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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3 16:4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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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达希尔·哈米特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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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耳他黑鹰

马耳他黑鹰试读:

一 斯佩德-阿切尔侦探事务所

塞缪尔·斯佩德的颚骨又长又瘦,翘下巴成V字形,嘴巴也成V字形,只是线条比较柔和。两个鼻孔又凑成一个更小的V字形。只有一对灰黄色的眼睛一溜儿排着。浓浓的两撮眉毛从鹰爪鼻上两道皱纹处往外矗出,一头浅褐色的头发从两边高高的、扁平的太阳穴往前额汇成一点,又成了个V字形。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白面魔王,相当讨人喜欢。

他对埃菲·珀雷因说:“有事吗,宝贝儿?”

她是个身材瘦长、皮肤晒得黧黑的姑娘,身上穿着棕黄色薄羊毛的衣服,紧紧地裹着身子,好像穿了件湿布衫。一张开朗的脸,像男孩子似的,闪耀着一对棕色的淘气的眼睛。她顺手把门关上,就靠在门上说:“有个姑娘要见你,她叫温德利。”“是委托人吗?”“我想是吧,你总该见见她的。她是个迷人精呢。”“让她进来,心肝,”斯佩德说,“让她进来。”

埃菲·珀雷因又开开门,她推着门走到外面一间办公室里,一手按在门把儿上,一边说:“请进,温德利小姐。”

只听得一声“谢谢你”。嗓音柔和极了,只有最最纯粹的发音才能吐字这么清楚。一位年轻的女人走进门来。她迈着踌躇的步子慢慢走来,钴蓝色的眼睛望着斯佩德,眼神里有羞怯也有试探。

她个子细长,身材苗条,无处不显得体态娉婷。身体挺直,胸脯高高的,两腿长长的,手脚都很纤细。她的衣着是两种深浅不同的蓝色,挑得正好和眼睛的颜色相称。蓝帽子下的鬈发是深红色的,相比之下,丰满的嘴唇的红色就淡得多了。怯生生地嫣然一笑,月牙形的嘴亮闪闪地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斯佩德站起来欠了欠身,伸出一只五指粗壮的手,指指他桌旁那张栎木扶手椅。他身高足有六英尺。匀称的肩膀陡地下削,使他的身体看上去成个圆锥形——前后左右一样阔——身上那件刚烫过的灰色上衣怎么看也不合身。

温德利小姐小声说了句“谢谢你”,就在木板椅边上坐下了。

斯佩德一屁股坐进自己那张转椅,转了小半圈,面对着她,殷勤地一笑。他这笑可不咧开嘴。脸上的V字形拉得更长了。

门外传来埃菲·珀雷因打字的声音:的的哒哒的键声,微弱的铃声,以及呼的一下的转行声。还有隔壁办公室传来电动机单调的振动声。斯佩德桌上有支捻扁的烟卷在一个堆满了捻扁烟头的铜烟灰缸里空烧着。乱七八糟的灰色烟灰把黄色的桌面、绿色的吸墨水纸和文件到处都弄得斑斑点点。一扇装了浅黄色窗帘的窗子,开了八九英寸,从院子里飘进来的空气有一股淡淡的阿摩尼亚味儿。桌子上的烟灰也随着气流慢慢地蠕动。

温德利小姐看着这些烟灰慢慢地蠕动。她的眼神很不自在。她就坐在椅子边上,两条腿直挺挺的,好像随时准备站起来。手上戴着黑手套,抓着腿上一个扁扁的黑提包。

斯佩德又把椅子转回来,问道:“有什么事吗,温德利小姐?”

她屏息不动,望着他,咽了口唾沫,赶快说道:“你能——?我想——我——就是说,”接着就用雪白的牙齿狠狠咬住下唇,什么也不说了。只有她那对深色的眼睛仿佛在说话,在祈求。

斯佩德笑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神情倒也愉快,好像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要是你能从头给我谈一下,那么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最好从事情的开头说起。”“那是在纽约的事。”“嗯。”“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认识他的。我是说我不知道在纽约什么地方。她比我小五岁——才十七岁——我们交的朋友不一样。我觉得我们从来也不像姐妹那么亲热。爸爸妈妈在欧洲,这会要他们的命的。我一定得趁他们回国之前把她找回来。”“嗯。”他说。“他们月初就要回来了。”

斯佩德的眼睛发亮了,“那么说,我们还有两个星期。”他说。“直到她写了一封信给我,我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事,我真气。”她的嘴唇也发抖了。两只手只顾揉着腿上那只黑皮包。“我最怕的是她干了什么事被抓到警察局去。我就是怕她出事,逼不得已才来的。我没有别人可以请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呢?”“那当然,是没办法。”斯佩德说,“不过后来她就来信了吧?”“是啊,我发了个电报叫她回家。我寄到这儿存局待领。这是她给我的唯一的地址。我等了整整一星期,可是没回音,她一个字也不回。爸爸妈妈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所以我只好到旧金山来找她。我写信告诉她我要来,我不该写信吧?”“也许不该写。应该做什么有时也很难说。你没找到她吗?”“没有。我写信给她说我在圣马克旅馆等她,我求她来跟我谈谈,即便她不愿跟我回去也来见见面。可她没来。我等了三天,她就是不来。也没给我送个信儿。”

斯佩德那白面魔王般的脑袋点了点,同情地皱了皱眉,抿紧了嘴。“这太可怕了。”温德利小姐强作笑容说道,“我不能老这样坐等,既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会出什么事。”她不再强作笑容,浑身打着哆嗦。“我手头唯一的地址就是存局待领。我又给她写了一封信。昨天下午我到邮局去了,我在那儿等到天黑,可我没见着她。今天早上我又上邮局去了,我还是没见到科琳,不过我看见弗洛伊德·瑟斯比了。”

斯佩德又点点头,他的眉心展开了,看上去正全神贯注呢。“他不肯告诉我科琳在哪儿,”她绝望地往下说,“他什么都不肯说,只是说她很好,很快活。叫我怎么相信他呢?不管怎样,他只肯说这么些。”“当然,”斯佩德赞同道,“也可能他说的是真话。”“但愿如此。我真的但愿如此,”她失声喊道,“可是我没见到她本人,连电话也没通一个,不能就这么回去呀,他不肯带我去见她,他说她不想见我。这话我可不信。他答应告诉她,说他见过我了,如果她肯来,他就带她来跟我见见面——就在今天晚上,到旅馆里来。他说他知道她不会来的。他还答应,如果她不肯来,他就自己一个人来。他——”

门开了,她大吃一惊,赶快一手蒙住嘴,不出声了。

那开门的人走进一步,说声“哦,对不起!”就赶快脱下那顶棕色的帽子,又出去了。“没关系,迈尔斯,”斯佩德对他说。“进来。温德利小姐,这位是阿切尔先生,我的伙伴。”

