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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3 11:5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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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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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濛濛

烟雨濛濛试读:

【琼瑶作品集自序】浴火重生的新全集

我生于战乱,长于忧患。我了解人事时,正是抗战尾期,我和两个弟弟,跟着父母,从湖南家乡,一路“逃难”到四川。六岁时,别的孩子可能正在捉迷藏,玩游戏。我却赤着伤痕累累的双脚,走在湘桂铁路上。眼见路边受伤的军人,被抛弃在那儿流血至死。也目睹难民争先恐后,要从挤满了人的难民火车外,从车窗爬进车内。车内的人,为了防止有人拥入,竟然拔刀砍在车窗外的难民手臂上。我们也曾遭遇日军,差点把母亲抢走。还曾骨肉分离,导致父母带着我投河自尽……这些惨痛的经历,有的我写在《我的故事》里,有的深藏在我的内心里。在那兵荒马乱的时代,我已经尝尽颠沛流离之苦,也看尽人性的善良面和丑陋面。这使我早熟而敏感,坚强也脆弱。

抗战胜利后,我又跟着父母,住过重庆、上海,最后因内战,又回到湖南衡阳,然后到广州,一九四九年,到了台湾。那年我十一岁,童年结束。父亲在师范大学教书,收入微薄。我和弟妹们,开始了另一段艰苦的生活。我也在这时,疯狂地吞咽着让我着迷的“文字”。《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都是这时看的。同时,也迷上了唐诗宋词,母亲在家务忙完后,会教我唐诗,我在抗战时期,就陆续跟着母亲学了唐诗,这时,成为十一二岁时的主要嗜好。

十四岁,我读初二时,又迷上了翻译小说。那年暑假,在父亲安排下,我整天待在师大图书馆,带着便当去,从早上图书馆开门,看到图书馆下班。看遍所有翻译小说,直到图书馆长对我说:“我没有书可以借给你看了!这些远远超过你年龄的书,你通通看完了!”

爱看书的我,爱文字的我,也很早就开始写作。早期的作品是幼稚的,模仿意味也很重。但是,我投稿的运气还不错,十四岁就陆续有作品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成为家里唯一有“收入”的孩子。这鼓励了我,尤其,那小小稿费,对我有大大的用处,我买书,看书,还迷上了电影。电影和写作也是密不可分的,很早,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可能什么事业都没有,但是,我会成为一个“作者”!

这个愿望,在我的成长过程里,逐渐实现。我的成长,一直是坎坷的,我的心灵,经常是破碎的,我的遭遇,几乎都是戏剧化的。我的初恋,后来成为我第一部小说《窗外》。发表在当时的《皇冠杂志》,那时,我帮《皇冠杂志》已经写了两年的短篇和中篇小说,和发行人平鑫涛也通过两年信。我完全没有料到,我这部《窗外》会改变我一生的命运,我和这位出版人,也会结下不解的渊源。我会在以后的人生里,陆续帮他写出六十五本书,而且和他结为夫妻。

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本小说,或是好几本小说。我的人生也一样。帮皇冠写稿在一九六一年,《窗外》出版在一九六三年。也在那年,我第一次见到鑫涛,后来,他告诉我,他一生贫苦,立志要成功,所以工作得像一头牛,“牛”不知道什么诗情画意,更不知道人生里有“轰轰烈烈的爱情”。直到他见到我,这头“牛”突然发现了他的“织女”,颠覆了他的生命。至于我这“织女”,从此也在他的安排下,用文字纺织出一部又一部的小说。

很少有人能在有生之年,写出六十五本书,十五部电影剧本,二十五部电视剧本(共有一千多集。每集剧本大概是一万三千字,虽有助理帮助,仍然大部分出自我手。算算我写了多少字?)。我却做到了!对我而言,写作从来不容易,只是我没有到处敲锣打鼓,告诉大家我写作时的痛苦和艰难。“投入”是我最重要的事,我早期的作品,因为受到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影响,大多是悲剧。写一部小说,我没有自我,工作的时候,只有小说里的人物。我化为女主角,化为男主角,化为各种配角。写到悲伤处,也把自己写得“春蚕到死丝方尽”。

写作,就没有时间见人,没有时间应酬和玩乐。我也不喜欢接受采访和宣传。于是,我发现大家对我的认识,是:“被平鑫涛呵护备至的,温室里的花朵。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我听了,笑笑而已。如何告诉别人,假若你不一直坐在书桌前写作,你就不可能写出那么多作品!当你日夜写作时,确实常常“不食人间烟火”,因为写到不能停,会忘了吃饭!我一直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我是“书房里的痴人”!因为我坚信人间有爱,我为情而写,为爱而写,写尽各种人生悲欢,也写到“蜡炬成灰泪始干”。

当两岸交流之后,我才发现大陆早已有了我的小说,因为没有授权,出版得十分混乱。一九八九年,我开始整理我的“全集”,分别授权给大陆的出版社。台湾方面,仍然是鑫涛主导着我的全部作品。爱不需要签约,不需要授权,我和他之间也从没签约和授权。从那年开始,我的小说,分别有繁体字版(台湾)和简体字版(大陆)之分。因为大陆有十三亿人口,我的读者甚多,这更加鼓励了我的写作兴趣,我继续写作,继续做一个“文字的织女”。

时光匆匆,我从少女时期,一直写作到老年。鑫涛晚年多病,出版社也很早就移交给他的儿女。我照顾鑫涛,变成生活的重心,尽管如此,我也没有停止写作。我的书一部一部地增加,直到出版了六十五部书,还有许多散落在外的随笔和作品,不曾收入全集。当鑫涛失智失能又大中风后,我的心情跌落谷底。鑫涛靠插管延长生命之后,我几乎崩溃。然后,我又发现,我的六十五部繁体字版小说,早已不知何时开始,已经陆续绝版了!简体字版,也不尽如人意,盗版猖獗,网络上更是凌乱。

我的笔下,充满了青春、浪漫、离奇、真情……各种故事,这些故事曾经绞尽我的脑汁,费尽我的时间,写得我心力交瘁。我的六十五部书,每一部都有如我亲生的儿女,从孕育到生产到长大,是多少朝朝暮暮和岁岁年年!到了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我可以为了爱,牺牲一切,受尽委屈,奉献所有,无须授权……却不能让我这些儿女,凭空消失!我必须振作起来,让这六十几部书获得重生!这是我的使命。

所以,在我已进入晚年的时候,我的全集,再度重新整理出版。在各大出版社争取之下,最后繁体版花落“城邦”,交由春光出版,简体版是“博集天卷”胜出。两家出版社所出的书,都非常精致和考究,深得我心。这套新的经典全集,非常浩大,经过讨论,我们决定分批出版,第一批是“影剧精华版”,两家出版社选的书略有不同,都是被电影、电视剧一再拍摄,脍炙人口的作品。然后,我们会陆续把六十多本出全。看小说和戏剧不同,文字有文字的魅力,有读者的想象力。希望我的读者们,能够阅读、收藏、珍惜我这套好不容易“浴火重生”的书,它们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呕心沥血而生的精华!那样,我这一生,才没有遗憾!写于可园二〇一七年十一月十日

《烟雨濛濛》二〇〇一年版自序

去年,我用了半年的时间,把《烟雨濛濛》这部小说,第二度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剧名也改为《情深深·雨濛濛》。

这部小说,在十五年前,曾经改编过。这是第二次改编为电视剧。我写了六十多部小说,改编成电视连续剧的,其实并不多。很多人问我,像是《碧云天》《寒烟翠》《船》《窗外》《聚散两依依》《梦的衣裳》……这些小说,我都没有改编成连续剧,为什么偏偏钟爱《烟雨濛濛》,前后改编了两次?

