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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9 15: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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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漪然

出版社:云南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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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盒子

记忆盒子试读:

序 记忆盒子

究竟是什么构成了一个人?是他的身体,或是他的灵魂?

究竟是什么构成了一个人的灵魂?是他的感觉、思维,还是他的记忆?

我有很多事情都已经记不起来了,如果记忆是构成人的灵魂的一种元素,那么,我已经丢失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为了让剩下的灵魂不再被弄丢,我把它们放进一个盒子里:

这个盒子没有盒盖,因为已被遗忘的过往也可能忽然在回忆中重现;

这个盒子没有盒底,因为光阴流逝、记忆增长,永远也看不到哪儿是尽头;

这个盒子没有边框,是想给灵魂一些自由,更何况许多往事本就没有形状;

这个盒子没有上锁,所以也就没有任何一把钥匙能把它打开,或把它关闭;

这个盒子一直被我带在身边,可我总觉得它离我很远、很远……

这个盒子即使被人偷去了,它也始终就在我的眼前——

这就是我的记忆盒子。第一辑记忆盒子金色桎梏

不知这是不是一种巧合?每当我因为生病,不得不躺在床上的时候,窗外的天气总是特别的好——就如十二三岁时在医院里的那些日子,我记忆中最灿烂的阳光就洒在那条白床单上。这时候也往往是一年中最美、最动人心的季节——就像我三岁那年的那个秋天,那个连空气都是暖暖的金色十月……

现在又是这样一个好天气,阳光就像金丝织成的亮缎子,罩在地板上,罩在窗玻璃上,罩在阳台盛开的那些白色、黄色、粉红淡绿的花朵上。再往外去,就是一片晴朗无云的碧空,那高高的、无边无际的蔚蓝……

每当我无能为力地躺在床上,同时却又忍不住向窗口望去时,我便有一种极其清晰的感觉:就在那儿,在我的心里,有一个东西正在贪婪地吸取着我眼中所及的每一寸光明,并因此而迅速地膨胀。我的心被它绷得隐隐作痛,可我的眼睛却不能从有光亮的地方挪开。

一个人最大的渴望总是在没有任何希望的地方出现,这,也是一种巧合么?

如果有幸见到他,你可一定要让他拿出来给你看看啊!门

三岁前,在记忆中留下的唯一一幅清晰的画面,就是一扇门。一扇敞开着却无人走进或走出的门。

门外,是一条灰色的街道。街边种着几棵间隔不远的小树。那些稀疏的树梢和悬在梢上的天空,都被低低的门楣挡在了外面,只有几根淡褐色的纤细树干,远远地垂着,就像挂在门上的一道栅栏。

这道栅栏下,总会有一两个人,像睡着了一样,低着头,走在空荡荡的路面上——那时的街上没有花花绿绿的广告画,没有红白两色、横在路中央的标志牌,没有汽车,更没有戴着头盔的摩托车手,就连摆摊卖东西的小贩也极少出现。除了偶尔滑过街道的一辆打着铃儿的自行车,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惊扰这些行人的梦游了。

仿佛还记得,那时的我就站在那扇门口。我可以走路,可我竟没有朝门外迈出一步。那似乎是被禁止的。于是我只是望着,望那条街,望街上的行人(他们有时也会扭过脸来,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可他们从来不会走近我,走进我靠着的那一扇门);还望着那个离我十分遥远的、门外的世界(所有不能走入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是遥远的)。

为什么我会站在那儿?我已经不记得了。似乎还有一间与门相连的昏暗的小屋,一直在我的身后。但那屋里的一切,在我的记忆中已然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雾霭。而那门,之所以始终留在了这一片迷雾之外,不为别的,只因为门外有一片光,似清晨,又似黄昏的一片淡金色的光辉……

从这光辉透入门楣的一刻起,我记忆中的门,就再也未能关闭……阳光下的孩子

对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幼儿园实在是一处很可怕的地方——没有四处乱跑、大哭大笑的自由;也没有温暖的、可以撒娇的臂弯和怀抱;四周围,是一张张陌生而又漠然的面孔;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件可以做伴的玩具,却又会在眨眼之间被那些力气比自己大的孩子从手里抢去。

然而,爸爸却从来不明白我的这些烦恼(正像我也不明白他那时的烦恼一样)。每当我在他的拉扯之下,拼命挣扎,并大声哭闹着要留在家里时,戴着眼镜,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他总是两眼冒火,脖上青筋暴起,与原有的慈父形象判若两人。在这种对抗中,我永远是失败者:倒不是我的脾气倔不过他,只是他的巴掌比幼儿园更让我害怕。

三岁那年一个晴朗的秋日,我因为同样的原因屈服了。尽管那天早上我闹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厉害,但爸爸也表现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坚决。一路上,泪珠不断地从我的腮帮上滚落下来。这是一个小孩子表达心中愤懑与委屈的唯一方法。而爸爸,却显得无动于衷。只是在快到幼儿园门口时,他忽然一转身,走到路边,给我买了一个刚出炉的烧饼。

我就捧着那个烧饼走进了自己的囚笼。热乎乎的烧饼用爸爸的大手帕包着,向外喷发着一股芝麻糖馅的香味儿。这就是我在自己的小小不幸中得到的唯一补偿,可它还没过两分钟就被一双长着肮脏指甲的大手从我嘴边夺走了,说是要等午睡之后才能给我吃。这一次,我倒没有哭闹。事实上,哭闹也是很累人的,而对有些人哭闹,则完全是白费力气。虽然一个三岁孩子不怎么讲道理,不过这一点道理总还是明白的。

于是,我以前所未有的耐心,数着墙上的黑点儿,一点儿一点儿地熬到了吃午饭。午饭之后,原来汤汤水水的餐桌,用一块灰色的布团横扫两下,就变成了我们的床铺。然后,幼儿园的孩子们便开始午睡了。

可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只苍蝇像一个古怪的大墨点,在天花板上缓缓移动。睡满孩子的小房间里,竟没有一点儿声音,静得有些骇人。

不知怎么,我忽然不再想吃那块烧饼了。回家的渴望又一次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这时,仿佛幻觉一般,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门缝下传来,那么熟悉,一恍惚间,却又消失了……

莫非是妈妈?她来接我回家了?!