迈尔斯·阿切尔又走进房来,顺手把门关上,低下头对温德利小姐笑笑。一手拿着帽子,含糊地施了个礼。他中等身材,体格健壮,宽肩膀,粗脖子,一张红脸,下巴颏方正有力,满面春风。整齐的短发有几茎银丝。看上去他准有四十好几了。斯佩德也三十好几了。

斯佩德说:“温德利小姐的妹妹跟一个叫弗洛伊德·瑟斯比的家伙从纽约私奔了。他们目前在这儿。温德利小姐见过瑟斯比,约好他今晚上见面。也许他会把她妹妹带来。不过看来他多半不会带来。温德利小姐要我们找到她妹妹,叫她跟他分手,回家去。”他瞧着温德利小姐问,“对吗?”“对,”她含糊其辞地回答。刚才见到斯佩德那副讨好的笑容,又是点头,又是打气,她原已渐渐不再发窘,这会儿又窘得脸红起来。她望着腿上的皮包,惶惶不安地用戴手套的指头拉住它。

斯佩德对他的伙伴使了个眼色。

迈尔斯·阿切尔走上前来站在书桌的一角。那姑娘瞅着皮包,他就瞅着她。他那对棕色的小眼睛居然大胆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然后,他望着斯佩德,嘴巴无声地做了个吹口哨的动作,表示赞赏。

斯佩德的手原来搁在椅子扶手上,他竖起了两个指头,很快做了个警告的手势说:“我们不希望出什么事儿。任务不过是今天晚上到旅馆去个人,他走的时候就跟着他,一直跟到你妹妹那儿去。如果她跟他一起来,你能说服她跟你一起回去,那最好。否则的话——如果我们找到了她,她却不愿离开他——那么,我们再想法子处理这件事情。”

阿切尔说:“对。”他是大嗓门,粗声粗气的。

温德利小姐赶紧抬眼望着斯佩德,眉心皱起来。“哦,不过你们一定得小心!”她的嗓音有点儿抖,嘴唇紧张不安地抽动,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来。“一想到他可能干出什么事,我就怕得要命。她年纪那么轻,他就把她从纽约带到这儿来,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会不会——他会——对她干出什么事情吗?”

斯佩德笑了,拍拍椅子扶手。“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好了,”他说,“我们知道怎么去对付他。”“可是他会不会?”她一个劲儿地问。“风险总是有的。”斯佩德慎重地点点头。“你尽管放心,就让我们来处理这事好了。”“我信得过你们。”她诚恳地说,“不过我要你们知道,他是个危险的家伙。老实说,我认为他天不怕地不怕。我觉得,要是他认为能保全自己,他准会一眼也不眨就把科琳杀了。他会不会那样干?”“你有没有吓唬他?”“我跟他说,我只要求让她赶在爸爸妈妈回来之前回去,那样就可以把她做的事瞒过去。我答应他,只要他肯帮我这个忙,我就什么都不说。如果他不肯,爸爸一定会想办法惩罚他。我——我琢磨他根本就不相信我。”“他跟她结婚,不就可以遮人耳目了吗?”阿切尔问道。

姑娘脸红了,慌忙回答说:“他在英国有老婆和三个孩子。科琳写信跟我说过,她就是为这个才跟他出走的。”“他们常常这么干,”斯佩德说,“不过在英国还不多见。”他探身去拿纸笔。“他长相怎么样?”“哦,他大概有三十五岁。同你一样高,挺黑,不是生来黑就是晒得很黑。头发也是黑色,眉毛很浓。说话就像吵架,粗声大气。举止又激动又烦躁。给人的印象就是逞凶霸道。”

斯佩德在纸上草草写了几笔,眼也不抬地问道:“眼睛是什么颜色?”“蓝灰色的。两眼水汪汪,可不是眼泪汪汪。还有——哦,对了——下巴上有条凹缝。”“身体瘦弱,适中还是壮实?”“他身体可棒啦。宽肩膀,腰板挺直。称得上十足的军人气概。今天早上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穿着一件浅灰的上衣,头上戴一顶灰帽子。”“他是干什么的?”斯佩德放下铅笔问。

她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说什么时候来见你?”“八点以后。”“好吧,温德利小姐,我们会派个人到那儿去,可能有用——”“斯佩德先生,是不是请你亲自出马,或者阿切尔先生去?”她双手做了个恳求的手势。“是不是能请你们俩哪一位辛苦一趟。我不是说你们派的人不行,不过——哦!——我真怕科琳出什么事。我真怕他。你们能去吗?我——当然,费用方面我应该多付些。”她那紧张的手指打开皮包,拿出两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放在斯佩德的办公桌上。“这钱够吗?”

阿切尔说:“行,我亲自来照管这件事好了。”

温德利小姐站起身来,感情冲动地向他伸出手。“谢谢你,谢谢你。”她大声说道。又和斯佩德握了手,再说了声:“谢谢你。”“哪儿的话,”斯佩德握着她的手说,“乐意为你效劳。如果你和瑟斯比在楼下见面,或是和他一起在门廊里待一会儿,对我们就方便了。”“我一定照办。”她答应说,并再次向他们道谢。“你用不着找我,”阿切尔警告她说,“我会找你的。”

斯佩德把温德利小姐送到通走廊的门口。他回到办公桌旁。阿切尔朝两张百元大钞点了点头,得意洋洋地大声嚷道:“还不错!”他拿了一张,折起来,塞进内衣口袋。“她皮包里还有呢。”

斯佩德把另一张放进口袋又坐下来。他这才说:“好啦,别引诱她。你看她这人怎么样?”“可爱!可你还跟我说什么别引诱她。”阿切尔忽然脸无喜色地放声大笑说:“山姆,虽然你先见到她,可是我先答应了她。”他两手插在裤袋里,步子摇摇晃晃。“你跟她一定会坏事,准没错。”斯佩德像狼似的咧嘴一笑,把后面的牙都露了出来。“对,你还是多长几个心眼吧。”他动手卷一支烟。

二 雾中血案

黑暗里响起了电话铃声,铃响了三遍之后,床垫弹簧才吱吱嘎嘎响了。手指在木头上摸索,一件小小的硬东西噗的一声掉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弹簧又吱吱嘎嘎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喂……是啊,你说吧……死了?……嗯……十五分钟。谢谢。”

开关卡嗒一声,天花板中心由三根镀金链条吊着的蓝白色碗形吊灯照亮了屋子。斯佩德光着脚穿着绿白格子的睡衣坐在床沿上。他沉[1]着脸望着桌上的电话,从电话旁拿起一刀棕色卷烟纸和一袋达勒姆牛头牌烟草。

