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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2 12: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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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旭斌

出版社:上海市华文创意写作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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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乡

在离乡试读:

作者简介

家村,笔名牛旭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多年专注乡土散文写作。

电话:18919493233

穷人经济学

小时候,农村生活异常拮据,除了粮食可以粜出变卖换钱外,再无其它稳定的收入来源。后来,家里养鸡,鸡蛋舍不得吃,攒下来换盐;秋田间套种洋小豆,三伏天在山野里挖半夏、防风,卖到市场凑起来交学费。

到了我们上小学,那时候还不是义务教育。村里的学校濒临关门,父亲设法把我们兄弟送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念书。父亲的理论是,村头的山墙上写着“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孩子”,他对这句话深信不疑。所以,父亲和村里其他父辈不同,毕竟气力供养我们兄弟俩如愿读完了大学。

家里为供我们读书,十多年动尽脑筋,苦费心机,周身劳苦。先是种红萝卜,后来养猪,再后来到街上集市摆地摊卖豆腐。父辈们的每一次盘算,每一天辛苦,都对我们的生活带来改变。但我们的小打小闹,还谈不上做生意,头脑死板,常被村邻嗤笑。

多少回的努力,父亲看准商机,到农贸市场去转,胡萝卜一斤要卖两毛钱,翌年他便把胡萝卜种到地里,待冬天上市后,满街都是胡萝卜,价钱掉到了整装批发五分钱,还不一定卖出去,远乡里的人实在背不回去倒在市场边的小河里。父亲琢磨,得做个一本万利的事,那就是养猪,一头母猪一窝可以下十多个猪仔,猪仔养到二尺多长了,猪肉却掉价了,父亲忘了去想这猪也是个有囫囵的吃货;为了提高农产品附加值,父亲决定建豆腐,把黄豆做成豆腐卖,他算过账一斤黄豆可以做二斤多豆腐,利润可观,且柴禾可以去南山拾,水可以去山泉挑,豆浆只要力气从石磨上磨就是了,豆腐坊建起来了,街上卖豆腐的人越来越多了,吃豆腐的人凤毛麟角。

劳力不算成本,是父亲的经济学。东西掉价,父亲就多种多养,从量上来弥补亏损,以防收入负增长。行情太差,父亲就背上背篼走村串乡,上门兜售,企图从中赚个功夫钱。生活开支越来越大,父亲就晴日地里劳作,雨天做些手工活,逢集日去市场捞些营生,晚上赶做一些农产品的半加工品。这是唯一解决增收问题的出路。

一次次,我们企图对生活的改变总在与市场的对接和适应中差一步、慢半拍,而囤货压仓,做了不少赔本的劳动。辛勤的父辈们,一个个重蹈着父亲无奈的哑剧。

父辈们没有别的法子挣钱,但要应付各方面叠加的开支,便又研究这些熟悉的行当,如何把握市场。但能够置换成钱的东西还是有限,收成要等季节,还要看天气的脸色。家中能卖的东西只有这几样农产品,如果市场对农产品需求下降了,父辈们别无选择,只能种养更多的东西来贱卖,随市交易,听天由命。

父辈们相信多劳多得,多种多收。他们不知道,产能过剩的时候,市场需求不旺的时候,出产的同类农产品越多,物价就会跌得越低。固执的父亲一代,为了填补生活的漏洞,只好加着码子多种,扩建猪圈多养。结果投资越来越大,生产成本越来越高,穷日子更穷。

几十年过去了,农村生产经营经历了翻天的变革。市场经济知识的普及,给了农人一定的抵御风险能力。多种经营给了农民出路,蔬菜掉价,农民学会了种核桃,农作物掉价,农民学会了种药材。一种作物的亏损可以用另一种作物的收成来弥补。

这些年,市场低迷的时候,农民们也敢于冒险尝试,来赚取人们统统放弃、市场需求回暖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那必然的大收获。做过穷农民的父亲,会心地笑了。

一只狗的死亡

9岁那年,我直面一只狗的死亡。站在院子中央,望着我们家的大黄狗横冲直撞,从院边到屋子,从耳房子门口到牛圈墙头,碰桑树,碰门板,碰石墙,最后身体扭缩成团,蜷卧在屋檐台上,在口吐白沫中奄奄一息。我亲眼目睹了狗在生命最后时刻垂死挣扎的全过程,一直让我对狗充满敬畏,对生命有一种怜悯的情怀。

狗之死在农村里,尽管是十分寻常的事件,但之于我,却无比痛苦。一个下午,我躲在屋檐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我放学后摇着尾巴跳跃的大黄狗不见了,我打猪草归来从村口迎接我回家的大黄狗不见了。人们说,它死于一只老鼠。

老鼠或许是被铁锚夹死的,或许是被乱棒打死的,或许是被农药毒死的,或许是感染了传染病死的。老鼠的死因,关联着大黄狗死亡的真相。但从死前的征兆上看,八成是中毒或得了流脑之类的重病。村里没有兽医,更没有科学的鉴定手段,一只狗在村人们的猜疑中,以多种多样的方式,寂然死去。

只有我知道狗的疼痛与难过,因为在许多个傍晚,是它陪着我在村后面的山坡上看庄稼,是它大雨天和我一起钻进窑洞里避雨,是它在我贪玩的时候替我看着院子里晒的粮食,我看一眼它,它便懂得我的心思,它看一眼我,我便知道它是渴是饿。我们在情感上相融相通,眼神上彼此理解,是童年时要好的伙伴。

