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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3 01: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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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德莱塞

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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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经典世界名著)

珍妮姑娘(经典世界名著)试读:

前言

《珍妮姑娘》是以德莱塞

个姐姐为原型撰写的。1900年圣诞节,德莱塞父亲老保罗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九岁。他一直跟玛丽和布伦南住在罗彻斯特,他最后的时光过得很平和,帮助布伦南家照看花园,每天都去参加早弥撒。他父亲和玛丽——这个在德雷霍特因为跟上校西尔斯比引起性丑闻从而羞辱了老保罗的女儿——住在一起这件事使西奥多产生了创作《珍妮姑娘》的冲动。一个不苟言笑从旧世界过来的父亲在他女儿年轻时断绝了和她的父女关系,但却在她的照料下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西奥多在他父亲去世不到两个星期,1901年元月6日就开始创作《珍妮姑娘》。不久他便写完了四

章。之后,作者因为出版方面的问题,多次受到掣肘,并被要求加上道德说教。德莱塞为此一度意气消沉,无心再写《珍妮姑娘》。当然,德莱塞写不下去的真正原因是他和材料保持不了距离,小说原型玛丽的生活顽固地不听他想象的调遣。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这些材料还是显得色彩暗淡,没有生气。他越是着急,越是没有灵感,尽管出版社给经济窘迫的他提供了援助,但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德莱塞得到这种恩惠越多,思想负担就越重。

本书是一部哀婉凄恻的情史,一曲悲天悯人的恸歌。一

八〇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有一位三

十岁的妇人,带着一个十八岁的女子,走进俄亥俄州科伦坡市的大旅馆里,到帐房写字台的前面,问他旅馆里有没有她可以做的活。那妇人身材丰满,一张慈善的面容,一种天真羞怯的神气。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似隐藏着无穷的心事,只有那些对穷苦人面目作过仔细观察的人才看得出来。她的女儿紧随其后,一种畏惧和羞怯使她在母亲的背后,眼睛始终不敢正视前方,这种神情任谁都知道她从哪儿来的。她的母亲虽然没有文化,却有一种含有诗意的心情,拥有着幻想,感情,和天生的仁厚;她的父亲又有着沉着和稳重的性格,两种性格相结合起来就造成她这样一个人了。如今她们正穷困潦倒。当帐房看到她们母女俩凄惨的样子时,深感同情。“你想做些什么?”他问。“我可以干一些洗洗擦擦的活儿,”她羞怯地回答,“我能擦地板。”

她的女儿听她这么说,就不自觉地转动起身子来,她不是不想做这些工作,而是因为她不愿意人家看破她们快要生活不下去,才来找活做。那帐房看她们这般可怜,心里不免产生同情。看那女儿脸上露出的不得已的神色,就知道她们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请你稍等一下,”他说完就朝身后的一个房间走去,去叫女管事长出来。旅馆里是常有活干的。因为常打扫卫生的老婆子走了,楼梯和客厅都还没有人来整理。“那个小孩是她的女儿吗?”女管事长问,因为她从站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她们。“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如果可以的话,下午就让她过来。我想那女孩子一定会帮她的忙吧?”“你可以去见管事长了,”帐房回到写字台旁,面带微笑地对她们说。“就从这边过去”——指着他身边的一个门。“她会给你安排的。”

上面所讲述的这一幕,是玻璃匠人威廉·葛哈德一家的不幸遭遇的顶点。原来威廉·葛哈德的这个工作,也和其他的工作一样不好做,每天都得看着自己和爱人还有孩子们,仅仅靠辛苦劳动得来的那一点东西来勉强维持日常生活。他自己正卧病在床。他的长子西巴轩——他的朋友们都称它为巴斯的——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个货车制造厂里面做艺徒,每礼拜仅有四块钱的收入。他的大女儿珍妮妃甫,虽然年纪已过十八岁,却从来都没有工作过。其他的孩子,乔其十四岁,马大十

岁,威廉十岁,味罗尼加八岁,他们都还是小孩,什么事都不能做,只是让他的负担更重而已。他们只剩下一所房子可以生活,之前为了六百块钱的借款把房子抵押了,总还算是他们父亲的财产。他之所以要借这笔债,是因为他想买下这所房子,但还缺

个房间和一个门廊,就可以住下全家人了。抵押的时间本来还有几年,可是他现在非常的穷困,不但把所有的钱都用完了,就连下一年的利息也拿不出来了。葛哈德弄得一点办法都想不出,医生的诊费,房子的利钱,还有欠肉店和饼店的,虽则人家都知道他老实本分,随他拖欠,可是时间一长,大家就不再相信他了。每一件事情他都放在心上,天天折磨着他,他的病在短时间内,也就很难痊愈了。

葛哈德的老婆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曾经一段时间她以洗衣服为生,其余的时间用来在家做一些家务和照顾孩子跟丈夫,还得偶然抽出点时间来掉掉眼泪。旧店家不赊东西给她,她就得去找较远的地方找个新店家,先拿一点现钱起个帐,然后靠赊东西来过的,直到那店主听了别人的议论就不再赊东西给她,她又只能到更远的地方去找。玉米便宜了她就只熬一罐灰汤玉米粥,再没有别的东西,这样就可以吃一礼拜。玉米粉做羹,是勉强可以填饱肚子的吃法,要是里面加上点牛奶,就能当筵席看待了。油炸山薯是他们最高级的食品,就更不要说是咖啡了。煤和木柴都是他们辛辛苦苦从附近捡回来的。这样的,他们一天天的度日如年,盼望父亲的病快些好起来,玻璃工厂早点儿开工。但是到那年冬季即将来临的时候,葛哈德就开始感到没有希望。“我得马上走出困境才好,”这是那坚强的德国人,经常要说的一句话,当时在他那种不大有劲的声音里,他的焦急只能得到一种虚弱的表现。

真是灾难不断,碰巧味罗尼加又出了疹子,一连好几天,大家都当她就要不行了。她的母亲不顾一切专心守着她,时时刻刻都在为她祈祷。爱温吉医生抱着天性的慈悲,每天都会去给那孩子认真地诊察。路德派的教士翁德牧师也用上帝的名义来给她慰问。他们两个都把一种严肃的气氛带到她家里来。他们是代表超越的力的黑袍神圣使者。那葛婆子一直哭哭啼啼地守在床边,就仿佛那孩子马上就要离她而去了。三天之后,危险期终于度过了,可是家里仅有的余粮也完了。西巴轩的所有积蓄都已经用来买药。只剩下煤可以去捡了,但是孩子们去捡煤的时候好几次从铁路站场被赶回来。葛婆子几乎要放弃时,方才想起这个旅馆来。现在她拥有了这个机会,真是感到不可思议。“你希望能有多少工钱?”女管事问她。

葛婆子急需用钱,见管事这样问,便也就大胆起来。“一天一块钱,多吗?”“不多,”管事说,“这儿每礼拜估计只有三天的话,你只需要每天下午过来一趟把它做完就可以了。”“可以,”葛婆子说,“从现在就可以开始吗?”“好的,我现在来告诉你那些洗擦的工具放在什么地方。”

