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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9 05: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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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爱伦·坡著 曹明伦译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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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戈登·皮姆历险记

阿瑟·戈登·皮姆历险记试读:

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阿瑟·戈登·皮姆历险记/(美)爱伦·坡著;曹明伦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ISBN 978-7-02-014182-1

Ⅰ.①阿… Ⅱ.①爱…②曹… Ⅲ.①长篇小说—美国—现代 Ⅳ.①I712.4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46343号

策划编辑 王瑞琴

责任编辑 张海香

装帧设计 李思安

责任印制 任祎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延风印装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140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 1/32

印  张 7.375 插页3

印  数 1—10000

版  次 2019年4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4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182-1

定  价 29.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序

几个月前,当我在经历了后文讲述的在南半球海域和其他地方的一连串惊险奇遇后重返美国之时,一件偶然的事情使我同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几位先生有了来往,那几位先生对有关我所到之处的全部情况都颇感兴趣,并不断地鼓励我,敦促我,说我有义务把那番经历写成书公之于世。可是我有好几个理由拒绝那样去做,其中有的纯属个人原因,除我自己之外,与任何人无关;而另外几个理由则不尽然。

使我不敢动笔的原因之一是我在航行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因为心不在焉而没写日记,所以我担心仅凭记忆非但不能详细而连贯地写出事情本来的真实面目,反而会情不自禁并不可避免地对事实加以夸张,就像我们在讲述那些能极大地唤起人们想象力的事件时通常所做的那样。另一个原因是所要讲述的事件是那么不可思议,以至我断言(除了一个有一半印第安血统的人能为我做证之外)肯定不会得到证实,所以我只能希望我的家人和那些一向都有理由相信我诚实的朋友确信我这番遭遇;而对一般读者来说,他们很可能会把我写出的亲身经历仅仅当作一篇我厚颜无耻地精心虚构的小说。不过,阻止我接受那几位先生之提议的主要原因是:我怀疑自己作为一名作家的能力。

在那些对我的讲述,尤其是对关于南极海域的那部分最感兴趣的人当中,有《南方文讯》前编辑坡先生。《南方文讯》是由托马斯·W.怀特先生在里士满经营出版的一份文学月刊。坡先生比其他人更极力地怂恿我立即把我所经历的事情全部写出来,并劝我相信读者大众的智慧和常识——他似乎颇有道理地坚持说,不管我的书在文字上写得多么粗糙,其毫无雕饰的笨拙(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都只会让读者更相信书中的事实。

虽说有他这番鼓励,可我仍然没拿定主意照他的话去做。他后来(发现我对此事无动于衷)便提出,要我同意由他亲自动手,他将根据我提供的事实,把我冒险经历的起始部分用他的语言写出,并伪装成小说在《南方文讯》上发表。我对此没表示异议,只是要求他在故事中保留我的真名实姓。于是这部假小说的两个部分就相继出现在《南方文讯》1837年的1月号和2月号上。而为了使其看上去更像小说,爱伦·坡先生在该刊目录表中该文标题的后面署上了自己的大名。

这一妙计之得逞最终诱使我开始定期把我的冒险经历写出并发表;因为我发现,尽管在《南方文讯》上发表的那一部分被坡先生(在不更改或歪曲事实的前提下)非常巧妙地蒙上了一层虚构小说的色彩,可公众却全然不把它当作虚构小说来读,坡先生收到的几封读者来信都明确地表示了一种相反的确信。我由此断定我讲述的那些情况也许本身就足以证明其真实性,因此我几乎用不着担心公众会对这一点产生怀疑。

有了这番陈述,读者一眼就能看出后文中有多少我可以声称是自己的作品,同时还可以了解到由坡先生执笔的起始部分也没有歪曲任何事实。即便对那些没有读过《南方文讯》的读者,我也没必要指出坡先生写的部分在哪儿结束,我自己写的部分从何处开始;两种风格的差异会使人一目了然。阿·戈·皮姆1838年7月于纽约第1章[1]

我的名字叫阿瑟·戈登·皮姆。我父亲是楠塔基特镇一个经营海上用品的体面商人,而我就出生在那个小镇上。我的外祖父是一名干得不错的代理人。他一生事事走运,早先曾在被叫作埃德加顿新银行的股票生意中大赚过一笔。通过买卖股票和其他一些途径,他已经积蓄了相当大一笔钱。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喜欢的人就是我,我有指望在他死后继承他的大部分遗产。我六岁时他就送我上了里基茨先生的那所学校。那位老先生只有一条胳臂,而且行为举止十分古怪——凡到过新贝德福德市的人几乎都知道他。我在他的学校一直待到十六岁,然后上了位于山上的E.罗纳德先生的专科学校。我在那儿与巴纳德先生的儿子成了好朋友。巴纳德先生是一名船长,通常受雇于劳埃德及弗雷登堡联合公司(一家与利物浦的恩德比父子公司有某种联系的合伙商行)。他在新贝德福德也是位众所周知的人物,而且我确信他在埃德加顿有许多亲戚。他儿子名叫奥古斯塔斯,比我大差不多两岁。他曾随他父亲驾驶的“约翰·唐纳森”号去参加过一次捕鲸航行,所以他老是给我讲他在南太平洋的惊险奇遇。我常常随他一道上他家去,一待就是一整天,甚至有时在那儿过夜。这种时候我俩就睡在一张床上,而他肯定会让我大半夜的时间都睁着眼睛,听他讲述提尼安岛上土著人的故事,还有他旅行中在其他地方的见闻。最后我终于情不自禁地对他所讲述的一切产生了兴趣,并渐渐感觉到了一种想去海上航行的强烈欲望。我有一条价值大约75美元的帆船,叫“爱丽尔”号。它有半个舱面,或者说有一个小舱,而且有一条单桅船的全部装备——我现在已忘了它的吨位,不过它载上十个人也不算太拥挤。于是我们习惯了驾着那条小船进行这世界上最疯狂的航行。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觉得我还活在这世上真是一个奇迹。

我愿意讲一讲那样的一次冒险,以此作为一个更长而且也更重要的故事的引子。一天晚上,巴纳德先生家举行了一个聚会,当聚会接近尾声之时,奥古斯塔斯和我都已酩酊大醉。在这种情况下,我同往常一样没有回家,而是睡在了他的床上。如我所料,他一倒下床就一动不动地呼呼大睡(聚会结束时已经快到深夜一点),对他平时最爱谈的话题只字未提。大约在我们躺下半个小时之后,当我模模糊糊正要入睡之时,他突然从床上惊跳起来,诅咒发誓地说,在有这么好的西南风的夜晚,即便是为了基督教世界的任何阿瑟·皮姆他也没法入睡。我从来没感到过那么惊讶,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心想可能是他酒性发作,在说胡话。然而他的语气开始平静下来,说他知道我以为他喝醉了,可其实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他还补充说,他仅仅是因为累了才在这么好的夜晚像条狗似的躺在床上,而他现在已决定下床穿衣,并要驾着那条小船到海上去乐一乐。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当时是中了什么邪,反正他话音刚落我马上就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和喜悦,并认为他那个疯狂的念头是天底下最让人高兴、最合情合理的想法。当时的大风几乎已达到疾风的强度,而且天气非常寒冷——因为那是在10月末。然而我却心醉神迷地跳下床,对他说我绝对和他一样勇敢,我像条狗似的躺在床上也完全是因为太累,而且我非常愿意像楠塔基特的任何奥古斯塔斯·巴纳德一样去海上玩一玩,或者说乐一乐。

