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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0 07:3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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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佳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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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子戏(一曲哀婉动人的折子戏,一幕悲喜交织的年代剧,一段细腻入骨的爱情)

折子戏(一曲哀婉动人的折子戏,一幕悲喜交织的年代剧,一段细腻入骨的爱情)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折子戏(一曲哀婉动人的折子戏,一幕悲喜交织的年代剧,一段细腻入骨的爱情)作者:林佳排版:KingStar出版社:译林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5-01ISBN:9787544761956本书由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折赏心乐事谁家院 良辰美景奈何天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日军开始大规模侵入东北地区,东北沦陷,举国哗然,北平二十万青年学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活动,要求南京国民政府对日宣战,收复大地。

然而,在北平城,不管学生和工人怎么闹,却总也碍不着那些个达官显贵的风流快活。历史厚重暮霭沉沉的北平城虽比不得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大上海,却也是个达官显贵鱼龙混杂的地方。

时局混乱,谁最容易得势?谁又最容易失势?谁都有可能得势,谁也都有可能失势。

然而现在的北平城,就只一个字——乱。

时局乱,政府乱,生意场上乱,百姓心里更乱。但是,不管现在的时局多乱,总还是有那么一拨人,抽烟、看戏、找女人——越是这乱世,他们便越是活得潇洒快活。

要说起戏园子,北平城里的戏园子也并不算少,气派的,破落的,什么样的都有,只是六安却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用那些爷的话说——可真真的是个好去处!

这个戏园子,它并不大,也不像上海的百乐门那样处处透着醉生梦死的奢靡无度,它的外表是极庄重的,太过庄重了,以至于第一眼看过去,倒是显出了几分的肃穆来。

大理石与红木雕砌成的大门,门口两尊汉白玉狮子,并无太多装饰,却隐隐流露出一种大气来,门楣处“六安戏院”四个大字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

听说,这个戏园子是前清的某个逍遥王爷建的;还听说,这个王爷爱戏成痴,一日不听戏便坐卧难安食不知味,有个读书的人私下叫他“戏王爷”,他知晓了也不生气,竟还请了那书生到他的戏园子里看了一天的戏;还听说,慈禧老佛爷当年也曾来这里听过戏,那一日唱戏的角儿逗乐了老佛爷,还得了挺多的赏。

所以啊,这六安戏院可算得上是北平城一等一的戏园子了,在北平城里谁都知道,能到六安戏院听戏,那也是个身份的象征。前去看戏的从来都是那些个有钱有权有势的人,最差的,也是那些个前清大家族里的遗老遗少。

晚上六点,六安戏院门口。

沈家的四小姐沈如沐站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表情有些焦急,有些不耐烦,还有些生气。“明明是一早就说好了五点多到的,这倒好,眼看着都六点了,戏都快开场了,却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她沉着俏脸,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向戏院里走。“不等他了!”

丫头沈绿憋了笑,忙跟上去,一转眼间不经意地看到了一个身影,顿时眉开眼笑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的三爷,您可来了!四小姐都等得急了。”

来人低头笑道:“瞧,戏都还没有开场,我来得可不算晚。如沐你也太性急了点,来这么早做什么。”

沈如沐停下脚,愤愤地回头瞪着来人。“让人家在这里等了你半个小时,现在反倒数落起我的不是来了,不想来您就别来呀!回头耽误了三爷您的生意我可赔不起!”“瞧瞧,我这只不过是晚到了一会儿,你就给气成这个样子,若我今天不来那还得了!你这个丫头向来得理不饶人,真不晓得日后谁敢娶你。”

如沐恼了。“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也是我乐意,碍着你什么事了?”

沈如安见状,忙赔了笑,道:“再等下去只怕戏都要开场了,咱们还是快些进去的好。”

如沐哼了一声,一转身当先进了戏院。沈如安在进戏院前抬头看了一眼今日的牌子。《牡丹亭》

他摇了摇头,又是这出戏。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装。

再看挂头牌的是——淮泗儿。

是了,如沐这几日一直叨念着春申班重返北平城,打的便是这个淮泗儿的招牌。如沐今日死活拉他来一块儿看戏,为的也是捧这个淮泗儿的场。

左右不过是场戏,套上了装,那也是别人的故事,他人的悲喜,何必如此痴迷?他再次摇摇头,跟着如沐一脚迈进了这六安戏院。

外面墙上的牌子挂得很大,“淮泗儿”这三个字,写得异常的大而清晰,像是一种宣告,更像是一种倨傲。

六安戏院里面不是很大,一楼与二楼也是按位子来的,大多好位子是被订了的。在这北平城,有钱有权有势的人实在太多了,为免日后起事端,位子还是自己订的好。

而二楼最中间的那个座位便是沈家订下来的。

沈家?你道是谁,北平最有名的大户!洋行、药材行、木材行、绸缎庄、珠宝银楼……凡是你能想到的,他们沈家就能凑上一脚!二十八省,省省都有他们沈家的分号,在北平城里,那可真真的是财势冲天了。这样的一户人家,警备司令部的见了都得赔笑脸,北平城里不管是官还是商,见了沈家人,哪个都得给上个三分情面。

不过,这沈家的四小姐沈如沐是个戏迷,前些日子,她追恒月班的冯月铃追得可紧了,只要冯月铃出场她就必会出现,给的赏钱从来也不吝啬,别人都说,亏得这沈四小姐是个姑娘家,否则,保不定这冯月铃不会被她给嫖了去!

可这会儿倒是好,冯月铃正在南门的雅兴戏院演出,这沈四小姐却跑来这里等起了春申班的新角儿淮泗儿。啧!到底是旧爱难敌新欢呀!

刚进到里面,扑面便是一片打千儿递名帖的场面,这可是个富人窝,谁不知道今儿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甭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见面先打声招呼,混个脸熟再说,以后也好办事。

这不,刚一进门,迎面便来了一位。“哟,这不是沈三爷吗?今儿怎么有兴致来看戏?看来这淮泗儿的魅力还真不小,居然引来了从不看戏的三爷。难得难得!”

说话的是城中孙家布庄的少掌柜,与沈家倒是有些个生意上的往来。

沈如安客气地笑笑。“这不是听闻春申班今日在北平开首场嘛,可巧赶上今儿个有空,便陪舍妹来捧个场。有些日子没见过少掌柜了,不知近来可好?”