水汽濛濛的冷空气从两扇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传来了阿克塔拉

[2]兹岛上的雾号。单调的号声一分钟响六下。一只小闹钟搁在一本杜克写的《美国著名罪案录》的书角上,好像随时会掉到地上;书的封面朝下,时针指着两点零五分。

斯佩德十个粗指头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卷起烟来。他挑出一撮定量的棕色烟草,放在卷弯的纸上,把烟草铺得两头一样平,中间稍微瘪下去,两个大拇指从纸的内沿把它往外一卷,食指在外层捻紧,大拇指和另外几个手指滑到烟卷两头把它挟住,舌头随即舔了舔纸边,左手食指和大拇指夹住烟头,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就把舔湿的缝口捋平,把烟头一拧,另一头就塞到自己嘴里。

他捡起那只掉在地上的猪皮套镍壳打火机,按了一下,嘴角叼着点燃的烟卷站起身来。他脱掉睡衣,双臂双腿和身体光溜溜的,粗壮有力,匀称的宽肩膀往下坍,看上去真像一只熊的身子;像一只剃光了毛的熊:他胸前没有毛,皮肤像孩子一般柔软,呈粉红色。

斯佩德搔搔脖后根,开始穿衣服。他穿上一套薄薄的白色连衫裤,灰袜子,黑吊袜带,深咖啡色皮鞋。系好鞋带后,他抓起电话,接通[3]了格雷斯通街四千五百号,要了一辆出租汽车。接着穿上一件白底绿条子的衬衫,一条白软领,一条绿领带和白天穿的那件灰上衣,套上一件宽大的粗呢大衣,戴上顶深灰帽子。正当他匆匆把烟草、钥匙和钱塞进口袋里时,大门铃响了。[4][5]

布什街是条山路,有一段路面正好覆盖着斯托克顿街地道,然后通往山下的唐人街。斯佩德就在这段路口付了车钱,下了车。旧金山的夜雾是淡淡的,湿黏黏,冷气入骨。街上一切都影影绰绰。离斯佩德下车的地方几步路,有一堆人聚在一起,朝一条小巷里张望。布什街另一面站着一男两女,也朝这条小巷张望,窗子里也有人往外看。

那些有铁栏杆的窗口,就开在难看的山路阶梯高处。斯佩德穿过两边都是窗口的人行道,来到扶墙旁,手搁在湿漉漉的墙顶上,俯视着山下的斯托克顿街。

一辆汽车突然从下面地道口出现,马达隆隆,嗖的一下驰过,一阵风似的开走了。地道口不远处有个男人蹲在一块电影广告牌前面。一根煤气管横亘在两家店铺当中的空地前。那蹲着的人为了往广告牌下张望,把脑袋几乎弯到人行道上。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抓牢广告牌的绿框子,保持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姿势。另外两个人尴尬地一起站在广告牌另一头,朝广告牌与另一头一所房子之间几英寸的空隙处探头探脑,那所房子有一道光秃秃的灰色边墙,墙下就是广告牌后面这块地方。灯光在墙上晃来晃去,人影也在灯光中忽隐忽现。

斯佩德转身离开扶墙,沿着布什街朝人们聚集的小巷走去。一个[6]穿制服的警察嚼着口香糖,站在一块白底蓝字印着布里特街的搪瓷路牌下面,伸出一只胳臂拦住他,问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我是山姆·斯佩德。汤姆·波劳斯打电话给我来着。”“果真是你,”警察放下胳臂。“我刚才没认出你来。好吧,他们在后面。”他伸出大拇指朝肩后一指。“事情真糟糕。”“糟透了,”斯佩德附和道,朝小巷走去。

走进巷口不远,半道里停着一辆黑色的救护车。救护车后面,小巷的左面,有一道齐腰高的栅栏。那是用粗糙的横木条筑成的。栅栏跟前那块黑沉沉的地面通向下面斯托克顿街上的广告牌,形成个陡坡。

栅栏顶上一根十英尺长的木条连根拔起,吊在旁边的木条上摇摇晃晃。斜坡往下十五英尺的地方矗出一块扁圆的大石头。迈尔斯·阿切尔仰面朝天躺在大石头和斜坡之间的凹处。有两个人紧紧看着他。一个人把电筒光照在死者身上。另一个拿电筒在斜坡上来回照看。

有人向山姆打招呼道:“嗨,山姆,”一面往上爬到小巷里来。这个身影在他前面的斜坡上跑着。他是一个大肚子的高个儿。一对机灵的小眼睛,厚嘴唇,两颊都是没刮干净的胡子茬。他的鞋、膝盖、两手和下巴颏儿都给黄泥弄脏了。“我猜你一定想在我们把他运走之前来看一看。”他一面跨过栅栏,一面说。“谢谢,汤姆。”斯佩德说,“出什么事啦?”他把肘拐儿搁在栅栏桩子上,望着下面的人,对那些跟他打招呼的人点点头。

汤姆·波劳斯伸出一只肮脏的指头,往自己左胸脯捅捅。“正好打穿心脏——用这个。”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大号左轮枪,送到山姆面前。枪身的凹缝嵌满了泥。“是威勃利牌,英国造的吧?”

斯佩德肘拐儿从栅栏上放下,探着身子,看看这把枪,可是手没碰它。“对,威勃利-福斯伯利自动左轮枪,不错。三八口径,八发子弹,现在已经停止生产了。这枪打了几发?”“一发。”汤姆又捅捅自己的胸脯。“栅栏压坏那会儿他肯定已经死了。”他举起那把沾上黄泥的手枪。“你见过这个吗?”

斯佩德点点头,不感兴趣地说:“威勃利-福斯伯利手枪我见得多啦,”随后他又连珠炮似的说,“他是在这儿被打中的,呃?就站在你的位置上,背靠着栅栏,开枪的人站在这儿。”他走过去站在汤姆跟前,一手举到胸前,食指瞄准。“打中以后,迈尔斯往后一退,翻过栅栏,往下滚,滚到被石头挡住为止,是这么回事吧?”“是这么回事。”汤姆皱起了眉头,慢条斯理回答说。“子弹把他外衣都烧焦了。”“谁发现他的?”“巡逻的,叫西林,他从布什街那头过来,刚走到这儿,一辆汽车拐弯,开了前灯,照亮这儿,他见栅栏顶上坏了,就走过来看看,却发现了他。”“那辆拐弯的车是怎么回事?”“屁事也没有,山姆。西林完全没注意那车。当时也不知道出了[7]事。他说他从鲍威尔街一路走过来,路上没遇见从这边去的人,有的话他准能看见。要知道唯一的出路就是从斯托克顿街广告牌下出去。可没人那么走道啊。雾气把地面弄得湿透了,地上留下的痕迹只有两处,一处是迈尔斯一路滑下去的地方;一处是这把枪扔下的地方。”“难道没人听见枪声吗?”“唉,上帝呀,山姆,我们也是刚到这儿。总有人听见枪声的,等我们找到了再说。”他转过身去,一条腿跨过栅栏。“趁着他还没运走,要下去看看吗?”

