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抒情性范文阅读与指导(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9 23:5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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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学生阅读指导小组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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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抒情性范文阅读与指导(下)

学生抒情性范文阅读与指导(下)试读:

前 言

阅读教学是语文教学的重要内容,培养学生的阅读能力是语文阅读教学的重要目标,也是学生阅读活动的共性要求。传统语文教学当然也重视学生阅读能力的培养,但忽视对本文的整体把握,而更多地是在老师引领下对文章的肢解性解读;另外,在对文本的解读上存在一元化倾向,强调同一性思维,不注重学生对文章的自主解读。这些从根本上都无益于学生独立阅读能力的培养。

有效阅读范文,提高写作能力,这是学生进行阅读的捷径与目的。叶圣陶先生曾说:“阅读是吸收,写作是倾吐,倾吐能否合于法度,显然与吸收有密切的关系。单说写作程度如何如何是没有根的,要有根,就得追问那比较难捉摸的阅读程度。”

纵览现有各种版本的语文教科书,尽管它们自身的体系很严密,阅读量也在逐渐增加,新的语文教材也增加了许多新的篇目,各种文体的文章基本都涉及到了。但即使这样,还是不能适应新的语文素养的要求,特别是当今学生进行作文需要大量的范文进行参照,这样选择有效阅读的范文就非常重要了,指导学生阅读这些范文并运用于作文,那更是重要了。

阅读能力被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称之为学习技能的五把刀子之一,它不仅是语文学习能力的主要构成因素,也是训练学生的表达能力的重要途径,还是一切智力活动的基础。因此,有效阅读一直就是语文教学的核心,要提高语文能力,提升语文素养,必须加强有效阅读。

说到“有效阅读”,效果首先是一个结果,作文更是运用于实践。单从运用于作文而言,当然我们就得围绕作文的常用方法来进行阅读了。当我们学生读到一篇文章,有所得,有所悟,有所思,有所写,这就有一定的效果了。

积累丰富的作文材料,是写好作文的首要条件。许多文章高手文思敏捷,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脑子有一个丰富的材料库,写起文章来,就能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学生要写好作文,也必须花大力气积累作文材料。

积累材料最好的方法是坚持观察。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说:“你要仔细观察身旁的老王或老李是什么性格,有哪些特点,随时注意,随时记下来……要天天记,养成一种习惯。刮一阵风,你记下来;下一阵雨你也能记下来,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你的作品里需要描写一阵风或一阵雨,你如果没有这种积累,就写不丰富。”

为此,本套书从服务于学生作文的目的出发,提供了学生有效阅读的不同范文,主要包括肖像描写、语言描写、行动描写、心理描写、场面描写、景物描写、风俗描写、叙述方式、抒情方式、话题表达等类文章,同时还提供了相应的阅读与写作把握方法等,具有很强的系统性、实用性、实践性和指导性,能够全面提高广大学生的阅读和作文能力,不仅是广大学生阅读的最佳读物,也是各级图书馆珍藏的最佳版本。

第二章 抒情描写范文阅读

1.扬州的夏日

朱自清

扬州从隋炀帝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的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地方!”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些唐诗的人,在他心里,扬州真像蜃楼海市一般美丽;他若念过《扬州画舫录》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个久住扬州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么多美丽的幻想,他的憎恶也许掩住了他的爱好;他也许离开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说他想什么?女人;不错,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现在的女人吧?——他也只会想着扬州的夏日,虽然与女人仍然不无关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个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无水而南方有。诚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决了堤防,但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颐和园虽然有点儿水,但太平衍了,一览而尽,船又那么笨头笨脑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扬州的夏日,好处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称为“瘦西湖”,这个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这样俗”,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的。下船的地方便是护城河,曼衍开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这是你们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还有许多杈杈桠桠的支流。这条河其实也没有顶大的好处,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静,和别处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风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最远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们是知道的,小金山却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错——可是我还不曾有过那样福气。“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这儿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个塔,和北海的一样,据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盐商们连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桩,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在理论上也许不甚相宜;可是在实际上,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五个亭子的桥。桥是拱形,中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或看影子,也好。桥洞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平山堂在蜀冈上。登堂可见江南诸山淡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处,并不算错。这里游人较少,闲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闲寂胜。从天宁门或北门下船,蜿蜒的城墙,在水里倒映着苍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像没有似的。

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听着谋得利洋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个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便可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来又有一种“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贱,也因为它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撑船,也非“小划子”不行。“小划子”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分别。譬如说,你们也可想到的,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然更要贵罗。这些撑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说过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们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乱头粗服,风趣天然为胜;中年而有风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场作戏,或尚不伤廉惠;以后居然有了价格,便觉意味索然了。