我俩立即穿好衣服,匆匆来到船边。船停泊在潘基公司木料场旁边那座已经腐朽的旧码头,船舷正猛烈地撞着一根根粗糙的圆木。奥古斯塔斯跳进船舱开始往外舀水,因为水已淹了半个船舱。舀干水后,我俩扯满船艏三角帆和主帆,冒冒失失地开船出港。

如我刚才所说,风强劲地从西南方刮来,夜晚晴朗而且寒冷。奥古斯塔斯把住舵,我则站在舱面的桅杆旁边。船以极快的速度飞驶,自解缆离开码头后我俩谁也没说过一句话。这时我问我的伙伴他打算去哪儿,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返航。他吹了好几分钟口哨,然后才粗声粗气地对我说:“我要去海上。你要是认为不合适你可以自个儿回去。”我扭头盯着他,尽管他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可我一眼就看出他内心正躁动不安。借着月光我能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看上去比大理石还苍白,手抖得很厉害,几乎难以把稳舵柄。我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儿,不由得开始感到惊慌。当时我对驾船还懂得不多,每次出海全靠我朋友的航海技术。而且当我们正急速脱离陆地的庇护之时,风力突然大大加强,可我羞于表露内心的恐惧,差不多有半小时我坚持着一声没吭。但我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便告诉奥古斯塔斯还是往回开为妙。和刚才一样,几乎过了一分钟他才给我回答,或者说才理会我的建议。“这就回去,”他终于说道,“时间够了,这就回家。”我期望的正是这种回答,可他说话的那种语调却让我心中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我再次仔细地打量他。他的嘴唇完全发青,他的双腿直打哆嗦,仿佛已站立不住。“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奥古斯塔斯,”我这下心惊胆战地失声喊道,“你到底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你想干什么?”“出事!”他结结巴巴地说,脸上显出极度的惊异,同时松开舵柄朝前一头倒在了舱底,“出事!呃,没出事——回家。你——你——你难道没看出?”这下我全明白了。我冲过去把他扶起。他真醉了,烂醉如泥。他这时既站不起来,不能说话,也看不见什么。他的两眼呆滞无光,而当我在极度绝望中松开他时,他就像一根木头又重新滚进舱底的积水中。显而易见,那天晚上他一直醉得远比我想象得厉害,而他在床上的那番举动则是一种酕醄状态之结果——这种状态犹如癫狂一样,往往能使醉者模仿其神志清醒时的外部表现。但是晚风的寒冷发挥了它通常的作用,他的模仿意识被冷风吹散,而他在神志混乱中对自身危险处境的感知则无疑加速了这最后的结果。他这时已完全不省人事了,而且在几个小时内不可能醒来。

很难想象我当时那阵极度的恐惧。刚才为我壮胆的几分酒意已经消失,留给我的是双重的惊骇和不知所措。我知道自己完全没有驾驭那条船的能力,也知道狂风巨浪正在把我们驱向毁灭。一场暴风雨显然正在我们身后集聚,我们既没有罗盘也没有给养;而情况非常清楚,如果我们继续保持航向,那不等天亮我们就会驶进看不见陆地的深海。这些想法和其他一些同样可怕的念头,飞快地在我脑海中不断闪过,一时间吓得我全身瘫痪,任何措施都采取不了。此时小船正顺着风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朝前疾驶,三角帆和主帆都鼓得满满的,船头完全被涌起的浪花覆盖。令人惊奇的是它居然没被风打横而面临倾覆——我刚才已说过奥古斯塔斯已经松开舵柄,而我则吓得一直都没想到自己应该去把住舵。幸亏船自己保持了原来的方向,而且我也慢慢地多少恢复了镇静。但是风力仍在不断地加强,船头每次从颠簸中翘起,后面的海浪就涌过船艉,把我俩浇得浑身湿透。我的手脚冻得发麻,几乎失去知觉。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决心孤注一掷。于是我冲向主帆,忽然松开了帆索。不出所料,帆篷飞过船头,被水浸湿,猛然将桅杆拉断,掉进水中。正是桅杆断落使我免于立即葬身大海。现在我只凭三角帆顺风而行,汹涌的波涛仍不时打上船艉,但船暂时已没有马上倾覆的危险。我把住了舵柄,看出我们尚有一线生机,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奥古斯塔斯仍昏迷不醒地躺在舱底;见他随时有被淹死的危险(因为他躺的地方积水差不多已有一英尺深),我设法将他扶起,让他保持坐姿,用一根绳子缠在他腰部,然后把绳端拉紧捆在了甲板上的一颗环端螺栓上。我在冷得发抖的情况下尽己所能弄好一切之后,就把自己托付给了上帝,决心以我的坚韧不拔来承受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

我刚刚横下这条心,就突然听见一阵尖叫,这阵像是从上千个魔鬼喉咙里发出的呐喊声响彻了小船的四面八方。我今生今世绝忘不了我在那一瞬间所体验到的无以复加的恐惧。我只感到毛发倒立,血液凝固,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我还来不及抬眼搜寻一下使我恐惧的缘由,就已经不省人事地一头栽倒在我朋友身上。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一条巨大的捕鲸船(“企鹅”号)舱内,几个陌生人站在我身边,面如死灰的奥古斯塔斯正忙着搓热我的双手。见我睁开眼睛,他高兴得发出谢天谢地的呼喊,惹得那几个相貌粗鲁的人也禁不住呵呵大笑并热泪盈眶。我们死里逃生的经过很快就得到了解释。原来正是这艘捕鲸船撞翻了我们的小船,它当时为了避风而改变航向,利用它还敢扯起的大小帆迎着侧面风驶向楠塔基特,于是它前进的方向几乎与我们的航向形成直角。有几位水手在前瞭望台上,可当他们发现我们的小船时,相撞已不可避免;他们发出的警告声就是吓得我要命的那阵尖叫。他们告诉我,当时大船压过小船就像我们的小船压过一片羽毛那样轻松,船上的人丝毫没感觉到船下有阻碍物——只是当脆弱的小船被吸入大船底并顺着其龙骨擦过之时,他们从风的怒吼和大海的咆哮声中听到一阵轻微的摩擦声,但仅此而已。以为我们的小船(必须记住它已经折断了桅杆)不过是一块顺水漂浮的没用的沉船碎片,船长(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号的E.T.V.布洛克船长)决意保持原航向前进,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幸运的是有两位瞭望的水手发誓说他们看见小船上有个人把舵,并说还有救起他的可能。于是船上发生了一场争论,争论中布洛克船长生气地说:他的职责不是盯着水中的鸡蛋壳;他的船不能为这种毫无意义的情况而掉转船头;如果真有一个人被撞下水,那他也是活该,这不是任何他人的错——他应该被淹死而且必死无疑。或者船长那番话与这大同小异。这时大副亨德森站出来干预此事,他像船上所有的水手一样,对布洛克这番既无情又卑鄙的话感到义愤填膺。眼见大伙儿都支持他,他便直率地告诉船长,他认为自己很想尝尝绞架的滋味,所以他即便一上岸就被吊死,现在也要违抗他的命令。说完他大步走过去,用肘把脸色苍白、一声不吭的布洛克推到一边,自己紧紧地抓住舵轮,并用坚定的声音下令转向。水手们迅速各就各位,大船很快就掉转了船头。这一切花了差不多五分钟,应该说即使刚才小船上有人,那他现在几乎已没有生还的希望。但正如读者所看到的,奥古斯塔斯和我都双双获救;我们之所以得救似乎是由于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而明智者和虔敬者则把这种幸运的偶然归于上帝的保佑。