斯佩德说:“不必了。”

汤姆刚跨上栅栏又停下,回过头来,一对小眼睛神色惊讶地望着斯佩德。

斯佩德说:“你已经看过他了,我能看到的你都看到了。”

汤姆还是望着斯佩德,满腹狐疑地点点头,把腿从栅栏上抽回来。

他说:“他的枪插在屁股后面,没用过,大衣也扣得好好的。口袋里有一百六十五块钱。他是在执行任务吗,山姆?”

斯佩德犹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汤姆问道:“哦?”“按说他应该去跟踪一个叫弗洛伊德·瑟斯比的家伙,”斯佩德说。接着就照温德利小姐所说的把瑟斯比的模样形容了一遍。“为什么?”

斯佩德两手插进大衣口袋,对汤姆眨了眨那双困乏的眼睛。

汤姆不耐烦地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呀?”“他也许是个英国人。我也不清楚他玩的什么鬼把戏。我们正打算查找他住的地方。”斯佩德咧嘴一笑,从袋里抽出一只手来拍拍汤姆的肩膀。“别逼我。”他又把手放进衣袋里。“我要把这消息告诉迈尔斯的老婆去。”说着转身就走。

汤姆皱着眉头,张开嘴巴,什么也没说又闭上了。他清了清嗓子,不再愁眉苦脸。他声音沙哑,透着点斯文劲儿,说道:“他碰到这种事真倒霉。迈尔斯和咱们大伙一样有他的缺点,不过我想他总也有些好的地方吧。”“我也这么想。”斯佩德附和道,话音空洞得很,说罢就从小巷里走出去了。[8]

在布什街和泰勒街路口一家通宵营业的药房里,斯佩德借打了个电话。

他报了一个号码,过了一会儿说道:“宝贝儿,迈尔斯给人打了一枪……不错,他死了……你别激动……对,你一定得去告诉伊娃……不,我才不去呢。一定得你去办……那才是好姑娘……别让她到办公室来……告诉她,我会去看她……唔,改天再说……对,别把我跟什么事牵连起来……就这些。你真是个天使。再见。”

斯佩德又开亮了吊灯,这时小闹钟正指着三点四十分。他把帽子、大衣都扔在床上,就走进厨房去了。出来的时候拿着个酒杯和一个长颈瓶子的巴卡地酒。他倒了一杯,就这么站着一口喝干。他把酒瓶、杯子放在桌上,坐在床沿上望着,卷了一支烟。外面大门铃响的时候,他已经喝完了三杯酒,正点上第五支烟。闹钟指针指着四点三十分。

斯佩德叹了口气,从床边站起身,走到浴室门旁的电话机盒前。他按了下电钮,把大门打开。他嘟嘟囔囔说,“她真该死。”站着愁眉苦脸地看着那黑色的电话机盒,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隐隐发红。

走廊里传来电梯门格拉格拉开了又关上的声音。斯佩德又叹了口气,径自往走廊门走去。外面走廊里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响起轻快有力的脚步声。这是两个男人的脚步。斯佩德的脸色开朗起来,他眼睛里烦恼的神色消失了。他马上打开门。“嗨,汤姆,”他跟刚才在布里特街上说过话的那个大肚子、高个儿侦探打招呼;又对旁边那个人说声“你好,警官,请进。”

他们一起点点头,一声不吭,走了进来。斯佩德关上门,把他们带到卧室里。汤姆坐在靠窗的沙发头上。警官坐在桌旁一张椅子上。

警官身体结实,圆圆的脑袋,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一张方脸留着短短的花白胡子。领带上插着一个五元钱的金别针,西装领子上还别了小小一枚镶着精致钻石的秘密团体徽章。

斯佩德从厨房里拿来两个酒杯,给大家都斟上巴卡地酒,递给客人一人一杯,自己拿着杯子在床边坐下。他脸色平静,丝毫没露出惊讶的样子。他举起杯子说:“为顺利破案干杯。”然后一饮而尽。

汤姆喝完了酒,把杯子放在脚边地板上,伸出一只沾满污泥的食指在嘴上擦了擦。他盯着床脚看,好像床脚隐隐提醒了他什么事,眼下正拼命在回想这件事似的。

警官朝杯子看了一会儿,喝了一小口,把杯子又放在手边桌子上。他那双冷酷的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屋子周围,然后看看汤姆。

汤姆不自在地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头也不抬,问道:“山姆,你把这事跟迈尔斯老婆说了吗?”

斯佩德说:“嗯。”“她怎么看?”

斯佩德摇摇头。“娘儿们的事我不懂。”

汤姆轻声说:“你不懂才见鬼呢。”

警官双手放在膝盖上,探着身子。淡绿的眼睛有种特别严峻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斯佩德,好像他那眼光是什么机器,只有拉下操纵杆和按下电钮才能移开。“你身上带着哪种枪?”他问道。“什么也没带。我不大喜欢枪。当然在我办公室里有几把。”“我想看一下你的枪,”警官说,“没准儿你这儿刚好有一把吧?”“没有啊。”“肯定没有吗?”“你各处看看吧。”斯佩德笑了笑,把他的空杯子挥了挥。“你愿意的话可以把这个垃圾地方来个兜底朝天,只要你拿得出搜查证——我不会叫苦的。”

汤姆抗辩道:“哦,山姆,见鬼!”

斯佩德把杯子放在桌上,站起身来面对警官:“你想干什么,邓迪?”他问话的口气跟他的眼神一样凶狠冷淡。

邓迪警官眼珠一转,视点还是落在斯佩德身上。只不过眼珠动了一动。

汤姆在沙发上又挪了挪身子。鼻子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伤心地发牢骚说:“我们可不想找什么麻烦,山姆。”

斯佩德不理汤姆,径自对邓迪说:“好吧,你要干什么?痛痛快快说。你到底算老几,居然想跑到这儿来捆我?”

邓迪低声说:“好吧,坐下,听着。”“我爱坐就坐,爱站就站,关你屁事。”斯佩德动也不动地说。

汤姆恳求道:“看在上帝份上,你讲点道理吧。咱们大家吵一顿有什么用呢?要知道我们为什么说话不痛快,那是因为我起先问你这个瑟斯比是个什么人,你居然说那不关我的事。你不应该这么对付我们,山姆。这样做不对头,对你也没什么好处。我们也有我们的公事要办。”

邓迪警官一骨碌跳起身,站在山姆面前,把一张方脸凑到那个比他高的人脸旁边。“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你总有一天要摔跤的。”他说。

斯佩德嘴一撇,竖起眉毛:“每个人都有摔跤的时候。”他回答时口气虽然婉和,却带着嘲弄的味儿。“现在是说你。”

斯佩德笑了,摇摇头。“不,我会好好留神的。谢谢你。”他收起笑容。上唇左角一阵抽搐,露出了上腭尖牙。他眼睛眯起来,显得激动。嗓音也像警官一样深沉。“这种事我不喜欢,你们围着这儿打转究竟为的什么,要说就说,不说就滚蛋,让我睡觉。”“瑟斯比是什么人?”邓迪追问道。“他的情况我已经尽我所知都告诉汤姆了。”“你跟汤姆就说了那么一点儿。”“我就只知道这么一点儿。”“你为什么要跟踪他?”“我没去,迈尔斯去的——理由嘛,就为了我们有个委托人付给我们一大笔美元,叫我们去跟踪他。”“这个委托人是什么人?”