也顾不上考虑许多——小孩子从不考虑许多——我一骨碌翻下了床,也记不得是不是穿了鞋子,就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门虚掩着,轻轻一拉,便打开了。一片绚烂的光亮直逼我的瞳仁。我眯着眼睛,倚着门,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门外的光线。那时正是正午时分,一片金色的纯净浸没了幼儿园小小的庭院——没有阴影,没有声音,没有风;只有无边的光明在呼吸,在交织,在流动,如一片透明至极的水波,水过无痕。

我一步步走进了这片金色的和熙,完全忘记了自己偷跑出来的目的。我身上只穿着极薄的衣衫,却不觉得冷;那一刻,我的整个身体,包括因为这个身体而存在的感觉、思维、记忆,似乎全都被那包容一切的光辉给溶化了,吸收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剩下什么,除了一片灿烂的阳光,和阳光下一个小小短短的黑影……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记忆中已是一片空白。这也是很幸运的——听妈妈说,当幼儿园的老师发现我在院子里,没有午睡,就将我关进了一间单独的、没有窗户的小屋子:这是对不听话的孩子最严厉的惩罚。我在那小屋里哭了很久,待到被放出来,已是站立不稳,没走两步,就一跤跌倒。后来……

后来,我就再也没能自己站起来。

妈妈每说到这件事,便要不住重复那个日期:十月二十八……十月二十八……她总以为,假若那一天没有让我去幼儿园,便可以避开这桩祸事。然而,如今回头细想来,这一天,和一年中其他的日子也并无什么不同。甚至,就连那一片奇异的阳光,也只是任何一个晴朗午后都会出现的光亮,它之所以始终那么清澈地照耀在我的记忆里,或许,只是因为这片光明的前后都横着一堵无法冲破的黑暗。而这个巧合,却让我得到了一个意外的补偿:许多年之后,当我连走路的感觉都已经不再记得的时候,我却还能够想起自己曾经站在阳光下的那一个瞬间……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令我安慰:听说,幼儿园的老师们再也没有使用过那间黑屋子。冬天的童话

翻开爸爸记录的一份我的病情简况时,我发现,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孩子,曾经在短短的二十天里,经受了至少两次脊髓穿刺、一次电击检查、一个星期的针灸治疗,她被注射下了一堆激素、青霉素和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药物,在四家医院里转了一遭,得到了两种入院诊断:格林巴氏综合征和横贯性脊髓炎。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她此后整整一个冬天住院生涯的开始。

可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冬天,倒很像是一个童话故事。

那些日子,妈妈陪着我,住在一间雪白的小房子里面。阳光总是很准时地透过早晨七八点的窗棂,照在我的玻璃瓶上面。那个玻璃瓶很大,总是亮晶晶的晃动着一些淡青粉红的液体,窗户外面的树叶、天空,映在那瓶药水里,就好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里的景象。妈妈和我一起看着那水滴慢慢地一点一点流下来,这个时候,她总是会讲故事给我听。很奇怪,我已经记不得那些故事的情节了,可我还记得妈妈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很清脆,就像玻璃瓶里往下流的小水滴一样,一跳一跳的。就是这个声音,一遍遍地告诉我,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很快就可以回家,很快就能和别的孩子一样,跑跑跳跳地去街上玩了。

我相信她说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包括我可以好起来的那个故事。其实,能不能跑跑跳跳在我看来,倒并不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我只觉得被她抱着,我在哪儿都一样可以玩得很开心。可是,我知道这件事对妈妈来说是很重要的,她每次看着那些穿白大褂的人,给我做身体检查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到了拿着吊瓶、针头的护士阿姨走来时,她就更是紧张到了极点。

那时候,给小孩子打点滴,针头都是插在脚上,因为小孩子的静脉血管细,手上的血管看不清楚。所以我在别的孩子哇哇哭着被扎针的时候,总能很冷静地看着要扎进自己血管里的那根细细的针头,是怎么样喷出一些水花,怎么样插进皮肤下面,又怎么样因为没有扎准,再带着鲜血抽出来的——因为,我的脚没有感觉,不会疼。但是,我还是会有些心疼,倒不是心疼自己的脚,而是心疼在一边看着我,备受煎熬的妈妈。

关于那段住院生活,还有两幅可爱的景象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一幅景象是妈妈倚在床边,微微笑着,看我大口地吃馄饨——因为我喜欢吃馄饨,她总是用一个搪瓷缸去医院食堂打一份馄饨来,做我和她两个人的午饭,而且每次都让我先吃。还有一幅景象,是她和我一起翻着一本图画书,用手指点着一朵橘黄色的花给我看,告诉我那叫“海葵”——那本书的名字叫作“小虾找朋友”。她是很少给我买礼物的,但那一次,她不但给我买了那本书,还给我买了一个很小的玩具手风琴,因为她要回家去给我不满一岁的弟弟断奶,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她再三地向我保证说,她会回来,就好像怕我不相信似的,她还和我用小手指拉了钩。

