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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3 01:4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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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叔本华 (Arthur Schopenhauer)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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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思想随笔

叔本华思想随笔试读:

译者序

阿图尔·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是德国著名哲学家。叔本华早在29岁就出版了奠定其哲学思想体系的著作(1)《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之后他陆续出版了不少论题广泛的作品,包括《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在这些著作里面,叔本华对其在“主要著作”(叔本华语)里所提出的基本思想作了更详尽的阐述和广泛的论证。本随笔集里的文章全都选自叔本华的后期著作(《附录和补遗》与《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涵盖大自然物理世界的各种现象和人的精神现象,涉及自然科学、美学、伦理学等多个方面;这些思想全都围绕着核心概念“意欲”和“智力”(认识力)。叔本华认为,意欲是构成这个世界一切事物内在的、真正的核心,是“自在之物”,属于形而上;我们所看见的自然界中的物质(包括人、动植物、无机体等)都是基本生命力、自然力,亦即意欲的载体;丰富多样的现象世界是意欲在各个级别客体化的结果。我们人类则是意欲最高级别的现象。智力则是派生的,是为盲目的意欲配备的、帮助其生存和发展的工具,在本质上与动物的爪、牙、翼没有区别。因为“意欲”和“智力”是构成我们这一现象世界的两要素,这两者的本质以及相互间的关系因此就构成了叔本华哲学思想的核心问题。叔本华主要著作的题目就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一点(“表象”就是智力运作以后的结果)。随笔集的全部文章当然也都围绕这个主题,对核心问题进行多方面的讨论(《

论教育

》则单独讨论对智力的培养)。

我们意欲(它体现为我们既定的性格、我们意愿和欲望的倾向等)的行为与飞流直下的瀑布在本质上同是意欲的现象,这两种级别不同的现象同样遵循着因果律而活动(变化和发展),只不过无机体根据机械、物理、化学的原因(ursache)而活动,人和动物则根据动因(motiv)而活动起来,被区别称为“动因”的同样是原因——但这些原因经过了认知功能(亦即智力)这一中间媒介。在叔本华的眼里,大自然中的无机体、植物、动物乃至人这些逐级向上的意欲的现象,其根本区别只是认知(智力)的程度。虽然叔本华很关注自然物理科学(他曾写过《论视觉与颜色》的科学专著,在他的著作中,读者也可以看到他那丰富的、惊人的自然科学知识,包括天文学、植物学和人体解剖学中微细的神经系统的知识),但他明显更加致力于发现更为复杂、隐蔽,因此也就是更为困难和有趣的关于人的心理道德行为(亦即人的意欲活动)的规律,因为就像叔本华所说的,心理、道德的真理比自然物理方面的真理向我们透露更多内在的含意(《伦理道德散论》)。这是因为虽然人的道德性格活动和物体的机械物理活动同样都是在具备充足原因以后就必然地展开,但由于经过了人的智力的媒介,那驱使人们的意欲活动起来的动因就变得复杂和隐蔽得多;这些很多时候甚至只是存在于头脑之中的动因,在与同样是深藏的人的性格相互发生作用时,其幽暗、微妙的过程都是难以看透的。正因为这些运作过程发生在“还是笼罩着一片黑暗的内在意识”之中,所以,很多被叔本华发现并反复和充分论证了的看似简单的说法,直至今天似乎仍然是闻所未闻、与众不同。例如,人的道德性格是与生俱来、不可改变的;道德是教不会的;真正的美德行为并非出自认识力,这些行为与大自然的现象相矛盾,因此是“神秘”的,等等。《伦理道德散论》和《论意欲在自我意识中的主导地位》(简称《意欲》,下同)对人性、人的道德行为的性质和基础、智力与道德(亦即动因与性格)的关系作出了深刻的探讨。

贯穿叔本华整体思想的始终是这一根本观点:意欲是这一世界的主人,是君王;而智力永远只是为这个君王服务的仆人,是为意欲的奋斗找到目标和通往这一目标的途径的向导、顾问。本书中《意欲》一文尤其详尽地阐述了意欲和智力的主仆关系,以及智力听命于意欲的种种心理和生理情形。与意欲的强大和不可驯服相比,我们的认识力是势单力薄的,并且还经常不得不因为其主人的缘故而做出阿谀奉承、弄虚作假的勾当。就像叔本华所说的,“我们通常都不知道自己渴望什么或者害怕什么,我们可以积年抱着某种愿望,但却不肯向自己承认,甚至让这一愿望进入我们清晰的意识,因为我们的智力不获同意知道这些事情”;“我们对于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和不做那样的事情的真实动因的判断经常是错误的,我们不愿向自己承认真实的动因,因为它与我们对自己的良好看法压根儿不相匹配”(《意欲》)。出现在我们意识中的东西往往经过了一番乔装打扮。关于认识力是意欲的产物并隶属于意欲,叔本华有一生动的比喻:意欲是植物的根部,深藏于黑暗、潮湿之中,智力则是植物顶端的叶冠,伸向光明、干燥之处,而着的我则是连接根、冠两端的茎;意欲活动是颤动的琴弦,智力则是琴的共鸣板,由此产生之回声则是自我的意识(《意欲》)。甚至在睡眠中,意欲仍控制着梦中的情景为意欲服务(《论命运》)。在半个多世纪以后,弗洛伊德对人的精神内在意识的分析令世人瞩目,他通过研究大量临床心理患者的个案得出的结果与叔本华对自我意识的揭示如出一辙。根据弗洛伊德在1923年发表的《自我与本我》,弗洛伊德将人的心理意识结构分为“本我”、“自我”、“超我”三层。“本我”是各种本能与欲望的贮存所,“超我”则是道德说教、伦理规则、宗教教义等上层建筑,而进入我们意识的则是“本我”和“超我”角力后的结果。弗洛伊德对于受到歪曲的精神意识、心理疾病以及“本我”的主要构成部分——性的驱力的论述,与叔本华在这方面的理论(除了《意欲》、《