北门外一带,叫做下街,“茶馆”最多,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茶客与乘客可以随便招呼说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或一两种“小笼点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谓小笼,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中人。撑船的都与茶馆相熟,他们不怕你白吃。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州,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茶馆的地方大致总好,名字也颇有好的。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都是到现在还记得的。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上,随风飘展,使人想起“绿杨城郭是扬州”的名句。里面还有小池,丛竹,茅亭,景物最幽。这一带的茶馆布置都历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下河”总是下午。傍晚回来,在暮霭朦胧中上了岸,将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摇着扇子;这样进了北门或天宁门走回家中。这时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闲”那一句诗了。

2.看花

朱自清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花房”里去过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挼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沿门叫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由那提议人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气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引我们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着。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1930年4月。

3.鹈鹕与鱼

郑振铎

夕阳的柔红光,照在周围十余里的一个湖泽上,没有什么风,湖面上绿油油的像一面镜似的平滑。一望无垠的稻田。垂柳松杉,到处点缀着安静的景物。有几只渔舟,在湖上碇泊着。渔人安闲的坐在舵尾,悠然的在吸着板烟。船头上站立着一排士兵似的鹈鹕,灰黑色的,喉下有一大囊鼓突出来。渔人不知怎样的发了一个命令,这些水鸟们便都扑扑的钻没入水面以下去了。

湖面被冲荡成一圈圈的粼粼小波。夕阳光跟随着这些小波浪在跳跃。

鹈鹕们陆续的钻出水来,上了船。渔人忙着把鹈鹕们喉囊里吞装着的鱼,一只只的用手捏压出来。

鹈鹕们睁着眼望着。

平野上炊烟四起,袅袅的升上晚天。

渔人拣着若干尾小鱼,逐一的抛给鹈鹕们吃,一口便咽了下去。

提起了桨,渔人划着小舟归去。湖面上刺着一条水痕。鹈鹕们士兵似的齐整的站立在船头。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湖面上又平静如恒。

这是一幅很静美的画面,富于诗意,诗人和画家都要想捉住的题材。

但隐藏在这静美的画面之下的,却是一个残酷可怖的争斗,生与死的争斗。

在湖水里生活着的大鱼小鱼们看来,渔人和鹈鹕们都是敌人,都是蹂躏它们,致它们于死地的敌人。

但在鹈鹕们看来,究竟有什么感想呢?

鹈鹕们为渔人所喂养,发挥着它们捕捉鱼儿的天性,为渔人干着这种可怖的杀鱼的事业。它们自己所得的却是那么微小的酬报!

当它们兴高采烈的钻没入水面以下时,它们只知道捕捉,吞食,越多越好。它们曾经想到过:钻出水面,上了船头时,他们所捕捉、所吞食的鱼儿们依然要给渔人所逐一捏压出来,自己丝毫不能享用的么?

它们要是想到过,只是作为渔人的捕鱼的工具,而自己不能享用时,恐怕它们便不会那么兴高采烈的在捕捉、在吞食罢。

渔人却悠然的坐在船梢,安闲的抽着板烟,等待着鹈鹕们为他捕捉鱼儿。一切的摆布,结果,都是他事前所预计着的。难道是“运命”在播弄着的么,渔人总是在“收着渔人之利”的;鹈鹕们天生的要为渔人而捕捉、吞食鱼儿;鱼儿们呢,仿佛只有被捕捉、被吞食的份儿,不管享用的是鹈鹕们或是渔人。

在人间,在沦陷区里,也正演奏着鹈鹕们的“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把戏。

当上海在暮影笼罩下,蝙蝠们开始在乱飞,狐兔们渐渐的由洞穴里爬了出来时,敌人的特工人员(后来是“七十六号”里的东西),便像夏天的臭虫似的,从板缝里钻出来找“血”喝。他们先拣肥的,有油的,多血的人来吮、来咬、来吃。手法很简单:捉了去,先是敲打一顿,乱踢一顿——掌颊更是极平常的事——或者吊打一顿,然后对方的家属托人出来说情。破费了若干千万,喂得他们满意了,然后才有被释放的可能,其间也有清寒的志士们只好挺身牺牲。但不花钱的人恐怕很少。

某君为了私事从香港到上海来,被他们捕捉住,作为重庆的间谍看待。囚禁了好久才放了出来。他对我说:先要用皮鞭抽打,那尖长的鞭梢,内里藏的是钢丝,抽一下,便深陷在肉里去,抽了开去时,留下的是一条鲜血痕。稍不小心,便得受一掌、一拳、一脚。说时,他拉开裤脚管给我看,大腿上一大块伤痕,那是敌人用皮靴狠踢的结果。他不说明如何得释,但恐怕不会是很容易的。