是的,我对我自己的小说,也有偏爱。《烟雨濛濛》这个故事,可能是我的小说中,感情最深刻、冲突最强烈的一部。那是我在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四年间写的,距今已有三十几年。那时的我很年轻,对人生,充满了奔放的热情和压抑的愤怒,我把这些热情和愤怒都细腻地表现在《烟雨濛濛》里。整部小说,沉重而凄凉。尽管作品可能不够成熟,但是,那种狂热的爱和那种深沉的悲剧气息,换成今天的我,可能反而写不出来了。

我好喜欢依萍的“傲骨”,好喜欢书桓的“正直”。他们那种深深的、深深的爱,和两个人之间的“自我折磨”,是用我真正的感情,含泪写成的。但是,我不喜欢我写的如萍。我觉得,我写的如萍,非常草率。因为《烟雨濛濛》是一部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书中对第一人称以外的角色,都无法做心理描写。因此,它的重心就全部落在依萍身上。我希望再有一个机会,让我用第三人称,重写一遍如萍。我也不喜欢这部小说的结局,想给它一个新的结局。这才有了《情深深·雨濛濛》。

如萍,在我的小说中,她本是一个懦弱的、毫无主见的女孩。当我重新编撰这部连续剧的时候,我给予了这个人物全新的生命。她是圣约翰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快乐、明朗,也走在时代的前端。由于这样,她和依萍、书桓间的三角习题,才真正地成立。如萍带给依萍的威胁,也才更有力量。

除了如萍的改变,《情深深·雨濛濛》里,我还加入了许多新的人物。杜飞、可云、李副官、玉真等。其中的杜飞,在小说里完全没有这个人,在《情深深·雨濛濛》里,却是一个主角。不只加入了新的人物,整个故事,我也搬到了一九三六、一九三七年的上海。这样的“改编”,几乎把原著小说,推翻了一大半。

剧本写完,我就面对一个问题,是不是要把《情深深·雨濛濛》再改写成小说?让《烟雨濛濛》成为历史?为了这个,我矛盾了好久好久。鑫涛极力赞成我重写《情深深·雨濛濛》,或者,直接出版剧本。其中一项理由是:“如果你不写,一定会有人假冒你的名字,来写这本书!”

鑫涛的话说了没几天,大陆已经出版了《情深深·雨濛濛》的假书,堂而皇之地写着“琼瑶新作”。我对这样的出版社和“作家”,真是无奈极了。这些假书,伤害的不只是我,更深深地伤害了我的读者,欺骗了我的读者。但是,我不能因为怕别人出假书而写作,我应该衡量,《情深深·雨濛濛》是不是值得出版?到底,它的原始架构,来自《烟雨濛濛》。如果,我出版了《情深深·雨濛濛》,我要把《烟雨濛濛》怎么办?还包括在我的全集里吗?还是让它默默地消失?

因此,我再次重读我的《烟雨濛濛》。说实话,虽然这部作品有许多缺点,但我仍然“偏爱”它。我不忍让《情深深·雨濛濛》来取代它。

所以,我亲爱的读者们,如果你们对《情深深·雨濛濛》感兴趣,不妨参考另外一本书:《情深深·雨濛濛全纪录》。在那本书里,有我在《皇冠》杂志上,陆续谈到改编这部小说的经过和部分内容,还有电视剧里许多珍贵的剧照。至于《烟雨濛濛》,就让它维持原貌吧!琼瑶写于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雨,

下不完的雨,

每个晚上,

我在雨声里迷失。

一盏街灯在细雨里高高地站着,漠然地放射着它那昏黄的光线,

那么地孤高和骄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与它无关似的。

又到了这可厌的日子,吃过了晚饭,我闷闷地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上,挂着一串水珠,晶莹而透明,像一条珍珠项链。在那围墙旁边的芭蕉树上,水滴正从那阔大的叶片上滚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而持续地滚落在泥地上。围墙外面,一盏街灯在细雨里高高地站着,漠然地放射着它那昏黄的光线,那么地孤高和骄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与它无关似的。本来嘛,世界上的事与它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该去办自己的事了。“依萍,你还没有去吗?”

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刚刚洗过碗,手上的水还没有擦干,那条蓝色滚白边的围裙也还系在她的腰上。“我就要去了。”我无可奈何地说,在屋角里找寻我的雨伞。“到了‘那边’,不要和他们起冲突才好,告诉你爸爸,房租不能再拖了,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我知道,不管用什么方法,我把钱要来就是了!”我说,仍然在找寻我的伞。“你的伞在壁橱里。”妈说,从壁橱里拿出了我的伞,交给了我,又望了望天,低声地说,“早一点回来,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雨要下大了。”

我拿着伞,走下榻榻米,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穿上我那双晴雨两用的皮鞋。事实上,我没有第二双皮鞋,这双皮鞋还是去年我高中毕业时,妈买给我的,到现在已整整穿了一年半了,巷口那个修皮鞋的老头,不知道帮这双鞋打过多少次掌,缝过多少次线,每次我提着它去找那老头时,他总会看了看,然后摇摇头说:“还是这双吗?快没的修了。”现在,这双鞋的鞋面和鞋底又绽开了线,下雨天一走起路来,泥水全跑了进去,每跨一步就“咕叽”一声,但我是再也不好意思提着它去找那老头了。好在“那边”的房子是磨石子地的,不需要脱鞋子,我也可以不必顾虑那双泥脚是否能见人了。

妈把我送到大门口,扶着门,站在雨地里,看着我走远。我走了几步,妈在后面叫:“依萍!”