论性爱

》以外,读者可参阅叔本华的《论疯狂》等文章)不仅“神似”,甚至还达到了某种的“形似”。只不过叔本华看得更深刻:认识力要接受和正视哪些“超我”的内容,归根到底,还是由意欲(性格、道德倾向)决定。叔本华的意欲比弗洛伊德的“本我”更强大,与认识力(即弗洛伊德“超我”的内容)的联系更密切;认识力和意欲是同一株植物的两端。根据这一道理,讴歌和提倡“奉献”精神的社会风气终究不会使一个充满自我的人在寻求一己之利时束手束脚。弗洛伊德本人也承认自己的学说与叔本华思想的渊源关系,他说过:“关于人的无意识内心活动的假设和思想对于科学和生活意味着多么重大的影响——对此很少人是清楚的。但我们必须赶紧补充这一点:并不是精神分析学派首先迈出了这一大步。著名的哲学家是这方面的先行者,尤其是伟大的思想家叔本华——他的无意识的意欲就几乎等同于精神分析学的心理欲望和驱力。另外,这个思想家用印象深刻、令人难忘的语言提醒人们注意到性的欲望所具有的、一直以来受到人们低估的含义。”叔本华所揭示的关于意欲与智力关系的真理意义重大,它推翻了众多哲学家一直以来的论断;后者认为人的真正本性或者内核就在于人的认知意识;人的本我就是认识、思想的部分,而意欲活动的本质和方向则是认知、思想的产物。叔本华称这一见解为“极其古老、普遍和根本性的错误”。这一谬误的结果之一就是把人的认识水平(智力)与道德性格(意欲)说成是因果关系。不少人至今仍然把自己行为的性质煞有其事地解释为自己认知或者缺乏认知的必然结果。这方面的极端例子就是把那些做出精心设计、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事后迅速逃逸的罪犯解释为法盲(亦即不知自己的行为是犯法)的原因,是“小学文化”或者干脆“没文化”所致,是没有端正世界观的问题;人们仍然对大学生犯罪或者硕士生打老婆一类的事情感到困惑不解;而那些做出高尚行为、取得非凡成就的人则是因为阅读了“英雄人物传”、“励志篇”一类读物的缘故。孵化鸡蛋的温度被说成是小鸡生成的原因;把晚间提着灯笼走路的人的原动力归于手里提着的灯笼(这例子见《意欲》)。正因为时至今日,在人们的认识里仍然存在这样的误区,所以,叔本华的思想仍然振聋发聩、发人深省。叔本华形容《意欲》一文所“教给读者关于人的内在知识,或许比许多系统的心理学还要多”。这并非虚言,因为他端正了我们认识中的一个根本性问题。佛教有过“境由心造”一类的理论,我们中国也有名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但能够如此系统、详尽地阐述这种心理意识的原因和过程,叔本华实为第一人也。

在本书的另一名篇《论性爱》里,叔本华通过讨论性爱的本质和过程,是从另一方面阐明意欲直接左右智力的例子。在激情之爱(意欲活动)的影响下,我们的智力在这里被现身为本能的意欲完全操纵和愚弄,但我们对此却又毫不知情。在《论命运》里,叔本华更将意欲比喻为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大梦的总导演——这场大梦包括人、外在事件及其相互间的联系。一切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绳有条不紊地组织、协调、贯穿起来,而具体实施、进入我们意识的“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遵循着严格的必然性”这一客观规律。前一种情形由看不见的机缘巧合组成,“超乎人的理解力”(叔本华语);后一种情形则是可被实证、能为人类所认识的事物发展因果律所致,两者并行不悖,后者是前者的明现而已。另外,叔本华对“偶然”所作的并非形而上的解释印证了他提出的“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遵循着严格的必然性”这一真理。叔本华在《论命运》里的看法“相当大胆”(叔本华语),如果结合他的一贯思想,亦即认为这整个世界是意欲的客体化显现,而我们人只是这整个世界的一小部分,那么,这些思想的产生就是最自然不过的。《论性爱》就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说明人类在全然不知道自己某一目的的情况下,为着这一目的而发挥想象、投入行动并最终达成这一目的。在《论命运》里所讨论的情形,在本质上只不过是类似事情在更大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发生而已。另一个例子就是既然我们机体内部的各个器官、神经、细胞为着我们机体的生存而相互密切合作,其精妙、默契之处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那么,把我们只是构成其中一部分的世事人生看作是一个更大的整体;在这一更大的整体之中,我们在不明最终目的的情况下通力合作、达成一个超乎我们智力所能理解的目的——在这两种相似的情形里,难道后一种情形比前一种情形更加让人难以置信吗?我们既然可以把前一种情形视为理所当然,那么,后一种情形就是根本不可能的吗?之所以这一问题存在认识(或者说想象)上的困难,仍然是我们习惯于过分强调人的认知作用的缘故,不知天高地厚达到了可笑的地步。虽然叔本华把这一思想认为只是“在形而上学的领域里所做的梦幻想象”,但这使我们更进一步地认识了叔本华求实的真正哲学家的风范,因为在这一章所讨论的属于形而上的东西,确如叔本华所言,是“非人的智力所能探究的”。但从这篇文章我们也可以发现,叔本华哲学的各个部分都是连贯、协调和统一的。另外,叔本华哲学的最大特点就是始终以有形的世界及其事物作为审视素材。叔本华随时把所发现的、深藏在大自然背后的真理放到大自然现实中验证和核实,亦即把从主体角度出发获得的观点与从客体立场引申出来的观点互为印证和阐释(在本书《论哲学和智力》一文里,叔本华详细解释了这种正确认识事物的方法)。在探讨思想真理方面,叔本华真正称得上是“理论联系实际”。所以,在讨论道德(《伦理道德散论》)、人对客观事物的把握和表现(《论美》、《

论天才

》)、人的心理和生理现象(《

心理散论

》、《论性爱》、《论意欲在自我意识中的主导地位》)等其他问题时,叔本华都一贯以充分、翔实的现实事实和例子,以支持和证明他那些高深的、并且很多时候是形而上的观点,眼睛始终盯着客观现实的世界。在《论哲学和智力》里,我们还读到了叔本华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对哲学与文学的异同,哲学的任务、方法、类别,人们常说的“唯心主义”、“唯物主义”、“本体论”和与思想智力运作有关的一系列问题所作出的精辟和深入浅出的论述。

在《心理散论》中,叔本华则对司空见惯的人的心理、精神现象及其含义作出了解释,包括人的希望、恐惧、憎恨、鄙视、愤怒、执拗、记忆等,内容多样,但主题始终围绕着意欲和智力在人和动物身上的显现。

当然,只有到了人这一级别,意识才有可能成为一面客观反映世界的镜子。真正达到了这一意识境界,人也就是处于客观认识和审美状态之中,而在这方面达致最高程度也就到达了我们称为“天才”的级别(《

论美

》)、(《论天才》)。济慈的诗句概括了叔本华的观念:“美即是真,真即是美。”在《论美》里,叔本华对美、审美状态、艺术的各个类别,包括雕塑、音乐、戏剧、小说、绘画等,提出了许多历久弥新的见解。

在《论生存的痛苦与虚无》里,叔本华通过对人、动物在意欲和智力方面细致的比较、分析,为我们描绘了人的生存本质和状态——这些冷静、客观的见解与常人的观点有别,但却与婆罗门教、佛教和真正的基督教里面的深奥思想不谋而合。虽然叔本华的观点由于过于深刻和真实而不为常规思想的人所认同,不少人更是想当然地把这种毫不客气、手术刀般锐利的观点斥为令人沮丧、泄气,但认真细读这篇文章,任何不带偏见和有一定思想的人都会看出:这篇文章就像任何一部优秀的悲剧一样让我们跳出自身之外,从很高的角度以客观(审美)的眼睛审视这苦难、滑稽的人生;在给人以震撼的同时,也强有力地唤起了人们对其同类以及一切生命的同情和宽容。在这一意义上,这篇洞察秋毫、悲天悯人并几近壮美的文章恰恰就是积极的。这一种真理的力量,又岂是那些肤浅、幼稚、毫无根据的盲目乐观主义所能给予我们的?