这孙少掌柜攀起交情来没个完,你回他一句他便跟你近了一步,说着说着便想约了沈如安散了戏后去吃饭,惹得如沐直瞪眼。

只是这还不算完,张家、李家、刘家……生张熟魏的,只一会儿的工夫沈如安便脱不开身了。

好不容易,如沐将他拉到楼上位子上坐好,便听得周围一片的议论,沈如安也就随意地听着。“嘿,我听说啊,这个淮泗儿是打从咱们这四九城里唱出去的,转了一圈,现在是重回四九城。以前走出去的时候可还是个毫无名气的小青衣呢,啧!再瞧瞧现在这排场,今时不同往日喽!”“去年我去上海谈生意的时候就看过了,连上海滩那种地方都被她给唱红了,你说这小老板她了不了得?她可比那冯月铃强哟!我可是见过她的,长得那叫一个标致,想叫人不流口水都难!真想叫了她的条子开销了她!”“听说可还是个清倌儿呢!如今在这北平城,嘿嘿,爷就等着看她今儿个吃谁的茶了!”“哎,您说这个我可就不信了,唱成这样背后还能没个强权撑着?甭管她再红再清倌儿,她也得吃茶伺候老斗不是?您别看冯月铃一副清高的样子,背后还不是有刘督军给她撑着腰!这些个唱戏的呀,都这样!”“这您就不知道了,不是别人不敢动这淮泗儿,而是这个淮泗儿啊,她是个有主儿的!”“那您说这个就拧巴了,有主儿的还能是个清倌儿?您说的主儿是谁?再大的主儿,您瞧,瞧见北边没,坐着的那位,陈司令!他再大的主儿,还能大得过陈司令去?”“别说,他还真没陈司令大!这主儿啊,不是旁的,就那边坐着的,沈家三爷!自打上海的时候就捧着呢,据说都上了报纸了,从上海是一路捧回了北平城!在上海时不敢说,但在这北平城,倒也不是别人不敢跟他争,就是觉着为了一个下九流的戏子跟沈家闹掰了,他划不来。您想啊,这沈三爷人脉多广啊,一般人谁也不会为了这个得罪他。您说,这沈家跟陈家一官一商的,关系倒也算得上融洽,无缘无故的,陈司令他会为了一个下九流去跟沈家闹僵?就是看在沈家那些大洋的面子上,他也不会。”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唏嘘。

沈如安打开扇子,轻轻摇两下,嘴角始终含着笑。

如沐挑了挑好看的眉梢,凑到他耳边,笑得不怀好意。“三哥,我可不知道原来你还藏着这手呢,早就捧上啦?有没有点过她的牌子?”

沈如安拿扇子敲了敲她的头,笑道:“这话也是你一个女儿家该说的吗?给妈知道了,回去免不了又要念叨!”

锵!锵!锵!三声锣声响过。

戏,要开场了,而开场,便是这第十折的《惊梦》。

台上那人,莲步、红妆、玲珑的身段,还有那娇俏的笑。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了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絮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沈如安又打开扇子轻轻地摇着,嘴角始终噙了笑,望着台上秋波婉转的杜丽娘。

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

云袖飞扬妩媚,面含春色娇里带俏,这般的颜色,只消那眉儿眼儿轻轻扫个全场,只怕看客们人人都当自己是她那梦里的郎君柳梦梅了。

如沐轻轻扯了扯沈如安的袖子,悄声道:“三爷,这个角儿今个的扮相怎么样,不错吧!要不等下打个赏?”

沈如安看着台上的间梅遮柳不胜芳的杜丽娘,随手拿出一枚润泽无瑕的玉佩交给沈绿。“等这折结束了,拿去交给她。”

如沐咂了咂嘴,叹道:“三哥,这玉跟了你少说也有好几年了吧,我问你要了好几回你都没给,现在这出手就给了淮泗儿,可够大方的啊……”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台上娇羞的杜丽娘一个错眼儿,便望进了一汪温润的眼波里。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小师妹小盐将那润泽的玉佩交给淮泗儿,顺便不忘打趣一番。“我说泗儿姐姐,我可全看见了,据说,那位北平城里最有名的沈三爷,啧啧,果然跟那些爷说的一样,温润如玉貌比潘安啊!看吧,连这样的一个男子都被咱们角儿给勾去魂了,这往后咱们还怕在这北平城站不住脚吗?”

淮泗儿看了看手心里的那块碧绿通透的玉佩,笑了笑,随手搁到了桌子上,也不理会小盐的取笑,开始拿下头上的行头。

小盐哎呀了一声,拿起玉放进了淮泗儿随手提的手提袋子里。“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么好的一块玉,看起来可是值大钱的呢,可得放好了,否则丢了多可惜呀。”

淮泗儿不在意地抽掉头上的行头,小盐站在她背后,帮着她卸妆,她就不动手了。“若你觉得好,那你拿去吧,送你。”

小盐看着镜子里的淮泗儿摇头,手下不停地帮她卸行头。“还是你留着好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拿不起。”

班主阳叔哈哈大笑着走进来,看到淮泗儿忍不住地夸道:“泗儿呀,你这一场《惊梦》可是轰动了北平城啊。我听他们说,今儿城南雅兴戏院根本就没什么人,那冯月铃当场气得脸都绿了!北平不比上海,在这儿唱得好的人太多了,想挣名头难。但是有了个好的开头,咱们只要把余下这四场唱好,把这名头挣下,往后这北平城的梨园里,你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

淮泗儿理了理头发,轻轻嗯了一声,便再没搭话。

班主接着道:“方才我在后台看啊,今儿来的都是北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打的赏可比咱们在上海滩唱第一场的时候多多了。哎呀,比着几年前离开北平的时候,咱们可真是扬眉吐气了。这可是全靠了你呀泗儿!”

淮泗儿笑了笑,起身去洗脸换衣服,仍旧没搭什么话。阳叔看了看她,转向小盐。“你姐怎么了?看起来不高兴的样子。”

小盐摇了摇头。“不知道,她不是向来都这样?”

班主想想也是。

淮泗儿洗净了脸,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虽称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眉目如画,人比花娇却嫌脂粉污颜色的模样。“师父,要是没有什么事,那我就先走了。我明儿个一早过来。”

阳叔点点头,对着小盐说:“小盐,送你姐回去。”

淮泗儿却摇头:“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再说了,离得又不远。”

夜里的北平城跟白天相比,显得过于萧瑟。路灯太少,一阵昏一阵暗,路上行人也极少,偶尔有一两个也都是行色匆匆,想必是急着回家,家里可能会有一个温柔的太太和天真的稚儿在等着他们。

她一个人慢慢地走着,心思飘飘浮浮的,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想着些什么。

有拉黄包车的车夫跑到她跟前问她要不要坐,她无意识地摇摇头。车夫无趣地跑开了,路上又只剩她一个人。

青色缎面的旗袍,剪裁得非常合体,将她的身段玲珑地勾勒出来,她抱了抱手臂,觉得这样的夜里有些寒意彻骨。“淮小姐,请您留步。”

有人拦住了她,她抬起清亮的眼睛注视着来人。来人极为礼貌地欠了欠身,道:“淮小姐,我家三爷想邀您一见,请您移步。”

淮泗儿错开了一步,淡淡地说:“我还有事,不方便。”

来人道:“三爷说,不方便不要紧,他不多占您的时间,只同您说几句话就行。”

她蹙了蹙眉尖,声音愈加清冷了。“我没兴趣见你家三爷,请让开,我要回去休息了。”

来人后退了一步,给她让开了路,也不拦她。“淮小姐您不要忘了,我家三爷今儿可是点了您的牌子。”

淮泗儿猛地回头看向来人,冷冽清凌的气息自她身上散发出来,她冷冷地开口:“回去告诉你家三爷,想找妓女,窑子里多的是,若是他钱多想找高级的,六国饭店里的小姐任他选!但是,想侮辱我淮泗儿,他找错人了!”