斯佩德的脸色和嗓音又都平静下来了。他责备说:“你们明明知道我没和委托人谈过,是不能把这事告诉你们的。”“你要么告诉我,要不你就到法庭上去说。”邓迪急躁地说,“你可别忘了这是谋杀案呐。”“那可没准儿。乖乖,眼前你也别忘了,我要说就说,要不说就不说,全凭我高兴。因为警察不喜欢我,我就哭鼻子,这日子早就过去了。”

汤姆离开沙发,坐到床脚上来。他那满是胡子茬,污泥斑斑的脸,神色疲惫,皱纹密布。“山姆,你说话可得在理。”他恳求道。“给我们一个机会。如果你手里掌握了材料,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能侦破迈尔斯被杀的案子呢?”

斯佩德对他说:“你用不着为这事伤脑筋,我的人死了我会埋。”

邓迪警官坐下,又把手放在膝盖上,他那双绿眼睛睁得就像两个冒着热气的盘子。“我料想你会这样做,”他说,笑意里带着无情的满足。“正因为这个我们才来找你,对吗,汤姆?”

汤姆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斯佩德小心提防地望着邓迪。

警官接着往下说:“刚才我就这么对汤姆说来着。我说,‘汤姆,我有个直觉,山姆·斯佩德是这么个人,家丑决不外扬。’我刚才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斯佩德眼里那股小心提防的神情消失了。这会儿他眼神呆滞,只有厌烦。他扭过头来向着汤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这会儿是什么惹火了你的男朋友?”

邓迪跳了起来,弯着两个指头,敲敲斯佩德的胸脯。“就为这个,”他说,尽力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还用指头敲敲,以加强语气。“在你离开布里特街三十五分钟后,瑟斯比在他旅馆门前被人打死了。”

斯佩德说话了,同样尽力把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把你那该死的爪子拿开。”

邓迪缩回了敲他的指头,可口气一点没变。“汤姆说你匆匆忙忙就走了,对自己的伙伴连一眼也不看。”

汤姆抱歉地吼道:“嘿,妈的,山姆,你确实就那样走掉了。”

警官说:“而你又没到阿切尔家去告诉他老婆。我们打电话给他家,你办公室的那个姑娘在那儿,她说是你叫她去的。”

斯佩德点点头,他那张脸镇静得傻里傻气的。

邓迪警官举起两个指头朝斯佩德胸口戳去,又赶快放下说:“我算你用十分钟打个电话,给那姑娘说一说。再用十分钟赶到瑟斯比的[9][10]地方——靠近利文沃斯街的吉利街——这点时间对你足够了。最多十五分钟。还有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你就在那儿等到他露面。”“我知道他住在哪儿吗?”斯佩德说,“我知道他杀了迈尔斯以后没有直接回家去吗?”

邓迪顽固地答道:“你知道什么你自己心中有数。你什么时候到家的?”“三点四十分。我随便走走,考虑一些事情。”

警官那圆脑袋上下颠动着。“我们知道你三点半还没到家。我们打过电话给你。你到底在哪儿走?”“走过布什街,又走回来。”“你路上碰到什么人——?”“没有,没有证人。”斯佩德欢笑了,说道:“坐下,邓迪。你还没喝完呢。杯子拿来,汤姆。”

汤姆说:“不啦,谢谢,山姆。”

邓迪坐下了。可是他看也不看他杯子里的红酒。

斯佩德给自己斟了一杯,喝完了,把空杯子放到桌上,回到他床边的座位上。“我现在明白我的处境了,”他说,友好地看看这个警探又看看那个警探。“刚才我盛气凌人,请多包涵。不过你们两位老兄一进来就想把这事栽在我身上,把我惹火了。迈尔斯送了命,我心里正烦着呢,你们两位老兄话里又带刺儿。现在好了,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了。”

汤姆说:“甭提啦。”

警官一声不吭。

斯佩德问道:“瑟斯比死了吗?”

警官犹疑了一下,汤姆说道:“死了。”

警官生气地说:“如果你不知道,让你知道了也好——他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就死了。”

斯佩德正在卷一支烟。他头也不抬就问:“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知道这事吗?”“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邓迪生硬地说。

斯佩德抬眼望着他,笑了笑,一手拿着卷好的烟,一手拿着打火机。“你还不打算逮捕我吧,邓迪?”他问道。

邓迪那双冷酷的绿眼睛尽盯着斯佩德,不理他。

斯佩德说:“那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要我在乎你想什么,对吗,邓迪?”

汤姆说:“唉,山姆,别不讲道理。”

斯佩德把烟卷放在嘴里,点着了火,笑着喷出烟来。“我会讲道理的,汤姆,”他答应道,“我怎么杀死瑟斯比吗?我已经忘啦。”

汤姆厌恶地哼了一声。邓迪警官说:“他背上中了四枪。用四四或四五口径手枪打的。子弹从马路对过射出,那时他正打算走进旅馆去。出事时没人看见。不过看来情况就是这样。”“他肩上的三角皮带装着一支鲁格手枪,”汤姆补充了一句。“没开过火。”“旅馆的人知道他的情况吗?”斯佩德问道。“什么也不知道,只说他来了一个星期。”“一个人?”“一个人。”“你在他身上查出什么没有?还有他的房间里呢?”

邓迪把嘴抿起来。然后问道:“你以为我们找到什么了?”

