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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4 18:3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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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达·科恩·罗文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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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

雪夜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雪夜作者:(美)林达·科恩·罗文译者:竹君ISBN:9787569929225出版日期:2019-07-01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版权所有 · 侵权必究致谢

本书是为纪念我母亲本家中的女人们所作——首先是我的母亲,詹尼斯·科恩,我确实跟她的食谱盒子说过话;然后是我的外祖母,蒂莉·萨克,她对她的每个孙辈和外孙辈无条件的爱让我们深信我们确实美丽大方、英气逼人、聪明可爱又富有灵气;再次是我的姨妈们,雪莱·马库斯和芭芭拉·维斯涅夫斯基,是她们一直为我打气。谢谢她们四位为我分享各种故事,正是这些故事在一直抚慰并激励着我。

如果没有两位睿智又独特的女作家长久以来的帮助和友情,我也不可能写出这本书。不惑之年的新朋友是一件令人意外的礼物,而这件礼物正是伊丽莎白·巴桑和苏珊·克兰曼所赐予的。没有她们,可能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关上电脑了。

五年前,我有幸走进史蒂夫·施努尔在莎拉劳伦斯学院写作研究所的课堂,生活从此改变。我必须得感谢我过去以及现在的同学们,感谢他们教给我的一切。还要感谢史蒂夫,感谢他对我的鼓励和宽容。

此外,我还要感谢莱斯利·鲍威尔,我心爱的姐妹,以及我所有韦斯特切斯特的闺蜜们,感谢她们在过去的十六年间与我分享她们的母爱与疯狂。也感谢我的父亲,哈里斯·科恩;我的兄弟,罗伯特·科恩;以及我丈夫的父母,卡罗尔和巴里·罗格曼,对我的热情帮助。如果我丈夫的兄弟,马克·罗格曼还活着,我确信他一定会是我们当中最开心的一位。

童话故事一直是我的软肋,所以当我的经纪人,马尔莉·鲁索夫头一次给我打电话时,我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非常感谢马尔莉对我性格的信任,感谢她帮助我把这个故事尽可能地打造成一个最佳版本,也感谢她把我领进这个神奇的世界。没有马尔莉和迈克尔·勒杜列斯库,这本书可能永远只会是我电脑中一份孤独的文档。

特别感谢我的编辑,詹妮弗·韦斯,在面临那么多本小说等着她过目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我的这本。感谢珍和斯尔万·克里克莫尔的热情指导以及所付出的努力。感谢圣马丁出版社所有帮助这本书成形并面世的工作人员,他们是:莎莉·理查森、珍·恩德林、布兰特·詹伟、丽莎·桑兹、杰西卡·普里格、安吉拉·克拉夫特以及奥尔加·格尔利奇。

感谢林恩·戈德堡和凯思琳·卡特·兹雷拉克为本书付出的精力、给予的指导以及他们身上散发的积极能量。《雪夜》的故事一直深深印在我心中,但如果不是初次成为母亲,我永远都不会把它写出来。所以谢谢我的女儿埃莉对阅读和语言的热爱以及对我敞开的心灵。也谢谢我的儿子查利总能使我大笑,并治愈我的所有伤痛。拥有这样的儿女我何其幸运。

最后的最后,还要感谢我的丈夫,同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对鲍勃表示我的爱和感激,感谢他如承诺那般,在每晚困意沉沉之时还能听我念我的故事,在我不自信的时候依然信任我,在我最糟糕的时候仍然深爱我,并在车中同我一起歌唱。序言

黑夜中,她小心翼翼走下这栋双家庭住宅的楼梯,生怕滑倒。台阶很陡,凹凸不平,几乎完全被积雪覆盖。大雪已持续几个小时,屋内欢声笑语,大家都太兴奋,没谁想到要去给离去的助产士扫扫台阶上的积雪。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如果在的话,很可能会想到要去扫扫。但是雪下得太大,他们都回不来。

在黑暗中深吸一口冷空气,她为自己终于出来感到庆幸,终于得以远离狭窄而闷热的产房。突然刮来一阵风,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她吓得打了个抖,整晚的疲惫感顿时一扫而空,也预示这一晚即将过去。她爱她的工作,享受那种与产妇及家人在一起的亲密感。但这次出访并不愉快。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看尽风雨的人:她见过生孩子时大声哭喊着要妈妈的女孩们,也见过一直认为自己被诅咒,却在终于见到属于自己的健康宝宝时喜极而泣的年长女性。在喜怒哀乐时一个人所能发出的每一种声音,人类面部所能构筑的每一种表情,她以为自己都见识过。直到今晚。

是夜与众不同。她从未见过渴望、痛苦与释怀如此紧密相连。两位母亲,两个孩子,出生时间仅相差几分钟。今晚她见识了女性的力量,见识了在极其绝望时人的思想如何一步一步控制行动。

再次吸一口气,空气清新但冷冽,她瞬间精神不少。是夜很圆满,两位健康而能干的母亲,生出了两个健康的孩子。她应该别无所求。然而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出自她的双手。将这一切彻底抛至脑后,她在台阶上跟这所房子告别,便转身回家睡觉。她想,明天会有更多孩子出生,每天重复性的工作将让她忘记这个地方。她发誓,将这里的一切记忆就此尘封。第一部莫特(一九四七年五月)

看到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温馨家常场面,莫特的情绪并没有丝毫好转。楼上是他哥哥的公寓,他哥哥一家正在认真准备,事无巨细,从梳头发到绑领结。两个男人正在进行父子间的严肃对话。莫特推开面前的早餐盘,眉头紧皱。

按照计划,三十分钟以前,他们就该出发了。当时他哥哥噔噔噔走下楼梯,发出几声重重的脚步声,并迅速敲了下门,“我得走了!一会儿见!”阿贝的声音中略带一丝兴奋。莫特本以为他们会一起步行去犹太教堂。“他们去那么早干吗?”他对着妻子小声嘀咕。罗斯还没笨到去维护大伯子,她只耸了耸肩答道,“不知道。”

近几个月来,莫特一直恐惧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是他侄子的受戒礼。最近几周,他哥哥一家在他头顶上发出越来越多的噪音,也异常活跃,这令他非常愤怒。他发现自己听到点风吹草动就爱幻想各种情节。阿贝的妻子海伦,是不是在尝试新的蛋糕配方?他的侄子哈利,是不是在试穿新西装?另外那几个男孩在笑什么?这让他备受折磨。他本就尖酸刻薄,清瘦异常,在最近这一个月更是瘦了至少十磅。他越来越易怒,只有他妻子发现了,而其他人都太忙,没有察觉。

为了督促姑娘们不迟到,罗斯比平常早起了一会儿。系好发饰,吃完早餐后,三位姑娘穿着一样款式的黄色姐妹裙,在他面前排好队形准备出发。“她们就像一丛春天里的水仙花。”罗斯恳切地说道,“对吧?”