那些敌人的爪牙们,把志士们乃至无数无辜的老百姓们捕捉着,吞食着。且偷、且骗、且抢、且夺的,把他们的血吮着、吸着、喝着。

爪牙们被喂得饱饱的,肥头肥脑的,享受着有生以来未曾享受过的“好福好禄”。所有出没于灯红酒绿的场所,坐着汽车疾驰过街的,大都是这些东西。

有一个坏蛋中的最坏的东西,名为吴世宝的,出身于保镖或汽车夫之流,从不名一钱的一个街头无赖,不到几时,洋房有了,而且不止一所;汽车有了,而且也不止一辆;美妾也有了,而且也不止一个。有一个传说,说他的洗澡盆是用银子打成的,金子熔铸的食具以及其他用具,不知有多少。

他享受着比商纣还要舒适奢靡的生活。

金子和其他的财货一天天的多了,更多了,堆积得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其数。都是从无辜无告的人那里榨取偷夺而来的。

怨毒之气一天天的深,有无数的流言怪语在传播着。

群众们侧目而视,重足而立;“吴世宝”这三个字,成为最恐怖的“毒物”的代名词。

他的主人(敌人)觉察到民怨沸腾到无可压制的时候,便一举手的把他逮捕了,送到监狱里去。他的财产一件件的被吐了出来。——不知到底吐出了多少。等到敌人,他的主人觉得满意了,而且说情的人也渐渐多了,才把他释放出来。但在临释的时候,却嗾使狾狗咬断了他的咽喉。他被护送到苏州养伤,在受尽了痛苦之后,方才死去。

这是一个最可怖的鹈鹕的下场。

敌人博得了“惩”恶的好名,平息了一部分无知的民众的怨毒的怒火,同时却获得了吴世宝积恶所得的无数掳获物,不必自己去搜括。

这样的效法喂养鸽鹈鹕渔人的办法,最为恶毒不过。安享着无数的资产,自己却不必动一手,举一足。

鹈鹕们一个个的上场,一个个的下台。一时意气昂昂,一时却又垂头丧气。

然而没有一个狐兔或臭虫视此为前车之鉴的。他们依然的在搜括、在捕捉、在吞食,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却是为了他们的主人。

他们和鹈鹕们同样的没有头脑,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他们一个个走上了同样的没落的路,陷落在同一的悲惨的运命里。然而一个个却都踊跃的向坟墓走去,不徘徊,不停步,也不回头。

4.生存

瞿秋白仅只一“生存”对于他(腊斯夸里尼夸夫)总觉不足,他时时要想再多得一些。——《罪与罚》笃思托叶夫斯基

电灯光射满室,轻轻的静静的回舞他的光线,似乎向我欣然表示乐意。基督救主庙的钟声,在玻璃窗时时震动回响,仿佛有时暗语,我神经受他的暗示。我一人坐着,呆呆的痴想。眼前乱投书籍报章的散影,及小镜的回光。我觉得,心神散乱,很久不能注意一物。只偶然有报上巨大的字母,乌黑的油印能勉强入我眼帘。

我想要做点事情,自己振作振作,随手翻开一本钞本,上有俄文字注着英法中文,还有我一年半以前所钞写的。随意望着钞本看去。当然,我看这钞本并不是因为我又想研究这些俄文字,不过想有点事情做,省得呆坐痴想,心绪恶劣。然而……然而你瞧,我又出神。我竟不能正正经经用功,怎么回事?……

我看见钞本上有:——mentir,lie,讹言等字,不禁微微的一笑——想必当时也没有知道“为什么而笑”。

——什么,你笑么?——忽然听得有人在背后叫我。我吓得四周围看了一看:在屋子里面一个人亦没有。只有一只老白猫坐在地板上,冷冷的嘲笑的神态,眼不转睛的望着我。“难道这是他说的,”我心上不由得想着,又用用心看好了那白猫,听他再说不说。“奇怪!真奇怪!怎么猫亦说起人话来呢!”唔!又听着:

——你心上喜欢,高兴,你以为,你勉强的懂得几国文字了,(哼,我们看来,当然,还不过是大同小异的“人”的声音罢了;或者是白白的一块软东西上,涂着横七竖八的黑纹。)怎么样?是不是?哼,几国文字!……你可知道,每一国的文字都有“讹言”一字!可是我们“非人”的字典上却没有这一个字。本来也没有字,更没有字典。哼……

说到此时,床下似乎有一点响动,我的神秘的猫突然停止了,竖起双耳,四围看了一周,我当时也就重新看起书来,想不再理他。本来太奇怪了,我实在再也听不来这样的兽语,然而他,似乎很不满意我的这种态度,突然又提高着喉咙演说起来:

