一刹那,秦海山突然收腹弯腰,抒猿臂,伸左手,“浪里拾柴”抓住了王三盛的脚脖子,旋起右掌,“燕子抄水”“啪”一掌劈到王三盛腿杆上,直疼得王三盛“哎哟”一声怪叫,腿杆立时由疼变麻,由麻发酸,由酸成酥,要不是他小子有功力,把气运在腿上,这一掌非骨折不可!秦海山见已经得手,左手用力一推:“去吧,小子!”“刷”王三盛被推出七尺开外,“咕咚”仰面栽倒。这一手,是秦海山多年学习武当拳、八卦掌,独创的一个绝招,名叫“地穴擒虎”。这一招很险,用不好会自丧性命。因此,他从不外传,不到万不得已也不用。

秦海山“地穴擒虎”,打倒了王三盛,料他一日半天站不起来。这才消消停停,在室内扫视一遍,寻绳子要捆王三盛。不料那小子在地上躺了一会,呼噜一头坐起,揉揉腿杆想挣扎着站起来。秦海山正要上去再给他一脚,只见窗口人影一闪,“嗖”飞进一个人来,抓住王三盛的胳膊一拧,反剪过去。秦海山一看,原是把窗户的赵震刚下来了。

赵震刚仰着脑壳嗨嗨一笑:“师兄!你这一招啥会儿练的,咋不教给我呀!”

秦海山明知震刚看到了,瞒不住了,就笑笑:“回去教你!”

赵震刚嘿嘿一笑:“师兄!不用您教,我学会了!”

秦海山喜嗔嗔白他一眼:“你呀!习文不行,习武倒有点板眼!快瞅瞅,找根绳子!”

赵震刚用下巴指指自个的腰:“用我的金丝绳!”

秦海山解下震刚腰间护裆灯笼穗的金丝绳,把王三盛捆了个结结实实,割下他的一块袍子把嘴一堵,然后从地上解开浩氅,把他浑身一裹。回头找那婊子不见了。赵震刚拔出腰刀,挑开红罗帐,见“甜酒汁儿”瘫在床上,不醒人世,摸摸鼻子有口气,扳扳脑袋,不像装的,确实吓昏了。秦海山把手一摆,示意震刚扛上王三盛从窗户里攀上房子先走,他折身把房门关好闩上,吹熄灯火,又听了听动静,见外面无啥响动,然后一提丹田之气,脚尖一点,旱地拔葱,“嗖”从窗口飞身上房,穿房越脊去了。楼上伺候“甜酒汁儿”的两个小丫环,见王三盛一来,端来两杯香茶就自动避开了。听到楼上“嘭、嚓、嚓”的音乐声中夹杂着“咕里咕咚”的响声,还以为他俩跳舞摔倒了哩;这会儿见楼上人也静了,灯也熄了,以为他俩安歇了,就打个呵欠,回自个屋里睡觉去了。

秦海山追上赵震刚,叫他在东大街房上先等着,然后他只身奔上望月楼,扛上“赛虎犬”,领上秦天柱和武黑子,奔上东大街,会齐赵震刚,穿房越脊,飞檐走壁,一阵风刮到了望岳楼边城墙上,哎呀不好!酒楼窗口是个双灯,情况有变如何出城?秦海山正在着急,猛听“咚咚咚咚”,谯楼上鼓打四更。秦海山只觉得这鼓槌,槌槌击在心尖上,敲一下他心里一惊,身子一颤!眼见得更交五鼓天要亮,这一处城下有变,说明走露了风声,满城墙下准会有清兵把守。出不了城,咋救三老?咋救一山生灵?秦海山啦,秦海山!你要会腾云驾雾就好喽!可惜生在武当神山中,还是肉体凡夫。

第八章 双灯报警

秦海山盯着望岳楼上的双灯,真好似火焚五脏,油煎六腑,鼻尖、脸膛、天灵盖,汗珠子雨点一般嗒嗒直滴。要是搁在大白天,你准会看到他几处头发,从梢到根,由黑变黄,由黄变灰,由灰变白,咋哩?急的!

突然,有盏灯一闪灭了。茫茫夜色中,只剩下豆粒儿大小一星亮光在跳动。这一星亮光,照到秦海山心里,霎时变成了一线希望,好!五雷不击难中人,到底祖师爷保佑,三位老人有救了!他心中一喜,大嘴一咧,会心地一笑,从腰间解下八宝护裆金丝绳,系上五爪纯钢小抓钩,正待往城墙上挂,糟啦!望岳楼上又亮起双灯。那双灯在茫茫夜色中,闪着两朵昏黄的光亮,活像洞穴中蟒蛇的一对眼睛,好不瘆人!秦海山暗叹一声,唉!看来此地不是出城处,换个地方试试吧,或许……,他想到这,秦天柱忽然踮起脚尖,小嘴贴到他耳根上:“师父,您看!”秦海山把眼光从望岳楼移到城墙脚下,禁不住心中一紧,”啊!”险些惊叫出声。他看到除了西南角这一段城墙脚下悄无声息之外,西边、南边城墙脚下,灯笼不远一盏,灯火连成一串,来回晃动,倏忽明灭,鬼火一般,显然是清兵在巡逻;再望东面、北面城墙下,也似有灯光闪耀,看来也有清兵巡逻。本来,凭秦海山他们的武艺,可以跳下城墙,杀开一条血路的。无奈眼下要扛王三盛、“赛虎犬”两个活人出去,杀退清兵就难了,奈何!秦海山紧锁愁眉一抬眼,哟!望岳楼上的双灯,又变成了单灯。秦海山愁眉一展,难道这一截城墙脚下没有清兵?这个念头一闪,望岳楼上跟着一闪,双灯又亮了。嗨!这是咋回事?秦海山心中疑云一卷,双灯又变成了单灯。如此三番,把个秦海山闹糊涂了,就连机灵得掉颗眼泪儿能当珍珠的秦天柱,也像钻进了云天雾海一般!秦海山忍不住脚在地上轻轻一跺,心里暗暗骂道:“天梁啊,天梁!你小子眼见就要娶妻成家了还跟小儿一般,跟老子开起了玩笑,拿着老子的性命耍把戏!”

秦海山如此暗骂,也真活活冤煞了儿子秦天梁。他哪里晓得这里头横三绞四、扯筋拉绊、曲扭拐弯的事哟!

就在迎黑,秦海山他们从望岳楼下来,穿街过巷,到了城墙西南角商议进城之事,万万没想到,有两条黑影在后面跟踪着。谁?就是在望岳楼喝酒的两个黑衣探子。这两个人,一个叫尹贤,一个叫杜拿。老百姓叫他俩“阴险”、“毒辣”。常言道:“名字有叫错的,绰号没有起错的。”这两个确实阴险毒辣。他俩原是吃红粮的领爷,就是刽子手。只因刽子手靠杀人刀子见红为生,因此叫“吃红粮”;他们杀人杀惯了,得了个职业病,见人喜欢瞅人家的颈脖领子,因此又叫“领爷”。他俩杀人有功,深得王三盛青睐,弄到自己手下做了暗探,真个是:鱼爱鱼,虾爱虾,乌龟爱的是王八。他俩受了王三盛的宠爱,越发狗仗人势,胡作非为,欺压善良,残害黎民,专在背后踢脚使绊捅刀子,由明杀人,转入暗杀人,难怪黎民百姓给他俩送了这样的绰号。昨天后半晌,他俩奉命查访斩钦差的天子皇犯,出望岳门,过吊桥,进南关街,经光彩巷、财神巷、朝武街,鬼鬼祟祟到南集,眼一斜,瞟见一人领着几条汉子拐进一条巷子,行迹有点诡秘。尹贤用胳膊拐碰了一下杜拿,嘴一歪,眼一斜,眼睛珠子说话:“跟上去!”杜拿会意,跟着尹贤尾追过来,一直上了望岳楼,明里落座喝酒,暗里察言观色。听说来人有一位是守备大人的师兄,他俩心里暗吃一惊,啊!盯梢盯到自家人,今他妈是大清早碰上姑姑子啦!走,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弄不好叫王大人晓得,不死也要脱层皮!他俩相互望一眼,戴上瓜壳,下楼而去。刚出望岳楼,尹贤突然停住脚步,三角眼一吊,黄眼珠一转,嗯,不对!那位河南人声称是守备大人师兄,为何不到守备府喝酒,却跟着几个本地人,在望岳楼二层上喝酒,连个三、四层雅座也不讲究,看来其中有诈!他越想越蹊跷,越想越可疑,拉住杜拿的胳膊,耳语一阵,双双回到望岳楼,在一楼选个座,切一大盘牛肉,要一壶酒,有一口无一口,阴死阳活地抿着,边吃边喝边扯淡,什么前三皇后五帝,王母娘娘招女婿,北海鲤鱼产螃蟹,南山水牛生叫驴,海阔天空拉闲话。他俩嘴闲眼不闲,四道白光直射二楼楼梯口,忽闪忽闪搜索着上下行人。“一壶酒”下楼,他俩看见并不在意,一心等那自称守备大人师兄的教师爷。一直等到掌灯时分,那教师爷才领着大小三个男子,蹒蹒跚跚走下楼梯,踉踉跄跄步出酒楼。尹贤杜拿赶紧结算酒钱,追踪出去。

秦海山一行人,假装醉酒,摇晃一程,突然振作精神,甩开大步,脚尖点地,双脚生风。这一来盯梢的黑衣人,心中越发明白,也一溜烟追去,穿大街,过小巷,溜下城壕,伏到对面壕坎上,听前边城墙脚下的动静。只听前边哗哗啦啦,拴啥铁器,又听那教师爷低声悄语:“你在这守着,我们捉到王三盛,天亮以前打这下来,要是有变……”下话压得更低,听不清了。

尹贤听到这,胳膊拐碰碰杜拿,小声咕哝道:“伙计!听到没,那教师爷要谋反,捉王大人。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到时候,说不定你我每人还能领它千儿八百两赏银哩!你在这儿监视着,我去通报。”

杜拿一把拽住尹贤,小声抱怨:“你呀,真是小庙的鬼遇见大供饷,不敢受用!一去通报,来个百儿八十人,这赏银不就成了毛毛细雨大家淋?我看,还是我俩吃独食吧!”

尹贤贴着杜拿耳朵,反唇相讥:“你呀,是叫花子坐席,只晓得吃,不晓得做!我俩在这干等,人家万一从别处出城,你我不落个狗咬尿泡空欢喜?”

杜拿没着落了:“那,那,那……那咋整?”

尹贤拍拍他的肩膀:“你把心搁到肚里吧,我包管叫这份独食送到你我嘴边上!”临走,他又再三嘱咐:“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走露风声。”然后腰一煞,顺着城壕直奔南门,守门的门军正在打呼噜,被尹贤喊醒,见来了守备大人的红人,哪敢怠慢,急忙大开城门,放他进去。

这尹贤,进了望岳门,一溜小跑,走南关,经州衙,一阵风刮到守备府。刚巧王三盛和“赛虎犬”从里面出来要上溢香院,和尹贤撞了个脸对脸。尹贤正要禀报有人来捉王大人的事,猛然脑子转个圈:眼下禀报,王大人准定严加防范,贼人捉不到王大人,未必今夜就出城。到时候抓不到贼人,空口无凭,王大人一定不认这壶酒钱!自己赏银领不到,还会落个谎报军情,惊吓上司的罪名。哼哼!我尹贤不干这种赔本的买卖!想到这,他嘴啧一下,沁口唾沫,把冲到喉咙管的通风报信的言辞,和唾沫一块咽回肚里。

王三盛见尹贤欲言又止,不禁鹞子眼一翻,挖他一眼。

尹贤见那两道目光,像一双利爪似的抓来,直吓得脊梁沟“刷”沁出一股冷汗。不过尹贤到底是尹贤,两片嘴一咧,舌头打个滚,撒个谎:“王大人,今个我手气不好,又输了。我想啧,啧,真不好意思再向您老人家开口了!”

王三盛鼻子哼一声,开口了:“尹贤!你如今大小也是个头目啦,要给下人竖根杆儿!见天只晓得吃喝嫖赌!天子皇犯打探得如何了?”

尹贤慌忙头一低,腰一哈:“启禀大人!小的已经派人在城里打探,明个一早就派人下乡!”

王三盛点点头表示满意:“你的副手杜拿呢?”

尹贤嘴里“在,在……”“在”了几声突然摇摇头:“在哪并不清。”

王三盛叹口气:“唉!都是他妈一个圈的畜生!去,叫九奶奶再给你支十两。”

尹贤进了守备府打个卯,和王三盛的九姨太胭脂红亲热一番,弄到十两银子,出来一转身朝参将府走去。

这均州雄踞汉江河畔,武当山下,是襄郧两府咽喉,陕鄂两省要道,又是藏龙卧虎的武当神山的大本营,因此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早在隋朝就在这里设州治,到了明清,又设参将署,驻防一位三品参将,统兵镇守此地。当今这位参将姓鄢,名飞,字一鹏。娶了尹贤的妹子尹月仙做七房夫人,算起来六十开外的人,还是二十几岁的人一个妹夫。此人一天到晚靠鸦片烟度命,他手下的兵勇也是个个不离烟枪,战斗力极差。王三盛虽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可又不敢得罪他,把他的大舅子尹贤弄到自己手下当探子头目,也有拉拢关系这一层意思。

尹贤绕过守备府,穿过南大街,老远就望见,参将府东西辕门那两根铁旗杆上挂的两盏大灯笼,灯笼上写着四个大字“参将鄢府”。他转过潮水红日的照壁,来到西辕门,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把门镇户,辕门上两盏红灯高照,两行门卫肃立,门上一副对联:屏藩郧襄威镇陕鄂,感报皇恩光耀祖宗。

俨然是两省总督衙门的气派。尹贤本来在参将府出进惯了,把门的都认得他是烟帅的大舅子,哪个还敢阻拦!他大摆大摇,走过森严的头门,穿过庄严的仪门,绕过威严的大堂,来到豪华的后堂,远远闻见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香中沁甜,甜中透酥,酥中带麻。这香甜酥麻的气味,冲鼻子,钻脑子。沁心润肺,回肠荡气。越闻越想闻,越闻越舒坦!这就是鸦片烟放出的奇香。大凡有毒之物,总是让人瞧着顺眼,尝着顺口,用着顺手,闻着顺味,想着顺心。否则,毒物难以生存!尹贤闻着这鸦片香味,嘴角子一酸,“哗”涎水流出了半尺多长。他活像猎狗闻见红烧肉,鼻子抽搐着,顺烟味一直钻进妹子的卧室。

好家伙!屋里狼烟滚滚,空中雾气腾腾,烟中放异香,雾里含奇毒。透过烟雾,依稀可见山墙上悬挂的一副对联。上联是:天半朱霞云外河;下联是:梦中年华雾里仙。上款题:一鹏师兄珍玩;下款落:武当山人醉草。落款处,朱白二文两枚图章。朱文篆刻:神山教主;白文隶雕:洞仙之宝。原是武当山掌山道总王洞仙的手笔。对联下,摆着一张八步红木三面围栏雕花填漆螺钿床,占了半间屋子。床上铺着松鹤织里,“万”字织边的紫绛色丝毯。紧靠墙横叠三折白绫里子、葱绿缎被面的锦被,被上披着素白缎上绣福禄寿三星二尺见方的软枕,枕上搭一条绣就的高山流水的枕巾。这八步螺钿床两头,一边摆一张一尺五寸宽、二尺五寸长的紫檀木作底、四边漆一寸半高描花点翠、刻就的五福捧寿、八仙卧云的福寿糕盘。盘正中摆了一盏名叫“气死风”的太古灯。这太古灯,出产在山西太谷县,名手打就,亮白铜的灯座二寸半,镀银的灯栏一寸半,灯栏上雕出透明四瓣兰花,朵朵相连。莫看灯头不大,二寸二分高的小玻璃罩,往上一龛,罩得整个烟糕盘贼明锃亮。太古灯前面,摆着五寸高犀牛角磨就的烟糕盒,满装着三熬九炼、异香扑鼻、乌明黑亮、挑起来挂丝的云南特产,最名贵的云土烟糕。烟糕盒旁边,摆着亮银尖头,麻花劲拧把,一虎口长的烟钎子,捏到手里一扑棱,闪闪发亮。旁边摆着,两排一寸见方、南阳堵山玉磨就的滚烟泡盘子,这银钎子一排十二根,名叫十二金钗,烧好的烟泡,插到烟钎上,摆到太古灯下,排枪也似。太古灯两旁,摆上两根烟枪,全是紫竹枪杆,象牙拐手,烟杆正中,八个小云字钩亮银片,护住了六楞紫杉扁烟斗,留那么半颗老鼠子屎大小的装烟泡的葫芦嘴。烟枪旁边,就手放着亮银玉瓣的弯勾片子,专用刮烟葫芦的烟灰刮刀,挨着刮刀端坐一只翡翠小酒杯,盛着半杯清水,待烧烟不适时稍蘸一下。再往前,摆两把江西景德镇乾隆御窑烧就的捧手小茶壶,里面沏着不烫舌头不冰牙似温非温的杭州龙井片叶碧绿酽茶。大烟盘子下边,摆一个羊脂白玉冰盘,盘内放着打圈削好不去皮的山东烟台苹果。

参将鄢一鹏,像一截腐朽的木头,躺在两条大烟盘子中间。他须发灰白,后脑勺拖着一条小辫子,指头粗细,活像一条晒干了的长虫娃;他瘦骨嶙峋,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尖嘴猴腮凹脸兜,浑身干枯皮包骨!他烟枪不离嘴,吸起烟来又贪又馋又狠,恨不得一口把一个烟泡子囫囵吞到肚里,他“吱,吱吱,吱——”有节奏地吸一气,好一会才从鼻孔处滤出两股清淡的烟雾来。他吸完这边条盘上的十二金钗,连忙翻个身又吸另张条盘上的十二金钗。尹月仙两头忙着烧烟泡,烧好一排,烟帅吃一排。她一双三寸金莲在地上点来点去,一枝柳条腰摇去摇来,加上她生得小巧玲珑,地上铺的龙须草编花地毯又富有弹性,一时她飘飘荡荡,柔姿轻盈,真个像月宫仙娥,煞是逗人!

