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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30 10: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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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著,邓嘉宛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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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颂歌

圣诞颂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圣诞颂歌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著] 邓嘉宛[译]排版:KK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5-01ISBN:9787201114583本书由杭州果麦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Introduction导读

英国19世纪的伟大小说家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在1843年出版了这本《圣诞颂歌》,广受好评,至今每年圣诞节在世界各地总会有电视台播放根据这个故事改编的影视节目。《圣诞颂歌》描述了在家家户户团圆庆祝欢喜热闹的寒冷圣诞夜,孤身一人、爱财如命的主角史克鲁吉活见鬼并痛改前非的故事。

史克鲁吉的故友,也是他公司的合伙人,雅各布·马利的鬼魂,在圣诞夜拖着沉重的铁链出现在他面前。马利给史克鲁吉忠告,如果他不想在死后重蹈自己的覆辙,变成拖着铁链到处漂泊的孤魂野鬼,那么他最好重新做人,别再麻木不仁、贪婪吝啬度日。马利对史克鲁吉预告了三个幽灵的到访后消失。

于是,史克鲁吉展开了他生平最惊悚的一夜:三个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幽灵,带领他在一夜之间把自己的一生从少到老、从生到死全部经历一遍。他看见自己年少时曾有的欢乐,随后在人生的选择里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变成一个心肠冷酷之人,并在未来人生的终了时刻遭遇何种悲凉的下场。

既幽默又仁慈的狄更斯写了一个皆大欢喜的收场。史克鲁吉很幸运,他的人生有后悔药吃,可以重新来过,从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变成当世少有的大善人。然而,在真实的人生里,一个人能有多少机会和智慧,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之后,大彻大悟,痛改前非?

这本书已经出版超过170年了。科学的日新月异对照着人心不古,是我阅读和翻译此书最大的感慨。生活在19世纪的狄更斯相信人死不是灯灭,不是一了百了,因此他写了这个善恶到头终有报的故事。但在善恶的边界(有意或无意)逐渐模糊的21世纪,我们该相信什么?何况,人生有些事是弥补不了的。

那么,在时间的洪流里,无论信或不信,无论身在哪个时代,我们作为受过教育、能辨是非的人,在纷扰多元的世界里,依旧还是应该把“行善及时,诸恶莫作”作为立身处世的起点吧。邓嘉宛2016年9月9日Preface原序

我竭力在这本活见鬼的小书中召唤一种“概念的幽灵”,这幽灵应该不会使我的读者感到不愉快,无论是对他们自己、对彼此、对这个季节,或者对我,感到不快。愿这幽灵愉快地在他们的家中出没,并且没有人想要驱赶它。你们忠诚的朋友和仆人查尔斯·狄更斯1843年12月

话说,马利死了。这事千真万确。教堂的牧师、执事,以及殡仪馆人员和主要的送葬者,都在丧葬登记簿上签了字。史克鲁吉也签了。史克鲁吉的名字在交易所里很响亮,他插手的事必成定局。老马利可算是个死透的门钉了。

注意!我不是说门钉能死得特别透。就我所知,铁打的东西里,我个人认为棺材钉死得最透。不过咱们老祖宗的智慧既然这样说,我这双不洁净的手就别改它了,免得给乡里添麻烦。所以,且容我再强调一遍,老马利已经彻底死透了。

史克鲁吉知道他死了吗?当然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史克鲁吉和马利是合伙人,我不晓得他们合伙多少年了。史克鲁吉是马利唯一的遗嘱执行人,唯一的遗产管理人,唯一的财产受益人,唯一的遗产继承人,唯一的朋友,唯一的吊唁人。这件悲伤的事没让史克鲁吉哀痛欲绝,相反地,即便是丧礼当天,他仍然是个精明透顶的商人,他以不可思议的便宜花费办好了一场隆重的丧礼。

说到马利的葬礼,又把我拉回故事一开头所讲的,马利死了,千真万确。这点必须理解透彻,否则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就不好玩了。我们都深信哈姆雷特的父亲在开戏之前就死了,否则,他在吹着东风的大半夜里跑到城墙上去散步——其实就是去吓他那心灵软弱的儿子——就跟随便哪个中年人在天黑之后不顾后果,跑到凉风飕飕的圣保罗大教堂的墓园去一样,没什么特别奇怪之处。

史克鲁吉一直没把老马利的名字从店名上涂掉。尽管事过多年,批发商店的大门上依旧写着“史克鲁吉和马利”。“史克鲁吉和马利”已深入人心。有时候,新来的顾客会喊史克鲁吉,有时候喊马利。两个名字他都回应。这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噢!不过史克鲁吉是个抠门到了极点的吝啬鬼!他是个压榨、扭曲、攫取、搜刮、控制、贪婪的老罪人!他像打火石一样坚硬锐利,从来没有钢铁能从打火石上擦出一丝慷慨的火花;他像个老蚌一样,神秘、自足、独居。他内心的无情冰冻了他老迈的身躯,摧残了他尖尖的鼻子,干瘪了他的脸颊,僵硬了他的步态;使他眼睛发红,薄唇发紫;使他沙哑的声音说出精明的话。冰霜冻结在他头上、眉毛上和瘦长的下巴上。他走到哪儿,就把自己的冰冷带到哪儿;他能在三伏天里把办公室冻住,到了圣诞节时都没有一丝解冻的迹象。

外界的冷热对史克鲁吉没什么影响。没有热天能温暖他,寒冬也冷不着他。没有比他更刺骨的风,没有比他更冰冷的雪,没有比他更无情的暴雨。恶劣的天气不知道从哪儿击败他。倾盆大雨、大雪、冰雹、雨夹雪,都只能在一个方面吹嘘自己比他强。它们经常大方地“布施众生”,史克鲁吉从来不这么做。

从来不会有人在街上满脸欢喜地喊住史克鲁吉说:“你好吗?我亲爱的史克鲁吉,什么时候来我家坐坐吧?”没有乞丐会跟他讨一丁点儿东西,没有小孩会问他时间,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人——无论男女——向他问过路。就连盲人的狗都认得他,那些导盲犬一看见史克鲁吉走来,会马上拉着主人转到路边的门廊或小巷子里去,然后摇着尾巴仿佛是说:“没有眼睛也好过有邪恶的眼睛,坏人!”