斯佩德漫不经心地用捻瘪的烟卷画了个圈。“你有没有找到什么足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或者他的情况?”“我们原以为你会告诉我们呢。”

斯佩德那灰黄的眼睛望着警官,带着一股夸张的坦率。“我从来没见过瑟斯比,活的死的都没见过。”

邓迪警官倏地站起身,看上去很不满意。汤姆也站起来,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我们这回来,要问的都问完了。”邓迪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眼珠就像两颗绿水晶那么冷峻。他上唇紧紧贴住牙齿,下唇把字音吐出来。“我们告诉你的,已经比你告诉我们的多了。够公平的了。你也了解我,斯佩德。不管你了解也好,不了解也好,我对你总是公平交易的,而且多半都是你走运。我不知道我是否责怪你多了点——不过,这一点并不妨碍我盯住你。”“够公平的,”斯佩德心平气和地答道,“如果你把你那杯酒喝完了,我会觉得更好一些。”

邓迪警官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酒杯,慢慢喝完。然后伸出手说,“明儿见。”他们出于礼貌,握了握手。汤姆和斯佩德也出于礼貌地握了握手。斯佩德让他们出去。然后脱了衣服,关了灯,上床去了。

[1] Durham,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中部城市,以生产烟草著名。

[2] Alcatraz,旧金山海湾一小岛,原有臭名昭著的联邦监狱,现为旅游胜地。

[3] Graystone,旧金山市区一条马路,四千五百号有家出租汽车行。

[4] Bush Street,旧金山一条直贯市区的东西向大道。从市场街通往阿盖约街。与波斯特街、萨特街平行。

[5] Stockton,旧金山一条横贯市区的南北向大道,从加利福尼亚街到萨特街一段是地道。

[6] Burritt St.,旧金山布什街附近一条小马路,与布什街相交。

[7] Powell Street,旧金山市区一条南北向的主要干道,从市场街一直通往旧金山海湾,沿途大商店、电影院、饭店林立,为热闹地区。

[8] Taylor Street,旧金山一条横贯市区的南北向大道,从市场街通向海湾的渔人码头,与布什街相交。

[9] Leavenworth Street,旧金山一条横贯市区的南北向大道,从市场街直通码头,与吉利街交叉。

[10] Geary Boulevard,旧金山一条直贯市区的东西向大道,从市场街直通海边,与利文沃斯街交叉。

三 三个女人

第二天早晨十点钟,斯佩德来到他的办公室。埃菲·珀雷因正坐在桌前拆看早班邮件。她那肤色黝黑、孩子气十足的脸蛋显得苍白。她把手里一叠信封和黄铜裁纸刀放下,说道:“她在里边呢。”她压低嗓门,带有警告的口气。“我叫你别让她上这儿来嘛。”斯佩德埋怨说。他的嗓门也放得很低。

埃菲·珀雷因那双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嗓门和他的一样急躁:“对,可你没教我该怎么办。”她眼皮阖上一会儿,肩膀也耷拉下来。“别发火,山姆,”她疲倦地说,“我陪了她一个通宵呢。”

斯佩德站在姑娘身边,一手放在她头上,替她把头路两边的发丝理理整齐。“对不起,小宝贝,我没有——”里面房间的门开了,他赶快住口,对开门的那个女人说:“你好啊,伊娃。”“哦,山姆!”她说。

她是个金发女人。刚刚三十岁出头。从她漂亮的脸蛋儿看来,她当令的时刻起码已经过了五年了。尽管她身体健壮,体型倒很优美。她从头到脚都穿黑,一看就是仓促服丧的样子。她招呼了一声,就退进门里,站着等山姆进去。

他把手从埃菲·珀雷因头上拿开。走进里间的办公室,关上了门。伊娃很快地走过来,抬起愁容满面的脸蛋让他吻。他还没抱住她,她的胳臂已经搂着他了。他吻了她后,轻轻一动,想要放开她。可她却把脸蛋偎依在他胸前,呜咽起来。

他摸摸她那丰满的背部说:“可怜的宝贝儿。”他的声音是柔和的。他眯起眼睛望着他伙伴坐过的那张办公桌,那张桌子正好跟他的办公桌遥遥相对,眼神里不由冒出火来。他把嘴抿紧,做了个不耐烦的鬼脸,下巴颏儿转到一边,免得碰到她的帽顶。“你派人去找迈尔斯的哥哥了吗?”他问道。“去了,他今天早上到的。”她抽抽搭搭地说,嘴巴贴在他衣服上,听起来含含糊糊。

他又做了个鬼脸,低下头来偷偷看了一下手表。他左臂搂着她,手就搁在她左肩上,袖口正好露出表来。表上指着十点十分。

这女人在他臂弯里一动一动的,又抬起脸来。她的蓝眼睛睁得圆圆的,噙着泪水,眼圈发白,嘴唇湿润。“哦,山姆,”她悲声说,“是你杀了他吗?”

斯佩德鼓起眼睛瞪着她。他那张皮包骨的下巴颏儿顿时拉长了。他挪开胳臂,退后一步,脱出她的怀抱。他怒目瞪着她,又清了清嗓子。

她空举着双臂,仍旧像刚才那样的姿势。心里痛苦得眼泪汪汪,竖起眉毛,眼睛半开半闭。柔和湿润的红唇颤抖着。

斯佩德粗声粗气哈地笑了一声,走到挂着浅黄色帘子的窗口。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透过窗帘朝院子里望着。听到她往他跟前走来,他顿时转过身走到他的办公桌边去。他坐下来,肘拐儿撑着桌子,双拳托着下巴,看着她。那对黄眼珠在眯成一条缝的眼皮下闪闪发光。

他冷冷地问:“谁让你想起这么个好念头的?”“我以为……”她抬起一只手遮住嘴,眼里又涌出了泪水。她过来站在办公桌旁。她穿着一双黑拖鞋,小巧玲珑,鞋跟极高,简直少见。她走起路来优美动人,款款摆摆。“山姆,你应该待我亲切一些。”她低声下气地说。

他对她哈哈大笑,眼睛兀自炯炯发光。“你杀了我的丈夫,山姆,你应该好好待我。”他不由拍着巴掌说:“老天呀。”

她放声大哭起来,拿一块白手绢蒙住脸。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子后面,胳臂搂住她,在她脖后根吻了一下说:“好了,别哭了,伊娃。”脸上却没一点表情。她哭声刚住,他就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宝贝,你今儿个不该上这儿来。这么做可不聪明。你不能待在这儿,你应当回家去。”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问道:“你今儿晚上来吗?”

他温柔地摇摇头。“今晚上不来。”“很快就来吗?”“对。”“几时?”“有空就来。”

斯佩德吻了她,送她到门口,开了门说:“再见,伊娃。”欠身送她出去后,又把门关上,回到办公桌前。

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烟草和卷烟纸。可他并不卷烟,就坐在那儿,一手拿着卷烟纸,一手拿着烟草,出神的眼睛尽望着他那死去的伙伴的办公桌。

埃菲·珀雷因推开门,走了进来。棕色的眼睛显得心事重重。声调却随随便便。她问道:“怎么啦?”

斯佩德一声不吭。那出神的眼光始终没离开他伙伴的办公桌。

姑娘皱起了眉头,走到他身边。“怎么啦?”她提高嗓门问道,“你跟那寡妇的事情搞得怎么样啦?”“她以为我杀了迈尔斯。”他说,嘴唇动了动。“这一来你就可以娶她了?”