尹贤瞅着妹子妹夫正忙着,也不言语,朝墙角一站,似苍蝇逐臭,如猎狗追腥,鼻子耸着,眼睛虚着,贪婪地吸着屋里的鸦片烟雾,脸上透着美滋滋的神色。突然,一滴涎水从空中落下,打在他的脸上。他仰头一看,又是那孽障也在闻烟。啥?一条茶杯粗细的金花大蟒!它伸着头,引着颈,脖子一缩一蠕动,嘴巴张着,涎水滴着。尹贤早见过这蟒蛇吸毒,并不害怕,只是它旁边又添了一条红花野鸡项蛇,也在闻烟,倒把他吓了一跳。不过,野鸡项挨身,一只只大大小小的老鼠子,也伏在梁上伸脖子抽鼻子闻烟。本来蛇吃老鼠,可是眼下为着闻烟过瘾,这些小东西竟能和睦相处了。老鼠不怕,他尹贤怕啥!只是一宗,那蟒蛇不知是瘾越来越大,还是烟少不够它闻,它贪婪地吸着,总觉不过瘾,忍不住张开嘴巴流涎水!尹贤慌忙换个地方,放心大胆闻他的烟,过他的瘾去了!

烟帅翻过来转过去两头吸,足足两顿饭工夫,他在床上打了五个滚,抽完六排排枪七十二个大烟泡,过足了瘾,坐起身来,跷起小拇指,用四个指头抓住细瓷捧壶,乘着烟味,对住壶嘴,“吱儿”地来那么一口。就在烟帅“吱儿”那么一口之时,尹月仙伸出水葱似的两根指头,从玉盘内捏起一只苹果把,就手一拧,去掉果皮,露出沁蜜流香的果肉,送到烟帅嘴边,“咔嚓儿”咬那么一口。这烟劲、茶味、水果香,叫三美。三美过后,烟帅精神陡涨,二目有光,一眼瞅见了墙角站的大舅子,咧咧嘴打个招呼:“大舅来啦,吸一口吧!”

尹月仙也得空扭转身,尖叫一声:“哟!大哥,啥风把您给吹来啦,快上床来,我给你烧个泡!”

尹贤摇摇手:“莫费事,我的瘾过足啦!”

烟帅摇晃着干长虫似的小辫,欠欠身让道:“好说!来来来,吸一口!”

尹贤又摇脑壳又摇手:“我真的过足瘾了!我是个‘闻瘾’,只要闻一会烟气,就美了!”

尹月仙晓得哥哥说的是实话,就冲着门外喊一声:“倒茶!”霎时飘进来一位挽双扎髻、穿粉绿裙的丫环,捧着一方紫檀小茶盘,上面放一杯香茶,跪到尹贤面前,捧盘献茶。尹贤并不接茶,一双眼睛直勾勾咬住了丫环秀丽的脸蛋,咬得那丫环满面火辣辣飞红,浑身筛糠发抖,最后鼓足勇气把那杯茶放到桌上,抽身退下,就这尹贤的眼光还追了丫环一程。鄢参将悄悄瞄在眼里,暗暗记在心里。

尹月仙见他们郎舅吃茶,自己也不谦让,和衣上床,侧身躺倒,自烧泡子自过瘾去了。

尹贤瞅这个空,咂口茶对参将说:“姑爷,有件要紧事给您禀报!”

鄢一鹏咂口香茶,肚里笑道:哼哼!无非是为着翠香这个丫头,你小子给个二两千块,就送你作小算啦!不过他面上不露声色,茫然问道:“啥事啊?”

尹贤说:“城里来了几个……”下话想说“要抓守备大人的强人”,可他眼珠一转,把下半截活咬住。他晓得烟枪参将和他手下的烟枪兵勇,最怕打仗,听到“强人”二字,先自胆怯三分。要是冒冒失失说了实情,一定搬不到兵,因此玩个移花接木,把下半截话换成:“几个走私贩大烟的客商,带的一色云南烟土,每个客商带的有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连着在空中翻了五个跟头。

烟帅一听心花怒放,早把翠香的事忘到了一边,嘴巴一咧,露出满口黑牙齿,叫道:“乖乖!每人带二十五斤干块,几个商客就是一百多斤喽!”说着,馋得嘴巴直叭叽。

尹贤见烟枪参将钻了圈,又把套子紧一下:“姑爷,这可是一笔大买卖。做成了三年之内不愁过不了瘾!”

烟枪参将忙问:“大舅,你作何打算?”

尹贤欲擒故纵:“哎哟姑爷,你还不晓得我的家底,手下就那几个人,都用在城里察访,万一走露风声,大烟贩子连夜翻城墙逃走,还不是狗咬尿泡,空喜一场!”

烟帅将眼一挤,脑袋晃了三晃,肚里一笑:嘿嘿!来搬兵求到我头上啦,好哇,讲讲价钱吧!他肚里说话嘴里出声:“嘿呀!这可是狗咬刺猬难下嘴啊!我的标下弟兄们本来可以给你帮忙,只是镇守一方地盘,怕抽不出兵力!”

尹贤听话听声,晓得他在要高价。不过他早摸透了鄢一鹏的脾气,你软他硬,你硬他软;你越求他,他越翘盘,你不求他,他反倒转过来缠你。因此,他虚晃一枪:“你标下的弟兄们头难剃,我也晓得。我是来给你商讨另一件事,我想请守备大人帮忙,你给我谋划谋划,这事咋办?这成咋分?”

烟帅一听慌了神,嗨嗨!弄了半天,这小子是来讨教办法的,不行!不能瞧着这块肥肉落到别人嘴里!他叹口气,苦着老脸开腔了:“好我的大舅啊!哪里找不到帮忙的,你找武当王,他的财心重啊!”

尹贤见烟帅软下来,他硬起来:“不找守备大人找谁?一来他是我的上司,二来耽误不得哩!”

烟帅满脸笑容可掬:“奶奶的!离了他这块狗肉就不成宴席?好事不在忙中起,想个门嘛!”

尹贤试探一句:“依你之见,找谁帮忙?”

烟枪将涎着脸说:“好吧,我给标下的弟兄们说说。”

尹贤故作惊讶:“哎哟!怕不行吧。你标下弟兄难请!”

烟枪参将撵上来软缠:“我标下的人懒是懒点,可都以公事为重。听说要抓烟土贩子,准定拳头攥得咔啪响!”

尹贤心里好笑,脸上却露出疑惑神色:“也好,肥水不出自家田,你我到底是一家人哩!就是不晓得弟兄们愿不愿辛苦一趟?”

烟帅眼一瞪来神了:“命令如山倒,谁敢不听!”

尹月仙这时也过足了瘾,跳下床,扭扭捏捏晃过来,巧声娇气地说:“好不过郎舅,亲不过夫妻。大哥,你放三百六十个心,将爷会叫弟兄们帮忙的!”

烟帅顺手从桌上拿一只三角令箭交给尹贤:“去,点一标人马使用!”他见尹贤接过令箭要走。突然说声:“慢!”尹贤晓得他有话说,转过身来等候吩咐。烟枪将挺不好意思呆了半天没说话,最后忍不住讪讪一笑:“大舅,捉到烟客。可是半对半啊!”他伸出两根指头,说着弯曲一根。

尹贤肚里笑笑,口里答道:“将爷放心,一言为定!”“那就驷马难追啦!”烟帅说着打个呵欠,烟瘾又发了,赶紧躺到床上,抱住了烟枪。

尹贤鼻子哼哼,嘴里没言声,肚里骂开了:真他妈大烟鬼子,恁大烟瘾!怪不得人家称他烟帅、烟枪将。

那阵儿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自鸦片战争以来,表面上是禁烟的,走私烟土是犯法的,可是禁下不禁上,官绅豪门谁也禁不了。他们还往往没收下人烟土,中饱私囊,为己享用。因此,今晚烟帅听说来了烟商,恰似饿虎见羔羊,急令尹贤去点兵。尹贤自有他的打算:反正鸦片贩子谁也没见过,把人马弄到手,把城墙一围,捉到强人再说,最好是强人先活捉守备,自己再救下守备,不愁弄他千把赏银。到时候没捉到烟商,还不是嘴巴是圆的,舌头是扁的,扁舌头在圆嘴巴里打个滚,不就搪塞过去了!他思谋一定,怀抱令箭,点上一标人马。打着灯笼,撒到东南西北城墙脚下,单留西南角一处不守,说是这一段有守备的人马,其实只有他和杜拿,想吞这份独食。

尹贤杜拿的这一番动作,秦天梁当然不知不晓,他在城墙下呆了一会儿,没见动静,转身上了望岳酒楼五层褛。这望岳楼,从每年阴历十月一,到来年三月三,因要接待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香客吃住,所以是日夜不停生意。不过香客们为表白对祖师爷一片诚心,很少入雅座吃喝,五层楼便显得空空荡荡。天梁落座,正要点酒叫菜,不料往窗外一看,不好!均州城西面、南面,都有灯火窜动,显见是清兵巡更护城,他爹一行人咋出来啊!可他过细一瞅,心中蓦然又升起一团疑云:城墙西南角咋黑咕隆咚,不见灯火巡逻?难道此地清兵马虎了么?嗯,问问跑堂的。恰巧,跑堂的唱着菜谱过来了。天梁本来打算胡乱要几样,支乎一阵,可菜单捧来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这里是豪绅富人饮宴之地,自己应该装龙像龙,扮虎赛虎,不能露了马脚。他像个豪门公子,耍一番富贵风流,弹弹衣衫,高跷大腿,轻点靴尖,慢悠悠接过菜谱,点了四样武当名菜:燕耳爆金丝做的“朱霞穿云”,猴头炖鸡子做的“鸣凤朝山”,熊掌煨山药做的“八仙闹海”,娃娃鱼烧田鸡做的“吉庆有余”;一壶武当名酒:“祖师仰光”;外加一钵武当名汤:银耳炖冰糖做的“玉液琼浆”。乘堂倌摆酒放菜之际,他故作惊讶地问:“嗨嗨!对面城墙下灯火成串,干啥呀?”堂倌一扭头:“哦!今晚发什么尥蹄疯,打着灯笼巡更护城?”“以往也这样吧?”“很少,除非有事,谁到墙根下熬更守夜!”

天梁点点头,心中有了谱,看来爹一行进城走露了风声,官府加强了戒备。为何西南角悄无动静,这里面一定有鬼!啥鬼?探探去!他主意一定,向堂倌要了两双筷子、两个酒盅,热菜摆好不动筷,香酒斟满不端盅,等了片刻,他起身喊来堂倌交代:“我有位朋友,是守备大人的表兄何老太爷的公子,等他不来,得喊一声,你给我招呼一下酒菜。”诚实的人儿,还是头一次扯白撒谎,禁不住心跳神慌,脸膛刷地红到耳根子。好在夜不观色,堂倌并未觉察,只是想:管你公子、母子,我要的是银子!你一走要是不来了,这席酒菜谁出钱呐!他伸出手,讪讪笑道:“少爷,啧!真不好意思启齿,啧!我们买卖人,啧!掌柜一会儿找我报账……”秦天梁听出了他的话味,哼!怕我不给钱啦!真是隔着门缝看扁人!也是,做买卖是认钱不认人,难怪!他从身上掏出五两银子,递给堂倌:“你先拿着等会多退少补!”这才走脱,一阵风跑出望岳楼。吸口气,提起轻功,脚尖点地,丁点不响,一溜轻风刮下城壕,闪上城坎,稍稍探出头去,瞪眼细察,侧耳静听。

天空三五点星光闪烁,地上一片昏黑。那高大的城墙,像一座黑色山岭,隐隐绰绰横在前面。几只还没死的蟋蟀,扯开嗓门在“唧唧”唱着,偶尔一只觅食的夜蝙蝠,翅膀扇着风,“呼”从头顶飞过。别的啥也瞅不见,啥也看不清,到处墨一般黑,死一般静。露水降下来了,在他脸上挂起水珠,他伸手一摸,脸上水流,身上润湿。小伙子真有点耐不住性子了,嘻嘻!这一截真的没人巡更,真的清兵大意了!他正准备起身回酒楼,突然西边墙角隐隐约约一条黑影一闪,天梁霎时剑眉倒竖,虎目圆睁,可是啥也看不见了。这是啥东西?难道真是老人们常说的夜游神、无常鬼?天梁想着,头发一奓,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忽然,从城墙根下传来对话的声音:“你咋恁会才来,到烟花巷快活了一会吧!”“你呀,只晓得快活!我到参将府搬兵去了?”“搬到了?”“搬到了。都布置停当,管叫进城的几个强人插翅难逃!”“我们这一截咋不添几个?”“你呀,忘了吃独食!”“咋吃?”“他们几个必定从一条绳上下来,下来一个我们砍翻他一个,最后留一个当活口,好领赏!”……

天梁听到这,大吃一惊,心里一毛,脑袋轰地一响,下边说的啥,再也听不清了。他慢慢爬起身,提起轻功,身子一闪一晃,就像狸猫走壁一样,跑上望岳楼。堂倌刚给别的客官端完菜,回身送盘在楼梯口碰上天梁,嬉笑着问:“少爷,朋友请来啦,再添酒菜吧!”

天梁大眼一骨碌:“嗯!马上就到,不过,我那朋友是双宿蒙眼,请你方便方便,再给弄盏灯来。”堂倌咧咧嘴有点为难:“多点一盏灯没啥,只是,啧!灯油难买咧!”天梁晓得谈灯油难买是絮子,要钱才是瓤子,就给他吃颗定心丸:“多点一盏灯,油钱和酒钱打总算。”堂倌讪讪笑着没说啥,不一时端来一盏灯。天梁把两盏灯临窗并排放着,远看就是个双灯。

双灯报警,天梁心里安然了不少。猛然城中谯楼上传来四声鼓响,天梁胸中那颗刚刚平静的心,霎时又高悬动荡起来。眼见鼓打四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可城墙脚下那串串灯光还跟流萤鬼火一般,忽明忽暗。爹爹他们见了双灯,不打西南角出城,打别处也出不了城啦!出不了城,三位老爷咋能得救?山上父老兄弟咋能免灾?天梁心中急的就像战鼓紧敲一般,“咚咚咚咚”响个不停。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天梁天梁,真是蠢货!你想个门啊?嗨!他狠狠一掌拍到脑瓜上。堂倌见他的朋友还没到,以为他在生朋友的气哩,笑呵呵上来劝几句:“少爷息怒!朋友没到再等片刻,酒菜凉了我去给您热一热!”

一句话提醒了秦天梁。酒菜凉了能热,城墙下有人就不能……嗯,何不来个借梯下楼:“堂倌大哥,你先热菜,我再去喊他一声!”天梁刚跑下楼。回头一望,啊!报警的双灯,成了单灯。他慌忙旋风一般卷上楼来,又把灯盏吹灭的灯点着。他跑下楼去一看,又是单灯。他又上楼点,下楼又吹,如此三番,这就是秦海山看的五层楼上为啥一会双灯变单灯,一会单灯变双灯的缘故了。

跑了几趟,天梁喊来堂倌吩咐:“我那朋友眼睛不好,灯少亮小他会生气,一气就走的!你一定给我保个双灯,以免我俩走岔了道,我去接他,他倒来了。务请大哥方便方便!”