她们这么仓促进来工作的地方是当地一家富丽堂皇的旅馆。科伦坡是本州的首府,人口近

万,每天都有许多来来往往的旅客,确是经营旅馆业的一个好地点,这几年来的生意又有好转,最起码当地的居民也会为此感到自豪。这旅馆是个五层的建筑,规模很宏大,在中央广场的一角,议事厅和大店铺都在那里。旅馆里的接待室很大,而且最近又重新装修了一下。地板和护壁板都是白色大理石的,由于常常擦的原因一直都是光耀夺目。有一张庞大的楼梯,胡桃木做的扶手,黄铜做的横条。旁边有一个很引人注目的角落是专门用来卖报纸和烟卷的。楼梯转弯处,就是帐房的写字台和办公室了,屋里全是硬木做的隔板,并且有的煤气灯装饰着。在接待室一端的门口,专门是用来理发的一个房间,放着一排排的椅子和修脸用的水杯。门外的公共汽车和火车不时地来来往往。

这个大旅馆,一般是上等社会的人才来居住的。本州好几个州长,在任期间都把这里当做家一样来居住。又有两个合众国的参议员,每次有事到科伦坡来,都会在这里开一个有会客室的房间。其中的一个参议员白兰德,旅馆主人都已经把他当做是一个永久的顾客,因为他是本城人,而且至今未婚。其他短住的客人,有众议员,各州议员,以及商人,专门职业者,乃至大批行业不明的人物,来来往往,而形成了这个五彩缤纷世界。

当时母女两人突然走进到这个光彩耀眼的地方,就感觉到无比的害怕。

她们始终小心翼翼的,生怕要闯祸,什么东西都不敢去碰一碰。她们正在打扫的客厅铺着红色的地毯,在她们的眼里就像王宫一般华丽;她们都不敢抬头看,一直用极低的声音说话。到要去擦台阶上和楼梯上那些铜条的时候,就都得让她们拿出勇气来了,那母亲有些害怕,女儿觉得这样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很不好意思。楼梯下面就是那间富丽堂皇的接待室,人们在接待室闲聊的同时,都看得见她母女两人。“这里不挺漂亮吗?”珍妮妃甫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道,却因听见自己的声音而感到恐慌起来。“是啊,”她的母亲回答说,这个时候她正跪在地上,努力地用她那双笨拙的手在绞擦布。“住在里面应该会花很多的钱吧,你想是吗?”“是的,”她的母亲说,“别忘记这些细微的地方也要擦的。看你已经漏了好多地方了。”

珍妮听了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继续认真地干活,使劲地擦,再也不敢随便看了。

那母女俩很认真地工作着,一直到五点钟的时候,外面天黑了,整个客厅的灯都亮了,看起来是那么的美丽,其实她们已经快要擦到楼梯脚。经过大旋门,从寒风冷冽的外面赶进来一个强壮帅气的中年绅士,他那缎子做的帽子,宽敞的军用斗篷,在杂乱的人群中,立刻就能显现出他那独特的气质。他的脸面有点偏黑而且带有一份严肃,但是线条开朗,显得是富于同情;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上面有浓黑茂密的眉毛掩盖着。他经过写字台的时候,捡起事先就为他准备好的钥匙,走到楼梯边拾级而上。

当他看见在他脚下正在擦地板的中年妇人时,不但特地为她拐了个弯儿,并且很亲切地挥了挥手,等于说:“你不需要回避。”

可是她的女儿已经站起来,目光正好触碰到他的视线,她那有些害怕的神色,显出她怕自己挡住他的路。

他面带微笑地鞠了个躬。“你不需要客气,”他说。

珍妮只微微地一笑。

他走到了楼梯顶,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这才看清她那楚楚动人的样子。他看见她那白皙的高额头上很自然地分披着两条发辫。他又看到了她的眼睛是蔚蓝的,皮肤是柔滑娇嫩的。他甚至于可以从容赞赏她的嘴和她那略显丰满的腮帮,尤其是那圆浑婀娜的体态,看上去充满着青春和健康。他看了一眼之后,就庄严地向前走去了,可是她那迷惑人的体态,已经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跟着他一起走了。这个人就是青年议员乔其·雪尔佛斯脱·白兰德阁下。“刚才上去的那个人不很英俊吗?”过了一会儿珍妮说。“没错,是很英俊,”她的母亲说。“他手上还有根金头的手杖。”“人家走过去的时候你别盯着人家看,”她的母亲很严肃的给她说,“这是样会显得不礼貌的。”“我没有盯着看他呀,”珍妮天真地回答,“是他向我鞠躬的。”“好吧,不管怎么样你不要注视人家,”她的母亲说,“人家也许会不高兴的。”

珍妮不作声地工作起来,可是这个缤纷多彩的世界,已经影响到她的官感了。她实在不能不去听周围的热闹和谈笑。大接待室的一区就是吃饭用的地方,听那里盘碟碰撞的声音,分明正在预备晚餐。另外一区就是接待室的本部,那里有人正在弹钢琴。晚餐以前悠闲舒适的气氛正充满着整个房间。这就在那天真的劳动女子心中触起了一种希望,因为她正处于风华正茂的青春时期,贫穷还不能占满她所有的心。她没有停止过工作,有时都已经忘记身边辛苦的母亲,忘记母亲眼边皱纹密布,母亲嘴里常常要嘟囔。她只想着周围的一切都很诱人,希望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份。

下午五点半左右,女管事想起她们,就来告诉她们能够离开这儿了。她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离开那已经全部擦完的楼梯,收拾好洗擦的工具,就匆匆动身回家。

她的母亲觉得最起码找了份工作,心里非常高兴。

路上有几座豪华的房屋,珍妮心中又想起了在旅馆中的新奇生活而产生的那种朦胧的情绪。“有钱不很称心吗?”她说。“是啊,”她的母亲回答说,当时她正想着害病在床的味罗尼加。“你看见旅馆里那么大一间饭厅了吗?”“看见了。”

她们经过一些破烂不堪的草房,在凋落的枯叶里走着。“我恨不得咱们现在也有钱,”珍妮自言自语地说。“我可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的母亲叹了一口长气说,“我相信家里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了。”“咱们去找找包门先生吧,”珍妮大声地说,因为她那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又被她母亲的绝望声音唤起了。“你认为他还肯相信咱们吗?”“咱们可以去对他讲明咱们在什么地方工作。”“好吧,”她的母亲有气无力地回答。

离她家不远处有一家灯光昏暗的小杂货店,她们小心翼翼走进去。葛婆子正要开口,可是珍妮抢先说了。“今儿晚上可以借给我们一点吃的吗?我们现在在科伦坡大旅馆做工。礼拜

一准给你钱。”“是的,我们现在有事儿做了。”葛婆子补充道。

包门是她们家里还有积蓄的时候一起做生意的好朋友,所以知道她们说的是实话。“你什么时候去那边工作的?”他问。“今儿下午。”“您是知道的,葛奶奶,”他说,“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的日子也很艰难,”他再加上解说道,“我也得养活我的家。”“是的,我知道,”葛婆子瘦弱无力地说。她那旧绒线打的围巾掩盖着她一双做工做红了的粗手,可是它们在那里边不安地动着。珍妮撅着嘴站在一旁。“好吧,”包门先生最后说,“这次就借给你。礼拜六一定要归还我。”