当捕鲸船还在掉头时,那位大副已放下船上的小艇并跳入其中,随他上小艇的还有两名水手,我想就是那两位发誓说看见我掌舵的水手。当时月光依然皎洁,他们刚把小艇划离大船的背风面,大船就猛烈地颠簸着朝迎风面倾斜,亨德森见状呼的一下从小艇座位上站起身,高声喊叫要他的水手们立即倒舵。他别的什么都不说,只是焦急地不断高喊:“倒舵!倒舵!”大船上的人尽快把舵倒回原来位置;但此时船已经掉过了船头,完全恢复了行进速度,尽管船上所有的人一直在竭尽全力收帆停船。当大船朝小艇冲过来时,大副不顾危险伸手抓住了主锚链。这时又一次猛烈的倾斜使大船右舷几乎完全露出水面,而他的焦虑也显露无遗。他看见一个人的躯体以一种最奇特的方式贴在光滑闪亮的船底(“企鹅”号用铜板包底并加固),随着船的颠簸猛烈地撞击着龙骨。他们趁大船船身的一次次倾斜进行了好几次努力,最后冒着小艇沉没的危险终于把我从绝境中救出并送上了大船——那具躯体原来就是我。好像是有颗船骨螺栓向外突出并穿透了铜板,我顺着船底滑过时正巧被它挂住,于是便以那种非常奇特的方式贴在了船底。螺栓头划破了我身上那件绿色粗呢夹克衫的领口,划破了我的后颈项,然后从我右耳下的两根肌腱之间划过。尽管我看上去已经毫无生气,可他们仍然立即把我放到了床上。船上没有医生。然而船长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料——我想他是要将功补过,要在他的船员面前为他先前那番恶劣的态度赔罪。

虽然此时风力几乎已加强到了飓风的程度,可亨德森的小艇又划了出去。他刚划出去几分钟就碰上了我们那条小船的一些碎片,接着同他一块的一名水手又宣称,他间或能从呼呼的风声中听到呼救的声音。这一断言使那几位勇敢的水手坚持搜寻了半个多小时,尽管布洛克船长不停地发出信号要他们回来,尽管那么脆弱的一只小艇每时每刻都有被风浪掀翻的危险。事实上很难想象他们那只小艇怎么会没在惊涛骇浪中沉没。不过那毕竟是一只专为捕鲸而建造的小艇,正如我后来一直有理由认为的那样,它肯定是照威尔士海岸某些救生艇的样式装有分隔充气箱的。

在毫无结果地搜寻了刚才所说的半个多小时之后,小艇决定返回大船。可他们刚刚拿定主意,就听见从小艇旁边急速漂过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叫。他们跟随并追上了那团东西。原来那是“爱丽尔”号的整个舱面甲板。奥古斯塔斯正在甲板附近的水中挣扎,而且显然是垂死挣扎。他们抓住他时发现他被一根绳子拴在漂浮的甲板上。读者应该记得我曾把这根绳子缠在他腰部,并把绳子的一头固定于一颗螺栓上,当时是为了使他保持坐姿,可现在看来,我那样做正好保住了他的性命。“爱丽尔”号造得并不结实,下沉时船身自然裂成碎片;可以想象,涌进小舱的海水使舱面甲板脱离了船体,甲板(无疑和其他碎片一道)浮出水面,奥古斯塔斯也随之漂浮,从而逃脱了可怕的死亡。

被救上“企鹅”号一个多小时之后,他才能开口讲自己的情况,或是从水手们口中了解我们的小船到底出了什么事。最后他终于完全清醒,并详述了他在水中的感受。原来当他刚开始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在水面以下,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旋转,一根绳子在脖子上紧紧地绕了好几圈。随后他突然觉得自己迅速上浮,头重重地撞上一硬物,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觉。再度苏醒时,他神志比先前更清醒,但仍旧处于一种极度茫然的状态之中。他当时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也知道自己是在水中,尽管他的嘴露在水面上,能够比较自由地呼吸。这时候甲板很可能是顺风急速漂动,把仰面浮在水上的他拽在后边。当然,只要他能保持这一姿势,那他几乎就没有可能被淹死。不一会儿,一个浪头直端端地把他抛上了甲板。他竭尽全力让身子贴在甲板上,并趁此机会不时大声呼救。就在他被亨德森先生发现之前,他因精疲力竭而不得不松手重新跌入水中,完全放弃了获救的希望。在他这番挣扎的全过程中,他丝毫没想到什么“爱丽尔”号,或者任何有可能导致这场灾难的事情。一种朦胧的恐惧和绝望之情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当他终于被救起时,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正如前文所说,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他才完全恢复意识。至于我自己,(他们在整整三个半小时内徒然地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之后)奥古斯塔斯建议用法兰绒蘸上热油使劲擦我的身子,这才使我从一种近乎死亡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我脖子上的伤口虽说难看,但伤势并不十分严重,所以不久就痊愈了。

在遭遇了楠塔基特海面那场少有的大风之后,“企鹅”号大约在上午九点驶进了港口。奥古斯塔斯和我设法在早餐前赶回了巴纳德先生家。幸亏聚会结束得晚,因此那天的早餐时间也稍稍推迟。我猜想餐桌旁所有的人都很累,所以都没有注意到我俩疲惫不堪。当然,我俩那副模样肯定经不住细看。不过学生在欺瞒方面往往能创造奇迹,而且我深信,当我们那帮楠塔基特的朋友在镇上听一些水手讲述他们在海上撞沉了一条船并有三四十个可怜家伙淹死的时候,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猜测那个可怕的故事与“爱丽尔”号或者与我和奥古斯塔斯有什么联系。那天之后,我俩倒经常谈起这件事,不过谈的时候总禁不住浑身发抖。在我俩的一次谈话当中,奥古斯塔斯坦率地向我承认,他一生中最恐怖最痛苦的时刻就是那晚在小船上,他最初发现自己不胜酒力并感到就要支撑不住时的那短短一瞬。[1] 该镇位于马萨诸塞州东南方楠塔基特海湾东南端之楠塔基特岛,曾为捕鲸船集聚中心;下文的埃德加顿在该镇以西约20英里处的杜克斯岛上,而新贝德福德市则在杜克斯岛东北方向约20英里的大陆上,距北方的波士顿50英里。第2章