我回过头去,妈低低地说:“不要和他们发脾气哦!”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妈还站在那儿,瘦瘦小小的身子显得那么怯弱和孤独,街灯把她那苍白的脸染成了淡黄色。我对她挥了挥手,她转过身子,隐进门里去了。我看着大门关好,才重新转过头,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了一下,握紧伞柄,向前面走去。

从家里到“那边”,路并不远,但也不太近,走起来差不多要半小时,因为这段路没有公共汽车可通,所以我每次都是徒步走去。幸好每个月都只要去一次。当然,这是指顺利的时候,如果不顺利,去的那天没拿到钱,也可能要再去两三次。

天气很冷,风吹到脸上都和刀子一样锋利。这条和平东路虽然是柏油路面,但走了没有多远,泥水就都钻进了鞋里,每踩一步,一股泥水就从鞋缝里跑出来,同时,另一股泥水又钻了进去。冷气从脚心里一直传到心脏,仿佛整个人都浸在冷水里一般。

一辆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刚巧路面有一个大坑,溅起了许多泥点,在我跳开以前,所有的泥点都已落在我那条特意换上的,我最好的绿裙子上了。我用手拂了拂头发,雨下大了,伞上有一个小洞,无论我怎样转动伞柄,雨水不是从洞中漏进我的脖子里,就是滴在我的面颊上。风卷起了我的裙角,雨水逐渐浸湿了它,于是,它开始安静地贴在我的腿上,沿着我的小腿,把水送进我的鞋子里。我咬了咬嘴唇,开始计算我该问那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索取钱的数目——八百块钱生活费,一千块钱房租,一共一千八百,干脆再问他多要几百,作为我们母女冬衣的费用,看样子,我这双鞋子也无法再拖过这个雨季了。

转了一个弯,沿着新生南路走到信义路口,再转一个弯,我停在那两扇红漆大门前面。那门是新近油漆的,还带着一股油漆味道,门的两边各有一盏小灯,使门上挂着的“陆寓”的金色牌子更加醒目。我伸手揿了揿电铃,对那“陆寓”两个字狠狠地看了一眼,陆寓!这是姓陆的人的家!这是陆振华的家!那么,我该是属于这门内的人呢,还是属于这门外的人呢?

门开了,开门的是下女阿兰,有两颗露在嘴唇外面的金门牙和一对凸出的金鱼眼睛。她撑着把花阳伞,缩着头,显然对我这雨夜的“访客”不太欢迎。望了望我打湿的衣服,她一面关门,一面没话找话说了句:“雨下大啦!小姐没坐车来?”

废话!哪一次我是坐车来的呢?我皱皱眉问:“老爷在不在家?”“在!”阿兰点了点头,向里面走去。

我沿着院子中间的水泥路走,这院子相当大,水泥路的两边都种着花,有茶花和台湾特产的扶桑花,而现在正是茶花盛开的时候,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依然显得清晰。一缕淡淡的花香传了过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桂花!台湾桂花开的季节特别长,妈就最喜欢桂花,但,在我们家里却只有几棵美人蕉。

走到玻璃门外面,我在鞋垫上擦了擦鞋子,收了雨伞,把伞放在玻璃门外的屋檐下,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气使我全身酥松,客厅中正燃着一盆可爱的火,整个房里温暖如春。收音机开得很响,正在播送着美国热门音乐,那粗犷的乐声里带着几分狂野的热情,在那儿喧嚣着、呼叫着。梦萍——我那异母的妹妹,雪姨和爸的小女儿——正斜靠在收音机旁的沙发里,她穿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一条紧而瘦的牛仔裤,使她丰满的身材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一件银灰色的短大衣,随随便便地披在她的肩膀上,满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蓬松地覆在耳际额前。一副标准的太妹装束,但是很美,她像她的母亲,也和她母亲一样充满了诱惑。那对大眼睛和长睫毛全是雪姨的再版,但那挺直的鼻子却像透了爸。她正舒适地靠在沙发里,两只脚也蜷起来放在沙发上,却用脚趾在打着拍子,两只红缎子的绣花拖鞋,一只在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却在收音机上面。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膝上放着本美国的电影杂志,正摇头晃脑地听着音乐。看到了我,她不经心地对我点了个头,一面扬着声音对里面喊:“妈,依萍来了!”

我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下来,小心地把我湿了的裙子拉开,让它不至于弄湿了椅垫,一面把我湿淋淋的脚藏了一些到椅子背后去。一种微妙的虚荣心理和自尊心,使我不愿让梦萍看出我那种狼狈的情形。但她似乎并不关心我,只专心倾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我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发现我那仅有十岁的小弟弟尔杰正像个幽灵般待在墙角里,倚着一辆崭新的兰陵牌脚踏车,一只脚踩在脚踏上,一只手扶着车把,冷冷地望着我。他那对小而鬼祟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我那双凄惨的脚当然也不会逃过他的视线。然后,他抬起眼睛,盯着我的脸看,好像我的脸上有什么让他特别感兴趣的东西。他并没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屑于理他。他是雪姨的小儿子,爸五十八岁那年才生了他,所以,他和梦萍足足相差了七岁。也由于他是爸爸老年时得的儿子,因此特别得宠。但,他却实在不是惹人喜爱的孩子,我记得爸曾经夸过口:“我陆振华的孩子一定个个漂亮!”

这句话倒是真的,我记忆中的兄弟姐妹,不论哪一个“母亲”生的,倒都真的个个漂亮。拿妈来说吧。她只生过两个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心萍生来就出奇的美,十五六岁就风靡了整个南京城。小时她很得爸爸的宠爱,爸经常称她作“我的小美人儿”,带她出席大宴会,带她骑马。每次,爸的马车里,她戴着大草帽,爸拿着马鞭,从南京的大马路上呼啸而过,总引得路人全体驻足注视。可是,她却并不长寿,十七岁那年死于肺病。死后听说还有个青年军官,每天到她坟上去献一束花,直到我们离开南京,那军官还没有停止献花。这是一个很浪漫的故事,我记得我小时很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一直幻想我死的时候,也有这么个青年军官来为我献花。心萍死的那一年,我才只有十岁。后来,虽然有许多人抚着我的头对妈说:“你瞧,依萍越长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个美人坯子。”

但,我却深深明白,我是没有办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丽,还不止于她的外表,她举止安详,待人温柔婉转,决不像我这样毛焦火辣。在我的记忆中,心萍该算姐妹里最美的一个——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为,爸爸到底有过多少女人,是谁也无法测知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儿女,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大陆的若萍、念萍、又萍、爱萍也都是出名的美,兄弟里以五哥尔康最漂亮,现在在美国,听说已经娶了个黄头发的妻子,而且有了三个孩子了。至于雪姨所生的四个孩子,老大尔豪,虽然赶不上尔康,却也相差无几。第二个如萍,比我大四岁,今年已经二十四岁,虽谈不上美丽,但也过得去。十七岁的梦萍,又是被公认的小美人,只是美得有一点野气。至于我这小弟弟尔杰呢?我真不知道怎么描写他好,他并不是很丑,只是天生给人一种不愉快感。眼睛细小,眼皮浮肿,眼光阴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显得脸也特别短。嘴唇原长得很好,他却经常喜欢用舌头抵住上嘴唇,仿佛他缺了两颗门牙,而必须用舌头去掩饰似的。加上他的皮肤反常的白,看起来很像一个肺病第三期的小老头,可是他的精力却非常旺盛。在这个家里,仗着父母的宠爱,他一直是个小霸王。