在乡下,狗是家家户户看门的工具。主人只要给予它食物,维系它的生命,它便用忠诚守卫家的安全。狗是忠实的奴仆,替主人料理家务外事。院子里来人了,狗会汪汪直叫,提醒主人从室内出来察看,若来的是邻居熟客,狗的叫声稀稀落落,断断续续,不怎么紧张,若来的是陌生人,狗会非常疯狂地乱叫,带着撕咬的吠气,若是夜间,全村有一只狗狂乱地叫嚣,超不过一分钟,全村的百十只狗会集体大合唱,直到把满村熟睡的人都叫醒,村东头的手电筒和村西头的手电筒光芒交织,山上人家的路灯映照山沟里的灯火,直到一件事情弄清真相,一种生僻的声音找到出处。人们纷纷回屋睡觉,在门板的吱呀声里,狗才躲进窝里,半昏半醒地睡去。

我一直觉得狗很辛苦,它一直怀着忧患于未然的提防意识生活。或许一辈子都没有过过安生日子。三伏天,它就在一棵树下,或者漏雨的窝棚里,大雪天,它还是在树下,或者透风的窝棚里,但狗无怨无悔,不论主人贫富,进了谁家门,便是谁家狗,认认真真上班,没日没夜工作。劳苦一生,直至死去。

可世俗又总偏见,有人赞美春蚕,却无人赞美狗。明知是人仗狗势之事习以为常,却道狗仗人势之嫌。甚至给狗戴上扭曲的骂名,是趋炎附势、阿谀狂妄的代名词。这实属对狗之不公。许多时候,我们的粗心,或许是麻木,却忽略了狗的冷暖甚至疾病。

狗被人们蔑视,打心眼里看不起,源于人类的优越与偏执。没有人在乎狗的感受与未来。它永远是别人生活的附属品,它只是替主人做辅助性工作的帮手,一定程度上可有可无。

现代社会生活节奏紧张,人情世事难于处理和应付。特别是城市里,许多人把情感寄托给爱犬,这倒不是养狗看家,而是与狗说话,玩乐,散步,形影不离。一方面是城市里的人们与人隔膜、自然疏远的缘故,一方面也是人际关系复杂交际困难,对一个人付出多少未必能得到真心,而对一只狗,你的所作所爱,狗绝对不会马虎、不会忘记。

一分关切,终生回报。狗是最懂得感恩的动物,狗很在意人的感受,你的烦恼,你的痛苦,你的情绪,它似乎都在用摇曳的尾巴向你表达出于它的慰藉,你仔细去看,它摇尾巴的姿势,正是和你心有灵犀的沟通。狗爱人,也是人喜欢与狗一起生活的原因。

成为让主人满意的狗仔是狗终极的目标,狗毕生很努力。夏家湾地里满坡玉米成熟的秋天,狗每天风雨无阻上山,它一直在前面引路,生怕我走错迷路或者丢掉。难道狗也知道我还是个孩子?

从一只狗的死亡,我想到了生命转瞬即逝的无常;从狗身上,我学到与人交往处世的学问。

家乡的小河

家乡的小河,烙在我的童年里。它无名,人们习惯上叫它双河。一条是经过重山阻隔,迂曲波折,清粼粼地从南山溪涧奔流而来的小河,河里鱼蟹成群,浅藏在河床的石头缝里;另一条是自天山、关山的雨水、雪水、森林之水汇集,自小镇西向东流淌,两条河呈四十五度角的几何定势巧妙地交汇,分割出镇子四面环山、相靠相望的村庄。

河流以北的上游是我的村庄,山根处有方池塘。池塘源头,有一眼多少代人的记忆里都未曾枯竭的泉水,冬暖夏凉,水流丰沛,足够一村人生活。泉周遭生长着密林,有洋槐、梧桐、椿树等高大乔木。池塘澄明,映照着上方的天空、云彩、山峦、田地、耕牛和劳作的人;湿地如坪,依偎着巍峨的阳山堡子;池水清澈,看得见水底漫游的鱼虾和蝌蚪。草长莺飞之时,池边昆虫飞舞。母亲和婶婶们在浣衣,孩子们光着脚丫子捉鱼蟹,欢唱着童谣。

跟随村庄的溪水,我走到了双河。

对双河最深刻的印象是我读小学的时候,县上往农村下派社教工作组,我们在老师带领下齐刷刷地站在双河畔列队欢迎。清澈的河水波光粼粼,小河“S”形地伸着懒腰,绕经陈家庄、马河坝、孟家山、郝家旮旯等一些村庄,永不回头……

大山裸露着白花花的岩石,郁郁葱葱的植被在巨石腾空的炸裂中被掀起。石缝中有水流渗漏出来,谷底的山泉一天天枯涸。我从田野的败相里,感到村庄一种令人窒息的紊乱。

什么时间庄稼失去了结实的长相,有谁听见土地板结的呻吟?一道山坡上,挂着象尿布一般丑陋的数个采石场,石料场,石灰窑,石灰膏厂……

多年前的一个伏天,暴雨引发了山洪,牛大的石头从坡上哗啦啦地滚下来,被暴洪席卷进宕沟,泥石流淹没了池塘。池塘里的鱼顺着穿过村庄的溪谷被冲到镇上,满街上翻跳着挣扎的鱼。洪水过后的池塘,已成一个稀泥铺平的泥沼。浑浊的烂泥潭上,镶嵌着烂树枝,废铁皮,横陈着宕沟里动物的尸体,泥淖里栽着无数条鱼骸。水不与谁商量,就野蛮地带走了一条深谷的东西。

农历时令失去节气的特征,规律失调,乱套。我经过悬于半山的几座石料场,石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周围停放着许多张着牙齿的巨型机器,上山下山的大卡车忙迭不休,苍翠的大山已被削去半张脸庞。我带着脚镣般的泥巴,穿越天然气管道挖开的干渠,那剖开大地心脏的一道深槽,从父亲种地的山梁上鱼贯而来,穿透玉米林和山坡。夏家湾里哨岗一样的大石头,我已寻不见痕迹。庄稼身上的粉尘,在风中刷刷作响,病怏怏的麦子青黄不接,谷穗干瘪,在一块块梯田上,稀里哗啦地摇晃,缺水的村庄越来越多……