斯佩德没回答她的话。

姑娘替他脱下帽子,放在桌上。然后弯下身来从他呆滞的手指里拿走了烟草袋和纸。“警察以为我杀了瑟斯比。”他说。“他是什么人?”她问道,从一叠卷烟纸里抽出一张,把烟草撒在上面。“你认为我杀了哪一个?”他问道。

她不理他。他又说:“瑟斯比就是迈尔斯原来打算替温德利跟踪的那个家伙。”

她那纤纤十指卷好了烟,把烟纸舐一舐,捋捋平,再把两头搓一搓,然后放进斯佩德嘴里。他说了声“谢谢,心肝儿。”就伸出一只胳臂搂住她苗条的腰肢,沮丧地把脸颊靠在她屁股上,闭上了眼睛。“你打算跟伊娃结婚吗?”她俯视着他那淡褐色的头发问道。“别瞎说,”他嘟哝道。那支没点火的烟卷叼在嘴里,随着嘴唇翕动一上一下。“她可不认为这是瞎说。你一直跟她这样胡搞,她干吗不该——?”

他叹了口气说:“但愿我从来没见过她。”“也许你这会儿这么希望。”这姑娘声音听上去有股怨气。“不过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我对女人除了那样,就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做什么了。”他抱怨说。“再说,我也不喜欢迈尔斯。”“你撒谎,山姆,”姑娘说,“你知道我认为她是个下三烂,不过我要是有她那样的身材,我也成了个下三烂啦。”

斯佩德不耐烦地把脸在她屁股上蹭蹭,什么也没说。

埃菲咬着嘴唇,皱着眉头,弯下腰来仔细瞅着他问道:“你认为她可能杀了他吗?”

斯佩德坐直了,放下搂着她腰肢的胳臂,对她笑笑。这笑的意思只是觉得有趣而已。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火,凑到烟卷头上。“你是个天使,”他抽着烟,柔情地说,“一个多嘴多舌的好天使。”

她面带几分苦笑。“哦,是吗?假如我告诉你,你的伊娃在我半夜三点钟去报告这个消息时,她才刚从外面回来不久呢?”“你这就算在告诉我吗?”他问。眼神变得机灵起来,嘴角还带着笑意。“她让我在门外好等,自己趁机脱衣服,或者说等她脱完衣服。我见她的衣服都堆在一张椅子上。帽子和大衣在下面。贴身汗衫在最上面,还是暖和和的。她说她已经睡了,可是她根本没睡。她把床弄皱了,可那些皱褶根本没压过。”

斯佩德拉起姑娘的手,轻轻捋了两下。“你是个侦探了,亲爱的,可是”——他摇摇头——“她没杀他。”

埃菲·珀雷因刷的抽回手。“那个下三烂想嫁给你,山姆,”她酸溜溜地说。他用头和一只手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她对他皱着眉头,问道:“你昨天晚上看见她了吗?”“没有。”“说实话?”“是实话。别装出邓迪那副样子,心肝儿,这对你不好。”“邓迪找过你了吗?”“嗯。他和汤姆·波劳斯今天早上四点钟顺便到我那儿喝了一杯。”“他们真以为你杀了那个叫什么来着?”“瑟斯比。”他把剩下的烟头扔进黄铜烟灰缸,动手再卷一支。“他们真那么想吗?”她缠着问。“天知道。”他眼睛只顾看着手里卷的烟。“他们确实有那么种想法,我不知道我讲的话他们信了多少。”“看着我,山姆。”

他抬眼一看就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使她忧戚的脸色总算暂时流露出一丝喜悦。“你真叫我担心,”她说,一边说话一边又认真起来。“你老自以为是,可是你聪明过头了。这对你没好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学着她叹气,脸颊在她胳臂上蹭蹭。“邓迪也这么说。心肝儿,你替我支开伊娃,其他的麻烦事我想办法来对付。”他站起身来,戴上帽子。“把斯佩德-阿切尔侦探事务所的招牌摘掉,换上塞缪尔·斯佩德侦探事务所的招牌。我一小时内就回来。回不来就打电话给你。”

斯佩德穿过圣马克旅馆紫色的长廊,来到服务台,向一个红头发的时髦小伙子打听温德利小姐在不在。红头发的时髦小伙子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摇着头回来说:“斯佩德先生,她今天早上结清账就走了。”“谢谢。”

斯佩德走过服务台,来到走廊外一间凹室。有个穿黑衣服的胖子,刚近中年,坐在一张桃花心木面的办公桌后边。面对走廊那一边,竖着一根桃花心木的三角桩,上面刻着铜字:弗里德先生。

胖子站起身,绕过桌子走上前来,伸出了手。“我听到阿切尔的消息感到非常难过,斯佩德,”说话的声调一听就知道训练有素,随时随地都能毫不唐突地向人表示同情。“我刚从《呼声报》上看到这消息。不瞒你说,他昨晚上还在这儿呢。”“谢谢,弗里德,你和他说过话吗?”“没有。晚上我来得比较早,看见他坐在走廊里,我没停下来跟他打招呼。我以为他在工作。我知道你们这些仁兄忙的时候都愿意一个人待着。这件事跟他有关系吗?——”“不见得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们目前还不清楚。反正只要有办法,我们就不准备把旅馆牵连进去。”“谢谢。”“没什么。你能给我提供些一个在你们这儿住过的旅客的情况吗,别对人说我打听过这事。”“当然可以。”“有一位温德利小姐今天上午结过账走了,我想知道些详细情况。”“来吧,”弗里德说,“打听打听看。”

斯佩德站着不动,摇摇头。“我不准备在这件事里露面。”

弗里德点点头,走出凹室。在走廊里他突然停下来,又回到斯佩德跟前。“昨晚上这儿的值班侦探是哈利曼,”他说,“他肯定看见阿切尔了。要我关照他别说出去吗?”

斯佩德用眼角瞟了一眼弗里德。“还是不要关照吧,因为说不说也没什么两样。再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和这个温德利有什么关系。哈利曼人挺好,就是爱多嘴。我宁愿不让他疑心这里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弗里德又点点头走了。过了一刻钟,他回来了。“她是上星期二到的。登记册上写着从纽约来。她没有箱子,只带几个提包。没人打过电话给她,至于信件么,即使有,好像也不多。有人见过唯一和她来往的人是一个黑黑的高个子男人。大概有三十五六岁。她今天早上九点半出去,一个钟头以后回来,付了账,把她的提包全都拿到一辆汽车上就走了。替她拿行李的孩子说,那是一辆纳许牌旅游车。可能是租来的。她留了一个转交信件的地址——洛杉矶,大使旅馆。”