后来,她究竟走了多久,我已经忘了,只有外婆还记得那些日子,因为是她从宣城赶到南京,替妈妈来陪我的。听她说,我那几天都表现得挺好,不哭不闹,只是有一点:我没完没了地要她给我讲故事,还要听和“海”有关的故事。结果,她只好把一个“哪吒闹海”的故事,翻过来掉过去地给我讲了至少有十几遍。

可外婆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些日子中的某一个晚上,我忽然醒了。

一片黑暗……我能听见外婆的打鼾声,可是,却看不见她在哪儿。只有一扇泛青色的窗户,像悬浮在虚空里的一扇门,显现在我的眼前。不知为什么,我很想把眼睛再闭上,可就是闭不起来。仿佛有一个很短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看见了一点金色的光亮,从我眼前的窗口滑了过去。那是一个人举着手电筒,还是一颗流星?我来不及去看清,可我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妈妈,她正在向我走近……

后来,我又睡了过去。等我再醒来时,自然并没有看到妈妈出现。可是,从那以后,我只要一想起她,她就好像是在我身边——或者,是在一面墙的隔壁,或者,是在一扇窗外站着,总之,是离我很近很近。我甚至对那些往我脚上扎针管的护士阿姨说:“你们不要让我流血,妈妈看到,会难过的。”她们就讶异地对我抬起头来,脸红红的。然而,我却是一脸的严肃,因为我相信妈妈正在病床旁边,一如既往地望着我……

现在想想,我该是从那时开始,就学会了生活在幻觉里面。一个幻觉,如果你明知道它不是现实,却仍然愿意相信,这就是童话。我是多么幸福,因为我从没有因为做梦做得太多而被责罚过;相反,我身边每个人,包括那些后来再也没让我的脚流过血的护士阿姨,都在很小心地保护着我,让我的幻觉不至于破灭。她们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个小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要再夺走她最后一点愿望吧。结果,我就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自由——梦想的自由。

当那个冬天接近了尾声,妈妈终于来医院里接我了。她说的故事并没有变成真的,我没有跑着、跳着回到家里,在家里等着我的,还是那些药剂和针头。我一生中第一个童话就这样结束了。可我来不及做一丝丝的反省,因为紧接着,又有无数个新的幻象,来到了我的眼前。我又开始做起梦来,这一梦,就是又一年过去了。窗

一间昏暗的小房间。

每天下午,一线窄窄的阳光,从一扇低低的、装着褐色木框的小窗口,缓缓地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触到地面,然后,渐渐地变宽了一点,又一点……还未到我的床沿,这点光亮便又从窗前的地面上消失了。

那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堵砖墙。墙上的水泥早已脱落,一块块红褐色的砖,交错着,像风化的岩石一样叠在一起。一棵细弱的葡萄藤,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就沿着那些砖石的缝隙,爬上了那堵墙。

四岁时的我,不得不在这个窗口边度过整整一夏。因为爸爸和妈妈都要上班,奶奶搬去了大伯家,弟弟被外婆带去了山东。一转眼,我家那本来不大的小屋,竟变得如火车开远后的车站般空旷,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整个夏日的午后,当我独自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望着这扇小窗户,和那几片绿色的葡萄叶子。

有阳光的日子,毕竟不是很难熬的,即使大多数时候,这光亮只是在我的窗外,可那几片绿叶投在红墙上的影子,却要比任何一本描着复杂图画的故事书,更有趣得多。因为,它们是会动的。没有风,也总有一些小虫,或飞,或爬,经过那里,于是葡萄叶片就微微颤动一下,好像很喜欢这些过客似的,向它们挥挥手,打招呼。随着太阳的移动,墙头的影子也一起移动;砖和叶的颜色也在渐渐变化,从金黄色的水彩里,一点点淡出去、淡出去,紫色、灰蓝、银灰……最后所有的光色都被滤过,窗外的一切,恰如铅笔素描一般地安静。这时,傍晚已经来临了。

偶尔,遇上雨天,就是另一种有趣的景象。我记得有一个下午,忽然间,窗内窗外阴沉得就像夜晚六七点钟的时候。一道雪白的闪光之后,就有些凉凉的水滴,溅落在我的手背上,因为我的手就放在窗台上。等我费了半天劲,把窗户上的插销拉紧了的时候,雨,却已经停了。我一抬头,只见所有的印在红砖上的水痕,就和那些古代手卷上的泼墨山水一样好看。最奇妙的,是一只被打湿了翅膀的鸟儿,全身灰色,竟掠过了我的窗台,落在那棵葡萄藤边,只一瞬间,又不见了。可我知道它还在,因为我可以隐约听到窗户上空回荡的鸟鸣,它一定就站在高墙的某处,而且逗留了很长时间。直到今天,我仿佛还常常听见那个隔着窗玻璃传来的,一声比一声欢快清脆的歌鸣……

我就这样,每天看着那扇窗户,却从没有因为看不到围墙外面的那个世界而感到遗憾。实际上,那堵墙的后面是一个纺纱厂,机器的轰鸣几乎整天不断,可在我的窗前,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和一堵墙壁,这声音已经减弱得和海潮音差不多了。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听不见那个隆隆的低吼声,倒反而觉得有些孤寂。不过,我也常常会想,要是那围墙后面,不是一个装满了机器的工厂,而是一个住着人的地方,或者,是一个栖息着无数鸟儿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又会有怎样的声音传来呢?