本书虽然讨论的话题众多,但里面贯穿着的基本思想主线清晰可辨。叔本华这位“语言艺术家”(弗兰茨·卡夫卡的赞语)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把真理裹以最朴素的语言外衣,从而让真理直接发挥其必然具备的震撼力。因为深刻,所以朴素;因为朴素,更见深刻。尼采形容阅读叔本华的著作犹如抵达了“一处森林高地——在这里,我们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整个人感觉耳目一新,重又充满了生机”(《不合时宜的思想》)。这组代表性的论文只占叔本华全部哲学著作的一小部分,但这些论文涉及哲学、伦理学、心理学、性学、美学、教育学、玄学、宗教等多个方面,足以让我们领略到叔本华这位“不折不扣的天才”(托尔斯泰语)的思想魅力。不仅《意欲》一文的确像叔本华所说的包含比许多系统的心理学还要多的心理学知识,就是篇幅最小的《论教育》,他对教育的目的、方法短短几千字的阐述,难道是某些洋洋洒洒、不得要领的大部头教育学著作可以相比的吗?真正的思想天才与只是博闻强记的学者之间的差别,由此可见一斑。韦启昌2002年5月于广州2014年2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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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该书一般被译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为方便广大读者阅读,在这里对叔本华最根本的、在书里重复出现的“意欲”(wille)一词作出简单的解释。根据叔本华的理论,意欲是这个世界的本源,它超越于时间、空间和因果律以外,既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它盲目、不顾一切地争取客体化。我们这个存在于时间、空间,遵循着因果律的复杂多样的现象世界就是意欲的产物和表现,是意欲在时、空中的客体化。由于意欲在客体化的过程中遵循着个体化原理,亦即存在于现象世界中的具体、单个组成部分的意欲各自为战,为生存、发展而努力;在现象界中,这也表现在低一级的形态向高一级的形态的争取、斗争之中,所以,意欲客体化的过程是一场永恒的、无目的的斗争和发展;它与痛苦和灾难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对叔本华的意欲的中文翻译就是“意志”。但笔者认为,“意志”一词在中文里是与人的认知,亦即与人为的具体目的、决定和计划有关的心理状态,和“毅力”一类的词同一种类,但叔本华概念中的“wille”,其现象却是盲目,没有目的的欲望、意愿、恐惧等,与认知没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意欲实为更加精确、贴切的中文译词。——译者注论教育1

由于我们智力的本质所使然,(1)认识,中间经过抽象这一过程。因此,直观认识是先于概念知识的。如果我们确实以这一顺序认识事物——就像那些自己的亲身经验就是自己的老师和教材的人一样——那么,我们就会知道得很清楚:我们的哪些直观认识隶属于我们所掌握的哪一个概念,并被这一概念所代表。我们就会对这两者都了如指掌,并因此能够得心应手地应付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我们可以把这种认识事物的程序和方法称为自然的教育。

相比之下,人为的教育就是在我们还没有对这一直观世界获得某种泛泛的、普遍的认识之前,就通过阅读、授课等手段,强行把概念塞进我们的脑袋。经验随后会为这些概念提供直观认识,但是,在此之前,我们会在运用这些概念时出现失误。这样,我们对人、事的看法、判断和处理都会出现错误。教育也就以这样的方式制造出偏差、扭曲的头脑。因此原因,我们在青少年时代努力学习、大量地阅读,但随后在踏入社会时,我们却表现得有时像个怪人,有时又跟一个白痴差不了多少;在某一刻很紧张拘谨,但在另一刻却又相当冒失莽撞。我们的头脑充满着概念,并跃跃欲试地运用这些概念,但在套用这些概念时似乎总是颠三倒四。这是搞乱了从根据到结果的顺序所引致的后果;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先获得概念,最后才是直观认识——这完全违背了我们思想智力的自然发展过程。教师不是培养和发展孩子观察、思考、判断的能力,而是致力于把别人的现成的思想、观点填塞进小孩的脑袋。在以后的日子里要纠正这种由于运用概念不得法所导致的对事物的错误判断,需要相当长时间的亲身历练才行。这种纠正很少能够完全成功。因此,很少有学究具备健康的理解力和判断力,而这些东西通常连一个文盲都会有的。2

根据以上所述,教育的关键在于从正确的一端开始认识这一世界,而获得这样的认识可以说就是一切教育的目的。不过,就像我已表明了的,这都取决于我们能否做到:对每样事物的直观走在这些事物的概念之前,然后是狭窄的概念,最后才是广泛的概念。这样,传授知识的程序就是依次把握概念和以这些掌握了的概念为前提的新概念。但如果在这程序中跳过了某些环节,那就会出现残缺不全的概念,而由此又会产生出虚假的概念。到最后,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因人而异地有所偏差。我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曾经长时间——许多人甚至终其一生——保留这种偏差走样的认识。谁要是检查一下自己就会发现:总是要等到一个相当成熟的年龄以后——有时是突如其来地——我们才能够正确或者清晰地认识许多很简单的事情及其关联。直到这个时候到来之前,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总还存在着某些模糊不清的地方,原因就在于我们在早年所接受的教育跳过了某个需要认识的对象所致,这有可能是人为的——教育者向我们灌输了虚假的概念;也有可能是自然的——我们自己本人缺少了这方面的亲身经历。