——哈哈!你以为你“活着”么?懂得生活的意义么?——他狂怒似的向着我,又接下道,——不要梦想了,再也没有这一回事!你并没有“活着”,你不过“生存着”罢了;你和一切生存物相同,各有各的主观中之环境,而实际上并不懂得他。你现在有很好的巢穴,里面有人工造的明月,还有似乎是一块软板,上画着花花绿绿的黑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坐着呢,很不自然的抬起两只前腿,不坐在地上,而坐在似乎是“半边笼子”里;天赋的清白身体藏在别人的皮毛里;最奇怪的,就是燃着了不知是什么一种草,尽在那里烧自己的喉咙。这就是你的环境。我知道,我很知道,你以为这样非常之便利,非常之好。非常之好!又怎么样?不错,“这些”便利之处,原是你“人”自己造出来的;可是,一人为着“这些”而不惜毁坏别人的“这些”;你们,“人”,互相残杀,也是为着“这些”。不但如此,即使你“人”看着这种行为,以为很有趣,也像我和鼠子一样——残杀本不是罪恶;而“讹言”呢,奸计呢,难道是神圣的?“人”原来是这样一个东西!为了什么?……生存在这种环境之中,“有种种便利之处”可以享用,而还是要想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你无论如何不懂得:一面和聚许多人造的“便利之处”,一面就失去“天然的本能”,“与天然奋斗的本能”,而同时你的欲望倒是一天一天的在那里增高扩大呢。于是为满足这种欲望起见,又不能与天然直接奋斗,你于是想法骗人;讹言,奸计。不要脸的混账的“人”!自然呢,这样方法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谁要是不会这样生活,那人就倒霉。你看,现在你不是心绪不好,呆呆的痴想,忧愁,烦闷么?这才是你所要的“再多得一些”呢,哈哈哈。我,猫呢,却无时没有现成的衣服,现在的灯烛:日与月。我用不着什么“再多得一些”……

——可耻,可耻,“人”,你的“人”!混帐,混帐!没有才能的,不知恩的,最下贱的自欺者——“人”!——猫说到此,声音更响,竟哈哈大笑起来。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站起来要去打他,然而一闪眼,他已经不见了。一看呀,他已经逃得很远很远。“我是个‘人’,当然不能追得上他那又小又轻便的无汽机的汽车,无电机的电车。算了罢,算倒霉!”叹一口气,醒来,满身是汗,——原来是一梦。

5.心的声音

瞿秋白

心呢?……真如香象渡河,毫无迹象可寻;他空空洞洞,也不是春鸟,也不是夏雷,也不是冬风,更何处来的声音?静悄悄地听一听:隐隐约约,微微细细,一丝一息的声音都是外界的,何尝有什么“心的声音”。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间久久暂暂的声音都是外界的,又何尝有什么“心的声音”;千里万里,一寸尺间远远近近的声音,也都是外界的,更何尝有什么“心的声音”。鉤輈格磔,殷殷洪洪,啾啾唧唧,呼号刁翟,这都听得很清清楚楚么,却是怎样听见的呢?一丝一息的响动,澎湃訇磕的震动,鸟兽和人底声音,风雨江海底声音几千万年来永永不断,爆竹和发枪底声音一刹那间已经过去,这都听得清清楚楚么,都是怎样听见的?短衫袋里时表的声音,枕上耳鼓里脉搏的声音,大西洋海啸的声音,太阳系外陨石的声音,这都听得清清楚楚么,却是怎样听见的呢?听见的声音果真有没有差误,我不知道,单要让他去响者自响,让我来听者自听,我已经是不能做到,这静悄悄地听着,我安安静静地等着;响!心里响呢,心外响呢?心里响的——不是!心里没有响。心外响的——不是!要是心外响的,又怎样能听见他呢?我心上想着,我的心响着。

我听见的声音不少了!我听不了许多凤箫细细,吴语喁喁底声音。我听不了许多管、弦、丝、竹、披霞那、繁华令底声音。我听不了许多呼卢喝雉,清脆的骰声,嘈杂的牌声。我听不了许多炮声、炸弹声、地雷声、水雷声、军鼓、军号、指挥刀、铁锁链底声。我更听不了许多高呼爱国底杀敌声。为什么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

1919年5月1日我在亚洲初听见欧洲一个妖怪的声音。他这声音我听见已迟了。——真听见了么?——可是还正在发扬呢。再听听呢,以后的声音可多着哪!欧洲,美洲,亚洲,北京,上海,纽约,巴黎,伦敦,东京……不用说了。可是,为什么,我心上又一一有回音呢?究竟还是心上底回音呢?还是心的声音呢?

