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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4 20:3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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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骏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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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世界之禁锢

悬疑世界之禁锢试读:

逃脱

文/琴月晓 责任编辑/瞿瑞

1

暴风雪像只巨大的怪物撕扯着大地,窗户被摇得哗哗作响,玻璃上结着一层白雾,遮掩了外面的世界。可是即使不看,单凭那吓人的呼啸声和直穿木墙冲向屋内的强大震慑力,也能知道天气的恶劣程度。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容易恐惧,可现在,人们宁愿看不见外面那可怕的景象。

屋外是大自然的乐园,无法逃脱的极寒地狱。

相比之下,屋里就暖和多了。壁炉里柴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水壶口喷涌出白色蒸气,醇香的咖啡气味,都让人舒适得想要酣睡。尽管外面地动山摇,但在这座小型的雪山旅馆里,依旧充满希望。

这鬼天气已经持续了一整天,丝毫不见好转,旅馆亦无人入住,如此惨淡的境况在旅馆开张以来从没遇到过。

秦明和我坐在一楼招待厅的毛皮沙发上,端着热气腾腾的马克杯,时而抿上一口。他头上戴着的绿色毛线帽总让我想笑,于是我暗暗给他起了个绰号——绿帽男。本想建议他换下那顶丢人现眼的绿帽子,可是我知道说了也白说,也就算了。

天已经黑了,我们却精神得很,心里老猜测着外面的状况。就在今早我们还沉醉于好梦的时候,远处山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接下来连续十多分钟的轰隆声把我的睡意撕得粉碎。透过玻璃窗我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紧接而来的狂风暴雪把我们困在屋里无法出门,整座雪山旅馆就像飘在雪海上的一只小舟,任由风雪击打,无比微弱渺小。我们不断尝试用无线电和外界联络,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该死的信号却没有一点反应,折腾了一天,我们只得到一个讯息:我们与外界隔绝了。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午后16点,秦明再一次试探性地打开木桌上的收音机,模糊的人声让我们一下振奋起来。收音机正在播放新闻:“……位于山顶的雪山监狱发生瓦斯爆炸事故,此次爆炸引发了一场大规模雪崩……”大概是暴风雪的影响,收音机里的播报断断续续:“目前遇难人数初步估计有十人以上……”

消息突然中断,只剩下“沙沙”的噪音。秦明小声骂了一句,扭着身体调整了一下天线,尝试重新搜索频道,可是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看了我一眼,摊开双手耸了耸肩,刚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起初我以为听错了,这种天气怎么会有人在外面晃悠?或许是狂风吹倒木柴的声音吧,我这么想着,屏着呼吸盯着大门。“砰砰砰!”我吓得心猛跳了一下,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急更响——的确有人在门外!

秦明连忙起身开门,猛烈的寒风夹杂着雪花瞬间涌了进来,屋里仿佛瞬间冻结了,不是因为突然袭入的低温,而是因为莫名的寒意。我的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脸上刻着伤疤的男人。

2

男人眉毛和胡须上都挂着雪花和冰霜,身上沾满了雪屑和泥土。他弯着身子喘着粗气,一看见有人开门就说:“请救救我老婆,她……她被绑架了!”

我听到这句话时差点笑出来。要不是他后来讲的那个故事,我真以为他的脑袋被冻傻了。谁会在这种天气的雪山施行绑架?

来人没等允许,一头钻进了屋里,跪倒在壁炉前,颤抖地伸出冻红的双手在火上烘烤。尽管隔着好几米我还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先暖暖身吧,慢慢说。我叫秦明,是这里的管理员,她是小悠,可以不用管她。”绿帽男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正在发抖的男人,然后向对方指了指我。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也懒得跟他争辩。只是起身走开来,让出了靠火炉较近的沙发。男人接过杯,吹了吹热气小心喝了几口,呼吸才慢慢舒缓下来,然后坐到了沙发上。“秦先生,你一定要救我老婆……”刚一坐下,男人就又慌张地乞求道。“别急,告诉我你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脖子一仰把水喝了个精光,顿了顿说:“我老婆被人抓走了。”男人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把自己的经历向我们一一道来:“我叫胡凡,和我老婆来这边度假滑雪。没想到竟发生了意外。”

胡凡正要继续,突然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话堵在了他的喉咙里。屋里各人扭过头望着木门,这时又一波拍门声传来,大家都震惊地对视了一下。“或许是其他遇难者!”胡凡一个箭步冲上前打开了门。寒气一涌而入,门外又是一个男人,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右手撑着一根粗树枝,大腿绑了一件衣服,鲜血把那雪白的衣服染成了红色。“出什么事了?”秦明关好门,和胡凡合力把受伤的男人搀到沙发上。男人只不断重复两个字:“雪女……雪女……”

我想那家伙一定是神志不清,乱说胡话了。大家没有理会那疯话,手忙脚乱地端来急救箱和热水,给男人上了药,换上干净的纱布和绷带。忙乎了好一会儿,屋里才逐渐恢复原有的平静。大伙都累坏了,坐在沙发上休息。不知为何,我感觉更加寒冷,大厅的暖意荡然无存。我连打了几个寒颤,不禁缩起了身子,使劲往羊毛坐垫里蹭,一边往手里哈暖气。“我叫秦明,旅馆的管理员,这是胡先生,这是小悠,你也是游客?”绿帽男向新来的男人又把屋里的人介绍了一遍,然后向男人问道。

男人皱着眉头支起身子,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才开口道:“是的,我和朋友一起来的。我叫萧岗。”

话音刚落,收音机突然传出嘶嘶声,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最新消息……借今早瓦斯爆炸之机越狱的犯人依然在逃,监狱声称仍未找到犯人踪迹……嘶嘶……所有狱警已加入到捕获行列……犯人极其危险,曾犯下多宗……请各单位人员及登山游客注意……”

嘶——

屋里突然死寂了,仿佛空气和时间都冻结在了寒风中。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身体也一动不动,警惕地望着其他人,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这鬼天气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我还要去救我的老婆呢!”胡凡首先打破沉默,胶着的状态总算暂时化解开来,可是大家心里都仿佛多了些什么。每个人脸上都布满焦虑,有人还神经质地搓着手。我心里也泛起了一丝紧张的感觉。“你还没说完呢,你太太怎么了?”“哦,事情是我和老婆早晨在山上滑雪的时候发生的。当时山顶上突然一声巨响,震得我差点晕了过去。我以为是地震了,过了一会儿一道雪墙像海啸一般从山顶上直卷而下。我们吓傻了,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埋了起来。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被雪浪冲到了什么地方,周围零零散散的尸体和行李装备散了一地。我一边喊一边寻找我老婆,突然听见了微弱的口哨声,便循着声音找了过去。上天保佑,果真是我老婆!多亏了上山时买的纪念品口哨,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瞧,就是这个!”

胡凡拿起胸前挂着的口哨,一边展示给我们看一边说,“可惜我们的行李早已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只剩一个随身小包,根本没有设备呼叫救援。”“偏偏在这个时候,山上刮起了暴风雪,不到一刻钟已经寸步难行,能见度也急剧下降。这时远处一个人顶着风雪走来,身穿警卫大袍,自称是雪山监狱的狱警,还拿出了警章和信号枪证明自己。他说有囚犯越狱,所有狱警都在山上搜索逃犯。然而途中天气突变,他不得不先找个地方避风,接着就碰巧遇到了我们。眼见天气状况恶化,我们便收住话,先寻找安全的地方。”“一路上我都观察着他的侧脸,他下巴满是沧桑的胡须,脸上还有疤痕,面目凶残,我越看越觉得对方值得怀疑。他一直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偶尔回头对上了我的视线,也马上友好地笑笑。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气氛极其尴尬。不久我们终于看到一间小型工具房,躲了进去。”“后来怎么了?”绿帽男好像对故事的发展十分感兴趣。萧岗这个时候也好像忘记了自己的伤势和疼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胡凡。此时我也被他的故事吸引了,挪了挪被坐垫抵得发麻的腰身,等待着胡凡继续说下去。

胡凡转了转眼珠,回忆了一下,又接着说,“为了打破沉闷,我问了警卫关于监狱里的事情,譬如监狱长的为人,警卫的待遇之类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他回答得有板有眼,我开始认为自己多疑,冤枉了好人,后来,我故意耍了个小伎俩让他露出了马脚。”“我先用了一连串问题去试探,把他轰得云里雾里,接着我突然转向:‘你的狱友犯了什么事进去的啊?’他没反应过来,告诉我那倒霉蛋是偷了监狱长的东西被抓的。刚说完,屋里突然静得可怕。”“我又兴奋又害怕,他也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我们的目光同时望向了墙上的一把斧子,我率先跃起身把斧子抢在手中,转身后却发现他已经把我老婆扯到胸前,顺手抽出手枪抵在她脑门上。我慌了神——开始我只顾着拆穿他的谎言,根本没考虑过那种场面要怎么处理。”“眼前紧急的状况和老婆的哭叫让我无暇多想,只好放下了武器,一边试图劝他冷静,并且答应不会把遇到他的事告诉任何人,我还说我经常来滑雪,熟悉下山的路,要是我们死了就没人带他下山了,留在那里只会被抓回监狱。当然,想让我做向导他必须确保我和老婆不受伤感。”“他相信了,又或许他只是走投无数。无论如何,我总算是暂时把他拖住了。”“天气一点不见好转,狱警们正在四处搜索,他随时有被抓回去的危险。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终于等不下去了,挟持着我老婆,要我马上带他下山。我费了不少口舌也没能说服他,只能冒着被风雪掩埋的危险带他们走出了小屋,心里一边想着怎么才能从他手上逃脱。”“工具房外面的暴风雪遮天蔽日,我只好随便选了个方向走。离开木屋没多久,他问起我关于这座山的问题。我知道他是在测试我是否真的熟悉方向,只要稍微说漏了嘴我和老婆都会再陷入危险。正当我苦苦编造的时候,我老婆身体一沉,捂着胸口痛苦地呻吟起来,嘴里喃喃叫道:‘药……药……’我差点也被老婆的演技骗倒了,其实她一点病也没有,只是为了帮我化解困境而已。”“我连忙配合说我老婆有心脏病,必须吃药,一边走上去把手伸进随身小包里,假装要找药。包里面有一把瑞士军刀,虽然不算什么厉害武器,但也许却能发挥作用。他似乎愣住了,没有阻止,任由我去找药。”