沈实自少年时就跟着三爷,这几年更是跟着走南闯北,生旦净末善恶奸猾,他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识过?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居然被淮泗儿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强大而冰冷的怒意给惊住了,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眼里闪过一抹惊奇与赞赏。

他站到一边,又欠了欠身,这一次的话里带了几分的尊敬:“既然小姐不愿随我走,那我也不敢勉强,您请——”

淮泗儿离开时仍然是那不快也不慢的步子。

沈实看了看她的背影,回身向暗处道:“三爷,她走了。”

黑暗处缓缓走出来的那个穿着藏青色袍子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如安沈三爷。

他目送着淮泗儿渐行渐远,纤弱的身影带着些孤寂,在这样的夜色里看起来格外地令人心疼。

沈实赞道:“这个淮泗儿跟那些一般唱戏的女人还真不一样,居然连三爷的面子都不给。”忽然想起,又问,“三爷,您怎么知道这淮泗儿就一定不跟我走呢?”

沈如安仍然望着淮泗儿离开的方向,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没有回答沈实。

此后一连三场的《牡丹亭》,淮泗儿算是唱红了北平城。有些个遗老见着了淮泗儿的风华,便摇着折扇,感叹道:“这个淮泗儿,生生把个杜丽娘给唱活了,一帮爷们儿恨不得挖肝掏肺地把她给捧上了三十三层天去。这小老板,了不得,了不得!”

这话说了,倒也有些人跟着点头。大家伙儿也都看到了,就连那位一向不爱看戏的沈三爷,这几日只要逢淮泗儿出场就必定会出现在沈家的包座上,看起来竟比他那个妹子沈如沐还像个戏迷,但淮泗儿那折一唱完,他撂了茶杯就走人!看来,坊间传闻说的从上海捧到北平城,这事也假不到哪儿去。

其实这事也不新鲜,大家都是看戏的,也当然都有各自要捧的角儿,有的人不嫌远,从关外来北平看戏,不就为了捧自己喜欢的角儿?这看戏的捧戏子,原也无可厚非。

只是沈三爷捧角儿,那就是个新鲜事,由不得大家不说道说道。

淮泗儿唱完了《牡丹亭》,真真的名动京华!便有好事之徒帮她冠了个封号,曰“北平一旦”。

这个头衔可不轻。

阳叔将此事说给淮泗儿听,却只得她淡淡一笑,不置一词。但她在春申班里的那些跑杂的师弟师妹却都极高兴,淮泗儿的这个封号,就代表了他们春申班在北平城的所有戏院、戏班子中的地位。只要淮泗儿一天不离开春申班,那春申班的地位就没有别的戏班子能替代。

唱了几场后,淮泗儿想歇一歇。过几日曲杼要到北平,她要帮他寻个住处,实在不行,就只得将自己的住处让给他,她再回去跟姐妹们挤。

阳叔知道她也累,当下想也不想,便道:“你回去休息几天吧,这几天你累得也够呛,可得注意身体了。我让小盐送你回去。”

淮泗儿道:“不必了,我一个人就好。这些日子小盐也够累的,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但阳叔不同意。“你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是红牌,北平城里想打你主意的人都数不清有多少了。虽说有沈三爷护着你,但他到底只是个生意人,也不免有些个位高权重的不买他的账,我还是觉得,你不如跟小盐她们一块住,这样安全,我也放心些。”

听到他这样说,淮泗儿抿了抿嘴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提起手提袋,对着阳叔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

但小盐还是跟着她出来了,她现在身份同之前不一样,自然要一切小心为上。“姐,这沈三爷倒是真在捧你场呢!我在后面可都看见了,只要是你的场,就算只有一折,他也必定会出现,你下场之后,他转身就走。还有啊,他今天送了新的行头给你,都在阳叔那儿收着呢,都是镶金带玉的,可真值钱呢!”

淮泗儿淡淡一笑。可不是,都说窑子里是个销金窟,其实在那些有钱人看来,戏院跟妓院又有什么区别?一字之差罢了。为了捧角儿,一掷千金,丝毫不手软,捧来捧去,就又为自己捧了个女人回来,跟妓女比,戏子独独多了一副好嗓子。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说的不就是她们这一个等级的女人?

小盐知道自己这个师姐的脾性,说了话倒也不一定非要她回答,自个儿又接着说:“我看那沈三爷呀,长得可真是好看呢!他一个人坐在那儿,满屋子里的人就都失色了。哎呀呀,你将来若是嫁了沈三爷,那该多好!也只有沈三爷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你呢!”

淮泗儿打断她的妄想:“别瞎说了,在他们有钱人眼里,我们是入不了大门进不得堂的。有钱人咱们见得多了,各色各样的,也比我们高雅不到哪里去。”

听得这话,小盐也沉默了下去,过了会儿方才低低地道:“说得也是,像咱们做戏子的,干的是下九流的行当,也就是给人家当小的命,哪还能妄想着嫁个良人呢……”

淮泗儿看了看头顶灰蒙蒙的天空,轻轻叹息:“唱个几年,等到累了,唱不来了,就找个老实一些的男人嫁了,这才是咱们的好归宿。”“那……”小盐忍了忍,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姐,你的归宿,是不是就是曲先生?”

淮泗儿冷冷地一笑,说不出是喜还是悲。“对。过些简单日子,虽贫穷,却也舒心。”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若能与一人做一对平凡夫妻,白首不相离,便已是人间幸事。还能强求些什么呢?第二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沈府在北平城里算不上是最气派的,至少外表看起来如此。沈氏夫妇一直以“韬光养晦,不奢不华”为持家之道。且不管他们在吃穿用度上如何,单单只看沈府的外表,在北平城里绝扎不了谁的眼。

今日的沈家是极热闹的。

长房大少奶奶早早地就抱了长孙铮儿在大客厅里陪着沈老爷和夫人,沈如沐坐在沈夫人旁边逗着侄儿玩。她上身穿了一件水清色的丝绣掐腰大襟宽袖短袄,胸前戴了个翡翠的玉坠儿,腕子上戴了个玉镯子,下身是一条淡绿色的密褶裙子,平日里都散着的头发今日也辫成了两条大辫子垂在肩头,戴了个头箍。娇娇俏俏的样子,乍一看,倒像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大少奶奶眉眼含笑地看着如沐,对沈氏夫妇道:“爸妈,你们看如沐,这一身打扮,服服帖帖的样子,倒像是早三年她还在北平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候的样子,这些年倒是没怎么变样。”

沈老爷嘴里叼着一个乌沉沉的烟斗,听到大儿媳的这话,倒也笑了。

沈夫人道:“可不是,她刚进来的时候,我乍一看,还以为是你云儿妹妹来了呢!想想呀,这如沐今年都二十岁了,早过了要嫁人的年龄了,我们是不能再留她了,否则都要把她耽误了。你说是不是,老爷?”

沈老爷点头,应道:“是该为她打算了,已经多留了三年了,不能再留了。”

如沐不乐意了,冲着大少奶奶道:“大嫂,我可算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了!你就是怕我在家做老姑娘,烦着你这个大嫂子,所以才急着把我给嫁出去呢,是吧?”