收音机里,一支歌曲播送完了,接着是个播音员的声音。他报告了一个英文歌名,然后又报出一连串点唱的人名,什么“××街××号××先生点给××小姐”之类。梦萍把头靠在椅背上,小心地倾听着。尔杰在他的角落里,对他的姐姐很感兴趣地望了一眼,接着又悄悄地翻了翻白眼,开始把脚踏车上的铃按得丁零丁零地响,一面拼命踏着脚踏,让车轮不住地发出“嚓嚓”的声音。梦萍忽地把杂志摔到地上,大声对尔杰嚷着说:“你这个捣蛋鬼,把车子推到后面去,再弄出声音来,小心我揍你!”

尔杰对他姐姐伸了伸舌头,满不在乎地按着车铃说:“你敢!男朋友没有点歌给你听,你就找我发脾气!呸!不要脸!你敢碰我,我告诉爸爸去!”“你再按铃,看我敢不敢打你!”梦萍叫着说,示威地看着她弟弟,一面从地上捡起那本杂志,把它卷成一卷捏在手上,作势要丢过去打尔杰。尔杰再度翻白眼,把头抬得高高的,怡然自得地用舌头去舔他的鼻子,可惜舌头太短,始终在嘴唇上面打着圈。一面却死命地按着车铃,铃声响亮而清脆,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梦萍跳了起来,高举着那卷杂志,嚷着说:“你再按!你再按!”“按了,又怎么样?”一串铃声丁零当啷地滚了出来,尔杰高抬的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啪”的一声,那卷画报对着尔杰的头飞了过去,不偏不斜地落在尔杰的鼻尖上。铃声戛然而止,尔杰对准他姐姐冲了过去,一把扯住了梦萍的毛衣,拼命用头在梦萍的肚子上撞着,同时拉开了嗓门,用惊人的大声哭叫了起来:“爸爸!妈!看梦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声是如此洪亮,以至收音机里的鼓声、喇叭声、歌唱声都被压了下去。如果雪姨不及时从里面屋里跑出来,我真不知道房子会不会被他的声音震倒。雪姨向他们姐弟跑了过去,一把拉住尔杰,对着梦萍的脸打了一巴掌,骂着说:“你是姐姐,不让着他,还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足比他大着七岁啦!再欺侮他当心你爸来收拾你!”“小七岁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都向着他,今天给他买这个,明天给他买那个,我要的尼龙衬裙到今天还没有买,他倒先有了车子了!一条衬裙不过三四百块,他的一辆车子就花了四千多!”梦萍双手叉着腰,恨恨地嚷。“住嘴!你穷叫些什么?就欠让你爸揍一顿!”

雪姨大声叱责着,梦萍愤愤地对沙发旁边的小茶几踢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泄愤地把收音机的声音拨大了一倍,立刻,满房间都充满了那狂野的歌声了。雪姨揽过尔杰来,用手摸摸他的脑袋,安慰地说:“打了哪里?不痛吧?”

尔杰一面嚷着痛,一面不住地抽噎着,但眼睛里却一滴眼泪都没有。雪姨转过身来,似乎刚刚才发现我,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来说:“什么时候来的?你妈好吧?”“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里充满了不自在。雪姨拉着尔杰,在沙发里坐下来,不住地揉着尔杰的头。虽然尔杰挨打的地方并不在头上,但他似乎也无意于更正这点,任由他母亲揉着,一面不停地呜咽,用那对无泪的眼睛悄悄地在室内窥视着。“爸在家吧?”我忍不住地问,真想快点办完事,可以回到我们那个简陋的小房子里去,那儿没有豪华的设备,没有炉火,没有沙发,但我在那儿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妈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了,自从去年夏天,我因为了取不到钱和雪姨发生冲突之后,每次我到这儿来,妈都要捏着一把汗。可怜的妈妈,就算为了她,我也得尽量忍耐。“振华!依萍来啦!”雪姨并不答复我,却对着后面的房子叫了一声。她的年龄应该和妈差不多,也该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显老。如果她和妈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会认为妈比她大上十岁二十岁,其实,她的大儿子尔豪比我还要大五岁呢!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致,虽然年龄大了,依然一点都不起皱纹,也一点都不干燥。她很会装扮自己,永远搽得脸上红红白白的,但并不显得过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流盼生春,别有一种风韵,这种风韵,是许多年轻人身上都找不出来的。她身材纤长苗条,却丰满匀称,既不像一般中年妇人那样发胖,也没有像妈那样枯瘦干瘪。当然,她一直过着好日子,不像妈那样日日流泪。

爸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穿着一件驼绒袍子,头上戴着顶小小的绒线帽,嘴里衔着他那年代古老的烟斗。他皱着眉头,用严肃的目光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依然不能不站起身来,对他恭敬地叫了声爸爸。他不耐地对我挥了挥手,似乎看出我这恭敬的态度并不由衷,而叫我免掉这套虚文。我心中颇不高兴,无奈而愤恨地坐了回去。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回过头去对梦萍大声嚷:“把收音机关掉!”

梦萍扭了扭腰,噘起了嘴,不情愿地关掉了收音机,室内马上安静了许多。爸在雪姨身边坐了下来,望着尔杰说:“又怎么回事了?”“和梦萍打架了嘛!”雪姨说,尔杰乘机把呜咽的声音加大了一倍。

爸没有说话,只阴沉地用目光扫了梦萍一眼。梦萍努着嘴,有点胆怯地垂下了眼睛,嘴里低低地叽咕了一句:“买了辆新车子就那么神气!”

爸再扫了梦萍一眼,梦萍把头缩进大衣领子底下,不出声了。爸转过头来对着我,目光锐利而森冷,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好像法官问案似的:“怎么样?你妈的身体好一点没有?”

亏你还记得她!我想。却不能不柔声地回答:“还是老样子,常常头痛。”“有病,还是治好的好。”爸说,轻描淡写的。

治好的好,钱呢?为了每个月来拿八百块钱生活费,我已经如此低声下气地来乞讨了。我沉默着没有说话,爸取下烟斗来,在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敲着烟灰,雪姨立即接过了烟斗,打开烟叶罐子,仔细装上烟丝,再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后递给爸。爸接了过来,深深地吸了两口,似乎颇为满足地靠进了沙发里,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在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几乎是温和而慈祥的,两道生得很低的眉毛舒展了,眼睛里那抹严厉而有点冷酷的寒光也消失了。我窃幸我来的时候还不错,或者,我能达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费和房租外,能再多拿一笔!