绿帽男摇摇头,放下杯子,说:“心脏病人能在这高山上滑雪,他居然就这么相信了?”我看了看萧岗,他也是一脸奇怪的表情。“呃……或许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多想。”胡凡想了想说,“总之我们没有给时间他多思考,我摸到了刀子,把刀刃掰开,又用一盒头痛药做掩护,在拿出包的瞬间,卸掉了头痛药,握刀往他身上刺去。”“他反应很快,一个闪身,刀子只插中了他的腿。我拔出刀子准备再刺,可是却被他打中了手腕,一阵麻痹感让我手里的刀掉在了雪地上,没等我去捡他就一个伸腿把我踢倒了,我顺势拉住他的裤管把他也扯到了地上。接着我俩便在雪地上扭打起来,真不敢相信他是个受伤的人,力气还是出奇的大。我渐渐处于下风,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就在我被扣着颈脖快要窒息的时候,那逃犯终于放松了手劲,毫无预兆地倒下了。在他身后,我老婆拿着一根断木,在瑟瑟发抖,接着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我用了好长时间才把气喘顺,爬到老婆身边,拿走她手上紧紧抓住的断木,一阵拍打摇晃想让她恢复神智。可是脑后又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我眼前一黑顿时不省人事。”胡凡说完,拨开脑后的头发让我们看,的确有一道伤口。“醒来以后,逃犯和我老婆都不见了,这种天气,还只有他们两个人,我怕……”胡凡再也说不下去了。

绿帽男看在眼里,安慰说:“情况的确危急,可是这种天气,根本辨不准方向,我们出去也是白搭,到时别说救人,连我们自己也会搭上性命。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按目前的情况,也只能寄望她自己了,凭你刚才所说,你夫人不乏聪明才智,相信一定能化险为夷。”胡凡听完,细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只能用力捶了下大腿,叹了口气。

3

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期间,绿帽男拿了点吃的,让大家填肚子。萧岗递给我一小块面包,我刚想去接,绿帽男竟然自作主张地帮我推辞说:“她不吃面包。”我嘟起嘴,白了他一眼,干脆不理会他,自个儿啃起牛肉干来。

我瞄了一下胡凡和萧岗,两人似乎都很紧张,胡凡还不住冒汗。看见我在望着他,他用手抹掉额上的汗珠,换上了轻松的表情,长呼一口气说:“这里还真热啊。”“你呢兄弟?不是说跟朋友一起来的么?他人呢?”胡凡转而拍了拍萧岗,后者则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我的朋友,他已经死了。”萧岗望着自己大腿的伤口说,“我的经历有点让人难以置信。”

大家没有说话,放下了手中的食物和杯子,默默等待着第

个故事。“我们也一样遇上了雪崩和暴风雪。当时我们在风雪中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方向。突然我的朋友在后面叫住我,僵直着身子望着远方。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心脏便抽紧了。在我们前方不到十米的地方,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走在雪地里。她全身的皮肤已经冻成了紫色,在白雪的衬托下尤为显眼。我顿时也像脱光了衣服站在严寒中一样,打起了寒颤。”“朋友眼神变得有点奇怪,缓缓向女人走去,任凭我在身后叫喊也全然不顾。有人能赤裸着身体在这种天气下活着吗?我想起了从前关于‘雪女’的传说:一个雪山中赤裸的女人唆使男人给她温暖,然后把男人的身体慢慢吞食掉。我冲上前想要拉住他,可是不知道怎地,朋友着了魔一般地冲向那边,就像是某种力量正把他往女人身边拉去。”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随即被绿帽男狠狠瞪了回来。我自知失礼,立即坐正身子严肃起来,继续听萧岗说那个故事。“那女人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我朋友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盖在女人身上。我觉得事情蹊跷,想和朋友商量一下,可是朋友突然性情大变,说我见死不救。我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去了。”“朋友背着女人,我紧跟在后,无意间发现女人回头看了我一眼,竟露出了奸诈的笑容。”“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来历不明的女人果然有猫腻。这样恶劣的环境,单是自己走就已经够难了,况且我朋友没有了御寒的外套,还背着个人,无疑是自杀行为,早晚会被拖累的。我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盘算着怎么从那女魔头手中逃脱。”“朋友不但对女人一点没有怀疑,还把食物和水都给了那个女人,而那个女魔头也毫不客气,把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据为己有。我以朋友累了为由建议换手,刚把女人扛到自己背上就知道不正常,背上沉得很,完全不是一个柔弱女人的体重。我咬咬牙,继续往前走。”“借着风雪,我偷偷拉开了和朋友的距离。女人居然说话了:‘你想杀我吧?’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是个遇难的女人啊,好冷啊,请带我去暖和安全的地方吧。’女人说的那么温柔可怜,我差一点就相信了,可是我心里无比清楚,她就是这样让男人掉入陷阱的,我没有理会,继续走着。‘我爸爸是个富翁,你救了我,他会给你一大笔钱的!’女人开始用各种方式引诱我,可惜我不会相信她的鬼话。”“后来,我终于摸到了峭壁边缘。便将女人抛了下去,她在被我抛下悬崖的瞬间说了一句话——‘你杀不了我。’”“我没有琢磨她的意思,抓紧往回走,要赶在朋友走远以前找到他。回去的路上我已经想好了对朋友的说辞,就说不小心走失,后来碰上了女人的同伴,把她接走了。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利,没过多久,我就隐约看到前方有个人影,似乎是我的朋友,可是距离越近感觉越不对,当我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那个人影是我的朋友没错,只是他的背上,还是我扔下山崖的那个女人,她偷偷对着我笑,仿佛在对我说‘我说过你杀不了我。’”“朋友责怪我扔下女人就不见了踪影,我随便编了个借口搪塞了过去。接下来还算幸运,我们很快就看到一个山洞,立马躲了进去。但山洞里又黑又冷,我拉着朋友出去找些柴枝回来,并建议分头行动,这样找到干柴的几率会更大。但和朋友分开后我就折回了山洞,女人一看到我就在笑,好像早料到我会回去一样。‘又想背着你朋友杀我吗?’女人说。我没有多费口舌,抽出身上的匕首刺进了她的心脏。”“女人一直在笑着,过了好久我才意识到她的心已经停止了跳动。我抽出匕首,擦净上面的血,把她扛到山洞附近草草用雪埋了。完事以后我又在附近捡了些枯枝,一直在离山洞不远的地方监视着,想等到朋友进去一会儿,再装着刚刚回去的样子,如果朋友问到女人的事,就说不知道,大概是她自己出去了。”“一踏进山洞,我手上的枯枝全掉了在地上。那个我亲手干掉的女人,居然若无其事地坐在山洞里!看见我回来还露出假意的微笑。我懵了,是太冷所以看到了幻觉吗?眼前那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让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她只是个虚幻的存在。”“我朋友突然责骂起我来,他说女人把我想甩掉她杀掉她的经过都坦白了。最后我们越吵越烈,简直演变成了打斗。要有多大的魔力才能让本来感情深厚的朋友刀锋相向?那女人真是个妖怪。”“打斗过程中我不留神被朋友用匕首刺中了大腿,形势急转直下,为了保命,只得认输离开山洞。我简单包了一下伤口,在风雪中走了不久就熬不住了,急剧下降的体能加上伤势让我无法再前行,继续下去只会把命丢掉。我厚着脸皮折返到山洞,打算求他们让我待到风雪以后,可是刚到洞口我就僵住了。”

萧岗顿了顿,绿帽男借机往壁炉里扔进两块木条,又往大家杯里添了些热水。胡凡则迫不及待地问道:“里面怎么了?”萧岗喝了口热水,说:“死了。”“死了?谁?你朋友?”绿帽男追问道。萧岗点点头,“朋友躺在地上,头靠着洞壁,胸口的衣服破了个大洞,皮肤和肌肉都不见了,血淋淋的肋骨裸露在外面,像被什么啃咬过一样,其中一条腿也消失了,只剩下地上一滩血迹。”“太灵异了,假的吧?一个女人把你朋友吃了?话说那女人呢?”胡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的确,我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信。“我一开始也不相信。”萧岗接着说,“我离开大概山洞不过十分钟,回去的时候就变成那般惨象,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短短十分钟内干掉一个有武器的男人,还把尸体啃食成那样?可是我眼前的情况说明了一切,即使解释不了,我也只能相信那就是事实。”“洞里除了我朋友的尸体,没有任何线索。女人早已不知去向,我怕她会回来把我也杀了,于是咬着牙,拖着受伤的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山洞。即使是死,死在风雪之下总比死在女鬼口下好,至少还能留个全尸。”“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看自己快不行了,突然看到前头有光,走近一看原来是家旅馆,幸亏有你们在,否则我现在早没命了。”

男人们听完纷纷点了根烟,陆续吐出白色的烟雾,大家都陷入了沉思。萧岗叙述的经历犹如天方夜谭,没有任何相信的理由,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我知道即使问也没有用,于是把下巴枕在手上,自顾自地思考。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萧岗望着天花板,似是在回忆,胡凡转着眼珠子,大家心怀鬼胎,想着不同的事情。空气好像又变得稀薄起来。绿帽男起身去添水,大厅里很平静。我一个激灵,抬起了下巴,不知从哪里来的预感,我感觉到,情况马上要不一样了。

4

壁炉的火苗渐渐弱了,绿帽男蹲到火炉前,投进两块木条,又用铁镐翻了一下,火焰又恢复了生气。

绿帽男盯着炉里的火,好像也在想着什么,丝毫没有觉察胡凡在身后慢慢靠近。地毯吸收了脚步声,绿帽男蹲在壁炉旁,直到脑后方响起了拉动手枪复进簧的声音。

预感应验了!看见胡凡冷不防抽出手枪指向绿帽男,我本想大叫,可是胡凡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或许是被那股杀气镇住了,我竟然叫不出声来。我看了看萧岗,他也看到了这一幕,吓得不敢动也不敢说话。胡凡身上涌出的寒冷杀意包围着我们,堵住了我们的喉咙,绑住了我们的身体。

我不敢正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干脆闭上眼睛,等待扳机扣动的声音,不料一声惨叫把我从惊吓中拉了回来,我睁开双眼,只见绿帽男用铁镐旁边的钩刺进了胡凡握枪的手腕。“啪”的一声,手枪应声落地,胡凡捂着手腕痛得跪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来。

绿帽男猛地抬起脚,踢在了胡凡的太阳穴上,对方随即倒了下去,一动不动。

萧岗看胡凡失去了意识,才瘸着腿拄着木棍走近,说道:“秦先生,难道你早就识破他啦?”