堂倌一听此话在理,当下点头答应。可等天梁下了楼,他又忍不住走到桌前,瞧着那盏刚点的灯,心尖辣辣,唉!白白多点一盏灯,费油多可惜!他吸一口气正要吹,猛地把嘴一闭,嗯!等他走远了再吹。

天梁跑出望岳楼,抬头一望,哈!还是双灯。他放下心来,轻点脚尖,“嗖嗖嗖嗖”,不闻脚步响,只听风声刮,眨眼工夫,下了城壕,爬上壕坎,回头一望,糟了!望岳楼上又变成了单灯!他扭身就要往回跑,突然从城墙上传来他爹的骂声:“杂种!给老子开啥玩笑。时光不饶人,打这下!”接着就听抓钩钉墙的“喀哧”声,绳索搭墙的“刷拉”声,不好!爹爹他们不晓得墙根下有人暗算,下城必有杀身之祸,真是:千钧一发,危在眉睫!秦天梁头上那汗珠子“刷”的流了下来!也是急中生智,他一跃而起,身子一旋,脱掉浩氅,弯腰摸块石头,往里一包,一拧一卷,挽成一坨。膀尖一晃,身子一摇,“嗖”云燕钻天,从壕坎底下跳了上去,乘势把手一扬,大喝一声:“招宝贝!”就像晴空响了一个霹雳,直震得地动山摇,城墙“哗哗”掉土,紧贴墙根站着的尹贤杜拿耳根发麻,猛抬头,哟!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带着风声,“呼——”飞了过来。尹贤杜拿不晓得此物是何兵器,有多么厉害,吓得“刷”两个人向两边躲开。这一躲,暴露了目标。秦海山头朝下,脚朝上,从金丝绳上往下滑了半截,见这情景,不知下面埋伏有多少人,双腿一夹,“哧”煞住了身子,一翻身,蝎子倒爬墙,“嗖嗖嗖”又上了城墙。天梁瞅准了往东面躲闪的那条黑影,在身子从空中落地那一刹那,手腕一拉,“刷”拔出了腰刀。脚尖一点,“嗖”冲到了黑影身边,翻手就是一刀!那黑影见一道白光横来,情知不好,身子急忙往下一蹲,脑袋一缩,“嚓”钢刀擦着他的头皮而过,连帽子带辫子给砍了下来,还削了一块顶瓜皮。那黑影只觉脑袋一凉一辣,明知带伤,不敢交手,就地打了三个滚,轱辘到一旁,爬起来就跑,跑了一程,扬手摸摸脑瓜,还好脑袋还在!笑话,脑袋不在还能跑?此人大概吓糊涂了。再一摸,辫子没了,还湿乎乎的见了血。在清代辫子可跟眼珠一样贵重,没了辫子咋过日子!他忍不住在肚里大骂:“尹贤尹贤,你他娘的也不吃独食了!”此人原是杜拿。

秦天梁见跑了一个黑影,也不追赶,又顺墙摸来,想找另一个黑影,找了一程啥也没见。他仰起头向城上喊:“爹!快打这儿下来!”

秦海山听是儿子的声音,不敢迟疑,“刷刷”从绳上滑下,接着天柱、武黑子扛着“赛虎犬”,赵雄扛着王三盛,也从绳索上滑了下来。他们刚落地站稳,突然城墙西边响起一阵喊声,飞来一串灯笼,灯光映着刀光杀了过来。原来,刚才尹贤见杜拿逃走,自知孤掌难鸣,独食难吞,沿墙根跑到西边,喊来巡更护城的烟枪兵,要捉拿秦海山他们。

第九章 王三娇闹衙

秦海山见清兵挑灯扬刀,吆吆喝喝杀来,不觉一愣。天梁一个“金鸡独立”,抬起右脚,把钢刀在靴底上擦擦,请求:“爹!你们先走,孩儿挡他一阵!”赵震刚也拔出腰刀,叫道:“师兄,你领人扛着两个物件快去,我帮侄儿砍他几个!”他两个抄钢刀,迈虎步,迎了上去。要说烟帅手下的兵勇,本来都训练有素,晓阵势,通杀法,无奈个个嘴不离烟枪,把一身肉都抽干了。今晚他们巡更半夜,烟瘾早发了,一个个呵欠连天,清鼻涕眼泪水直流,身瘫手软无精神,头重脚轻难支撑。听说前面有几个走私客商携带烟土逃跑,都想去抓外快,捞油水,鼓足劲跑了过来,不想遇上两条大汉,挥舞钢刀杀来,哪里是啥烟贩子!这些烟枪兵,一见捞不到烟土,霎时闪腰岔气,好像挂面丢进滚水锅,怏得两头搭一块,连刀都提不动了,谁还有心打仗!真是不战自退,气得尹贤跺脚骂娘干着急,眼睁睁看着秦海山他们去了。

赵震刚和秦天梁见清兵逃跑,反而大着胆子追杀一阵,砍翻几个,然后闪下城壕,奔上大街,出南关,过南集,恰似两股旋风,呼啸而去。他们赶上秦海山,替换着把两个物件扛到铁印山脚下,已是荒鸡唱晓时分。

秦海山停住步,吩咐把王三盛和“赛虎犬”放下。然后对天梁说:“把‘赛虎犬’身上的黑布解开。”秦天梁把他身上缠的黑布一解,“赛虎犬”可就变成丧家犬了。他浑身打颤,抖成一堆,缩成一团,跪下求饶:“秦大爷,饶小的一条狗命吧!小的来生一定变鸡下蛋、变猪长肉、变驴推磨、变狗看门,报答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谁说谎话,算,算龟孙子!”

武黑子以为秦海山真要杀“赛虎犬”,“嚓”拔出了牛耳尖刀,一把抓住“赛虎犬”的领口,咬牙切齿骂道:“贼子啊贼子!你狗杂种也有今天,老子要向你讨还八条人命的血债!”说着一刀当胸刺去。不料一只大手,铁钳一般抓住了他的手腕:“黑子,不能杀!”武黑子一扭头,曙光初照中,恩人秦海山站在他身边,慈祥的神色中透着威严。他惊疑地问:“留他干啥?”

秦海山长吸一口气,吐出四个字:“放、他、回、去!”

啊!这话音不高,武黑子听来却像当头打了四个炸雷,霎时觉得天旋地转,石裂山崩!他侧转身,“扑通”跪到秦海山面前,“吭”一声大哭起来:“恩人哪,恩人!您救人就要救到底,让我亲手宰了仇人,为我武家报这份血仇吧!万万不能放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血贼!”

秦海山躬身扶起武黑子,强压悲愤劝道:“兄弟!不是秦某忘了你的血仇,我恨不得把这条恶狗劈成八块,祭奠你父老长辈!无奈眼下需要他回去报信呐!不过,不能便宜这小子。天梁,割下他一只耳朵!”“让我来!”武黑子一步抢过去,“嚓”割掉了“赛虎犬”一只右耳朵。

秦海山大喝一声:“‘赛虎犬’!”“赛虎犬”忍着疼,颤着声:“有!”“今天对你是割耳代斩,你的脑袋暂且寄到你脖子上。快滚回去给吴嗣昌讲,叫他正当午时,务必送回三位老人,来换王三盛。错过时辰,定斩不饶!”“是!”“你胆敢不如实禀报,我们随时把寄在你脖子上的脑袋砍下来!”“是!”“记住了么?”“是!”“啥是不是!我问你记住了么?”“是!记住了。”

秦海山扭头吩咐天梁:“给他松绑,放他回去!”“赛虎犬”遇赦,爬起来就走。他恨不得插上一对扁毛翅膀飞出险境。无奈当着秦海山,他想飞缺翅,想跑腿短,不飞不跑又怕生枝杈,一颗心就像系着麻线,拎在手里一般,脚下慢慢走,心里急急催:“快!快!快离开这险地方!”

不料,秦天梁突然大喝一声:“回来!”“赛虎犬”浑身一激愣,心里打了个冷战,不好!真是夜长梦多,怕处有鬼。看来这条命还是房脊上的鸡蛋!他想逃没那份胆,不逃又怕死,懵里懵懂,泥塑木雕一样钉在那里了。猛然又传来秦天梁一声喊:“听到没有!”“赛虎犬”身子一颤,无可奈何,只好性命交给天,硬着头皮折回身,俯首而立。

秦天梁喝道:“就这样走吗!”“赛虎犬”忽然明白了啥,啊!原来不是杀我,叫人受场虚惊!他暗吐一口气,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唱道:“谢秦大爷不杀之恩!”然后慢慢爬起来,弯腰退出一程,才折转身子,抹一把头上的冷汗,捂住滴血的耳朵,撒开兔子腿,“噌噌噌”一溜烟向均州城逃去。

秦天柱见“赛虎犬”像丧家狗一样,夹着尾巴跑了,忍不住拍着小手笑着喊:“‘赛虎犬’,丧家狗,夹尾巴,抱着头,急急跑,快快溜,唆懊唆!唆懊唆!”

武黑子眼睁睁见抓到手的仇人跑了,好不失悔!他脚一跺,悔恨当时在白玉庵没有一刀宰了他!又一想,恩人要利用他报信,也是事出无奈!他心平气和了一些,转身向秦海;拱手施礼:“恩人,我有一件事,求求您。”

秦海山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说吧!只要为兄办得到的,一定插刀相助!”

武黑子朝“赛虎犬”跑去的方向一指:“让‘赛虎犬’活过正当午时,我可要宰他了!”

秦海山哈哈一笑:“随你的便吧!”武黑子高喊一声:“谢恩人!”拱手一揖,侧转身子,迈开虎步。“踏踏踏踏”向均州城追赶过去。

秦海山目送武黑子一程,这才吩咐上山。不上山犹可,一上山把他们吓了一跳!整个铁印山就像滚粥开锅,炸了庙会一般。只见:家家户户,灯明火亮,山寨上下,吵吵嚷嚷,大人跳,娃子闹,女人哭,男人叫,横婆娘泼妇骂街嘴放炮:“天啊,天啊,这是啥世道啊!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掉!占山霸产,扫地出门不算,还要刀劈血洗杀绝呀!”

不用问,这是“一壶酒”办的热闹事!把个秦海山气得红脖子紫脸暴青筋,五官都挪了位!他强压怒火,咐咐秦天梁:“把你的泰山请来!”“一壶酒”打着酒嗝,醉醺醺蹒跚而来,舌头直僵僵地喊:“亲家,您找我。”

秦海山见他一副酒醉汉模样,心中明白,准是他酒醉把话传错,闹得满山鸡飞狗上墙。想起前天他在七星树酒醉误事,惹下滔天大祸,顿时怒从心头起,脚一跺,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将出来:“幺哥啊幺哥!我不看在亲家分上,真想给你两下子!”“一壶酒”把脸伸过来:“给,打吧!”秦海山大手攥了两攥,直攥得手心流水,忍住火气说:“我给你咋交代的!”“一壶酒”脸一仰,背书似的说道:“太阳出山你不回来,就叫大家逃命,各奔前程!”“眼下太阳出山没?”“没!”“为啥就叫大家闹得奔丧一般?”“一壶酒”听到这儿,一伸脖子叫起屈来:“咦哟嗬!你真是嘴衔灯草,说话轻巧!赶集还要担个挑,剃头还要磨把刀。眼下是啥?是逃命!要搬家,要拖儿带母!等到太阳出山收拾东西,来得及吗?不说出官兵要血洗铁印山的实情,大伙肯收拾东西吗?大伙收拾东西,能不吵吵闹闹哭哭叫叫吗?”“可眼下我回来了,官兵没有来!”“那好啊!乡亲们各有东西在,放回原处就是了。要是万一你不回来,乡亲们太阳出山再收拾东西不就晚了?这个就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咦!他说的满嘴是理哩,秦海山心平了,气消了,转身要走,“一壶酒”一把抓住他:“别慌!你给我说道清楚,我这一手办错没办错?”

秦海山不耐烦地一摆手:“没错!”

这一次轮到“一壶酒”发火了,他大吼大叫,唾沫星子横飞:“没错?你为啥头不是头,脸不是脸,还要动手打人?你这算哪一壶?”

秦海山碰到这种人,算拿他没门儿,只得拱拱手,赔上笑脸道不是:“幺哥!我的错,行了吧?”“光认错不行,一不能吃,二不能喝!”“好吧,我等会给您打壶酒!”

真是“孝子披麻,新郎戴花,啥人啥打发”。朱老幺听说给他打壶酒,心也平了,气也消了,反倒请求弄个差使。秦海山心想,莫看老幺贪杯。办事挺可靠呢!就吩咐他:“你看管王三盛吧!”“行!不过得答应我一条。”“就你道道多,啥事?”“给我挑五十名膀大腰粗、腿粗胳膊壮的小伙子。”“干啥?”“保护王三盛。”

秦海山一愣怔,王三盛在我手里,我不说杀,谁敢动刀!又一想,朱老幺说的有准头,就依了他。“一壶酒”叫人用一根蘸了冷水的小杆绳,把王三盛斜插双臂,前三后四,五花大绑,四只爪离地吊到了村头那棵铁坚杉树杈上。派来的五十名小伙子,胳膊挽胳膊,肩膀靠肩膀,打起一堵人墙,把王三盛围了起来。

赃官恶霸王三盛被吊起来了,穷苦山民伸冤报仇的时候多到了!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万年枯藤发了芽,天大喜讯插双翅,眨眼飞遍百姓家!霎时间,铁印山男女老少,从茅屋里、草厦里、窝棚里、岩壳里,冲了出来,如洪水暴发,似烈火燎原,拥向大铁杉,扑向王三盛!更有那老奶奶,大婶子,小媳妇,大姑娘,一个个掂刀子,拿剪子,捏锥子,攥铲子,咬碎银牙,瞪圆杏眼,涨红粉脸,吵吵嚷嚷,挤挤抢抢,骂骂咧咧,推推搡搡,争着上去要割!要剐!要剜!要扎!“一壶酒”得意地望望秦海山,嘴里没吭,心里自夸:咋样?朱老幺办事牢稳吧!要不是挑五十名棒小伙子,乡亲们上去一人掐一指甲,也把他掐得剩下一架骨头啦!