一条白色的小狮子狗——蓓蓓——从后面跑进了客厅,一面拼命摇着它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跟在它后面的,是它年轻的女主人如萍。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儿,比我大四岁,一个腼腆而没有个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梦萍比起来,她是很失色的。她没有梦萍美,更没有梦萍活泼,许多时候,她显得柔弱无能。她从不敢和生人谈话,如果勉强她谈,她就会说出许多不得体的话来。她也永远不会打扮自己,好像无论什么服装穿到她身上,都穿不整齐利落似的。而且她对于服装的配色,简直是个低能。拿现在来说吧,她上身是件葱绿色的小棉袄,下身却是条茄紫色的西服裤,脖子上系着条彩花围巾,猛一出现,真像个京戏里的花旦!不过,不管如萍是怎样的腼腆无能,她却是这个家庭里我唯一不讨厌的人物,因为她身上有雪姨她们所缺少的一点东西——善良。再加上,她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对我没有敌意或轻视的人。看见了我,她对我笑了笑,又有点畏缩地看了爸一眼,仿佛爸会骂她似的。然后她轻声说:“啊,你们都在这里!”又对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我在后面睡觉,天真冷……怎么,依萍,你还穿裙子吗?要我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湿了的裙子上,立即惊异地叫了起来:“你的裙子湿了,到里面去换一条我的吧!”“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说。

蓓蓓摇着尾巴走了过来,用它的头摩擦着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两只前爪放在我的膝上。它的毛太长了,以至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它从毛中间,用那对乌黑的眼珠望着我。我拂开它眼前的毛,望着那骨碌碌转着的黑眼珠,我多渴望也有这样一条可爱的小狗!“蓓蓓,过来!”

雪姨喊了一声,小狗马上跳下我的膝头,走到雪姨的身边去。雪姨用手抚摸着它的毛,一面低低地,像是无意似的说:“看!才洗过澡,又碰了一身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轻蔑的情绪,这个女人只会用这种明显而不深刻的句子来讽刺我,事实上,她使我受的伤害远比她所暴露的肤浅来得少。她正是那种最浅薄最小气的女人,我没有说话。爸在沙发椅中,安闲地吸着烟斗,烟雾不断地从他那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的鼻子挺而直,正正地放在脸中间。据说爸在年轻时是非常漂亮的,现在,他的脸变长了,眉毛和头发都已花白,但这仍然没有减少他的威严。他的皮肤是黑褐色的,当年在东北,像他这样肤色的人并不多,因此,这肤色成为他的标志,一般人都称他作“黑豹陆振华”。那时他正是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一个大军阀,提起黑豹陆振华,可以使许多人闻名丧胆。可是,现在“黑豹”老了,往日的威风和权势都已成过去,他也只能坐在沙发中吸吸烟斗了。但,他的肤色仍然是黑褐色的,年老没有改变他的肤色,也没有改变他暴躁易怒的脾气。我常想,如果现在让他重上战场的话,或者他也能和年轻时一样骁勇善战。

他坐在沙发里,脸对着我和如萍,我下意识地觉得,他正在暗中打量着我,似乎要在我身上搜寻着什么。我有些不安,因为我正在考虑如何向他开口要钱,这是我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爸——”我终于开口了,“妈要我来问问,这个月的钱是不是可以拿了?还有房租,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爸从眯着的眼睛里望着我,两道低而浓的眉毛微微地蹙了一下,嘴边掠过一抹冷冷的微笑,好像在嘲笑什么。不过,只一刹那间,这抹微笑就消失了,没有等我说完,他回过头去对雪姨说:“雪琴,她们的钱是不是准备好了?”接着,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睁大了,目光锐利地盯在我的脸上说:“我想,假如不是为了拿钱,你大概也不会到这儿来的吧?”

我咬了咬嘴唇,沉默地看了爸一眼,心里十分气愤,他希望什么呢?我和他的关系,除了金钱之外,又还剩下什么呢?当然除非为了拿钱,我是不会来的,也没有人会欢迎我来的,而这种局面,难道是我造成的吗?他凭什么问我这句话呢?他又有什么资格问我这句话呢?雪姨抿着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看我,对如萍说:“如萍,去把我抽屉里那八百块钱拿来!”

如萍站起身来,到里面去拿钱了。我却吃了一惊,八百块!这和我们需要的相差得太远了!“哦,爸!”我急急地说,“我们欠了两个月房租,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我们也需要制一点冬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又快过阴历年了,妈只有一件几年前做的丝绒袍子,每天都冻得鼻子红红的,我……我也急需添置一些衣服……如果爸不太困难的话,最好能多给我们一点!”我一口气说着,为我自己乞求的声调而脸红。“你想要多少呢?”爸眯着眼睛问。“两千五百块!”我鼓足勇气说,事实上,我从没有向爸一口气要求过这么多。“依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雪姨突然插进来说,仍然抿着嘴角,微微地含着笑。

我愣了一下,一时实在无法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轻轻地笑了声,说:“有了男朋友,也就爱起漂亮来了,像如萍呀,一年到头穿着那件破棉袄,也没有说一声要再做一件。本来,这年头添件衣服也不简单,当家的就有当家的苦。这儿不像你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手上又有那么点体己钱,爱怎么打扮你就怎么打扮你,这里有四个孩子呢!如萍年纪大一点,只好吃点亏,没衣服穿了,好在她没男朋友,也不在乎,我们如萍就是这么好脾气。”

我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我深深了解到一点,对于一个不值得你骂的人,最好不要轻易骂她。有的时候,目光会比言语更刺人。果然,她在我的目光下瑟缩了,那个微笑迅速消失,起而代之的,是一层愤怒的红潮。看到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我调回目光望着爸,爸的脸上有一种冷淡的、不愉快的表情。“可以吗?”我问。“你好像认为我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是很方便的事似的。”爸说,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我并不认为这样,不过,如果你能给尔杰买一辆全新的兰陵牌脚踏车的话,应该也不太困难拿出两千五百块钱给我们!”话不经考虑地从我嘴里溜了出来,立刻,我知道我犯了个大错误,爸的眉头可怕地紧蹙了起来,从他凶恶而凌厉的眼神里,我明白今天是绝对拿不到那笔钱了。“我想我有权利支配我的钱。”爸冷冷地说,“你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呢。我愿意给谁买东西就给谁买,没有人能干涉我!”