绿帽男点点头,说:“这家伙脑后的伤口绝不是钝器击伤的,而且从你一进门看到他的表情,我就猜到你们曾经碰面过,还很惧怕他,所以我就一直对他保持着警惕,”“秦先生好眼力!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是他确实吓了一跳,可是我知道他有枪,不敢暴露他的身份,好在你的谨慎让大家都脱险了。”“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还有为什么要编如此难以置信的故事呢?”绿帽男问道。

萧岗转头看着地上的胡凡,解释说:“其实故事并不是完全胡编的,我们在山上的确碰到了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我们费尽了所有力气救活了她,这才得知她的丈夫为了骗保险金,把她骗到这里,强行抢走了她的衣服和食物,要把她抛弃在雪山上,造成被盗贼劫杀的假象。幸运的是,她在丈夫刚走不久便被我们发现,保住了性命。我们分了她一些衣物和吃的,背着她上路,终于找到了庇护所——一间小工具房。没想到胡凡早已经在里面躲避风雪,他一看见我们马上拔枪要灭口。我们这才知道胡凡竟然就是那女人的丈夫。我朋友不幸中枪,但同时也争取了一些时间,我慌忙冲上前踢掉胡凡手中的枪和他搏斗,可惜在那过程当中不慎被刺伤,尽管我坚持缠斗了一会儿,造成了他身上的轻伤,可是终究也没能敌过他,最后筋疲力尽,接近昏迷的时候被他拉到悬崖上推了下去……”

话没说完,萧岗腹部便中了一刀,他低头看看从伤口涌出的血,又看看“绿帽男”。“为什么……”他艰难挤出一句话。“你衣裤上的血太多,绝不可能全都是你的,一个人失去这么多血,别说在雪山,就是在平时也活不了。还有刚才你最后的阐述,既然你已经被刺伤,对方无论是拿回手枪或是再刺上几刀就能轻松杀了你,何必大费周章暴露在风雪下,就为了把你推下悬崖?你和他一样不会编故事。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和朋友有什么遭遇,身份都绝不单纯。”

萧岗自知暴露,按着伤口转身向门外爬去,可是他已经无法逃脱,暴风雪成为了天然的屏障,而这间旅馆是一个被封闭的密室。

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注意背后的绿帽男,正如我刚才来不及告诉绿帽男小心胡凡背后的枪,正如我一开始无法告诉他们,和我一起坐在大厅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管理员秦明,而是收音机里提到的逃犯。

逃犯脱下绿帽子,捡起地上的手枪,几步追上奢望逃脱的萧岗,对准他脑门就是一枪,然后信步回到胡凡身旁,连开了数枪,确定他已经死亡。

大厅里充满了血腥味,我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不消一会儿功夫,逃犯就把两具尸体搬到了楼上,或许就放在某个房间的衣柜里。他很快回到大厅,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然后去清理地上的血迹。我看着逃犯,不禁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景,和眼前这一切的开端:

今天稍早一点的时候,我和真正的秦明就坐在这个旅馆大厅里,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5

大门打开后,外面站着个男人,衣着单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秦明二话没说就把男人扶进屋里,让他坐到壁炉旁,上楼拿来了毛衣和毯子,在他恢复的时候又倒好热水,让他泡脚暖身。

男人气色渐渐好转,开始和秦明聊起天来。他说他是个游客,在山上遇到了强盗,被抢走了钱财和衣服。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屋里的环境,然后他看到了我。那一刻,我感觉炉火熄灭了,四面墙也消失了,自己整个儿像是暴露在风雪中一样,寒气穿透皮肤钻入骨髓深处。“你叫什么名字?”秦明连续问了两遍,男人才把目光从我身上抽离。“我叫蛇,而你就是农夫。”冰冷的气氛冰冷的话,而比那气氛和话语更冷的,是那把插进秦明腹部的匕首。“……逃犯尚未落网,请各单位及登山人员注意……身穿白色毛线衫……如发现可疑人物……联系……”我吓得慌了神,拔腿逃上二楼,身后响起了收音机断断续续的播报。一切都太晚了,现在再没有办法联络外界,也没有办法提防那个逃犯。他站在一楼的尸体旁,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我躲进了楼上一个房间的衣柜里,透过门上的条形缝窥伺着外面的情况。很快逃犯走进了房间,往衣柜一步步接近,我大气都不敢出,极力压制着自己的颤抖。衣柜门“吱呀”一声打开,逃犯就站在我跟前,秦明在他背上已经不动了,血顺着下垂的手流下,在地上划出一条血线。

逃犯把尸体塞进衣柜里,换上了秦明的衣服,然后还把那顶标志性的绿帽子戴在了头上。他没有杀我,当然也没必要杀我。因为即使我看到了所有的事情,即使我知道一切内幕,也不会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不,应该说,没人能听懂一只猫说的话。

窗外的风雪继续呼啸,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逃犯摇身变成了旅馆管理员,和我一起窝在旅馆里。我们相安无事地相处着,没有理会对方,也没有说一句话。时间悠悠流走,我们毫无目的地等着风雪结束。

大半天过去了,突然有人在敲门,就像逃犯先前到访一样。假冒的秦明看了我一眼,走上前把门打开。我在想,这次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警卫?救援队?遇难者?还是像眼前正在开门的人一样,是个穷凶极恶的犯人?

门打开了,情景和刚才出奇地相似——外面站着的,是一个男人,照面就说道:“请救救我老婆,她……她被绑架了!”

容颜

文/麦尔班尼 责任编辑/高国英

啊,这位小姐,还没有到拆绷带的时候,请乖乖地把手放回去。

我知道你迫不及待想看看自己新的容貌,但希望你竭力克制内心的兴奋。快了,再半小时就可以拆下来。好几天都等下来了,不急于一时,是吧?

你说等不及了?

真是伤脑筋呐,年轻人怎么都这么没耐心,一到关键时刻就毛躁。你安装过电脑游戏吗?

安装过。

好,那你应该清楚,当进度条走到百分之九十九选择“取消”会发生什么事。是的,功亏一篑,之前的努力将付诸东流,说不定还会导致负面效应,肠子悔青了都没用。

从你提交的资料上来看,你是第二次接受脸部整形手术。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你实在不应该紧张的呀,好像初次来整形医院似的。

是,你说得没错,凡是手术,都具有一定的失败概率。但你大可放心,这次手术非常成功,结果跟我的预期目标不差分毫。当然没有骗你,我可是你的主治医生,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连你有多少根眼睫毛我都一清二楚……啊?有多少根?喂,喂,这只是夸张的修辞手法。总之,完全没必要担心。等拆下绷带,你一定会非常满意。

镜子已经放在你面前。

虽然眼睛被遮住,但通过夹缝还是能看到里面的自己吧?

木乃伊?

呵呵,这个比喻我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是挺像的,被一圈圈白带子缠得严严实实。可是,本质不一样。木乃伊里头,藏着的是一具腐朽的干尸,比枯树皮还要丑陋。假如我们的技术是把人整成枯树,谁还敢来啊?要我说,更贴切的比喻应该是蚕茧。你不觉得吗?无论是洁白的色泽,还是椭圆形的外观,都酷似一颗茧。等它破裂的一瞬间,飞出来的是值得你骄傲的崭新的生命。

你就静静等待展翅飞翔的一刻吧!

还剩多少时间?刚才不是说了嘛,半小时,你不要才过了几分钟就问。有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哦,你一定是觉得无聊了。嗯,确实,不要说电视,这个房间连本时尚杂志都没有。没办法的事,病房哪能跟宾馆比。

现在的年轻人,总喜欢粘着电子设备,整天不是按着手机,就是盯着电脑。好像失去它们就会毒瘾发作般坐立难安,真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吸引人的魅力。我是不太懂你们这一代啦,毕竟我已经到了欧巴桑的年龄了,比长江还宽的代沟——

啊,那个袋子请你不要乱碰!那是我带过来的。没藏着什么好玩的东西。你看,就是一台照相机,然后一条连衣裙,没了。当然有用,暂时不告诉你。

若你还觉得无聊,我们可以继续聊聊天。我刚刚煮了一壶咖啡,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古巴进口的咖啡豆,味道非常不错哦。好,你等一下,我去隔壁的办公室拿——

哎哟,看我,忘记你嘴上也有绷带,只开了一个小口,似乎不方便喝热咖啡呢。我想想……这样吧,给你一杯冷饮橙汁吧。

味道不错?呵呵,多谢你的夸奖。

我最喜欢边喝咖啡边和人聊天了。聊什么好呢……呃,对了!

我有一个女儿,她叫雪岚,年纪跟你相仿。我跟你讲讲她的事好了。二

没记错的话,你是九一年出生的吧?哦,那雪岚比你小一岁。你是在校大学生吗?曾经是……什么意思?现在不是了?

退……退学?几个月前退学了……

我赞成你的意见,大学里的功课是挺让人头疼的,脑子不好使的人真学不过来,学过之后睡个觉就忘——啊,我不是在说你,我说我自己呢。我也上过大学,读书读得很费劲。但即便如此,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没必要退学。有文凭和没文凭差别很大的。

原来是这样,你打算参加选秀节目,走偶像路线。那你的决定还算明智。当艺人一定要趁早,老了就没有公司愿意签你了。你过来整容,也是为了自己能更有魅力、更上镜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能理解。

雪岚跟我不一样,她冰雪聪明,什么东西都一点就会。这是事实,才不是做母亲的偏爱咧。虽然很不甘心,但这份天资似乎是继承了那个家伙。你问是谁?哎,当然是她的……父亲。你猜得没错,我的确不太想提起他。这个臭男人,在雪岚只有

岁的时候,跟一个狐狸精跑了。存折里的钱也被他提取得一干二净,他就这样狠心丢下我们苦命的母女俩。不用道歉,反正事情已经过这么久,不会再为此伤心了。现在想想,早看清他的真面目也是件好事,你说是不?