后来,我的窗口就变大了,木制的窗框变成了铁制的,铁制的窗框又变成了铝合金的,白云、楼房、树木、人群,一个接一个地涌进来……

可我却觉得,世界,反而显得比在那扇窗前时更小了。我用眼睛望着窗口,心,却总是在望着另一个地方。这时,我就知道,它已经飞出了窗子,再也不可能飞回。外婆的花园

那似乎是初夏的一个傍晚。

几束阳光斜斜地落在小院里,那是一小块堆满了花盆和绿色植物的地方,有些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名的清香。我就被放在这些花草的中间,那些巨人手掌般的叶片和缀满了细小花朵的枝条,都匍匐在我脚下,仿佛是一群最温顺的臣民。但,它们真正的主人并不是我,而是坐在我身边织毛线袜子的外婆。在我的记忆中,胖胖的外婆和她栽种的许多花草一样,也总是向外散发着一种清淡的,混合着泥土香味的气息。然而,花草毕竟没有外婆好,即使是那些最漂亮的蝴蝶花,也不能像外婆那样,一边编织袜子,一边给我讲神话故事。只是,外婆的故事大都是没有结尾的,那一天,我也没能听到故事的结尾,因为外婆要回家做晚饭了。

那似乎只是短短的几分钟,我独自坐在了外婆小小的花园里,一切都是那么静,最后一丝阳光已经躲藏进了院落的深处,从砖墙碎裂的一角,斜斜地露出一块蓝玻璃似的天空……忽然的,我感到有些伤心,并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个小孩子无事可做时,常常会有的那种莫名的伤感。这时,仿佛是为了给我一点安慰,一缕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吹拂过来——一瞬间,所有那些蓝色、白色和紫红色的花朵,都在淡绿的花茎上轻轻摆动起来,似乎刚刚的沉默只是一种伪装,而它们从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活泼最善动的生命。甚至,就连那些肥厚的观叶植物,也随着花儿们的舞蹈节拍,发出了沙沙的乐音。那一刻,我确信自己听见了它们的笑声。

我微微地移动了一下,想要离那些花朵更近一些,至少,近到可以触摸一下那些最轻盈的花瓣。是的,只要触摸一下,我就可以知道它们为什么那么快乐了。可是,我的手指只是徒劳地在空气中划动了一下——虽然那朵小小的蝴蝶花,只离我不到一步远。

那一刻,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是的,如果没有它的束缚,我是完全可以去做那些自己喜欢的事情的。可是现在,我却只能待在那张藤编的小椅子上,等待外婆的出现,等待她为我安排好一切。我知道,外婆是一定会为我摘来那朵小小的蝴蝶花的,可是,那样一来,得到那朵花儿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并没有沮丧多久,因为,我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至少,我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

事实上,当我开始用手扶着墙,向花盆边移动那张小椅子时,一切还都挺顺利的,问题在于,那个小院的地面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平坦……

至今,我仍然不能确定,我是否触摸到了那一片紫色的花瓣,尽管许多年之后,我还常常在梦中见到自己在那个小院里,那些栖息在绿叶丛中的花朵就像一只只眼睛似的注视着我,而我,就在它们的目光中,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而在现实中的那个夏天,我却因为骨折,被外婆送进了医院。那是我五岁时第一次骨折,在此后的两年中,我骨折了八次。医生的解释是:“病理性骨质疏松。”还记得,在一九八四年,我的两条腿从膝下三分之一的地方,一起折断,那位替我接骨的大夫曾半开玩笑地对我的妈妈建议:“还是锯掉吧,省得以后再麻烦。”

而妈妈,却极认真,极坚决地回答道:“不,至少她现在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是的,只因为有了妈妈的这一句话,我现在仍然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并且,我也终于明白了,那些花儿为什么欢笑——因为在外婆的花园里,每一个生命,包括我在内,都是完整的。秘密的世界

在弟弟上小学之前,有一个世界,是只属于我和他两个人的。

那时候,我们唯一的游戏场所,就是爸爸妈妈睡的那张大床,有时,几乎整个白天,我们都待在那张床上,因为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让两个孩子不用下地就头碰头地挨在一起玩游戏。

弟弟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他在外人面前总是极度沉默,而一个人坐在马桶上的时候,却常常会喃喃自语。爸爸说,他睡觉的时候,弟弟也不许他摘下眼镜,只要摘掉就会惹得他大哭,说是“找不到爸爸了”。幼儿园的老师说,他不会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玩,反而总是一个人蹲在地上看蚂蚁,还在裤子口袋里塞了满满一把“豌豆虫”。外婆说,带他到山东去走亲戚,他居然去吃人家煮在大锅里的猪糠,还和两头猪——大白和二白在一起玩滑梯,弄得一身猪粪。

可是,谁也不知道,弟弟在另一个世界里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这个世界就在我们的那张大床上。

那张床,铺着方格子床单的时候,就是摇晃着麦穗和玉米的田野;铺着凉席的时候,就是一片可以策马奔驰的草原。在这个谁也没见过的世界里,我和他是两个神一样的人物,我们可以随时叫房子飞起来,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或者创造一些别人永远想象不出的生命。我们给自己的手起名字,让它们来做这个世界的小兵,完成我们的所有命令。我们用纸做的弓箭变成了战无不胜的武器,一把碎饼干屑也可以变出一桌华丽铺张的宴席。