因此,我们应该了解清楚掌握知识确切的自然顺序,这样,才能够讲究方法地、以符合这种顺序的方式,让孩子们了解到这个世界的事物及其关联,而不会一味向他们灌输一些荒唐的见解——以后要消除它们都是很难的。首先,我们必须防止孩子运用那些他们无法对(2)应清晰之概念的字词。不过关键之处始终在于直观认识必须先于概念而至,而不是颠倒过来——但这恰恰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不幸情形,就好像小孩出生时脚丫先伸出来,或者写诗歌时先写韵脚一样!因此,当小孩的头脑里面还很缺少直观印象时,概念和定见,甚至偏见,就已经打印在小孩的头脑里面。以后,这些孩子就把这些现成的工具套用于直观知识和经验。其实,概念和定见应该是直观认识和经验的结晶。直观印象是丰富多样的,因此,它们在简洁和快捷方面,不是抽象概念的对手——后者很快就把事情概括打发;所以,要纠正那些先入为主的概念必须花费很长的时间,或许这工作永远也无法完成。因为直观知识在各个方面都与先入为主的概念相抵触,所以,我们的直观所告诉我们的东西预先就被认定是片面的,或者干脆遭到否定。人们对直观认识视而不见,以保护先入为主的观点免遭伤害。所以,许多人经常终其一生都受着自己定了型的思想的压迫,这些思想也就是由荒唐的念头、古怪的想法、怪癖、狂想和偏见所组成。的确,这种人从来没有尝试过从直观和经验中总结出基本概念,因为一切概念从一开始就都现成地提供给他们。正是这一原因使无数这样的人变得那样肤浅和乏味。所以,从孩提时候起我们就应该坚持采用合乎自然的培养知识的方法。概念只能出自对事物的直观;起码概念不可以由非直观素材加以证明。这样,小孩只获得了为数不多的概念,但这些概念却都是精确和有充足依据的。他们就会采用自己、而不是别人的一套标准衡量事物。他们也就不会沾上众多千奇百怪的观念和想法。要驱除这些东西起码需要以后的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和教训。他们的精神思想也就一劳永逸地摆脱偏见和习惯于对事情的清晰、透彻的判断。一般来说,在孩子们从生活原型中了解到生活之前,他们不应该从其复制件中认识生活的任何方面。因此,不要匆匆忙忙只是把书本放在孩子们的手中;我们必须让他们逐步地了解事物之间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注意引导他们获得对这现实世界的纯粹的认识,让他们永远直接地从现实世界里提取概念,并根据现实把这些概念组织起来;而不是从别处,从书本、童话故事或者别人的谈话里获得这些概念,然后就把这些现成的东西套在现实生活当中。否则,他们的头脑就将充满虚幻的东西;他们就会在某种程度上错误地理解现实,或者会削足适履,徒劳地根据那些虚幻的东西来重塑现实,并因此在理论上,甚至在实际中步入歧途。早年灌输进头脑的虚幻的东西和由此产生的偏见所造成的损害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在往后的日子里,世事和人生所给予我们的教训就不得不主要用在消除这些偏见方(3)面。根据狄奥根尼斯的记载,甚至安提西芬尼作出的回答,也是依据上述这一道理:“当被问及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时,他回答说:‘学会忘掉坏的东西’。”3

正是因为早年吸收的谬误深深地印在头脑里面难以清除,同时,一个人的判断力很迟才成熟起来,所以,我们不能让未满16岁的孩子接触任何理论和信条的东西——因为所有这些东西都有可能包含巨大的谬误。因此,这些孩子不应该接触一切哲学和宗教,以及各种笼统、泛泛的观点;他们只可以学习那些要么不可能包含谬误的学科,诸如数学,要么就是不会含有危险谬误的科目,例如语言、自然科学、历史等。一般来说,孩子们只应该学习在他们那个年纪他们能够接触到的,并且可以完全理解的知识科目。少年期是收集素材和对个别事物能有专门、透彻了解的时候。但是,我们的判断力在这个时候一般来说仍未成熟,最终的答案仍然悬而未决。因为判断力是以成熟和经验为前提,所以,我们不应该打扰判断力的成长,而要尽量小心不要以强行灌输定见的方式使判断力加快到来,否则,就会导致它永远瘫痪。

相比之下,记忆力在青少年时期是至为旺盛和坚韧的,所以,我们要特别发挥它的作用;但是,这需要我们经过谨慎、周密的考虑以后作出一定的挑选。在年轻时学到的东西永远都会黏附在记忆里,所以,人的这一宝贵功能应该得到充分利用,以便得到最大的收获。如果我们回想一下在我们最初的12年里,所有我们认识的人都深刻地印在了我们的记忆里;在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件和我们所大致经历过的、听见的和学到的东西都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么,按照准则和规律,严格地、讲究方法地和有组织地引导各种印象,从而把教育奠定在年轻头脑所特有的接收、保存印象的能力基础上——就是非常自然的想法了。既然每个人只有不多的年轻岁月,并且记忆的能力总的来说又是相当有限,尤其是个人的记忆力,那么,把每一学科知识的最基本和最关键的东西灌输给孩子,而其他的一概免去,就成了至为重要的事情。而具体素材的选择则交由各科学问中的大师和佼佼者在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完成,而选择的结果就被固定下来。这种选择就是把一个人必须知道的、重要的、泛泛的大概知识和只是对于某一特定职业或某一学科才是重要的和必需的知识筛选一遍。属于前一类的知识将被分类成各级别的课程或者百科全书,以适应每个人由于不同的外在环境所需要的相应不同级别的普遍教育:从只是最简单的初级课程一直到最后由具备哲学头脑的人讲授的各个整体科目。但属于后一类的知识则由各个学科的真正大师精心挑选。这一整套专门制定的智力教育大纲每过十年当然就有必要修订一次。这样,经过如此安排,青年人就可以充分发挥他们的记忆力优势,到将来有了判断力以后,他们的记忆就能为判断力提供很好的素材。4

一个人认识力的成熟,也就是说它所达致的完美,就在于他所掌握的总体抽象概念与他的直观认识能够精确地联系起来。这样,他头脑中的每一个概念都直接或者非直接地以他的直观知识为基础;他的概念也只有这样才具备了真正的价值。同样,认识力的成熟也在于他能够把获得的直观知识纳入正确和适当的概念之下。这种成熟只能是经验,因而也就是时间的产物。通常,我们都是分别获得直观知识和抽象知识,前者以自然而然的方式,后者则经由别人或好或坏的教育和传达。所以,在年轻的时候,我们那些只是以词语固定下来的概念与我们经由直观获得的真正知识通常并不一致和连贯。我们也只能逐渐让这两者缩小差距和彼此修正;只有当这两者完全地融会贯通,才会产生成熟的认识力。这种认识力的成熟并不取决于一个人的能力是否完美;一个人的能力大小并不建立在抽象知识与直观知识的融会贯通上面,而是由这两者的深度,或者说强度所决定。5