那时我是做外科的。靠一个人微薄的收入,难以扶持整个家。听说想要整容的人越来越多,整容医生供不应求,于是我改行了。说改行有点夸张,外科跟整容相似之处很多,都是在人的身体上动动刀子。幸亏我的双手还算灵巧,混得不错,工资较之前也提升了好几倍。

都说单亲家庭的孩子懂事,雪岚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生活上、学习上都不需要我操额外的心。每学期末拿回来的成绩单写满了A。有这样乖巧的女儿,我当然引以为豪喽。唯一令人惋惜的是,她高考没有考好。嗯,发挥失常了,跟平时的成绩差了一大截。我建议她复读一年,她却说:“妈,算了,多读一年多付一年的学费,我不想让你操劳。”能这么体谅当妈的心情,我真是感动得一塌糊涂,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虽然考差了,大学还是能上,只不过是二本的。具体是哪所大学,你就别追问了。反正马马虎虎,我也不奢求雪岚能出人头地什么的,只求她一生平平安安。普通老百姓嘛,能过上宁静的生活就是福气。

上大学是雪岚第一次出远门。要说一点都不担心,那是假的。但我相信她,她一定能好好照顾自己。八月底开学,十一国庆长假,她回来了。见到她,我一时还以为是陌生人走错门。她的相貌跟去之前判若两人。原来扎成马尾的辫子散开来,并在美发店好好地烫过。脸上抹了淡淡的妆,靠近时能闻到沁人心脾的香水味。

雪岚跟我道歉说,为了打扮自己,她花了不少钱,生活费有点吃紧。

我当然毫不在意,反而很欣慰。女人嘛,哪有不爱漂亮的?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她仿佛已经从不谙人事的小姑娘蜕变成可以独当一面的成熟女性。

我隐隐觉得雪岚的变化背后肯定有什么原因,就在饭桌上蜻蜓点水地问起。

然后,她抚摸着红苹果般的脸颊告诉我:“妈,我恋爱了。”

冒昧问一下,你交过几个男朋友?

还需要掰手指啊……算了,算了,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情场高手。你现任男友等会儿还到这里来接你?瞧你这幸福样,连我这个欧巴桑都不禁要羡慕喽。

对你来说,谈恋爱或许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我家雪岚不同。从小到大,她连个要好的男同学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男朋友了。当然,在大学以前,要是她敢把男生带回家,我一定会拿起鸡毛掸把那黄毛小子赶出家。我可是忠实的早恋反对者呢。随你怎么说,保守也好,迂腐也罢,反正我就这个性,呵呵。不过话说回来,我一度担心雪岚会不会天生对男生有抗拒心理。要是那样就糟糕了,以后还怎么嫁人?

雪岚的坦白到底让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了。

而且,你不觉得吗?那孩子很厉害哟,只花一个月就把雪岚追到手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缘分吧,来的时候风驰电掣,挡都挡不住。

对方叫小武。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是姓武,还是名字里带武。反正雪岚是这么称呼他的,好像也只有她会这么叫。

小武高雪岚一届,当时是物理系大二学生。他俩是在交谊舞协会上认识的。交谊舞你应该比我了解吧?我只知道是一男一女为一组,亲密地在舞台上转啊跳啊。雪岚初中有学过舞蹈,不过是芭蕾舞。我想,掌握一种舞蹈,再学习另一种应该不是难事。

在第一次协会活动中,雪岚的搭档正是小武。两人互相绕着对方的腰,伴随着音乐起跳。虽然是初次合作,但听说十分有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爱慕的火花就是那时候擦出来的。感情这回事,恋爱的双方肯定需要一个共同的兴趣领域,才会产生共鸣。

临近寒假,雪岚打电话给我说要把小武带过来住几天。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不会赶他吧?”

我开玩笑地回答:“鸡毛掸子早就坏掉了。”

我记得那天下大雨。我特地带了三把伞去火车南站迎接他们。两人拖着各自的行李箱,另一只手互挽着,看上去关系很好。

我总算见到了小武本人,之前可是连照片都没看过呢,只是一味根据雪岚的描述,在脑海里描摹他的模样。

长怎么样?喂喂,你倒是很有兴趣啊……

怎么说呢,跟我想象中的相似度在百分之八十左右。比我预料的要高要瘦,男孩子嘛,还是稍微长点肉看起来靠得住。然后是性格方面,我以为跳舞的人会是热情奔放,能言善谈。但小武比较羞赧,斯斯文文的,回答我的问题都会有一点点紧张。

我跟雪岚坦言。她笑嘻嘻地对我说,正是这样的男生才可爱。

哎,恋爱是她的事,与我无关。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说好就好喽。

你也觉得可爱?真是,越来越不懂年轻人的审美观了。

与小武一起生活了几天,他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他似的。这显然不可能。到后来,我才领悟到究竟是为什么。

总之,我们三人相处得挺愉快。小武给我的整体印象是踏实能干,不抽烟不喝酒,还烧得一手好菜。就算他当时就请求我把雪岚的一生托付给他,想必我也会当场点头答应吧。

可是,世间之事变化无常,哪能一切如你所愿?

他们交往了半年之后,情感出现了危机。

随着时间的推移,雪岚与我的联络日益减少。我担心打扰到她的学习,也很少主动联系她。

那通电话打过来,与之前的一次足足相隔了两个多月。

雪岚没有问好,而是一直在电话那端小声抽泣。“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她平静了一会儿说:“小武不爱我了,正和我闹分手。”

分手就分手?

小姐,那是你。不要说得那么轻巧。我是雪岚的亲生母亲,我看得出来,她对小武是真心的。而且,不是有人说,初恋最难以割舍嘛。

放弃一段感情的理由,往往是寻觅到了另一份感情。我追问之下,得知小武有了新的心上人。那一刻,我突然反应过来寒假为什么会对小武产生似曾相识之感。

小武跟雪岚的父亲很像。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喽。他们都是天然卷的短发,还有一些小动作也极为神似。比如打完喷嚏会搓着鼻翼,紧张的时候手指会挠着头发打圈圈。就连移情别恋的伎俩,也如出一辙。我不禁猜测,雪岚会对小武产生好感,是不是因为对生父还有所眷恋?

当年,我怀疑那个臭男人出轨,有次偷偷跟在他后头,终于在一家旅馆逮到他和情人私会。面对我的责骂,他居然一点都没觉得对不起我,反而说早就对我这个脸上起皱纹的黄脸婆没兴趣了。他抛下几句刻薄话离家之后,雪岚大哭大闹了整整一天,叫嚷着要去找爸爸。直到眼睛红肿,声音嘶哑,她才因疲倦而停下来。这孩子的内心深处,一定还思念着父亲。在小武身上,她找到了父亲的影子,所以才——

哎?恋父情结?

我不清楚是不是该那么称呼。

我一下子对小武厌恶至极,劝说雪岚既然对方无情无义,你就干脆一刀两断吧。

雪岚闻言,哭得更凶了:“妈,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我好伤心。我明明不比那个女人差,她有什么资格替代我,成为小武的女朋友!”

哎,这孩子,太固执了,固执到不能自拔。事已至此,我只能建议她跟小武好好谈谈,弄明白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如有不对就改正,说不定还能得回他的心。

雪岚照我说的做了,小武给予的答复是——身材不够苗条。

这是什么鬼扯的理由?不够苗条?你以为是在选美吗!

但雪岚信以为真,开始制定减肥计划。一天只吃一顿,而且是一小碗稀饭。有空就去操场上跑步,跑到实在吃不消为止。进食量少,运动量多,这样日复一日地搞下去,不出事才怪。终于有一天,雪岚晕倒在操场上,好像是低血糖引发的急性休克。

我接到班辅导员的紧急电话,放下手头的工作,连夜坐长途车赶到雪岚身边。病床上的她一副皮包骨头的衰容,虚弱到我不敢正视。

为了一个男人,何苦把自己搞成这样?我愤怒得嘴唇咬出血,把小武叫到医院附近。他一开始不愿来,但我态度强硬,他服从了。

我质问他为何狠心甩掉雪岚。

那个坏家伙对我说:“阿姨,我说实话吧,你女儿长得不够漂亮。我带出去给哥们儿看,都觉得没有面子。”

我不禁再度想起雪岚的父亲,他也是嫌我缺乏女人的魅力,才去勾搭年轻貌美的女性。

我狠狠一巴掌掴下去,打得小武目瞪口呆。

这时,背后传来远去的脚步声。我回头看到雪岚逃进了医院。这孩子,察觉到我约小武出来,就拖着病躯偷偷跟上。刚才的一番话,她一定听在耳里,痛在心口。

她记住了,最心爱的人嫌她不够漂亮。五

你也看出来了吧?什么身材啊,长相啊,统统都是借口而已。最关键的是,小武的心不在点上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雪岚不明白,她还深深陷在当局者的迷雾之中。她整日对着镜子发呆,思忖着怎样让自己变得美丽。

有一次,她用冷酷的声音对我说:“都是因为长得像你,我才丑得遭人嫌弃。”

曾经孝顺的好孩子,竟然说出如此令人心寒的话。

许多年以前,那可是我得意自豪的一件事。邻居家的太太抱怨,自己的儿子跟她长得不像,甚至怀疑是不是在医院抱错了。而我一点都不需要担心。和雪岚站在一起,只要是长眼睛的,都能辨别出这是一对母女。

没想到,哎……我也不怪她。

让雪岚整容?

她本人也想到了,并向我提出。脸部的构造天然成形,化妆起不到多少作用,除非动用外力将其彻底改造。何况母亲就是一位整形医生,再方便不过了。

但是——

我强烈反对,毫不犹豫地拒绝她的请求。

你问为什么?

身为整形医生不支持整形,看起来确实没什么道理呢。

理由有好几条。第一,一个人的职业并不代表他的态度。就像清扫大街的人,并不是因为喜欢垃圾才去清扫,而是迫于生计。对不起,可能在你听来,这些话不动人,但我真的只是把整形医生当做挣钱的工具;第二,雪岚接受整容之后,就不会再像我,那样我会十分心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绝不允许有人在我女儿的脸上动刀。

顽固?

恭喜你,雪岚也是这么指责我的。

还有第三条——就算雪岚变得漂亮了,小武也不会回到她身边。既然明知是无用功,又何必去做呢?到时候只会徒增伤悲。

就整形一事,雪岚跟我大吵一架后,总算是放弃了。在很多事情上,她已经表现得像个大人,偏偏感情方面还跟小孩子一样任性。我叮嘱她不要再想那个人了,但她只是沉默不语,我知道这代表她还是不肯放下。

我只能期望时间能改变她的态度。

雪岚暑假回来,跟我说要去报名暑期英语培训班。她打算本科毕业出国深造,所以要先提高一下英语水平。我听了很高兴,就算是用狠命学习的方式来阻止大脑想不该想的事情,那也是好的。

培训时间是整个暑假,费用一万左右。嗯,价格是蛮高的。但据说请来了国外资深教授,所以这笔钱花出去还是值得的。

雪岚带着钱,收拾行李去往上海。那天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总觉得特别单薄,像是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这大概就是女人——或者说是母亲——的直觉吧。

然后这该死的预感竟然兑现了。

到上海的前几天,雪岚每晚打电话回来,谈的不是学英语的事,而是上海哪个地方怎么怎么样,餐馆又如何如何。之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联络,直到八月

日——是的,日期我记得非常清楚。电话那端,她用落寞的声音,只说了一句话:“妈,我真的对不起你,让你失望了。”未等我开口,她便挂下了。我拨回去,系统提示我对方已关机。

我怎么可能不着急?但越是着急越是迷惘,我一下子不知所措。

下午三点,我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是雪岚的号码。

我赶紧接通,可是听筒里传来的是男人的声音。

他自称是警察。六

嗯,跟警察扯上关系总没有好事。你大概猜到什么了吧?是的,雪岚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她在一家旅馆自杀。

怎么会这样?