但是史克鲁吉在乎吗?这才是他乐见的情况呢。在拥挤的人生道路上踽踽独行,警告怀抱同情心的世人离他远点,对史克鲁吉而言,不这样才叫“傻子”。

从前,有个圣诞节前夕——一年所有的好日子里最好的一天——老史克鲁吉坐在自己的账房里正忙着。这天天气阴暗,寒冷刺骨,还浓雾弥漫。他听见外面巷弄里来来去去的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那些人两手把胸捶得砰砰响,两脚拼命跺着石板人行道,以这种方式来取暖。城里的时钟才刚过3点,但是天色已经很昏暗了——这一整天天色都没明亮过——附近办公室的窗户上都摇曳着烛光,像能摸着的灰褐色空气里浮动着点点橙红污渍。浓雾从每个缝隙和钥匙孔中涌进来,外面的雾浓到这个地步,虽然这巷子极窄,对面的一排屋子也仅存幢幢魅影。眼看这肮脏云朵笼罩而下,模糊了一切,让人不禁要想,大自然是在这附近酝酿大计划吧。

史克鲁吉把账房的门开着,这样他才能盯着那个办事员,对方在另一个窄小如水槽的房间里誊抄信件。史克鲁吉有个小火盆,但是办事员的火盆更小,似乎只有一块煤炭。但是他不能去添加煤炭,史克鲁吉把整盒煤炭摆在自己的账房里,意思摆明着,只要办事员拿着煤铲进来,雇主就会暗示他们回家不用再来了。因此,这个办事员身上仍围着他的白羊毛围巾,试图靠着蜡烛来取暖;只不过他的想象力不强,虽然努力想象了半天,还是失败了。“舅舅,圣诞快乐!上帝保佑您!”一个欢乐的声音响起。那是史克鲁吉外甥,他来得飞快,史克鲁吉听到声音时他人也到了。“呸!”史克鲁吉说,“骗人玩意儿!”

因为从严寒的浓雾中疾行而来,史克鲁吉的外甥走得浑身热气,整个人像要发出光来;他英俊的脸红扑扑的,双眼闪闪发亮,呼吸冒着白气。“舅舅!圣诞节是骗人玩意儿?”史克鲁吉的外甥说,“我敢说,您不是这个意思吧?”“我就是这个意思。”史克鲁吉说,“圣诞快乐!你有啥权利快乐?你有啥理由快乐?你穷得可以。”“哎呀,拜托,”外甥快乐地说,“那您有啥权利不高兴?有啥理由不开心?您富得流油啊。”

史克鲁吉一时之间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回答,就又说了一声,“呸!”接着还是,“骗人玩意儿!”“别生气嘛,舅舅!”外甥说。“活在一个如此愚蠢的世界里,我能不生气吗?”舅舅反问,“圣诞快乐!去他的圣诞快乐!圣诞节对你不就是个没钱却还有账单要付,发现自己又老了一岁却还是一贫如洗,核对账簿并发现一年下来每个月都是呆账的日子吗?假如能按我的意思来办,”史克鲁吉愤慨地说:“每个把‘圣诞快乐’挂在嘴边的白痴,都该丢进锅里跟他的布[1]丁一起熬煮,然后心口插根冬青木埋了。就该如此!”“舅舅!”外甥无奈求饶。“外甥!”舅舅断然回答,“你照你的方式去过圣诞节,也让我照我的方式过。”“您照您的方式过!”史克鲁吉的外甥重复了一遍,“但是您从来不过圣诞节啊。”“那就让我不过,行吧。”史克鲁吉说,“愿圣诞节给你带来许多好处!像以前一样给你带来许多好处!”“我从许多事情上获得好处,但我敢说,我没有从中获利。”外甥回答,“圣诞节就是其中之一。我很肯定,每当圣诞节来临——撇开因为它的起源和神圣名号使人怀有的崇敬,其实和圣诞节有关的一切都撇不开这份崇敬——我都把它当作一个好日子,一个友善、宽恕、仁慈、愉快的日子,一个就我所知,在漫长的一年当中,男男女女唯一不约而同自由打开心扉的日子,认为那些比他们地位低贱的人,是自己人生旅途中真正的同伴,而不是命定走另一种世途的另一种生物。因此,舅舅,虽然圣诞节从来没给我的口袋里添一点金银,我却相信它给了我好处,还会继续给我好处。我要说,上帝祝福这个日子!”

那个在窄如水槽的小房间里工作的办事员,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但他立刻意识到不妥,于是倾身拨了拨盆里的火,没想到这一拨,竟让火整个熄了。“你要是再让我听到任何声音,”史克鲁吉对办事员说,“你就卷铺盖走人,回去过你的圣诞节。而你,”史克鲁吉转过来对他外甥说,“先生,你真是个言词有力的演说家,我很好奇你怎么不进国会去当议员呢?”“别生气嘛,舅舅。来吧!明天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史克鲁吉说他还不如……对,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把整句话说了出来,那就是与其去外甥家,他还不如先去见鬼呢。“这是为什么?”史克鲁吉的外甥喊道,“为什么?”“你为什么结婚?”史克鲁吉说。“因为我恋爱了啊。”

史克鲁吉咆哮道:“因为你恋爱了!”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比“圣诞快乐”更荒谬的事。“再见!”“别这样啊,舅舅,就算在我结婚之前,您也从来没来看过我。为什么现在要用我结婚了来作为您不来吃饭的理由?”“再见!”史克鲁吉说。“我不图您东西,我不求您帮忙,为什么我们不能做朋友呢?”“再见!”史克鲁吉说。“您这么坚决,我真是打从心里感到难过。我们从来没为任何事情吵过架,这次我也不想吵架。我是为了对圣诞节表达崇敬而这么做,我会把圣诞节的愉快心情保持到底的。所以,舅舅,圣诞快乐!”“再见。”史克鲁吉说。“还有新年快乐!”“再见。”史克鲁吉说。

尽管如此,他外甥离开账房时并未出言不逊。他在外间的门边稍作停留,向那个办事员说了祝贺节日愉快的话,那人虽然冷得发抖,做人却比史克鲁吉温暖,也立刻热忱地回礼。

史克鲁吉听见了办事员的祝词,不禁喃喃说道:“另一个讨厌鬼。我这办事员一个礼拜才赚十五先令,还要养老婆和一家子人,竟然也敢说圣诞快乐。我简直是进了疯人院了。”