对于一个注重实际的人来说,他最需要掌握关于人情世故方面的精确和透彻的知识。不过,这种学习又是至为冗长的,因为直到他步入老年,这种学问仍然没有止境。但如果他学习科学知识,那么,在年轻的时候,他就已经掌握其中的最重要的事实。在世事学问方面,作为初学者的青少年需要学习初步的和至为困难的一课,但甚至成熟的人也必须经常在这方面补课。这学问本身就已经相当困难,而这些困难又被小说加倍增加了,因为小说所描绘的人的行为和事情的发展并不真正在现实中发生。但这些东西却被轻信的年轻人接受和吸收进头脑里面。这样,原来只是否定属性的无知现在却被肯定属性的谬误,亦即精心编织的虚假人生设想所取代了。这些华而不实的设想在以后的日子里甚至造成思想的混乱,把人生经验给予我们的教训也颠倒过来理解,使我们错误理解获得的教诲。如果说在此前青年人只是在黑暗中摸索,那么,现在他们则被鬼火引入了歧途。对于女孩子来说,这种情形尤为严重。一种完全虚假的人生观通过小说强加给了青年人,同时,这种人生观又刺激起他们对生活的期望,但这些期望却又是永远无法实现的。这些通常都给年轻人的一生带来不利的影响。就这一方面而言,那些在年轻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阅读小说的人,例如,手工艺工人等,就拥有了明显的优势。有一些小说是例外的,不应受到上述的指责。事实上,它们还有相反的效果呢,例如《吉尔·(4)布拉斯》及勒萨日的其他小说。另外,还有《威克菲尔德的牧师》(5),以及华尔特·司各特的某些小说。《堂吉诃德》则可被视为对那条错误之路进行讽刺描写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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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直观”是叔本华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据叔本华所言:“理解力的最初、最简单和始终存在的表现就是对现实世界的直观;这种直观始终是从效果中看到导致效果的原因。因此,一切直观都是属于智力的行为。”(《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4)——译者注

(2) 甚至小孩都会有只满足于运用字词,而不是愿意理解事物的可怕倾向。他们用心记住某些字词,以便在需要的时候能够蒙混过关。小孩长大以后仍然保留着这种倾向。这就是许多学者的知识只是一些花哨字词的原因。

(3) 安提西芬尼(约前450—前365):雅典的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学生,犬儒学派的创始人。——译者注

(4) 阿兰·勒萨日(1668—1747):法国多产的讽刺作家,著名的流浪汉小说《吉尔·布拉斯》的作者。——译者注

(5) 英国小说家的小说。作者是奥立弗·高尔斯密(1728—1774)。——译者注论天才“天才”(genie)一词的真正所指就是对我在前两章里讨论过的(1)那一类认识具备明显突出的能力;所有真正的艺术、诗歌,甚至哲学作品都出自这一类认识。由于这种认识的对象是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而且我们只能在直观中而非在抽象中认识这些理念,所以,天才的真正本质就在于直观认识的完美和力度。据此,我们听到人们把那些发自和诉诸直观认识的作品,因而也就是造型艺术和图画艺术的作品明确地称为天才的作品;其次就是诗歌作品——它通过想象把直观认识传达给人们。在此,天才与只是人才、能人或者干才的区别就变得泾渭分明了。后者的优势在于其更灵活、更准确的推论知识,而不是直觉和直观知识;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思考比常人更加快捷和准确。相比之下,天才所直观看到的是一个迥然有别于其他人所看到的世界,虽然这只是因为天才对同样摆在所有人面前的这一世界看得更深而已。而这又是因为这一世界在天才的头脑里得到更为客观,因而更为纯净和清晰的反映。

智力只是用以发现动因的工具,这本来就是智力的天然使命。所以,它在事物中所看到的本来就不是别的,而只是这些事物与意欲之间直接的、间接的,或者只是有可能的关系。就动物而言,因为动物的智力几乎就只停留在事物与动物自身意欲的直接关系上面,所以,智力的这种用途就尤为明显。与动物自身意欲无关的东西对于动物来说是不存在的。因此原因,我们不时会很惊讶地发现,甚至聪明伶俐的动物也不会注意到一些本身是相当异乎寻常的事情,例如,在我们身上或者周围环境所发生的明显变化不会引起它们的惊讶。对于常人来说,他们智力认识的范围虽然扩大至事物与他们的意欲间接的,甚至是可能的关系——这些认识的总和也就构成了他们的总体有用知识——甚至这些认识也还只是局限于为意欲服务的需要,而认知功能本来就是只为意欲服务的。所以,严格来说,生理学几乎可以把这种多余的脑力活动以及这大脑本身归入“因过度发育而变畸形”的一类,而这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又可以与“因欠缺发育而变畸形”和“因错位而变畸形”并列在一起。因此,天才就是超常的、过度的智力,也只有把它应用在把握生存的普遍方面,它才真正地被派上了用场。它以此方式致力于为整个人类服务,正如正常程度的智力只为个人服务一样。为能更加清楚地表达这一情形,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如果正常人具有三分之二的意欲和三分之一的智力,那么,具有天才的人则拥有三分之二的智力和三分之一的意欲。这种情形同样可以采用一个化学的比喻来解释。一种中性盐呈碱性抑或酸性是根据这一点而划分:两者中的原子团跟氧原子的比例恰好相反。因此,盐呈碱性是因为在原子团与氧原子的比例中,前者占优势;盐呈酸性则是在这比例中后者占了多数。同样,天才相对于常人全在于意欲和智力之间的比例。而这种不同的比例也就带来了一种根本性的差别——这已经在天才和常人的整个本性、行为、活动中清晰可辨,但在他们各自的成就中这种差别才变得毋庸置疑。我们还可以补充这一点作为这两种人之间的区别:在对立的化学物质之间会产生最强烈的亲和力和吸引,但在人类,我们通常看到的是刚好相反的情形。

充足有余的认识力首先和主要地表现为具备最原初和根本的知识,亦即直观知识,并把这直观认识以一幅图画、一个形象加以复制。这样就产生了画家和雕塑家。因此,对于画家和雕塑家来说,从天才的认识到艺术作品,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是最短的;因此,表现他们的天才及其活动的形式是最朴素和简单的,采用的描述方式也是最容易的。尽管这样,我们在这里看到了生发所有艺术,甚至诗歌还有哲学的一切真正作品的源头,虽然这些作品产生的过程并不那样简单。

让我们回想一下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章里得出的结论:所有的直观认识都与智力有关,而非只是与感官有关。如果现在加上我在此作出的分析,同时,公平地考虑到上一世纪的哲学把直观(3)认识功能名为“灵魂的低级能力”,那么,当我们看到阿德隆不得不沿用他的时代的语言,把天才列为“超强的灵魂的低级能力”时,(4)我们就不会觉得这种提法荒唐至极,并配遭受约翰·保罗尖刻的嘲讽——他在其著作《美学的基础》引用了阿德隆的这一说法。尽管这个了不起的人所写的上述著作有着许多非凡之处,但我还是要在这里指出:如果我们的目标是进行理论探讨和传授知识,那么,总是说些机智、俏皮的话和只是运用比喻大步跨过问题是有欠妥当的。