他把食物包起来交给珍妮,又带着点讥讽的语气说道:“我想你家一有钱,就去换做生意了吧。”“不会的,”葛婆子回答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是她有些害怕,不敢再谈下去了。

她们踏进那黑暗的街道中,沿着破烂不堪的草房向自己家里走去。“我不清楚,”走到门口的时候母亲有气无力地说,“他们有没有捡煤回家。”“你别担心,”珍妮说,“要是他们没有去捡的话,我会去捡的。”“有一个人赶我们走呢,”当母亲问起他们捡煤的情况的,这是那心里慌乱的乔其回答她的第一句话。“我也捡了一些煤,”他又说,“我的是从一辆车子上掉下来的。”

葛婆子只微微一笑,珍妮却大笑了。“味罗尼加的病情好点了吗?”她问。“她似乎已经睡着了,”父亲说,“我五点钟的时候给她吃过药。”

一顿微不足道的晚餐正在预备的时候,母亲就走到孩子的病床前,像往常一样依旧开始熬夜。

吃饭的时候,西巴轩说出了自己的意思。他是在社会和商业上有经验的,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的建议值得考虑。他虽然只是一个造车匠的艺徒,而且除了他所尽力获得教义外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但是他已经拥有了男人的特色和精力了。人家给他改的巴斯这个名字跟他非常的相符。他显得强壮威武,从他的年纪来说相貌要算不错的,正是一个典型的都市青年。他早就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认为一个人要有所成就,就必须做点事儿——去交一些事业有成上等社会的人物,最起码要装得同他们结交的样子。

就因为这个原因,他老喜欢到科伦坡旅馆一带来转转,他觉得这个旅馆聚集了社会上一切有身份人物。他一有钱就去买一套体面的衣服,天天晚上混到市上去,和几个朋友们站在旅馆门前,悠闲地逛着,手里拿着五分两支的雪茄,时不时地抖抖身上的时髦衣服,等着看女人。和他一起的,就是城里一些不务正业的子弟,以及那些到那儿去理发的和喝杯威士忌酒的青年们。只要是这样的人,都是他所要努力的目标。衣服是主要用来炫耀的。人家如果穿着漂亮的衣服,戴着戒指,插着别针,那么无论他们有什么样的行为都是合理的。他要做这一类的人,要学这一类人的举动,因此他那游荡生活的经验就非常丰富了。“你们为什么不去帮客人们洗衣服呢?”他听珍妮说了下午工作的经历之后就这样问她,“这个应该会比擦楼梯好些。”“怎么才可以洗衣服呢?”她回问。“那当然是要去问那个帐房咯。”

珍妮觉得这个点子非常不错。“如果我们在那边碰面的话千万不要跟我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背着人告诫她,“你别露出和我很熟悉的样子。”“为什么呢?”珍妮直率地问。“唔,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的,”他回答说,因为他之前有给大家说过,她们这穷困的样子,他不好意思认她们做自己一家人。“你只装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好吗?”“好吧,”她温柔地回答,虽然他的年龄只不过比她大不到一岁,但说到底他始终是哥哥,应该听他的话。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她把这桩事情告诉她的母亲。“巴斯说咱们可以在旅馆里要些衣服来洗洗。”

葛婆子已经把怎样可以添补她那六个下午挣来三块钱的问题想了整整一夜,可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只好认同了这个主意。“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她说,“我可以到帐房的写字台询问一下。”

但是她们到旅馆以后,一直没有机会去问这句话。她们一直工作到黄昏才有了机会,女管事吩咐她们去擦写字台背后的地板。那帐房很喜欢她母女俩;喜欢那个母亲带有忧虑神色的面容,也喜欢那个女儿的妖艳美丽的面貌。所以当葛婆子把在心中想了整个下午的那件事情畏畏缩缩说出来的时候,他就不厌烦地听着。“这儿有哪位先生给我东西洗吗?”她说,“那我将会感激不尽。”

那帐房看出了她那焦急的脸上充满贫困至极的神情。“让我考虑了一下,”他一面说,心里就想起参议员白兰德和马歇尔·霍布金来。他们两位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一定愿意来帮助贫穷的女子。“你可以上去看看参议员白兰德看,”他仍旧说着,“他在二十二号房间里,拿这个去找他吧,”他写上了号数又说,“你上去,就说是我叫你去的。”

葛婆子感激不已,接过卡片来,看着她念不上来的那几个字。“这样就可以了,”那帐房观察着她的神情说,“你快些上去,这会他可能还在房间里。”

葛婆子怀着满肚子的疑惑去敲二十二号的门。珍妮默默地站在她旁边。

过了一会门开了,整个房间的光辉里面站着那位议员先生。他身着鲜明的西服,比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更显得年轻。“好啊,奶奶,”他说道,原来他已经认出了她们,特别是她的女儿,“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那母亲觉得很惭愧,吞吞吐吐地回答了他的话。“我们来问一下,您有什么赏我们浆洗的没有?”“浆洗的?”他用一种特别响亮的声音疑惑地重复了一下她的话。“浆洗的?到屋里来吧。让我瞧瞧。”

他很礼貌的站在一边,招手叫她们进去,把门关上。“让我瞧瞧,”他又重复了一遍,马上把衣橱的抽屉一个个的开关起来。珍妮对这个房间兴趣浓厚。壁炉台上和妆台上摆放着许多的玩艺儿和好东西,都是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的。议员先生的安乐椅,旁边放着的绿罩灯,美丽而有光彩的厚地毯,地板上的美丽毡条——那样的舒服,那样的奢华啊!“坐吧,那边有两个椅子,”议员先生面带微笑地说着,走进一个壁橱去。

母女俩依旧有些害怕,觉得礼貌上还是站着比较好,可是议员先生找到东西出来的时候,又一次请她们坐下。她们这才敢慢慢地坐下来。“这是你的女儿吗?”他对珍妮淡淡地一笑接着说。“是的,先生,”母亲回说,“她是我的大女儿。”“你的丈夫还在吗?”“他叫什么名字?”“你们住在哪里?”