我的内心,一直把双河置于不可侵犯的高度守着,回到年少。那纯净、甘冽的深山之水,孩子们曾掬着小手畅饮。那些年月,还没有人往溪水小河中扔死猪,丢臭鞋,倒鸡毛蒜皮的垃圾。岸上还有田畴,有挺拔大地向天生长的树。人们还敬畏和感恩河流,出于深山林海中圣洁的八仙洞、五仙洞、白马洞、花仙洞、棋子洞……

自从小镇的人车市场拥堵起来后,小河被垃圾壅塞,已没有浪花朵朵的清凌,已看不到鹅卵石摩挲的河床。我离开小镇之前,我不能预测出我将去向何方,以及小河的命运。

我知道,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小河,远离村庄,再没有听到过他们回乡的脚步。美好环境的破灭,我们还祈愿他们回来吗?他们还会回来吗?

这些年看双河,我都有一种莫名的伤痛和无根的失落。河流只因经过了人居的环境,一次性塑料袋、包装箱、废旧物品等垃圾便倒挂河床,污浊不堪。没有人在河岸上散步,更没有孩子在河边留恋、玩耍,春暖花开的太阳下也没有孩子捞鱼、捉蟹的身影。一条河流彻底完蛋了,像枯木失去了生命,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缺少了早年欢奔的韵律。我突然发现,荒芜的家园,毁坏的环境,流传着霉腐的气息。

有什么可以挽救河流的隐痛和顽疾?家园只有一个,失去它,我们又到哪里安身?

背架子

家乡的农田是一级级向山顶盘旋的梯田,红陡坡、悬垄梁上各有百十亩,灌坪梁到夏家湾虽在山脚,但梯田面积最大,海拔高却土壤肥沃,是长庄稼的好田。

背上背架子满山转的时候,正当村庄丰收。赶上这浩浩荡荡的背架子队伍,你一定会被这场面所震撼。

到了春天油菜花开和秋天黄豆叶黄的季节,田园和旷野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把最美的一面展示给蓝天上飘舞的白云。就连白云也眼羡大地,飘着飘着,就化作烟岚,失散于天空,我想它一定是来到了旷野上,与虫鸟花草一起,搬运自己的幸福,搬得只剩下湛蓝湛蓝的天空,碧绿碧绿的山野。那些背背架子的人,也在搬运生活、搬运盼望的收成和幸福。

农人们在田间佝身劳作,追赶牛羊的少年在山道上奔跑,这是一幅难以描摹的乡村画景。我是一个少年时,就在村后的山峦上喊,笑,闹,背着空背架子,把年少的轻狂,一腔腔撒给用一谷一栗养育我们的旷野。

六十多阶梯田地围着丘壑起舞,在庄稼泛出七彩的光芒时,仿若挥动着飘飘的衣袂,绚丽的彩带,你站在高处俯瞰,就有一种眩晕的感觉,不是高处不胜寒,也不是高山缺氧,而是那份天地造设的完美把你给看美了,陶醉了。

黛色的山峦,青草青青,在那些羊肠小道中,迂回穿梭着肩背东西的人们,老远看去一排排,或者一个个黑团,黑影,黑点,若隐若现,走近了,才知道他们身上背着柴禾,秸秆,打山的猎物,或者熟了的麦子,他们汗流浃背,青铜色的脸庞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在折来拐去的山路上往山下走,寒冷的冬天,他们也会满身细汗,面泛红光。

在山的怀抱里,山势越陡,梯田越窄,通行的山路就更加逼仄。连接邻乡的公路还没有通达前,从后寨子去夏家湾的山梁上,田间道路基本都是羊肠小道,最宽的也就容一辆架子车通行。更多的东西在收获时,要打包打捆,搭背在背架子上往回运。

人是最早的车,两条腿就像两只轱辘。又像蚂蚁搬家,把坡上的柴禾,地里的庄稼,玉米秸秆,药材,一点点、一捆捆搬回家。背一回东西,由近及远,最远的要走七八里路,地形不平坦的地方,背上一背架子东西要先上坡,然后下坡,路不直展的地方崎岖难行,一不注意或者遇雨遇雪,还会摔跤,甚至会掉到坎下,坡底。

八九岁的时候,得到父亲馈赠予我的第一个背架,二尺多长,到山里帮忙劳作的时候,出于玩耍的目的,父母会在脊背上搭背一些轻的东西,挂一个马勺,或者捆几条编织袋,背些许柴草,都是轻如烟的东西。我背着它满心欢喜地下山进村,在奔跑中路遇的人都夸我攒劲,我也暗自窃喜能用背架子背动东西了,并以此向伙伴和村庄宣布我的成长。

上中学之后,父亲给我新造了一个背架子,松木的,在制作推刨的时候,从推刨眼里盛开的木花儿,让满院子飘散着油脂味的松木香。背架子用两根三尺多的弧形木条作脊梁,横担五条龙骨,以铆钉相嵌,打钉结实,便纹丝不松。我们狗蹲姿在旁打下手,父亲嫌碍脚。说实话,父亲的木工活一般,非常不专业。我对父亲说,背架子很好,但咋少一样东西,父亲想了想,遂顺手从院边的柴堆里,抽出一根带杈儿镢把粗的木头,几经打磨,便做了一副配给我背架子的搭拐。