对于任何仅仅出于偏见而赞成或反对的事,我们均不可断然做出推论,即便所依据的是最简单明了的论据。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刚才讲的那样一次遇险将有效地平息我向往大海的激情,可事实恰恰相反,在我们奇迹般地获救一星期后,我反而更加强烈地感到一种对航海者冒险生活的渴望。这短短的一个星期长得足以抹去那次遇险留在我记忆中的阴影,并在我脑子里产生出令人欣喜激动的斑斓色彩,显现出一幅幅生动形象的画面。我与奥古斯塔斯的谈话变得更频繁,而且更充满情趣。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讲述他的那些航海故事(我现在怀疑他的故事有一大半纯属虚构),那种方式很对我的胃口,最能对我充满热情、富于幻想但多少有点忧郁的性格产生影响。而且奇怪的是,他越是把那些痛苦绝望的时刻描述得恐怖,越能激起我对水手生活的神往。我对那幅图画的光明一面少有同感。我总是梦见沉船、饥饿、死亡或被土著人俘虏;梦见在某个难以到达且无人知晓的大洋里,在某座阴沉而荒凉的岩岛上,在痛苦与忧伤中熬过一生。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确信,这样的梦幻,或者说这样的梦想——因为它们相当于梦想——非常普通,如同人世间数不清的种种忧郁。当时我认为它们只是在隐隐约约地预示我的命运,而我多少感到自己必定要去应验这种预言。奥古斯塔斯完全理解我这种心理。实际上,我俩的亲密无间很可能已经使我俩的心灵产生了交感。

大约在“爱丽尔”号出事一年半之后,劳埃德及弗雷登堡联合公司开始为一次远航捕鲸而修理和装备“逆戟鲸”号双桅横帆船。该船早已经老掉了牙,无论怎样修理装备也很难适于远航。我简直弄不懂它怎么会优先于那家公司的其他好船而被选中,可情况就是如此。巴纳德先生被任命为该船船长,而奥古斯塔斯准备随父亲一道出海。在那艘船修理装备期间,他不断地向我指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极力怂恿我趁此良机实现自己出海旅行的愿望。他发现我对他的话绝非无动于衷,可那毕竟不是一件很容易安排的事。我父亲没表示明确反对,但我母亲一听这事就大发脾气;更要命的是,被我寄予了很大希望的外祖父也坚决反对,发誓说我要是再提出海的事,他就将剥夺我的继承权。这些困难非但没有熄灭我的欲望,反而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我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远航。在把这一决定告诉了奥古斯塔斯之后,我俩便开始构思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与此同时,我在家人和亲戚面前都闭口不提航行的事,加之我表面上埋头于我的日常功课,所以他们都以为我已经打消了出海的念头。后来我常常怀着不快和惊异的心情来审视我在这件事上的做法。我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利用的那种虚伪(一种在我生命中那么长一段时间内充斥于我一言一行的虚伪)之所以能被我容忍,仅仅是因为我胸中有一个熊熊燃烧的希望,我希望去实现那些我久久珍藏于心中的旅行梦幻。

按照我的欺瞒计划,我不得不把许多事都留给奥古斯塔斯去处理,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逆戟鲸”号船上为他父亲照料大小舱内的各种事情。可到了晚上我俩肯定会聚在一起,共同商谈我们的计划。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我们还未制订出任何有可能成功的方案,但有一天他终于告诉我,他已经做好一切必要的安排。我有一位姓罗斯的男性亲戚住在新贝德福德,我一直习惯间或去他家住上两三个星期。“逆戟鲸”号定于6月中旬起航(1827年6月),我们商定在该船起航前的一两天内,我父亲必须像往常一样收到罗斯先生捎来的一张便条,邀请我去他家与罗伯特和埃米特(他的儿子)同住两个星期。奥古斯塔斯自告奋勇地承担了写信和送信的任务。届时我假装去新贝德福德,可实际上却去会我这位朋友,他将设法在“逆戟鲸”号船上替我安排一个藏身之处。他向我保证,那个藏身之处会非常舒服,我可以在里面住上好多天,因为在那期间我不能在船上露面。他说,等船开得够远,以至不可能考虑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正式地住进舒适的船舱。至于他的父亲,他只会为这个玩笑而大笑一阵。在海上会碰到许多驶回楠塔基特的船,可以捎封信回家向我父母说明情况。

6月中旬终于来到,计划中的一切都已成熟。便条写好并且被送达。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离家假装去乘驶往新贝德福德的邮船。然而我却径直去找奥古斯塔斯,他正在一条街的拐角处等我。按原计划我本来应该躲到天黑,然后再偷偷溜上那艘双桅船,但当时老天作美起了一场大雾,于是我们决定我立即上船藏起来。奥古斯塔斯带路走向码头,我跟在他身后不远之处,身上裹着他带来的一件厚厚的水手斗篷,以防被人轻易地认出来。可当我们转过第二个拐角,经过爱德蒙先生那口井后,一个人突然站在了我跟前,直直地盯住我。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外祖父老彼德森先生。“哦,天哪,戈登!”他愣了好一阵才开口,“唷,唷,你把谁的脏斗篷披在身上?”在此紧要关头,我装出一副又生气又吃惊的样子,用所能想象的最粗暴的语气答道:“先生!你认错人了。首先我的名字压根儿不叫什么戈登,而且你这条恶棍给我看清楚,别再把我的新大衣说成是脏斗篷!”看见老先生被训斥时那番古怪的举止,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但我终于拼命忍住了。他一开始惊得往后退了两步,脸上先是一阵发青,随之又变得通红,接着他把眼镜凑到眼前,然后又将其放下,抡起他那把雨伞向我猛冲过来。可他冲了一半又骤然停步,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最后他转身顺着那条街蹒跚而去,一路上气得浑身发抖,嘴里喃喃自语地嘀咕道:“不中用,新眼镜不中用,以为那是戈登。浸过水的大炮不顶用。”