事物的真正本质首先展现给直接观照,虽然那仍然只是有条件的。一切概念、一切经过思维的东西,的确就只是抽象而已,因而就是源自直观的部分表象,是在我们的思维中去掉了某些东西以后的产物。一切深刻的认识,甚至严格意义上的智慧,都根植于对事物的概念只能产生略有才华的作品、纯粹理智的想法、对别人的模仿和一切旨在为现时需要和同时代发生的事件服务的东西。

不过,如果我们的直观认识总是局限于现实存在之物,那么,直观知识的素材就会完全受制于偶然,而偶然却极少在合适的时间为我们带来合适的事物,对这些事物的安排极少符合我们目的的需要,并且这些事物通常都是以残缺不全的样子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因此原因,根据我们对事物的深刻认识和传达这一认识的作品的需要,我们需要想象力的帮助,以捕捉、固定、补充、安排、描绘和随心所欲地重现生活中所有有意义的画面。想象力作为天才的一个不可缺少的工具,其巨大价值就在这里。这是因为天才只有依靠想象力,才能够根据头脑中连贯的图画、诗歌或者思想的需要,使每一物件或者事件呈现出活灵活现的样子,并从直观认识——这是所有知识的源泉——中不断汲取养分。具备了想象力天赋就好比可以召请神灵在恰当的时间向他透露真理,而赤裸裸的现实事物则只在少有的情形下,并且通常是在不恰当的时间里,依稀模糊地表现出这一真理。因此,与这样的人相比,欠缺想象力的人就像黏附着岩石只能等待机会给予的贝壳,而前一种人则是自由活动,甚至可以飞翔的动物。后一种人除了对现实的感官直观以外,就再没有别的其他的直观认识。直至获取直观认识之前,他们只能啃咬着概念和抽象——但这些却只是认识的空壳,而非果仁。这样的人不会做出伟大的成就——除了在算术和数学方面。造型艺术和诗歌的作品,还有人们在戏剧表演中的出色技巧,都可被视为帮助那些欠缺想象力的人弥补其缺陷的手段;对于本身已具备想象力的人它们则可以助其更灵便地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因此,虽然天才固有的和根本的认识方式是直观认识,但个别的事物却完全不是直观认识真正要审视的对象;它的真正审视对象是在个别事物中表达出来的柏拉图式的理念——对于这些理念的认识我(5)在第二十九章里已经分析过了。从个别看到普遍——这正是天才的根本特征。正常人却只在个别事物中看到这一个别事物,因为只有这样的个别事物才属于现实世界,而惟独这一现实世界才让常人感到兴趣,也就是说,与他的意欲有了关联。每个人在个别事物中只看到个别事物,抑或在不同程度上发现这个别事物所包含的这类事物的普遍特质,直至看出这类事物最普遍的特征——这其中的各级程度就是衡量一个人与天才的距离的尺度。据此,天才的真正认识对象只是事物的本质,事物的普遍性和总体。对个别现象的研究是具一般才具的人分内的工作,他们工作的范围是自然科学,其探究的对象始终是事物相互之间的关系。

我们还记得,直观认识事物的纯粹主体,也就是说,意欲完全从意识中消失。我们从歌德的许多生动描写风景的歌谣,或者约翰·保罗描绘大自然的作品中得到愉快,正是因为通过阅读这些作品,我们进入了他们客观的思想境界,亦即分享了从意欲世界截然分离出来的纯粹表象世界。天才的认识方式在本质上脱离了所有意欲活动以及与意欲活动有关的事情。由此可以得出这一结论:天才创作的作品并不出于某一目的或者人的主观随意,天才在创作作品时其实受着一种本能必然性的指引。人们所说的才思泉涌、灵光乍现、迷醉狂喜的瞬间,等等,其含意不是别的,而是当智力暂时获得了自由、不用为意欲效劳的时候,智力并没有松弛下来和陷于无所事事之中,而是在短时间内自发地活跃起来。这时,智力变得至为纯净,它成为了反映这一世界的一面清晰的镜子;这是因为在全然脱离了它的根源,亦即意欲以后,它现在就把表象的世界集中反映在意识里面。此时此刻,不朽作品的灵魂仿佛成孕了。而在从事所有带目的的思虑时,智力却不是自由的,因为意欲事实上是在指挥、操纵着智力,为它规定了工作的课题。

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被打上平庸的印记,都有着俗不可耐的表情,这其实是因为从这些人的脸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的认识活动严格地服从和受制于他们的意欲活动,这两者被牢固地捆绑在一起,以致产生了这样的结果:除了与意欲及其目的有关的事物以外,他们无法感知其他别的事情。相比之下,天才的表情——这是所有禀赋极高的人都有的明显的家族式的相似地方——则让我们分明看出,智力从为意欲的服务中解放出来,认知活动压倒了意欲活动。因为一切痛苦都来自意欲活动,而认知本身却是不带痛苦和愉快的,所以,这使天才人物高耸的额头和清澈、直观的眼神——因为它们没有屈从于意欲及其需要——带上了一种巨大的、好像脱离了尘世的喜悦气质。有时候,当这种喜悦充分显示出来时,它与脸上的其他器官,特别是嘴巴所流露出来的忧郁恰好配合起来——这种结合可由乔尔丹诺·布鲁诺在一部喜剧中的妙语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意欲——这是智力的根源——反对智力从事任何与意欲的目标无关的其他事情。所以,只有当智力脱离了这一根源的时候——哪怕这只是暂时的——智力才有能力对外部世界进行纯粹客观和深刻的认识。只要智力仍然受到意欲的束缚,那智力是无法凭一己之力活动起来的。只要意欲(利益)不把智力唤醒并驱使它行动起来,智力就会昏昏欲睡。一旦意欲唤醒并驱使智力展开行动,那智力就会根据意欲的利益非常妥当地了解清楚事物之间的关系。精明人就属于这种情形,但他们的头脑智力也必须始终保持被意欲唤醒的状态,亦即必须受到意欲活动鲜明生动的刺激、鼓动。不过,这种人也正因此没有能力认识事物的客观本质;因为意欲活动、目的打算使这种人的智力变得片面,他们只看到事物中与意欲和目的相关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消失不见,部分则被歪曲以后进入意识。例如,一个匆忙赶路的旅行者,只会把莱茵河及其河岸看成是粗重的一撇而已,而河上的桥梁则是断开这一大撇的一条细线。在一个脑子里装满目的和打算的人看来,这世界就跟作战计划图中的一处美丽风景一样。当然,这些是帮助清晰理解的极端例子;但是,意欲轻微的兴奋和激动都会带来认识上的些微、但始终是与前面例子相类似的歪曲和变形。只有当智力摆脱了意欲活动的控制,自由面对客体,并且在没有受到意欲驱动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异常活跃时,世界才会连同其真正色彩和形状、全部和正确的含意一并出现。当然,出现这种情形有违智力的本质和使命;所以,这种情形在某种程度上是非自然的,因此,也是相当稀有的。不过,天才的真实本质也正在于此,也只有在具备天才的人的身上,上述状态才会高度和持续地出现;但对于其他人,只有与此近似的情形才会偶然、例外地发生。约翰·保罗(《美学的基础》12)把天才的本质定义为静思默想的人。