这个疯子才送走史克鲁吉的外甥,就迎进了另外两个人。这两位先生胖嘟嘟的,看起来十分讨喜,这会儿脱了帽站在史克鲁吉的办公室里,手中拿着书和一沓文件,朝史克鲁吉鞠了个躬。“我相信这里是‘史克鲁吉和马利’公司对吧。”一位先生看着手里的单子说,“请问我该尊称您是史克鲁吉先生,还是马利先生?”“马利先生已经死了七年了。”史克鲁吉回答,“就在七年前的这个晚上去世的。”“我们相信他还在世的合伙人一定会像他一样慷慨大方。”那位先生说着,递出他的证件。

史克鲁吉和马利确实很相像。一听到“慷慨大方”这个不祥的字眼,史克鲁吉立刻眉头一皱,摇了摇头,把证件递回去。“史克鲁吉先生,在一年之中这个最喜庆的节日里,”那位先生拿起一支笔说,“我们比平常更需要对贫穷和匮乏的人家略尽绵薄之力,他们在这个时节极其困苦。先生,有成千上万的人需要生活必需品,有成千上万的人需要起码的温饱。”“这国家难道没有监狱吗?”史克鲁吉问。“有很多监狱。”那位先生说,再次放下手中的笔。“联合贫民习艺所呢?”史克鲁吉质问,“他们还在营运吗?”“他们还在营运。”那位先生回答,“我真盼望我能说他们都关门大吉了。”“那么‘踏车’和‘贫民法’也还在执行?”史克鲁吉说道。“两者都还在执行,先生。”“噢!从你一开始说的话,我还担心是出了什么事,让这些政策停止了正常运作呢。”史克鲁吉说,“我很高兴听见你说他们还在运作。”“在这样的意念下,这些政策根本不能让大众在心灵或肉体上体验身为基督徒的欢乐,”那位先生回答,“我们一些人正在努力募集一笔款项,给穷人购买食物和御寒用品。我们在一年当中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在这时候需求最迫切,而富足的人乐于捐赠。我该登记您要捐多少?”“免了!”史克鲁吉说。“你想要匿名?”“我想要不受打扰。”史克鲁吉说,“两位先生,既然你们问我想要什么,这就是我的答案。圣诞节时我自己不寻欢作乐,我也不供应闲混日子的人寻欢作乐。我已经花了不少钱捐献支持了刚才提到的那些机构;那些生活很困苦的人应该到那些地方去。”“有很多人没法到那些地方去,还有很多人宁死也不去。”“如果他们宁死也不去,”史克鲁吉说,“他们最好就死了算了,这样还能减少多余的人口。再说——很抱歉——我根本不了解。”“但是你也许想了解。”那位先生评论。“那不关我的事。”史克鲁吉回答,“一个人管好自己的事就够了,不需要再去管别人的闲事。我自己的事就够我忙的了。再见,两位先生!”

那两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用了,于是告辞。史克鲁吉又忙起自己的事儿来,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十分满意,心情也比平常更轻松愉快。

与此同时,外面的雾更浓,天色也更黑了,街上有人拿着摇曳的火把跑在马车前面,帮马车引路。教堂古老的钟楼上,那口向来透过墙上一扇哥特式窗户偷窥史克鲁吉一举一动的粗硬老钟,这会儿也看不见了,只有在整点或一刻钟时听见它敲响的声音和随后的颤音,仿佛它的牙齿在那个高高悬着的脑袋中咯咯打颤。天越来越冷了。主街大道口的一角,有几个维修煤气管的工人在一个黄铜火盆里升起了一蓬熊熊烈焰,一群衣衫褴褛的大人和小孩都围了过来,欢天喜地地一边暖手一边在烈焰前眨着眼睛。防火栓被独自抛在一旁,它溢流出来的水赌气似的冻结,变成憎恶世人的冰。商店里灯火通明,橱窗的灯火热气将冬青树的枝子和浆果烘得劈啪作响,也把往来行人苍白的脸孔照得红润润。家禽店和杂货店里人声鼎沸,犹如一场光荣盛会,这热闹让人难以相信无聊的讨价还价原则会有什么用。拥有豪华气派的官邸的市长,下令要他五十个厨师和男管家准备好一个市长家该有的圣诞节排场;就连上个星期一因为醉酒在街上闹事,被罚了五先令的小裁缝,都在自家阁楼上搅拌明天过节要吃的布丁,他瘦弱的妻子也带着婴儿冒着寒冷出门买牛肉去了。

雾更浓了,天也更寒冷了!锥心刺骨的寒冷。如果善良的圣徒邓斯坦当初是用这种严寒来夹住撒旦的鼻子,而不是使用他惯常的武器,他肯定能咆哮着达成精力旺盛的目的。严寒正像一群饿狗啃骨头一样啮咬着一个小孩的鼻子,这孩子弯下腰凑上史克鲁吉门上的钥匙孔,向他唱出圣诞颂歌。但是他才唱出第一句——“快乐的先生,上帝祝福您!祝您万事如意!”

史克鲁吉就抓起尺子猛冲过去,唱歌的小孩吓得拔脚就跑,把钥匙孔留给浓雾和与史克鲁吉更加意气相投的寒霜。

终于,账房打烊的时间到了。史克鲁吉恨恨地从板凳上起身,默认那个在“水槽”里工作的办事员可以下班的事实,对方也立刻掐灭了蜡烛,起身戴上帽子。“我猜,你希望明天放假一天?”史克鲁吉说。“如果方便的话,先生。”“不方便,”史克鲁吉说,“而且不公平。如果我要因此扣你半克[2]朗,我敢说,你会认为自己受欺负吃亏了,是吧?”