沈夫人拍了她一下。“姑娘家哪能说这种话?真是越大越口没遮拦了!”

大少奶奶佯装委屈地打趣她:“啊哟如沐,你可冤死大嫂了!我可是没这个意思的。只要爸爸妈妈高兴,你纵是想要招个姑爷上门,我也没意见呀!”

没等如沐说话,两岁的沈铮突然用手指点着如沐的脸,咿咿呀呀:“姑爷……姑爷……”

如沐看着小侄子,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于是屋子里,从主子到下人,都笑了起来。

众人正笑着,就有下人一路小跑进来,还未来得及进门便叫道:“老爷、太太,三少爷和五小姐回来了。”

所有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沈夫人激动得握了握沈老爷的手,就急着往外走,口中还一迭声地叫着:“如涧呀,如涧在哪儿?”“妈——”

一抹粉白色的身影奔向沈夫人的怀里,哽咽着,又唤了一声:“妈……”

沈夫人搂着她,泪眼婆娑。站在一旁的沈老爷、大少奶奶和如沐还有下人们,也都是笑中带泪。

沈家的五小姐沈如涧是沈家最小的一个孩子,比如沐小两岁,三年前出国留洋,在这期间,不曾回家一次。今日算是一别三年来,与家人第一次团聚。

沈如涧搂着沈夫人哭了一阵,又投到了父亲的怀里,叫了几声“爸爸”,那甜甜软软的声音,叫得向来刚强的沈老爷也险些红了眼眶。这如涧是他与沈夫人最小的一个孩子,也是个自小体弱多病的身子,一别三年,如今再见,竟真如失而复得一般的弥足珍贵了。

沈如安站在一边,看着一家人哭哭笑笑的,心中也颇为感慨。“不要站在外头了,都屋里去吧。如涧回了家,以后多的是时间叙旧。”

进了屋,沈如安便随手脱了外套交给一旁守着的下人。他平常都是穿长衫的,今天因为去火车站接如涧,穿了一件三件套的西装。外套脱了,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套着棕色方格子的马甲。他随手解开领口的扣子,随意地仰躺在沙发上,比着平常出去与人谈生意时,便又多了几分的帅气与慵懒。

如沐与如涧姐妹俩坐在一起,她看了一眼沈如安的样子,便同如涧笑道:“现在三哥越来越少在家里了。今天要不是去接你,只怕又见不到他人影。”

如涧笑道:“那是因为三哥忙生意,自然是顾不得在家里了。”

如沐撇了撇微翘的嘴角,看着沈如安,那脸上笑得别有一番的深意。“我看倒未必,只怕三爷是为了忙别的事吧?”

沈如安懒散地笑了。“如沐最近就是看我不顺眼。”

如沐得意地哼了一声,又转向如涧说话。说着话,便聊到了如涧的归途来,如涧顺便就提到了途中发生的一些事情。

原来,她是跟陈司令的女儿陈方萍一道回的国,先是坐船到香港,然后再从香港转到了上海,再从上海坐火车到的北平。

原本陈司令派了人专门去上海的码头接她们,之前信里面也说定了日期和地点,但没承想她们的船晚了好几天才到上海,派去的人没有等到她们就回来了。她们在上海逗留了两天,往北平发了电报说决定自己坐火车回北平。

从上海到北平的火车上,她们坐的是普通车厢,里面人极多,且乱,充斥着各种味道。沈如涧和陈方萍自小便在北平出入上流社会,又都是留洋回来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心里自是极不舒服,对望了一眼,均是秀眉越皱越紧。

身着制服的乘务员手里摇着铃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坐在外面的陈方萍因为受不了那股子汗味和狐臭味,便将身子朝如涧那里挪了挪。不承想,脚边的皮箱却突然倒了,刚好砸在一个倚着过道壁板坐的中年人身上。那人穿着一个破旧的夹袄,袖子上一层厚厚的油垢,本来在闭着双目养神,但皮箱倒在了他身上,压到了他的脚,马上就睁开了眼睛,先是看了一眼皮箱,然后便将眼睛转到了方萍与如涧的身上。

如涧忙说了声“对不起”。

但对方见是两个姑娘家,便一下子来了气势。“一个破皮箱放在这里,存心砸老子是不是?对不起顶个屁用!”这人嗓门又大又粗,这一声,几乎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听到了。

偷眼瞧了一下满车厢的异样眼光,如涧顿时觉得脸上一热。她倒还好,但方萍却恼了,她堂堂司令家的千金,在北平只有她横别人,哪有别人横她的份儿?

于是方萍冷冷瞥了一眼那中年男人,伸手将皮箱归置好,将脸看向窗外,并不理会他。虽说她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但到底是权贵之家出身,那一眼横过去也是双目凛然气势十足,看得那男人暗自打了个寒战。但他也不想在车厢里被一个姑娘给压下气势,头一昂,叫道:“看什么看!雏毛丫头的不知害臊,盯着个爷们看什么?!”

听了这话,方萍柳眉倒竖杏目圆睁,显然是气到了,正待发作,如涧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角,悄声道:“算了方萍,这里毕竟不是北平,这么乱,我们不要同他争了。”

方萍冷笑一声,北平城警备司令家的掌上明珠几时被人这么当众羞辱过?她侧眼盯了那男人一眼,哼了一声:“你最好祈祷上帝保佑你不要在北平被本小姐看到,否则……哼!”

那男人听到这话也怒了,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方萍和如涧骂道:“怎样?你们以为自己是哪家的小姐呀?坐着普通车厢还摆小姐的架子,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生了个啥模样!”

他这话说出来,如涧倒也是忍不住了,她是不想惹事,便忍了三分,哪承想这人倒是越发嚣张了起来。她皱了皱眉,依旧细声细气地道:“这位先生您何必说话如此刻薄?给他人留三分情面便是给您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我们也都道过歉了,您还想怎样?她说的这话倒原也是没诓您,咱们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那男人还要说话,坐在如涧对面的一个身着深色西装、面容清俊儒雅的男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浑厚。“这位小姐说得没有错,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彼此应当忍让一下才是,她们是两位单薄的小姐,咱们理应气度大些,多多照应才是。”

那中年男人本就是看如涧和方萍是两个女人家好欺负一些才这么得理不饶人的,但他也没想到方萍的气势竟比他还大,一时心里也是忐忑了一下,看她们衣服的料子也是极名贵的,也猜着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但这边争吵了这么会子,半车厢的人都听到了,都在窃窃私语,盯着往这边看。中年男人便又抹不开面子,被两个姑娘家几句话就给吓退了,也实在丢脸。如今刚好有人站出来说话,便也就借坡下驴,哼了一声,提着自己的包袱去了旁边的车厢。

如涧和方萍见替她们说话的是位年轻儒雅的先生,一时间倒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们在国外上的便是有名的淑女学校,与人交流,矜持是放在首位的。如今竟当着那么多人与人发生争执,实在觉得丢脸之极。

但那男子似乎也并未在意她们之前与人争执时的态度,谈笑间自我介绍。“敝姓曲,叫曲杼。敢问二位小姐芳名?”