正是得益于这种形而下的。虽然一般常人的意识与动物的意识并不属于同一种类,但在本质上却有着几分近似,因为在常人对事物和世界的认识里主观占了上风,形而下的成分取得了优势。常人只是察觉到这一世界的事物,而不是这一世界;他们只是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和承受的痛苦,而不是自身。随着意识的清晰度沿着无数的等级上升,静思默想也就越来越明显地出现了。这样,慢慢就会达到这样的程度:有时——虽然这极少发生,并且,清晰的程度也有相当大的差别——这样的问题就像闪电一样地掠过脑海:“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或者,“这一切究竟是怎样的?”如果第一个问题达到了相当的清晰度,并且持续出现在脑海里面,这就造就了一个哲学家;第二个问题以同样的方式造就了艺术家或者文学家。所以,这两种崇高的使命都来源于静思默想,而静思默想的气质又首要源自人们对这一世界和自身的清晰意识——他们因而能够对这些事情静思和回顾。不过,整个过程的发生都是因为智力具备了相当的优势,它暂时摆脱了原来为之效劳的意欲的控制。

对于天才的这些考察是与讨论“意欲与智力不断加大的分离”的文章(《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十二章)互相关联的,并且是那篇文章的补充。在整个生物界中,我们可看到意欲与智力的逐级分离。到了天才这一级,意欲与智力的分离达到了最高程度:智力与它的根源——意欲——甚至会达到完全分离,智力因而变得完全自由,而表象的世界也就首先由此完美地客体化。

关于天才的个性我再补充一点。根据西塞罗所言,亚里士多德已经说过“所有天才的人物都是忧郁的”。歌德也说过:

当我处境很好的时候, 我的诗歌之火相当微弱。 但在逃离迫在眉睫的灾害时, 它却熊熊燃烧。 优美的诗歌就像彩虹, 只能描画在暗淡的背景。 诗人的才情喜欢咀嚼 忧郁的心情。

——《谚语》

这种情形可以由此得到解释:由于意欲不断地坚持对智力本来的控制,这样,当遇到不妙的个人境遇时,智力才较容易挣脱意欲的控制,因为智力巴不得脱离逆境,以便得到某种放松。所以,智力会以更大的力度投向陌生的外在世界,智力因而更容易变得客观。优越的个人处境则产生恰恰相反的效果。但总的来说,与天才为伴的忧郁却是基于这一事实:生存意欲越是得到了智力的照明,它就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悲惨景况。在那些禀赋极高的人身上经常可见的忧郁心境可以以阿尔卑斯山最高峰白朗山峰作为象征。白朗山峰经常被云笼罩着,但有时候,尤其在早晨,云霭被撕裂了,沐浴在红色太阳光下的高山,从超越云层的天上高处俯瞰着莎蒙尼斯高地,这时候的景象深深地打动了观者的心。同样,那些经常郁郁不乐的天才有时候会展现出我已经描述的那种为他们所独有的喜悦——它源自至为完美的客观心态;这种喜悦就好像一道灿烂的光芒飘浮在他高耸的额头上面:“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

所有文学、艺术和哲学的粗制滥造者之所以是这样的人,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的智力仍然太过紧密地与意欲相连;智力只有在受到意欲的刺激以后,才可以活跃起来,所以,他们的智力完全为意欲服务。因此,这些人无法从事除了个人目标以外的事情。与此相应的事情就是:他们会制作出蹩脚的油画,胡诌一些呆板和了无生气的诗歌,提出一些肤浅、荒谬,通常都并非出于真心的哲学论题;也就是说,当他们必须通过虔诚的不诚实把自己引荐给更高权威的时候。因此,这些人的一切想法和行为都只关乎个人的利益。所以,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把别人真实作品中属于外在的、偶然的和随意的东西照搬过来,把这些说成是自己的风格。他们得到的是皮毛,而不是精髓,但他们却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全部奥妙,甚至已经超越了那些真正的创作。但(6)如果在这方面明显失败,那不少人就希望通过自己的良好意愿最终获得成功;不过,正是这一良好意愿(意欲)使这一事情不可能真的如愿,因为这一意愿(意欲)只是引向个人的目的;而一旦带有个人的目的,艺术、诗歌或者哲学就永远不会受到严肃、认真的对待。因(7)此,用“自己挡住自己的光线”这一成语形容这种人就特别恰当。他们没有想到只有当智力脱离了意欲及其所有目的、打算的控制,因而可以自由地活动时,我们才具备了从事真正创作的能力,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有真正的关切。这对于那些粗制滥造者是一件好事,不然他们可就得投河了。在永远无法成为伟大,但反过来的说法却是不可以的,亦即一个人是彻底的伟大,也就是说,在每一刻都是那样伟大:

因为人是用泥土做成, 习惯是他的乳娘。

——席勒:《华伦斯坦之死》,1,4。

也就是说,每个伟大的人物在相当长的一部分时间里都只能是一个凡人,眼里也只有他自己,而这就意味着渺小。这一相当正确的说法:“无人在自己的贴身仆人面前是一个英雄”正是基于这一道理,它并不是说这个仆人不懂得欣赏这个英雄。歌德在《亲和力》(第二卷第五章)中把这道理作为奥蒂莉突发的思想表达了出来。