正当铁坚杉吊绑王三盛的时候,“赛虎犬”捂着耳朵,抄小路,走捷径,逢沟跳沟,遇坑跳坑,箭镖一般逃回三盛大院。他咋不进城?一来城门开得晚,二来要救王三盛非找王大奶奶不可!他穿头院,过二院,进三院,不经禀报钻内院,见了王大奶奶,未曾开言,眼睛一黑,喉咙一涌,“哇!哇!哇!”连吐三口鲜血,累的!大奶奶吓得一激愣,忙叫丫环扶他坐下,“赛虎犬”擦擦嘴,上气不接下气喊道:“快,快,快救,老爷!”头一歪昏死过去。

王大奶奶吓得“哎哟”一声惊叫,手里抱的玉嘴赤金水烟袋险些落地,早有管家跑过来,派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脊背,又是狂呼乱叫,又是灌人参汤,折腾了一袋烟工夫,“赛虎犬”才缓过气来,灰着死人脸,半睁死鱼眼,少气无力把秦海山交代的话说了一遍。王大奶奶不听便罢,一听吓得手一抖,“啪”水烟袋落地,赤金烟肚碰瘪,碧玉烟嘴摔碎,人也跟着“呜哇”一声大哭起来。她这一哭不大紧,霎时,一人哭引来众人哭,三盛大院哭成洪河一般,只听:“呜呜……哇哇……”王三盛的叔叔、婶婶、兄弟、姐妹吓得哭,怕的是杀了王三盛,下一个轮到杀他们;“吭吭……呀呀……”王三盛的二婆、三婆、四婆、五婆、六婆、七婆、八婆,赛着哭,看谁对丈夫情深义重;“嗯嗯……啊啊……”王三盛的丫环使女、家郎院工,有些跟着哭,他们看主子眼色行事惯了,主子笑他们不敢哭,主子哭他们不敢笑,反正眼泪不掏银子买,跟着哭不会出岔子;“嘿嘿……哈哈……”有些奴隶喜得哭,他们想到该死的王三盛要死了,死个祸害,一方痛快,一高兴哭了起来;“哼哼……嘎嘎……”有些奴隶恨得哭,他们都想亲手杀死王三盛,剐他几刀才解恨,没想到这样便宜了他,一气之下也哭了。哭声最大的要属磨坊院内,人称“活牲口”的瞎子钟群生,他血仇深似海,哭声如雷吼!一时间,“呜呜,哇哇”,“吭吭,呀呀”,“嗯嗯,啊啊”,“嘿嘿,哈哈”,“哼哼,嘎嘎”各种哭声搅成一团,织成一片。直哭得老鼠扑来咬猫子,猫子窜去撵狗子,母鸡拍翅乱叫鸣,公鸡扒窝繁鸡子,神魂颠倒乱了套!这个就叫“哭府院”。“赛虎犬”见满院一片哭声,急得大叫:“大奶奶!眼下不是哭的时候,赶快进城找吴大人,救老爷要紧呐!一句话提醒了王大娘子,她顾不得哭,吩咐备轿子,立马进城。

王三盛和吴嗣昌,原是换亲郎舅。王三盛的姐姐是吴嗣昌大太太,吴嗣昌的妹子是王三盛的大老婆。她名叫吴玉兰,长得白嫩,这会儿一哭,越发姿色逗人:嫩鲜鲜一张杏仁小脸,挂几颗晶莹泪珠,不擦官粉白润如玉;水汪汪一双丹凤眼,乌珠明亮脉脉含情;滴溜溜樱挑小口一点红,轻启朱唇,牙排碎玉;细津津一只小白手,腕若玉笋,指似葱根,捏一方玉罗帕,轻沾泪痕;穿一身月白色提花香衫,上罩玉色撒花霞帔,下罩天蓝色暗花百褶裙;头戴玉珠穿缀银钗凤,脚蹬阴蓝缎绣花三寸金莲;泪涟涟,娇滴滴,恰似一朵绿叶银瓣带露开放的玉兰花,难怪人们给她送了这个美号。“赛虎犬”本来和“玉兰花”一往情深,这会儿瞧着越发疼爱,两眼直勾勾不转过,大嘴咧着合不拢,满脸麻子也你挤我搡争瞧美色,忍不住涎水顺嘴角子窜了出来,他猛地还过魂,“吱溜”吸回嘴里,回到肚里,上来搀扶“玉兰花”上轿,乘机紧紧捏定她的丽腕玉肢。“玉兰花”含嗔噙娇送他一个秋波:“快去接少爷!”“赛虎犬”得令,骑马先进城去了。

日出三竿,“玉兰花”一乘轿子坐到州衙后堂,找嫂嫂王三娇去了。她进了王三娇的房门,未曾开言,“呜”一声哭了起来。王三娇早晨起来,正在梳妆打扮。猛然听到哭声,一蹦从梳妆台的椅子上跳了起来,扭脸见是“玉兰花”,一把抓住她的水葱细手:“妹妹!妹妹!咋哩?”“玉兰花”摸透了王三娇的脾气,要她办成事,先要急她一急,因此只哭泣不答话。

王三娇果然急了,掏出红罗帕慌忙给“玉兰花”沾眼泪,边沾边问:“妹子,妹子!啥事你说呀!”哪知“玉兰花”的泪水就像那断线的珠子,“嗒嗒嗒”滴个不住。王三娇越发急了,一甩手扔了红罗帕,脚一跺,“啪”地上铺的金砖炸成四块。她高声大叫:“妹子!你说哟!”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尖叫:“姑母——!”随声跳进一位珠裹翠绕的富贵公子来。他戴一顶六牙黑缎瓜皮帽,麻雀蛋大小一颗红宝石压顶;拖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梢扎圈金丝串缀的红玛瑙;穿一身八宝开衩蓝缎子小战袍,四边镶一串珍珠;胸前挂着赤金络缨项圈,“长命百岁”玉锁;脚蹬一双猫眼卧云小皮靴,猫眼嵌的是闪闪发光的绿宝石;看年龄不过十一二岁,白净刀条脸,乌明鹞子眼,长得极像王三盛。这就是“玉兰花”的大公子。他正在守备府习武,被“赛虎犬”一乘小轿抬了来。他跑进王三娇绣房,扑通跪倒,一把抱住姑母的腿。哭叫:“姑母救命!姑母救命!”

王三娇一把抱起大公子,疼爱地亲一口他的白净小脸,心疼地给他抹着眼泪,叫道:“我的儿!小乖乖!啥事?快说!快说!”“玉兰花”见火候已到,哭着说:“姐姐,不好啦,天塌啦!”

王三娇嘴里放连珠炮一般蹦出两个字:“啥?啥?”“你兄弟被秦铁匠抓走啦,说是……”“玉兰花”哭哭啼啼、结结巴巴说了真情。

王三娇一听,撒起泼来,胳膊朝梳妆台一扫,“呼啦哐啷”连声响,镜子、粉盒、梳子、篦子、金钗、银环、珍珠、宝玉,摔了一地。她身子一仰一合,发出一阵“啊啊,哈哈哈哈……”她咋笑哩?不是笑,是哭!这是王三娇的脾气,哭起来像笑,“啊啊,哈哈哈哈”就像猫头鹰叫,瘆人!她笑起来像哭,“嘿嘿,呜呜呜呜”就像野狼干号,吓人!她是一品阁老的亲外孙女,老王三盛的掌上明珠娇令爱,从小养尊处优、娇惯使性,跟着娘学会了三个绝招:一撒娇,二撒泼,三撒野。她撒起娇来像朵花,红艳欲滴,敢往男人腿上坐;她撒起泼来像团火,敢烧房子;她撒起野来像把刀,敢行凶杀人。因此人送诨号“王三招”。加上她从小也跟着少林派拳师学了几天武艺,打拳踢脚,舞剑使枪能来几下子,越发助长了她的三招。这会儿她一气之下,撒了一阵泼,掏出块杭绸紫手帕,给“玉兰花”擦擦眼泪,叫道:妹妹,你等着!”接着,叫丫环领王大公子玩去,地上撒的物件,也早有丫环拾掇干净。

王三娇重施粉黛,轻展花指,拈起妆敛,收拾打扮已毕,对着菱花宝镜,左照照,右照照,然后掸掸衣角,瞧瞧脚尖,颤着碎步,弹着身子,扭扭捏捏,晃晃悠悠,出了绣房,一路软风摆柳,飘到花厅,没进门先甩一声拖腔:“哟——!人家焦死了,您倒躲清闲!”

这花厅,其实是吴嗣昌接待贵客之地,屋内金砖铺地,银绸裱墙,墙上挂着慈禧太后御笔“福寿”中堂,中堂两边一副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下摆一张紫檀木雕花条案,两边靠墙摆着四把檀木太师椅子,中间放着紫檀茶几。茶几上放两盏二龙戏珠碧玉杯,景德镇绿釉细瓷茶盘,从两只杯盖的细孔里,冒出两缕轻烟,飘着清香满屋袅绕。吴嗣昌和一个矮子坐在西边的太师椅子上,膀靠膀,脸对脸,嘀嘀咕咕在密谈。那矮子姓古,名一彪,生得短小精悍:小脑袋小眼小身腰,短胳膊短腿短颈脖;一副刀条小白脸,一条乌黑小辫子;头戴红穗黑缎六牙小瓜壳,身穿石青暗花缎子小长袍,外罩玄色小马褂,脚蹬粉底乌帮小快靴。要不是嘴唇上那一抹小胡子,表明他是三十沾边年纪,乍一看还当他是谁家的顽童哩!他转着小眼球,小声说:“只要知州大人答应这件事,神父便可通过英国领事,在老佛爷那里美言几句,这案子就算结啦!”

吴嗣昌正要回话,听见门口虾米须珍珠帘“哗啦”一响,他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只见“王三招”头插一对翡翠珍珠凤,一动乱点头;耳戴两只金丝碧玉环,一摇摆三摆;身穿小桃红滚金边苏缎旗袍,轻扭香肢风摆柳;脚蹬小桃红镶嵌珍珠绣花鞋,款款弹动小金莲;苹果脸擦脂抹粉,粉中透红,洒几滴泪珠悬挂腮边晶莹玉亮,真好似玫瑰花上滚晨露;鲜葱嫩手捏一方紫罗帕,玉腕轻摇,香帕轻飘,娇滴滴颤悠悠扭了进来。三十几的人,看起来还像二八芳龄的风流娇娘!吴嗣昌慌忙站起,赔着笑脸:“何事惊慌?”原来,这吴知州有个特点:怕老婆。因此当着客人的面卑卑怯怯。“王三招”扬起手帕沾着泪:“大事儿!”

吴嗣昌摊摊手:“等会儿,我和客人说完话再办好吧?”“王三招”咬着手帕,扭着柳肢:”不!不!马上办!”

吴嗣昌只好向古一彪点点头,抱歉地笑笑:“对不起,对不起,请稍候!”他顺手端起双龙戏珠碧玉杯,咂口香茶走过来:“到底何事?请回后堂商议。”“王三招”偏不。她冷不防一挥手,掀掉了吴嗣昌手中的玉杯,“啪”落到地面四方大金砖上,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他俩一脚一裤子。“啥河事,河事!是山上的事,山上的事!我兄弟、你妹夫被人抓上铁印山,要三个老汉去换,错过正当午时,就要开刀问斩!啊,哈哈哈!”说着她扭身号啕起来。

吴嗣昌大吃一惊:“真有此事?”“王三招”嚎着:“你妹子现在后堂,谁还骗你,哈哈……”

吴嗣昌着实吓得三魂出窍,六神无主。不救吧,王三盛是自家的妹夫加小舅子,除了郎舅无好亲,亲上加亲回头亲。自己和王三盛是回头亲,焉有不救之理?救吧,自己和刺杀钦差的天子皇犯做交易,朝廷知道了可是要罪灭九族哇!何况……他紧锁双眉,倒背双手,在花厅“蹲蹲蹲”走过来,“蹲蹲蹲”踱过去,头上的汗珠子雨点一般“嗒嗒嗒”往下直滴。“王三招”哭一阵,见吴嗣昌不吭不哼,大叫一声:“你救不救?”

吴嗣昌哭笑一声:”非是下官不救,实乃不易救哇!”“王三招”干号一声:“你只把铁印山的三个老东西放回去,不就行了,啊,哈哈!”

吴嗣昌想说句啥,可是碍着古一彪又不好讲,要知对天子皇犯的事,决不可向外泄露。只好扭头偷偷瞟了“王三招”一眼:“谈何容易!”“王三招”“刷”的拔掉头上的双珠凤,扔到地上,“嚓”的把旗袍撕成两半,脚一跺,炸块金砖,连跺三脚,三块金砖开花,跺着金砖大哭大叫:“你见死不救,你见死不救!啊!哈哈哈哈!”

吴嗣昌以为“王三招”要上来撕抓他,吓得“笃笃笃”后退三步。不想,“王三招”并没冲过来,一扭身风风火火跑出了花厅。吴嗣昌见“王三招”闹了一通走了,这才松一口气,擦两把头上的汗,谢天谢地。可他一抬头,啊!顿时眼睛瞪得像酒泡,嘴巴张得像木鱼,脖伸着,嘴咧着,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真像小鬼见判官!咋哩?“王三招”披头散发,破衫烂袍,一手持宝剑,一手抓金印,站到花厅门口,笑笑:“嘿嘿,呜呜呜呜!你说救不救人,你不救人我先摔你知州皇家印!”

吴嗣昌一张油脸,“刷”的白了,伸开双手迎上去:“哎哎,摔不得!摔不得!摔坏知州印,下官性命不保!”“王三招”这一招奏效,乐了:“嘿嘿,呜呜呜呜!今天你要立马救人!敢说半个不字,我不光摔印,还要割你的头!”

吴嗣昌早吓得舌头硬了,嗓子都直了:“夫,夫……”他想说“夫人”,听起来却成了“不,不……”

好哇!半个“不”字都不依,胆敢连说两个“不”字,“王三招”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脸上陡生一股杀气,二目掷出两把利剑,一甩手,“啪”把那颗皇封五品知州金印摔到地上,立时碰掉一只角。跟着,她一声怪笑,“嘿嘿!”把披散的头发往口中一衔,一步逼到吴嗣昌面前,一把揪住知州领口,扬起了寒光闪闪的断魂剑。

吴嗣昌吓得“扑通”跪倒,口称:“夫人饶命!夫人烧命!非是下官不救,实乃……”他瞄了瞄古一彪把话咽住。

古一彪小眼一眯:“嘻嘻嘻!知州大人不要为难,三个老杂毛的事我全知道了,好办!也请夫人息怒!”“王三招”一愣,丢了吴嗣昌,回身坐到太师椅上,扇着手帕喘粗气。

吴嗣昌一惊,此人为何晓得机密?看来绝非等闲之辈!连忙过去恭手施礼:“恭请赐教!”

其实三老告状诸事,早有人报给了洋神甫。古一彪便从神甫那里得知,眼下他见堂堂五品知州卑躬作揖向他求教,心中真似喝了一瓶武当露,美滋滋、热扑扑、晕乎乎,摇晃着小脑袋,说出了一条计策。

这时候,秦海山站到铁印山村头,遥望均州城那边的动静,眼见得红日当顶,树影东移,正当午时已到,还没见吴嗣昌领三老来换,心中不由打个寒战,不好!说不定吴嗣昌要发兵来抢,好哇!你来抢,老子先宰了王三盛,再带全村父老兄弟逃命!他朝均州方向,双膝跪下,“咚咚咚”连磕三个头,大喊:“爹!赵大伯!朱八叔!儿子无能无力,救不了你们,只有亲手杀了王三盛,为你们报仇!”他磕毕头,反身站起,脱掉一只袖子,腾出右膀,“呛啷”拔出腰刀,向铁坚杉奔去。围着的男男女女,一看他来,“哗啦”闪开一条道。秦海山大撒虎步,走到树下,抬眼看见仇人王三盛,积压在胸中的仇恨,就像干柴遇火,轰地一家伙燃烧起来,直烧得满面发紫,双眼血红,把钢刀往嘴里一街,腾出手来解开绑人的小杆绳,放下王三盛,摘下口中钢刀,喝令:“跪下!”

王三盛情知不妙,脸色“刷拉”雪白,灵魂“哧溜”出窍,双腿一软,瘫倒地上,秦海山照他脊梁踢了一脚,喝道:“面向三位老人跪下!”王三盛挨了一脚,扭转身向均州方向跪下,他浑身筛糠乱颤,抖成一堆,脆不直身。秦海山又踢他一脚,他才强打精神跪直腰。在这即将人头落地的一刹那,他突然身子不抖了,由怕变成恨,他恨秦海山这些穷汉胆大包天,他恨赛虎大胆敢采报迟缓办事怠慢,他恨家人胆敢不尽心尽力营救,他很吴嗣昌胆敢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他甚至恨钦差阿努哈到武当进香不该开杀戒,拐杖铺胆敢养只骂人的小八哥……他恨天下一切人!他肚里暗想:这回万一虎口余生,先斩尽杀绝穷小干,再重责“赛虎犬”,再开销全家人,再参吴嗣昌一本,要把仇人一个个踩到自己脚下!正当他口里切齿、肚里咬牙之际,秦海山伸左手抓住他的辫梢,倒提起来。右手一扬,“刷”举起了寒光闪闪的刀片子,要砍下王三盛的人头,祭奠铁印山三位老人。

第十章 审赃官

秦海山钢刀一扬,寒光一闪,眨眼间王三盛就要人头落地。突然,前边传来一声高喊:“刀下留人!”