莫特抬起头,一脸不赞成。朱迪思快十二岁了,这套姐妹裙对她来说似乎有点太嫩了。她烦躁地看着这支队伍,迫切地想回去看那本被迫放在厨房餐桌上的书。每周莫特都坚持要朱迪思把从图书馆借来的一大摞书拿给他批准。每周朱迪思都会问他是否想读其中的某一本,这样他们可以互相讨论。但他永远都拒绝。

米米是三个女儿中最漂亮的,面对镜头也最自然。她才八岁,但已然自带一种令莫特感觉很陌生的优雅。他觉得她长得最像罗斯。米米永远都在给她的朋友以及家人做卡片,满屋子都是她的铅笔和蜡笔。去年,在他生日后的早晨,她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发现自己送给父亲的卡片,便拿着卡片哭着跑到他跟前,挥舞着卡片问他为什么要扔掉?“我的生日已经过了,”他向她解释道,“所以我不再需要了。”

黛娜是最小的女儿,总是很难在莫特面前保持安静。她只有五岁,虽然总教她不要问父亲太多问题,但她似乎很难控制自己。“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她脱口而出,眼睛大大地张开,眼神中充满期待。米米似乎也在充满期待地等待答案,她希望这个问题的答案能给自己一些灵感,以便创作明年的生日卡片。然而回应却毫无帮助,“没有。”莫特答道。

莫特点点头,默认了姑娘们的穿着,一家人才开始往外走。外出时,他总是走在最前面,走在后面的人则努力与他的步伐保持一致。姑娘们知道最好不要跟他并排走。就连黛娜都已经几年没试着赶上他去牵他的手了。他们排成一列纵队,就像故事书中的丧气鸭。

可是今天,莫特却反常地掉队了,一直走在队伍最后面,罗斯则走在孩子们前面。虽然天气很暖和,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宽松的外套下不停发抖。每走一步,他的脸色就越发苍白。队伍前面的罗斯走得异常缓慢,对于队伍领头羊这个位置很不习惯。

按照犹太教堂的规矩,男女需分开坐,即使孩子也一样。所以他们一到那儿,罗斯便和姑娘们上楼去了女性区,而莫特则和阿贝以及侄子去了底层。虽然脱离了那群成天围着他的女性,他瞬间感到很轻松,但另一方面莫特还是觉得有种异样的孤独。他曾无数次待在教堂内,可是今天他居然觉得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感觉自己特别渺小。

仪式正常进行,一切无碍。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场精彩的朗诵,但也不是他见过的最差的男孩受戒礼。每一次他的侄子读错,他内心都会爆发一阵窃喜,不过没人注意到。莫特环顾整间屋子,周围所有人都在微笑点头,对哈利表示认可。

回家的路异常痛苦。莫特走在阿贝一家后面,边走边数路上的鹅卵石,尝试回想那些重要的公事。他有种很强烈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应该更有效地利用时间,而不是将时间浪费在庆祝上。他在脑中过了一遍所有的发票和订单,想着自己在周一本该有多忙,并暗自承诺要在周日也工作,以便提前处理下周的工作。有一刻他大喊了一声阿贝,提醒他一张几天后就需要发货的订单。阿贝在空中挥了挥手,将他的提醒挥之脑后。阿贝今天不想谈公事。

回到屋子,莫特跟那些数月未见的亲戚打招呼,并接受关于女儿们的恭维话,诸如夸她们裙子漂亮、笑容很甜之类的话。但这一切都没法令他心情好一点。他拿起一杯酒,小口啜饮。罗斯端了一盘食物到他身边,提醒他将带来的信封给哈利。罗斯走开后他便一个人坐着,试着放平膝盖上那盘食物,感觉自己局促又笨拙。

聚会继续进行,就像是无声而空洞的图片在他眼前一张张闪过,直到散场。突然他感到有只手有力地环绕他的双肩,此时他已经开始喝第二杯酒了。那是海伦的堂弟谢普,又高又壮,一脸络腮胡,他父(1)亲比阿贝还大几岁。“莫蒂!”他喊道,肥胖的手使劲压在莫特肩上。“是你呀!”莫特试图把他的手拿开,却抓不到谢普的手。“猜猜发生什么事了,莫特?你绝对猜不到。我结婚了!那感觉太棒了!这是我老婆,莫蒂,还有我儿子!”下一秒莫特便被拽着去见谢普那肥胖的妻子爱丽丝和他们那更为肥胖的儿子。“你好。”莫特招呼道。

爱丽丝非常安静,跟外向的谢普简直是绝配。“我跟你说,莫特,”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当爸爸简直是男人一生中最美妙的事!啊,我跟你扯这些干吗,你肯定都知道。”他抓住莫特使劲拥抱,再次令莫特感到几乎快要窒息过去。“挺好挺好。”莫特喃喃道,快速闪身走开。

匆忙中,他一不小心躲进了厨房。这会儿甜品已经摆好,罗斯正在那里和另外几个女人一起打包食物。她看向他,指指外面的哈利示意,哈利正跟他的一个兄弟站在外面。

莫特拍拍口袋,信封依然在那里。他也许应该把它送出去作数,这样他就可以早点回家了。从嘈杂的人声中再次传来谢普低沉的声音。谢普那个傻子,开启了人生新天地!他举着儿子到处炫耀,好像小孩拿着玩具飞机到处炫耀。下一秒注意到的事情令莫特困惑不已。男男女女纷纷从各个角落转过头来看那个孩子。至少有几秒,客人们的眼睛都定在空中的婴儿身上,移不开视线。那一刻,甚至更久,所有人眼中都只有这个婴儿,包括那个正在接受受戒礼的男孩。

莫特回头看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罗斯,心中陡升希望,这在几个月来还是头一回。他突然感觉自己慷慨激昂且奇妙地充满希望。情绪驱使下,他朝侄子走近,拍拍他后背,“很棒,哈利。”他鼓励道,一边将信封塞进侄子手中。

终于完成任务,莫特叫齐家人一起离开。在门口他任由海伦亲吻他脸颊,跟阿贝握手的时间也比往常任何时候都久。阿贝和海伦对视一眼,海伦抬了抬眉,莫特假装没看到。他招呼罗斯来到出口,等女儿们排好队,便一起往家走去。(1) 对莫特的昵称。——译注阿贝

阿贝很幸运。每天早上洗漱穿衣时,以及每晚入睡前,他都这样告诉自己。阿贝不信教,但他每天都感谢上帝让他拥有了美丽的妻子、四个健康的儿子、他的弟弟以及他的公司。有时也会将弟弟忽略,当然通常是在看莫特不顺眼的时候。

阿贝比莫特大三岁,但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他比莫特年轻十岁。在人们眼里,阿贝通常不是在吃就是在笑。所以也不奇怪莫特(很少参加活动)总被误解是哥哥。

两兄弟共同运营一家位于布鲁克林的纸盒制造公司。这本来是他们父亲的公司,阿贝自打读高中开始就在那里工作。他一直都想从商。莫特却相反,他曾经想成为一名数学家。阿贝并不知道数学家是做什么的,但他知道莫特对数字很有天分。莫特上大二那年,他们的父亲突然去世,母亲便求莫特休学帮帮阿贝。她相信阿贝,相信他会是个好销售。但她太了解阿贝,知道他乐善好施的性格如果任其发展将会毁了公司。她害怕他会给出太久的账期,或允诺太多的折扣。而莫特对数字的头脑这时候就显得特别有必要。而且她知道,莫特严肃、吝啬的本性与阿贝的慷慨好施刚好可以相平衡。