经过这场惊险遭遇,我俩更加谨慎地前行,最后终于平安抵达码头。“逆戟鲸”号甲板上只有一两个人在船头干活儿。我们知道巴纳德船长此时正在劳埃德及弗雷登堡联合公司那边忙活,而且会在那里待到很晚,所以我们对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奥古斯塔斯首先登上船的一侧,我紧随其后,没被干活儿的人察觉。我俩立即进入主舱,发现里边空无一人。舱内装修得非常舒适,这对一艘捕鲸船来说多少有点不寻常。那儿有四间十分漂亮的卧舱,均装有宽敞舒适的床铺。我还注意到舱内有一个大火炉,主舱和卧舱的地板上都铺着一种价格昂贵的极厚的地毯;天花板足足有七英尺高。总而言之,一切都显得宽敞舒适,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可是奥古斯塔斯只允许我参观了一小会儿,他坚持说我必须尽快地藏起来。我由他领着进了他自己的卧舱,那间舱房位于船的右舷,与防水隔舱只有一墙之隔。进舱后他立即关上门并将其闩上。我想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房间。它大约有十英尺长,只装有一个铺位,如我刚才所说的一样宽敞舒适。在紧靠隔舱的那个角落有一块四英尺见方的空间,那里安着一桌一椅,还有一排装满书的吊架,架上的书大多关于航海和旅行。舱内还有许多其他的小设备,其中我不该忘记的是一个类似冰箱的食品柜,奥古斯塔斯让我看了里边的一大堆好东西,既有吃的又有喝的。

这时他在刚才所说的那块空间俯下身去,用手指摁了一下角落里地毯边的某个位置,让我知道那儿有一块约十六英寸见方的活动地板。随着他手指一压,活动地板靠墙的一边翘开一条缝,足以容他伸进手指。他就这样打开了那道暗门(此时地毯依然被平头钉固定在启开的活板上),我发现从那里可通往船艉底舱。接着他划燃一根火柴,点上一支小蜡烛,并将蜡烛放进一盏遮暗的提灯。他举着灯钻进暗门,吩咐我紧紧跟在他后边。我下去后他利用钉在活板下的一颗钉子,将活板重新置于原来位置——地毯当然也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从上面舱内绝对看不出丝毫动过的痕迹。

烛光太暗,我十分吃力地摸索了一阵才发现我穿行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不过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阴暗,我不太吃力地拉着我朋友的衣角跟着往前走。经过许多弯弯曲曲的通道,最后他把我领到一口包有铁皮的箱子前,就像有时用来装精美陶器的那种箱子。它差不多有四英尺高,足有六英尺长,但很窄。箱顶上放着两个空油桶,上面是一大堆草席,一直堆到舱顶。箱子的四周也尽其可能地堆满了杂物,甚至高高地堆到底舱顶板,船上的各种设备几乎无所不有,另外还有许多条板箱、备用船具、木桶和货包。我们居然能找到通往这个箱子的路简直像个奇迹。我后来才知道奥古斯塔斯是故意这样安排的,把杂物统统都堆进这个底舱,以便为我提供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安排这事只用了一个人帮忙,而那个人从来不下船。

此时我朋友向我示范那个箱子的一端可随意移动。他将其滑开让我看里面,这一看我顿时乐了。一床从舱铺上取来的垫褥铺满整个箱底,箱内几乎有那么小一个空间所能塞下的所有使人舒服的物品,同时又留有足够的地方供我安歇。我可以坐在里边,也可伸直身体躺下。那堆物品中有一些书籍,有纸笔墨水,有三条毯子,有一大罐淡水,有一小桶饼干,此外还有三四节博洛尼亚红肠、一大块火腿、一只烤羊腿,以及五六瓶甜酒和烧酒。我马上就钻进了这个属于我的小房间,我敢说,当时我那种满足的心情不亚于一位君王搬进他新建的宫殿。奥古斯塔斯又教我关闭箱子的方法,然后把提灯凑近地板,让我看一根铺在地板上的细绳。他说这根绳子从我的藏身之处绕过杂物间所有不可避免的弯弯拐拐,一直延伸到他卧舱暗门下一颗钉在底舱甲板上的钉子处。顺着这根绳子我无须他引导也能自己找到出路,假若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需要走那一步的话。交代完这些他便向我告辞,留下了那盏提灯和足够的蜡烛火柴,并保证只要能抽身他一定常下来看我。那天是6月17号。

我在底舱一待就是三天三夜(与我能猜测的相差无几),其间我几乎没钻出过那口箱子,只有两次我站到与箱子开口那端相对的两个条板箱之间伸展了一下胳膊和腿。三天里我没见过奥古斯塔斯一眼,但这并没有引起我的不安,因为我知道这艘双桅船随时都会起航,而在开船前的忙碌中他不容易找到机会下来看我。最后我终于听到了暗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压低嗓子呼唤我,问我是否一切都好,是否还需要什么东西。“什么也不要,”我回答说,“我在这儿舒服极了,什么时候能开船?”“半小时内就要起航。”他回答,“我来就是想让你知道,以免你担心我没上船。我可能有一阵子没法下来,大概又得三四天。现在上边一切都很顺利。对啦,等我上去并关好暗门后,你务必顺着这根绳子去钉着那颗钉子的地方,注意别弄出声响。那儿有我的怀表,它对你会有用,因为你在这儿没法根据日光判断时间。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你已经被藏了多久——只有三天,今天是20号。我本该回头把表给你送来,可我担心我离开太久会被人发现。”说完这话他就上去了。

他上去大约一小时,我明显地感觉到船启动了,不由得暗自庆幸我终于开始了一次真正的航行。为此我感到十分满足,并决定尽可能安下心来,静候允许我露面的那个时刻,到时我将从这个箱子搬到更宽敞的卧舱去住,虽然未必更舒适。我首先想到的是去取回那块表。提灯里的蜡烛在原处燃着,我顺着那根绳子在阴暗中摸索,在迂回曲折的通道间穿行。有时我发现在费力地绕过一长段距离之后,自己反倒比先前的位置靠后了一两英尺。不过我终于看到了那颗钉子,并带着那块表安全地返回了我的藏身之处。之后我大致看了看那些为我精心准备的书,并从中间挑出了一本,是关于刘易斯和克罗克横越北美大陆直抵哥伦比亚河口的那次探险。我饶有兴趣地读了一会儿书,后来我感到困倦,便小心翼翼地灭了灯,不一会儿就进入了酣睡状态。