1920年3月6日晚上(庚申正月十五夜),静悄悄地帐子垂下了;月影上窗了,十二点过了,壁上底钟滴鎝滴鎝,床头底表悉杀悉杀,梦里听得枕上隐隐约约耳鼓里一上一下的脉搏声,静沉沉,静沉沉,世界寂灭了么?猛听得硼的一声爆竹,接二连三响了一阵。邻家呼酒了:“春兰!你又睡着了么?”“是,着,我没有。”“胡说!我听着呢。刚才还在里间屋子里呼呼的打鼾呢。还要抵赖!快到厨房里去把酒再温一温好。”

我心上想道:“打鼾声么?我刚才梦里也许有的。他许要来骂我了。”一会儿又听着东边远远地提高着嗓子嚷:“洋……面……饽饽”,接着又有一阵鞭爆声;听着自远而近的三弦声凄凉的音调,冷涩悲亢的声韵渐渐的近了……呜呜的汽车声飙然地过去了……还听得“洋……面……饽饽”叫着,已经渐远了,不大听得清楚了,三弦声更近了,墙壁外的脚步声、竹杖声清清楚楚,一步一敲,三弦忽然停住了。——呼呼一阵风声,月影儿动了两动,窗帘和帐子摇荡了一会儿……好冷呵!静悄悄地再听一听,寂然一丝声息都没有了,世界寂灭了么?

月影儿冷笑:“哼,世界寂灭了!大地上正奏着好音乐,你自己不去听!那洪大的声音,全宇宙都弥漫了,金星人,火星人,地球人都快被他惊醒那千百万年的迷梦了!地球东半个,亚洲的共和国里难道听不见?现在他的名义上的中央政府已经公布了八十几种的音乐谱,乐歌,使他国里的人民仔细去听一听,你也可以随喜随喜,去听听罢。”我不懂他所说的声音。我只知道我所说的声音。我不能回答他。我想,我心响。心响,心上想:“这一切声音,这一切……都也许是心外心里的声音,心上的回音,心底声音,却的确都是‘心的声音’。你静悄悄地去听,你以后细细地去听。心在那?心呢?……在这里。”1920年3月6日。

错误

暗沉沉的屋子,静悄悄的钟声,揭开帐子,窗纸上已经透着鱼肚色的曙光。看着窗前的桌子,半面黑越黝黝,半面黯沉沉的。窗上更亮了。睡在床上,斜着看那桌面又平又滑,映着亮光,显得是一丝一毫的凹凸都没有。果真是平的。果真是平的么?一丝一毫的凹凸都没有么?也许桌面上,有一边高出几毫几忽,有一边低下几忽几秒,微生虫看着,真是帕米尔高原和太平洋低岸。也许桌面上,有一丝丝凹纹,有一丝丝凸痕,显微镜照着,好像是高山大川,峰峦溪涧。我起身走近桌子摸一摸,没有什么,好好的平滑桌面。这是张方桌子。方的么?我看着明明是斜方块的。站在洗脸架子旁边,又看看桌子,呀,怎么桌子只有两条腿呢?天色已经大亮,黯沉沉的桌子现在已经是黄澄澄的了。太阳光斜着射进窗子里来,桌面上又忽然有一角亮的,其余呢——黯的,原来如此!他会变的。……唉,都错了!……

洗完脸,收拾收拾屋子,桌子,椅子,笔墨书都摆得整整齐齐。远远的看着树杪上红映着可爱的太阳儿,小鸟啁啾唱着新鲜曲调,满屋子的光明,半院子的清气。这是现在。猛抬头瞧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一角花篱,几盆菊花,花后站着、坐着三个人。我认识他们,有一个就是我!回头看一看,镜子里的我,笑着看着我。这是我么?照片上三个影子引着我的心灵回复到五六年前去。——菊花的清香,映着满地琐琐碎碎的影子,横斜着半明不灭的星河,照耀着干干净净的月亮。花篱下坐着三个人,地上纵横着不大不小的影子,时时微动,喁喁的低语,微微的叹息,和着秋虫啾啾唧唧,草尖上也沾着露珠儿,亮晶晶的,一些些拂着他们的衣裳。暗沉沉的树荫里飕飕的响,地上参差的树影密密私语。一阵阵凉风吹着,忽听得远远的笛声奏着《梅花三弄》,一个人从篱边站起来,双手插插腰,和那两个人说道:“今天月亮真好。”……这就是我。这是在六年以前,这是过去。那又平又滑的桌面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请秋白明天同到三贝子花园去。呵!明天到三贝子花园去的,不也是我么?这个我还在未来;如何又有六年,如何又有一夜现在,过去未来又怎样计算的呢?这果真是现在,那果真是过去和未来么?那时,这时,果真都是我么?……唉!都错了!……