先是几个月,再到一整年,休学也变成了退学。莫特再没回到学校。阿贝知道,这一点令弟弟特别失望,也正是这一点让他从一个严肃但满足的学生变成一个阴郁而充满怨恨的年轻人。阿贝觉得自己对弟弟的痛苦负有一定责任。为了让弟弟能在公司更开心地工作,他将公司名称改为“纸盒兄弟”,他觉得这样会让莫特觉得他们是平起平坐,共同经营,也许会更快乐些。他每周都带莫特出去吃饭,试图给他介绍各种姑娘。阿贝那时已经在跟海伦约会,而海伦有很多女性朋友。但阿贝所做的这一切都没能博得莫特一笑。莫特依旧阴郁、多愁善感,公司里的其他人都避免跟他打交道。

在内心深处,阿贝知道莫特一直责备自己让他被迫休学。关于这个,他只跟莫特提起过一次,大概在十五年前母亲的葬礼后。父亲去世后,她的身体就大不如前,虽然医生坚持认为她身体一点事都没有,但她一直如枯叶般不断萎缩、枯萎,直至落叶归根。葬礼是在十一月一个多云的早晨,地址选在一个公墓。祷告者完成祷告后,阿贝和莫特各铲了一抔土洒在已入土半截的木棺上。阿贝感到特别沮丧,为他自己,更为莫特。他那会儿已经和海伦结婚一年了,虽然深受母亲病痛的折磨,但另一边也在享受新婚的甜蜜。他更担心莫特,每天回到家,就只能面对空荡荡的公寓。头顶的乌云逐渐散去,天开始下雨。他们仨走到一棵树下躲雨。

海伦第一个说话,“跟我们回家吧,莫特。去我家待会儿。别一个人待一天。”“我们一块儿。”阿贝加了一句。

但莫特拒绝了。风刮起来,惹怒了头顶的树枝,似愤怒的小孩在甩娃娃。莫特甚至都没看他们一眼。“来吧,莫特。就待一个晚上。”海伦恳求道。阿贝不能分辨莫特的退缩到底是因为风还是因为疼痛。不论如何,他弟弟都不会说出来。莫特将一颗石头踢向树干,将下颚深埋入衣领。

阿贝深吸一口气,“我一直都在想,”他说,“三年了。我们在一起工作三年了。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这几年我会是什么样。但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成功。公司现在运营良好。它还会越来越好。我们的销售都很厉害,现在已经租了个仓库。我们或许还可以请个记账员,请个会计。这样你就不需要再工作。你可以去学校继续念书。”

莫特没说话。“回学校去吧,”阿贝劝他,“做你想做的事。这样你才会开心。你可以继续领工资——用来支付你的学费。公司一半登记在你名下。”

阿贝听到远方天边传来轰隆的雷声。“太晚了。”莫特低沉地说道,似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心中怨恨。“哪里晚了?你才二十三岁。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晚。”“我不会回学校去的。想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好让你感觉良好吗?”莫特的话飘进冷冽而潮湿的空气中。闪电自头顶一闪而过,阿贝看着弟弟匆匆离去……

阿贝从未放弃努力让莫特开心。表面上,两兄弟家庭状况类似,财富及资产相当:各持有公司一半股份,各拥有布鲁克林两层祖宅的一层楼,都已结婚,且各自拥有几个健康的孩子。在阿贝看来,他们都很美满,有很多理由感到幸福。但他也知道莫特并不这么认为。

阿贝想,那天他脑中甚至闪现这样的念头,即莫特不仅怪他,甚至恨他。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阿贝总是试图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是他太兴奋?太迫切表现自己对家人以及工作的热爱?还是他总是大方表示对莫特的感情?抑或莫特不喜欢每天早上一起走路上班?或者莫特不喜欢两家住在同一屋檐下?阿贝总觉得这样很好,他们的妻子可以成为朋友,但也许莫特觉得这样没有空间。

哈利受戒礼后第二天,阿贝便开始放弃在睡觉时间想这些问题。他还有很多其他东西要去思考,阿贝也着实厌倦了莫特那副臭脸。那家伙真是讨厌。即使是在参加完哈利受戒礼回家的路上,在那样值得庆祝的一天居然还在念叨他们的一张订单,拿订单来烦他。

受戒礼后的周一,阿贝决定一个人走路去上班。就一次,他想拥有一段安静的步途,静静地回味周末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听一堆销售数据,也不想讨论公司利润。他甚至吹起了口哨,时不时停下脚步,微笑着跟经过的熟人打招呼。

快到一个转角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阿贝!”是莫特,试图追赶上他。路口红灯,阿贝停下来等候。一变成绿灯,阿贝立即往前走,莫特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上他。“我不想谈订单,莫特。”“当然。”莫特表示同意,这一点都不像他。“我只是想跟你说……”莫特说,他停顿一会儿喘口气。他们的速度比平时快很多。“我是想恭喜你,受戒礼非常成功。”

阿贝停下脚步。早晨的太阳照射在头顶一片飘云的另一边,阿贝的脸逐渐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对他来说原谅很容易。他的手穿过弟弟肩膀,拍了拍他后背。“走,去上班。”他开心地说道。海伦

哈利受戒礼的第二天早上,海伦很早就醒了。当时钟快要指向五点时,她决定选在这个自认合理的时间起床。阿贝和孩子们估计还要再睡几个小时,她将拥有一段独处的时间。她轻手轻脚走到楼下厨房,以免吵醒罗斯一家。海伦经常认为她跟阿贝才应该住在一楼,尤其是考虑到自己公寓内每天跳跃以及跺脚的次数,她就更觉得应该这样。她几乎确信总有一天她那几个小家伙中的某一个会将地板跺穿,掉到罗斯他们的起居室内。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只希望他能正好掉到沙发上。

一打开厨房灯,海伦就有点退缩了。派对上遗留了太多东西还没收拾。一排排放了一晚已经干掉的玻璃杯需要洗好装箱。装曲奇及甜点的带盖盘子需要放进冰箱或分发给别人。如果继续放在厨房,男孩子们一定会在午饭前就全都干掉,那么他们剩下的半天就将在胃痛中度过。海伦将一定量的咖啡粉倒入壶中,便坐在桌前,等它煮好。前(1)一天的仪式很成功,谢天谢地。这周早些时候拉比就曾把她叫到一边,悄悄地跟她透露自己的担忧。拉比并不经常找孩子的母亲谈话,所以海伦知道有很重要的事。他向她保证,哈利是个很出色的男孩子,但她不该对他抱有太高期望。其实这一点海伦已经知道。不过她不希望阿贝感到太失望。

仪式前一天,阿贝跟哈利在餐桌前练习。哈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祈祷文,已经持续几个月之久。哈利从不会为犯错觉得沮丧,但也从来不会改正。海伦知道,没有人会对他感到沮丧,因为他从不会对自己感到沮丧。他从不说脏话,不会因为情绪而乱扔书本,甚至连眉都没皱过一下。他知道受戒礼是他必须要经历的事情,所以他下定决心要完成它,并尽量避免消极的情绪。哈利很少有负面情绪,这是他的本能。

在哈利眼里,女孩子们并不无吸引力。虽然才十三岁,但他已经知道怎么跟她们聊天。在海伦眼里,拥有这样一个儿子,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她见过那些比他大的女孩,已经满十五岁的女孩看他的眼神。更神奇的是他看她们的眼神,直视交锋,仿佛在回答她们未曾想到过的问题。