醒来时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过了好一阵我仍处于茫然之中。但我终于慢慢地回想起了一切。我划燃一根火柴看表,可发现指针已停止走动,因此没法确定我这一觉睡了多久。由于手脚发麻,我不得不站到条板箱之间舒展一下四肢。饥肠辘辘使我想到了那块烤羊腿,睡觉之前我已经吃了一部分,觉得味道挺不错。可当我发现羊肉已完全腐烂变质时,我真说不出有多惊讶!这一情况使我感到极其不安。联想到我醒来时脑子里那阵混乱,我开始认定那一觉睡得太久,这说不定与舱底空气不流动有关,而污浊的空气到头来也许会产生更严重的后果。我头疼得厉害,呼吸也觉得困难;总之,一阵忧闷之情使我无比压抑。可我仍然不能冒险去打开那道活门,或是用其他方式去自讨麻烦,于是我把表上紧发条,尽可能地使自己安于现状。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特别沉闷,没有任何人来打破这种单调。我禁不住开始责怪奥古斯塔斯太粗心大意。我最大的不安是罐子里大约只剩下半品脱淡水。烤羊腿坏了之后我不吝惜地吃了那几节博洛尼亚红肠,此时正感到口干舌燥。我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定,再也没有心思读书。我极想睡觉,可一想到沉睡又不寒而栗,唯恐舱内不流动的空气中会有什么有害气体,就像燃烧的木炭排放的那种致命烟雾。与此同时,船身的摇晃告诉我船已行驶至远海,而一阵像是从远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使我确信,海面上正刮着一场非同寻常的大风。我实在想不出奥古斯塔斯有何理由一直不来底舱。我们肯定已走得够远,他早该允许我上去露面。说不定他遇到了什么意外,可我难以想象何种意外能使他让我在舱底关这么久,除非他突然死去或是掉进了大海,而这一点我不能细想。也许我们遇上了顶头风,船还在楠塔基特附近。然而我不得不排除这种想法,因为若是那样,船必然会不住地掉头转向,可是从船身始终朝左舷倾斜来看,我确信它一直是利用稳定的右舷风在朝一个方向航行。而且,如果我们真的还在楠塔基特岛附近转圈,那奥古斯塔斯为何不来告诉我这一情况?考虑到我所面临的困难和孤独沮丧的心境,我决定再耐着性子等二十四小时,假若到时我的朋友还不来,我就自己去掀开那块活动地板,争取能和我的朋友交谈一会儿,或者至少可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并从他的卧舱补充淡水。然而,就在我考虑这个想法时,尽管我拼命撑着不闭眼睛,最终还是陷入了沉睡,更准确地说是陷入了一种恍惚之中。我的梦境充满了最可怕的景象,各种灾难与恐怖相继降临。我忽而被一群青面獠牙的魔鬼用枕头捂得透不过气来;忽而被一群巨蟒缠住,它们闪着凶光的眼睛直逼我的脸;忽而我跟前展现出最令人绝望、最使人生畏的无边无际的荒原;忽而视野内高高竖起一根根一眼望不到头的灰蒙蒙、光秃秃的树干。这些树干的根隐藏在横无际涯的烂泥潭中,泥潭中凄迷的死水冥冥如墨,令人惊魂。而那些奇怪的枯树仿佛被赋予了人类的生命,它们不停地摇晃着骷髅般的枝丫,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用最凄厉的声音呼唤那潭死水的怜悯。场景变幻;我赤身裸体、孤零零地站立在火热的撒哈拉大沙漠,脚下蹲伏着一头凶猛的非洲雄狮。突然,狮子睁大眼睛瞪住我,呼的一下站起身,张嘴露出一口利牙,接着从它的血盆大口中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怒吼,我顿时吓得昏倒在地。在恐怖中窒息了好一阵,我终于慢慢苏醒过来。我发现,那不全是梦。此时我已经恢复了知觉。一头真正的巨兽正把它的前爪重重地踏在我胸上,它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我身边,它可怕的白牙在黑暗中闪烁。

即便当时我挥一下手或说一句话就能够逃命,我也没法动弹一下或哼哼一声。不管那是头什么野兽,它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而没有打算马上把我撕碎。我则完全绝望,像死了一般地躺在它的身下。我感到自己的体力和智力都在迅速地消失。一句话,我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正在死去。我头发晕,心烦意乱,视力模糊,甚至连巨兽那双发亮的眼睛也看不清楚。我鼓起最后的一点力气,终于微弱地呼唤了一声上帝,然后等着死亡降临。我的声音似乎激起了那头野兽潜在的凶猛。这下它把整个身子压在了我身上;可令我惊讶的是,随着一声长长的低声哀鸣,它开始热切地舔我的脸和手,充分地流露出它内心的无限喜悦和一腔柔情!我感到迷惑,感到惊奇,但我不可能忘记我那条名叫“老虎”的纽芬兰犬所独有的叫声,不可能忘记我所熟悉的它抚爱我的奇特方式。是我的爱犬“老虎”!我顿时感到热血涌上脑门,一种绝处逢生的获救意识使我一阵眩晕。我急切地从褥垫上直起身来,一下抱住了我这位好朋友的脖子,胸中的积郁终于在一场泪雨中得到了宣泄。

如同上次醒来时一样,我从褥垫上起身后意识却仍然处于一种极度茫然和混乱的状态,好一阵子我都没法把任何概念联系起来。但慢慢地,我的思维能力开始恢复,我还回想起了当时情况下的几个细节。可我对“老虎”的出现却百思不得其解。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之后,我只得高兴而满意地认为它是来分担我的孤独、来给予我它的抚爱的。许多人都喜欢自己的狗,但我对“老虎”却怀着一种非同寻常的爱,当然也绝没有任何动物能比它更值得我这番深情。七年来它一直是我形影不离的伙伴,并无数次地证明了狗这种动物所有的高贵品质。当它还是条小狗时,我在楠塔基特镇上从一个小恶棍的毒手中把它救下。当时那家伙牵着套在它颈上的绳子,正把它往水里拽。大约三年之后,已长成大狗的“老虎”知恩图报,从一名拦路强盗的大头棒下救了我的性命。

现在我掏出怀表凑到耳边,发现它又停止了走动,但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根据我当时那种特殊的感觉,我确信我又同上次一样睡了很久很久。至于到底睡了多久,当然不可能说清。我只觉得浑身发烫、干渴难忍。我伸手去摸剩下的那点儿水,因为当时没有光亮,提灯里那支小蜡烛早已燃尽,火柴一时又不在手边。当我摸到水罐,却发现它已经空了,肯定是“老虎”经不住诱惑把水喝了;它还吃掉了剩下的烤羊腿,那根啃得精光的骨头就摆在箱子的开口处。那块臭肉我并不在乎,可一想到水我的心就往下沉。当时我已经非常虚弱,稍一动弹浑身就像发疟疾似的打哆嗦。仿佛真是祸不单行,此时船身也剧烈地前后颠簸,左右摇晃,箱顶上那两个油桶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堵死我唯一的进出通道,同时我还因晕船而特别难受。这些情况使我下定决心,趁自己现在还能挣扎着行动,无论如何也得去那道活门,立即获得必需的援救。拿定了这个主意,我又开始摸火柴和蜡烛。摸索一阵之后我找到了火柴,但却没找到我以为能很快找到的蜡烛(虽说我记得它们的准确位置)。我暂时放弃了寻找,命令“老虎”乖乖躺下,然后就开始朝那扇活板门爬去。