连你都惊讶,更不用说当时我的感受了。我觉得五脏六腑被什么怪物掏得一干二净,空余一副干巴巴的皮囊。

雪岚蹲在浴缸边,用剪刀把腕动脉割破了,大量出血导致死亡。

你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怎么了?不会是在报纸上听说过雪岚的事吧?可能类似的事件比较频繁,你听说过也很正常。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没有?是嘛,那就好。

嗯?你问我她为什么想不开?

赶去上海的途中,我也一直问着自己。但看到她的死相时,我基本明白了。她的脸已经不是我熟识的雪岚,甚至说那不是正常人类应该具有的脸。

说拿一万块去参加英语培训,这只是她的谎言,真正的目的是去整容。瞒着我跑到上海,在一家不正规的整形医院接受脸部手术。她大概觉得那里费用比较低。结果手术失败了,五官错位,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她自觉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便选择了轻生。

呜呜……

没事,我只是忍不住感到心酸。雪岚作为我唯一的亲人,居然以这种方式离我而去。可以说,给予我生活下去的动力就是那孩子。只要她在我身边,无论我多么疲倦,都会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

之后,我到雪岚的大学宿舍整理她的遗物。我在她的抽屉里找到一本厚厚的日记本。日记本很私密,加了一把密码锁。人都已经不在了,还谈什么隐私呢?我直接把锁撬掉,看她到底写了些什么。上面记录的,并不是雪岚的日常生活,而是一段空想的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叫雪岚,男主人公叫小武。他们在大学热恋了四年,毕业之后顺理成章地结婚了,膝下有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幸福美满。

是的,这些全部是那个孩子的妄想。她希望未来的世界会是如她笔下的那样,她仍旧期盼能和小武两人白头偕老。那小说一般的文字填满了整本日记本,细数一下的话,字数肯定超过了十万。

日记中间有几页用红字书写,内容始终重复着一句话——雪岚,我要爱你到永远!

嗯,那是雪岚以小武的视角说出来的。很明显,她的神志已经不太正常了。

我看完才知道,雪岚对小武的爱恋竟然达到了这种走火入魔的地步。

除了日记本之外,我还翻找出一摞照片。上面清一色留有小武的身影,除了他,还经常有一名我不认识的女子出现。他俩的动作非常亲密,所以很容易猜到女子正是小武新一任女友。背景不仅仅局限在校园,还有地铁站、服装店、肯德基等等。从两个当事人的表情来看,他们似乎不知道自己被拍了。

所以结论是,这些照片都是雪岚偷拍的。

我光是想象雪岚像狗仔队一样,尾随着别人,时不时按动快门的样子,就不寒而栗。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去做这种事情?我不清楚她拍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我猜测她是想获取爱人出轨的证据,因为她的潜意识里始终认为小武属于她,而且仅属于她。

没错,她拍照用的数码相机就是你眼前的这个。

话说回来,时间差不多了呢,已经跟你聊了半小时。是时候把你脸上的绷带拆下来了。

不要用手撕,我去把剪刀拿过来。

你是不是很期待呢?

你先闭上眼吧,我说可以睁开就睁开。

好了,看看你的容颜吧。

怎么样?很满意吧?

喂!你要干什么?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我可没说要按你的要求来做,从一开始我就打算在你的脸上重现雪岚的样子,我最爱的女儿的样子。

啧啧,我的技艺真是巧夺天工,跟雪岚一模一样。你仔细瞧瞧镜子里面,我们母女长得很像是吧?

好丑?你居然说雪岚长得丑!

你干什么?竟敢打我!你爸妈没教你要尊敬长辈吗!

告诉你吧,我在你喝的橙汁里动了一点手脚,现在是不是觉得有点四肢无力?所以,你还是老实一点,静静坐着比较好。

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好,我告诉你原因——我需要一张雪岚的遗照。

之前说过了,雪岚听到小武的话之后,渐渐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干的,她把家里相册中所有关于她的照片都处理了一下。凡是她的脸,都被她剪空了。底片更干脆,一张不留。而她整容失败,那张脸已经不是原本的雪岚了,何况它是那么丑陋。所以,当我把她的遗体送入火葬场火化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应该用什么来充当雪岚的遗照?

很长时间内,我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难题。

死去的人,如果连容貌都没有留下,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就好像从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直到我看到了你。你的发型、身材都跟雪岚很像。另外,我发现了惊人的事实。

发现了什么?

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打算坦白吗?

坦白什么?哼哼,还真是会装。我挑明了吧——你就是小武的新女朋友,你这贱人!我其实知道小武全名,叫武凌天,这下狡辩不了了吧?我故意不说全的原因,是想给你主动坦白的机会。

我认错人了?你根本不认识武凌天?

还跟我装蒜!我是整形医生,对人的脸再熟悉不过了,不可能认错!我拿出证据让你死心。呐,这是我从雪岚偷拍的照片中取出的一张,上面有拍到你。

什么?那个男人你从来就没见过?那个女人不是你?

废话,当然不是现在的你,我说的是你整容之前。

也不是?

少给我放狗屁,分明就是你!照片上的女人,左手虎口留有火焰一样的刺青。你看,你同样位置也有。

不一样?你的是樱花瓣?哈哈,小姑娘性格真倔,看这死不承认的表情,确实有当演员的天赋。是不是要让你吃点苦头你才会听话?嗯?

橙汁里下的是毒药,只是发作比较慢,再过一小时,你就会一命呜呼。现在能救你小命的只有我,如果你不尽量配合,哼哼哼……再摇头我用这把剪刀直接要了你的命。

总算承认了是吧?早该这样。原本,我以为你会在我叙述雪岚故事的时候主动跳出来承认,那样我对你的印象不至于太差。真不知道小武为什么会在你和雪岚之间选择你。我看不出来你有什么地方比雪岚强。要说长相,我看过你第一次整容前的样子,很普通啊,没我家雪岚端正。男人肤浅到只会关注外表吗?

你想变得更漂亮,骗倒更多男人,才来做第二次整容吧?我不会让你梦想成真的。说实话,我不太愿意在你脸上重现雪岚的样貌,你没有这个资格。但是,怎么说呢,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一定要留下那孩子的遗照,哪怕是替代品。

来,我们拍照。

啊,在这之前,你先把那件连衣裙穿上。那是雪岚十八岁生日我送给她的,我觉得她穿上这套衣服最好看。

穿衣服!听到没有!磨磨蹭蹭,你想毒发身亡么?

好,像极了,好像那个孩子回来了似的。

叫我一声妈妈。

哎,声音不像,没有雪岚的甜。

废话不多说,你在椅子上坐好,两手放膝盖上。

我数到三——二——一……等一下,你不知道拍照要露出微笑吗?摆着臭脸谁看啊!面部肌肉放松,笑得自然一点。

嗯,勉勉强强,算过关吧。你的任务完成了。

最后,我告诉你几件事。

第一,橙汁里真的有毒,但我只会下毒,不会解毒;

第二,遗照之所以为遗照,就是说,被拍的人,应该会在短时间内死去;

第三,配得上雪岚的脸的,只有她本人,所以你的脸我还得处理处理。

对了,刚才你说你男朋友小武一会儿还要过来接你是吧?现在,应该差不多快到了。这倒是给我省事了。我要干什么?哼哼哼,你如今还管得了吗?

银杏银杏

文/须兰 责任编辑/哥舒意

首发于《小说界》1993.4期

那一晚的银杏也是这样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在满阶清光中,倒像一幅多年的图画清幽而迷蒙。

传说银杏树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在有月亮的晚上,树身上缠绕着重重叠叠的藤类植物,风吹过时,树影轻摇,在浓淡有致的黑影里,也许有轻微的叹息声。也许,只是夜宿的鸟儿惊飞的声音。

夫出外亦有二月余。日间劳作回来,疲惫之余不觉孤单,但夜深人静时,自不免深深思念起他的一言一笑。

院内有一棵极大的银杏树,极古的样子,听房主说已有很多年了,这地方本来是一座不大的寺庙。庙颓败了,消失了,只是银杏还在。只是房主说起这棵银杏时总带着奇怪的不安的神色,开始时不肯出借,只是夫爱这地方僻静,执意要住,且性格向来随意疏放,于房主的不安也不以为意,房主无奈,只好应允。

住久了,也不觉有甚特异之处,何况夫虽是一个落拓不羁的人,但深爱我。每日里煮茶吟诗,颇为逍遥。

只是每日经过银杏,总是忆起房主奇怪的神色,夫只是付之一笑,笑我多疑。

傍晚时,好友阿七托不远处居住的村人带信来,说今夜来,嘱我煮茶相候。阿七是大学时的好友,夫外出的时候,总时时过来相陪。

窗外的月色很好,这里的月亮仿佛特别清冷静谧,记得初来那晚便惊诧于这里的月色,夫更是神采飞扬。那一晚的银杏也是这样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在满阶清光中,浑不似人间景物,倒像一幅多年的图画清幽而迷蒙。

那时夫正在灯下看书,我伏在窗台上。我偶一回首,便见月色斜斜地从窗根透入,洒在地上、桌上。茶杯里的茶正散着轻软的绿烟,杯口在灯光的照射下,幻出一轮静默而流转不定的光环,院内飘来淡淡的清香。

已经很晚了,阿七还未来。我放下书,更换了炉中的香。

夫来信说将在三日后回来。

走至窗前,银杏树上依然偶尔有鸟惊飞的声音,随即归于寂然,却见树影中影影绰绰有人,心想定是阿七。因笑道:“出来罢,茶已凉,等候多时了。”阿七不语,只是向前走了几步,月光斜射,却不是阿七,是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他微微笑了一笑,仍不说话。

我惊呼,他脸色微变,退后几步,仍在黑影里。正彷徨无计,却听得树影里轻叹了一声,那人却已不见。

想起那些古老的故事里,那些胆大的书生的举动,灵机一动,从桌上端起一杯茶,走到窗台前道:“是人是鬼,既然已有一面之缘,何不现身,喝一杯茶可好。”话音刚落,却见那人仍站在树影里,神情郁郁。