在夏天,我们经常造船,把家里所有搬得动的家具——竹床、板凳、小椅子……全部拖到大床边,高高低低地排好队,船舷、甲板齐备了,就再从门背后拿几根撑蚊帐用的竹竿做桅杆。然后,我任命他做船长,我自己做船上随行的一群动物——鸭子、小熊、小绒猴……我们就结伴去七个大洋航行,掠夺所有海盗的宝藏。

一转眼,冬天到了,妈妈刚刚拿出新被子的时候,我们就在被子底下开挖地洞,他做老鼠我做猫。每次老鼠一伸脚就会被捉住,捉到最后他来了气,反过来一把抓着我的手,说什么也不放,还非要我学小猫叫。那个冬天,我硬是把猫叫给学得惟妙惟肖,弄得邻居家的孩子常常好奇地往我们屋里望,一心想弄明白那只猫儿躲在哪里。

那些日子,我最希望幼儿园里来检查团,因为那就是弟弟的假日。老师们不想让人家发现自己的幼儿园里有个这样的“特殊儿童”,所以总是在检查的前一天和爸爸妈妈打招呼,叫他们明天不要送孩子来上学。可后来,情况却发生了戏剧性的突变:由于某天检查团来了个突击随访,弟弟躲闪不及,就被捉去回答问题,结果,他竟然全部对答如流,还给我带回来了一口袋饼干的奖品。从此,弟弟的假日就结束了,他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

有一天,他忽然跑到我床边,嘟着嘴咕哝了一句:“我不想去。”我立刻明白了,他是不想去幼儿园。“那就躲一躲呗。”他没再说什么,很熟练地一头钻进了大床上的棉被里,我就靠在拱起的被头上,假装在转魔方。妈妈走进来,问:“翔翔在哪儿?”我就眨眨眼睛,好像玩得太入迷,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妈妈把屋子里看过一圈,也没找到弟弟,就出去了。这时,我旁边的棉被开始动了起来,我拿手轻轻拍他一下,说:“别动,她没走远呢。”于是,棉被又老实了,我继续靠着他转魔方。那天上午,晴朗的碧空格外灿烂,洒着阳光的门外,回荡着妈妈的喊声:“翔翔!”是的,她还是会把弟弟找到的。可在此之前,整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小巷

小巷并不很深,从我家楼下往外走,大约走个七八步,就到了巷口。这段路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路两边是灰灰的墙,墙上水泥剥落的地方留下了几块奇形怪状的印痕,路面也像我家附近的大多数道路一样,坑洼不平。每次,出门或是回家,我可以看见那条小巷的时间也不过就是几秒钟。

可人生中,有时,几秒钟就要比数十年还要长久。

最初对那条路留下印象,是因为一个雨天。那个周末,我本来已经对外出不抱什么希望了,可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却在午后停了下来。于是,爸爸还是推我出去转了一小圈。回来的时候,我的童车在泥泞的路面上磕了一下,我低下头,只见一个积满夜雨的水洼中,赫然映照着一片明亮的云霞。

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喜欢上了画画,其实,我只想用画笔记录下那片天空的颜色而已。虽然,我发现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可我还是用彩色铅笔涂啊、涂啊,并且梦想着,有一天,要用我的画儿贴满那小巷的灰墙,让所有从那里经过的人,都能看到我曾看到过的奇妙景象。

再次经过那条巷口,却是一个阳光明亮得耀眼的晴天,那天是妈妈要带我和弟弟去买东西。大约是忘了点什么,她和弟弟走到楼下,又折回家去,只留下我在那条小巷中间,坐在童车里望着半块被阳光照亮的碎砖头出神。这时,一群小孩,背着跨肩的书包,正从巷口经过。不知为什么,他们就在那儿停了下来,隔着几步之遥的距离看着我。我微笑了一下,因为这些孩子的年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他们的书包也和我衣裳的颜色很接近。可他们却忽然爆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然后就一起大声唱着一支歌儿跑开了。那支歌清楚地在我耳边回荡了很久,我记得其中有三个字让我觉得很好笑——“小瘸子”。那几个孩子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时我真希望他们歌里唱的就是我,可我明白那个“小瘸子”并不是我,我根本就不瘸,我是两条腿都不能动,医生管那叫作:高位截瘫。

那以后,我每次经过小巷,天气都很不错,只是阳光再也没有那么耀眼了,路边的水坑里,也再没有出现过明亮的云彩。我还是时常用彩色铅笔在纸上涂啊、涂啊,只是不再想把自己的画儿贴在小巷的墙上。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梦想,我希望可以把自己的画儿都折成纸飞机,让它们从巷口飞出去,飞得很远很远。这样,也许很多年以后,有一个人,就能捡到这样一张画纸,然后就会在一瞬间,模模糊糊想起,自己曾经路过的某一条寻常的灰色小巷。焰火

那是某一年的国庆节,一个和平常没什么不同的日子。可是到了晚上,就不太一样了,因为我们要去看焰火。

我极少得到这样的惊喜:在晚上不用睡觉,还可以出去玩。那一夜,也真像个奇迹似的:所有的楼房上都亮着彩色的光芒;那么多的灯,那么多的人;空气里,隐隐约约,还有一丝糖炒栗子的味道。