对于这些问题,葛婆子很恭敬地回答了这些问题。“你一共有几个孩子?”他继续说。“我一共有六个孩子。”葛婆子说。“好啊,”他回说,“那已经是一个大家庭了。你的确已经对国家尽了你的责任。”“是的,先生,”葛婆子回说,她被他那热情的态度所影响了。“你说这是你的大女儿?”“是的,先生。”“你的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是个玻璃工匠,可是他现在卧病在家。”

谈话之间,珍妮那一直瞪大的眼睛很有兴趣地四处看着。他每看她一眼,她就报以一种坦率天真的瞠视和一个含糊不清的可爱微笑,因此他的两眼也就很难从她身上离开了。“唔,”他深感同情地说,“那是太不幸了!我这儿有一点浆洗的——不是很多——可是随时欢迎你们下次再来洗。下礼拜也许你有很多。”

说着他就把衣服装进一个边上有花的蓝布口袋里。“您这衣服有规定的日子要吗?”葛婆子说。“不,”他轻轻的说了一声,“下个礼拜哪天都可以。”

她简单地谢过他,就动身要走。“让我想一下,”他说着走上前来,开了门,“你就在下礼拜一送回来吧。”“好的,先生,”葛婆子说,“太感谢您了。”

她们走了以后,参议员就又回去看他的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心境不宁。“真是糟糕得很,”他合上了书本说,“这班人真有令人感到伤心。”原来珍妮那种惊奇叹赏的神情已经弥漫了整个房间。

葛婆子和珍妮又回到了那黑乎乎的街道。她们经过这一次较幸运的冒险,心里感到特别的高兴。“他那房间不很漂亮吗?”珍妮压低了声音对母亲说。“是的,”母亲回说,“他还是一个有钱人呢。”“他是一个议员不是?”女儿接着说。“是的。”“做有名的人一定是舒服的,”女儿低声细语地说。二

讲到珍妮的精神——怎样才能形容呢?现在正给科伦坡这位有钱人收送衣服的贫家女子,与生俱来就有一种非常温和的性情,用言语是无法表达出来的。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些人的某一种性格,来也不解所以然,去也不问是何故。人生,当这种人还能承受得了的时候,便是一种特别的国土,一件无限美好的东西,只要他们能够怀着奇特的心情飘泊到里面去,那就简直可以说是天堂一般。他们睁开了眼睛,就能看见一个舒适而完美的世界。树呀,花呀,也有声音和色彩的世界。这些,就是他们的国家的宝贵遗产。倘若没有人说这些东西是“我的”,他们就会得意地飘泊而去,口中唱着的是全地球的人都希望有一天听到的歌曲。这就是善良之歌。

然而生活在这个在物质的世界里,这样的性情差不多要算是有点反常。曾经那些织进了骄傲和贪婪的世界,是要对理想家和梦想家侧目而视的。倘若有人说看云有趣,那告诫他的就是不可闲荡。倘若有人愿意听听风声,这对于他的灵魂是非常好的,可是那风声就会夺去他所有的一切。倘若一切无生命的世界用一种特别完美而使人了解的柔和声音将人感召,使得人们难以舍弃,那人的肉体就要受到伤害了。现实生活中我们的手永远向这种人伸着——永远要贪婪地紧紧地抓住这种人。卖身的奴隶就是由这样造成的。

在现实的生活中,珍妮就是具备着这样一种精神的人。从她的青年期开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善良和慈善。如果西巴轩跌坏了,她赶紧拼着性命把他平安无事地送到母亲那里。要是乔其嚷着肚子饿,她就把她仅有的面包都给他。她每天都要花费许多时间来哄她的弟弟妹妹睡觉,该唱歌的时候她放声高歌,还要做一些遥不可及的梦。自从她学会了走路,她就是她母亲的得力帮手。家里那时的一些家务都归她管。她也经常觉得自己很命苦,她却从来没有向别人诉过苦。她也清楚别的女孩子生活比她自由得多,美满得多,可是她从来没有过一丝的嫉妒;她心里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嘴里却仍旧继续唱歌。天气晴朗的日子,她就在厨房里看窗口,多么希望去逛逛外面的牧场。自然的美丽曲线和树荫接触着她,她会觉得它简直是一种歌曲。有时候她也跟乔其他们一同出去,把他们带到一片胡桃树繁生的地方,因为那里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面有舒适的树荫,下面有湍湍的溪流。她不是一个能把感觉构成概念的艺术家,她的灵魂可也会对这些事有所反应,每一个声音和每一声叹息,她都会觉得它的美而欢迎它。

每当夏季的精灵斑鸠儿从远处发出动听悦耳的声音时,她总侧着脑袋专心地聆听着,那声音的全部精髓就跟银色的水泡一般落进她那颗崇高卓越的心。

见到太阳和暖和树荫中有它的夺目光芒装饰着的地方,她常喜欢在那里欣赏这种景象,到那阳光普照的地面去散步,并用她与生俱来的鉴赏力去巡行群树间的神圣走廊。

她也会被这色彩所影响。她经常会因为日落的奇异光彩而感动。“我真想知道,”她有一次带着女孩子家的傻气说,“飘浮到那些云里头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时她发现一株野葡萄藤天然形成的一个圈子里,马大和乔其坐在里边。“啊,如果你有一只通往那里的小船,不是很有趣吗?”乔其说。

她正抬头仔细观察着远处的一朵云,一片银海里的一块红色的海岛。“想想看,”她说,“如果人们可以住在那么一块海岛上的话……”

她的灵魂早已飞去那里了,它那仙境的路径已认识她的轻盈的脚步。“有一只蜜蜂朝那边飞去了,”正在注意一个大蜜蜂飞过的乔其说。“是的,”她像做梦似地说,“它是朝家的方向飞去的。”“不管是什么它都会有一个家吗?”马大问。“几乎什么东西都有的,”她回答。“鸟儿也需要回家吗?”乔其问。“鸟儿也要回家的。”“蜜蜂也需要回家吗?”马大问。“是的,蜜蜂也要回家的。”“狗要回家吗?”乔其看见附近的路上一只孤零零在行走的狗,就这样问。“那是,当然咯,”她说,“你也知道狗要回家的。”“牛蝇呢?”他看见那微弱的阳光里有一群小昆虫正在拼命地回旋,就又硬要问下去。“是的,”她虽然这么说,可也只相信她自己一半的话。“听啊!”“哦哦,”乔其显出一幅半信半疑的样子嚷道,“我无法想像它们住在怎么样的房子里。”“听啊!”她又说了一遍,一面打着手势叫他不要发出声音。

每天的这个时间就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晚祷的钟声如同祝福一般落在将要黑暗的天空。很远的地方,种种音调整齐地发出温和的声音,“自然”因她在倾听,大概也已停止活动了。一只胸部带有红色羽毛的知更雀在她面前草地上欢快地跳跃着。一只蜜蜂发出嗡嗡的声音,一个牧牛铃丁当的鸣,还伴有一种可疑的悉索声,报告一只松鼠正在秘密侦察。她把她那双十分漂亮的手举在空中,侧着耳朵细心地听,一直到那些柔和的音调疏散开来,使她的心不复能把捉为止。她这才站了起来。“啊,”她感觉到一阵诗的伤感,握紧了手指长叹一声。随即她的眼睛湿润了淌出晶莹的眼泪来。她再也抵挡不住这汪洋情海了。