办事员无力地笑了笑。“但是,”史克鲁吉说,“当你一整天没来上班,我却照样付你工资,你就不认为我吃亏了。”

办事员申辩一年也就这么一天而已。“拿每年的12月25日作为理由来扒窃人家的口袋,真卑鄙!”史克鲁吉说着,一边把大衣的扣子扣到了下巴,“但我推测你还是要休这一天假。后天早上更早一点来上班。”

办事员保证他一定会更早到;史克鲁吉怒哼一声走出大门。办公室的门眨眼关上。办事员跟在一群男孩后头滑下康希尔街结冰的斜坡,他那条垂到腰下的白色长围巾一路飘荡着(他吹嘘自己不需要穿大衣),他像玩捉迷藏一般来来回回滑了二十趟,以此庆祝圣诞夜,然[3]后才使尽全力奔回他在卡姆登镇的家。

史克鲁吉去了他常去的阴郁酒馆,在那里吃了他阴郁的晚饭,读遍了所有的报纸,接着拿出账簿来核对,把这个晚上的时间耗完,这才回家睡觉。他住的公寓是他死去的合伙人的,楼里都是一间间阴郁的套间。这栋阴沉的建筑耸立在一方院落里,孤零零地无所事事,让人很难想象它还是一栋新楼的时候,是不是跟别的楼玩躲迷藏躲到这里来,然后就忘了回去。现在它是一栋老楼了,老旧冷清,只有史克鲁吉住在这里,其余的套间全出租做了办公室。此时庭院里一片漆黑,即使是对自家了若指掌的史克鲁吉,也不得不伸出双手摸索。老楼的漆黑入口处浓雾弥漫,那森森的寒气仿佛天气这个大才子坐在那里沉思。

事实上,入口的大门除了门环特别大之外,这扇门并无特别之处。另一个事实是,史克鲁吉从入住那天开始,每天早晚都会看见这个门环。史克鲁吉就跟伦敦城里的任何人一样,毫无想象力——大胆说一句,这些人包括市政府官员、市议会参事、同业公会会员。还有一点要注意的是,史克鲁吉除了这天下午提过一次他死了七年的合伙人马利,此后就再也没想到他。所以,谁能跟我解释,当史克鲁吉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锁孔时,他看见门环——门环本身并未经过任何修改——已经不再是门环,而是马利的脸。

马利的脸。不像庭院中其他东西一样阴暗不透光,这张脸发出一圈微弱的光芒,像黑暗地窖里的一只腐坏龙虾。这张脸既不愤怒也不凶猛,它以往日马利看着史克鲁吉的模样望着他,那副鬼魅的眼镜就架在他鬼魅的额头上。额上的头发奇怪地飘飞着,像是被呼吸或热气吹动一样。那张脸上的双眼虽然睁得很大,却一动也不动。铁青的脸色让那张脸看起来很吓人,但是令人感到恐怖的却不是那张脸上的神情,而是那张脸之外的诡谲氛围。

史克鲁吉正要定睛细看这景象,它又变回了门环。

要说史克鲁吉没被吓到,或说他没感觉到这辈子不曾有过的、打从骨子里冒出来的那种恐惧,那是骗人的。但是他又抓紧原本已经撒手的钥匙,坚强地转动它开了门,走进屋里,点亮蜡烛。

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这才关上门。他甚至先小心翼翼地看了[4]看门后面,仿佛能预料到自己会胆战心惊地看见马利的辫子戳进厅里来。但是门后面除了固定门环的螺丝钉和螺丝帽,什么也没有。于是他接连“呸!呸”了两声,“砰”地把门甩上。

甩门的声音回荡在屋内如同打雷。楼上的每个房间,以及地下室酒窖里酒商的每一桶酒,个个全都发出自己的回声。史克鲁吉不是那种会被回声吓到的人。他把门锁紧,穿过大厅,走上楼梯,边走边慢慢修剪手中蜡烛的烛芯。

你或许会含混地说,有人能驾着一辆六匹马的马车奔上这老旧的[5]楼梯,或穿过那份糟糕的、刚出炉的国会法案;但我真的想说,你可以把一辆灵柩车弄上这些楼梯,而且是横着上,让车前的横木对着墙,车后门对着栏杆,不费力就能弄上去。楼梯很宽,容纳一辆灵柩车绰绰有余;这或许是史克鲁吉之所以认为自己看见在昏暗中有一辆灵柩车走在他前面的缘故。街上那六盏煤气灯连大门入口处都照不清楚,可想而知,单靠史克鲁吉那一点烛光,四周有多黑暗。

史克鲁吉完全不以为意,继续往上走。黑暗省钱,这是史克鲁吉喜欢的。不过,在他关上沉重的房门之前,他先巡视了一遍所有的房间,确认一切正常。刚才那张脸他已经看够了,一想到这事他就觉得有必要确保屋中一切安好。

客厅、卧室、杂物间,都是老样子。没人躲在餐桌底下,没人躲在沙发底下;壁炉里有微弱的火焰;汤匙和盆子都已经摆好;一小锅的粥(史克鲁吉有点感冒)也好好放在锅架上。没人躲在床底下,没人躲在衣橱里,没人躲在他的晨袍里,虽然挂在墙上的那件晨袍看起来怪怪的。杂物间也和平常一样。旧壁炉栅栏、旧鞋、两个鱼篓、三脚盥洗台和一把火钳。

史克鲁吉十分满意,走过去关了大门,把自己锁在屋里;并且上了两道锁,这不是他平日的习惯。如此,安全感扛住了惊吓,他这才解开领巾,换上睡袍和拖鞋,戴上睡帽,然后在壁炉前坐下喝他的粥。

壁炉里的火真的很微弱,对这么寒冷的夜晚一点用也没有。史克鲁吉只好挪得更近一点,倾身靠近炉火,好从那拳头大小的一块煤炭上取暖。这壁炉也很老旧了,是很久以前的荷兰商人盖的,周围全贴着古雅有趣的荷兰瓷砖,上面描绘着《圣经》里的故事。有该隐和亚伯、法老的几个女儿、示巴女王、从羽绒被子似的云中降临的天使、亚伯拉罕、伯沙撒、搭着奶油船出海的使徒,以及上百个能吸引史克鲁吉思绪的人物。然而,马利那张死了七年的脸,像古代先知的手杖一样出现,吞噬了一切。假如每块瓷砖本来都是空白的,并有某种力量能把史克鲁吉那些片段脱节的思绪塑造成图案显现在瓷砖上,那么,每块瓷砖上都一定会是一个老马利的头像。“见鬼了!”史克鲁吉啐道,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转了几圈之后,史克鲁吉又坐下来。当他把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正好落在房间里挂着的摇铃上,那个摇铃跟顶楼的一个房间相通但早已废弃不用,连当初设置的目的都已经忘了。这时,令史克鲁吉震惊万分并感到莫名恐惧的是,他看见摇铃晃了起来。它一开始晃得很轻缓,几乎没发出声音;但是,它很快就铃声大作,同时屋里所有的摇铃全都跟着响起来。

这情形持续了大约半分钟,或一分钟,但感觉起来像一小时。接着,所有的摇铃如同开始时那样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楼下响起一阵丁零哐啷的嘈杂声,像是酒商的酒窖里,有人把沉重的铁链从酒桶上方拖过一般。这时,史克鲁吉想起自己曾听说过,鬼屋里的鬼都被形容是拖着铁链走路。