背架子做好后,父亲用软木藤扎好绳卷,绑好扎绳,架在我肩头,说试一下,现在起,你就要像一个大人一样干活了,这坡上的几亩地,我和你娘干不动的时候,就都是你们的。我感到沉重,但还不完全明白生活的重担。只顾自地喜欢散发着松香的新背架。母亲在给我做的背系上,用一件穿过的红绒衣,锥得很结实,还是扁平状的,又绵软又厚实,在做的衬背上,没有垫麦草,而装着用过的旧棉袄。一副不勒肩膀、不垫脊背的背架子,在伙伴们中我再一次很拽地炫耀了一回。打那以后的中学时光,我回家后第一件事要么是去打猪草,要么是挑上背架子,到山上,在黄昏月下,接山上每天回家都会拾一些柴的母亲。

后来,村后通了上山的车路。父亲抽空造了一辆架子车,从小镇买回来一个车轱辘,放在院子里安装时,我们兄弟欣喜若狂,终于可以扔掉压得人喘不过气、直不起腰的背架子了。我肩上的红背系,断了许多回,母亲又一次次锥补,换过多次,有铆的地方都快散涣了,早已没有了好看的模样。哥哥将他的背架子自个儿放到了耳房子的棚上。在他想来,也已等不及这一天来得太迟,怕干活怕流汗害了怕了,他放回的那个地方,是家里封存旧东西和不用物件的地方。

父亲生气了,喊住哥哥让取下来。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架子车再好,远山上荒坡里没路的庄稼还要背架子收,你们知道干活累,就把书好好念。一让我们念书,我们便无话可说,对着屋檐淌眼泪,委屈,喜悦,涕笑交织。但喜悦还是战胜过内心的不安,拉上父亲新套的架子车满村子游荡,显摆。

车轮碾过家门前的蒿草,把青草的水都碾出来,碾过打麦场,留下如花的车辙。村庄上空浓郁的草香随风飘散,留在我蒙昧的童年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知道,在农业方式的更新转变和农具的淘汰换代下,背架子又像最早配给它的搭拐一样,继承性地做了架子车的好兄弟。我背着背架子背麦的时候,切身体悟了“人在负重下直起腰身就不会趴下”的道理,这也是我背着背架子拾柴磨面,在直面和迎接生活的苦累时获得的感悟。

谢谢父亲,在我力所能及的时候,给我承接住生活的背架子。背架子并没有压垮我,而坚毅地将我背向和送往了远处。

草垛

晚上睡觉前,我先要在打麦场上坐一阵,看星星,看月亮,没有月亮的晚上,就听风声,与风对话,把少年的寂寞送给能离开村庄的风。那些年,我把梦想告诉夜空的风,告诉所懂得的也能听懂我话的身边的石头,洋槐树,各种各样会开花的不会开花的草。

村里人都坐在打麦场上,干活的干活,筛糠的筛糠,纳凉的纳凉,虫子和飞鸟,说不清有多少只,在麦场上散步,盘旋。未眠的人家还在豆腐坊里,在石磨上推豆瓣,或者用石头搓洗铁锅,有节律的声音和炊烟的味道,飘到打麦场上来。孩子们想吃豆腐呱呱的,跑回家,拿个碗,直奔豆香四溢的豆腐坊,站到锅头,眼巴巴地等着锅底铲出来的美食。

村里人迷恋麦场,是迷恋丰收。一年的收成,都从麦场凯旋而出,是活命的指望。夜里,黑得看不清树影时,还有几把旱烟锅,明明灭灭,像徘徊在树篱草丛间的萤火虫,让一麦场说瞎话的人们不摸黑,还能顺着院墙推开自家的柴门。

吃过饭的空碗放在地上,人们坐在场边的石头上,飞舞的萤火虫是村庄的星光,照亮一垛垛排列整齐的草垛,挂在树梢的鸟窝和立于麦垛草垛周围的农具。月光努力地向打麦场透露,有时候都挤弯了身躯,有时候弦朝上,有时候弦朝下,但浓密的树丛笼罩着麦场,可以透进来的光亮有限,千转百回折射进来后,把一块簸箕大的地方照得贼亮贼亮。一阵风过去,又把一排排草垛,照得一览无余。

草垛有方有圆,有庄稼垛,柴草垛,庄稼垛有麦垛、高粱垛、黄豆垛、油菜垛、荞麦垛,庄稼垛小,柴草垛大。秋天的麦场主要堆积着刚从山地收回的玉米秸,二三十根一捆,八九捆一拢,一拢拢站在麦场上,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被风吹干,褪去满身的绿。到冷月天,村里人靠在草垛上晒太阳,下雪天,孩子们躲进草垛里做游戏,捉迷藏。一个孩子藏进去,不做声,十个孩子在外面找,很难找出究竟藏在哪个草垛里。

草垛风里雨里,雪里霜里,守着打麦场,检阅万物飘香和大地稔熟的秋天。场边的几棵树开始落叶,泛着满眼的金黄,一片片零到地上,把牛蹄印,脚印和满场的泥泞都盖起来,盖得了无痕迹。黄豆从地里割回来,根上带着泥。豆角在风中褪色,在阳光下爆裂,饱满的豆子,一场大太阳后就睡了一地。

秋收后的麦场,没有粮食打碾时就垛着柴禾,堆放着烂陈的东西。蚯蚓此时乘虚遁入湿软的泥地里,匍匐,耕耘,它用毕生的经历寻找一条接近麦场、看见星空的路,但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出口,让自己钻进地洞后又很快抽身出来。蚯蚓放弃了前途,决定在地下冬眠,不干预地上的纷扰。当我们用完最后的柴禾时,搬开草垛揭过草秸,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蚯蚓在草垛底下所布的迷宫阵。顺着被拱起的泥土,我们探寻蚯蚓的生活轨迹,十分迷奇。