这一行动使我的虚弱更显露无遗。我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朝前爬动,而且我的四肢常常突然一软,使我整个身子坠下,脸贴着甲板,这时我只能在一种近乎失去知觉的状态下趴上几分钟。但我仍然挣扎着慢慢往前爬,生怕会晕倒在杂物堆积的那些狭窄弯曲、纵横交错的通道之间。如果那样的话,我必死无疑。最后,当我正竭尽全力朝前爬行之时,我的头重重地撞在了一个铁皮包边的条板箱的棱角上。虽说碰撞只使我晕了一小会儿,但我却伤心地发现原来船身的剧烈摇晃把那个条板箱抛在了通道之间,完全堵死了我的去路。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法使那个条板箱移动一分,它被紧紧地卡在了堆积在周围的箱子和设备之间。所以,尽管我十分虚弱,现在也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放弃那根引路绳去另寻出路,要么翻过眼前的障碍照原路前进。前一种选择显然有太多的困难和危险,想起来我就不寒而栗。像我当时那般虚弱和恍惚,另辟蹊径只会迷路,并最终在舱底那座阴沉可憎的迷宫中悲惨地死去。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振作起我剩余的全部精力和毅力,决心尽我最大的努力翻过那个条板箱。

待我抱着这一目的挣扎着站起身,我才发现翻过眼前这座障碍比我想象得还要困难。狭窄的通道两边竖着两道由各种重物堆砌的高墙,我稍有疏忽它们就会砸在我头上。即使这种情况不发生,它们仍有可能掉下来堵死我回头的路,就像眼前这个条板箱一样。条板箱本身又长又大,表面没有立足点供我攀缘。我千方百计地想够着箱顶,希望能用引体向上的动作翻上去,但一切全是徒劳。即便我真的够着了箱顶,我鼓起的那点力气也绝不足以拉起我的身体,我很可能摔个四脚朝天。绝望中我孤注一掷猛力推箱,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一种震颤。我急切地伸手去摸一块块箱板的边缘,结果发现一块很大的箱板早已松动。幸运的是我随身带着一把折刀;凭着这把折刀,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成功地撬掉了那块箱板。而从撬开的孔里我欣喜地发现,条板箱的另一面没钉木板;换句话说,箱顶没被封上,被我撬开的一面是箱底。此后我没再遇上太大的困难,终于顺着那根引路绳爬到了那颗钉子前。我怀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直起身来,伸手轻轻推了推那块活动地板。它没有像我所预料的那样往上升,于是我又稍稍加了点力,心里生怕此时待在卧舱里的不是奥古斯塔斯而是别人。令我吃惊的是,活门仍然没有挪移。我开始急了,因为我知道它先前无须用力就可以推开。我使劲儿往上推,它纹丝不动;我用力朝上顶,它仍安如磐石;我把愤怒、狂暴和绝望全发泄出来,可它对我的所有努力都不屑一顾。从活动地板不可移动这一情况来看,这道暗门显然已被发现并被钉死,要不就是被压上了从下面休想移动的重物。

我当时只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惧和震惊。我无论如何也推想不出把我那样活活封在舱底的缘由。我没法使自己的思路连贯起来,只是垂头丧气地在地板上坐下,任凭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最悲观的想象,其中渴死、饿死、闷死或者被过早地埋葬似乎是我最容易面临的灾难。最后我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一些,我站起身开始用手指去摸活板门的缝隙。摸到缝隙后,我凑上前仔细观察,看它们是否能透出卧舱里的光亮,但什么光也看不见。于是我让刀刃穿过缝隙,直到刀刃碰到某种硬物。凭刮擦硬物的表面,我发现那是铁;从其独特的波状起伏上,我断定那是一堆锚链。现在我唯一的选择就是退回我栖身的那个箱子,然后要么屈服于这可悲的命运,要么努力镇定下来设法逃脱。我马上开始往回摸索,经过一番艰苦跋涉,终于回到藏身之处。当我精疲力竭地在褥垫上躺下,“老虎”伸直身子扑到了我的身边,似乎想用它的抚爱来安慰陷入困境的我,并激励我用坚韧不拔的精神摆脱困境。

它异乎寻常的举动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每次把我的脸和手舔上几分钟,便突然收回舌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每次我伸出手去摸它,总发现它四脚朝天仰面躺着。它一再重复这番举动,显得非常奇怪,而我对其原因却百思不得其解。由于狗一再发出哀鸣,我便断定它受了伤;可待我一只只检查完它的四肢,却没发现任何受伤的迹象。于是我认为它是饿了,便给了它一大块火腿。它狼吞虎咽地把火腿吃完,可之后又恢复了那番异乎寻常的举动。这下我想它肯定是像我一样在经受着干渴的折磨。我正要把这种猜想定为真正的原因,突然想到刚才只检查了它的前爪和后腿,而说不定它是头部或身体其他部位受了伤。我仔细地摸过了它的头部,没有发现任何伤口;而当我的手滑过它的背部之时,我感觉它背上有圈毛微微竖着。仔细一摸,我发现毛下有根细绳;顺着摸下去,我发现细绳在它身上绕了一圈。经过更仔细的摸索,我终于摸到了一条像是信纸的小薄片;那根细绳穿过这纸片,正好把它系在“老虎”的左腋下。第3章

我立即就想到这张纸片是奥古斯塔斯送来的信,肯定是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事使他不能把我从这个黑牢中解救出去,所以他想出这个办法让我了解事情的真相。我急切得不住颤抖,又开始搜寻火柴和蜡烛。我依稀记得在陷入昏睡之前我曾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身边什么地方,实际上,在我第二次去活板门之前还记得它们的准确位置。可现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究竟把它们放在了何处,结果心烦意乱地白白摸了足足一个小时。当然,我心急如焚、焦虑不安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最后,当我在摸索之中将头靠近箱子开口附近的压舱物之时,发现前舱那个方向有一点微光。我感到非常惊讶,并力图向微光靠近,因为它看上去离我只有几英尺远。可我刚一爬动那点微光就完全消失,我不得不摸着箱边回到我原来的位置,这才又重新看见微光。这下我非常谨慎地来回移动头部,最后发现与出发方向相对的那条路线,可以小心翼翼地将微光保持在我的视线内,同时我又能慢慢地向它靠近。不一会儿(挤过了许多狭窄弯曲的通道之后),我终于到达了闪光处,发现微光是由我火柴的碎磷片发出,而那些碎片则在一个倒下的空桶里。我正纳闷火柴怎么会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手又压在了两三块蜡烛碎渣上,这些碎片碎渣显然是“老虎”咀嚼的结果。我马上断[1]定我的全部蜡烛都已经被那条狗吞食,不由得为没法读奥古斯塔斯的便条而感到绝望。蜡烛残渣散落在桶里其他垃圾中,我绝无希望再利用它们,只好任其如此。碎磷片也只有一星半点,我尽可能小心地将其拾拢,然后带着它们经过又一番艰难爬行回到了箱子。我离开这段时间,“老虎”一直待在箱边。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底舱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张白色的纸片简直没法看见,甚至我睁大眼睛直盯着它看也不行;当我把视网膜的外侧朝向它时,也就是说,当我微微斜着眼看它之时,才[2]觉得多少看出了一点轮廓。我那个牢笼有多黑可想而知。而如果那纸片真是我朋友送来的信,似乎这信也只能搅扰我本来就已经衰弱并有点错乱的神志,从而使我进一步陷入困境。