我们是怎么从一堆堆的人群里挤过去的呢?又是怎么在那个原本不大的学校操场上,占到了一个中心位置的呢?我竟然全给忘了。只记得,当我们终于安顿下来的时候,焰火还没有出现,倒是爸爸和妈妈遇上了一些熟人,就站在操场中央,一边扶着我的童车,一边和他们闲聊。

我装作没有发现他们在说我的病情。我手里攥着一个小手电筒,却没有拧亮,因为模模糊糊的黑暗让我感觉很安全。在黑黢黢的夜空下,凉凉的夜风吹着我身旁的树,我好像听见了蟋蟀的鸣叫……

然后,这一切,忽然就消失了——至少我以为是如此。我的眼前,亮起了世界上最绚烂的一道光,它像花朵一样绽开,那金红色的花瓣,遮盖住了黑夜,也遮盖住了黑夜中一双双惊讶的眼睛。有一刹那,我觉得,时间已然静止,因为那些花瓣间撒下的亮晶晶的火星,都一动不动地挂在半空,好像永远也不会往下落了。

但,终究还是落幕了——那光芒,我以为是永恒的光芒。我猝不及防地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一阵能震裂魂魄的巨响,轰然坠落,仿佛那些高高的楼、高高的树,都倒下了,压在了我的耳膜上。我完全呆住,竟不晓得要用手去捂着耳朵。

这时,我感到自己的耳边微热了一下,有谁将双手盖在了上面,那该是妈妈的手吧。我却把头扭开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想在人群里表现得勇敢一些,也许只是一个小孩子的私心,她想要一个人去领受一切——不管是天上的光,还是天上的轰响,都是这个夜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又一道光升起来了,我的心脏嘭嘭地狂跳着,像是要跳出我的身体一样。紧接下来,无数的光,一道连一道地闪亮着;无数的爆炸声,一波压一波地争鸣着……在我的童车被焰火映照得金红碧绿的一刻,我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他们都在呆呆地望着天空,是的,至少,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注意我。我的心忽然变得很平静,甚至有点高兴——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原来,我最希望做的只是一个隐形人,静静坐在黑暗的一角,看所有的光明喧闹着从我眼前经过,而我,始终可以如同一棵树一样地沉默。

这份心满意足的感觉,本可以持续一整夜,可是,就在这时,那个小小的手电筒忽然亮了起来:一道光束从我的手里升起,直射向夜的黑幕,猛一看,竟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线金黄。我吓了一大跳,不知为什么,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赶紧把那个手电筒关起来,塞进了盖在脚上的被子里。其实,除了妈妈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并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我在做些什么,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完全可以让那线金色的光继续亮着,可是,让我至今后悔的是,自己再没鼓起勇气把手电筒拧开第二次。

后来,在电视上,在画册里,我几乎总能在不经意间看到焰火划过的痕迹。可每当我望着那些粉红、淡绿、微蓝的停留在黑夜中的花朵,还有那些绚烂的名字:火树银花、万紫千红、空中瀑布……却总觉得它们是另一种东西,甚至,在十多年后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那一线手电筒的光亮,要比所有的焰火更像是一道焰火。然而,它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除了我,连妈妈也没看到那闪亮的一瞬间……如今,不论是在幻想还是在现实里,我仍然喜欢躲在黑暗里注视光明的感觉,只因为喜欢这感觉,我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被别人注视和关心的时候,保持着沉默。再过十余年,我又会不会因为再也找不到这些时间和这些人留下的一丝丝痕迹,而感觉到后悔呢?

那一夜,在离开那个小操场之前,我抬起头,最后一次看了看天。深墨色的夜空,在一片楼宇环绕起的漏斗里流动着,几抹灰蒙蒙的云飘过,恰如焰火坠落后留下的几缕轻烟。“只要好好活下去,总能看到更漂亮的焰火的。”妈妈这样说道。

我点点头。回家后,我就把手电筒送给了弟弟。此后的十余年,我再没有在深夜出过门,除了去医院的时候。我儿时唯一的焰火,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坠落在了一个小操场的中央。杨树小院

还记得那一年,整个冬天没有下雪。除夕夜也没有放烟火。年初一过得平静极了,没想到,年初二,却忽然接到大姑妈的邀请,要我们全家去她那里吃晚饭。

那是一段很长的路程,当爸爸用那辆旧童车推着我,终于走到江堤畔的姑妈家附近时,冬日的夕阳已经沉入了江水之中。不过,天色还算明亮,我还可以看见走在不远处的妈妈和弟弟。江上的水天,是纯净成一色的白,只在靠近堤岸的地方,透出一些苔藻似的青绿。空阔的江面上,没有如明信片上画的那样,出现巨大的船帆或绮丽的霞光,却有几只小小的渡船泊在清冷的江风里。其中一只船上,还随风摇晃着一盏没有点燃的红灯笼。可是,那个小小的红点,很快就消失在了一堵厚厚的墙壁后面,因为爸爸已经推着我拐进了一条小弄堂。我正为那些碎砖旧瓦堆砌成的阴暗通道而感觉呼吸困难,忽然间,一片杨树,就顶着一方淡青色的天空,出现在我的面前。

究竟是谁将那六七棵杨树种在了这窄小的院落里呢?没人知道。住在院子里的几户人家大概早已习惯了这些树木的存在,当爸爸和我从这些光秃秃的小树之间穿过时,只有一个孩子站在树下,用那白底黑纹的树皮试他削笔的小刀。