我记得,四年前,住在一间水阁里,天天开窗,就看着那清澄澄的小河,听着那咿咿哑哑船上小孩子谈谈说说的声音。远远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江阴的山,有时青隐隐的,有时黑沉沉的,有时模模糊糊的,有时朦朦胧胧的,有时有,有时没有。那天晚上,凭着水阁的窗沿,看看天上水里的月亮。对岸一星两星的灯光,月亮儿照着,似乎有几个小孩子牵着手走来走去,口里唱着山歌呢。忽然听着一个小孩子说道:“二哥哥,我们看水里一个太阳,太……”又一个道:“不是,是月亮,在天上呢,不在水里。”转身又向着那一个小孩子说道:“大哥哥,怎么今天月亮儿不圆呢?昨天不是圆的么?”听着回答道:“怎么能天天都是圆的呢?过两天还要没有月亮呢。”“大哥骗我,月亮不是天生圆的么?不是天天有的么。”“我们去问姊姊。姊姊,姊姊。我刚才和阿二说,月亮会没有的,他不信,他说我说错了。”姊姊说道:“妈妈的衣服还没有缝好呢,你们又来和我吵,管他错不错呢……”1920年3月20日

战争与和平

小花厅里碧纱窗静悄悄的,微微度出低低的歌声。院子里零零落落散了一地的桃花,绿荫沉沉两株杨柳,微风荡漾着。一个玲珑剔透六七岁的小孩子坐在花厅窗口,口里低低的唱着:“姊姊妹妹携手去踏青。垂垂杨柳,呖呖莺声,春风拂衣襟,春已深。郊前芳草地,正好放风筝……”

桌子上放着一个泥人,是一个渔婆,手里提着一只鱼篮,背上搁着很长很长一竿钓鱼竿,丝线做的钓丝,笑嘻嘻的脸。小孩子一面唱一面用手抚着那钓丝,把许多桃花片,一片一片往钓丝上穿,又抓些榆钱放在那鱼篮里。又一个小孩子走来了。说道:“哥哥,我找你半天了,爸爸给我一个皮球。”那哥哥道:“我不爱皮球。弟弟,你来瞧,渔婆请客了,你瞧他体面不体面?篮子里还装着许多菜呢。”弟弟瞧一瞧说道:“真好玩,我们两个人来玩罢。”说着,转身回去拿来许许多多纸盒,画片,小玻璃缸,两只小手都握不了。一忽儿又拿些洋囝囝,小泥人来了。两个小孩子摆摆弄弄都已摆齐了,喜欢得了不得,握握手对着面笑起来。弟弟一举手碰歪了一只小泥牛,哥哥连忙摆好了说道:“都已齐了,我们请姊姊来看,好不好呢?”弟弟说:“我去请。”说着兴头头的三脚两步跑进去了。一忽儿又跑出来气喘喘的说道:“姊姊不来,他在那儿给渔婆做衣服呢。”

哥哥道:“他不来么?”说着,又把一张画片放在渔婆面前说道:“弟弟,你瞧,渔婆又笑了。”弟兄两个人拍着手大笑。一忽儿,哥哥弟弟都从椅子上下来,一面踏步走,一面同声唱着,嚷着很高的喉咙,满花厅的走来走去,只听得唱道:“……战袍滴滴胡儿血。自问生平……头颅一掷轻。”

一面唱一面走出花厅,绕着院子里两株杨柳,跑了两三匝。哥哥忽然说道:“渔婆要哭了,进去罢。”弟兄两个又走进花厅,两个人都跑得喘吁吁的。哥哥在桌子上一翻,看见一张画片,诧异道:“谁给你的?我昨天怎么没有看见他?”弟弟道:“爸爸昨天晚上给我的。”哥哥道:“送给我罢。”弟弟道:“不,为什么呢?爸爸给我的。”弟弟说着,把那张画片抢着就跑。哥哥生气道:“这些我都不要了,……”说着,两只小手往桌子上乱扑乱打了一阵。渔婆,小泥人,玻璃缸打得个稀烂。弟弟听着打的声音又跑回来,看一看,哭道:“你把我洋囝囝底头打歪了,我告诉爸爸去!”说着往里就跑,哥哥追上去,弟兄俩扭做一堆,连扭带推,跑过院子,往里面上房里去了。

只听花厅背后,弟弟嚷着的声音:“姊姊!姊姊!哥哥打我……”

院子里绿荫底下,落花铺着的地上,却掉着一张画片——原来是法国福煦元帅底彩色画像,带着军帽穿着军衣的……。1920年3月28日

爱“爱”不是上帝,是上帝心识底一部现象。——托尔斯泰“唔唔……妈呢?……”“好孩子。妈在城外赶着张大人家丧事,讨些剩饭剩菜我们吃呢。闭着眼静静儿罢。陆毛腿去弄药草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呢?孩子,你饿吗?难受得厉害吗?吃什么不要?”“我……唔唔……我……我我……不……我不……”

模模糊糊的呻吟声,发着,断断续续的……轻微声浪隐隐的震着,沉静的空气里荡漾着……唉!