我问:“你进不进来?”他微一摇头,笑了笑,郁郁之意却见于色。“幽明殊途,不敢打扰。”一切都像是聊斋中的对白。

再问:“那你喝不喝茶?”他还是摇一摇头。“既然如此,院中有椅,坐下谈谈?”我试探地说。

他不语,过了一会儿,便走至石桌边坐下。月光照着他,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原来是一个光头穿黑衣的僧人。“你一直住这儿?庙已毁多时。”我忍不住问。“是,已有五十三年。”他落寞地答。“你经常出来?”“出来?”他抬起头带着奇异的神色微笑着:“哦,是,我总在夜里出来随便走走。”他看看四周:“什么都在渐渐变化,许多东西都已不存,唯独这棵银杏。”

我不觉看看那棵极古极大的树。“可你一直在这儿。”我看看他。

他蓦地笑了,笑得极突然然而极豪放:“为什么不,我喜欢这儿。”然而说完他便又沉郁起来。

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诚心诚意地再问:“你真的可喝一杯茶?是他刚买的上品,茶已凉了。”“茶已凉了?不,我不喝茶。可你为何总说这句话?”隔着并不远的距离,我分明看见他眼里闪着一道奇异的光彩。那光彩一闪而过,随即他黯然地摇摇头,我语塞,只好解释:是阿七,她要来,我等她一起喝茶。“哦,阿七。”他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隐隐的失望。“你不开心?”我忍不住相询。

他怔一怔:“不,我总觉得有些不习惯。”“不习惯?你指什么?人世沧桑,景物变迁?”我不懂。“你……”我仍是不懂。

他稍稍凝视我:“你变了很多。”又迟疑地说:“比起你刚来的时候,你变了很多。”“是么?”我笑,“可直到今天,我才看见你。”

他轻叹了一声,仿佛说了一句:“太迟了。”模糊间又仿佛什么也没说,只是风吹过树叶。

过了一会,他慢慢地说:“我原来以为你会害怕的。”“怕什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鬼。”他简短地说,“女孩子都怕鬼。”“我也怕,现在我也有点怕。”我说,“书桌里有我丈夫的手枪,你知道他曾是军人。不过那也许并不顶什么用,如果你并不友好。不过,我宁愿你这样坐下来,和我谈谈。”“你很坦率。”“我宁愿对你坦率一点。”我认真地说。

他半晌无语。“你并不很像一个僧人。”我打量着他。“那你以为僧人应该什么样?”他反问,继而郁沉着声音自言自语道:“我应该是什么样呢?”

他随便而冷淡地:“是的,从前我并不像个僧人,可近来我倒是念经,也在佛前祈求着,或许是祈求太多了,所以不像个僧人?”他迷惑地望着月亮出神。

我又倒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水弥漫,模糊了我的眼。在那一刹的犹疑中,我仿佛体谅了僧人的心情。

再定睛看那僧人时,他已不再看着月亮,却用一种柔和的声音道:“我看见过你丈夫,他很好。”“是。”我不由自主地道,却蓦地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他很好,可我总是……担心。”他静默地等我继续说。“我总是担心,担心这欢乐不会长久。人总是会认为自己已牢牢地握住幸福,千百次地祈求这欢乐永存,可是天意难测,命运太难以捉摸。我怎么知道我心爱的人会始终爱我如初,而我明天仍会和他相守?太阳每天从这山后升起,这银杏树也每天夜晚这样存在着,可我怎么知道我终和他长相守,长相知?”他仍是静默。“也许我错了,这棵银杏也许明天就不复存在,就如很久以前的庙宇,谁知道它是出于什么原因而荡然无存。也许我不该这样不知足,也许命运已是待我太厚,也许我该静心地领悟这所存的一切,趁它还未消逝时。可是我怎么知道,这世界上什么是永恒,什么不变,什么是真,什么是人类所能真正把握的。”

他沉默了一会,静静地道:“你好像哭了。”

我无语。

他轻叹了一声:“人生总是忧多乐少,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太过执著。”“可是你呢,你难道真的看破这红尘?”我不甘心。

他只是微微地摇头。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茶已凉了,静静的。有半卷的茶叶半沉半浮在中间,像有一种古老的传说在沉沉的空气中冻结着,露着一半结局,卷着一半人生。

抬头时,银杏树下已不见僧人的影子,只有清冷的月色满地,一只夜宿的鸟儿忽然惊起。

院门外却有人在叫。阿七来了。

阿七也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常常不期而至。做事往往出人意料,还常常不守约,并且振振有辞,但实是一难得好友。

阿七进得门来,刚一坐定,便皱眉道:“奇怪,上山时忽然走错道了,平时走了千百回了,从没错过。”

我顺口应答,一边看院内,院内依旧无人,可是那僧人分明地存在过。

早上起来时,鸟声盈耳。阿七已起身多时,正在门外花丛培土。算算归期,夫当在千里外的一城市。

忽忆起昨宵月夜里的一番对话,几疑是梦,然而窗台上分明放着半杯冷茶,只不知那僧人现在何方。

忽听阿七在外大叫,叫的是夫的名字,惊喜之余,不及束发,急冲出外,却见阿七拊掌而笑,门外空无一人。“可叹!分别不过二月,而思念刻骨矣。”她兀自掉文。

我切齿,又笑。

在早晨明媚的阳光下,银杏树的叶子熠熠生光,像昨夜他眼里偶尔一闪而过的光彩。而空山寂寂,无风花自落,那个黑衣光头的僧人在这儿留居是缘分、是巧合?

也许他今晚仍会出来。

阿七在弯腰浇水,忽然侧头道:“我真觉得奇怪,昨晚从山下走到这儿竟足足走了半夜,平时一小时也就足够了,怎么会忽然迷路了。”“那是你心神恍惚,岂不闻境由心生?”我笑道。“也许是吧。”她摇摇头,“不过我总觉得不对,总觉得明明已到这院门外,偏偏就是走不到。”“也许是天黑了。”不敢再多说。“也许是。”她心神不宁道。“阿七,你从小一直在这儿长大。”我问。“是,你不是早知道的吗?”阿七微觉奇怪。“这儿的庙……?”我看看她。“庙?……啊对,很久了,好像毁于兵火。”她漫不经心答。“兵火?”“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听说是一个帮派火并,火并的是两亲兄弟,弟弟守在庙内,打得很惨。”

火并似是遥远的事,而这类故事无疑是许多小说的题材,不觉意味索然。

而那僧人在故事中会扮演什么角色,或者与这故事不相关?

这也许是我不得了解的。

傍晚时,房主上山来,忽然说过几天便举家南迁,拟把现在这院子卖掉。阿七已回家。只因平时殊乏应变之才,只好无奈地告诉他夫已外出多时,等他回家再说,他答应了。末了请房主坐坐。他分明迟疑了一下,畏缩地看了一眼院内的银杏树。我不动声色。“你很怕这棵银杏树?”忽然措手不及地问他。

房主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勉强一笑,“怎么会,天已晚,家人必在等我,不打扰了。”不等我回答,便欲匆忙离去。

我笑一笑,随他去。他却又停步,欲言又止,喃喃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胆小的人,可是……”他摇摇头,脸涨得通红,急急走了。

仰头看那棵极古极大的银杏,上面有牵牵扯扯的藤蔓重重缠绕,只是风吹过时,仿佛总有一声声叹息。

夜晚来临,仍煮茶在院内看书,静静相候,我知他必来。树叶轻轻摇晃的一瞬,我分明感到了他的存在。

他看着桌上的茶杯,却摇摇头,退后了两步,道:“你还是进屋去,时间长了,你会觉得害怕。”

我笑,“奇怪,做人的自己不怕,鬼倒反而担心人害怕。”

他停了一停也笑,“也许是。我不太懂你的性格,我已经很久没和人交往了。”“我也不懂你们那时候人的性格,太不同了,你这种类型的我以前从来没碰到过。”我告诉他。

他立刻懂了。“你意思是我生前是个僧人?其实……”他道,“五十多年了,相隔太远了。”

我默然。“你为什么不问这庙的焚毁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转头凝视月影里那棵黑暗的银杏树。“你想说说吗?”我反问,他不答,过了良久,低语道:“真的忘了,真的忘了。”语言里透出失望。“如你忘了,就不必说。”我不忍看他的神色。

他如惊醒一般,勉强一笑道:“不,不是我忘了,你……你不会懂。”“是。”我嘘了口气。

他坐到石椅上,支撑着头:“几十年来,那一幕情景每时都在我眼前出现,只是……阿九……”他沉吟着。“阿九?是个女孩子?”“是,跟你朋友的名字阿七很相似是不是?”他苦笑,“只是她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你知道我是谁?你猜不到的。”他的眼睛闪亮,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道,“五十三年前的今夜,这儿曾发生过一场枪战。”“是帮派亲兄弟内部火并?”我脱口而出。

他突然站起来,哑声道:“你……你记起来了。”他困难地呼吸着。“是啊,早上阿七刚告诉我。”我不解。“哦,是阿七,她知道什么,她不知道。”他又缓缓地坐下,低声叙述着。“那场枪战,双方都拼得差不多了,唉,也是劫数啊。”“他们这一帮是由亲兄弟两人共同掌管的,哥哥弟弟都是这周围远近有名的枪手。兄弟间非常友爱,哥平时为人豪放不羁,而弟弟完全是一介书生。“这山城有一个古习,春天三月初五,是一个赏花节,每到这天,全城的人都出城去野地里看桃花。他们这一帮派虽在山上居住,但到了这天,也不例外。哥哥每年都带着随从出去游玩,赏花买醉,过了午夜才回来。弟弟那时二十出头,也不爱这种热闹地方,每次都只在山上打猎。可是有一次……”僧人停了下来,脸上露出追忆之色。“弟弟上山打猎,是追一只鹿,不知不觉走到山的那边。山的那边是大片大片的桃树林,那时节正值花盛时节,开得煞是灿烂,桃树边是倾泻而下的瀑布,弟弟看见了一个女孩子正坐在溪石上看书……”“是阿九。”我低声道。“是阿九,很平凡很简单的故事是不是?”僧人平静地说。“后来,弟弟就把她带回去了。”“那很好啊。”我道。

他不答。过了一会又说:“阿九不愿意走的,是弟弟硬把她带回家的。”“你不会知道的,弟弟是一个帮派的首领,很骄傲,又很气盛。他喜欢征服一切,他想得到阿九,就把她抢回家了。”“抢回家后,日子久了,阿九也就不闹了,不过从不说话。”“弟弟一直以为阿九是住在山里的平常人家的女儿。弟弟找她的住处,那儿空无一人。”“他很爱阿九。”我问。