海伦对于哈利的看法充满矛盾,仿佛两个小人儿在她体内打架。作为母亲,她为他感到骄傲,为他的眼神、他的自信感到骄傲。但作为曾经是年轻女孩的自己,她又为那些女孩感到心痛,因为迟早有一天他会伤她们的心。一方面,她想警告那些女孩不要被他的魅力所迷惑,想保护她们,把她们轰走,想站在她们那边反抗他。但另一方面,心中作为母亲的那个小人儿又会抑制这一部分,令她没办法给他设下任何阻碍。所以她给他的受戒礼准备了一个能越发衬托他蓝色眼睛的领结,从不让理发师在夏天给他理寸头。

受戒礼当天早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在哈利身上。教堂会众已经习惯了看到那些笨拙、瘦高的受戒男孩,那些由于体内突然产生荷尔蒙、第一次长青春痘而略微羞涩的男孩。而哈利则非常淡定地站在会众面前,自带一种拉比才有的自信,虽然他对拉比一无所知。当然,出了很多错,但哈利一次也没有慌乱。结束时,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场可爱的仪式。而他的父亲,虽然听出他的每一个错误,却也选择性忽视,对他眉开眼笑。仪式结束后,亲朋好友一道返回他们家,本是享用午餐,结果变成了晚餐。大家表达了对所有相关人士的祝贺,甚至包括哈利的三个弟弟,他们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那帮跟他们说话的亲戚朋友们,那些人对他们来说基本就是陌生人。哈利则跟大家一一握手、行贴面礼,并接受了每位宾客的恭维和礼物。

派对进行到一半,一小拨姑娘跑到哈利面前,咯咯直笑,她们是他的同学。其中一个名叫苏珊的棕色皮肤美人,离他比一般人近。“你今天真棒。”苏珊对他说。接着又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海伦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哈利笑了,也在姑娘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姑娘的脸瞬间红了。

海伦那颗不久之前还充满骄傲的心脏瞬间就泄气了。哈利跟那个姑娘说了什么?她突然感觉这是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她试图扶住餐桌。她发现自己无法呼吸,喘不过气来。“海伦?你还好吗?”阿贝立马来到她身边。“我没事。”“你看上去像快晕过去了。快坐下来。”他拉了把椅子过来,弯下腰看她,“发生了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

她闭上眼睛思考,在脑中搜寻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这不是时候。屋子里全都是客人,有几大盘食物要端出去,要招待大家吃好喝好,玩得尽兴。她能说什么?说她看到一位姑娘跟儿子调情,她突然感到很恐慌,内心充斥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说她发现哈利的生活已经不由她说了算,所以感觉膝盖酸软?说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不被需要的无名观众,那一刻内心无以名状的空洞和酸涩?还是说有人闯进她家破坏了庆祝的气氛?

在她没有回答的间隙,阿贝告诉她待在原地别动。“我去给你拿点吃的。”他执意说道。但他没必要非去不可,因为罗斯已经端了一杯茶和一盘食物过来。海伦喝了口茶,又吃了几口食物后,感觉好多了。将那种空虚感挥之脑后,她再次回归女主人的身份。

这是一场很尽兴的派对。食物很美味。甜甜的蛋糕由海伦亲手制作,外观美丽,充满浓浓的爱意。但无论别人如何恭维,海伦依然觉得喘不过气。哈利不再属于她,意识到这一变化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致命一击。

现在是庆祝派对后的第二天早上,海伦所能期待的也就是一天的家务活了。往咖啡杯中倒满咖啡,她的心又隐隐作痛。切下一小条蛋糕,就着咖啡吞下去后,她拿出围裙系上。该开始打扫了。

打扫完厨房,接下来是起居室。擦去灰尘后,海伦将椅子和牌桌收起来,并将小件家具挪回原来的位置。然后又开始用扫帚打扫,她担心用吸尘器会吵醒别人。当扫帚扫到沙发底下时,她发现一小只蓝色袜子混在食物碎屑中。把袜子塞入围裙口袋,她在脑中记下要给堂弟谢普的老婆爱丽丝打个电话,告诉她袜子在她这儿。她明天会把它洗干净。

海伦打开窗户,让起居室透透气,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跟清晨爽朗的微风一起钻入她脑中,将肺中的浊气一股脑排出。她作出一个令她非常激动的决定,并停下片刻,细细回味这个决定。拜托,她才三十五岁。所以为什么不可以?

这之后,早晨便在家务活中匆匆过去。男孩们起床嚷嚷着饿了的时候,海伦还沉浸在新目标的喜悦中不能自拔。几分钟后,阿贝也走进厨房。“派对很成功,辛苦了。”他说道,一边回味前一天美妙的时刻,一边倾身向前亲吻她。她跟随其上回吻他,但完全没兴趣回忆。受戒礼已经过去,她迫切盼望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1) 犹太教经师或神职人员。——译者注罗斯(一九四七年八月)

罗斯从烤箱中拿出第二条面包,放在火炉上方。那股味道令她想吐,但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种感觉压下去。她感觉可怕极了。

罗斯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次怀孕。她觉得自己生孩子这一页可以翻篇了,刚满五岁的黛娜将永远是家中的老小。但她没法忽视自己现在的状况。一天天地,她越发意识到需要告诉莫特这个消息。一个月前,一想到要告诉他,她就觉得像在眺望远处的一艘船——一颗位于远方天际线上的黑点。这种想法可以令她安定下来。然而在过去几周,一股叫作恐惧的潮水却改变了这幅画面:船只渐行渐近,填满整个画面,无论怎么哄骗它都不愿回头。今天,她脑中全是这件事,所以待孩子们去公园后,她便一个人在家烤面包,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什么东西这么香!快开门!”是海伦在敲门,一脸笑容,面色红润。罗斯发现,海伦面色岂止是红润,简直就是红光满面。她一脸汗水,一路喘着气走进来,看到了放在炉子上的面包。“这种天气你烤面包?这里简直就跟桑拿房似的,罗斯。快把窗户打开!”

罗斯打开洗碗槽上方的窗。八月的早晨又热又闷。“我感觉自己都快被烤熟了。”“拜托,你这是怎么了?”“我只是想让自己忙一点。这个给你。坐下吧。你可以在这儿吃完它。”

罗斯将其中一条面包放在桌上,递给海伦一个盘子以及黄油碟。她又找出自己几周前制作的蓝莓酱放在桌上。“嗯,你做的果酱就是好吃!你不来一碟?”“天太热,吃不下。”

罗斯倒完两杯咖啡后也坐下来。看着海伦攻击面包,她忍不住笑起来。海伦先把面包尾部切下,接着在中间切一刀,切下一大片,沾上一层厚厚的黄油和果酱,塞入口中,盘中瞬间只留下尾巴那片。“太好吃了,罗斯。”海伦又嚷嚷道,“我发誓我很快就能把一整条都吃完。”“你不吃尾巴吗?”“什么?”“尾部——你不喜欢这部分吗?那可是米米的最爱呢。”

海伦咯咯直笑。将手中的黄油刀放下,她笑得更大声了,甚至开始咳嗽。罗斯赶紧跳起来倒了杯水给她,喝了几口后,她才停止咳嗽。“你在笑什么?”“你是没见过我奶奶。我遇见阿贝的时候她就已经去世了。她来自老旧的乡下,又固执又迷信。床上不能放帽子,橄榄不能只吃一颗——这些鬼东西她全都信。过去她总说,孕妇如果想要生女孩,就不能吃面包尾部,只能吃中间。如果她想要个男孩,就只能吃中间。”“你怀孕了?”罗斯震惊不已。“你难道没发现我胖得跟猪似的吗?衣服都快塞不下我了!预产期是明年一月。还有五个月。我以为你肯定看出来了。”