酒窖的门“砰”的一声打开,接着史克鲁吉听见楼下铁链拖拉的声音更大了;那声音开始爬上楼来,接着直接朝他的房门走来。“见鬼了!”史克鲁吉说,“我才不信邪呢。”

不过,当马利的鬼魂穿过厚重的房门进到房间,站在史克鲁吉面前时,他还是变了脸色。鬼魂一进来,快要熄掉的炉火突然一跳,旺盛燃烧,像是在大喊着:“我认识他,那是马利的鬼魂!”接着,炉火又暗了下去。

同一张脸,一模一样。马利扎着辫子,身上穿的还是那件背心、紧身裤和靴子;靴子上的流苏和他的辫子、外套下摆、头上的头发,全都是竖起来的。那条他拖着的铁链紧扣在他腰上。铁链非常长,像条尾巴似的缠绕着马利;史克鲁吉仔细看了,那条铁链是由现金盒、钥匙、挂锁、账簿、契约和沉重的钢铁钱包串成的。马利的身体是透明的,因此,史克鲁吉不但能观察他,还能穿过他的背心看见他外套后背上的两颗扣子。

史克鲁吉常听人说马利没心肝或没心没肺,直到此刻他才相信这话不假。

不,其实史克鲁吉到现在还是不信。虽然他看见鬼魂站在面前,他也把鬼魂看得一清二楚,并且对方那双冰冷的死眼珠还令他猛打寒战;虽然他注意到裹着鬼魂的头和下巴的围巾,那种质料是他从未见过的,他依旧不愿相信,抗拒着自己的感觉不肯接受。“现在是怎样!”史克鲁吉说,一如既往地刻薄冷淡,“你找我有什么事?”“多着呢!”这确实是马利的声音,毫无疑问。“你是谁?”“你该问我过去是谁。”“那你过去是谁?”史克鲁吉抬高了声音说,“就一个鬼魂而言,你用字遣词真讲究。”他本来想说“都变鬼了还这么挑剔”,不过开口时还是挑了比较恰当的字眼来取代。“我活着的时候,是你的合伙人雅各布·马利。”“你能……你能坐下吗?”史克鲁吉一脸狐疑地看着他问道。“可以。”“那请坐吧。”

史克鲁吉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不知道透明成这样的鬼魂能不能坐在椅子上;他觉得鬼魂要是没办法坐下,可能还得尴尬地解释一番。但是鬼魂在壁炉前对面那头坐下,仿佛经常这么做。“你不相信我存在。”鬼魂看出来了。“我是不相信。”史克鲁吉说。“那么,除了你的感觉之外,你还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我的存在?”“我不知道。”史克鲁吉说。“你为什么怀疑自己的感觉?”“因为,”史克鲁吉说,“一点小事就会改变人的感觉,只要胃有一点不舒服就会影响感觉。你可能是一小块没消化的牛肉、一滴芥末、一片奶酪屑、一小块半生不熟的马铃薯。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说你是鬼不如说你是块肉汁饱满的卤肉。”

史克鲁吉不习惯说笑话,他心里也不觉得这时候适合开玩笑。事实上,他是想表现自己的机灵,借由分心来压下自己内心的恐惧,因为鬼魂的声音让他感觉毛骨悚然到了极点。

这会儿就这么一语不发地呆坐着,瞪着那双动也不动的玻璃眼珠,史克鲁吉觉得自己能跟他拼个平分秋色。还有一点,鬼魂本身所散发出来的那种阴森森的气氛,也非常糟糕。史克鲁吉自己感觉不到那股阴气,但阴气确实存在;因为,虽然鬼魂坐着一动也不动,但是他的头发、衣摆和那些流苏,依旧飘飘摇摇,仿佛是被火炉里散发出来的热气吹动的。

史克鲁吉迅速重新出击,说:“你能看得见这支牙签吗?”他这么做,理由如前所述,希望这回能转移那双盯着他的无情眼睛,哪怕一秒钟也好。“看得见。”鬼魂回答。“你根本没看它。”史克鲁吉说。“尽管如此,”鬼魂说,“我还是看见它了。”“哦!”史克鲁吉回答,“我只要把它吞下去,这后半辈子就要被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半兽人军团迫害不休。胡扯,我告诉你!胡扯!”

听见这话,鬼魂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同时摇动那条铁链,发出一种阴沉又骇人的噪音。史克鲁吉抓紧了自己的座椅,免得吓晕了跌在地上。不过,接下来的事更恐怖,那个鬼魂仿佛待在室内太热了似的,伸手扯掉了裹着他的头和下巴的围巾,于是,他的下巴一下子掉到了胸口!

史克鲁吉吓得跪倒在地,双手捂住了脸。“饶命啊!”他说,“可怕的鬼魂,你为什么要来纠缠我?”“你这世俗之辈!”鬼魂回答,“你到底相不相信我的存在?”“我相信,”史克鲁吉说,“我必须相信。但是,鬼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世界上?又为什么要来找我?”“每个人的灵魂,都必须在他的同胞当中四处游走,走得越远越好,”鬼魂回答,“如果灵魂没在生前游历四方,那么它在人死后会被判处必须这么做。它被命定要在世界上游荡——噢,我真是命苦啊!——去看那些本该在生前与人分享而得的幸福快乐,但现在却已无法分享了。”

鬼魂又发出一声尖叫,摇动它的铁链,绞扭着它虚幻的双手。“请告诉我,”史克鲁吉颤抖着说,“你身上为什么拴着铁链?”“我身上捆着的是我生前铸造的铁链。”鬼魂回答,“我亲手将它一环接一环、一段接一段打造起来的;我自愿捆上它,自愿戴上它。你对它的样式感到陌生吗?”

史克鲁吉抖得越来越厉害。“你想知道你身上的铁链有多重多长吗?”鬼魂不依不饶地紧接着说,“七年前的那个圣诞夜,你的铁链就已经跟这条一样重一样长了。从那之后,你又拼命添加了不少。现在它是一条很笨重的铁链了!”

史克鲁吉瞄了一圈身边的地板,以为自己会看到有五六十英尺长的铁链围绕着自己,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雅各布,”他恳求道,“老雅各布·马利,多说一点吧。说些安慰我的话,雅各布!”“我没有话可以安慰你,埃比尼泽·史克鲁吉,”鬼魂回答,“对人说安慰话是另一个领域的使者的工作,由他们传达给另一种人。我也不能把所有想说的都告诉你,我只获准再吐露一点点。我不能在任何地方休息,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也不能在任何地方徘徊。我的灵魂从未离开过我们的账房——注意听我说!——我的灵魂在生前从未离开我们那窄小的钱坑;如今,在我死后,在我面前等候我的是疲惫漫长的旅程!”