天才就是天才自身的奖赏,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必要做到和成为自己的最好。“谁要是能够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才能而活,那他就由此找到了最美好的人生。”(歌德:《威廉·迈斯特的求学时代》卷1,14章)当我们回顾往昔的一位伟人时,我们不会这样想:“这个人多么幸运啊,他至今还受到人们的钦佩!”而是:“这个人能够直接享受到像他那样的精神思想,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在他之后绵绵无尽的时间里,人们仍以琢磨他所留下的思想为乐。”价值并不在于名声,而在于获取名声之物;快乐就在于创造出那些不朽的孩子。所以,如果有人试图表明因为获得身后之名的人并没有亲身享受到这一名声,所以,身后的名声就是空洞无用的,那么,他就跟这样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差不多:后者看到有人不断把羡慕的眼光投向隔壁院子的一堆牡蛎壳,他就卖弄聪明地向这个羡慕者表明:牡蛎壳其实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根据我们对天才的真正本质所作的描述,只要它意味着智力摆脱了为意欲服务这一天职,从而自发地活动起来,那它就是违反自然的。因此,天才就是智力不忠于自己的天然职责;与天才相关的种种缺点、不足就是由此而来。为做好准备对这些不足进行一番考察,我们先把天才与那些智力并不那么突出的人比较一下吧。

平常人的智力因为受到为意欲服务这一目标牢固的束缚,所以,智力只是忙于接收和处理动因。我们可以把这种智力视为剧院的复杂线网,它们牵扯着世界舞台上的这些木偶。大多数人脸上的干巴、严肃的表情就是由此而来。也只有动物的表情能在这方面超过这些人——动物可是从来不会笑的。相比之下,拥有不受约束的智力的天才却好比混在闻名的米兰木偶剧场中与那些巨大木偶一起表演的活人;在这些木偶当中,惟有这个活人能够看清一切。因此,他会很高兴离开舞台一会儿时间,以便从观众包厢中欣赏这些木偶的表演。这就是天才的静思默想。不过,甚至最明智、理性的人——我们几乎可以称他们为有智慧的人——跟天才也有很大的区别。这是因为这种人的智力保留着不能放弃为意欲服务,以追随与意欲无关的事情。所以,智力与意欲的分离是不获允许的,但这却是天才的条件。那些能干,甚至在实际事务中可有一番很大作为的出众人物之所以是这样的人,正是由于事物强烈地刺激起他们的意欲,并驱使他们的智力不知疲倦地探询、了解这些事物的关联。因此,这些人的智力与他们的意欲紧密融为一体了。相比之下,在天才客观认识事物的过程中,世界现象是作为某种陌生的、供我们观照的东西在我们的眼前和脑海里浮现——此时此刻,意欲活动被逐出了意识之外。这两种能力——做出行动业绩与创作思想作品——的差别就在这里。后一种能力要求对事物有客观和深刻的认识,而这种认识的前提条件是智力与意欲完全分离;而前一种能力则需要应用知识、保持镇静的头脑、行事果断坚决——这些要求智力必须始终如一地为意欲服务。当智力挣脱了意欲加在它身上的枷锁以后,智力就会背离自己的天然使命,忽略对意欲的服务。例如,甚至在身陷困境之时,智力仍然处于不受束缚的状态;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智力仍然不由自主地观赏这一环境——这视环境景色引人入胜的程度而定。相比之下,理性、明智之人的智力则总是坚守岗位,监视着当时的情势及其需要。因此,这样的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针对情况作出适当的决定并把这些决定付诸实施。所以,他们当然不会有荒唐、古怪的想法和行为,犯下人为的失误,甚至做出愚蠢的事情——而所有这些天才却很难避免得了,因为天才的智力并不是意欲专心一致的向导和守护者,纯粹客观的事物多多少少占用了他们的智力。歌德通过塔索和安东尼奥的相互对照,把我在这里抽象描述的这两种完全不同、互相对立的能力,以形象、直观的方式显现了出来。人们通常观察到的天才与疯癫之间的相似之处,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智力与意欲的分离——这是天才的本质,但它却又是违反自然的。不过,我们不可以把这种分离本身归因于天才并没有强烈的意欲。相反,天才是以激烈、狂热的性格为前提条件。这种智力与意欲的分离只能以这一事实得到解释:实际事务的能手、行动家,只是具备了足够的智力配给,以应付强力意欲的需要,而大多数人却连这样的智力份额都不具备;但天才则拥有完全是非同寻常的超额智力,而多余的智力又不是为意欲服务所需。因此,能够创作出真正作品的天才要比做出实事的干才稀有千倍之多。也正因为这种智力非同寻常地超出常规,它才得以占据了决定性的优势和摆脱意欲的束缚;同时,它也忘记了自己的原初使命,出于自身的力量和弹性自由地活动起来。天才的创造也就由此产生。

进一步而言,天才意味着智力自由地——亦即从为意欲的服务中解脱出来——展开活动。其结果就是天才的创造并不服务于任何有用的目的。天才的作品可以是音乐、绘画、诗歌、哲学——它们并没有实际的用处。没有实际用处就是天才作品的特征。那是它们的叙爵证书。所有其他的人力工作都是为了维持我们人类的生存和减轻这一生存的负担。但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些作品却不是为了这一目的:只有这些作品才是因为自身的缘故而存在;在这一意义上,天才的作品可被视为生存开出的花朵,或者说,从这生存获得的收成。所以,在享受这些作品时,我们会心满意足,因为在享受的过程中,我们从那沉重的、全是需求和匮乏的浊世气氛中升腾了。另外,与此相类似的是,我们很少看到美与实际用处结合在一起。高大、挺拔的树木是不结果子的;水果树都是矮小和难看的;重瓣的花园玫瑰并不结果,但矮小、野生、几乎没有香味的玫瑰却可以结出果子。最美丽的建筑物并不实用:一座庙宇并不是适合人住的地方。如果一个具有很高和相当稀有的才华的人被迫做一件只有实际用处的工作——而这工作连最普通的人都可以完成——那就等于把一个饰以最美丽的图案、价值连城的花瓶用作厨房用具;有用的人与天才之比就跟砖头与钻石之比差不多。

所以,纯粹实际的人把自己的智力用在大自然为它指定了的用途,亦即把握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或者事物与认识者个人意欲的关系。而天才则把智力作认识事物的客观本质之用,而这是有违智力自身的使命的。因此,天才的头脑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这个世界——他的头脑为照亮这一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作出了自己的贡献。由于这一原因,受到上天垂青而成为天才的人通常也就免不了多种多样的冷静,因为平淡、冷静意味着我们在事物当中只看到属于这些事物的东西,尤其是在涉及我们可能的目标方面。由此可见,没有一个平淡、冷静的人可以成为天才。与上述种种缺陷、不足结伴的还有天才的极度敏感,这是由于神经和脑髓活力得到了异乎寻常的加强所致。更确切地说,这种极度敏感是与激烈、强劲的意欲活动相连的,而这样的意欲活动则同样是构成天才的条件;它在身体的具体表现则是心脏的强劲跳动。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也就轻而易举地产生了偏激、紧张的心境,激烈的感情,快速变化、反复无常的心情,还有笼罩着的、挥之不去的忧郁——这些在歌德《塔索》一剧里被形象地表现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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