秦海山一愣怔,钢刀停在半空中,没有砍下来。他扭头一看,有人骑一匹枣红马,似流火飞霞,急驰而来,跑到大铁杉树下勒缰驻马,扳鞍离镫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跪呈上来。

秦海山右手挽刀,左手接信,拆开信封,两道目光,如闪劈长空,剑削金石,“刷刷刷”扫着信纸。信上写道:秦海山兄惠鉴:惊闻王守备三盛,不顾乡邻,触犯尊颜,令人痛心。然念他乃朝廷命官,诚望刀下留情,某当重谢!均州正堂吴嗣昌顿首上×月×日

秦海山看罢,冷冷一笑,嘿嘿!虽来求情信,非是讲情的。既然能送信求情,为啥不送三老相换?想用一纸求情义书拖住老子,你吴嗣昌好调兵遣将。秦某不是傻蛋,不会中你缓兵之计的!他一撒手把求情信扔到地上,喝一声:“滚开!”一脚把下书人踢翻,“刷”又扬起了雪亮的钢刀。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猛听前方又有人大喊一声:“刀下留人!”随着声音,飞来一匹乌骓马,从马上滚下一人,双膝扎跪,双手捧信,举过头顶呈了上来。秦海山拆开一看,又是一纸求情书信,只是写的和前一封略有不同:海山兄惠鉴:惊悉王守备三盛,不顾乡邻手足之情,竟然冒昧触犯尊颜,着实令人痛心疾首,坐卧不安!然念他乃朝廷命官,且粗俗乏知,即请宽大为怀。所提之事,当如兄愿,决不食言。且备礼面谢。吴嗣昌顿首上×月×日

秦海山从字里行间,看出了吴嗣昌的意思。虽说含糊其辞。难处可以体谅,他明知和天子皇犯做交易,大逆不道,能不遣词遮掩,羞羞答答吗?可他为啥连差两人送信,就是不放三老?如此干打雷不下雨,用意何在?难道其中有啥文章?嗯!不必乱疑瞎猜,吴嗣昌使的准是缓兵之计,想稳住我,他好从容发兵攻打山寨,抢回王三盛。好哇!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先杀了王三盛,再率领乡亲们逃走。他自认识破了奸计,得意地哈哈大笑,三把两把撕了求情信,又是一脚踢翻差人,挥手扬起了钢刀。

刚才王三盛跪到地上正在等死,突然听到马蹄声响,忍不住轻轻扭转脖子,斜眼一瞄,见是来的州衙皂吏,心中一热,好了,救星到了!他深恨自己冤了“赛虎犬”、家里人、吴知州。等到秦海山喝令皂吏滚开,霍然挥起钢刀,王三盛又心中一凉,坏了,丧星到了!忍不住肚里骂道:吴嗣昌啊,吴胖子!实指望你是救命人,谁料你是催命鬼,连封求情信都写不好,真乃笨蛋!他脑袋轰轰作响,二目虎虎圆睁,等那一刀。不料,秦海山的刀举起来又没落下去。他狐疑着一扭身子,又瞟见跑来一个衙役,呈上一封书信。他心中又是一热,感到救命星到了;等到秦海山踢翻衙役,他心中又是一凉,感到丧命星到了,忍不住暗叹一声:罢了!天要灭我,高山难挡!他反而把脖子一伸,静等挨刀。蓦然,又传来一声大喊:“刀下留人!”王三盛几经折腾,不信那一套了,也不扭头,也不幻想,脑袋昏昏,身子沉沉,等候催命鬼来提魂摄魄!

秦海山正要一刀砍下这颗恶人脑袋,又听一声“刀下留人”,心中好恼!嗨嗨!今天算是遇上了狗锁连环蛇上树,缠住绞住了!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好!你使缓兵计稳我。我何不将计就计也稳你,让衙役回去禀报,就说让吴知州明天早晨来接人。嘿嘿!叫他到时候来给王三盛收尸吧!他要血洗铁印山,父老兄弟们早已远走高飞了!秦海山刀悬半空,思谋一定,回脸看那下书差人,不由一愣!只见一前一后驰来一黑一黄两匹快马,从马上滚下两个人。前边一名五大三粗,身穿号衣,显然是侍卫;后边一名挫粗矮胖,顶戴水晶单眼花翎,翡翠翎管,孔雀翎尾,身穿八蟒五爪宝蓝色白鹇补服;胖乎乎的小脑袋,油光光的烧饼脸,轻淡淡的黄眉毛,鼓杏杏的蛤蟆眼,稀朗朗的胡子两三撇,此人正是均州正堂吴嗣昌。他一眼瞅见秦海山横眉立目,揪发持刀,吓得浑身一哆嗦,脊梁沟里的冷汗,“簌”就是一股子。不过,他想到秦海山要的三位老汉,在自己掌握之中,秦海山正是为救他爹三位老人,才使这走马换将之计,肯定对自己不会怎么样!他定了定神,想咳嗽一声壮壮胆,可他气冲喉咙管,猛然起到此处不是耍威风之地,急忙把气憋住,强装镇静,紧走几步,来到铁坚杉前。躬身一揖:“海山兄,请了!”

按说,秦海山认不得吴嗣昌,可他记得这个小胖子上次曾和王三盛一块,随钦差上武当山进香,料定他是知州无疑,这才拱手还礼:“知州大人,请了!”

吴嗣昌见秦海山彬彬有礼,并不使性,心中暗喜,嘿嘿!果然古先生计策妙哉。救王三盛有了转机,不由一股喜色从心里涌到脸上,咧嘴笑道:“海山兄,请屋里叙谈!”

秦海山见吴嗣昌亲自来求情,料他不敢发兵攻山,心想,万一他胆敢冒险,反正王三盛、吴嗣昌都在老子手心攥着,随时可以杀他俩之头,以谢乡亲!因此,他放下心来,打算和他谈一谈。又想到,人家是两榜进士出身的堂堂知州,识文断字;自己是抡锤子打铁的一介村夫,拙口笨舌,背后谈一定说不过他,还是公开谈,自己不行,还有“一壶酒”他们帮腔。想到这儿,他也咧咧嘴:“知州大人,有话请讲当面!”

吴嗣昌左右瞄瞄,小声说道:“海山兄,这儿谈话不大方便吧!”

秦海山看出了他的意思,哈哈笑道:“吴大人,请放宽心,都是父老乡亲,不会走露风声!”

吴嗣昌一想也是,谅尔等荒村野夫,告状无门,叫本州奈何不得!只是手下人听了不便。他扭头向那个侍卫扫一眼,侍卫会意,当即远远避开。

吴嗣昌笑着恭谦地说:“海山兄,下官此来别无他意也。皆因王守备三盛,才到而立之年,血气方刚,思谋不周,易怒于色,故有触犯尊颜损伤乡邻和气者,诚望仁兄见谅一二乎。子日:‘宰相肚里好撑船’……”

秦海山虽说只念过“人之初”、“百家姓”、“千字文”,没读过“上论”、“下论”,却晓得“宰相肚里好撑船”是句民间俗话,竟然也拿来挂上孔夫子的招牌,心中感到好笑,加上对他满嘴之乎者也,越听越恶心,忍不住甩过去一句话:“知州大人,我们山野粗人,喜欢太阳底下照镜子,见不得孔夫子打呵欠。有话明说吧!”

吴嗣昌本来想卖弄卖弄文言,吓唬吓唬山民村夫,使得商谈中,对方要价低一点,没想到弄巧成拙,讨了没趣,只好长话短说,曲言直述:“下官念在乡邻分上,特来为你们两家解和,如放回王三盛,亦放回三位长者。”

秦海山听说知州要放回三老,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经过一番周折,总算救出了三位前辈,尽了一份晚辈的孝心;惊的是日思夜盼的三位老人,回来如此容易,正应了民间俗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有些疑心三老会不会如此顺当地回来,连忙藏住满脸喜色,惊问:“三位老人在哪里?”“屈尊山下。”“真的?”“非假!”

秦海山还不放心,转身向山寨路口走去。在场的铁印山人,听说他们推举进城告状的三位长者回来了,霎时欢喜雀跃,“哗啦”一下涌向寨前,伸脖子瞪眼向山下张望。

正是秋末冬初小阳春时节,天高气爽,大地清朗,一轮艳阳当顶,照耀得山下的汉江波光粼粼,河边沙滩蒸腾起缕缕紫烟。三位老人站在沙滩上的轻烟中,虽说离这里较远,看不真切,可三老的穿戴打扮还是能看个大概:

那一位身穿绛黄大布衫,腰系蓝带子的不是秦百川吗?那一位身穿毛蓝大布衫,腰系黑带子的不是胡子赵宏州吗?那一位身穿玄色大布衫,腰系黄带子的不是老八朱善堂吗?

众人看得清楚,点头称是,秦海山看得分明,牙一咬,脚一跺:“好吧,放人!”他回身来到铁坚杉下,正要给王三盛松绑,“一壶酒”过来一把拦住:“慢!要放人得答应一条!”吴嗣昌深怕是提出叫他赌偿银子若干,一双蛤蟆眼瞪得滴溜圆,悬心吊胆听他讲条件。“一壶酒”好似卖关子,先不直说那条那款,却偏着脖子问:“知州大人,小民们和王三盛打官司,起根发苗从哪儿引起?”

吴嗣昌虽然晓得其中一些根根绊绊,只是一时无从说起,活像衔了满口”珍珠红”花椒,闹了个倒憋气。“一壶酒”指着眼前方圆十八里的铁印山:“你看这山!”

吴嗣昌打眼一望,肚里暗叫:好山!莫看它四面立陡拔陡,见棱见角,山顶上可是坦坦荡荡,一马溜平。平地上阡陌纵横,织满了新吐芽的嫩绿麦苗;一丛丛树木,苍枝成荫,霜叶似火,半遮半掩着一座座茅舍荆门;山风起处,霜叶腾红浪,新麦荡翠波,几家茅屋升炊烟,缥缥缈缈;一队大雁掠空,垂涎新绿,想落不敢落,直馋得“哇哇”乱叫;几群山雀,栖身红叶,想飞不忍飞,直闲得“吱吱”戏闹。整个铁印山,犹如画格锦绣,彩绘出了一片绮丽的田园风光!山顶四周,寨墙高筑,四角四个瞭望台,青石砌就,拔地耸天,俨俨然,一座铁打的城池,固若金汤!它的正南,面对条案似的苍龙岭,岭左边是武当名峰大笔峰、中笔峰、小笔峰,三座山峰笔尖刺天,高矮粗细依次相减,岭右边是武当名峰笔架峰,三峰并立夹两谷,造型奇特;它背靠一座圈椅山,就像一位封疆大吏,大坐中堂,抚案草章。吴嗣昌虽然不是风水先生,可也略懂宝地风水,什么“伸手摸住案,辈辈做高官”,“圈椅在后,晋爵封侯”,还能背它两句。他一看这铁印山果然不凡,正是出将入相的一棺宝地,心中暗暗佩服王三盛的眼力,怪不得他要把高堂在此下葬。“一壶酒”见吴嗣昌观山不语,不觉冷笑三声:“嘿!嘿!嘿!这场官司就是从这座山引起的。本来,这山上地是我们开,树是我们栽,祖祖辈辈是我们的热乡故土,世世代代养活我们一方百姓。他王三盛竟然要撵我们下山,在这里造坟茔,埋葬他高堂老母,他如此只顾自己荣华富贵,不管百姓死活遭殃,知州大人,你说他歹毒不歹毒,霸道不霸道?”

吴嗣昌听明了,不是向他要银子。古人言:要钱如割肉。何况在清末,银子能买官,钱能定生死,有钱就有印,丢钱如丢命,不破钱财当然心不疼喽!他松了一口气,可当着王三盛的面,说他歹毒,霸道,这话委实不好启齿,唉!唉!装聋作哑忍受吧。“一壶酒”偏偏不依:“知州大人,你说呢?”

在场的山民明白“一壶酒”的用意,多少年积压胸中的恶气该吐一吐,怒火该冒一冒喽!他们人人咬牙,个个切齿,横眉竖眼,七嘴八舌,吼了起来:“知州大人,为小民做主哇!”

吴知州眼见群情激愤,骨头都发寒呐!他深知独虎好擒,众怒难犯,不支吾几句,怕是混不过关去,于是闪烁其词答道:“当然,当然,铁印山乃衣食之乡,非陵园之地,当养山民。王三盛武人粗鲁,见谅,见谅!”

秦海山见吴嗣昌已经悔过认错,又要松绑放人,“一壶酒”又一把拦住:“慢!”吴嗣昌心里一咯噔:就这个刁民多事!不知又要出何鬼点子,哼!往后犯到本州手里,先断其舌,看尔还多嘴否!他心里哼哼唧唧,面上不敢怒形于色,强忍愤恨装笑脸,和颜悦色逢迎一句:“有话请讲,倘若下官办得到,一定效劳!”秦海山本来打算,和知州说道几句就交换人的,没想到“一壶酒”多嘴多舌,弄得知州现在还站着,大面上有点过不去,就向天梁使个眼色,给吴嗣昌搬来一把椅子。“一壶酒”待吴知州坐定,冷笑一阵:“嘿嘿嘿嘿!知州大人,这回慈禧老佛爷万寿节,老百姓敬献寿礼,别处是一户十两纹银,王三盛为了霸山占地,逼我们下山,硬派此地一人十两纹银。他如此上欺朝廷,下压黎民,我们的官司该不该打赢,王三盛该不该受到处治?”

吴嗣昌站着说话,威风打掉了一半,这会儿朝太师椅上一坐,又神气起来,摇晃着膘肥肉胖的圆脑袋,打开了官腔:“铁印山民有理,王三盛理亏。本州回衙,理当重责不贷!”“一壶酒”又是一串冷笑:“嘿嘿嘿嘿!好一个重责不贷!知州大人,请问这场官司,你是咋断的?”吴嗣昌听话听音,感到不妙,张口结舌答对不上。“一壶酒”抓住不放,紧追一句:“知州大人,说呀!”

吴嗣昌头上冒出油汗来了,仍然大睁两眼不做声。

围着的山民,见堂堂知州耍起赖来,又好气,又好笑,发一声喊:“知州大人,请明断!”

断什么!秦百川三个老头审判下狱之事,铁印山早已众所周知,否则,绝无走马换将之事端。若持原判,山民决然不依;若改判,无疑自打耳光,山民还会滋事,局面更不堪收拾;若拿秦百川之子秦海山斩钦差搪塞,又恐激怒山民,何况斩钦差之人眼下白刃在手,虎视眈眈!吴嗣昌前思后想,左右为难,他深深感到:眼下如其说是山民请他断案,倒不如说是山民对他审判!他一个堂堂五品知州,朝廷命官,竟然卑躬于山野小民面前受审,上下何在?纲常何在?伦理何在?他真想发一顿淫威,煞一煞小民气焰,出一口胸中恶气!无奈此地不是州衙三尺法堂,而是黎民百姓的铁印山;他面前没有皇家金印,没有三班六房衙役,却有白刃闪闪,众目睽睽!他深知众怒难犯,弄不好有人登高一呼,众人响应,拿他开刀,性命不保!子日: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则忍矣!忍过此关,哼哼!不叫刁民血流成河,骨积如山,吴某枉戴此顶五品花翎!吴嗣昌咬咬牙根,俯首就审。“一壶酒”见吴嗣昌低头不语,明知他理亏,偏要揭短:“知州大人,你红口白牙说是山民有理,为啥要把他们推举的三位老人砸进死牢?”

吴嗣昌无言答对,坐在太师椅上,如坐针毡,浑身上下不自在,不知是怒,是羞,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是口贴封条不做声,早惹恼了一位英雄。谁?秦海山的师弟、黑面铁将军赵雄赵震刚。他“呛啷”拔出腰刀,寒光刺眼的大刀片子“啪”往铁坚杉上一拍,大吼一声:“知州大人,你说不说话!”

众山民也一起呐喊助威:“说呀!”恰似深山虎啸,平地惊雷。

吴嗣昌吓得一激愣,轻抬眼皮,闪目一瞄,哎呀!山民个个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满脸杀气,几千道目光像几千支利箭,齐刷刷射了过来。射得他面如死灰,筛糠打颤。结结巴巴,话不成句:“本,本州,不,下,下官,一时,疏忽,错,错断了此案。下官,有罪!”

秦海山眼见堂堂知州威风扫地,山野小民吐气扬眉,心中自有道不尽的喜悦。自古以来,只闻赃官欺百姓,哪见百姓审赃官!小民百姓伸冤无路,告状无门,苦水满腹向谁吐?冤气炸肺向谁诉?多少人冤沉血海饮恨死,多少人热泪洗面苦水埋!今日里,铁印山上开了先河,小民百姓竟然审起州衙父母官来了,咋不叫人喜上眉梢笑在心哪!可他又怕这样僵持下去,反把事情办糟,扭头向“一壶酒”使个眼色,示意他适可而止。“一壶酒”会意,没再发问。秦海山上前问道:“知州大人,你说山民有理,王三盛当罚,此话当真?”吴嗣昌点着胖脑袋:“君子口中无戏言,下官不敢撒谎!”“好!”秦海山高叫一声,向身边的天柱吩咐:“拿笔墨纸砚来!”