史克鲁吉有个习惯,无论何时,一开始思索事情,他就会把双手插进后裤袋里。现在,他就把手插进后裤袋里,仔细思索着鬼魂的话,不过他没抬眼也没站起来。“你一定是走得很慢,雅各布。”史克鲁吉以一种就事论事的态度评论道,不过语气很谦虚和尊重。“很慢!”鬼魂重复道。“死了七年了,”史克鲁吉若有所思地说,“也跋涉了七年!”“整整七年,”鬼魂说,“没有休息,没有安息。只有永无止境的懊悔和折磨。”“你走得很快吗?”“犹如御风而行。”鬼魂回答。“你这七年一定去过许多地方。”史克鲁吉说。

听见这话,鬼魂又发出另一声号叫,同时把铁链摇得哐啷作响,在这死寂的夜里听起来十分可怕,守夜人要是听见,肯定要告它妨碍安宁。“噢!被掳、被绑缚、被捆上层层铁链的人啊,”鬼魂哭喊说,“并不知道那些不朽的生灵千百年来为这世界付出的心力,因为这世界在所能容许的良善完全获得发展之前,就会消逝进入了永恒。你也不知道每个基督徒的灵魂都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无论那是个怎样的世界——努力行善,却又发现人生太短暂,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你更不知道再多的悔恨也弥补不了一个人滥用机会!而我就是这样!噢!我就是这样!”“但是,雅各布,你一直是个很会做生意的人。”史克鲁吉支吾着说,开始把这些套用到自己身上。“生意!”鬼魂喊道,又开始绞扭着自己的双手,“人类才是我的生意。大众的福祉才是我的生意。施舍、慈悲、宽容和捐赠,全都是我的生意。我做买卖的交易不过是我生意沧海中的一滴水罢了。”

鬼魂又举起铁链,仿佛那是他所有无用的悔恨的来源,接着又把铁链重重摔在地上。“时光流逝,每年这个时节我最痛苦。”鬼魂说,“为什么我从前穿过人群时总是垂眼看着地上,从来没抬起眼来看看那颗蒙受祝福、[6]引导几个博士前往简陋客栈的星星!难道我四周没有贫苦的人家可以让它的星光引导我前往!”

史克鲁吉听见鬼魂不停地说着这类的话,心里十分惊慌,开始剧烈地颤抖。“听我说!”鬼魂喊道,“我的时间快用完了。”“我会听,雅各布!”史克鲁吉说,“但是请别为难我!别说华丽的空话!求求你!”“我不会告诉你,我为何要以你能看见的形体出现在你面前。其实我已经待在你身边很长一段时间了,一直隐形着。”

这话让人一想就不舒服。史克鲁吉打了个冷战,抹掉额头上冒出的冷汗。“那在我的惩罚里可不是容易的部分。”鬼魂继续说,“我今晚来此是警告你,你还有机会,也有希望逃脱我所遭受的命运。一个我为你争取来的机会和希望,埃比尼泽。”“你向来都是我的好朋友,”史克鲁吉说,“谢谢你。”“接下来,会有三个幽灵来纠缠你。”鬼魂简要说道。

史克鲁吉脸色一沉,几乎沉得跟鬼魂掉落的下巴一样低。“雅各布,这就是你说的机会和希望吗?”他支支吾吾地诘问。“是的。”“我……我想,我宁愿放弃这样的机会和希望。”史克鲁吉说。“他们要是不来拜访你,”鬼魂说,“你将重蹈我的覆辙,毫无指望。明天凌晨1点钟声响起时,第一个幽灵会到访。”“雅各布,难道他们不能三个一起来,一次解决?”史克鲁吉试探着问。“第二个会在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到访。第三个会在第三天午夜12点钟声敲过最后一响后出现。你不会再见到我了;注意,为了你自己好,你最好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这些事!”

鬼魂说完这话,拿起它放在桌上的围巾,像之前一样把头包起来。史克鲁吉听见鬼魂的牙齿发出一声漂亮的脆响,知道它的下巴在围巾的缠绕下合上了。他大着胆子再度抬起眼来,发现他这位来自超自然界的访客已经直起身子面对着他,并且铁链也一圈圈缠绕在它的手臂上。

鬼魂倒退着离开他;它每往后退一步,紧闭的窗户就往外开启一点,因此,当鬼魂退到窗边时,窗户已经大开。它示意史克鲁吉靠近一点,史克鲁吉也照办。当他走到离马利的鬼魂大约两步的距离时,鬼魂举起手警告他别再靠近。史克鲁吉停下脚步。

他不是出于顺从,更多是因为惊讶和惧怕。因为,就在鬼魂举手的同时,史克鲁吉察觉到空气中传来一阵令人困惑的噪音:一种断断续续的悲叹懊悔声,无法形容的悲伤和自责的哀号声。鬼魂聆听了片刻,纵身飘出窗户加入了这悲伤的挽歌,消失在荒凉的黑夜里。

史克鲁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着来到窗边,探头向外张望。

空气中充满了鬼魂,匆匆地飘来飘去,边飘边唉声叹气,片刻不得安宁。每个鬼身上都捆着和马利的鬼魂一样的铁链;有些鬼魂甚至被捆绑在一起(它们可能是罪孽深重的政府官员);没有一个鬼魂是自由的。好些鬼魂在生前是史克鲁吉认识的人。他对那个穿着白色背心、脚踝上铐着一个巨大的铁制保险箱的老鬼魂很熟,它因为无法帮助一个抱着婴孩、坐在下方门阶上的可怜妇女而哀号不已。所有这些鬼魂,之所以悲惨,显然是因为它们想要帮助人,却永远丧失了这种能力。

史克鲁吉无法断定,究竟是这些鬼魂没入了浓雾中,还是浓雾掩蔽了它们。不过,不一会儿,鬼魂和它们的哭号声都一起消失了;黑夜又恢复了他先前走回家时的模样。

史克鲁吉关上窗户,又检查了马利的鬼魂进来的那扇门。门上的两道锁都是他亲手锁上的,门闩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他很想说一句“见鬼了”,却才吐出一个字就住口了。也许是余悸犹存,也许是白天工作疲惫,也许是瞥见那个看不见的世界,或跟鬼魂无趣的对话,或因为夜已经很深而需要休息了;总之,史克鲁吉连衣服都没脱就直接上床,并且立刻就睡着了。