场边还有几株叫黑木杈的灌木,是我们曾经制造弹弓的最好木料。夜深时远望,尤其一个人在场院,会感觉惊恐,慌张,树影变幻多姿,象各种带着武器的怪兽,等待谁走上前展开厮杀。若再遇上起风,这些树怪就更可怕了,挥着手,跺着足,朝脚步慢下来的我们冲来。

望着走动的树,听着奇怪的声音,心里明明知道这是树影,但有时候还是觉得很怕,忍不住高声吼出来,把一村庄的狗都给叫醒,狂乱不停地吠叫。静夜的山村,因我的胆怯,而从熟睡中醒来陪我。后来我不怕影子,也许跟知道了树怪的真相有关。其实,自然中本没有鬼怪,只是什么东西在人心中作怪而已。影子只是脑海中的悬念,你心中坦荡,便无影无迹。

离开了曾迷藏过的草垛,在空空的麦场上,吹过玉米秸的风声还在耳畔回响,桔梗草绛蓝绛蓝的花事大片衰败。一起玩大的伙伴纷纷远离村庄。一个人在小镇上买地盖房,逢集日到农贸市场摆摊;一个人开开着大卡车满国跑;一个人在城里开饭馆;一个人放弃补鞋匠从城里租房供娃念书,学着在网上卖东西;一个人当了南方一座工厂流水线上的车间主任;一个人已埋在大山下的黄土里。他们无暇返回村庄,打理已被荒草淹没的农田,无法面对草垛,重温那过去的生活。

所有的嬉戏,都曾掩映在草垛周围,掩不住的笑声绕过一幢幢土墙,回荡在宕沟的山谷。我明白:失落由心灵哗然盛放后的寂灭而生,如烟花,似昙花。空瘳由周遭众人別离后的孑然而来,如星空,似幽谷。茫然由希望期冀潜长后的失意而起,如逐鹿,似惊鸟。坚强由意志磨砺不泯后的执着而在,如雪松,似劲草。

住进城里后,圆了我从小的梦,但难以遗忘乡村草垛的模样。城市高楼好比农村草垛,人们在其中安家筑巢,栖息成眠。我想:高楼有多高,遥望村庄的目光就得有多深远。

我曾看见过野鹿

山里的野花,是20多年前被风吹散的种子衍生的后果。它们长在梁上,坡场,山涧,深谷,它们开放时像满天的云朵,成团成簇,是十分茂盛的家族。

一场场山中的花事,让牧童们在狭小的乡村世界里,也像花一般开怀。夏家湾以东的山梁上,是一片偌大的草场,因为土里料礓石太多,开出的荒地多年无法耕种,瘠薄得只能荒去,不出半年便成了野草地、灌木林。草场上面是天空,下面是一级级连到山脚下的几十台梯田地。春天,匍匐的草场泛出新绿,像盖着一床花被子,绿一片,黄一块的,一到初夏,草就染绿了整个坡场,绿得郁郁葱葱,漫无边际,仿佛能拧出水来,看一眼,似乎都能闻见青草的气息。一直到晚秋,各种野草的花儿次第开放,有席地而开的花,有发出长长枝茎开在顶端的花,有黄色的蒲公英,紫色的豆豆花,白色的野莓子花,有野红花,防风花,马莲花,有地榆草、桔梗草开出的别致的花,莱菔子开出的像伞一样的花……

在一片花香氤氲的山谷,我们陶醉在目不暇接的花事中,度过喜出望外的一年四季。贫瘠的山野,在不同时令总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喜悦。9岁那年初冬,我看见过一只野鹿,它一定是迷路了,或者找不见了同伴和亲人。野鹿站在夏家湾东梁,低头注视着我,目光陌生,眼底发出怜悯的光。待我正用口哨集齐伙伴,还没来得及看清野鹿到底是失落,还是见到一个孩子突然奇怪时,野鹿就撒腿跑了,像野马横穿过那片花儿绚烂的坡场,向夏家湾跑去。我追到梁畔,站到梁顶寻找,野鹿已无影无踪。我极其失落地坐在草地上正难过时,伙伴们赶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责问我:“野鹿在哪里,野鹿呢?野鹿呢?”,他们一声声责问,一个个拽我起身,一边朝四下里张望和寻找,他们“野鹿在哪里,野鹿呢?野鹿呢?”的质问声,一遍遍回荡在夏家湾那深寂的山谷。伙伴们问一遍,山谷也问一遍。我紧捂住耳朵,心想,一定是奇异的口哨声惊吓了野鹿,是这缭绕在山谷里魔鬼般的吼声,吓跑了野鹿。我狠狠地自责,用脚踢着草地,拾起一根马桑棍,满荒野抽打。打烂了繁茂的灌木叶子,打断了缠来绕去的草藤,打落了满野开怀的丛丛野花。直到大人们闻讯纷纷赶上这荒地,在马桑林里找到丢掉魂一样的我们,他们说,这帮娃疯了。瞎狗叔掐了一下我身上的穴位,掰开我的眼睛和嘴巴看了看,说这娃碰见怪物了,魂不守舍,赶紧抱回去禳一下,给“蒸胎”煮鸡蛋去。

父亲背我下山时,我能感觉他的紧张和脚步的慌乱。在转过山梁从草场下来时,我在父亲背上看见蓝天上不断开花的云朵。循着草场崎岖的小径,又看见满坡正在怒放的野花,生机盎然,正朝我微笑,点头,我望着野草野花向天而生的美丽,为自己刚才的暴行深感羞耻。它们迎风拂动,轻轻地,静静地,在阳光下衣袂相连,心手相挽,自在怡然。它们可掬的笑靥,让我心底的不乐和脸上的抑郁一下子豁然消散,它们笑着,那般开心,那般迷人,让我使劲溜下父亲的脊背,不顾身后一群人的呼唤,一路小跑着回家。