雪姨白皙的脸上重新漾出了笑容,尔杰也忘记了继续他的呜咽。“哦,爸。”我咽了一口口水,想挽回我所犯的错误,“我们不能再不付房租了,如果这个月付不出来,我们就要被赶出去。爸,你总不能让我们没有地方住吧?”“这个月我的手头很紧,没有多余的钱了,你先拿八百块去给你妈,其他的到过年前再来拿!”爸说,喷出一口浓厚的烟雾。“我们等不到过年了!”我有点急,心里有一股火在迅速地燃烧起来,“除非我和妈勒紧裤带不吃饭!”“不管怎样!”爸严厉地说,浓黑的眉毛皱拢在一起,低低地压在眼睛上面,显出一种恶狠狠的味道,“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只有八百块,你们应该省着用,母女两个,能用多少钱呢?你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雪姨忽然笑了一声,斜睨着眼睛望着我说:“你妈那儿不是有许多首饰吗?是不是准备留着给你做嫁妆?这许多年来,你妈也给你攒下一些钱了吧?你妈向来会过日子,不像我,天天要靠卖东西来维持!”

我狠狠地盯了雪姨一眼,我奇怪爸竟会看不出她的无知和贪婪!我勉强压抑着自己沸腾的情绪,和即将爆发的坏脾气,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可没有如萍和梦萍那样的好福气,如果家里还有东西可以卖的话,我也不到这儿来让爸为难了!”“哦,好厉害的一张嘴!”雪姨说,仍然笑吟吟的,“怪不得你妈要让你来拿钱呢!说得这么可怜,如果你爸没钱给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虐待你们似的!”

如萍从里面房里出来了,拿了一沓钞票交给雪姨,就依然坐在我的身边。我本来不讨厌她的,但现在也对她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尤其看到她手上那个蓝宝石戒指,映着灯光反射着一条条紫色的光线时,多么华丽和富贵!而我正在为区区几百块钱房租而奋斗着。

雪姨把钱交给了爸爸,似笑非笑地说:“振华,你给她吧,看样子她好像并不想要呢!”“你到底要不要呢?”爸不耐地问,带着点威胁的意味。“爸,你不能多给一点吗?最起码,再给我一千块钱付房租好不好?”我忍着一肚子的火,竭力婉转地说。我了解我今天是必须要拿到钱回家的,家里有一百项用度在等钱。“告诉你!”爸紧绷着脸,厉声地说,“你再多说也没用,你要就把这八百块钱拿去,你不要就算了,我没有时间和你磨蹭!”“爸,”我咽了一口口水,尽力抑制着自己,“没有付房租的钱,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你是我的父亲,我才来向你伸手呀!”“父亲?”爸抬高了声音说,“父亲也不是你的债主!就是讨债的也不能像你这样不讲理!没有钱难道还能变魔术一样变出来?八百块钱,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趁早滚出去!我没时间听你啰唆!你和你妈一样生就这份啰唆脾气,简直讨厌!”

我从沙发上猛然站了起来,血液涌进了我的脑袋里,我积压了许久的愤怒在一刹那间爆发了,我凶狠地望着我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我称作父亲的人!理智离开了我,我再也约束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并不是来向你讨饭的!抚养我是你的责任,假如当初在哈尔滨的时候,你不利用你的权势强娶了妈,那也不会有我们这两个讨厌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来,对你对我,倒都是一种幸运呢!”

我的声音喊得意外地高,那些话像倒水一般从我嘴里不受控制地倾了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我居然有这样的胆量去顶撞我的父亲——这个从没有人敢于顶撞的人。爸的背脊挺直了,他取下了嘴边的烟斗,把手里的钱放在小茶几上,锐利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紧紧地盯着我的脸。这对眼睛使我想起他的绰号“黑豹陆振华”。是的,这是一只豹子,一只豹子的眼睛,一只豹子的神情!他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嘴唇闭得紧紧的,呼吸从他大鼻孔里沉重地发出声音来。有好一阵时间,他直直地盯着我不说话。他那已经干枯却依然有力的手握紧了沙发的扶手,一条条青筋在手背上突出来,我知道我已经引发了他的脾气,凭我的经验,我知道什么事会发生了,我触怒了一只凶狠的豹子!“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爸望着我问,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感到如萍在轻轻地拉我的衣角,暗示我想办法转圜。我看到梦萍紧张地缩在沙发中,诧异地瞪着我。我有些瑟缩了,爸又以惊人的大声对我吼了一句:“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震,突然看到雪姨靠在沙发里,脸上依然带着她那可恶的微笑,尔杰张大了嘴倚在她的怀里。愤怒重新统治了我,我忘了恐惧,忘了我面前的人曾是个杀人如儿戏的大军阀,忘了母亲在我临行前的叮咛,忘了一切!只觉得满腔要发泄的话在向外冲,我昂起头,不顾一切地大叫了起来:“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投错了胎,做了陆振华的女儿!如果我投生在别的家庭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伸着手向我父亲乞讨一口饭吃!连禽兽尚懂得照顾它们的孩子,我是有父亲等于没父亲!爸爸,你的人性呢?就算你对我没感情,妈总是你爱过的,是你千方百计抢来的,你现在就一点都不……”

爸从沙发里站起来,烟斗从他身上滑到地下。他紧紧地盯着我的脸,那对豹子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残忍的光芒,由于愤怒,他的脸可怕地歪曲着,额上的青筋在不住地跳动,他向我一步步走了过来。“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说话?”爸大吼着,“我活到六十八岁,还从没有人敢教训我!尔杰,去给我拿条鞭子来!”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但,沙发椅子挡住了我,我只好站在那儿。尔杰兴奋得眼珠突出了眼眶,立即快得像一支箭一样去找鞭子了。我不知爸要把我怎么样,捆起我来还是勒死我?我开始感到几分恐惧,坐在沙发里的如萍,正浑身发着抖,抖得沙发椅子都震动了,这影响了我的勇气,但是,愤怒使我无法运用思想,而时间也不允许我脱逃了。尔杰已经飞快地拿了一条粗鞭子跑了出来,爸接过绳子,向我迫近。看到他握着绳子走过来,我狂怒地说:“你不能碰我!你也没有资格碰我!这许多年来,你已经把我和妈驱逐出你的家庭了,你从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也没有权利管教我……”“是吗?”爸从齿缝中说,把鞭子在他手上绕了三四圈,然后举得高高的,嚷着说,“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着,他的鞭子对着我的头挥了下来,如萍慌忙跳了起来,躲到她妹妹梦萍那儿去了。我本能地一歪身子,这一鞭正好抽在我背上,由于我穿着短大衣,这一鞭并没有打痛我,但我心中的怒潮却淹没了一切,我高声地,尽我的力量大声嚷了起来:“你是个魔鬼!一个没有人性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为我没有反抗能力,但我会记住的,我要报复你!你会后悔的!你会受到天谴!会受到报应……”“你报复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说,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头上和身上。我左右闪避抵不过爸的迅速,有好几鞭子抽在我的脸上,由于痛,更由于愤怒,眼泪涌出我的眼眶,我拼命地叫骂,自己都不知道在骂些什么。终于,爸打够了,住了手,把鞭子丢在地上,冷冷地望着我说:“不教训你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

我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抬起头来,直望着爸说:“我有父亲吗?我还不如没有父亲!”