[1]欧洲中世纪的风俗,将杀人犯埋葬在十字路口,并用木桩刺穿其心脏,插立在那儿。另外,冬青木作为圣诞节的装饰,常用来插在布丁上。(本书注释皆为译者注)

[2]半克朗(Half crown),一种英国硬币,相当于两先令六便士,或八分之一英镑。

[3]卡姆登镇(Camden Town)原属于伦敦郊区,居民多为贫民。狄更斯幼年曾住在此处。现已属伦敦市区。

[4]19世纪初西欧国家的男子仍有扎短辫子的习俗。

[5]英国国会法案常有措辞不严谨的地方,可让人钻空子。爱尔兰政治家丹尼尔·欧康奈尔(Daniel Ow’Connell, 1775—1847)曾宣称自己能驾一辆六匹马的马车穿过任何此类法案。

[6]此处是指耶稣降生时,引导东方来的博士到伯利恒的客栈里去拜访婴孩耶稣的那颗星。引伸为看见贫苦人家的需要。

史克鲁吉醒来时,天很黑,他从床上望出去,几乎分辨不出哪里是透明的窗户,哪里是他卧房中不透光的墙壁。他努力用他那双雪貂般锐利的眼睛穿透黑暗望出去,这时,邻近教堂的钟传来整点的钟响。于是他侧耳倾听这是几点钟。

令他非常震惊的是,沉重的钟敲了六响,接着第七响,接着再第八响,如此规律地敲到第十二响,这才停了。12点。他上床睡觉时都已经超过2点了。那钟有毛病。一定是冰柱把它塞住了。12点。[1]

他按下打簧表,要看那个颠三倒四的钟错得多离谱。表飞快地跳了十二下,然后停下来。“怪了,不可能啊!”史克鲁吉说,“我不可能睡过一整个白天,还睡到第二天半夜。太阳也不可能出毛病啊,这会儿是中午12点吧。”

这想法令他惊慌起来。他七手八脚爬下床,摸索着走到窗边。窗户上结了霜,他得先用睡袍的袖子把霜擦掉,才能看见外面;尽管如此,能见度还是很低。他只能看见窗外还是雾气深浓,并且极其寒冷,街上没有人群来回奔走引发的喧闹声,如果是黑夜击败了白昼,占据了这个世界,那毫无疑问,街道上应该是一片骚乱。这令他大松一口气,因为,如果再也没有日子可数,那么“见此汇票第一联后三日内支付埃比尼泽·史克鲁吉先生或其指定人”等等之类的票据,将变成[2]美国政府的债券了。

史克鲁吉再次上床躺下,他左思右想,绞尽脑汁,还是理不出头绪。他越认真想,就越困惑;他越努力不去想,就越要去想。马利的鬼魂极度困扰着他。每当他深思熟虑完毕,决定把它当成一场梦,他的心思便像松开的强力拉簧,立刻迅速缩回原点,同样的问题又在面前出现,等他解决:“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史克鲁吉就这么心神不宁地躺着,直到钟敲响了三刻钟,他才突然想起来,马利的鬼魂警告过他,1点钟响以后,会有幽灵上门。他决定清醒地躺着等时间过去,反正他现在要入睡比登天还难,保持清醒也许是他力所能及之处,最明智的决定。

这一刻钟真长,他不止一次相信自己一定在不知不觉当中打了瞌睡,错过了钟响。终于,他专注的耳朵听到了响起的钟声。“叮咚!”“一刻钟到了。”史克鲁吉数着。“叮咚!”“半点钟了!”史克鲁吉说。“叮咚!”“还差一刻整点。”史克鲁吉说。“叮咚!”“整点。”史克鲁吉扬扬得意地说,“根本没事嘛!”

其实,他说完这话,整点的钟声才响,那是一记深沉、单调、空洞、阴郁的钟响。刹那间,一道光芒在房里猛地亮起,他床上的帐子被一下拉开。

我告诉你,他的床帐是被一只手拉开的。不是他脚那头的床帐,不是他背后的床帐,而是他正对面的床帐。他的床帐被拉到一边,史克鲁吉本能地半撑起身子,发现自己一下子跟那个拉开床帐的阴间访客面对面,距离近到像我现在面对着你,我的灵魂就站在你手肘边上。

访客的模样很奇怪——像个孩子,可是又不那么像孩子,反而更像个老头,只因借由某种超自然的媒介出现,使得它的外表缩小了,缩成了一个孩子的身量。它那披在颈后垂到背上的头发像老人的一样白;但它那张脸上却没有皱纹,皮肤光润柔嫩无比。它的手臂很长很结实,双手也是,仿佛具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它的双腿双脚极其纤细优美,跟它的双臂双手一样裸露着。它穿着雪白的束腰短袍,腰上系着一条光灿灿的腰带,色泽十分美丽。它手里握着一根青翠的冬青树枝,与这象征寒冬的冬青树相反的是,它的衣袍上装饰着盛夏的鲜花。不过,它身上最奇怪的地方是,它的头顶发出一道明亮的光芒,是这道光使一切清晰可见;这光毫无疑问有使用它的场合和时机,在不需要太亮的时刻,便罩上一个类似帽子的熄灯器,这会儿它把熄灯帽夹在腋下。

即便如此,当史克鲁吉越凝神盯着它看,就越发现那不是它最怪的地方。因为,它的腰带不停闪烁,各个部分忽明忽暗,时隐时现,因此它的身体看起来也变化不定:一会儿只见一条手臂,一会儿只见一条腿,一会儿有二十条腿,一会儿有两条腿却没有头,有头又没有身体,那些消溶的部分就融化在深浓的黑暗里,连轮廓都看不见。就在令人惊奇之际,它又恢复了原貌,如同先前一样清楚。“先生,我被告知会有幽灵来访,就是你吗?”史克鲁吉问。“就是我。”

这声音温和又文雅,却格外低沉,仿佛不是近在身旁,而是从远方传来一般。“你是谁?是个什么东西?”史克鲁吉诘问。“我是个幽灵,‘过去的圣诞节幽灵’。”“很久以前的过去?”史克鲁吉又问,注意到它身材很矮小。“不。是你的过去。”

史克鲁吉说不上来为什么,就算有人问他也说不出原因;但他就是很想看幽灵戴上帽子,并且开口央求它把帽子戴上。“什么!”幽灵大叫道,“你这么快就想用世俗的手来把我给予的光灭掉?你和同类以热切的欲望打造出这顶帽子,强迫我戴了这么多年,还把帽檐压低到眉毛上,难道这还不够吗?”