嫩芽婀娜的几株垂杨底下,一家车门旁边,台阶上躺着十二三岁的孩子,仰面躺着,那如血的斜阳黯沉沉的映着他姜黄色的脸,只见他鼻孔一扇一扇,透不出气似的。时时呻吟着。旁边跪着一个老头儿,满脸沙尘,乱茅茅的胡须,蓬蓬松松的头发,苍白色的脸,远看着也分不出口鼻眼睛,只见乌黑阵阵的一团。他跪在地上,一手拿着许多柳枝替小孩子垫头,一手抚着小孩子底胸,不住的叹气,有时翻着自己褴褛不堪的短衫搔搔痒。他不住的叹气,不住的叹气!心坎里一阵酸一阵苦。他时时望着西头自言自语:“来了吗?没有!不是;好孩子!”……“你妈……”

我在街上走着,走着,柳梢的新月上来了……呼呼一阵狂风。呼……呼……满口的沙尘。唉!风太大了!……

一个“冥影”飚然一扇,印在我心坎里,身上发颤,心灵震动……震动了。他们……他们那可怕的影子,我不敢看。“老爷,老爷!多福多寿的爷爷,赏我们……赏……”

那老头儿在地上碰着头直响,脸上底泥沙更多了。小孩子翻一翻眼,唉!可怕!他眼光青沉沉的……死……死人似的!可怕!“老爷,我这小孩子病了。怎好?赏几个钱……”

老头儿又碰着头,我走过他们,过去了,又回头看看,呀!……给他们两个铜元……两个铜元?

老头儿拣着,磕头道谢;又回身抚着小孩子,塞一个铜元在他手里,又道:“妈来了,来了。”小孩睁一睁眼……我又回头一看,赶快往前就走,我心里,心里跳。怪,鬼,魔鬼!心里微微的颤着,唉!

……

我事情完了,要回家去。叫洋车,坐上车,一个小孩子跟着车夫。车夫给他一个铜元道:“家去跟着妈罢!”“爸爸回来吃晚饭?我们等着爸爸……等着您!”

在长安街两边的杨柳、榆树,月亮儿莹洁沉静,沉静的天空。呀!不早了!十点半。车夫拖着车如飞的往前走去。似乎听得:“妈!……好吃……嘻嘻嘻……”

月亮儿莹洁沉静,沉静的天空!“爱!”……宇宙建筑在你上。

劳动?

青隐隐的远山,一片碧绿的秧田草地,点缀着菜花野花,一湾小溪潺潺流着;阴沉沉的树林背后,露出一两枝梨花,花下有几间茅屋。风吹着白云,慢慢的一朵朵云影展开,绉得似鱼鳞般的浪纹里映着五色锦似的,云呵,水呵,微微的笑着;远山颠隐隐的乌影闪着,点点头似乎会意了。啁啁啾啾的小鸟,呢呢喃喃的燕子织梭似的飞来飞去。青澄澄的天,绿茫茫的地,荫沉沉的树荫,静悄悄的流水,好壮美的宇宙呵,好似一只琉璃盒子。

那琉璃盒,琉璃盒里有些什么?却点缀着三三两两的农夫弓着背曲着腰在田里做活。小溪旁边,田陇西头,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穿着一条红布裤子,一件花布衫,左手臂上补着一大块白布,蓬着头,两条小辫子斜拖着,一只手里拿着一件破衣服,汗渍斑驳的,一只手里提着篮,篮里放着碗筷,慢慢的向着一条板桥走去,口里喃喃的说道:“爸爸今日又把一些菜都吃了,妈又要抱怨呢。”他走到桥上,刚刚两只燕子掠水飞过,燕子嘴边掉下几小块泥,水面上顿时荡着三四匝圆圈儿。他看着有趣,站住了,回头看一看,他父亲又叫他快回家。他走过桥去,一忽儿又转身回来,走向桥坞下,自言自语道:“妈就得到这儿来洗这件衣服,放在这儿罢。”一面说,一面把那件衣服放在桥下石磴上,起身提着篮回去了。

夕阳渐渐的下去了,那小孩子底父亲肩着锄头回家了,走过桥边洗洗脚,草鞋脱下去提在手里,走回家去。远山外还是一片晚霞灿烂,映着他的脸,愈显得紫澄澄的。他走到家里。“刚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没有?”一个女人答道:“洗好了。四月里天气,不信有这么热!一件衬里布衫通通湿透了。”——接着又道:“张家大哥回来了,还在城里带着两包纱来给我,说是一角洋钱纺两支。”那父亲道:“那不好吗,又多几文进项。”

那父亲又道:“我吃过饭到张家去看看他。”小孩子忙着说道:“我跟着爸爸同去,张家姊姊叫我去帮他推磨呢。”父亲道:“好罢,我们就吃饭罢。”大家吃过饭,那女人点着灯去纺纱了,爷儿两个同着过了桥,到对村张家来。