方萍到底比如涧大胆,笑道:“我姓陈,叫陈方萍。她呢,姓沈,叫沈如涧。我们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方才真是多谢曲先生了,让您笑话了。”

曲杼叹道:“原来是国外读书回来的,难怪难怪,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他这么一说,方萍与如涧反倒放松了下来,便也都笑了出来。

这一路上便是与曲杼说说笑笑到了北平。“曲杼?”

沈如安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表情有些意味不明,带着高深莫测的笑。

如涧看了他的样子,忙问:“三哥你认得曲先生?”

沈如安摇头,笑道:“这世上姓曲名杼的人可多了去了,你三哥又不是神人,哪能全认识?只是回头若是见面了,倒是要好好谢谢人家的。”

这话倒是说到了如涧的心坎儿里去了,她羞赧地笑笑,说:“三哥这话说的是,回头若是见着了,定要引荐给三哥,可是要谢谢人家呢!”

如沐巧笑道:“只怕最近三哥是没空理你的那位曲先生了。”“我晓得三哥忙公司的事呢,向来是没有时间的。”一时间如涧竟也没反应过来自家姐姐打趣了她,“你的那位”这么几个字,都把她的小心思给点了出来。

如沐转坐到沈如安身边,凑过去。“嗯,那可不一样,三哥最近忙着捧角儿呢,哪还有心思理会你呀!三爷,哦?”

沈如安一脸无奈,对着沈老爷和沈夫人道:“爸妈,你们赶紧把如沐嫁了吧,这丫头越来越不像个姑娘家了,你们瞅瞅她说的这话。”

沈夫人含笑说道:“方才我跟你爸爸倒还说着这件事呢,如今如涧也回来了,也都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是要好好打算了。上个月杨氏皮革坊的太太还托人来说媒呢,我不太喜欢如沐嫁到皮革坊去,也没同意。如安你人面广,也操着点心,给你妹妹寻户好人家。”

大少奶奶忽然想起什么,笑吟吟地道:“妈您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苏师长家的大公子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我总觉得他跟四妹的感情挺好的,处得也不错。跟咱们家呀,倒也是门当户对的,我看着挺好。”

沈老爷点了点头。“嗯,我也看那个孩子不错,听说还是历史学家林天刚先生的高足。而且那苏师长也是个难得的一身正气的军人,对得起他身上的那身军装,对得起百姓。对于苏家,我是非常满意,门风好。”

沈夫人接过下人捧过来的茶递给沈老爷,叹道:“光我们看着好没有用,苏家到现在不下聘,咱们总不好主动去提这茬事啊!如沐呀,你和之平倒是有没有那个意思啊?要是真好,我们去提亲也可以。”

如沐看看一大家子人说着说着便将话题转到了自己的婚事上面,便明白又被沈如安给陷害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哪能光说我呀,三哥比我大那么多岁,长幼有序,他的婚事怎么就不见你们着急呢?反倒是都先说起我来了。”

如此一提,话题便又转到了沈如安的身上。

沈老爷放下茶杯,看着沈如安,问他:“刚才如沐说你忙着捧角儿,我也听说你最近在捧什么唱戏的,天天往六安戏院里跑,可有这事?”

听说?沈如安看了一眼如沐得意扬扬的样子。也是听如沐说的吧?“最近生意不忙,就去戏园子里调适调适心情。”“嗯,”沈老爷应了一声,“老三你要记住,咱们沈家的男人,一不许赌钱、抽鸦片;二不许养歌女、蓄娼妓。任何给祖宗丢脸的事情都不能干!你也不是个玩物丧志的人,去玩玩便可,万不能因此而误了正业。”

沈如安口中只管应着。

如沐冲着沈如安得意地笑着,便又拉着如涧。“五妹你不晓得,我跟你说,三哥捧的那个淮泗儿近来在北平可有名气了,多的是男人拿着大把的钱往她身上砸。但怪的是,到现在也没见有不好的风评传出来,就连三哥的账她也不买,总是一副万分清高的样子。”

如涧看着沈如安,抿嘴笑了起来。“在北平难得还有女人不买三哥的账的。呀,这个淮泗儿,我倒是想见识一下呢!”

沈夫人不乐意了,瞪了如沐一眼。“这个如沐,自己天天往戏院里跑也就算了,竟然还想把你妹妹也带到那种地方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们谁都不许去。再给我知道了,定不饶你们!”

如沐被沈夫人骂,垮了一张俏脸,错眼便看到沈如安一边逗着小侄儿一边气定神闲地笑,显然是在笑话她,便对着他哼了一声做了个鬼脸。

与沈家的热闹相比起来,淮泗儿与曲杼的相见倒是更显得温情脉脉,相与情深了。

火车站人声嘈杂,汽笛声、叫卖声与吵闹声传进耳朵里面,让人听了便会不自觉地生出几分烦躁来。

但淮泗儿立在出站口外面的一棵老槐树下,表情安然,目不斜视。一头如云的青丝只用一根翡翠的簪子绾住,身上青色的旗袍还是去年在上海的老瑞祥曲杼买给她的,外面披着一条月牙白色的披肩,长长的流苏垂下来,有风吹来时那流苏与鬓边的发丝同时轻轻摆动着,远远地看来,竟有一股子绝代婉约的风情。

曲杼远远地站着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种样子,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口,她一个人清清淡淡地站着,与周边的人格格不入,似乎这人间也只她一人而已。这遗世独立的样子,令曲杼想起了他与淮泗儿初识时的场景。

那是民国十九年夏末的上海,正是天气将凉未凉时节,他从复旦大学毕业还没有多久,因为有着敏锐的政治头脑和很强的时局判断能力,在老师的推荐下,他进了孔家开的报社《时事新报》通讯社做编辑。为了上班方便,他搬到了霞飞路裕仁弄居住,那是一个极狭小的弄堂,他住在最里面的一幢楼。楼上两间房,楼下两间房,还有一个小天井。而他,就住在楼上的小阁楼里。

他搬过去没有一个星期,在一次下班时路过楼下一直空着的房间,忽然发现门开着,里面有一个纤细的背影,他这才知道,又来了新的房客,而且是名年轻的女子。

他并没有过多在意这名房客,只是依旧照常在阁楼里做饭、吃饭、看书、看报纸、睡觉。

只是第二天一早,他被一阵婉转的嗓音唤醒,摸出手表看了看,才五点三十分。

咿咿呀呀,哦哦嗯嗯。

……你莫不为“黄金浮世宝,白发故人稀”,因此上把旧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则待要百年同墓穴,哪里肯千里送寒衣……

……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他再也忍不下去,猛地跳下床,愤怒地打开窗户,对着外头大喊:“这么早就吊嗓子,难道不知道这样十分扰民吗?”