天柱一溜小风向朱老秀才家跑去,莫说吴嗣昌被闹得鼓眼咧嘴不知所以,就连拔根眉毛当哨吹的“一壶酒”,也被弄得莫名其妙。说话间,天柱拿着文房四宝来了。秦海山笑着说道:“知州大人,空口无凭,请立个字据为证。”

吴嗣昌暗吃一惊,别看此人少言寡语,原是藏威不露,谋略在胸,比那个尖嘴刁民厉害!自己就怕和天子皇犯做买卖,被人抓住把柄,偏偏哪里怕痛他哪下刀。倘若立字为据,白纸黑字,亲笔真迹,利斧难削,往后朝廷追究,倾东海之水洗白不净;他日下民上告,长浑身之口辩说不清,奈何!若是拒而不写,难关怎过?子曰:得过且过。渡过难关再做计较,转回州衙徐图报复,哼哼!有道是: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不等你刁民上告,本州就要下手了!他思谋一定,提笔立据:为错断铁印山秦百川三位长者告状事:盖因王守备三盛借为老佛爷敬献寿礼之机,加派银两,意在逼迫铁印山民卖地下山,乃于山上修造陵墓。山民推举秦百川三长者告状是固有理,王三盛当受责罚。然下官一时疏忽,错断此案,空口无凭,立此为据。均州正堂吴嗣昌×月×日

吴嗣昌立字画押,呈到秦海山面前。秦海山双手捧着,打眼一看,以为眼睛花了,狠眨几下,没看走眼,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他连看三遍,不忍收起,恨不得横流倒背,真像是:苦奴赎回卖身契,死牢囚犯接赦书。左瞧,右看,字字琢磨,句句推敲,句句沁甜,字字流香。秦海山就像喝了瓶醇香武当露,吃了盘金橘一包蜜,甘美沁心,余香沾口,亮眼来神,春风满面,忍不住咧开大嘴,无声地笑了,好哇!只要攥着你吴知州的把柄,不怕你翻脸不认账!到时候王三盛不来衅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安分守己过日子,安居乐业种庄稼;他要是来惹事撩非。我们就可以拿着吴嗣昌立的字据见官。均州告不倒王三盛,我们到襄阳;襄阳告不倒王三盛,我们下武昌;武昌告不倒王三盛,我们上北京!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捏着把柄,占着全理,怕他何来!他小心翼翼把字据叠成四折,揣到怀里,过去示意天梁,给王三盛解绳子。

王三盛本来被秦海山踢得站立不稳,再在铁印山上一捆一吊一吓,越发骨头散了架似的,瘫在地上起不来。吴嗣昌扭头向侍卫白一眼,那侍卫当即把乌骓马牵过来,扶他骑上。围着的山民,特别是那一群掂刀捏锥攥剪子的老少妇女,一个个红着眼珠,瞅着王三盛,一幕幕悲惨画面在他们眼前闪现:

三年前,铁印山民朱景华到草店娶媳妇,花轿路过老营宫,正遇王三盛带领练勇追剿仇人熊忠霸回来。他立马挡路,拦住花轿,喝令:“落轿!胆敢阻挡本官马头,该当何罪!”新郎朱景华慌忙上前跪下磕头:“小民实在不晓得大人路过这里,来不及回避,望大人恕罪!”王三盛鼻子里冒出两股冷气:“嘿嘿!新娘子哩,为何不出来谢罪?”朱景华爬起来凑到轿子跟前,轻声说:“哎!快出来谢大人。”谁知新娘子早吓得浑身颤抖,瘫在轿中,说不出话来。王三盛脸上闪过一丝奸笑,向“赛虎犬”斜一眼,“赛虎犬”会意跑过去,用腰刀把轿帘一挑,咦哎哎!轿内露出一位天仙一般的美人儿来。王三盛咽口唾沫压住肚里喜悦,陡然驴脸变色,鹞眼圆睁:“大胆刁民,竟敢冲犯本官,来呀!给我押回去!”王三盛手下的一群虎狼练勇,驱赶开迎亲的喜娘、乐手、轿夫,抬上花轿就走。新郎慌了神,一把抓住王三盛的马缰绳,双膝跪下,苦苦哀求:“大人开恩!大人开恩!”王三盛眼珠子一骨碌,向“赛虎犬”一努嘴,“赛虎犬”手一抬,早过来两名练勇上前架起朱景华一路走了。晚上王三盛派人将新娘子带到花厅,言明:“只要伺候大人三夜,便饶你无罪,放你回去!”新娘子至死不从,王三盛一阵冷笑:“嘿嘿嘿嘿!老子让你守贞节,去!把这不识抬举的贱人卖到烟花院!”可怜哪,一位含苞欲放的红花秀女,竞被卖到腥臭熏天的肮脏所在,任人蹂躏,遭受人间奇耻大辱!可怜啦,新郎人财两空,反被抓进王三盛大院,当了推磨奴隶!冤沉血海何日伸!

两年前,铁印山民赵振才陪妻子,到武当山九大名宫之首的玉虚宫烧香回来,正要过剑河,被王三盛带的练勇发现了,这一群恶鬼,见赵大娘子有几分姿色,兽性发作,蜂拥而上,拖到沙滩上轮奸糟蹋。赵振才跪到王三盛面前苦苦求情。“大人救命!我妻子身怀有孕,已经七个月啦!大人开恩,饶了她这一次吧!”王三盛坐到马上,鹞子眼一翻,一口唾沫吐到赵振才脸上:“呸!军爷们东奔西走,为你们追剿熊匪,劳苦功高,你们慰劳慰劳有何不可。”赵振才磕着响头哭喊:“大人开开恩吧,她真的怀身大肚哇,饶她一命吧!”就连王三盛的标下,也有几个跪下求情。王三盛鼻孔冒出一串冷笑:“嘿嘿嘿嘿!真是妇人之见!当年儒将曾文正公攻进南京,还兴太索三日哩!水清不养鱼,不给标下弟兄们一点甜头,谁肯卖命!”赵振才眼睁睁见讲情不准,爱妻受辱,一股怒火攻心,直气得脸膛发紫,跟珠血红,“喀崩”咬断两颗门牙。“呸”一口鲜血和着两颗半截牙齿,吐到王三盛脸上,拔腿跑下沙滩,和那群色中饿鬼打了起来。到底寡不敌众,练勇们一顿拳打脚踢,把赵振才打昏过去。夕阳西下,这一群畜生发泄完兽性,歪歪扭扭回去了。可怜赵大娘子,惨遭凌辱,婴儿流产,失血过多,含恨死去。赵振才苏醒过来,扑到爱妻身边哭喊一阵,不见回音,伸手在她鼻子前一摸,情知不妙,“哇”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用十个指头扒沙,十个指甲磨掉,十个指头流血,他还是不停地扒呀扒呀,到底扒了一个大坑,掩埋了爱妻尸体,突然仰天大笑三声,疯疯癫癫奔均州城去了,至今杳无音信,仇深似海何日报哇!

一年前,铁印山民秦奶奶带着孙女,乘祖师爷大开山门之际,到武当山神路上讨供饷吃。天知道,又遇着王三盛,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家丁恶奴,领着一百多条恶狗,四乡兜风,狭路相逢。王三盛瞧着奶孙俩,带血丝的圆眼珠一滚,一个鬼点子涌上心来,哼哼!以往多见狼狗吃死人,未见狼狗吃活人,吃活人是个啥味?嘿嘿!今日天赐良机,王某要一饱眼福!他斜眼向“赛虎犬”轻轻一摆头,“赛虎犬”早明白他的用意,把领头的那条狼狗顶门一拍,伸出两个指头,向奶孙俩一指,口中一声吼叫:“唆!”那条领头的狼狗“刷”窜了过去,一百多条狼狗跟着窜过去,扑到一老一幼奶孙俩身上,狂撕乱咬。可怜哪,这奶孙俩身单力弱,哪里抵御得了这群恶狗袭击!只有悲惨地哭喊:“救命啦!救命啦!”死命地在地上打滚,挣扎,惨不忍睹!就连王三盛的好多家丁也暗暗叹息,悄悄战栗。王三盛坐在马上哈哈大笑,连叫:“有趣!有趣!”那一百多条狼狗,都是吃惯了人肉的,个个利爪钢牙,眼珠子血一般通红,听到主子笑声,越发狗仗人势,疯狂撕咬。可怜白发老人和青丝幼女,顷刻之间被活活咬死,生生吃掉,只留下一摊鲜血,几缕花发,数根白骨,血恨如山何时雪呀!

十八里铁印山,八百里武当山,多少人被武当王害得妻离子散。多少人被武当王害得家破人亡!罄南山之竹难书武当王滔天大罪,倾东海之水难洗山民血恨深仇!今日里好容易活捉了这个衣冠禽兽,吃人魔王,没想到却如此便宜地放他走了。要不是五十名精壮的小伙子保护,人们早扑上去把王三盛拉下马来,一人啃他几口,解解心头之恨!

小天柱望着仇人王三盛,直恨得眼睛冒出血来,转身一溜小跑回家背上他的小雕弓响羽箭。今天要学一学三国时老黄忠,给仇人一箭,最好是箭穿后心,叫他栽马而亡!

秦海山对这一切全无觉察,他想到这次状已告下,总算煞了吴嗣昌气焰,灭了王三盛威风,救出了三位老人,真是如释重负,轻松愉快,喜滋滋一股春色直往脸上涌。为着在仇人面前显示威严,他强咬下唇,忍住喜悦,领着一千人众,护送王三盛和吴嗣昌下山,出了寨门,三老在望,他心中一热,两汪喜泪涌上眼窝,撒开虎步,向亲人直奔过去。吴嗣昌出了铁印山森严的寨门,才长吐一口气,悬在嗓子眼的那颗“怦怦”乱跳的心,算是往下落了一截;转眼又见秦海山几位只顾去接三位老人,悬着的心又落了一截。走了一程,吴嗣昌瞅个空子,悄悄扭头向王三盛使个眼色,用下巴点点坐骑,用嘴巴指指远方。王三盛会意,两脚把马肚子一磕,冷不丁照马屁股狠抽一鞭,那马一纵,立时前腿弓后腿绷,撒开四蹄,放箭一般飞驰而去。吴嗣昌那颗悬着的心,全部落入肚里,也催马加鞭,向均州城飞去。霎时人群一片混乱,小天柱正准备张弓搭箭,没想到王三盛跟白毛狐狸一样狡猾,竟然抢先逃了。小家伙悔恨不及,嘴一咧,“哇”一声大哭起来!秦海山耳听哭声,扭头一望,王三盛、吴嗣昌飞马加鞭,擦身而过,晓得事情不妙,料定里面有鬼,可一时没马追赶,眼睁睁盯着仇人跑去,泥塑木雕一般钉在路上一动不动,一直到那两匹马消失在武当丛山之中,他才猛然醒悟,撒腿向三位老人跑去。秦海山使出平生练就的飞行功夫,提气丹田,功运四肢,身子一晃,两条腿就跟掣闪一般,嗖嗖嗖!一口气跑到三老面前,人未站定,突然大叫一声:“不好!”脑袋轰隆一响,恰似天塌地陷,江倾海翻,险些栽倒。

第十一章 祭血旗

原来,秦海山眼见的三位老者,穿的是秦百川他们的衣衫,却不是秦百川他们的人。秦海山明知上当,霎时热血攻心,气冲胸膛,脑袋发蒙,眼珠子“刷”的全红了!一步抢上去,大声喝道:“这是咋回事?说!”

三位老者吓得浑身筛糠打颤,张口瞪眼直摇头,就是不说话。

秦海山以为他们受了惊骇,吓得说不出话来,便把口气放软和一些:“你们为啥冒充铁印山三位老人?铁印山的三位老人呢?”

那三位老者仍然张口瞪眼不吭声,直把脑袋乱摇。

秦海山强忍愤怒,低声而严厉地吼道:“听到没有!三老在哪里?”

三位老者眼睛直瞪瞪盯着秦海山,还是一言不发。你说急人不急人!

秦海山火了,“呛啷”拔出腰刀,大吼一声:“不说老子宰了你们!”

三位老者猛吃一惊,“扑通”跪下,头不摇了,两行眼泪刷地淌流下来。

秦海山脚一跺,脸一沉,“嚓”刀尖插进沙里:“嗨!碰上了三个哑巴!”

这时“一壶酒”跑了上来,打眼一瞅,呵呵一笑:“海山!你是气昏啦,还是眼花啦!人家嘴里塞着套子,反剪双手,咋说话呀!”

秦海山狠眨两眨眼睛。定定神,才感到自己确实气昏了头脑,竟然大睁两眼看不见人家嘴里塞着套子!他赔上笑脸,扶起三位老人,拽掉口中的套子,“一壶酒”也上去帮忙解了反捆双手的绳子。

三位老汉,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未曾开言,“呜”地一声大哭起来!

秦海山心里急得猫抓似的,慌忙劝道:“老人家,有话快说,晚了就来不及啦!”

三位老人忍住哭声,暗暗抽泣,有一位边淌眼泪边诉说:“你们怎么把捉住的狼虫虎豹放啦!吴嗣昌、王三盛,比狼虫虎豹还狠还毒哇!我们三个也是被吴嗣昌定成死罪,砸进死牢的!吴嗣昌叫我们冒充铁印山三位老汉,说是可免死罪,我们就被狗东西们弄来了。狗东西们不放心,还把我们嘴堵着,手捆着,派兵勇守着!那几个兵勇刚才也跟着逃跑了。”老人喉咙哽咽,忍了又忍,接着哭诉:“铁印山三位老汉,听说昨晚就处斩了,那不,他们的三颗首级,惨啦!呜……”老人说到伤心处,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

秦海山抬眼一望,这才发现三位老人旁边有一个油布包裹。他一个箭步扑上去,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块白布,打开白布,里面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头发刷了漆,脸上破了相,那块白布被热血染得鲜红!秦海山不看犹可,一看此等惨景,霎时怒火中烧,热血攻心,“喀崩”一声,咬断两颗大牙,大叫一声,双眼一黑,一头栽倒地上,昏死过去!

你道三位老人真的被处斩了?没有。昨天下午三老就随着奏章活日进京了。咋又出现他们的人头?这是吴嗣昌采纳古一彪出的一条毒计,先提三个犯人冒充铁印山三老,又斩三个犯人冒充三老首级,并用红漆刷头发,钢刀在脸上划叉破相,让人辨认不清,他想用这以假乱真之计,蒙人耳目,使秦海山相信三位老人已死,不去追赶了,三位老汉就可安全进京。三老进京都身穿囚衣,换下来的衣衫,刚好排上了用场。他万万没想到,三者在河北遇救,秦百川和孙子秦天梁回来大闹均州,活捉吴嗣昌,要报血仇,此是后话。

眼下秦海山刚刚昏倒,铁印山男女老幼哗啦拥了上来。“一壶酒”张开双臂一把将秦海山抱起来,早过来几个人捶脊背,掐人中,大呼小叫,折腾了一顿饭工夫,秦海山才缓过气来,他慢慢睁开双眼,望着乡亲,想到自己一着失算,中计上当,没救三老,反害三老,好不伤心!突然,他用力从“一壶酒”怀中挣起,抢前一步“扑通”跪到三老人头面前,“呜吭”牛一般放声大哭起来。

秦海山跪哭三老,铁印山上的男女老少纷纷双膝扎跪,大放悲声:老汉哭,哭声呜呜,泪沾苍须;老婆哭,哭声戚戚,泪湿衣衫;汉子哭,哭声吭吭,泪洒大地;小伙哭,哭声哇哇,泪溅长空;媳们哭,哭声哀哀,泪流满面;姑娘哭,哭声咽咽,泪挂双腮。人人流的伤心泪,个个放的悲痛声,哭成洪河一般。直哭得,苍天沉脸,艳阳黯然,高山垂泪,大河呜咽,长空一队队飞雁喉咙哽咽叫不出声,汉江一群群游鱼身子沉重行不动路,江边的桔草摇头叹息,山上的松林放声号啕!正是:血仇化热泪,泪水磨钢刀,刀卷冲天马,怒逼清王朝!

秦海山大哭一阵,忽然撩起衣角,狠擦两把眼泪,“呼噜”跳将起来,亮开高喉咙大嗓门,喊道:“父老乡亲们!不要哭啦,有件急事要商量!”人们戛然止住哭声,侧耳倾听秦海山说道:“狗官敢杀我们三位老人,一定敢来血洗我们铁印山!眼下是火燎眉毛,大祸临头,得想个法啊!”

这话一说,恰似喜鹊窝里捣一棍,霎时间,人们叽叽喳喳,乱喊乱叫,吵成一团。

有人大叫:“赶快回山收拾东西,逃吧!”

有位冒充三老的老汉说:“往哪逃啊!我们三个就是交不起寿礼、租税,逃跑在外,被抓回来,送进州衙,判成抗旨犯上,定成死罪的!俗话说:‘虎狼挡道,在劫难逃!’这是劫数,逃不脱哇!”

有人高喊:“回去守山,量他千儿八百清兵难破我们铁印山!”