听着狗汪汪的叫了两声,一间茅屋里走出一个人来说道:“好呀!李大哥来了,我午上还在你家里看你们娘子呢,我刚从城里回来就去看你,谁知道已经上了忙了,饭都没有工夫回家吃,我去没有碰着你,你倒来了。”接着三个走进屋子,屋子里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油灯,摆着几张竹椅子,土壁上挂一张破钟锺馗,底下就摆一张三脚桌子;桌子旁边坐着一位老婆婆,手里拈着念佛珠,看见李大哥进来忙着叫他孙女翠儿倒茶。一忽儿翠儿同着李家的小孩子到别间屋子里去了,李大就在靠门一张矮竹椅上坐下,说道:“谢谢你,张大哥,给我带几支纱回来。”那老婆婆说道:“原来你们娘子也纺‘厂纱’吗?那才好呢。多少钱纺一支?”张大道:“半角洋钱。”老婆婆说道:“怪不得他们都要纺纱纺线的。在家里纺着不打紧,隔壁的庞家媳妇不是到上海什么工厂纱厂里去了么?山迢水远的,阿弥陀佛,放着自己儿女在家里不管,赤手赤脚的东摸摸西摸摸,有什么好处!穿吃还不够,镀金戒指却打着一个,后来不知怎么又当了,当票还在我这儿替他收着呢。阿弥陀佛!”

李大问张大道:“庞大现在怎么样了?”老婆婆抢着说道:“他么?阔得很呢!哼!从城里一回来,就摇摇摆摆的,新洋布短褂,新竹布长衫,好做老爷了。一忽儿锄头碰痛了他的手,一忽儿牛鼻子擦脏了他的裤子,什么都不是了;见着叫都不叫一声,眼眶子里还有人吗?我看着他吃奶长大了的,这忽儿干妈也不用叫一声了,当了什么工头,还是什么婆头呢?阿弥陀佛!算了罢!”

张大道:“妈那儿知道呢?他只好在我们乡下人面前摇摆摇摆阔,见他的鬼呢!我亲眼看见他在工厂门口吃外国火腿呢,屁股上挨着两脚,那外国人还叽叽咕咕骂个不住,他只板着一张黑黝黝的脸,瞪着眼,只得罢了,还说什么‘也是’‘也是’。他们那些工厂里的人是人吗?进了工厂出来,一个个乌嘴白眼的,满身是煤灰,到乡下来却又吵什么干净不干净了,我看真像是‘鬼装人相’,洋车夫还不如。”

老婆婆道:“又来了,拉洋车就好吗?你还不心死?拉洋车和做小工的,阿弥陀佛,有什么好处!有一顿没一顿的。你还想改行拉车么?你说你还是不用到城里罢,水也不用挑了。快到头忙了,自己没有田,帮着人家做做忙工,在家里守着安安稳稳的不好吗?”李大道:“婶婶说得对。现在人工短得很,所以忙工的钱也贵了,比在城里挑水也差不了多少,还吃了人家的现成饭,比我自己种那一二亩田还划算得来呢。”

张大道:“差却不差,我明后天上城和陈家老爷说,我的挑水夫底执照请他替我去销了罢,横竖陈家老爷太太多慈悲,下次再去求他没有不肯的。人家二文钱一担水,他家给三文,现在涨了,人家给四文钱,他家总算七八文,不然我早已不够吃了。”老婆婆叹口气道:“阿弥陀佛,那位老爷太太多子多孙多福多寿。”李大也说声“阿弥陀佛”,说着站起来叫他小孩子道:“我们回去罢,小福,出来罢,请翠姐姐空着就到我们家里去玩。”小福答应着,同着翠儿出来。爷儿二个一同告别要走,翠儿还在后面叫着小福道:“不要忘了,福弟弟,我们明天同去看燕子呀。”说着,祖孙三个都进屋子里去。

月亮儿上来了,树影横斜,零零落落散得满地的梨花,狗汪汪的叫着……。

远!远!远!远远的…………青隐隐的西山,初醒;红沉沉的落日,初晴。疏林后,长街外,漠漠无垠,晚雾初凝。更看,依稀如画,平铺春锦,关天云影。呻吟……呻吟……——“咄!滚开去!哼!”警察底指挥刀链条声,和着呻吟……——“老爷”“赏……我冷……”……呻吟……——“站开,督办底汽车来了,哼!”火辣辣五指掌印,印在那汗泥的脸上,也是一幅春锦。掠地长风,一阵,汽车来了。——“站开……”白烟滚滚,臭气熏人。看着!长街尽头,长街尽……隐隐沉沉一团黑影。……晚霞拥着,微笑的月影。………远!远远的……

6.墓畔哀歌

石评梅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后低吟!晨湖照上了窗纱,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象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姣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二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在我心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天呵!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

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三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上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看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四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惨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

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余的战场,野烟都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五

我整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的听见刀枪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的金斛,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六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常觉你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衷地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之心,如今只是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烁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七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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