这就是所谓的珍妮精神。三

青年参议员乔其·雪尔佛斯脱·白兰德是一个很特别的男子。在他身上聚集着社会主义者的智慧和真正人民代表的同情心。他出生在南部的俄亥俄州,除了以前在哥伦比亚大学读过两年法律外,是在本州长大和受教育的。他十分了解民刑法律,在州内任何人都比不上他,但是他从来没有下苦功去认认真真地应用他的知识,所以在律师界并没有杰出的成绩。也赚过一点钱,假如他愿意昧良心的话,原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多赚的,但是他不会做这种事。不过他的品行还不能够克制对朋友的徇情。就在上次的总统选举,他曾支持一个人当选州长。

还有几次官吏的任命,他嫌疑都很大,有一两次干得简直十分差劲。每当自己过不了良心这关的时候,他就说“我一生中只不过这点劣迹”这句话来自我安慰。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安乐椅上,把整件事情想过一番,就念着这一句话,站起身来,脸上还带有一种羞愧的微笑。在他身上,良心是很重要的。但是他的同情心,就没有那么强烈。

科伦坡是他众多选举区的一部分,他在这个选举区里曾经三次当选为众议员,两次当选为参议员。可是到现在他还是独自一个人。在他青年的时期,他曾经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但是最终却没有任何的结果。这倒并不是他的失误,而是在于那个女子觉得没有必要再等他。他由于过长时间选就一个能够维持生活的资格。

他生得健壮有力,不胖也不瘦,可以说是一等一的帅哥。他受过各种各样的打击,吃过许多亏,因而外貌上会有另外一种神气,能够得到那些富于想像的人的同情。人家都以为他天生是和蔼可亲的,他的参议院的同僚们,也觉得他才能并不是很高,外貌却还漂亮。

这次他到科伦坡来,为的是他的政治的屏障需要悉心地修理。这次普通选举,已经削弱他那一党在州议会里的势力了。他想要重新被选上,本来还有相当多的票数,可是需要极度谨慎的政治手腕才能把他们拉拢来。每个人都是有野心的。除他之外就属候选议员最有希望了,谁都想要坐上这个位置。因此他见到形势变得严重了。不过他觉得他们是赢不过他的,而且即使赢过他,他也一定可以让总统给他一个驻外使节的职位。总之,参议员白兰德已经算是很成功了,可是他总觉得有一种缺憾。他在有生之年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如今他已经五十二岁了,虽然相貌堂堂,却依然是独自一个人。他经常会忍不住环顾四周,觉得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关心自己的。有时他的房间显得格外的空当,连他自己这个人也似乎是非常可厌了。“五十二了!”他常常这样想。“孤独——绝对的孤独。”

一个礼拜六的下午,他在房间里坐着,忽然听见有敲门的声音。那时他正在思考他的人生和名誉之无常,从而感觉到他的政治活动耗费心力最多。

我们为了要维持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去奋斗啊?他想,如果再过几年,这种奋斗还能对我有什么用处呢?

他站起身,打开门一看是珍妮。她之所以提前来送衣服,为的是她对母亲说过,要给人家一个好印象,觉得她们做事很有效率。“进来吧,”参议员说,他还是和上次一样,面带微笑地让路给她。

珍妮走进他的房间,心里盼望着他夸奖自己干活利落。可是那参议员并没有察觉到这个。“哦,我的姑娘,”他当她放下衣包的时候说,“你近来好吗?”“很好,”珍妮回说,“我们想既然衣服已经洗好了,不如把衣裳早点儿给您送来。”“没有关系的,”白兰德不当要紧地回说,“放在椅子上吧。”珍妮居然忘了拿她洗衣服的工钱,就想走出去,可是参议员却喊住她。“你的母亲最近身体可好啊?”他欣然地问。“她很好,”珍妮简单地说。“那么你的小妹妹呢?她好一点儿了吗?”“已经好多了,”她回说。“坐下吧,”他和蔼地接着说。“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她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椅子边上坐了下来。“唔,”他小声地清一清自己喉咙接着说,“她得的是什么病?”“出疹子,”珍妮回说,“我们前几天还差点以为她快要死了。”白兰德趁她说这句话时,仔细地观察了她的脸,觉得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一种令人伤感的东西。那女子的朴素衣服,和她羡慕他生活舒服的那种神情,深深地感动了他。他几乎觉得身边的一切舒适和奢侈都是可耻的。他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诚然是高了!“她好些了,我真替她高兴,”他好心地说,“你的父亲多大年纪了?”“五十

。”“他身体也好些了吗?”“是的,先生,他有些起色了,但是现在还不能出门。”“我记得你母亲说他是个玻璃工匠对吗?”“是的,先生。”

本地这种工业之不景气,他心里是非常明白的。上次的选举就是政治问题的一部分。那么他们现在的情况就太糟糕了。“你家的每一个孩子都上学吗?”他问。“是——是的,先生,”珍妮口吃着回答。她家里原来有一个孩子因为没有鞋子不能够上学,可是她觉得这种事情说出来有点太不好意思。现在说出这一句假话,她心里也非常的难受。

他沉默地想了一会儿,这才觉得没有理由可以再把她留住,就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薄薄儿的一叠钞票,抽出了一张交给她。“你拿着吧,”他说,“告诉你母亲,说我说的,拿它做什么都可以。”

珍妮带着复杂的感情接过钱来,她竟然都忘记了去看看那是几元的钞票,这个伟大人物现在就站在她的身边,他所住的这个特别的房间又这么的引人注目,她居然都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了。“谢谢您,”她说,“您有特别规定的时间要我们来取衣服吗?”“哦,是的,”他回答,“礼拜一——礼拜一的晚上你们出来取衣服吧。”

她走了,他好像心不在焉似地把房门关上。他对于这一家人的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贫穷和美的确成为一种动人的结合了。他坐在他的椅子上,专心地想像着她这一趟来所引起的愉快,他为什么不去帮帮她们呢?“我一定要找到他们住的地方,”他最后下了这样的决心。

从此以后,珍妮就常常来取衣服。白兰德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想念她,而且经过一定的时期之后,他竟能使她去掉同他见面时不适意的那点神态了。有一桩事情帮了他很大的忙,使他达到了这个目的,就是他叫她的小名。从这是她第三次来的时候开始的,此后就习惯的这么叫了。

他这样叫她的小名,不是因为他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而是因为他很少对其他的人有这样的感觉的。他在和这个女子谈话的时候,老觉得自己还很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时期,又常常猜想她可能也会欣赏他这年轻的一面。

至于珍妮,她是被这个人周围的繁华世界所迷惑了,并且潜意识地也被这个人的内在所迷惑了,因为这辈子凡见过的人,要算他最有魅力了。他所拥有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他所做的事情样样都是文雅的,出色的,周到的。从一种遥远的来源——也许从她的日耳曼祖先身上,——她承袭了对于这一些东西的理解力和赏识力。生活是应该像他那样生活的,其中她特别赏识的就是他那种慷慨的精神。

她的这种态度,主要是从她的母亲那里遗传来的,因为在她母亲的心灵里,同情远远大于理性。例如她把那十块钱交给她的时候,那葛婆子竟高兴得不知所措。“哦,”珍妮说,“我走出他的房间才知道有这么多呢。他叫我把这交给你。”