赵震刚跳起来吼道:“守山守山!等着挨打,仇还报吧!我爹,秦大伯,朱八叔的头算白杀啦,血算白流啦!”

有人咋呼:“逃不能逃,守不能守,难道跪着等死!”

有人吆喝:“反正都是死,跪着死不如站着死,站着死不如走着死,拼他娘的!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拼仨赢俩!”“一壶酒”大吼大叫:“使不得!人家吃粮当兵,有将有帅,指哪打哪;我们种田务农,散兵游勇,群龙无首,硬拼不是对手,不如回去守山!”

一时间,逃呀,守哇,拼啦,议论纷纷,争持不休,都齐刷刷把眼光投向秦海山,盼他一锤定音!

是逃?是守?是拼?秦海山脑袋里就像开水滚锅一般,上下翻腾,左右旋转,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这会儿轮到别人着急了,齐刷刷的目光在催他:快拿个主意吧!时光不饶人呐!秦海山看着众人目光,有口难言:逃得脱么?守得住么?拼得过么?真是吉凶难卜,生死难料,难煞人啦!他扬开大巴掌,一拍脑袋瓜,暗骂自己:秦海山哪,秦海山!你是脑瓜填了泥,还是心里塞了砖,怎么这样蠢,这样笨,一个办法也想不起来呀,嗨!

秦海山正在焦躁为难,不闻话语急,但见冷汗滴!突然,一条大汉,旋风一般卷来。秦海山抬头一看,啊!武黑子。他飞步跑到秦海山面前,直累得满头汗雨,热血奔心,人未站定,“哇”口中喷红,好个武黑子!强忍眩晕,双脚站定,稳住身子,大喘两口,结结巴巴喊道:“恩,恩人!不,不,不好啦!”

秦海山一把扶住黑子:“兄弟,啥事?”人们跟着围了上来,听他报啥凶信。

武黑子喘口气,从身上掏出一封信,递给秦海山,说出了这事的来龙去脉。

今天早晨,武黑子追赶“赛虎犬”,一直见他钻进三盛大院,想到“赛虎犬”总要出来进城,便在三盛大院通往均州城的路上埋伏起来,恰巧,他舅家住在这里,吃饭有锅,睡觉有窝了。只是人家离路边远了点,加上这里一展平洋,号称“七里屯”,意思是均州的粮食屯,如今秋粮上场,新麦吐翠,偌大一片绿毯,无遮无拦。蹲到屋里下不成手,站到路边难下手。武黑子左瞅右瞄,忽然眉头一皱,有了!前边有条小溪,溪上建了一座双孔桥,人称“七里桥”,倒是一个隐身之处。武黑子在舅家吃饱喝足,走到大路上,瞅瞅没人,钻进了桥孔里,单等仇人“赛虎犬”。太阳出山,从正南飞来一匹雪青马,武黑子定睛一看,哟!马上骑着“赛虎犬”。他眼珠子刷地血红。“嚓”从腰里拔出了牛耳尖刀。就在这一刹那,一束阳光射进桥孔,他眼前一明,心中一亮,嗯!跟下还没到正当午时,杀了他,不误了恩人的大事?他慢慢又把牛耳尖刀插入腰中皮鞘,眼球红红,心头恨恨,眼睁睁盯着仇人跑去。他暗想,你“赛虎犬”向吴知州报了信,总要回来的,到时候再收拾你吧!谁料到,一直等到晌午过,还没见“赛虎犬”归来,倒是有一队队香客来来往往。武黑子生怕“赛虎犬”夹杂到香客中混了过去,紧紧盯着均州城方向,搜索着过来的行人,眼睛瞪得直流水。虽然也有几匹马,先后从城里驰来,可驮的都不是“赛虎犬”。武黑子正等得发毛,忽然,石板桥上马蹄声响,武黑子打眼一望,哟!一黑一黄两匹马,驮著王三盛、吴知州,向均州城飞驰而去。武黑子松口气,大失所望,在心里说:回去吧,看来今个“赛虎犬”不会出城了。嗯!不忙,再等一等吧!又是一阵子过去,只见树影东移,不见仇人出城。武黑子心灰意冷了,走!先回去吃了饭再说!他刚钻出桥孔,啊!一匹雪青马飞驰而来,上面坐的正是“赛虎犬”!真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武黑子立时脸膛发紫,眼珠滴血,“刷”拔出牛耳尖刀,身子一摇“嗖”地纵上桥头,就在这时,“赛虎犬”的马已到,他一眼瞅见武黑子手操明晃晃的尖刀,吓得一哆嗦,急忙一个镫里藏身,身子紧贴马肚子。武黑子一把没揪住,那马“嗖”箭一般射了过去,糟糕!眼见到手的仇人又逃了,武黑子急中生智,紧窜两步,一扬手投出尖刀,只见一道白光闪过,“扑哧”扎到雪青马屁股上,那马猛受这一击,突然倒立起来。“赛虎犬”猝不及防,“咕咚”摔下马来。那马护痛,接着如射箭掣闪,没命向前飞跑。“赛虎犬”栽了一个跟头,在地上滚了几滚,爬起来一扭头,妈呀!武黑子一阵狂风卷了过来。他也顾不得鼻青眼肿腰杆痛,好似惊弓之鸟,漏网之鱼,一溜烟仓皇逃去。武黑子追过去,眼见仇人又逃了,正在懊丧,忽然看到地上丢了一封信。哼!准是“赛虎犬”掉的,可惜自己是睁眼瞎,不晓得写的啥东西,有了!舅舅给孔夫子磕过几个头,请他看看。他舅舅不看信便罢,一看信吓得“啪”旱烟袋从口中滑落,人也跟着跳了起来,大惊失色叫道:“不得了!不得了!黑子,快到铁印山,叫你恩人他们立马逃命,越快越好,晚了就来不及啦!……”

武黑子讲到这,指着信说:“你看看就明白了。”说着拱手一揖:“恩人。后会有期!”

转身一溜追风直奔均州城,找“赛虎犬”报仇去了。

秦海山拆开信封,打眼一看,立时脸色大变。原来这信是王三盛给襄阳总兵多隆恩的搬兵文书。上面写道:多帅大人麾下:仆受大人荫庇,方保均州武当无虞有年矣!今风云不测,刁民作乱,啸聚山林,袭扰一方,且贼势日盛,危害日深。仆沐朝廷浩荡之皇恩,受大人呕心之教诲,当思报效。目下仆已遣使严令四乡团练把关守卡,断贼退路,仆自引兵勇困贼于铁印山。然仆与贼势均力敌,围剿一时恐难得手,故请恩帅大人发一劲旅,助仆将贼一鼓荡平,永绝武当后患。并附武当珍宝:赤金塑铸披发祖师一尊,敬请笑纳。仆垂手肃立,恭候佳音。仆王三盛顿首×月×日

秦海山连看三遍,一言不发。在场的人,虽说大都是一字不识,可他们察言观色,见秦海山脸膛越绷越紧,脸色越阴越沉,明知大事不好,齐声呼喊:“海山!快拿主意呀!”

拿啥主意?按这信上说的,显然是逃不脱,守不住,拼不过,真的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秦海山苦思冥想找活路,目光突然留在信中八个字上:“刁民作乱,啸聚山林。”好!你说老子造反,老子就敢造反!这个念头一生,几天来他的所见所闻,全都活了起来,走马灯似的争先恐后,挤着抢着在他脑海里闪现:

一会儿钦差阿努哈鸡宿眼射着凶光,逼杀武黑子全家,几千香客,扎跪神路,求情不下;一会儿自己双眼喷怒大,剑斩阿努哈,大闹小武当,刀光剑影,血溅衣衫;一会儿“赛虎犬”杀气满脸,持刀行凶;一会儿自己义愤填胸,拳打“赛虎犬”;一会儿王三盛加派寿礼,霸山夺地;一会儿自己闯进溢香院,生擒王三盛;一会儿吴嗣昌公堂徇私枉法,三位老人含冤下狱,血染法场;一会儿吴嗣昌上山受审,低头服罪,铁印山民扬眉吐气,人心大快;一会儿神路上逃荒要饭的一群接着一群,扶老携幼,唉声叹气,人市上卖儿卖女的一排挨着一排,草标颤颤,哭声哀哀;一会儿官道上华车玉辇滚过,车上满载寿礼,车下一溜黄尘;一会儿人市上锦衣绣服的人贩子,拍着小儿头,拧着小女脸,选择货物似的挑肥拣瘦;一会儿城内尸横街巷,踢脚绊腿,乡间人肉为食,白骨为薪;一会儿富户酒肉喷香,猜拳行令,花天酒地,豪门丝竹弹唱,调笑轻狂,醉生梦死;一会儿财主吼叫:“父债子还!”一会儿穷人哀求:“莫卖我呀!”一会儿富人嘲笑:“二百两纹银,你老兄可怜他,就请大发善心替他还吧!”一会儿老道开导:“饿死莫讨米,冤死莫告状,要奔生路上梁山!哪一朝哪一代,穷人不是靠刀抢找生路的……”慢慢地就像纸糊的窗子被捅破,黑夜点起一盏灯,他心灵闪亮了,悟出了一个道理。

秦海山心中云散日出,脸上雨过天晴。他一手拉着秦天梁,一手拉着赵震刚,喝声:“你俩站稳!”他脚尖在地上一点,双手在他俩肩上一拍,腾空跳起,双脚轻轻落下,站到了他俩肩膀上,大喊一声:“主意有了!”纷纷议论,窃窃私语的人们霎时静下来,听他大声说:“如今天昏地暗,不成世道,豺狼横行,民不聊生,都是清妖作怪!常言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们要学杀元鞑子的先圣红帅刘福通,扯旗造反,杀清鞑子!灭尽清妖,才能报仇雪恨,才能天下太平,才能安居乐业!”他煞住话头,双眼如炬,目光似电,扫射全场,他看到一张张激愤的脸膛,一对对喷火的眼睛,一双双紧攥的拳头,他心中一动,一个热浪打来,大吼一声:“有种的,请给我站出来!”

真个是:登高一呼,众人响应。“哗——啦!”一家伙拥过来五百多条汉子,齐声高叫:“海山,你领头干吧!我们要是拉下一步,就不是铁印山的子孙!”

秦海山把手一挥:“上山!”纵身从肩上跳下,过去双手捧起三颗人头,满含热泪向铁印山走去,五百汉子蜂拥跟来。

那三位冒充的老汉,也赶过去向秦海山拱拱手:“我们后会有期!”

秦海山热泪哗哗望着三位须发苍苍的老人说:“老人家,留个名吧!”

穿着秦百川衣衫的老人说:“我叫石明义,家住老营宫北天门外的石家庄。”穿着赵宏州衣衫的老人说:“我叫张贵,住在迎恩宫外的石板滩。”

穿着朱善堂衣衫的老人说:“本人姓江,单名一个平字,家住文笔塔下老河湾。”三老报毕名讳,转身向老营方向奔去。

秦海山把三颗人头捧进铁印山秦家祠堂,装进棺椁,拿着血布出来,向拥在祠堂门外的五百汉子说道:“估摸明天清兵就要来血洗铁印山,打锤不如先下手,我们起事事不宜迟,马上举行!一定要抢在清妖攻山之前!天梁,你去大铁杉下摆设香案;天柱,拿笔墨来!”

秦天柱一阵小旋风卷来卷去,拿来了晌午吴嗣昌写字立据的文房四宝。秦海山触景生情,心中那股怒火轰地燃烧起来,伸手从怀中掏出吴嗣昌立的字据,“嚓嚓”几把撕得粉碎,还嫌不解恨,把字据碎片扔到地下,又吐上几口唾沫!然后,他郑重地把那面鲜血染红的白布摊到桌上,粗手握笔,饱蘸浓汁,挥毫写下三个大字“红巾军”。

这三个字,出自粗通文墨的铁匠之手,显得彪悍粗犷,雄浑有力,印到血旗上,光华四射!

村头大铁杉下,秦天梁和“一壶酒”,早已面向武当山金顶,摆上香案,点燃三炷高香。秦海山把这面血旗面向金顶挂到铁坚杉上,率领五百汉子面旗而立,高声喊道:“我们铁印山的子孙,聚众造反,继先圣红帅之志,树红巾军大旗。从今以后军随旗转,人在旗在,旗倒人亡!眼下,听我号令,行三跪九叩大礼,拜旗——!”这后面两个字,是拖着长声唱出来的。五百弟兄,随着声音,长揖过顶,双膝跪下,五体投地,连磕三个头;然后又站起作长揖,跪下三叩首。如此三番,行毕三跪九叩大礼,斩一只白公鸡,用鸡血祭旗。

血旗好似有灵,迎风翻飞,呼啦啦飘扬,犹如仰天呼啸一般。秦海山又率众面旗跪下,对天盟誓:皇天在上,祖师有眼,我等起事,誓灭清妖,光复大明,为民除害,谁有二心,当如此发!

说罢,一手提辫子,一手提宝剑,擦着辫根,正要一剑斩断发辫,就听前边一声大喊:“住手!”秦海山轻抬眼皮,循声望去,只见朱老秀才手拄武当山单龙抱柱紫藤拐杖,颤颤巍巍颠了过来。

昨天夜里,他听说三老告状,被砸进了死牢,当场就气昏过去。孙儿把他抬上床,他一直昏昏乎乎,嘴里不断骂着赃官。刚才,他稍稍清醒,又听说三位老汉被杀,首级捧回祠堂,老秀才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拄着龙头拐,颠进祠堂,扑到棺椁上,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诉:“百川哥,你们死得好苦哇!狗官如此贪赃枉法,上欺朝廷,下压黎民,令人发指啊!百川哥,也怪我才疏学浅,写的状子分量不足,镇不住狗官哪,啊呵呵,呜呜呜……百川哥,你在九泉之下等着吧,待为弟使出当年乡试的力气,重重措辞,写张状子,不告倒狗官,死不瞑目!呜……”

他正在哭诉,突然听到门外大铁杉下,朗朗有声,侧耳一听,不好!海山他们竟然反叛朝廷,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这还了得!他顾不得哭了,撩起袍角沾沾泪,跌跌撞撞地来,用尽平生力气,高喊:“海山侄儿,你们都给我起来!”

众人一愣,双双眼睛扑溜溜望着秦海山。秦海山一双大眼扑溜溜望着老秀才,莫名其妙。

老秀才把龙头拐“咚咚”跺着地:“海山!做人立身,要讲个君臣父子,不能乱了纲常!尔等如此无君无父,坠入乱臣贼子之流,犯的可是满门剿斩,绝灭九族的滔天大罪呀!快快悬崖勒马,眼下发辫没断,还来得及!”

秦海山明白老秀才的心意,扭转身面对他而跪:“朱大叔,不是侄儿目无君父,实在是逼得走投无路哇!”“有路!”老秀才一声断喝:“条条道路通京华。我马上再写一张状子,你给我上告!就是告到北京老佛爷那里,也要告倒狗官!”

没等秦海山答话,赵震刚一蹦跳了起来,仰天大叫:“告,告,告!不是告状,我爹还不会人头落地!”“那是此地赃官枉法,省城、朝廷,不会不为民做主!”“好我的秀才大叔!”秦海山抬起头喊叫起来:“阿努哈可是朝廷派的钦差大臣,他草菅人命,杀害武黑子一家八口人,这是做的哪家子主哟!”

老秀才明知世道乱了,清朝气数尽了,儿孙们有理,他是辩不过的。怎奈几十年孔孟之道的灌输,君臣父子、三纲五常的熏陶,他就是死,也不愿反叛朝廷,也不愿看到别人做出不臣之事!他无可奈何地向秦海山投去两道乞求的目光:“海山,你就不能回心转意?”

秦海山两道坚定的目光迎上去:“要我回心转意,除非我爹三位老人死而复生!”

老秀才有气无力,悲怆地说:“你真的要反啦?”

秦海山铁板钉钉一般,用力点点头:“嗯!再不反,就来不及啦!清兵马上就要血洗铁印山,全村男女老少都要给斩尽杀绝呀!”

老秀才绝望了。他哀求说:“海山侄子!大叔求你最后一回,等你大叔死了,你们再反吧!”说着,两颗老泪,从他枯井似的眼窝里滚出来,流过渠沟密布的老脸,挂到灰白的胡须上。他转过身,抱着龙头拐,一步四指往回挪,不知是走得太慢,还是他的头发太短,那一截指头粗细的苍白小辫,凌冰钩似的直僵僵吊在后脑勺上,他走进祠堂,哽咽着哭喊一声:“百川哥,您在黄泉路上等一等,小弟来也!”一头向棺椁撞过去。

秦海山目送老秀才走进祠堂,以为他又去哭灵哩,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寻了短见。这会儿秦海山又提起辫子,挥剑要断,耳边又传来一声姑娘的呼喊:“等一等!”