楼下站在天井里正摆着手指练功吊嗓子的青衣女子,听到他突如其来的怒喝声,似是惊了一下,她仰起头看向楼上,年轻的面庞就这样显露在了薄暮晨光中,细长的眉、杏子一般的眼,还有那浅浅的唇色、光洁的额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内,让他的心脏如同被重击了一般,狠狠地跳动着。

这是他第一眼看到淮泗儿时的情形,他觉得,他会永生难忘。

然后,他听到了她清淡的声音:“对不住,打扰到您了。”说完她微微欠了欠身。

站在窗前的曲杼低眉望着那个女子,忽然没有了那凌人的气势,他讷讷低语:“不是……我……”

淮泗儿再一次向他欠了欠身,举步就要回房。

曲杼猛然反应了过来,他以极快的速度在她进门前冲下了楼,站在她面前。“不是的不是的,正好我也要起床上班了,方才不是有意吼您……您……您别生气……”他手忙脚乱地解释着。

淮泗儿微微低了头,道:“是我的不对,我忘记了这里还有旁的住客,这样早便扰了您的清梦,该我向您赔不是的。”

曲杼忙摆手,道:“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您唱得很好听,真的很好听!”

淮泗儿笑了笑,道:“谢谢您的夸赞。”

曲杼忙又道:“我叫曲杼,在《时事新报》工作,就住在楼上!”说着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小姐贵姓?”

淮泗儿定定看了他一时,似乎是在评估他这样缠着她,到底是何居心。但她还是回答了他,她道:“我姓淮。”却没说她叫什么。

不过曲杼已经知足了,他伸出手,道:“淮小姐,很高兴能认识您。”是真的,他真的很高兴。

淮泗儿看了看他的手,也伸出了手,轻轻与他握了一下,又很快收回,然后朝他点点头,进了屋子里。

曲杼摸了摸与她握过的那只手,似乎那温暖的触感还留在那里。他在她的房间外面站了一会儿,没有听到里面发出什么声音,他轻手轻脚地上楼,收拾了一下,然后去报社上班。

这一整天他的心情都极好,淮泗儿那白皙的面庞不停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还有那柔软的手指,让他想要紧紧握住,不想再放手。

他想,他是坠入爱河了。

晚上下班时,他飞快地赶回去,站在淮泗儿的门口,听了听动静,安安静静的,没有声音。他犹豫了半天,才伸手敲了敲门,但是没有人应门。

应该还没有回来,他想。

他上楼,一边留意着楼下的动静,一边用心做了几个菜,扣在盘子里,拿张报纸,坐在楼梯口等着,这一等,便是四个小时。

高跟鞋的声音在弄堂里响起,然后便是开门的声音。

他放下报纸,站在楼梯间探头看。

果然是淮泗儿。只是她的面容略显疲惫,似是很累的样子。

他忙奔下去。“噔噔噔”下楼声很响,淮泗儿猛然听到,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曲杼,她微微皱了皱眉,主动唤了声:“曲先生。”

曲杼跑到她面前。“淮小姐。”“曲先生有事么?”“呃……”曲杼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很是腼腆害羞,他胡乱指了指楼上,“我……我做饭多了,吃不完……就想请您……请您一同用餐……”

淮泗儿清亮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他所有的想法,这使他的脸更红了。

末了,她才道:“多谢您的好意,我已经吃过饭了。”说完进了房间。

留在门外的曲杼讪讪笑了笑。“没关系,下回也一样。”

一个人回到楼上,吃了一碗白米饭,就着早已凉掉的菜。

吃完饭他又去敲她的门,告诉她:“您明日照旧练功吧,不必怕打扰我,我喜欢听您唱戏。”

淮泗儿微笑道了句:“多谢。”

至于,他们是从何时熟稔起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似乎是渐渐的,他能同她聊上几句了,虽然大多的时候,都是他在说,她只是听着;渐渐的,她偶尔愿意吃他做的菜了,虽然事后她会以别的方式赠还;渐渐的,她能接受他送给她的戏曲话本子了,虽然她会还钱给他;渐渐的,她愿意听他说他工作上的事情了,甚至他还能同她说时局,但她还是不会同他讲她在戏班子里的事情……

但至少,他们也算得上是朋友了,这让他很高兴。

他忘乎所以时,会同她讲,鲁迅先生的五十寿辰快到了,他要去采访,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去买鲁迅先生的书给她看;他又同她讲,共产党恽代英在杨树浦纱厂被逮捕了,可能会在上海特区地方法院受审,他可能会去采访;他还同她讲,他的文章写得好,还得到了孔先生的称赞……

他说的这些,她虽然听不懂,但却不会打断他。他有时会问她的看法,她总是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的。”他也因此觉得沮丧,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话。他也愿意去同她讲戏曲,讲戏台上的故事。

联华影片公司要在北京大戏院播放电影《故都春梦》,他得到消息后,很是欣喜,托了许多的关系,才拿到了两张票。当天晚上,他在淮泗儿唱戏的戏园子外等了一个小时,才等到她出来,然后兴奋地举着票,说要请她看电影。

淮泗儿看了看他手中的票,又长久地注视着他,直到他有些不知所措,正想讪讪地收回手时,她接过了一张票,应了一声“好”。

看完电影出来,天已很晚,两人一路走着回去。他看着前面穿呢子大衣的淮泗儿,不快不慢地走着,高跟鞋敲击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知怎么的,他的头脑忽然就有些发热。

他上前一步,拉住了淮泗儿的手。“我有话同你讲。”

淮泗儿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但是他没有松手。她只得道:“你要说什么?”“我……”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她的眼睛,开口道,“我喜欢你,我想请你做我的女朋友,你……你愿意么?”

淮泗儿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却也没有任何的欣喜,她只是极平静地回望着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问:“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么?”

曲杼道:“我知道的,你是唱戏的。”“下九流的行当,你不知道吗?”“知道,可是我不在乎,我不介意的!”说着,他似是怕淮泗儿不相信他的话,又急急地道,“是真的,我父亲生前便是个理发的!”

下九流是什么?

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

这便是人们口中常说的下九流。

剃头的虽属第五流,但却也是下九流之一,比起戏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曲杼说出自己父亲是剃头匠的事,无非是安她的心,向她表明,他一点都不介意她的身份。

淮泗儿想了想,又问他:“你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这话问得突然,似乎与他的表白并不相干,让他有些懵,但他还是诚实地答了:“和你结婚,组成一个家庭。”

这话说出口,淮泗儿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是有些动容。这让曲杼想不明白,难道他的这句话比方才的告白还要能够打动她?

然后,他听见她平静地道:“好,我答应你。”

曲杼欣喜若狂,他激动之下想要抱一抱她,甚至亲一亲她,他伸出了手,但是她却后退了一步。

他愣住。

她道:“请容我适应。”

他还在激动着,当然不曾留意她面对这样的情事时与众不同的冷淡和平静,她的要求,他自然是无不答应的。

这夜之后,他们便成了一对恋人,虽然她的性子依旧是冷淡的,但是偶然他牵一牵她的手,或者抱一抱她,她也不再抵触,只是却不能再进一步了。

她从不主动拉他的手,或是拥抱他,甚至他的亲吻她也会避开,初时他以为她是害羞,他给她时间适应,但是后来她仍旧是这样,让他有些不高兴,他问她为什么总是避着他,她却只是说,还没有适应好。

有什么办法呢?他爱她,他愿意给她时间,让她适应,因为他知道她真的是生性冷淡,不喜旁人碰触。反正他是要与她结婚的,她适应得越好,他自然越高兴。

所以,他愿意等她。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等到淮泗儿对他敞开心扉,却出现了一个叫沈如安的男人。

那是一个让他想起来就后悔不已的晚上,他在报社加班到十点才到家,路过淮泗儿的房间时,看到里面亮着灯光,便知道她已经回来,于是,他敲了敲门,想要和她说几句话。

敲了好一会儿,她才开门,他原本以为她已经睡了,等她开了门他才发现,她竟还穿着旗袍,并且她的脚竟是跛的!