葛婆子接了过去,把它轻轻夹在两只合叠的手中,当即就看到了那高大强壮的参议员帅气的影子在她面前了。“他是多么帅气的人啊!”她说。“他真是个好人。”

当天晚上以及第二天,葛婆子都一直在赞美这一棵珍奇的摇钱树,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的人品有多么的好,心胸不知该有多么的开阔。替他洗衣服的时候,她把衣服几乎都搓烂了,只觉得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报答他的恩情。这桩事情她瞒着自己的丈夫。因为葛哈德有种固执的脾气,虽然家中贫困至极,也决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施舍,所以要他收下这笔钱,她一定要想出些办法来。因此她一句不提,只用它来买面包肉,依然过着他们艰苦的生活,使他感觉不到有这笔意外的横财。

从此以后,珍妮就把她母亲的这种态度反映到参议员身上去,心里非常感激他,说话也比以前随便些了。后来他俩的关系很要好,他竟把橱柜里一个皮革做的相片框子送给她,因为他看出她非常喜欢这个相框。她每次来的时候,他总找一些理由故意多留她一会儿,后来不久,就发现她那温柔的处女心里深藏着一种厌恶贫穷的意识和一种不肯向人诉苦的羞愧。他从心里喜欢她的这一点,看见她衣服褴褛,鞋子破烂,恨不能够想出一种不至于得罪她的法子来帮助她。

他很想找一个晚上跟她到她们家里去,亲自去看看她家里是什么样的情况。但是他还是一个合众国的参议员呢。她们一定住在很穷困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考虑一下,慎重的办法暂占优势。结果是,这个探访的计划终于搁起了。

十二月初头,白兰德要回到华盛顿去住三个礼拜,葛婆子和珍妮知道他走了后,大家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每礼拜给她们的洗衣钱,都不会低于两块的,有几次还给她们五块。他这一走,大概没有想到对于她们的经济有多大的影响吧。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们只得熬过日子去。葛哈德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曾经到各工厂去找过工作,却没有能够找到一个,这才弄到一个锯木架和一柄锯子,挨家挨户的去找锯木头的活儿。这种活儿并不多,可是他拼命地干,一个礼拜也只有两块乃至三块钱的收入。这收入补凑老婆和西巴轩挣来的钱,他们只够吃面包了。

一直到快乐的圣诞节到来,他们才切实地体会到穷苦的难受。德国人是喜欢在圣诞节铀排场面的。这是一年之中他们那个大家庭的感情能够充分表现的季节。他们很重视儿童时代的快乐,所以喜欢看孩子们享受游戏的乐趣。老头子在对圣诞前的一礼拜,手里锯着木头,心里就常常会想到这些事情。小味罗尼加病了这么长时间,该买些什么给她呢!他巴不得给每个孩子都买一双结实的鞋子,外加男的各人一顶暖和的便帽,女的各人一顶美丽的风兜。玩物,游戏,如糖果,他们以前经常是会有的。想起下雪的圣诞早晨,家中桌子上头没有满满堆着使孩子们称心如意的礼物,他就觉得痛心了。

至于葛婆子心中的感情,根本无法形容,还不如想像它的好。她感觉到非常难受,不敢去跟老头子谈起那个可怕的时节。她以前储存过三块钱,希望去买一吨煤来,这样就不必让乔其天天去捡,可是现在圣诞节即将到来,她就决定好用来买私物了。老头子也有两块钱私房钱,不让老婆知道,心想等圣诞的晚上,到了紧要关头才拿出来,用这个来宽慰那做母亲的心中的焦急。

但是到了圣诞节那天,却很难说他们得到了什么安慰。整个城市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了。杂货店和肉食店都扎着冬青树。玩具店和糖果店都摆设得满目琳琅,色色齐备,只要有钱人家的圣诞老公公才会带几样回去的。他家的父母和孩子也都看见了,却使父母们感觉到了不安和焦急,孩子们开始胡乱地幻想。

葛哈德曾经当着他们面不只说过一次。“今年圣诞老公公不是很富裕。他不会送给我们太多的东西。”

可是孩子们虽然贫苦,却没有一个愿意相信他。他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向他们眼睛里看看,看出他们虽然受到了警告,眼睛里冒出来的希望可并没有减少。

圣诞那天是礼拜二,前一天孩子们就放假了。葛婆子准备上旅馆工作之前,吩咐乔其要多捡些煤回来,以便能够度过圣诞日。乔春马上就带他的两个妹妹前去了,可是没有东西可以多捡,要用好长的一段时间才能装满他们的篮子,所以直到夜里,他们只不过捡了一点点儿。“你去捡煤没有?”葛婆子晚上一回来就这样问。“去过了,”乔其说。“够明天用吗?”“是的,”他回答,“我想应该是够了。”“好吧,我去看看,”她说。他们就拿了灯,一起去放煤的木棚里。“啊,我的天!”她看了之后,大声地叫道:“才这么一点。你得马上再捡去。”“哦,”乔其撅着嘴说,“我不去了。叫巴斯去吧。”

巴斯六点一刻就回家来了,正在后房里洗脸穿衣,预备要到城里去。“不行,”葛婆子说,“巴斯忙了一天了。还得你去。”“我不去,”乔其仍旧撅着嘴。“好吧,”葛婆子说,“等明天你没有什么生火,看你怎么办?”

他们回到屋子里,乔其受到良心的谴责,觉得事情不能就这样僵下去。“巴斯,你也来,”他叫他那正在房里的哥哥。“上哪儿去?”巴斯说。“去拿点煤来。”“不行,”他的哥哥说,“不可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好吧,那么我不去,”乔其仰起头说。“今天下午你干吗去了?”他哥哥厉声地问,“你是整天都是闲着的。”“哦,我去捡过了,”乔其说,“我们找的并不多叫我捡什么呢?”“我想你没有专心去找吧,”那个花花公子说。“怎么回事?”刚替母亲跑差使回来的珍妮看见乔其撅嘴,就这么问。“哦,巴斯不肯捡煤去!”“你下午没有去捡吗?”“去过的,”乔其说,“可是妈说我捡的还不够。”“我和你一起去,”他的姐姐说,“巴斯,你也一起去吗?”“不,”那青年毫不在乎地说,“我不去。”他正调整领带,觉得有些不开心了。“没有煤可以捡啊,”乔其说,“除非我们到煤车里去拿去。我去的那个地方就连煤车也没有。”“那个地方也有煤车的,”巴斯嚷道。“没有的,”乔其说。“哦,别闹了,”珍妮说,“把篮子拿过来我们马上就去,别等太晚了。”其他的孩子都喜欢他们的大姐;大家就把要用的东西拿出来——味罗尼加拿一只小篮儿,马大和威廉拿桶子,乔其拿一个洗衣服时要用的大篮子,打算同珍妮一块把它捡满了,然后两个人抬回家来。巴斯看见珍妮这样热心,心里难免有些过意不去,而且他还是看不起她,现在也替他们出主意。“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办,珍妮,”他说,“你先带孩子们到八条街,在那些车子旁边等着。过会儿我就去。我到了的时候,你们都别当认识我。你们只说,‘先生,您可以帮我们扔一点煤下来吗?’那时我就爬到煤车上去,多扔些下来让你们装满篮子。你们清楚了吗?”“好的,”珍妮非常高兴地说。

他们进入了雪夜,向铁路的轨道走去。在街道和宽阔的铁路站场交叉的地方,停了许多装满烟煤的车子。所有的孩子都聚在同一辆车的荫庇下。他们正在那里等着哥哥的到来,华盛顿特别快车开到了。那是一辆非常美丽的长列车,里面有几节新式的客座,大玻璃窗擦得非常干净,闪闪发亮,旅客们躺在舒适的椅子上欣赏着窗外的美景。列车缓缓地驶过,孩子们都本能地向后退却。“哦,这不很长吗?”乔其说。“我可不喜欢做司机,”威廉说。

只有珍妮一个人默不作声,但是对于她,旅行和舒适的暗示是非常有力量的。有钱人的生活是多么美丽啊!