爸坐进了沙发,从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烟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的愤怒显然已经过去了。从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块钱,他递给我,用近乎平静的声调说:“先把这八百块钱拿回去,明天晚上再来拿一千五去缴房租和做衣服!”

怎么,他竟然慷慨起来了?如果我理智一点,或者骨头软一点,用一顿打来换两千三百元也不错,但我生来是倔强任性的!我接过了钱,望着爸和雪姨,雪姨还在笑,笑得那么怡然自得!我昂了一下头,朗声说:“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振华的女儿!”我望着爸,冷笑着接着说:“你错了,两千三百元换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们陆家的钱了!我轻视你,轻视你们每一个人!不过,我要报复的!现在,把你们这臭钱拿回去!”说着,我举起手里的钞票,用力对着雪姨那张笑脸扔过去。当这些钞票在雪姨脸上散开来落在地上时,我是那么高兴,我终于把她那一脸的笑摔掉了!我回转了身子,不再望他们一眼,就冲出了玻璃门。在院子里,我一头撞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尔豪身上,我猛力地推开了他,就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当我置身在门外的大雨中,才发现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记把雨伞带出来,为了避免再走进那个大门,我不愿回去拿。靠在墙上,我想到等我带钱回去的妈妈和她那一句亲切而凄凉的话:“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我的鼻子一阵酸,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于是,我听到门里面尔豪在问:“怎么回事?我刚刚碰到依萍,她像一只野兽一样冲出去!”“管她呢!她本来就是只野兽嘛!”是雪姨尖锐而愤怒的声音,接着又在大叫着,“阿兰!阿兰!拿拖把来拖地!每次她来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两扇红门前面,郑重地对自己立下了一个誓言:

从今以后,我要不择手段,报复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人!

翻起了外套的领子,我在大雨中向家里走去,雨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和头发。

他眼睛里有一种新的、属于感情类的东西,

我不想再研究了,人是复杂而又矛盾的动物。

我对着镜子,把我齐肩的头发梳整齐了,扎上一条绿色的缎带,再淡淡地施了一层脂粉,妈说我这样打扮看起来最文静,而我就需要给人一个文静的感觉。这已经是我谋职的第五天了,与其说是谋职,不如说是到处乱撞,拿着一大沓剪报,满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车,淋着雨,各处碰钉子!今天也不会有结果的,我明明知道,却不能不去尝试。我手中有今天报上新刊登的几个人事栏的启事。第一则,是个私人医院要征求一个护士。第二则,是个默默无闻的杂志社,要一个助理编辑。第三则,是个××公司,征求若干名貌端体健的未婚女职员。

一切结束停当,大门“呀”的一声被拉开了,妈急急忙忙地跑上榻榻米,手里提着把油纸伞,苍白的脸上浮着个勉强的微笑。“哦,依萍,我到郑太太那儿给你借了把伞来,不要再冒着雨跑吧,弄出病来就更麻烦了!你的鞋子已经修好了……巷口那老头说,修鞋的钱以后再算吧。他……真是个好人呢!”

我看了妈一眼,她的脸色白得不大对头,我忍不住问:“妈,你没有不舒服吧?”“哦,没有,我很好。”妈说,还努力地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可怜,我猜想,她的头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床前榻榻米上铺着的一张虎皮上坐了下来,这张虎皮是从北方带出来的,当初一共有七张,现在只剩一张了。妈常常坐在这张虎皮上做些针线,寒流一来,妈的冬衣不够,就裹着这张虎皮坐在椅子里,把虎皮的两只前爪交叉围在脖子上。在我们这简陋的两间小房子里,只有从这张虎皮上,可以看出我们以前有过的那段奢华富贵的生活。“妈,我或者可以借到一点钱,中午不要等我回来吃饭,晚上也一样。我想到方瑜那儿去想想办法。”方瑜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望着我,好半天才说:“只怕借了钱也还不起。”“只要我找到工作就好了。”我说,“唉,真该一毕业就去学点打字速记的玩意儿,也免得无一技之长,高中文凭又没人看得起。”

我拿了油纸伞,走到玄关去穿鞋子。门外的天空是灰暗的,无边无际的细雨轻飘飘地洒着,屋檐下单调地滴着水。妈又跟到门口来,看着我走出门,又走来帮我关大门,等我走到了巷子里,她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能早点回来,还是早点回来吧!”

我瞅了妈一眼,匆匆地点点头,撑开了伞,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线,应该先到那个私人医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个巷子里。为了珍惜我口袋中仅有的那四块钱,我连公共汽车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巷子,又黑又暗又狭窄,满地泥泞,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个巷子中七转八转,弄了满腿的泥,终于找到了那个医院,是一座二层楼的木板房子,破破烂烂的,门口歪歪地挂着一个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写的是:

福安医院——留日博士林××

专治:花柳、淋病、下疳、阳痿、早泄

旁边还贴着个红条子,上面像小学生的书法般歪歪倒倒地写着几个字:“招见习护士一名,能吃苦耐劳者,学历不拘。”我深深吸了口冷气,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立即掉转身子走回头路。这第一个机会,就算是完蛋了!把这张剪报找出来丢进路边的垃圾箱里,再从泥泞中穿出巷子,看看手表,已将近十一点了。

现在,只有再去试试另外那两个地方了,先到那个杂志社,地址在杭州南路,干脆还是安步当车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转八转,这杂志社也在一个巷子里,也是座木造楼房,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字:

东南杂志社

老实说,我就从没看过什么东南杂志,但,这五个字却写得蛮有气派,或者是个新成立的杂志也说不定。我摸摸头发,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门。事实上,那扇门根本就开着,门里是一间大约四个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房里塞着一张大书桌和一张教室用的小书桌,已经把整间房间塞得满满的了。在那大书桌前面,坐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年轻男人,穿着件皮夹克,叼着香烟,看着报纸,一股悠闲劲。听到我敲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怀疑地问:“找谁?”“请问——”我说,“这里是不是需要一个助理编辑?”“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来,一迭连声说,“请进,请进。”

我走了进去,他示意我在那张小书桌前坐下,又拿出一张稿纸和一支原子笔给我,说:“请先写一个自传。”