那天以后,我在村庄里行走,总有好心的邻居抓住我缠七彩线的手,问我吃了几颗鸡蛋,身上有力气了没有。他们问祖母问母亲,孩子的魂叫回来了没有。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一个孩子会精力虚脱,精神恍惚,不懂得民间所说的魂不附体是什么意思,依旧像疯子一样玩耍。那时候我还说不上信不信祖母“狗娃哦,吃馍馍,喝汤汤哩”这样叫魂的根据,只听见父亲母亲从门口大声地回答“回来了,回来了”。

究竟是不是疯了,我也心存怀疑,因为满村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有人在我身后交头接耳,说着父亲的小名指我,悄然议论我长大了都是“愁愁”。我没有顾及这些,一样在村庄里瞎奔,乱跑,和过去一样没心没肺。但愿意和我一起玩的伙伴明显减少,他们倒不是怕染病给他们,也不是忌讳我的倒霉,而是他们始终固执地认为那一次我看见野鹿的事,是说谎欺骗了他们,让他们丢下牛,丢下草背篓,不顾大人们的喝斥,满身大汗爬几道梁,跑一架山,却连野鹿的毛也没看见。

这让我在童年的生活里一直背着说瞎话的黑锅,因为目击者只有我一人,无人能够为我曾确实看见过真正的野鹿作证。伙伴们都认为我在吹牛,瞎编,他们不再直接相信我说的话。

过去的我是否诚实,让我心存怀疑。虽然曾经的误会已在我们长大后打碎隔阂,荡然无存,但村里人对我的看法,一直让我活在一个被人注视和怀疑的世界里,一直挥不去那蒙蔽下的阴影。爱骗人是伙伴们取笑我的把柄。有时候,我正面迎接的笑脸,在背后还有人戳脊梁骨。父亲母亲因为我的事也很没面子。那时候,我多么希望野鹿再次出现在夏家湾东梁上,来为我证明清白,洗刷掉我从小就骗人的谬论。多年的等待最终落空,我还是屈服了,把牙打掉咽进肚子里,承认自己骗过人,并通过道歉赢回了失散的友谊与伙伴。

一年年山花盛开草场时,我还借机坐在那片山梁上,苦盼野鹿能从山背后的丛林里出来,希望它见到我一定不再逃跑,能凭着多年的守候,会亲近我,信任我,一起信步草场,看花微笑,听风低唱。一起周游我们的庄园,用昂起的头颅,为我行走,为我作证。

我就像荒野里一苗草木,那样浑浑噩噩地生长,既不知晓土深处的事情,更不把握野鹿在什么季候出现。越来越多的人,正在遗忘往事的征程。这些年回乡,我还经常去那片草场坐一坐,看一看,也朝着花儿微笑,隔着不景气的庄稼地,朝着夏家湾野鹿奔走的方向找寻,找寻我的野鹿兄弟,野花妹妹,野草亲戚。但眼睛已然模糊,看不见什么,我来不及找伙伴们去说说这些瞎闹的事,或者去重温草场上游戏的欢愉,眼前已被无比深茂的荒草充塞。伙伴们都已纷纷远离山村,只剩在我心灵一角,这些不断幌招的风吹草动,只剩寂寞无人的草场,孤独的游子,还有挖地的父亲对远山呼喊的声音,空寥,悠长,低徊。

打山的歌谣,驱走了天上的云;务工的列车,带走了离乡的人。草木离开一巴掌泥土到远方,就水土不服,人到他乡,哪里的黄土都养人。从越来越多举家离乡的打工现象看,没有人还会在城镇化的进程中停下步来苦守贫寒,和远山的祖坟。人比草木更适应环境,人的根不比那草木深。

永远照彻村庄的是太阳。我仰卧在夏家湾的荒野中,阳光被风吹来温煦。我终将仰卧在这里,一个人从内心里笑。那时候我全然不知世界与我的关系,但我还是祈愿:花儿和野鹿,你们到天荒地老,都永远不要离我而去,到天翻地覆,都千万不能离我而去。

拜给石头

乡村的孩子,从小就被拜给了石头,山泉水或老柏树。

请石头作拜大,图的是命硬,长久。爱生病的孩子,多以石头为拜大,逢年过节得按时祭拜。这信仰是代代相传的习俗,村里几乎没有没拜大的孩子。

石头有的在村东,有的在村西,有的在远山上,拜哪样的石头为父,主要依据生辰选择利好的方位,再依照方位选石头。哥哥的拜大是夏家湾的一块山石,就在父亲包产到户后开垦的荒地下面,房子般大的石岩裸露在山体外,像被斜嵌入山峦的一枚巨楔,形方正,青灰色,巨石上面生长着蓬蓬草和马勺蔓,把石头的上缘遮盖着,不论下雨刮风,下雪凌霜,石头都有茂密的草木保护。

夏天,那些草接连开花,马勺蔓顺着石岩垂吊下来,把石头用藤蔓和繁叶织起来,织得严实的时候,与山岗浑然一体,甚至看不见石头的面目,在石头缝和草丛中,常常盘着草绿色的蛇,有时候也顺藤蔓吊着,一不小心去割草,会抓一把,或者软软地踩在脚下。

小时候不懂事,责怪父母为什么要把哥哥拜给这十多里外荒坡中的石头,来祭拜一回,得爬一架大山,太远了,路又难走。尤其是每年除夕,往往大雪封山,我们按父亲的吩咐,怀着敬畏的心灵,一步一滑地走进夏家湾的山谷,雪水让棉裤腿变成了冰串子,我和哥哥,像两个小木偶,机械地穿行在荒山野岭中。