这时西巴轩在一段路外出现了,精神昂扬地大踏步走着,显得他十分的了不起。他的脾气是特别顽强而且十分固执的,假如那时孩子们没有依照他的计划做,他就会装作毫不知情地走过去,不肯给他们帮忙。

可是马大采取当时应有办法,当即孩子气地嚷了出来,“先生,您愿意替我们扔一点煤下来吗?”

西巴轩突然停了下来,把他们细细一看,他真的同他们毫不相识的样子,喊道,“可以,可以,”随后爬上了那辆煤车,从那上面极度快速地扔下许多煤块,一会儿就能够装满他们的篮子了。然后他又装作不愿在这贫民队里耽搁很多时间的样子,匆匆忙忙走过那蜘蛛网似的轨道,不见了。

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又遇着一个绅士(这回却是真的了),一身时髦的装扮,珍妮马上就认出他了。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体面的参议员,刚从华盛顿回来,打算要过一个很无聊的圣诞节。他就是刚才引起孩子们注意的那一列快车里面出来的,现在提着他的轻提箱,朝旅馆里去走。当他走过的时候,他似乎认出了珍妮。“是你吗,珍妮?”他说着,就站住了仔细的规察了一下。

珍妮却比他早一步认出来,嚷道:“哦,那是白兰德先生!”她就放下抬着的篮子,示意叫孩子们一径拿回家,自己却跑到反方向去。

那参议员跟在她的身后,喊了三四声“珍妮!珍妮!”她总是不理会。后来看着没有办法追上她,并且突然地明白过来,要顾及到她那单纯的女孩子家的羞耻,他就停了下来,回转身,决计跟孩子们一道去。那时候,他又产生同珍妮接近的那种感觉,觉得她的身份和自己的身份实在相差很多。他看见孩子们正在捡煤,方才觉得做参议员还是挺不错的。明天这个快乐的假日,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深感同情地步行前去,不期脚步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快,一会儿就看见孩子们进入一座破烂的草居。他跨过了街心,到一些雪盖的树的稀薄阴影里去站着。屋后一个窗子里透出黄色的灯光。四周尽是皑皑的白雪。他能听见木棚里孩子们的声音,有一会儿他又仿佛看见葛婆子的影子。过了一会,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穿过了一个旁门。他认出了那个影子,不由的心跳加快,当即咬紧了嘴唇,压住过于兴奋的情绪,然后使劲转过了身子,走开了。

城里的头号杂货店,是个名叫曼宁的开的,他是白兰德的忠实信徒,且一直为跟参议员结识而感到无比的光荣。当天晚上,白兰德到旅馆里忙碌的写字台边去。“曼宁,”他说,“今晚上你可以帮我做一点小事吗?”“当然可以了,是什么事情呢?”杂货店的掌柜说。“我想请你把一家八口过圣诞节要用的东西都准备齐全,要丰盛些——他家里面的成员有父亲,母亲,和六个孩子——圣诞树,杂货和玩艺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定帮你办到,议员先生。”“你不用管多少钱。每样都多买些。我写个地址给你,”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笔记簿来写上了地址。“我很高兴可以为你效劳,议员先生,”曼宁接着说。“你听我说,曼宁,”白兰德没有办法不维持参议员的尊严,所以很认真地说,“把所有的东西马上给他们就送去,帐单子送来给我。”“乐意得很,”这就是那受惊而心虚的杂货店老板所仅能说的话了。

参议员刚走出店门,忽然想到了他们两老,就又去找估衣店和鞋子店,却因不清楚他们的尺寸,所以盲目定买的各件都可以退换。一直到把这些工作都做完,才回到自己房里去。“捡煤呢,”他反复地想了又想。“我真是太卤莽了。我不应该再忘记他们。”四

珍妮之所以要避开参议员逃走,无非是她觉得自己正处在最可悲的境地。她想他这般看得起她,却发现她做这样不相干的事,觉得很不好意思。她到底还是女孩子脾气,以为他对她的照顾一定是有别的原因,不单在她的任务上。

当她回到家的时候,葛婆子已经听说了她先逃的事儿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走进屋里的时候乔其就问她。“哦,没有什么事,”她回答,但她马上又对她母亲说,“白兰德先生在路上走过时看见我们了。”“哦,是吗?”母亲轻轻地嚷道,“看来他已经回来了。那么你为什么要跑呢,你这傻孩子?”“这个吗,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哦,也许他没有认出你呢,”她对女儿的为难处表示同情。“哦,他已经认出我了,”珍妮低声说,“他还叫了我两三遍呢。”

葛婆子摇摇她的头。“什么事情?”听见她们说话的葛哈德现在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说道。“没有什么,”母亲说,她不愿意让丈夫知道参议员在他们生活上的意义。“他们捡煤的时候有个人吓唬他们啦。”

夜深了,圣诞礼物的送来,引起全家人一阵喧哗。当一辆杂货店的送货车停在他们家的门前和一个体格健壮的伙计开始搬进礼物的时候,老夫妻俩都以为自己眼睛看错了。他们对伙计说他送错了,伙计可不听,于是全部的好东西都被他们一一过目了。“你们放心好啦,”那伙计一本正经的说话,“我怎么会送错呢。葛哈德,不是吗?那就是给你们的。”

葛婆子高兴得只会搓手,并且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好吧,现在不是很好吗?”