我没有料到还有这样一招,也只得提起笔来,把籍贯年龄姓名学历等写了一遍,不到五分钟,就草草地结束了这份自传。那男人把我的自传拿过去,煞有介事地看了一遍,点点头说:“不错,不错,陆小姐对文艺工作有兴趣吗?”“还好。”我说,其实,我对文艺的兴趣远没有对音乐和绘画高。“嗯。”那男人沉吟了半晌,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刊物来,递给我说,“我们这刊物主要是以小说为主,就像这几份这样,你可以先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说报,刊名为“现代新小说报”。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红红绿绿地印着一个半裸的女人,小说的题目是“魔女”。我翻了翻,里面也有许多插图,看样子也是模仿高宝的画,几乎可以和高宝的乱真。第二份小说的题目是“粉红色的周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内容,我也可以猜到里面写些什么了。每份的后面,还堂而皇之地印着“东南杂志社出版”的字样。那男人对我笑笑,说:“我们现在就以出小说报为主,陆小姐如果有兴趣,我们欢迎你来加入。至于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这些小说。坦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这几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几年前的旧杂志和报纸里翻出来的,把人名地点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艳刺激的东西,就成为一篇新的了。至于插图呢,多数都是香港小说报和外国画报中剪下来的。所以我们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辑为主,如果陆小姐自己能写,当然更好了,写这种故事不要什么技巧,只要曲折离奇,香艳刺激就行了,现在一般人就吃这一套,我们这刊物销路还挺不错呢!”

他自说自话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色,对于抄袭前人的东西及偷取别人的插图,好像还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觉得那些插图像透了高宝的画,原来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这种文艺败类,便站起身来,我急于想走,那人还在絮絮不停:“我们这杂志一切草创,待遇嘛,暂定两百元一个月,每个月要出四本小说报……”“好了。”我打断了他,“谢谢您,这工作不大适合我,对不起,你们还是另外录取别人吧!”

说完,我匆匆忙忙地走出了这伟大的“东南杂志社”,那男人错愕地站着,大有不解之态。走出了巷子,我把手里那三份刊物丢进了垃圾箱,长长地吐了口气。好,三个机会已经去掉了两个,现在剩下的只有那个××公司了。看看表,已将近一点了,在一家台湾小馆子里吃了两块钱一碗的面,就算结束了我的午餐。然后,搭上公共汽车,在西门町下车,依址找着了那个××公司。

这是坐落在衡阳路的一座楼房,下面是家商行,并没有××公司的招牌。我对了半天,号码没有错,只得走进去询问那个女店员,女店员立即点点头,指示我从楼梯上楼去。我上了楼,眼前忽然一亮,这是间装潢得很华丽的办事处,里面有垂地的绒窗帘和漂亮的长沙发,还有三张漆得很亮的书桌。现在,屋里已经有了七八个打扮得十分艳丽的少女在那儿等待着。靠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办事员,看到了我,他问:“应征的?”“是的。”我点点头。“请先登记一下。”

他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印着姓名、籍贯、年龄各栏,我依照各栏填好了,那职员把它和一大沓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发说:“你先等一等,我们经理还没来,等我们经理来了要问话。”

所谓问话,大概就是口试,我依言在长沙发上坐了下来。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另外那七八个应征的人,真是燕瘦环肥,各有千秋,不过,大都浓妆艳抹得十分粗俗。我这一等,足足等了将近两小时,到下午四点钟,室内又添了六七个人,那位经理才姗姗而来。

这经理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着大衣,围着围巾,进门后还在喊冷。那职员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把一沓卡片交给他,他接过卡片,取下了围巾,满脖子都是肥肉,倒是个标准的脑满肠肥的生意人。他抬起头来,对室内所有的人,一个一个看过去。他的眼睛居然十分锐利,那些女孩子随着他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搔首弄姿起来。他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指着我说:“你!先过来,其余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间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我走过去,发现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态。当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对权威性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了一个够,然后问:“你叫什么名字?”“陆依萍。”

他在那沓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张,问:“是这张吗?”“是的。”

他仔细地看了一遍,问:“高中毕业?”“嗯。”我应了一声。他点点头,看样子很满意,又望了我一会儿,他突然说:“请你把短外套脱掉。”

我一愣,这算什么玩意儿?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话脱掉了短外套,我里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头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红笔在我那张卡片上打了个记号,对我微笑着说:“陆小姐,你已经录取了,下星期一起,到这儿来先受一个礼拜的训练。待遇你不用担心,每个月收入总在两三千元以上。”

我又一愣,这样就算录取了?既不考试也没有测验的问题,两三千元一个月,这是什么工作?我呆了一呆,问:“我能请问工作的性质是什么吗?”“你不知道?”他问。“不是招请女职员吗?”我说。“是的,也可说是女职员。”他说,“事实是这样,大概阴历年前,我们在成都路的蓝天舞厅就要开幕……”“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你们是在招请舞女。”“嗯。”那经理很世故地微笑着,“你不要以为舞女的职业就低了,其实,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经的……”“可是——”我昂着头说,“我不做舞女,对不起!”我转身就向门外走,那经理叫住了我:“等一下,陆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虑一下,我们这儿凡是录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两千元,等以后工作时再分期扣还。你先回去想想,我们保留你的名额,如果你改变想法想来,随时可以到这儿来通知我们。”“谢谢您。”我说,点了一下头,毫不考虑就走下了楼梯。先借两千元,真不错!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钱,但是我再需要钱也不能沦为舞女!下了楼,走出商行的大门,站在热闹的衡阳街上,望着那些食品店高悬的年货广告和那些服装店百货店所张挂的年关大廉价的红布条,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是的,快过年了,房东在催着我们缴房租,而家里已无隔宿之粮,我能再空着手回家吗?一日的奔波,又是毫无结果,前面一大堆等着钱来解决的问题,我怎么办?

搭上公共汽车,我到了方瑜家里。方瑜和我在学校里是最要好的,我们同是东北人,也同样有东北人的高个子,每学期排位子,我们总是坐在一块。她爱美术,我爱音乐,还都同样是小说迷。为了争论一本小说,我们可以吵得面红耳赤,几天不说话,事情一过,又和好如初。同学们称我们为哼哈二将。高中毕业,她考上师大艺术系,跨进了大学的门槛。我呢?考上了东海大学国文系,学费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妈一个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读书。所以考上等于没考上,决定在家念书,第二年再考。第二年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师大音乐系,术科考试就一塌糊涂,我不会钢琴,只能考声乐,但我歌喉虽自认不错,却没受过专门训练,结果是一败涂地!学科也考得乱七八糟,发榜后竟录取到台中静宜英专,比上次更糟,也等于没考上。所以,方瑜进了大学,我却至今还在混时间,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员,家境十分清苦,全依赖她父亲兼课及教补习班来勉强维持,每天从早忙到晚。方瑜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没有请下女,全是由她母亲一手包办家务,也够劳累了。但,他们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热情、率直和正义感。所以,虽然他们很苦,我相信他们依然是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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