罗斯一心想着自己怀孕的事,居然都没注意到海伦也怀孕了。所有孩子中——楼上的男孩子们以及楼下的女孩子们——她俩还从没有在同一时间怀孕。总是前后相隔几个月,但从未像这次这样,预产期都在一月。“你跟阿贝说了吗?”罗斯问。“昨天刚说。我是想着前几个月不太安全,所以现在才说。天哪,你知道他有多惊喜!你觉得他应该已经猜到了,可是男人们似乎从来都不关心这些事情。”“确实是。”罗斯附和道。她再次往杯中倒满咖啡,心想,跟海伦做妯娌简直太幸福了。海伦在身边时,她就会变得更勇敢,更抗打击。她们会一起经历这次怀孕。罗斯胃里翻滚的感觉逐渐消失了。拿过桌那边的面包刀,她将那条面包另一边的尾部切下,将海伦切下的那边一起放到自己前面的桌上,各咬了一口。“你也怀孕了?”海伦跳起来抱住她那妯娌。她拍拍罗斯胃部。“但你现在比以前还瘦啊!你一点也不显!”她们一起回顾过去几个月各自的症状以及一些小毛病。罗斯嗜睡,海伦则嗜甜。

一片一片,海伦大口吃掉面包中间,罗斯则一小口一小口吃掉尾部。她愿意相信,海伦迷信的说法是真的。她也愿意相信,这一定程度上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最重要的是,她愿意相信未来会比过去更美好。她在口中咀嚼面包尾部,干涩的面包皮粘在舌头上,碎屑在她嘴里感觉跟灰尘似的。阿贝

海伦告诉他自己怀孕了,阿贝简直难以相信。“你确定?”他说。那天下午,由于太热,他提前下班。可是现在,在家里,他流的汗比在办公室流的还多。“我确定。”“你看医生了吗?”一行汗水留下,停到他脸颊边,正好在耳朵前方。“阿贝!”她大喊道,“我当然已经去过医院了!”

阿贝在沙发前坐下,低下头,努力呼吸。“怎么了?你怎么不开心?”

他的头垂得更低。“开心,开心。”他喃喃道,“很好。”“那你怎么看上去像是心脏病犯了?”

慢慢地,他抬起头,看着她,“我只是很惊讶,就这样。非常震惊。要想让一个人犯心脏病,那就告诉他真相。”

海伦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我还不算老。不至于那么震惊吧。你到底怎么了?”“嗯。”他闭上眼睛,用手绢擦擦前额。“快说!”海伦使劲摇晃他胳膊,接着又站起来将手放在自己臀部,“你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阿贝也站起身,一开始有点摇晃,站稳后努力微笑。“宝贝儿,我当然开心了。我们很快就会有一个漂亮的宝宝。”海伦倾身向前亲吻他的脸颊,轻推他坐下。“坐。我去给你倒杯水。我可不希望你真犯心脏病。”

阿贝再次闭上双眼,试图放松下来。他早该料到的。几个月前她看堂弟孩子的眼神——就跟孩子对着棒棒糖流口水时的眼神一模一样!她当时的眼神,她拉他到床上那近乎疯狂的方式。他早该料到的。结果就是:他们刚能够享受下二人世界,偶尔能好好睡个觉,就又得回到那种天天与尿布为伴、半夜起来喂奶的日子。

阿贝知道这种担心迟早会消失。他会接受这个消息,并对此感到兴奋,就跟之前那几次一样。他告诉自己,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对此兴奋不已,因为海伦无法忍受从他这里得到别的反应。“喝水吧。水放了一会儿,已经凉了。来。”她把水杯递给他,他正好要站起来。“你要去哪儿?你是不是病了?”“没事。我想去公园跟孩子们打会儿球,一小时后我会把他们抓回家吃晚饭。怎么样?”“好。如果感觉不舒服,就赶紧回来。还有,告诉他们,回来的时候上楼时脚步轻点——那脚步声听起来就像一群动物在跑上楼!”“没问题。”他停顿道,“你还好吗?”“很好。就是有点累。胖了。”她任由阿贝抱住她,“再生一个孩子对我们有好处。”她对他说道,“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说,孩子令女性永葆年轻。”

阿贝怀疑道,“是吗?那男人呢?带孩子可让我老了几岁啊。”

她拉开他,愠怒地一拳砸在他胸口,“赶紧去你的公园吧!去陪那帮动物!”

阿贝隔空给她一个飞吻,便关上身后的大门。他终于感觉能够再次呼吸了。他犹豫要不要在公园告诉孩子们这个消息。还是不要吧,最好在吃晚饭时跟海伦一起告诉他们。他决定等待。莫特

莫特的三明治还放在桌上的棕色纸袋子里没吃。他不高兴。上个月的账有点问题,他在一单一单核对数据,直到理顺为止。他已经做了好几个小时了,有点沮丧。为什么只有我在关注这个问题?他知道阿贝负责销售并管理仓库人员。可是在莫特看来,那根本就不叫生意。那就是跟人握握手聊聊天。数据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如果数据一团乱,生意根本无法继续。

莫特削尖一支铅笔,从靠墙的架子上拿下另一本账本。莫特的办公室和阿贝的挨着,位于他们所在楼栋左后方的一个角落。两间办公室里都没有床,家具很少,大小形状类似。相同之处仅此而已。

莫特的办公室一直关着门。他的办公桌靠墙,上面除了一张他们结婚那天罗斯的黑白照外,再无他物。坐下时,他总是面对着墙,背对门口。这个位置正好适合他,这样可以不引人注目。

相反,阿贝的办公室很乱,堆满各种东西,什么都找不到。莫特无法理解在这种环境下,阿贝是怎么完成工作的,他的办公桌甚至摆在屋子中间,一整天对着门口。阿贝的办公桌上放满海伦和孩子们的照片,以致于连手机都没地方放。更甚者,阿贝从来不扔东西,他收到的名片要么放在桌子上,要么贴在墙上,要么在角落地上堆成一堆。莫特都怕那堆东西哪天起火。

门口传来敲门声时,他还在整理那堆数据。是阿贝,他从走廊伸进头来,嘴里的午饭还没完全咽下。“莫特——明天早上有个会,鲍勃·谢尔曼组织的。”鲍勃·谢尔曼,莫特几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他是他们父亲的一位老友。“鲍勃在费城认识一个人,那家伙做早餐燕麦。”莫特仍然沉浸在账本中。“嗯。”他随口应道。他刚发现找了一早上的那个错误。他并不奇怪:阿贝给了一家客户折扣却忘了记录。“这是个大型会议。你能出席吗?几分钟就好。”

莫特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看向阿贝。“那个人哪里重要了?”“他可是早餐燕麦大王。还做玉米片、麦米爆谷,等等。”“燕麦吃起来就像木屑。”“不用你吃它,我的天哪。这家伙想让我们给他提供包装。”“嗯?”莫特对这次对话已全无兴趣,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飘回到桌上的数据中。“纸盒包装,莫特!几百万个纸盒!他需要一个新供应商!”