他大惊失色,抓住她急问:“你怎么了?你的脚怎么了?”

她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小心扭到了。”

他不信,自从她在富顺楼唱出名气之后,便遇到过两次有垂涎她美色的男人拦路,虽然最终有惊无险,但终究使他不放心,他便劝她不要再唱了,他愿意养着她。但她执意要唱,他虽然因她的任性生气,却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便只得每晚下班到戏班子去接她,陪着她回来。

只有今日加班,没能去接她,却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没有被人欺负吧?”

淮泗儿抿了抿嘴角,摇头。“有人叫了警察。”

他敏锐地发现了她抿嘴的动作,皱了皱眉,问:“那人是谁?我们要好好谢谢他。”“不知道,过路的人。”

她说是过路的人,不知怎么,曲杼心里忽然就放松了下来。他蹲下身,想要看一看她红肿的脚踝,她却一下把脚藏到了床下。“已经看过大夫了。”

他的手伸在半空,过一会儿才慢慢收回。他坐到她对面,看着她淡然的面庞,道:“泗儿,你不要再唱了,咱们结婚吧!”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结婚请求,淮泗儿看着他,没有回答。

她在迟疑。

她的态度让曲杼有些着急,他抓住她的手,道:“我有工作,我能养着你!咱们结了婚,就不必害怕别人再欺负你了,也不再受那些言语的侮辱了!好不好?你答应我。”

淮泗儿没有抽回自己手,她只是侧头想了想,平静地道:“毕竟阳叔养了我一场,我得帮他把班子撑起来,明年才能抽身。”

她的回答,让曲杼感到生气,又微微有些委屈。“你只想着阳班主,为什么你就不想一想我,想一想咱们的将来?我不让你唱,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愿意每天过这样的生活么?你就这么愿意听着那些人……那些人嘴里说的那些……话?”

有些难听的话,他说不出口。他总猜测,说什么要帮阳班主撑起班子,其实还不是为了那些被捧出来的虚名。他以为她性子冷淡,是不会将那些虚名放在心上的,却没有想到……想他一心一意在为他们的将来做打算,可是她却还舍不得那些。这让他心中怎会好受?

况且,她难道不知道,她的那些盛名是怎样传出来的么?是那些垂涎她美色的男人,一掷千金打赏出来的!可那些男人,哪一个会真正尊重她?哪一个会认为她比百乐门里的小姐高级?

为什么她就想不通?

但淮泗儿并没有回答他,她说她要休息了,然后,请他离开。

她的态度,让他忽然觉得,淮泗儿也许并不喜欢他。

可是他又不理解,她这样冷清的一个人,若是不喜欢谁,从来不会虚与委蛇,都是当面拒绝。她又怎么会答应和他交往?

她既然与他交往,他便不相信她不喜欢他。

这样想着,他便又有了十足的信心。

可是,这样的信心,才过了一天,便被摧毁了。

第二天晚上,他下了班尽早往家赶,回到住处,发现淮泗儿已经回来了,他问她可曾发生什么事,她平静地摇头,说没有。

于是,他便放了心。

却没有想到,次日《上海报》头条便是“北平富商沈如安与三鑫公司黄开为争夺春申班头牌淮泗儿大打出手”,内容图文并茂,照片人物清晰。

曲杼将头埋进报纸里,努力再努力地分辨,照片里的三个人,三鑫公司的黄开他是知道的,杜先生的得力手下,出了名的好色,又喜欢打着杜先生的名义强取豪夺,没少上报纸;而另一个则是年轻的男子,有着挺拔的身形和硬朗的面部线条,气势十足的样子,与黄开面对面地对峙,丝毫不落下风。

这让曲杼看得心头着火。

——他文弱的书生气,和这个人相比,实在相差太远。

再看照片里的那名女子,就是淮泗儿。她站在这名年轻男子的身后,安静又信任的模样。他能从照片中感觉到,她是心甘情愿受这个人庇护的,甚至,她乐于接受这样的保护,因为她对这个人充满了信任。

他何曾见过她这般信任自己?

看着这样的两个人,他有一种被背叛,受到了羞辱的感觉。他捏着报纸,想要立刻去找淮泗儿问个清楚明白,但是他到了淮泗儿演出的富顺戏楼外,却又停住了脚步,他想,他这样去质问,定然是问不出什么的。

于是,他忍了下来,又回去了公司。晚上下班回去,他也不曾问过淮泗儿,他期待着她能主动同他解释这件事,但是他等了一夜,也没能等到她主动说起。

此后几天,他每天早下班,到富顺楼外等着,不是去接淮泗儿,而是躲在暗处观察。

果然,他见到了那位北平来的富商——他每天都去捧淮泗儿的场,甚至每天都有不菲的打赏,一副一掷千金的富家公子哥儿模样。

关于这个人,社里的同事曾在看了《上海报》的那则绯闻之后讨论过,说此人是北平首富,钱多,有权,甚至和杜先生也有生意上的往来,他此次前来上海,就是和杜先生谈生意来了……

听说前几日淮泗儿就被黄开看上了,拦过她,还是沈如安找来了警察局的林处长,才救了她……

还听说,此人尚未婚配……

听说,听说……

这个沈如安,真的有很多的传闻。

传闻这个人,不仅有钱,还长得好,更重要的是,他未婚。

他想起那天晚上,明明是沈如安救了淮泗儿,可是他问她是谁救了她时,她却说并不认识。

曲杼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所以,这晚,他躲在暗地里,听到沈如安邀请淮泗儿一起吃饭,而淮泗儿却并没有如同往常拒绝旁人那样露出清高又冷漠的样子,他看出来,她是犹豫的,他甚至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动摇的痕迹。

她的这份犹豫,让他感到十分的不安。

于是,他再也忍耐不下去,立刻便冲了出去。“泗儿。”他用亲昵的语气唤她,然后,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以她男朋友的身份,与沈如安打招呼。

还好,她这一回并没有抽出手来,而是温顺地任由他牵着,低眉顺眼地立在他身后,很是听他话的模样。

她的反应,使他的心稍安。

他以为他以淮泗儿男朋友的身份出现,沈如安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沈如安竟公然向他提出要邀请淮泗儿吃饭。

——他是这样地不将他瞧在眼里!

凭什么?就凭他沈如安比旁人有钱?就凭他比旁人有势力?就因为他曲杼无权无势又只是个穷职员,他就可以这样无耻,公然地抢夺旁人的所爱?

不,这是对他的羞辱!

有一瞬间,他想要跳起来暴打眼前这个看似磊落,实则阴险的小人!但是手中柔软的触感让他忍了下来,输人不输阵,他不能在淮泗儿面前失了风度丢了面子,于是他以极大的忍耐力,勉强忍下了愤怒,故作大方地代淮泗儿向沈如安道谢救命之恩,然后,让淮泗儿陪沈如安去吃饭。

而他,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进了西餐厅,他站在窗外的阴影里,看淮泗儿卸下所有对陌生男人的防备,与沈如安坐在一处说话聊天,甚至还看到了她对这个男人微笑!