他摇摇头,“不,他起先只是喜欢阿九,但他平时并不很注意她。他太忙。”“过了几年,弟弟越来越不喜欢山上的那种生涯。终于和哥哥分道扬镳了。他不愿别人再认出他来,也为了他平时造的孽,他出家当了和尚。”僧人停了下来。

院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他转过脸来,微笑道:“我就是两兄弟中的弟弟。”

我点点头:“想来应该是这样。”

他凝视着那棵银杏树,“我现在还记得,那座庙宇是什么样子,在这儿,是在这儿,这棵树与多年前简直没什么两样,那时月亮照着这地方的情景也是一模一样。”“那么阿九呢?”“阿九?我走时并没告诉她,在一个晚上和大哥告别了之后,就下山来到这儿。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独自找来了,仍然不肯对我说一句话。问她,赶她,她都不回答,只是陪着我住在这儿。”“她喜欢你?”“开始时,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是你不懂,你不知道的,你看见她的眼神就知道了,冰冷的,偶尔一露,我就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恐惧。”他出神地看着月亮。

我惊呼了一声:“怎么会呢?”“她恨我,开始时我不知道,后来我才慢慢知道。我一直对她很好,唉,阿九。”“直到有一次,那一次的夜晚也像今夜一样,月亮很亮,我在佛堂内,她进来送了一杯茶,也是这样的茶叶。”他指着石桌上的茶杯。“那时我心情很差,一挥手就把茶杯推下地去。她默默地蹲在地上拾碎片。我忽然觉得很后悔,拉她起来,她不作声,却哭出声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哭了很久,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从那晚以后,我们过了一段很快活的日子。我仍是过着出家人的生活,她平时操办饮食,不过她不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觉得很开心。”

一时间他没继续说,默然了许久,忽然问我:“你昨天还不是担心欢乐不长久吗?那时我也隐隐地觉着了,但没这么强烈,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将发生,而我和阿九相处的日子不会长久。”“这一天终于来了,那一天的早上,我刚做完早课,阿九从外面进来,端进来一杯茶,看看我,轻声说茶已凉了。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她说话,不由得听得呆了。她却温柔地笑了一笑。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忽然转过脸去指着身后的银杏树说:“那天早晨,阿九便是站在这棵树下面的。她,她端一杯茶进来。”他的声音低沉起来,然而又飘飘荡荡地像午夜里檐下的蛛丝,湿润而没有着落之处。他停止了说话,怔怔地凝视着银杏树下黝黑的所在。

我沉默地看着他,那个阿九就这样在他的心里,一直这样。几十年来,从银杏树下的阴影里出来,对他温柔地微笑着。“后来怎样……”我问。

他仿佛惊醒了一般,定了定神,恍然地道:“那天又是一个赏花的节日。那时,我和哥哥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此时见到他忽然冲了进来,不免吃了一惊,哥哥浑身是血。他在出山的时候遭到了另一个帮派的袭击,这个帮派已消失了很久。多年之前曾和我们有一场拼斗,结果他们的人马都损失殆尽。他们的头领父子俩都在这场争斗中死去,听说只逃掉了一个小儿子。那是他还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而我哥哥是我们这一帮中最年轻的首领。谁知道隔了这么多年,这个帮派却又大举前来。”“哥哥随身带来的人马不多,回去求援的人又迟迟不回,只好边打边逃,可是通往山寨的路都被他们堵住,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火并?是啊,大家都这么说。”他的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微笑。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时这个庙外有一堵很厚的围墙,也不知什么原因,反正很久以来就有了这堵围墙……。”“我扶了哥哥进来,庙外只有几个卫士守着,可庙周围全都是那个帮派的人。哥哥靠着我,看着窗口外面,半晌,他叹了口气,低哑着喉咙道:‘不成啦‘。他凝视着我:‘看来还是你聪明,抽身得早,否则,像我今天……’他说不下去了,匆忙转过脸去,可我分明看见他眼中有泪光一闪。“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却说不出话来。他低声道:”想不到我们兄弟俩草莽一生,却落得如此下场,只是……连累你。你抽身得早,这一切你本该逃过的……我不说话,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沉吟着。”“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明知是多问,可忍不住说。

他微微摇头:“庙外都是他们的人,这座庙不会支持很久的,我们又不能冲出去求援。起先大家都还抱着一线希望,盼望求援的人快点回来,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大伙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那次,从早上打到下午,眼见得太阳落山了……他又停住了说话,仿佛沉入了那场悠远的枪战中去。“哥哥伤得很重,可还是勉强支撑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枪声也渐渐停了下来,可是他们并没有走,我们这座庙里只剩下哥哥、我、阿九和两三个卫士。阿九点燃了油灯,哥哥看看我,又看看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我们心里都明白,今晚是肯定逃不过去了。“哥哥挥了挥手,要我出去看看外面的卫士。“我正在墙里察看敌人的动静,却听得庙内阿九蓦地惊呼了一声,我担心哥哥伤势有变,来不及说什么,便向内一冲,只见庙里漆黑一团,想是阿九失手把油灯掉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急得叫:‘大哥!大哥!’黑暗中听见大哥哼了一声,我大喜,急忙摸到他坐的椅子边。这时却有灯光一亮,阿九已从怀中掏出火,重新点燃了油灯,灯光下却见大哥手按着胸口,地上全是血。他向我笑笑,向着灯光抬起手,只见他手上也全是血,我扶着他,忍不住流下泪来。他低声安慰:‘大哥是不成啦,你要活,要好好地活。’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会忽然间就……我强忍着泪道:‘是,大哥,我给你报仇!’他摇了摇头,低语道,‘说什么报仇?’蓦然间,他眼中厉光一闪,抬头向着阿九,盯着她,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要答应,让他活下去,活下去。’突然间,他那样憎恨地盯着阿九,阿九碰到他的眼神,不知怎么却突然打了个寒噤。也许是我看花了眼,也许只是灯火摇晃了两下。可是哥哥的那种眼神我永不会忘。我心中暗叹:大哥神智都有些糊涂了。今晚人人都难以幸免,人人身不由己,只凭老天爷的安排,而阿九一个弱女子又怎能……我叫了声大哥,他瞪了我一眼,摇了摇手,仍向着阿九道,语气却温和下来:‘你答应的,是不是?’话虽是恳求,但却隐隐充满了威胁之意,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九的眼睛。阿九的脸变得煞白,许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大哥简短地说了句,很好……话刚说完,却突然身子一侧,从椅子上滚下来。我大惊,急忙扶住他,他睁眼看看我就去了。”

四周一片寂静,风也没有,银杏树的树叶也不再轻轻地响。

我杯中的茶也不知何时已喝完。我握着冰冷的茶杯,怔怔地坐着,一时两人都不作声。

忽然我想到一事,道:“阿九,阿九是那个帮派的是不是?”

那僧人抬头看看我,却没有惊异的神色,他缓缓地道:“你都猜到了。偏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阿九是那个逃出去的小儿子的妹妹。”

我低声说:“他们都是有预谋的。”

他道:“是啊,这场争斗自我遇见阿九的那时起就注定要输了的。”“只是,我和哥哥的分手却也给他们造成了可乘之机。”

他顿了顿又道:“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哥哥去了以后,我跪在他身边,呆呆地注视着他的脸,豪迈豁达的哥哥就这样去了。我心中想起了往年每当赏花时节,哥哥骑着马从山道上奔驰而来的情景。他的马鞍上都插满了花,身后的随从也抱了满怀的桃花,马鞍上还悬着两个大酒瓮,风过处哥哥纵情地大笑。那些花纷纷地飘落,仿佛是给他的笑声震落似的……”他的眼里满是泪光。“后来呢?你报仇了没有?”我轻轻问。“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蓦地跳起身来,抱起哥哥身边的手枪,冲出去。黑暗中,泪流了满面,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杀了他们报仇,等到得外面,却是一片寂静,空无一人,不知何时他们已撤走了。我持着手枪,指天咒地,喉咙叫哑了,也没有一个人回答。我跑遍了庙外的四周,只有废墟上伏着几个哥哥的卫士,他们都已死去多时。我持着枪,单腿跪了下来,一转头,却见阿九已不知何时到了这里,一双眼睛怔怔地注视着我,我看着她,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她想伸手扶我起来却又不敢。”“她知道你这辈子是恨她入骨了。”我低声暗叹。“那时我还没知道她的身份,我只道她还是阿九。”他苦笑。“我只道她可怜我,我转过脸去,要她走,她不动,还是那样怔怔地看看我,虽然我见不到她的脸,可是感觉得到,可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天亮时,哥哥的一小支人马找到了这里,哥哥派出去求援的人根本没有到达山上,等他们得到信息匆匆赶下山来,半路上又遭到伏击。他们拼死冲到这儿,已折损了大半人马。山寨……山寨也给人破了。”

他低下头来,月光下只见他的黑色僧袍袖在轻轻地抖动着。“后来呢?就这样结束了?”我轻声问。“结束,就此结束倒也……”他自语道。“天亮了,我站在那棵银杏树下,我仿佛不会思想了,可分明总看见那山道上从黑马的身后飘下大片大片的桃花。”