老头子看见这个不知名的施主如此大方,也只好收下了。他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本地某大工厂的主人送他的,因为他认识大工厂的老板;而且老板对他们很好。葛婆子感激涕零,对于这些东西的来源有些怀疑,可是她不知道说什么,至于珍妮,她心里清楚这桩事是谁做的。

圣诞第二天的下午,白兰德在旅馆里遇见珍妮的母亲,因为那天珍妮正好在家里看家。“你好啊,葛奶奶,”他伸着手高兴地喊道,“圣诞节过得还快乐吧?”可怜的葛婆子颤抖抖地接了他的手,眼睛里立刻充满眼泪了。“怎么,怎么,”他拍拍她的肩膀说,“怎么哭了呀。不要忘了一会过来拿衣服。”“哦,不会忘记的,先生,”她回说。她本来是想要和他多谈几句,可是他走开了。

从那以后,葛哈德就经常会听见她们谈起旅馆里有个漂亮的议员,为人亲切,给她们的洗衣钱也比较多。德国劳动者思想都较为单纯,所以他很快就相信这位白兰德先生一定是个很伟大而且很好的人。

珍妮的感情在这方面是不需要加以鼓励的,所以她对于他的好感是有了偏心的了。

她那时正在成年,身材渐臻丰满,任何男子都会受她的吸引。她的体格本来就结实,身材也很高,不像一个女孩子。倘若让她穿上时髦女人的长裙,她宁愿去做那参议员那么高个儿的伴侣。她的眼睛清澈得并非一般,她的皮肤很娇嫩,她的牙齿洁白而匀整。她又很聪明,很灵敏,而且并不缺乏观察力。她所缺乏的只是训练,只是自信心,那是因她知道自己必须完全领先别人丧失了的。但是她得经常出去给别人送衣服,所以她们见到的任何东西都不得不认做施恩,这是对于她的处境十分不利的。

近日以来,她每隔三天就到旅馆里去送衣服,白兰德总是和颜悦色地对待她,她也总以和颜悦色相报答。他常常送一些小东西给她的弟妹们,而且跟她讲话都很随意,直到她心中觉得身份相差的那种畏惧的意识完全消除,而她就把他当做一个充满正气的朋友,不当做一个威武而严肃的议员看待了。他有一次问她愿不愿意进学校去读书,因为他一直都在想,她从学校出来之后,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最后有一天晚上,他把她叫到身边。“到这儿来,珍妮,”他说,“站在我身边。”

珍妮走到他身边,他就不由自主的捏住她的手。“我说,珍妮,”他用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神气细看她的脸儿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哦,”她故意转过脸去回答说,“我不知道。你怎么忽然这么问?”“哦,你是知道的。”他回说,“你对于我总会有个看法的。现在告诉我,你的看法是什么?”“不,我没有。”她直率地说。“哦,你有的,”他喜欢她这种明显的遁词,欣然地继续说道。“你一定对我有过什么样的评价。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你是问我喜欢你吗?”她毫不羞怯地问,一面眼睛朝下看着他那略带点花白的头发,那是披散在他的前额上的,使他那张清秀的脸面近乎狮子型。“唔,是的,”他有点儿失望似的说。他觉得她缺乏媚人的艺术。“我当然喜欢你的,”她娇俏地说。“你难道就没有对我想过别的吗?”他继续说。“我想你很和气,”她更加害羞地接着说,这时她才觉得他仍旧捏住她的手。“就只是这样吗?”他问。“哦,”她眼皮一动一动地说,“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他看着她,而她回盼中的那种有趣而可亲的坦率神情使他浑身震憾了。他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她很是扭捏不安,觉得他的端详里含有另一种意思,却又不很明白到底是什么。“我说,”他最后说,“我认为你是一个漂亮女孩子。你不认为我是个很好的男人吗?”“是的,”珍妮不假思索地说。

他靠在椅背上,觉得她的回话里含着一种无心的滑稽,不觉笑了起来。她好奇地看了看他,他微微一笑。“你笑什么?”她问。“哦,我笑你的话很有意思,”他回说。“我本来是不可以笑的。我看你一点儿也不赞赏我。我不相信你会喜欢我。”“可是我真的喜欢你的,”她恳切地回说。“我想你这人实在是太好了。”在她眼睛里可以看出她的话是打心底里说出来的。“好吧,”他一面说,一面把她轻轻拉到身上来,就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个哦。“哦!”她竖起身子来叫道,大大吓了一跳。

这使他们两人的关系又开了一个新局面。他那参议员的身份立刻消失了。她在他身上发现了一种她向来没有感觉到过的,他又似乎比从前年轻些了。现在她在他眼睛里是一个女人,而他正在扮演一个情人的角色。她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有怎样的举动,所以就干脆没有动作。“唔,”他说,“我吓到你了吧?”

她看了看他,心里还仍旧敬重着这个伟大的人物,就微笑着说,“是的,你吓到我了。”“这是因为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她沉默了一会,这才说道,“我想我该走了。”“那么,”他恳求似的说,“你是为了想要逃避这件事情吗?”“不是的,”她觉得不能忘恩负义,所以这么说,“可是我真的该走了。他们要惦记我的。”“你一定不动气吧?”“我一定不动气,”她回说,这时她才显得更有魅力,她处在这样威严的地方,实在是一种新鲜的经验。显然他们两个都有些迷乱了。“你无论如何总是我的女人,”他站起来的时候说,“将来我总留心照顾你。”

珍妮听见他这么说,心里非常的高兴。他是完全可以做出这种来惊人的事情的,她心里想:他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家。她四处看看,想起即将走进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空气,真像上天堂一般。但是她并没有完全了解他的意思。她只知道他做人好,知道他很慷慨,知道他给她好东西。她自然觉得快乐。她拿起了要来取的那一包衣服,并没有感觉她的地位低微,他却觉得这是对他一种当面谴责了。“她是不应该拿那东西的,”他想,他的心头涌起一丝的同情。他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这回却用一种较尊重而大方的态度了。“没关系的,姑娘,”他说,“我会想办法替你换一份工作的。”

这件事情的结果,只不过使他们两人中间增加更多同情。下一次她来的时候,他就叫她他自己坐在椅子的靠手上,并且很亲切地问她家里的情形,和她本人的愿望。有好几次,她觉察到她如果闪避他的问话,特别是关于她父亲近来工作的问题。她不好意思承认他在替人家锯木。他担心她家的景况更加不堪,就决计要亲自去看一看。

这事的实现,是在一天的早晨,因为那天他没有十分重要的事,抽得出空来。这是在议会里大斗争开始前的三天。那场斗争是他失败的,但在还没有得出结论的几天内,他没有事情可做。因此他拿了手杖,慢慢走出大门,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就走到她家的矮屋,就大胆去敲门。

葛婆子把门打开了。“早上好,”他欣然地说,可是他见她有些焦急不安的神情,就又说,“可以请我进去吗?”

葛婆子见他的突然到来而觉得惊呆不已,慌忙把双手在补满衲的围裙上偷偷地擦,又见他等着回话,就说:“哦,是的。请进来吧。”

她匆匆地把他引进房去,门也忘记关,就搬过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白兰德见她因自己来了这般忙乱,觉得很过意不去,就说:“你别操心,葛奶奶。我从这儿路过想过来看看你们。你的丈夫身体好吗?”“他好,谢谢你的关心,”葛婆子回说,“他一大早就出门做工了。”“那么他已然找到工作了吗?”“是的,先生,”葛婆子说,她也跟珍妮一样,不肯说出他做的工作。“孩子们都好了,应该都在学校里吧?”“是的,”葛婆子回说。这时她已经解下围裙,颤抖抖地在膝上卷着。“那就好,珍妮呢?”那时珍妮刚把衣服熨好,丢开熨板躲到房里去,正忙着整理头脸,真是担心母亲没有骗他不在家,自己躲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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