莫特不为所动,“我们不做那样的纸盒。”“我们可以做任何纸盒!我们现在还给洗衣店做衬衫盒呢。为什么不能做燕麦盒?”“可以吧。”“可以吧?莫特,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个单有多大?这家伙能给我们多大一笔生意?”

莫特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铅笔。他已经习惯阿贝总是充满激情,对待每一位客人,每一笔新生意,他总是无比热情。而莫特则似乎与激情无缘。他对此免疫,年少时就是这样。阿贝是长兄,打小拥有很多玩伴,但也总是第一个生病。他们的母亲总是规定,如果阿贝生病,莫特就要多跟他接触,这样病才会好。她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学到的这个规矩,母亲曾发誓说这很有效。但这似乎从未在阿贝和莫特身上奏效过。阿贝得水痘时,母亲总是逼莫特跟阿贝睡同一张床。但莫特从未得过水痘,而且依旧对阿贝的乐观免疫。“听着,我知道你不喜欢开会。但我们都需要见见那位伙计。他认识很多大型供应商。如果他问起我们每周能供多少个箱子,或者每个月能发多少货呢?”阿贝滔滔不绝,语速比平时略快。“这方面你不需要我。一直都是你在给卖家报价。”“是,但之前量都不大。这次会很大,量很大。”阿贝焦急地在莫特那间小办公室里面走来走去,指着账本和计算器来表达他的观点。“然后呢?数字大点无非就是多几个零而已。数字而已。不必太担心。”“别担心数字?你提出来的好观点。”阿贝用拳头友好地捶打一下莫特肩膀道。

莫特擦擦肩膀,眉头一皱道,“你真的不需要让我去帮你。你自己就可以搞定。”他继续低下头去看账本。“去吧,莫特。你知道的,如果不需要你,我根本就不会开口。这栋房子的标志就是‘纸盒兄弟’。而且那位伙计希望我们俩都去。”莫特的办公室里只有一把椅子,莫特一直坐在那里,阿贝便只能坐在莫特办公桌桌角上。几分钟后,阿贝将一只手放在弟弟肩上,“明天九点半。拜托拜托!”莫特点头默认,头都没抬一下。阿贝离开办公室,关上门。

几年来,阿贝从未要求他出席与客户的会议,所以莫特知道此次非同寻常。这可能就是哥哥一直在寻找的分水岭业务。并不是公司效益不好——公司运营状况良好,但阿贝总希望得到更大的突破。

他们的父亲也是这样。他跟他们说,人们总会需要纸盒。富人需要纸盒将购买的所有东西装回家,而穷人则需要纸盒装富人们丢弃的东西。战前,纸盒到处都是,像在空洞地昭告路人,这里曾上演废物处置和驱逐大戏的片段。有些人甚至躺在纸盒上死去。战争爆发后,好吧,莫特从来没跟阿贝承认过,但他怀疑是因为这家公司才让他们免遭征兵的命运。当然,阿贝心中默念,他们都属于保守派。但经营一家公司可以雇佣一帮伙计,这些人都是家中唯一劳动力,也算是雪中送炭吧。

他们的父亲总告诉他们,真正富有的人并不是造纸盒的家伙,而是那些生产纸盒内装物的家伙。但莫特觉得,可能父亲低估了这个东西的价值。纸盒行业也可以很有前景,不是吗?只要用来装有用之物,如味同嚼蜡的燕麦片,纸盒就会很重要,甚至让纸盒厂发达。莫特叹一口气。这需要很多努力。另外,当然,还得有人特别关注数据才行。罗斯

罗斯这几天反常地感觉晕晕乎乎。莫特最近对她关注有加,这令她特别不习惯。他的关注令她心神不宁,甚至都无法专注处理日常家务。

在莫特出现之前,罗斯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便是她父亲——一个从不将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夸奖或感情上的男人。那是罗斯认知中的唯一一种男人。罗斯的父亲从未告诉过她,她很漂亮,很聪明,因为他知道她兼具二者,他觉得没必要说出来。

罗斯遇到莫特时,觉得他就是年轻版的父亲。刚开始是熟悉感,渐渐变为喜欢。但还有另外一些东西,正是这些东西驱使她在知道他迫切需要自控及效率的情况下还是不由自主地靠近他,那就是她对他的影响。

确实,他并没有用鲜花般的恭维或者浪漫的姿态包围她,但每当她走进屋子,都能感受到他无法抑制的爱慕。他是第一个告诉她她很美丽的男人,虽然他的语气让她感觉跟小时候儿科医生下诊断时略有相似,但这种恭维是最真诚的赞美。每次莫特适时地说出这句话,她都知道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另外,每次当她走近,他的双颊都会露出不一样的颜色。他刻意抑制的感情从他生活的各方各面都能看出来,也似乎逐渐呈现在她眼前。当他牵她的手时,她能感受到。当他吻她时,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渴望很容易感知,跟账本中的数字一样真实。意识到他无法控制地爱上了自己,她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他告诉她他爱她时,她明白自己也爱他。他们的婚礼虽然很简单,却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他们拥有孩子之前。罗斯一怀孕,莫特就清楚自己的偏好。阿贝已经有四个儿子了,他也想要一个。她觉得自己怀的是儿子吗?医生能看到吗?罗斯对此并不确定,莫特觉得罗斯连自己怀的是男是女都感觉不到,因而越来越失望。朱迪思出生时,他的失望显而易见。米米出生时,他简直就泄气了。看到包裹在医院紫色襁褓中的黛娜时,他更告诉罗斯,这是最后一个。随着女儿一个个出生,他对她的渴望似乎也随之递减,也没那么友善了。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他对她以及女儿们的寡淡。

可最近几周却截然不同。莫特每天下午都给她打电话,问她感觉如何。他握住她手时,她居然感觉到他们约会那会儿的热切感。一天晚饭后散步,他竟然破天荒地带着姑娘们去了街角的糖果店。他的关注令她困惑,她有点无所适从。

莫特对于她怀孕这件事的反应令她无比惊讶。她本已做好准备去接受他的敌意、困惑以及沉默,正如大多数时候那样。与海伦谈话后,她就特别不安,希望可以有什么借口能让她过几周再提这件事。可是她知道,一旦她将这件事告诉海伦,她就有义务告诉自己的丈夫。所以那天晚上他下班一回到家,还没等他进门,她就告诉他了。她的双眼盯着晚餐,双手在准备晚餐,她轻声告诉他这一消息,声音仅比耳语高一点。接着是一阵沉默,她害怕转过身去。莫特进去后,她害怕的事情也得到了证实。她从烤箱中拿出烤面包,放进炉子上方的盘中。

最终她还是转过身去,恰好莫特领着三个姑娘回到厨房。他带着一脸微笑开心地大声说道,“姑娘们,”他说,“你们的妈妈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罗斯清清喉咙,把怀孕的事告诉她们。先是一阵欢呼,接着开始斗嘴,争谁会第一个抱小宝宝,谁最会喂奶,谁最会换尿布。“都有机会啊。”莫特告诉她们。