我脑子里徒然闪现出一个又一个获取光亮的可笑的方法(就像因吸食鸦片而陷入昏睡的人通常会想出的法子,每一种办法都显得既合乎情理又荒谬绝伦,仿佛理性与幻觉在交替闪烁)。最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主意看上去十分合理,以至我纳闷为何没早点儿想到它。我把那张纸条平摊在一本书上,又把从废桶拾回的火柴磷片小心地放在上边。然后,我用手掌在纸面上急速却平稳地来回摩擦。纸片表面很快就发出光亮;而我敢肯定,要是纸片上真写有字的话,我会毫不费力地看得清清楚楚。然而,纸条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片令人泄气、使人失望的空白;磷光在几秒钟内就完全消失,我的心也随之变得冰凉。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好久以来,我的神志一直处于一种近乎痴呆的状态。当然间或也有清醒的时候,偶尔甚至还十分活跃;但那种时候毕竟非常短促。必须记住,许多天来我吸入的一直是一艘捕鲸船封闭的底舱里污浊的空气,而且在此期间的大部分时间我都饮水不足。最后的十四五个小时我滴水未沾,那段时间内我也没睡觉。最令人口干舌燥的腌肉制品一直是我的主要食物。实际上自那烤羊腿变质后,腌肉是除饼干之外我的唯一口粮。饼干对我来说等于废物,因为它们又干又硬,我焦渴发肿的咽喉难以把它们咽下。我当时正发着高烧,浑身都感到难受。也许正因为这样,磷光实验失败后我竟在悲哀与沮丧中愣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才突然想到我刚才只看了纸条的一面。我不想描述当我发现这一过失时的那阵恼怒(我想当时我心中只有恼怒)。假若我没有轻率而愚蠢地铸下一个大错,那过失本身也许并不算太严重——可当我看见纸条上一个字也没有,失望之余竟傻乎乎地把它撕碎,并且说不出抛在了什么地方。是“老虎”的灵性帮我摆脱了这最令人绝望的困境。经过一番久久的搜寻之后,我摸到了那张纸条的一小块碎片。我把碎片凑到狗的鼻子跟前,力图让它明白它必须把其余的碎片找回。令我惊讶的是它似乎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虽说纽芬兰犬以聪明伶俐著称,可我从未对“老虎”进行过训练)。稍稍搜索了一会儿,它很快就找到另一块较大的碎片。把碎片送回后它在我身边磨蹭了一阵,用鼻子擦着我的手,像是在等我认可它的功劳。我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它马上就跑开了。这一次它过了好几分钟才回到我身边,又为我带回了一大块碎片。我发现,这块碎片便是遗失的全部了,看来它只被我撕成了三块。凭着还在闪烁的一两点微光,我没费多少力气就幸运地找到了剩下的一点儿磷片。我的困境已教会我特别谨慎,于是我久久地思索应该怎么办。我想,上次我没看到的那一面上很可能写有字,可问题是我没看过的究竟是哪一面?纸条镶拼之吻合使我确信那些字(如果真有字的话)会出现在同一面,而且是按照本来所写的顺序,但这仍不能向我提供解决上述问题的线索。而我必须确凿无疑地弄清这个问题,因为这一次尝试要是再失败,我将没有磷片进行第三次尝试。我像上次一样把纸条平摊在一本书上,坐在箱子里又沉思了好一阵。最后我想,纸条写有字的一面也许有凹凸感,用心触摸或许会感觉到。我决定试一试,便用手指开始摸当时朝上的一面,但什么也感觉不出。我把纸条翻过来,重新在书上铺好,再次让食指非常谨慎地从纸面上滑过。这时我发现,食指划过的地方出现了一道极其微弱但仍能觉察到的微光。我知道,这肯定是上次尝试时磷片留在纸上的残粉所致。那纸条的另一面,或者说朝下的一面,就是写有字的一面,假若最后证明纸条上真写有字的话。我再次翻转纸条,并按上次的方法继续尝试。经过摩擦,磷片像上次一样发光,但却清晰地映亮了几行用红墨水写的大字。磷光虽然够亮,但转瞬即逝。要是我当时不那么激动的话,那短短的一瞬本足够我读完闪现在眼前的三个句子——我看出是三句。然而,真是欲速则不达,我想一眼就看清三个句子,结果却只看清了最后半句话。这半句话是:血……你的命全靠藏着别动。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底舱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张白色的纸片简直没法看见,甚至我睁大眼睛直盯着它看也不行……

我坚信,假若当时我能够看清那张便条的全部内容,如果我能明白我朋友那番告诫的全部含义,即便我因此而得知一场最难形容的大祸就要临头,我心中的感受也不会比那半句话引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更加折磨人。而且“血”这个触目惊心的字,这个从来就充满了神秘、痛苦和恐怖的字,在当时是多么地倍显触目惊心;脱离了前文的修饰,或者说去掉了上文的说明,仅以一个模糊的单音节掉进那黑暗的牢笼,坠入我的心底,那效果是多么阴森,多么沉重!毫无疑问,奥古斯塔斯肯定有充分的理由要我藏着别动,而我对他的理由也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但终未能猜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在后一次去活板门回来之后,在“老虎”的异常举动引起我注意之前,我曾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得让上面的人听见我的声音,如果不能直接做到这一点,那我就要设法打穿底层甲板逃命。我基本上确信,到了最后紧急关头我至少能做成这两件事当中的一件,正是这种确信给了我(除此之外便没法获得的)勇气,使我能忍受所面临的险恶处境。可刚才读到的半句话断绝了我最后获救的希望,这下我才第一次感到真正是厄运临头。绝望中我再次扑倒在褥垫上,在一种近似昏迷的状态中躺了大约一天一夜,其间只是偶尔清醒片刻或想起一点什么。

事后我又一次坐了起来,并埋头思考包围着我的险恶处境。没有水我几乎不可能再坚持二十四小时,当然也绝不可能坚持更长的时间。在被囚禁后的前一段时间里,我大口大口地喝奥古斯塔斯为我准备的甜酒,可它们只令我浑身发热,丝毫没有解渴的作用。现在连酒也只剩下大约四分之一品脱,而且是那种令我倒胃的烈性桃酒。红肠早已吃完,火腿只剩下一小块皮,而饼干除了一点碎渣外也全被“老虎”吃光。除此之外,我觉得头痛得越来越厉害,还伴着那种自我第一次昏睡以来就一直或多或少使我不安的谵妄。在过去的几个小时,虽说非常困难,但我还能呼吸,可现在每呼吸一次都要引起胸腔一阵痛苦的痉挛。令我焦虑的还有一个与上述情况截然不同的原因,实际上主要是这个可怕的原因令我从昏沉中努力清醒过来。这便是那条狗的举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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