史克鲁吉恭敬地表示自己绝无冒犯之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强迫幽灵戴过帽子。接着,他大着胆子问幽灵今天来此是有什么事。“是为了你好。”幽灵回答。

史克鲁吉嘴上说自己非常感激,但心里忍不住嘀咕,要是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不被打扰会更好。幽灵肯定听见了他心里想的,它马上就说:“那就是为了让你改过自新。你要当心。”

它一边说一边伸出强壮的手,轻轻地抓住了史克鲁吉的手臂。“起来。跟我走。”

即使史克鲁吉哀求说这天气这时辰不宜外出散步,床铺很温暖,温度计指着零下好几度,他只穿着单薄的睡衣、拖鞋和睡帽,并且他现在感冒还没好,但全是白费唇舌。那只握着他的手虽温柔如女人,力道却不容抗拒。他起身,发现幽灵是朝窗户走去,他抓紧身上的长袍哀求。“我只是个凡人,”史克鲁吉抗议说,“可能会摔死的。”“容我的手碰你这里一下,”幽灵说着,将手放在史克鲁吉心口上,“你就能体会到比飞翔更美妙的感觉。”

话一说完,他们就穿过了墙,站在一条开阔的乡间道路上,两边全是田野。城市完全消失了,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痕迹。黑暗与薄雾也随城市一同消失,这是个明亮、寒冷的冬日,地面上覆盖着白雪。“天啊!”史克鲁吉说,双手紧握在一起,环顾着四周围,“这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小时候住在这里。”

幽灵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他。虽然只是轻柔的一瞥,但那轻触看来还是打动了老人情感。他察觉到空气中飘浮着的千百种气味,每一种气味都跟千百种他早已忘记的想法、期望、喜乐和牵挂接连在一起。“你的嘴唇在颤抖。”幽灵说,“你脸颊上的东西是什么?”

史克鲁吉喃喃说那是一粒痘痘,声音异常感人;接着他央求幽灵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你还记得路吗?”幽灵问道。“当然记得!”史克鲁吉激动地喊道,“就算蒙上眼睛我都能走。”“你竟然能记这么多年,也真奇怪。”幽灵评论道,“那我们走吧。”

他们沿着大道走,史克鲁吉认得每一扇门、每一个邮筒、每一棵树,直到远处出现一座小镇,镇上有桥、有教堂,还有一条蜿蜒的河流。有几个男孩骑着鬃毛蓬松的小马朝他们跑来,同时朝着坐在农人驾驶的双轮马车和货车中的其他男孩叫喊着。所有这些男孩全都精神抖擞,彼此呼喊着,直到辽阔的原野充满了欢乐的乐章,连清爽的空气听见这乐章也笑了。“这些都是过去之事的影像。”幽灵说,“他们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这群欢乐的旅人过来了;随着他们接近,史克鲁吉认出了他们,并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为什么一见到他们,他会欣喜若狂?为什么他们从旁经过时,他冰冷的双眼会发亮,心脏也兴奋跳跃?为什么当他们在十字路口分道扬镳各自回家,彼此互道圣诞快乐时,他会充满喜悦?圣诞快乐对史克鲁吉来说是什么呢?去他的圣诞快乐!圣诞节给他带来过什么好处?“学校里的人还没走光。”幽灵说,“还有个孩子孤单地留在学校里,被他的朋友们忽略了。”

史克鲁吉说他知道,然后啜泣起来。

他们离开大道,拐进一条史克鲁吉清楚记得的巷子,很快就来到一栋黯沉无趣的红砖屋前,屋顶的圆顶塔上装了一个风信鸡,塔里挂了个钟。这是栋大房子,但是年久失修;几间宽敞的办公室因为无人使用,窗户破损,门全朽坏,墙壁也都潮湿生苔。有几只鸡在马厩里神气踱步,咕咕叫着;马房和牲口棚里都长满了杂草。屋内也不再有旧日的光景;走进阴沉的前厅,瞥一眼那许多敞开着门的房间,他们发现那些房间全都设备简陋、冰冷、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味,这地方给人一种寒冷荒凉的感觉,让人不知怎地联想到从前一早点着蜡烛起床,却又没有足够的东西可吃的情景。

幽灵和史克鲁吉穿过长廊,来到屋子尽头的一扇门前。房门敞开着,露出一个窄长、荒凉又阴郁的房间,那一排排老旧的桌椅板凳让房间看起来更加荒凉。其中一张课桌椅上孤零零坐了个男孩,贴着微弱的火光在读书;史克鲁吉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流泪看着自己早已遗忘的年少身影。

无论是屋中的回声、护墙嵌板后老鼠的吱吱声和混战声、萧索后院里半冻的出水口的滴水声、某棵萧瑟光秃的白杨树树枝间发出的叹息声、空空的储藏室的门闲散的摆动声,甚至火焰的爆裂声,无不带着软化的力量落在史克鲁吉的心上,使得他泪流不止。

幽灵碰了碰史克鲁吉的手臂,指了指那个专心读书的少年史克鲁吉。突然,有个穿着异国服饰、腰间插着一把斧头、牵着一匹载满木柴的驴子的男人站在窗外——这人看起来无比真实又清楚。[3]“天啊,那是阿里巴巴!”史克鲁吉狂喜地大喊出来。“诚实可靠又亲爱的老阿里巴巴。对,对,我知道。有一次圣诞节,那个孤单的小孩被独自留在这里,阿里巴巴就来了。那是他第一次来,就是那模样。可怜的孩子。”史克鲁吉说,“还有瓦伦汀和他野蛮的弟弟奥[4]森,他们在那边。还有,那人叫什么名字?那个只穿着内裤,在睡梦中被抬到大马士革城门口的人,你看到他了吗?还有苏丹的马夫被巨魔倒吊起来,他在那边,头下脚上。他活该。看见这情形我很高兴。[5]他凭什么娶公主啊。”

要是史克鲁吉在城里的那些商业界的朋友听见他如此热切地谈论这些事,声音异常激动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又看见他兴奋激昂的脸,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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