依据山势和平日记忆的方向,我们筋疲力尽地爬到叫拜大的巨石下。雪覆没了一切,包括石头。抬头看天,整座大山阻挡在我们眼前的悬崖,怪石嶙峋,迎迓交错。鸟儿南飞了,虫子冬眠了,我们在雪地上的脚步声,也被空空的山谷放大,我们说话的声音,就像我们捉迷藏时曾经钻进大木筒里,发出嗡嗡的回声。

在我们双膝下跪的地方,徒没有一片雪,是叶儿枯黄通身绵软的荒草。哥哥高兴地说,拜大就是好,给我们跪的地方都不下雪,怕冻伤我们的膝盖。卷在身上发皱的纸,折断的香火,在雪地上烧出通红的火焰,我们对着石头磕头,石头无语。完成祭拜,我们起身回头看石拜大时,风把石头顶上的积雪吹落,打在我们刚刚跪过的地上。石崖上两道墨黑的斑线,仿佛石拜大的眼睛,在朝我们眨动。我们望着空谷许愿时,石拜大在对我们微笑。

村里人说,石头是天地间最有份量的物,通身冷漠,内心火热。石头有耳有手,有嘴有脚,你别看它终古不动,其实一直在走,你别看它一言不发,其实万物皆观。它把一切都看于眼,记于心,让人们相信世界,相信自然,相信生活。

风雨大作时,石拜大就是农人的避风港;沉重的农具不想拿回家了,就放在石拜大的石岩下,第二天上山路过时取。石拜大肩上,常憩有离群的孤鸟,远翔的候鸟。石拜大一言不发,但馈赠每一个亲近他的人、鸟以爱和温暖。

对石头的信仰,源于乡村环境下的耳濡目染,有畏惧,有崇拜,有信任,还有我们在行为处事中,石拜大所禀赋给我们对身边万物的眷顾、恻隐与厚爱。

永远一样的黎明

太阳出南山时,还带着清晨的冷寂。这是秋天,露水打湿屋檐,打湿最后的草丛,县城的荒滩,野地,河坝里的草坪。这带着些许凉意的曙光,让我清醒地迎候黎明。

风从眼前过去,树叶子窸窸窣窣在地上吹动。麻雀,还是其它的鸟儿,生活在身边所有勤奋的生灵,它们都醒得早,来得早。来看天光沐浴城市的黎明,沐浴不断生长和拔高的村庄和城市。

河流一路奔去,河滩上的青草渐次衰败,流水静琬,哑然,低低地,静静地流淌,仿佛不愿惊扰了路人,不愿让世界知道自己还激越地活着,还在流淌远方山林的乳汁。

多年的习惯于人生是一种改变,至少是一种接受。我习惯在黎明时看天,喜欢天光初开时强烈的光线,在似醒未醒的天籁中,一点点拨开混沌,拨开沉积岩般厚重的乌云,而绽露出清明的曙光。遇见黎明的我内心平静,感觉世界远大而无穷,甚至非常形而上地认为,能被每天的曙光照耀的人,是万般幸福的。

沉浸于黎明的幸福中,望着一缕缕天际照来的亮光洒到阳台上,犹能看到就在不远的远山处,我们还在院子,或者门旮旯里揉着惺忪的睡眼,父亲已挑回几担水,正推开柴门,拴上牛车,母亲背上背篓往村后的高山上走,出村的路口汇集着成群结队到山地里去的人。他们对每天的生活、每一垄庄稼都满怀期待。农民们从不失望,始终那么辛苦又自信地劳作。

在山与天之间,在天与村庄之间,黎明的天光挟带层层烟云和迷雾,把高高低低的村庄锁在里面,看不清房屋、树木和刚刚醒来的家园。烟雾特别大的时候,山路上走动的人,牛,有时候我们只看见牛的尾巴,人背上的背篼,其它都在烟雾中,迷蒙得完全看不清。

村庄和田野静处天籁,鸦雀无声,沉浸在无语的黎明中。谁偶尔咳嗽几声,喊几句牛语,或者敲打几下牛车,还有农具碰撞的声响,都一下子被浓密的烟雾包裹,传不出响亮的动静来。村庄的黎明,象黎明的村庄一样缄默,除过鸡鸣犬吠,能听见的声息十分有限。

另外有一个黎明,我在感觉没有尽头的河西走廊,在玉门以东,我的胞兄生活的城市,与母亲和他们作别。哥哥骑电动车送我,宽阔深长的马路上,就我们两个人的身影,电动车缓缓地向着雄关东路开,两旁的沙柳向后退去。哥哥在前面骑车,我坐在后椅上,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风,看不见影子,但气温很低,母亲送我出门时的目光象风一样瓦凉,让我浑身发冷,颤栗。哥哥说着一些嘱托的话,三言两语;说着父亲,话欲言又止。我听着,眼底的泪光被风吹得冰凉,能这样两个人在一起说话的数很少,我静静地听着,耳朵嗡嗡直响。车到站时,坐在后排的我已泪流满面。那是长大后从没有流过的泪水,不知因为什么流淌。站到马路上等车,茫茫的戈壁朝霞弥漫,无际的穹庐,红红的天光,就像哭肿的眼睛,正照着异乡的城市上,一对命运隔离的兄弟俩。他们依依惜别。

满戈壁的风,荒凉地吹,我们在城市的边陲,连霍高速的一旁,依偎在黎明深处,行李放在人行道上。沙砾在额前起舞。我忽然觉得额头暖暖,就在这永远一样清静的黎明。是什么在吹打我,是什么在亲吻我,留下这特殊地理中最难忘的纪念。我的亲人,风沙天天吹他们,他们也一样在每一个黎明,在注定摆不脱的疼痛中,一阵一阵地思念我们。