最大的惊喜发生在今天早上。罗斯如常走到前门帮莫特穿上西装外套——他们结婚以来她每天早上都会这么做。但通常他都是背对着她扣上外套扣子,然后离开。可今天,披上外套后他竟然转过身来面对她。他变得如此绅士,罗斯甚至开始幻想他是舞台上的一名舞者,正缓缓朝她走来,不费吹灰之力便达到目的。敏捷地转过来后,这位陌生人左手滑到她腰部,右手毫不费力就放在了她毫无戒备的脸颊上,亲吻她的双唇,行告别礼。

更意外的是拥抱和亲吻,脸颊上的触感如此温柔,以致待他走下街道,待姑娘们出门往公园走后,罗斯竟一个人坐在厨房餐桌旁,头趴在破旧的木桌上开始哭泣。先是几滴眼泪——那天早上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她决定先不去想那天莫特的行为。可一坐下,她发现自己根本停不下来。她就像个困惑的孩子,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眼中喷涌而出,似乎无法停止。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依旧坐在桌边猜测,时不时用围裙擦擦眼睛,突然从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海伦。“罗斯!你在家吗?我那儿葡萄干没了。我需要它做果馅卷饼。能借我点吗?”罗斯从椅子上站起身——门没锁,海伦正好走进厨房。看到罗斯浮肿的双眼,她倒抽一口气,“你怎么了?天哪,罗斯。发生什么事了?是因为那个孩子吗?”罗斯摇摇头,海伦深吸一口气问道,“那是什么?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

罗斯用手背擦擦双眼。“我没事。”她咕哝道,“我去给你找找葡萄干。”但海伦不愿就此罢休。在罗斯打算溜走前,她伸出手,抓住罗斯的手。“是因为莫特吗?”“啊海伦。”罗斯有点迟疑。她有点说不出口,丈夫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居然令她感动流涕。“他……他吻了我,还轻抚我的面颊。他看我的眼神跟以前年轻时一模一样。”“啊,”海伦说,“我明白了。”她试图隐藏自己的惊讶,“要不要让姑娘们今晚跟我们一起吃饭?你跟莫特过个二人世界。”

罗斯想不起来上次期待跟莫特单独待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

一下午,她都在准备晚餐。她不想让孩子们空着手上楼吃饭,所以她决定烤点东西给她们带上去。想烤什么就烤什么的感觉真好,不用担心不够吃。拿调味架后的面粉罐时,她不小心把它弄倒了,盖子掉了,面粉从罐子里喷到柜子上、地上,雪白的云在空中飞舞。罗斯不由得皱眉,拿出扫帚打扫。

将蛋糕放进烤箱后,罗斯想为莫特的晚餐准备一些特别的东西。他最爱吃什么菜?她一个都想不出来。莫特不像阿贝,爱吃就总会叫海伦下次继续做。她嫉妒海伦,阿贝很好伺候,海伦搅拌东西时,他总是站在一旁,双手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唱歌。所以不奇怪,海伦是个好厨师。

最后罗斯决定做一道鸡肉,她从她妈妈那里学会做这道菜,原料是杏仁干和橘子酱。“带点甜味,让他开心点。”她妈妈给她爸爸做这道菜时总这么说。也许这对罗斯也有用。“你真是可笑。”她轻声对自己说。她跟莫特已经结婚十三年,婚后几乎每晚他们都一块儿吃饭。可她为何如此兴奋?她希望晚餐很愉快,希望这顿饭跟以往那几千顿饭都不一样。因为如果不是,如果今天早上亲吻带来的希望破灭,她的所有希望都将分崩离析,彻底消失,就像地上扫掉的那最后一团面粉。莫特(一九四七年九月)

自从罗斯告诉他她即将生下他们的第四个孩子后,他就一直在跟老天爷讨价还价。在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很失败。寂静的深夜,罗斯在他身旁熟睡后,他便开始一条条清数自己的罪行,这种事情也只有一个对数字如此痴狂的人才能干得出来。他在想象的表格中记下自己的每一次出言不逊,每一次傲慢冷淡,归总,他发现自己得分为负。

在莫特眼中,上帝就是《圣经》中那位苛刻并爱纠正错误的人。他说服自己,只要现在表现良好(并好好记账),就能平衡自己的神性账本,总体善多于恶。而奖品就是一个成功继承他衣钵的儿子。

于是莫特开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带女儿们散步去糖果店。像约会时那样赞扬自己的妻子。一天早上,罗斯帮她披上外套时,他决定行吻别礼。于是他伸出手抚摸她的脸庞,如蜜桃般光滑柔软。有一瞬,他完全忘记了晚上的清算,沉醉在她的气息中。

又过去几周后,莫特决定给各种行为打分,便于追踪。他开始形成一种晚间仪式,每晚睡前计算自己的借贷状况,做的好事与坏事,随着好事渐渐超过恶语相向以及他标志性的自私行为,他在心里默默祝贺自己。

由于热衷于增加自己的额度,莫特前所未有地答应与阿贝一家一同外出。两个家庭每天在一起的时间很多,却很少一起外出。莫特感到很沮丧。难道天天跟阿贝一同共事,跟他们一家共度假期还不够吗?难道忍受了阿贝的儿子们一天天在他头顶咚咚咚的跺脚声还不够吗?周日非得跟他们一家一起出游吗?但出于如此自私的原因表示拒绝会降低他的分数,所以,尽管不乐意,他还是同意了。

海伦邀请他们一同去曼哈顿的一家餐厅吃晚餐,由她哥哥索尔做东。索尔是东第三十八号大街一座摩天大楼门厅处一间糖果铺的继承人。那里主要售卖方糖、报纸、香烟以及雪茄。索尔拥有公证许可证,他很乐意为整栋大厦里任何向他寻求帮助的人提供印章。这间小铺子能给他体面的营生。但他真正的收入来源于赌博。每天早上,总有个把客户买报纸时额外塞给他一张二十美金的钞票下注。而到了下午,则总有人打着买巧克力棒的幌子,过来下注棒球赛冠军。没人怀疑过这些换零钱或者拜访索尔店铺的行为。如果有人密切观察,也许就会发现索尔几乎从不找零。不过这种情况还从未发生过。这里是最完美的前线。

虽然比海伦大,但他在几年前才结婚。他的儿子约翰尼才两岁,把巧克力棒和“舒格爹地”棒棒糖当饭吃。莫特觉得索尔应该赌一赌约翰尼的牙齿是否会掉光。

在莫特看来,索尔的行为是非法的。但海伦非常崇拜她哥哥,并且不允许任何人说起索尔的副业。不过,他们之所以有这次机会进行短途旅行,还得感谢索尔的一位客户呢。

这位客户在那栋大厦附近开了一间意式餐厅,赌输了几次之后,他发现自己欠索尔一笔钱。为了不付现金,他邀请索尔去他的餐厅吃晚餐。索尔欣然接受。算了下欠款数,他发现如果他一个人去吃,得吃一个月才能吃够那笔钱。于是他便决定邀请海伦和她儿子们一起吃晚餐,还告诉她欢迎莫特一家也去。

罗斯告诉姑娘们这次邀请后,她们兴奋得大声尖叫。在美丽的餐厅用晚餐!还是在曼哈顿!“我们可以去吗?可以吗?”米米恳求道。

八只眼睛齐刷刷看向莫特,等待他同意。他的第一反应是摇头反对。但最终,他点点头,表示许可。“我们是搭地铁去吗?”朱迪思问她父亲,看起来相当兴奋。“是吧。”莫特答道。他试图露出笑容。他满意地在脑中记下,这是他今天第三次笑了。“妈妈说那家餐厅特别漂亮,每个人都需要穿好看一点。我要穿上我最好看的裙子,系上我的紫色发带,还要带上我的钱包!”米米兴奋地团团转,边转边描述穿着的细节。