秦海山扭转头,见是赵震刚的妹妹和妻子,架着一位白发蓬蓬的老太太。他认得,这就是赵宏州年逾九旬的高堂老母。老人家被架到众人面前,喘做一堆,一时不能说话。

秦海山慌忙跪过去,口称:“赵奶奶,孙儿给您请安!”趴下就磕三个头。

赵老太太喘息稍定,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海,山,多,本,分,的,孩,子,也,被,逼,上,绝,路,咳咳……反,可,造,发,不,可,断,咳咳,咳咳咳咳……”

秦海山乘老太太喘息的工夫,滴溜溜一双眼睛盯住她,用目光问道:“这又是老母鸡不吃白大米,喂(为)啥?”

老太太明白他的目光,一字一喘说道:“辫,咳,子,咳,是,咳,老,咳,辈,咳,子,咳,几,咳,百,咳,年,咳,留,咳,下,咳,的,咳,遗,咳,念,咳,你,咳,就,咳,忍,咳,心,咳咳咳咳……”

秦海山笑笑:“赵奶奶,您老也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时,不斩断辫子,还造个啥反!”

老太太一字几喘说道:“辫,咳咳,子,咳咳,可,咳咳,以,咳咳,盘,咳咳,到,咳咳,头,咳咳,顶,咳咳,上,咳咳咳咳……往,咳咳,后,咳咳,朝,咳咳,廷,咳咳,招,咳咳,安,咳咳,也,咳咳,有,咳咳,望,咳咳咳咳……”

秦海山嘻嘻一笑:“赵奶奶!您老人家真是牙掉光了,尽说些没牙印的话!莫怪孙儿不孝,孙儿是投降不造反,造反不投降!从眼下起,发誓跟清妖干到底!”

赵震刚羞得满面通红,忍不住跳了起来,发急地叫道:“奶奶!不要在这丢人现眼啦!快回去歇着,要想叫孙儿受招安,投降清妖,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赵老太太听着这话,浑身一颤,一双耷拉着眼皮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直瞪瞪盯着赵震刚:“你,你,咳咳咳咳……”老人家痰堵喉咙管,一口气没上来,白眼一翻,归西去了。

人们霎时一阵哄乱,早有几位老爹老婶子搭着老太太奔屋里去了。秦海山急得拳头擂着地下,喊叫:“眼下起事要紧!等我们宰了狗官,再给老人家办丧事!”他一咬牙,挥起宝剑,照定辫根正要斩去,又听一声喊:“慢着!”秦海山一看,说话的是跪着盟誓的五百汉子中的“一壶酒”。他嘿嘿一笑:“海山,我看辫子留着也好!”

秦海山虎眼一瞪,“嗯!”在场的汉子目光也齐刷刷射了过来。

朱老幺慌忙排解:“我可不是说留着招安投降。我是说,万一我们打败了,到时候藏也好藏啊!”

秦海山冷笑一声:“嘿嘿!原来,你想留后路哇!要留后路就莫开步,你打退堂鼓就请便吧!”“一壶酒”扯起长声叫起屈来:“咦——!别人说句话就算打退堂鼓哇!好,往后把嘴缝住算喽!”

秦海山晓得朱老幺有嘴无笼头,说过撂过,也不计较。眼见得金乌西坠,再不能磨嘴皮了。他一搭手,提起辫子,宝剑一挥,“嚓”头上那根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斩了下来。接着,五百汉子也人人挥刀,将自己的辫子割断。这个就叫“断发起义”!在清代,头上留猪尾巴辫,身上穿马蹄袖,是当奴才的标志。满清皇帝为了奴役老百姓,叫百姓都当效忠皇帝的奴才,强迫人人剃去前半个脑壳的头发,只留后半个脑壳的头发编成辫子。原先汉人是蓄满头,当然不愿这个古怪的打扮,朝廷就下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并在剃头挑子一头竖个小旗杆,挂上不愿剃前半个脑壳头发的人头,挑着示众。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不剃头,蓄满发,因此人称“长毛”。眼下,秦海山又斩断猪尾巴辫,就是要不当奴隶当主人,这不是造反是什么!怪不得惊动了老秀才、老太太。

秦海山见大家割断发辫,一声令下:“整队!”五百汉子跳将起来,排排站定,秦海山挨个点名编队,点到最后,一个小家伙跳了出来,他一愣,啊!秦天柱。正要喝今小家伙退出去,一看小天柱早拔出小宝剑断了发辫。秦海山不由心口一热,鼻尖一酸,眼圈红了,可怜啦!十二岁的小孩也要跟着沙场征战动刀兵!不收吧,小家伙已经断发起誓了。

秦海山正在为难,突然有人呼喊着跑来:“不好啦!清兵来啦!”秦海山几步抢出寨门,手搭凉棚往山下一望,果然冲来一彪人马,不由心中一咯噔,来得好快!当即传令:“准备应战!”五百红巾军霎时弓上弦刀出鞘,摆开了阵势。

第十二章 情寄雌雄剑

起义军霎时撒开,守寨把关,开弓搭箭,正要发射,秦海山突然把手一扬:“别忙!”咋哩?那彪人马近了,他看清楚不过几十号之众,打扮也不像清兵,就叫大家沉住气,倒要看看这一彪人马如何动作。果然,那彪人马跑近了突然停住,不一会儿,里面出来三个人,向山上走来,边走边喊:“别放箭!别放箭!自家人!”

秦海山等那仨人走到跟前,定睛一看,只见为首的一人,年纪三十开外,身高六尺上下,生得胖大,一双浓黑的眉毛,像两朵乌云,两颗暴突的大眼珠,似一对铜铃,云盘大脸,横肉堆堆,四方海口,虬须扎扎。内穿青缎子紧身小袄,外罩黑缎子披风,滚着金边。黑亮亮的大辫子头上高盘,黄灿灿的宽战带脚边飘散,看上去,气宇不凡,威风凛凛。他背后跟定二人,一个二十出头,细高个,白净脸,眉清目秀,十分机灵,一个三十沾边,矮个子,一张麻脸,倒也短小精悍。哈呀!这不是被王三盛称为“熊匪”,带兵追剿的熊家大湾熊老太爷的大公子熊忠霸、二公子熊忠云、随从熊三吗?秦海山正在惊讶,三熊已经来到面前,举手打千,推金山,倒玉柱,“扑通”跪倒,“咚咚咚”磕头叩拜。秦海山慌忙弯腰扶起,嗨嗨笑着:“没想到是你们来啦,吓我一跳!”

熊忠霸也哈哈大笑:“你没想到,我可想到啦!我的探子说你前天宰了钦差,昨天抓了王三盛,我就晓得你要举事,果真不出所料!”

秦海山长叹一声:“唉!眼下扯旗造反,全是事出无奈,让人逼的!”接着他把官府斩杀铁印山三位老人,骗走王三盛,阴谋血洗铁印山的事,说了一遍。

熊忠霸听说跑了王三盛,直气得“哇哇”乱叫,“呛”拔出腰刀,向山下大喊一声:“小的们,给我追!”

秦海山上去一把拦住:“晚了!眼下,王三盛早已飞马进城了。”

熊忠霸跺一脚,哼一声,插刀入鞘:“秦大哥,你下一步棋咋走?”

秦海山仰天长啸,庄严宣告:“打均州!活捉王三盛、吴嗣昌,为三位老人报血仇!”

熊忠霸本来要找仇人算账,没想到仇人跑了,正在无计可施,听说打均州,霎时双眼一亮,一把抓住秦海山的胳膊:“秦大哥!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海山爽朗地大笑:“哈哈!有话请说。”

熊忠霸未曾开言,扑通跪倒,趴下磕头:“秦大哥在上,先受小弟一拜!小弟请求入伙报仇,您收下我吧!不杀王三盛,小弟死不闭眼!”熊忠霸杀王三盛,如此心切,倒使秦海山忽然想起,三年前轰动均州城的一件奇闻——“二雄争风”。

事情出在均州城西施巷溢香院含香楼名妓林香珠身上。那时她刚交二八芳龄,香葩初放,丽色压仙子,美姿冠百花,天生的妩媚,练就的风流,恰似娇花带露红艳欲滴,宛若嫩柳拂风青翠漂流,招引得八百里武当山的浪子色鬼,如蚊蝇逐臭,鹰犬追腥一般,在溢香院窜进窜出。熊忠霸本来出身豪门富户,自幼不务正业,浪荡风流,酷爱拈花惹草,弄柳玩月,是位有名的花花公子。他带上一位浑小子熊三,进城贪上这枝花,真是如醉如迷,似胶似漆,寻欢作乐,快活不够。哪晓得美梦易破,好景不长,凭空杀进一个王三盛来。那会儿王三盛虽说还没当上均州守备兼均光谷三县团练练总,可他财大气粗,前来抢情夺爱,逼着老鸨赶熊忠霸下楼出院。熊忠霸当然也不是好惹的,其父熊老太爷是武当西乡一霸,熊忠霸从小弃文习武,又投名师指教,虽说西瓜大的字认不了几箩筐,可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号称“五爪虎”,五个爪子比老虎还厉害。他咋能咽下这口气,当下就和王三盛在溢香院交手开打。有道是:“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受犬欺。”别看五爪虎熊忠霸在武当西乡,打个喷嚏能下雨,抖抖袍袖能刮风,到了均州城,他可成了仨钱的胡椒,一撮啦!当下就被王三盛带来的百名打手,围到溢香院饱捶一顿,连王三盛的贴身侍卫“赛虎犬”王九,也上去踢了两脚,恰巧应了“犬欺虎”。随从熊三一溜烟跑回家报信,喊来家丁把熊忠霸抬回老家,熊老太爷一见长子被打得鼻青眼肿,皮开肉烂,这还了得!西乡首富熊老太爷生下地以来,还没受过这奇耻大辱,就是他家的狗出门,谁敢弹一指头,他也要打断你三根肋巴骨。今天有人竟然将他的虎子打成重伤,这口恶气实在难咽,当下备马抬银子,进城和王三盛打官司。无奈王三盛财广业大,拔根汗毛比熊老财的腰还粗。他小拇指头一勾,扒颗算盘珠,把一个庄子全年的收入抵进衙门。二堂过罢,断了个熊老财纵子行凶,大闹均州,殴打绅士,赔偿损失一万两白银。天啦!花了银子五千,官司打输不说,还要倒赔一万!熊老财直气得口吐鲜血,临死一手抓住熊忠霸,一手抓住熊忠云,嘱咐:“儿啊,儿啊!报仇,报仇!”说罢白眼一翻,上了西天,死不瞑目!熊忠霸官司打不赢,这才拉杆子攻打三盛大院。哪知王三盛和知州吴嗣昌是换亲郎舅,马上搬兵把熊忠霸打得落花流水,败到武当山五龙宫一带。后来王三盛花了三万两银子,当上了均州守备兼均光谷三县团练练总,越发对熊忠霸不放松,隔几天带兵去围剿一次,撵得熊忠霸东躲西藏,六神不安。好容易今天遇上秦铁匠起义,好!机会到了,他这才叩头请求入伙,要报这夺走爱妓之恨、逼死亲爹之仇!

秦海山也是报仇心切,想到韩信用兵,多多益善,熊忠霸入伙正是求之不得。他当下亲手扶起熊忠霸,笑着满口答应下来。

熊忠霸起身站定,打打一望,嗬!铁印山起义的黑压压一片,不下四五百号人马;再看自己的人马稀稀朗朗,不过四五十号。入伙做生意,本钱不大,地位高不了,如何是好?他浓眉毛一攥,大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咧嘴一笑:“哈!请问秦大哥贵庚?”秦海山信口答道:“四十二岁。”熊忠霸又一笑:“小弟三十一。要是大哥不嫌弃,小弟愿与大哥结为金兰!”

金兰结拜是人之大事,秦海山没提防熊忠霸突然提出,使他无暇思谋,难于答复。好在秦海山豪爽粗犷,纵声发出一长串大笑:“哈哈哈哈……”,边笑边想:答应吧,自己对熊忠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答应吧,又怕冷了他的心,当前用人之际,报仇要紧!结拜了再说,反正他也跟王三盛有仇,不会出乱子的!笑毕,想好,满口应承:“行啊!”

两军首领结拜,弟兄们自然高兴。大家一齐动手,在大铁杉下,重设香案,高插两炷香。秦海山年长,先受了熊忠霸八拜,接着秦海山又回了八拜。然后二人双双面向武当山金顶跪下,这时暮霭升腾,香烟袅袅,依稀可见七十二峰朝大顶的武当仙山,影影绰绰横在天边,秦海山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油然而生:自己果真是天柱峰多好!今天熊忠霸来投,明天又有人来投,不愁灭不了清妖!熊忠霸无心远观武当,只瞅着眼前的袅袅紫烟,又像看到了“甜酒汁儿”绣房点燃的檀香,心中一酸,哼!只要当上大哥的副手,不愁杀不了王三盛!他俩各怀志向,向祖师爷叩头起誓:祖师在上,铁杉作证;弟子二人,结拜金兰;患难与共,祸福同当;不求同日生,但愿同日死;谁若食言,天诛地灭!

秦、熊结拜已毕,熊忠霸派熊忠云下山引手下弟兄们来相见,秦海山吩咐熊忠霸这支人马暂且到祠堂里歇息。不料他们刚进祠堂,就吓了一跳。原来三位老人棺椁前,躺着朱老秀才,可怜他头破血流,命丧黄泉!秦海山心中明白,暗暗叹息一阵,派几名弟兄抬回房去,单等第二天攻城,捉拿王三盛、吴嗣昌,用他二人首级一块祭奠三位老人和朱老秀才、赵老太太。

当晚,秦海山心潮滚滚回到家里,突然听到里间有哭泣之声,一撩门帘进去,见妻子黄氏边拾掇东西边洒泪,小女儿红玉站在边上帮着掉泪珠。今天才从外婆家回来的幺儿子天星,拿着一方手帕,陀螺也似满屋转,一会儿给娘沾沾眼,一会儿给姐姐擦擦泪。秦海山见爱妻垂泪,明知为啥事,心里刀剜似的难受,上去劝不是,不劝也不是。长叹一声说道:“哎!把那匹红布给我找出来。”

黄氏却答非所问:“唉!你这一走,啥会儿才能回来呀?”

天星听说爹爹要走,张开小手扑上来,拽住爹的衣角,扭着身子撒娇:“爹爹我要吃麻花,你回来给我带麻花噢,噢!”

秦海山一把搂起幺儿子,眼圈一红,两颗热泪滚到小家伙脸兜上。天星拍着小手嘻嘻笑着叫:“爹爹也哭了,爹爹也哭了,羞羞!”叫着用笋尖似的小手给爹爹抹眼泪。秦海山疼爱地一口亲到幺儿子鲜嫩的脸蛋上,胡渣子扎得天星脸一闪。不过小家伙真乖,他为着不让爹的胡子扎,反倒主动伸过小嘴,在爹的脸上乱亲起来,亲得秦海山含泪笑了。他笑着瓮声瓮气地对妻子说:“说快也快,杀了王三盛、吴嗣昌,给我爹三位老人报了仇,我就回来打我的铁。说慢么,那就没准啰!”

黄氏哭着说:“你们爷们一走,我们娘们咋过?”

秦海山苦笑一声:“嗨呀!我们又不是到天涯海角,远走高飞,还是常在门口转,谁敢欺负咱铁印山!”

黄氏赌着气:“说得轻巧!你趁早把红玉也带走,我和天星回娘家去住。”

红玉听娘一拨,一蹦跳过来,喊声“爹爹,我不让你走!”“哇”的哭起来。

小天星伸出一根小指头,在自己小脸蛋上挖着:“我都不哭,姐姐还哭。羞!羞!”

秦海山放下天星,双手捧住爱女的杏仁小脸,上下打量这一身打扮:头上挽着红绸蝴蝶结双扎髻,大红绸巾箍发;身上穿着大红缎子紧身小袄,下套大红缎子灯笼裤;脚蹬红缎子衬面麂皮小靴,靴尖撒两朵红缨;腰挂一柄红鞘短剑,飘两个大红灯笼穗,衬着那张红红的脸子,红嘴唇,红眉心,真像一块晶莹红亮的宝玉,秦海山瞧着心尖都是疼的哟!他和黄氏成亲二十年,生下四男五女,就有二男四女,六个孩子染了疾病,无医少药,幼年夭折。剩下二男一女,十分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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