这一切,都让他妒火中烧,甚至感到耻辱。

淮泗儿先沈如安离开西餐厅,看到站在门外的曲杼,没有半分惊讶的样子,她很平静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对他微笑着道:“我们回去吧!”

她难得的主动,他本该受宠若惊的,可是此刻他的心中却倍感难过。

她是他的女朋友,却和别的男人一起去吃饭,对着别的男人微笑。他们是这样无视他的存在。

回到住处,还没等到他问,淮泗儿已经主动开了口。“我扭伤脚的那一晚,是他找来警察救了我,但我并不晓得他是谁,后来他听我的戏,又主动做介绍,我才知道他叫沈如安。黄开仍然纠缠我,又是他救了我,但是没想到登了报纸。我并非有意瞒你,实在是觉得,他救了我,我谢了他,两不相欠为好,根本无须理会,更没有必要放在心上,所以才没有同你讲。”

他问她:“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她道:“北平来的商人。”

他又道:“那你知道,他们家是北平首富,他有权有势,而且未婚么?”样样都比他强百倍。

她闻言道:“与我有什么相干?”

他发起火来。“那你晓不晓得,他往你身上撒那么多钱,费这样多的心思,他是想追求你,是想包养你!”

淮泗儿容色一凛,双目冰冷地向他看过来,声音也没了温度。“他有钱、有势,他年轻未婚,他追求我、想包养我,我就一定会动心,一定要接受么?曲杼,”她的双目中,隐含失望,“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请不要侮辱我。”

相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同他说话。她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她不管多么厌恶一个人,说话时也一定会客气又礼貌周到,她从来不会恶语伤人。

这番话,已经是她同他说过的最重的话了。

曲杼立刻便后悔自己说的话,他抓住她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压抑地道:“对不起,泗儿,我不是有意这样说的……我只是……我只是被刺激到了,那个沈如安……他那样强势,他什么都有,而我……我什么都没有,我凭什么让你……”选择我,而放弃他。

淮泗儿垂首看着他的发顶,阖上眼睑,淡淡地道:“等明年我攒够了钱,咱们就结婚吧。”

这是从她接受曲杼的那一天起,便决定下来的。一个温暖又温馨的家庭,一个努力上进又顾家的先生,或许还会再生一个可爱的孩子。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不需要有爱情,不需要有激情,只需要平凡和安定。

她就是被曲杼最初那种细水长流的温情给感动了。他不是多么优秀的人,不是令她怦然心动的人,但是却真心待她,这也就够了。

她的话让曲杼大喜,抬头看着她。“可是真的?”

淮泗儿点点头。“是真的,你用心工作,我给你持家,咱们好好过日子。”

曲杼动情地拥抱着她,只觉得,这世上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这一刻了。

自此之后,淮泗儿待他也有了改变,她变得温顺了,更加听他的话了,虽然她的性子仍是冷淡的,但是比着之前,却已经好了太多。曲杼更加用心地工作,一心想要出人头地,他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远在北平的沈如安。

可是,就在他们打算结婚的时候,阳叔忽然要带着班子回北平,想要从哪儿来的,再唱回哪儿去。但是阳叔带班子回去,想打出春申班的名气,没有淮泗儿撑场子,是不行的。阳叔同淮泗儿商量。淮泗儿略考虑了一下,便决定跟着阳叔回去看看。

北平既是阳叔的老家,也是淮泗儿的老家。

淮泗儿找曲杼商量,最多回去一年,等下面几个师妹能撑场子了,她便离开班子再回来。曲杼自然百般不同意,他既顾忌淮泗儿一去不回,更忌惮北平有个沈如安。

这一年来,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沈如安这个名字,实在已经成了他心底的一根刺,每每想起来便觉得自己真是无能,除了一颗真心外,旁的什么都没有,无权无势,无能为力,永远卑微又弱小。每当想起这些,那种想要出人头地的想法,便会越来越强烈,在他的心中扎根、疯长,让他日思夜想,寝食难安。

而今,淮泗儿却想要去北平,去那个有沈如安的地方。

这让他如何能放心?

淮泗儿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她对他道:“曲杼,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便永远不会离开你。”

淮泗儿向他做了这样的保证,便跟着班子回了北平。

曲杼也终于不愿再留在报社虚度青春,他想要出去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向淮泗儿证明,他也能挣到大把的金钱,他也能有很大的权势,他真的一点都不比沈如安差。

于是,他便也来了北平。

出了火车站,曲杼便看到,接到他电报的淮泗儿已经等在了火车站外,这立刻让他觉得,他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淮泗儿还是他的。“泗儿,对不起,我晚到了。”

淮泗儿看着他,微微地笑道:“不是,是我早到了。”“那,”他也看着她微笑,“走吧。今天要把住处找好了。”“嗯,”淮泗儿应了一声,转过身与他并肩而行,“不必找了,你住在我那里,我去和小盐她们住。”

曲杼不同意。“那哪行,你一向不喜欢热闹。住在那里如何习惯?”

淮泗儿笑道:“你忘啦,我与她们一同住了那么多年,又哪有不习惯的理由呢?再说了,我跟她们住,平常练功喊嗓子也方便些。”

看着淮泗儿的笑容,曲杼心中一动,便伸手握住了她垂下来的那只纤细的左手,那温润如玉一般的触感是任何一个女子都比不得的。

淮泗儿的手被曲杼握住的那一刹那,直觉地想抽回,但下一秒却又忍住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看到前面的黄包车,便伸手去接曲杼的皮箱,顺势也抽出了自己的左手。“就坐这两辆黄包车走吧。”

尽管他们已经交往了一年多,尽管她已经努力地忍耐了,但她还是不习惯他的碰触。

曲杼没有发现她这一瞬间的心思转变,还躲开了她接皮箱的手,笑道:“哪能让你提皮箱,走吧。”“。”淮泗儿应了一声,坐到了前面的一辆黄包车上。

等曲杼也坐上了后面的黄包车之后,她说:“去兴华门南临胡同23号。”

兴华门南临胡同23号,是淮泗儿在那里租的房子,那个四合院是一对老夫妻的,两个儿子去参军了,余下两位老人守着一个大院子。看到淮泗儿是个姑娘家,老人家自然也是乐意的,便低价租给了她。

他们刚下了车,尚未进门,便听到身后有人叫:“淮小姐。”

淮泗儿回头,看到来人细眉便又蹙了起来,周身的气息开始变冷。她不说话,只冷冷盯着来人。

说话这人正是那天晚上拦她去路的沈实。“淮小姐,我家三爷知道今天是曲先生首次到北平来,想尽一尽地主之谊,在北平饭店摆了席面,派我来请二位。”

曲杼的脸瞬间便变了色,看了一眼冷冰冰的淮泗儿,又看向沈实,道:“替我们谢谢沈三爷,他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请回吧!”

沈实并不理会曲杼,只看向淮泗儿。“淮小姐?”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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