黛娜咯咯直笑,也兴奋地转圈圈。她小心翼翼地走进莫特,他拍拍她的脑袋。“该去睡觉了。”他宣布。

那天晚上,躺在自己的床上后,莫特开始后悔这一决定。这样只会让事情更糟。他越假装对别人有兴趣,人们就对他期望越高。一天一个微笑,人们就会期待他每天都说一句“早上好”。昨天在公司,他的仓库主管居然在他走出公司时问他周末有什么计划。莫特有种被侵犯的感觉。肯定是几天前他在咖啡机那里对他打招呼让他以为是在邀请他谈论各种私事。结局会是什么?以这种速度下去,他很快就会把半天时间浪费在闲聊上。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跟阿贝一家一同享用晚餐。真是够了。明天,他就要告诉阿贝他们一家不去了。“莫特?”罗斯转过身来面对他,手抚他的胳膊,“你睡了没?”“没呢。”“谢谢你同意我们明天去餐厅吃饭。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索尔。不过姑娘们太兴奋了。我想明天大家都会度过美好的一天。”“好吧,至少我们不会损失什么。”他退让道。

在黑暗中,罗斯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他的手指触碰到她柔软的双颊。接着,她又将那只手移到自己嘴边,亲吻它,不止一次,两次。突然,一种强烈的渴望将他包围,他吻上她的双唇,她亦回抱住他。此时他沉醉在深深的满足感中,将晚间清算抛之脑后。海伦

海伦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准备的两套裙子:一件是她曾在哈利受戒礼上穿过的蓝色裙子,另一件则是一件黑色的七分裙,她上一次穿它还是在她怀那对双胞胎的时候。她喜欢第一件,上半身为柔软的雪纺材质,袖子为灯笼袖。将它拿起,走到被塞到卧室角落的全身镜前,放在身前比划。要将自己塞到这件裙子里去,想想她都觉得累。她永远都不可能将那件裙子拉上臀部,更别说拉上拉链了。

将那件蓝色裙子放回小抽屉中,她看向那条黑色裙子。好几年前海伦就已经不穿孕妇装了,不过她还留了一件当时她最喜欢的款式。“还算喜欢。”她自言自语道。那是件纯黑真丝裙,单调沉闷,似帐篷一般,但至少穿上它她能呼吸自如。“看来今晚又是我和你了。”她对那件裙子说道。她的口红又用完了,她得在帮那帮男孩子准备之前去趟药店。她非常确定,得让阿贝去趟公园把他们叫回来,否则他们永远不会记得准时回家收拾自己。“阿贝!”她大喊着进入起居室,阿贝正半躺在沙发上,脸上是一份报纸的体育版块。“嗯?”他似睡非睡。“我要去街角买几支口红。半小时后回来,你得去公园把孩子们叫回来。”“嗯。”他含糊道。报纸掉到地上,他开始打起呼来。她得待会儿再来叫醒他了。

海伦下楼去敲罗斯家房门。她想问问罗斯是否需要去药店,这样她还能有个伴。阿贝睡了一个下午了,孩子们在公园里待了一整天。她连跟自己说话都觉得累。

是米米过来开门,她的头发用卷发夹固定住。她已经穿上了去吃饭的裙子,是一件前缩褶紫色碎花裙。“米米,你真是太美了!”

米米点点头,似在回答一个疑问句。“我早上就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妈妈要我脱下裙子才能吃午饭,不过吃完饭我就又重新穿上了。我不得不穿着睡衣吃午饭。看看我的蝴蝶结?”她转过身去,以便海伦能看到裙子后面,是一个非常完美对称的蝴蝶结。“非常棒。”海伦在厨房的一把椅子前坐下来。“我不能坐下,我怕一坐下就毁了。我可是试了三次才弄好呢。”她指指头上的卷发夹。“走之前最后一分钟我才能把它们弄下来,这样我的卷才会既好看又弹力十足。”“我确定它们会很完美。”

米米走上前想拥抱伯母一下,但一想起自己的裙子,又停住脚步。海伦懂她。“我会很小心不弄到它们。”米米全身散发着一种小女孩的香味,那是一种丁香与薄荷混合的味道,她呼吸在那种味道中,跟她那几个儿子身上散发的灰尘与汗味完全不同。现在男孩子们甚至都很少让他抱了,如果让,那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他们在流血。还是别想让他们保持干净这回事了吧。海伦试图想象如果那天早上他叫萨姆、乔或乔治穿上西装、系上领带,会发生什么精彩的画面。那么到现在为止,西装外套估计丢了,衬衫估计被撕烂了,领带估计吊在某根树枝上吧。

最近男孩们比平常更容易令她感觉疲惫。那三个小的总是一起活动,粗心大意,漫不经心。他们很少跟她说话,就算说话也总是非常突然,且通常是因为他们饿了。哈利很少看她。大部分时候她觉得自己比起母亲,更像一个加班如便饭的动物园管理员。

她抱了米米一分钟之久,后来黛娜蹒跚着跟在罗斯后边进来,她才放开米米。五岁的黛娜伸出手腕要她检查。“快闻!”她命令道。“你用的是那一大瓶黄色香水,还是那瓶小的无色香水?”米米问她。“那瓶小的。”“什么!她从不让我用那瓶!妈妈!”米米瞬间跑出厨房去找罗斯告状。同时,海伦刮刮黛娜的鼻子说道,“今天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兴不兴奋呀?”黛娜点点头,将头靠在海伦肩上。她打个哈欠,“如果身体允许,我要多吃点甜品。”她轻声对自己说。

海伦往后靠在椅背上,调整下黛娜在她膝盖上的位置,让她俩都感觉舒服一点。

几分钟后,罗斯进来表示抱歉,“米米刚告诉我你在这儿——她因为黛娜用了我那瓶香水十分生气,都没提到你进来了。”海伦把黛娜抱离膝盖,站起身。“我的口红又用完了。”海伦皱起了眉,“什么都在涨价。连口红都是!好了,我得去趟药店了。需要带什么吗?”“你介意带朱迪思一起去吗?”罗斯放低声音道,“我想她需要出去透透气。”海伦朝罗斯投去一个迷惑的眼神,但由于时机不当,她没再多说什么,“好。正好想有个人陪我去。”“朱迪思!过来!”罗斯喊道。

朱迪思在自己的卧室应道,“我在看书!”“去买点阿司匹林回来!”

几分钟后朱迪思过来了,脸颊通红,眼睛浮肿。她刚哭过。“嗨,甜心。”海伦对她说,“准备好跟我一起去药店没?”

朱迪思努力露出一丝笑容,“当然,海伦伯母。”“那我们走吧。”她们俩走出房子,走进九月干爽的空气中。朱迪思很沉默,忙着拔掉衣服袖子上一根杂乱的线头。她比哈利整整小一岁,但在海伦眼里,目前为止她更为成熟。

海伦有点心疼朱迪思,可能是因为似乎总是她在承受莫特不认可的攻击。米米和黛娜则更勇敢,没那么容易被莫特的情绪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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