我仰起头,望着笔直地指向天空的树枝,那上面还挂着几片干枯的叶子,我似乎看到了它们青青翠翠摇曳在夏风里的模样。就在这时,一串清亮的笑声从树后传来,紧接着,几个穿着彩色衣裳的女孩子就跳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我的几个表姐,我很少见到她们,可每次见面,她们都会让我很惊讶——我的亮表姐个头又长高了,那么冷的天,她居然只穿一件及膝风衣,露出长长的双腿,还有脚上漂亮的棕色皮靴;我的祯表姐一身男孩子似的运动装打扮,戴着一双无指手套,她那结实的手握着我的手,就像小火炉一样热乎乎的;还有洁表姐,她的辫子那么长,总是随着她说话的声音左右摇摆,可居然一根发丝都不乱,啊,我那时真想去摸摸那根黑辫子……她们围着我,一边开心地笑个不停,一边讨论着照相的事情。“今天大伯把相机带来了。”祯表姐说。“待会儿我一定和你照一张合影。”洁表姐说。

亮表姐用双手抱了一下身边的杨树:“就在这儿照,怎么样?”

我低下头,看看盖着自己两条腿的棉被,又抬起头,害羞地望着像杨树一般亭亭玉立的表姐们,还没想好开口和她们说什么,就见堂哥冬冬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了过来。“你不是说要学骑车吗?”他冲亮表姐喊道,“我们现在就去吧,不然天都黑了。”

亮表姐快活地拍了一下手,就跑了过去,风衣随着她的脚步飘了起来。然后,一转眼间,我的几个表姐就全都和那辆自行车一起,消失在了小院的围墙外。

我独自坐在了杨树底下。爸爸妈妈早带着弟弟去屋里和大姑妈寒暄了,他们以为表姐们会和我在一起,所以很放心。而我,却也很高兴有了这么一刻,能够暂时被所有的人忘记,就像那些杨树一样。微微暗下来的天色,使那些树干更显得白皙,整个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丝风。我望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细砂纸似的树皮,结果,却惊讶地发现,它竟然比我的手还要暖。于是,我就这样把手贴在树上,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不远处,小院里的窗户一扇接着一扇,亮起了灯……

表姐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她们错过了照相的时间,却还是嘻嘻哈哈,一点也不在乎。于是,大人们在大屋里喝酒,我们几个小孩就在里屋陪奶奶吃饭。这顿饭吃了很久。最后,夜渐深了,大家终于一个个站起身来,互相道别,陆陆续续地走向院子里。这时,只听见隔壁家的孩子正在叫嚷着什么。我顺着那闹哄哄的声音,转头一望,只见那一片杨树,正被金色的烟花照得通亮……

许多年过去了,我的相册里还是没有留下一张和表姐们的合影。事实上,我整个童年都没有留下几张可供追忆的照片。对此我倒并不觉得有多遗憾,可是,那一天没有被照入相片里的杨树,却就这样从这世间消失了——那个小院已不存在,就连那条江畔的道路,也再不是从前的模样。只是偶尔在深夜的梦境里,我还能清楚地看见,那无边的黑暗中忽然闪现的光芒,和一排长长的、静默的金色树影。人在阳台

十岁之前,我的家是在一幢旧式的三层矮楼上。楼上的阳台,从杨家爷爷的房门口,一直通到王家阿姨的窗户下,实际上,就是一条公共走廊。并且,那时的水龙头都安在屋外的墙上,住在底楼的,就在窄小的院子里洗菜做饭;而像我家这样住在楼上的,阳台就是大家合用的厨房了。之所以还称它为阳台,是因为每天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总还有几片阳光能越过包围着我们的其他建筑物,落在那些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裸露着红砖的水泥墙上,还有那些晾晒着方格子床单的黄竹竿上。

那个时候,我常常坐在那样一片小小的阳光底下,盯着不远处一座古老城堡似的灰房子出神。那房子的左侧隐没在一棵大树的密荫里,右侧则被另一所砖房子的墙壁给挡住了,只中间凹下去的一块很清楚地露在外面。那也是一个阳台;很小,却很奇妙的一个阳台。阳台的围栏,以及围栏下面的砖壁上,有许多黑洞洞的裂缝,一群群的麻雀,就魔术般地从那裂缝中钻出,叽喳着飞向天空。在我的记忆里,总是有两个小孩子和那阳台,还有那些麻雀同时出现。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知道,那个头高一点的是男孩,他喜欢拿一些纸片来玩,最后,又总是把它们撕碎了,从阳台上扔下去;另一个扎着两根羊角辫的小不点儿好像是他的妹妹,她时常在男孩背后做出一些很夸张的动作,但却从来没有被男孩发现。有时候,他们俩也会朝我这边张望,然而也仅仅是张望——就如同一幢房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另一幢房子,而时间,就像一只找食吃的麻雀,从两幢房子的阳台边,一掠而过……

今天,我发现自己曾坐在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交界处;我开始相信那片树荫,那些麻雀,还有那幢古老的房屋都曾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向我诉说过,那个世界最深处隐藏着的奥秘;我明白了那两个孩子撒下碎纸片,做出种种奇怪的动作,都只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正像我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带到阳台上摆弄,是期望他们会好奇地多望上一眼。但,自始至终,谁也没有越过那一道界线——那一段很短的距离。我给自己找到的唯一借口是我不能动的双腿,而那兄妹俩,当他们倚在小小阳台的栏杆边,静静看着我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我是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然而,仰望着此刻的阳台边,那一座座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楼宇间露出的,窄窄一片天空;我总觉得,那两个孩子就在不远处,正悄悄地向我这里张望……蜕