抚摩照到玻璃上被反射过来的光线,什么也抓不住,手中最多只剩几粒尘埃,或许什么都没有。每个这样的时刻,我都会抑制不住地去回望,感觉自己已经年老,在岁月的河流上,载我的扁舟,已顺流而去,弃我而去。青春就象深深的昨夜,再隐晦再美好的时光,也会被黎明揭穿;曾经的玩伴,像被抛石子一样抛落,抛向永远追不回来的远处。好在是,经世的麻木,已让我在看待时光流逝时失却敏感,不再因脸上的皱纹和走过的歧路而无端地痛楚。

这些年,父亲独自在院里走动,春天把粪土背运到田里,夏天收油菜籽,秋天剥玉米,冬天把蔬菜藏入地窖,然后用斧头一节一节为越冬劈柴禾。从日暮到黎明,他都一个人,把时光在自己还能打理动的农活中过滤,贯穿,有时候全然忘却了时间,过了饭时。但每一个黎明,他第一件事是去山谷里挑水,在鸡圈里喂鸡,扫院,打磨锄头,关门。最后一件事是准备迎候翌日的黎明,计划农事,盘算籽种,提前配楔好要用的农具。

秋风渐凉,晨光阴沉,满院子的树叶被吹过大地的旋风卷起,飘过院墙后,飘上屋顶。父亲不喜欢城里,他认为生在那里,终老就在那里。他一直在等,等节日的团圆,等母亲,等家人团聚。有时候他偷着笑,好像一家人都在,有时候他担心,郁闷得吃不下饭。他在院子里跺几下脚,狠狠地敲打锄头,院落的回声去给他证明:走了的人,谁也没有回来。这个时候,空荡荡的院落,失落和孤苦作他的亲朋,他的伴。

一个人的生活,在清寂的黎明,永远一个人。鸟给父亲说话,听父亲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离乡的人去外面的世界奔波时,都带不上自己的父亲。我在懊悔中怀念小时候,天黑前,黎明时,兄弟俩靠着门框,坐在门旮旯,等候父亲母亲回家,或者目送他们去换营生,一整天魂不守舍地盼望着,期待着,他们又早点回家,带回来好吃的东西。

许多年后,我们远离家园,父亲开始遥遥无期的等候。是不是我们打小就知道,什么境况下最爱我们的人都是父母,什么处境中永不抛弃我们的人都是父母,我们才这般逞狂。是不是我们打小就知道,日后能够永远等我们回家的,依旧是苦守在山村里,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黎明里,在苔藓满院的晚秋里,苦等空等我们鬓白耳聋的老父亲。

从不迷惘的鸟声

天空高远,可以望见摆着阵闪过的鸟儿。都说你是一个孤独的少年,喜欢孤独。一个人坐在泥地里玩泥巴,掏坑,聚水,用蒿草棍编玩具,不吃不喝可以坐一天。坐到日落西山,坐到天昏地暗。

你遇见一只斑鸠,通身华丽,在灰突突的麻雀群中,在树林里的闪担鸟和火燕子间,最灵活地转动脑袋。斑鸠叽叽喳喳,好像在说着什么话,你一直在努力探听,但没有听清楚。你听说每一只山里的鸟儿都有灵性,还听过关于生灵转世的传说,鸟的前世今生,鸟的神话。

但对于你,最确凿、能听懂的鸟语还属于夏收前黄鹂鸟的鸣叫。它们飞过山野时,放大嗓门对炙热的大地喊:“玄黄,玄黄,四川的麦子割倒了”。这是一句听起来十分清晰的鸟语,鸟们就坐在麦地畔的树梢,这样一遍遍地喊叫,喊得你不耐烦,扔起一枚土块,惊飞一地麻雀,但黄鹂鸟还在叫:“玄黄旋割,四川的麦子割了了”。仿佛鸟在和你做游戏,闹着玩,既让劳累的你歇一歇,又调侃你赶紧干活,四川一带的麦子已经收完了,你们家的麦子,你就抓紧开镰吧,看着那柳黄了的,及时先旋着收割。

你和所有的玩伴,在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追鸟,顺着一阶阶梯田,玩斑鸠跳崖的游戏,七八尺高的地坎,你们一个个轮番往下跳,基本都能成功地跳下去,但跳下去的身姿代表输赢。不能跳下去趴在地上,吃一鼻子土,不能狗蹲姿坐在地上,更不能侧翻在地上,跳下去的身姿要像跳水运动员一样双手伸展、平衡站立才算过关。

你们玩耍的沟沟坎坎,回荡着“斑鸠跳崖,摔不死了重来”的童谣。斑鸠望着你们,像望着一帮机械的人偶。你坐在地坎上,望着栖在水桃树枝上的一只斑鸠,斑鸠也望着你,看你一个人坐在地畔,为什么不去跳崖。斑鸠不知道,就在两天前的暴雨中,你背着草背篓牵着牛下山,经过水泉湾时滑倒在泥路上,扭伤了右腿。斑鸠傻望着你,叽里咕噜地叫,眼神很坚定,似乎它反复重复的话,是要让你听懂什么,是在给你讲述什么,是在向你提问什么,是在等你来回答。抑或是鸟儿看着坐在一隅的你身单影只,与你同病相怜,吐露它的心语。

斑鸠在你身边的水桃树上陪你坐到晌午,日头照得麦地没有一片树影时,拍拍羽毛后才飞去。它对你说了很多话,没有得到回音和共鸣。它飞走了,也许也满怀失望。

斑鸠走后,你暗自问:“鸟儿啊,你最远能飞到哪里,能飞到县城吗?”。你羡慕鸟儿有一双翅膀,一定去过城里。你羡慕鸟儿有一双明眸,飞越千山万壑,依然还能回到这座小小昆仑山下的窝。

你确实没有听懂斑鸠的语言,虽说它曾相信过你可以做它的伙伴,你还是没有听懂那望着你所说的鸟语。你只是一介农夫,没有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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