他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可阿九呢?”我问。“哥哥的人一进庙门,就认出了她。”“认出了她?他们以前见过?”“不,哥哥的人晚上刚和他们这一帮打了一仗,火光下,对方首领那个小儿子飞扬的脸大伙儿都瞧得清清楚楚。他们,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妹啊,无论是谁一见面就会知道。”“哥哥的人抓住了她,她也不反抗,带她到银杏树下,可她的头高高地昂着。我起先不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瞬间,阿九又用那种令我心寒的眼光看着我,忽然我什么都猜到了。想起哥哥,我心中一痛,便说不出话来。”“她忽然侧过脸去,低声道:‘你什么都知道了?’我点点头:‘哥哥他,最后跟你说了些什么?’她一怔道:‘我答应他不告诉你的。’我还是重复道:‘说了些什么?’她不作声。”“旁边哥哥的手下人忍不住喝骂起来,可她像没听见一样。那时太阳还未出来,朝霞满天,映在她的手上、脸上,她仿佛被太阳刺了眼睛一般,闭上了眼睛。”“你哥哥他,比你聪明得多,从你带我回来的一天起,他就怀疑我,可是你很粗心,从不觉察到这一点。你哥哥只觉得我身份不明,但他察看了许久,没见到我有害你的意思,可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这么说,还得多谢你手下留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干地在笑。”“‘谢倒不必,’她冷冷地一笑,‘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真心待你。我一直在找机会,我的爸爸和一个哥哥都死在你们手里。开始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可慢慢地我长大了,我要看着你们也被消灭干净。我要你们也尝尝那种到处流浪的生活。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就是你。’她的声音低沉下来。”“‘所以你从来不肯说话,所以你专等在那条瀑布旁,等着我这个傻瓜上钩。’我苦笑。”“‘你不傻,不过那时你太年轻。’不知怎的,她的声音分明温柔起来。她轻声说:‘你哥哥尽管很机警,可人有犯错的时候。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他太照顾你,太多为你考虑,所以尽管他怀疑我,可是始终没告诉你。’‘是,是,我是个大傻瓜。’我喃喃地说着。”“‘前天我偶然探听到你哥哥赏花时常走的那条路,就通知了我哥哥……’她蓦地抬起头来,平静地说:‘你哥哥生前要我答应,一定要让你活下去,要保护你周全,这一点我算是做到了,哥哥他们答应网开一面。‘网开一面,不怕我多年后东山再起,再来报仇。’我嘲笑道。她缓缓地摇头:‘不,你不成的。你不像你哥哥,你的性格中缺少一种东西,没有它,你不能统率群豪,你哥哥就有。再说你哥哥当初没赶尽杀绝,也是他的功德,一命换一命……’她咬了咬嘴唇道,‘我告诉我哥哥,他若杀了你,我也不活了。’我仰天大笑,而笑声连我自己也听得出来,那简直不是笑,倒像是一只受害的野兽在嗥叫。”“我蓦地止住笑声:‘你救了我,哈哈,你救了我,哈哈,多谢多谢。’我躬身向她连连作揖,‘他杀了我,岂不正合你心意,你不活,你为什么不活?’我这样笑,她都看呆了,她奋力挣脱抓住她的手,周围的人也不阻拦她。她扑到我面前,想抓住我。我用力一甩,她跌在地上,我冲她吼:‘你可怜我是不是?不活,你为什么不活?骗人!你到这时还想骗我,真是可笑之极!’我骂得她很厉害,她也不说话,她怔怔地看着我,那眼神我到今天也忘不了,她低声说:‘你不相信我。’我哈哈大笑,斜睨着她:‘相信你?相信你什么?是相信你一直在保护我,还是相信你是个大好人,你处心积虑地害我大哥是为了我好,哈哈,相信你?’她脸色变得煞白,垂下了头,她缓缓地转过身去:‘你肯定是不肯带我走?’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失望之意。”“我冷冷地道:‘带你走?我还得求您高抬贵手,网开一面呢。’我那时肯定是疯了,说出那样刻薄的话,连我自己都几乎不能相信。”“她不作声,却靠着银杏树缓缓地跪下去,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似乎听见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怪不得你怨我。’她依旧背对着我,‘我知道你恨透了我,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可是……今生今世我们走的路都错了,时间不对,路也不对……可来生,来生我会……等你。’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没有了,她靠在银杏树上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我开始时不理她,只是冷笑,可是越到后来,不知怎的,我的心却莫名地恐慌起来。”“忽然只听得旁边有人惊叫起来:‘血……她……’我再也顾不得什么,凝目向她看去。只见她的足边汪着一摊鲜血,那血还不停地从衣襟上滴下来,滴在银杏树的树干上,渗进了黝黑的泥土。那时太阳初升,灿烂的阳光照得一树绚丽。”“在那一瞬间,我心中一片茫然。我忘了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我脑子里只是空白,空白,无边的空白。”

他的声音沙哑着:“她死了,谁也不知道,她身边还藏着一把刀。这把刀,她本来准备用来杀我的……她什么都策划好了,只是没料到她自己最后会真的爱上我。”“你也喜欢她?”我轻声问。“不,”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凝目仰视着那清冷的月亮,“开始几天,我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她害死了大哥,我恨她。可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许多个梦,总是梦见她那样微微笑着端一杯茶,跨进门来。总是梦见那照得一树绚丽的银杏树,我喊她,她却不回答。我猛地从梦中醒来,那一刹那我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原来她在我心中是那样深。不管我恨她,或者是喜欢她,如果让我选择一次轮回的机会,我会选择跟她呆在一起。”“后来为什么没有?”“等我明白这一点,再去追她,已经晚了。”他平静地说,可是难掩心中的伤痛,“她以为我仍在世上,便急着进入轮回,再入人世,她认为我会在上面等。”“可是你下来找她了?”“嗯,”他微微点头,“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进入轮回道,我恐怕……今后再也找不到她了,这一念之差,唉,这一念之差,可能会使我们错过千百万年,才有一次相逢的机会。”“那你怎么办?”“我?我守在轮回道的附近,我总觉得也许有一天她也忽然回来,如果我再走了,可能又生差错。”“可是她不是上来了吗,如果她忘了她前生的事怎么办,她怎么知道你在下面等她。”总觉得有些事忍不住要问个明白。“不,她会知道的,她会知道的……”他喃喃地道,忽然他凝目注视着我:“她也许会忘了,可我一见面就会认出她。就算她忘得太多太多,可在她心里总有一种深切的思念,我感觉得到,也许……也许她会到这儿来。就算她忘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许下的每一个诺言,可我会永远记着。只要她哪怕在无意中说出多年前曾说过的一句话,我就知道她没有真的忘记,有一天我会等到她。”

我傻傻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说:“她多年前说出的一句话?”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而眼里的银杏树却不再黝黑,仿佛闪耀着阳光,照得那一树的亮丽。

我是谁,我是谁。是谁的血,一滴滴渗入树根的泥土,是谁的眼睛忧伤地凝视着我,是梦着,是醒着,是前生,是今生?回过头,却见那僧人,微笑地注视我,眼中却隐隐闪着泪光。

那是谁?那个僧人?那棵银杏树在叹息……满山谷的桃花啊,那样多,那样多,是谁在桃花的小径上缓缓下马?清冷山水?哪儿来的清冷的水纷纷溅在我脚上。

灯光下,好暗的灯光啊,院内的银杏树叶仿佛在叹息着,茶已凉了,茶已凉了。“喂,你等我,你等我一下,我们约好的,要等……”

我听见自己在大叫,那个黑衣的僧人却缓缓地远去。他忧郁地俯视我,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早上醒来时,自己却听得阿七在院中惊叫。急忙赶出时,只见院中那棵极古的银杏一夜之间竟枯死了,而太阳初升,照得一树绚烂。我一低头,泪水不禁流了满面。

德拉库拉伯爵

文/伍迪·艾伦 翻译/孙仲旭 责任编辑/周影

作者简介

伍迪·艾伦(Woody Allen,1935-),当代集编、导、演于一身的犹太裔美国著名电影艺术家、作家,被称为“卓别林之后最杰出的喜剧天才”。电影代表作:《安尼·霍尔》、《曼哈顿》、《子弹横飞百老汇》、《赛末点》等。

作为当今世界独树一帜的喜剧大师,伍迪·艾伦小说及电影以死亡、性和道德为主题,有浓郁的纽约知识分子风格。神经质的内省而自我的人物(多由伍迪·艾伦自己扮演)、想像力丰富而奇特的构思、絮叨又幽默的对白、反讽与批判的视角,几乎是他每部电影的共同元素。

15岁开始为报纸写专栏,还曾自编自演单口相声、写散文、小说和剧本(作品曾入选《犹太美国短篇小说选》)。

特兰西瓦尼亚的某地,妖怪德拉库拉躺在棺材里等待夜色降临。因为万一被太阳照到,就必定让他灰飞烟灭,所以他待在棺材里躲避阳光。棺材里面衬了绸缎,棺盖上有银制的家族名称。然后夜幕降临,出于某种不可思议的本能,这个魔鬼从他藏身的安全之地出来,化身为蝙蝠或狼的丑陋形态,在乡间四处游荡,吸干受害者的血。最后,在他的头号敌人太阳射出第一缕阳光,宣布新的一天到来之前,他匆忙回到藏身的棺材中睡觉,那可以令他无虞,如此周而复始。

这时,他开始醒来。他眼皮眨动,那是对某种经年累月、无法解释的本能——即太阳就要落山,他行动的时间将到的反应。这天晚上,他感到特别饿。他躺着,此时已完全醒来,身穿镶红边的长披风和燕尾服。打开棺材盖现身前,他在等候以不可思议的直觉察知夜幕降临的准确时刻,同时,他已经计划好这天晚上的受害者是谁。面包师和他老婆,他心里这样想。味道好,可以找到,而且不存疑心。他已经小心翼翼地赢得了这对夫妇的信任,想到毫无防备的他们,他的嗜血欲望高涨。他得再等几秒钟,才可以爬出棺材去寻找他的猎物,可是几乎等不及了。

突然,他知道太阳已经落下。如同飞出地狱的使者,他敏捷地起身,变为一只蝙蝠,心急难耐地匆忙飞向受害者的小屋。“喔,德拉库拉伯爵,真没想到啊。”面包师的老婆说,一边开门让他进来。(他已再次变回人形。走进他们的屋子时,他风度迷人,掩盖了他贪婪的目的。)“您这么早就来啦?”面包师问道。“约好我来吃晚饭的,”伯爵说,“我希望我没弄错。你们邀请我今天晚上来,不是吗?”“没错,今天晚上,可是还有七个钟头呢。”“您说什么?”德拉库拉问道,一边迷惑不解地环视房间。“要么您是来跟我们一起看日食的?”“日食?”“对。今天是日全食的日子。”“什么?”“天变黑一会儿,从正午到两分钟后。您看外边。”“噢——哎呀——我麻烦大了。”“嗯?”“那,您能原谅我的话……”“什么,德拉库拉伯爵?”“必须得走——啊哈——噢,天哪……”他狂乱地摸索门把手的位置。“走?您才刚来啊。”“对——可是——我想我完全搞砸了……”“德拉库拉伯爵,您脸色发白。”“是吗?我得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很高兴见到你们……”“好了,坐下吧。喝一杯吧。”“喝一杯?不,我得走了。这——你踩住了我的披风。”“要的,放松点,喝点葡萄酒吧。”“葡萄酒?噢,不了,我戒了——伤肝什么的,你知道。我这会儿真得赶紧走了。刚刚想起来,城堡里的灯忘关了——电费会高得厉害……”“别。”面包师说。他搂着伯爵,友好之情不容置疑,“您没打扰我们,别这么客气。您就算来早了也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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