我从没有想到,我会悄悄地哭。

在所有的房间被搬空的一刻,我只是望了一眼,那扇本来立在我床头的窗户,那是不可能被搬走的某些东西中的一件。然后,弟弟忽然跳起来,从墙角露出的一堆灰尘中间,捡起一只石头做的小乌龟,他用旧报纸擦了擦它,那黑色的龟壳就在空荡荡的四面灰墙的衬托下,闪闪发亮。“我找了它好长时间,原来在这儿。”他很得意,因为这只乌龟是他在这次搬家时找到的第二件曾经“失踪”的宝贝。另一件宝贝是一只陶瓷做的小青蛙,已经缺了一条腿。

爸爸妈妈带着我,弟弟带着他的乌龟和青蛙,一起登上了那辆装满了家具和箱子的大卡车的后背。但卡车并没有立刻开走,因为车边还围了一群人,大都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邻居。杨家奶奶用颤巍巍的手,递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只金灿灿的橘子软糖。我记不清她当时对我都说了些什么,因为就在这时,随着两声喇叭的鸣叫,和一阵轻微的震动,我身边的这个世界开始向后退去。整条街道就如同一卷正在变长的电影胶片,所有的人在画面上一格一格地缩小,最后,定格在了一片深绿色的树叶后面,因为那个时候,我闭上了眼睛。

一路上,我都没怎么说话。到了新家,我被搁在一个不会妨碍大人们搬家具,又可以看到窗口和门口的地方。接下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奇怪而陌生的空间,是怎么被许多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箱子、柜子、桌子、椅子,给填了个满满当当;而它们又是怎么移过来、挪过去,最终找到了自己那个合适的位置。到了晚上七点多钟,妈妈在我的床上铺起被单,罩上蚊帐,家,才算是真正搬好了。

直到青白色的日光灯亮起,我才明白过来,这确实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世界——有些东西,再不会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再也没有理由叫它们回到自己面前了。我在青白色的光线里,努力回想着老屋里那盏昏黄的钨丝灯,还有被那灯光照射过的一切。然而,今天、明天,还有以后的无数日子,这些画面都会像那条越变越长的道路一样,离我渐渐远去,而我,是不可能叫它们定格在某一秒钟的。虽然我当时还并不曾意识到这些,但我的心却第一次感到了刺痛。并第一次感到害怕,怕自己会把过去的一切忘记。

那天晚上,我抱着那只从老屋带来的旧枕头,悄无声息地哭了一会儿。它没有把我的眼泪保留很久。就这样,我又安心地靠着半干的枕头,就像一条蚕儿,靠着自己刚刚蜕去的旧壳,睡了。蜻蜓草坪

我很少去公园,只有天气特别好而爸爸妈妈心情也都很好的时候,才会偶尔在周末时去一次。在我记忆里的那个公园的大门口,始终有一片很宽敞的草坪。

五、六月间的草坪是最可爱的,总是在阳光下向外弥散着一片带泥土和雨水气味的清凉。常常有一些恋爱中的男女在那里,或坐或卧,享受着手拉手儿、什么也不做的乐趣;也常常有一些小孩子,举着小小的捕虫网,一边奔跑,一边用不太灵活的手法向空中左扑右扑,想捉住那些飞舞在草坪上的蜻蜓。

每次去公园,路过那草坪的时候,我总情不自禁地回头去望——那片毛茸茸的绿色,对我来说,确实比彩色的游乐园更有吸引力。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用手指去摸抚那些草尖的感觉。我尤其羡慕那些躺在草坪上的女孩——她们一伸手就可以碰到草叶上的露珠,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一只只蜻蜓划过天空和流云,她们就像睡在一片巨大绿叶上的小瓢虫,那么安稳、自得,嘴里还常常叼着一袋软包装的草莓汽水。

不过,实际上,我一直没有什么机会仔细地去看一看那片青草,因为爸爸走路的步子是很快的,每次推着我的童车经过那片草坪的时间也就只有几秒钟而已。我知道如果我叫一声,他会停下来的,可我却始终没有叫出声,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童车上,带着一种做梦似的心情,和那片草坪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

那似乎也是五月里的某一天,我就这样安静地继续做着我的梦,经过了那片草坪。可是,忽然间,爸爸停下了步子。我惊愕地看着他从衣袋里抽出了一块塑料布,抖开,这时,妈妈走了上来,拉着塑料布的一角,两人一起把它铺平坦,然后,我就被抱到了那片绿草坪上,或者,更准确地说,被抱到了那块塑料布上。

我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我的梦想就这样在一瞬间变成了现实。整个大地,一下子成了我身下的坐骑,它的每一根草茎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从草茎上伸出的尖的、扁的、圆的、心形的叶片,那些白色、黄色如糖炒米一样散落在草地上的小野花,那些在泥土的缝隙里忙忙碌碌、爬来爬去的小虫子……这一切都和我想象中的一样,这一切又是那么不一样。我多希望我在那一刻就已经能说出所有小草的名字:细叶麦冬、鸭拓草、紫花苜蓿、蒲公英、白芷草、地衣……可惜,那时的我,唯一能叫上名字的植物,只是“狗尾巴草”。

我仰起头,在一片蜜橘色的阳光下感觉有些眩晕,其实这片阳光和照在我童车上的阳光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今它是将我和我的草坪连在一起的光明了——它照耀着我的同时,也照耀着我身边的每一片草叶,还照耀着那些在草坪上跑来跑去的孩子,那些懒散地躺在草坪上的恋人,还有那些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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