斯佩德说了声“多谢多谢,弗里德”,就离开了圣马克旅馆。

斯佩德回到事务所,埃菲·珀雷因放下手里正在打的一封信告诉他:“你的朋友邓迪来过了。他要看看你的枪。”“后来呢?”“我叫他等你回来后再来。”“好姑娘。他再来的时候让他看好了。”“还有温德利小姐打过电话来。”“是时候了。她说什么来着?”“她要见你。”姑娘拿起桌上一张纸条,念着上面用铅笔记下来[1]的备忘录:“她住在加利福尼亚街,皇冠公寓一〇〇一号房间。你去只要找勒布朗小姐就行了。”

斯佩德说:“给我,”说着就伸出手来。她把备忘录给了他。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火,凑到纸条上。一手拿着这张纸,看着它全部烧光,直到只剩下一角卷曲的黑灰,才把它扔在铺油毡的地板上,用鞋跟踩碎。

那姑娘不满地看着他。

斯佩德对她咧嘴一笑说:“就得这么办,亲爱的。”又走出去了。

[1] California Street,旧金山一条直贯市区的东西向大道,从东面的轮渡大厦附近通往西面的海滨。

四 黑鸟

在皇冠公寓一○○一号房间里,温德利小姐穿着一件束带的绿色绉纱衣服来开了门。她涨红了脸。那深红的头发朝左面分开,蓬蓬松松的波浪披在右面太阳穴上,有点乱。

斯佩德脱下帽子说:“早啊。”

他的笑容给她脸上也带来了一丝微笑。可是她近乎紫色的蓝眼睛里还是带有一股烦恼的神色。她低下头,安静而羞怯地说:“进来,斯佩德先生。”

她领着他走过开放式厨房、浴室和卧室,来到一间奶黄色和红色的起坐间,一面为周围弄得乱七八糟而表示歉意:“什么都是乱糟糟的。我行李还没完全打开呢。”

她把他的帽子放在桌上,在一张胡桃木长靠椅上坐下。他坐在一张锦缎面子、椭圆靠背的椅子上,面对着她。

她望着自己的手指,十指交叉在一起说:“斯佩德先生,我要沉痛地坦白招认。”

斯佩德有礼貌地笑笑。她不敢抬眼望他,他也一声不吭。“那个——我昨天告诉你的事,全是假话。”她结结巴巴地说,抬起头用痛苦的、惊恐不安的眼神看着他。

斯佩德轻松地说:“哦,那个么,我们并没有真正相信你的故事。”“那么——?”那痛苦、惊恐不安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窘困。“我们相信你那两百美元。”“你是说——?”她好像不懂他的意思。“我是说你付给我们的钱比起你讲的真话来要实际得多。”他平淡地解释道,“这点钱已足够把事情安排好了。”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欠身离开靠椅一点,又坐下把裙子拉平。俯身向前,迫不及待地问:“事到如今,你还愿意——?”

斯佩德一只手掌朝上做了个手势让她住口。他皱着眉头,嘴边却露出笑容说:“那要看,难就难在,小姐——你究竟叫温德利还是勒布朗啊?”

她脸红了,喃喃说:“真名叫奥肖内西——布里姬·奥肖内西。”“奥肖内西小姐,糟就糟在眼下已经出了两条人命啦,”——她畏缩了——“两件案子同时发生,大家都轰动了。警方认为他们实在无法无天,大家都对付不了,代价太大啦。这不是——”

他没说完就住了口,因为她已经不听他讲,正等着他住口呢。“斯佩德先生,老实告诉我吧。”她的声音颤抖,差点就要歇斯底里发作,脸色憔悴,眼睛里只有绝望的神色。“昨天晚上——这事要怪我吗?”

斯佩德摇摇头说:“我没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不怪你,你警告过我们瑟斯比是个危险人物。当然你对我们编了一套你妹妹之类的假话。不过那可以不算,我们并没相信你。”他耸了耸斜肩膀。“我还不能说那是你的错。”

她说,“谢谢你,”声音很轻很轻,然后又摇摇头。“不过我总在责怪自己。”她把一只手放在喉咙口。“阿切尔先生昨天还是——那么活蹦乱跳的,身子那么结实,精神那么饱满——”“住口,”斯佩德命令道,“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干我们这一行是要冒风险的。”“他——他结婚了吗?”“结婚了,有一万元保险金。没孩子,只有一个不爱他的老婆。”“哦,请别说了。”她悄声说道。

斯佩德又耸耸肩膀。“就是那么回事。”他看看表,从椅子挪到长靠椅上,坐到她身边。“现在没时间为那事操心了。”他的声音轻松而坚决。“外面一大帮子警察啊,助理地方检察官啊,记者啊什么的到处在跑,千方百计打听消息呢。你打算怎么办?”“我要你帮我——帮我脱离这一切纠缠,”她细声细气,哆哆嗦嗦地回答说。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搁在他袖子上。“斯佩德先生,他们知道我的情况吗?”“还不知道,我要先跟你见见面。”“如果他们知道我编了一套假话,到你这儿来的事——他们会怎么想呢?”“那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所以我一直在敷衍他们,等到跟你见了面再说。我想我们也许用不着让他们知道全部情况。必要的话,我们应当编一套鬼话来哄他们安心睡大觉。”“你是不是认为我跟这件谋杀案有关?”

斯佩德朝她咧嘴一笑说:“我还忘了问你呢,跟你有关吗?”“没有。”“那就好了。那么我们对警察该怎么说呢?”

她在长靠椅那头坐立不安。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直眨巴,像是要摆脱他的眼光,又摆脱不了。她看上去格外娇小,非常年轻,显出一副烦恼的样子。“他们一定要了解我这个人吗?”她问道,“要是那样,我还不如死了干净。斯佩德先生,我现在还不能作解释,但是不管怎么样,你能不能替我挡驾,免得我回答他们的问题?我觉得我现在受不了人家盘问我。倒不如死了干脆。你办得到吗,斯佩德先生?”

他说:“瞧着办吧。不过我先得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跪在他跟前,抬起脸来瞧着他,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心事重重,双手紧紧握着。“我没有过过好日子,”她哭道,“我是坏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坏——可我还不完全坏。看看我,斯佩德先生。你知道我不完全是个坏人,对不对?你看得出来的,对不对?你能信任我一点儿吗?哦,我多么孤独啊,多么害怕啊,除了你,没人能帮助我。我知道如果我不信任你,也就没资格叫你信任我。我是信任你的。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以后如果能说,我会说的。我害怕,斯佩德先生。我真怕信任你,我不是存心的。我是相信你的,可是——我相信过弗洛伊德——我现在没有别人,没有别人了。斯佩德先生,你能帮我忙,你刚才说过你能帮助我。如果我不相信你能救我,我今天就逃走了,决不会来找你。如果我想到还有别人能救我,我会像这样跪下吗?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未免有点不合适,不过请你包涵点吧,斯佩德先生,别管我合适不合适了。你又坚强,又机智,又勇敢。你一定能给我些力量、智谋和勇气。绝对错不了。帮助我吧,斯佩德先生。就帮我一次忙吧,一则我这会儿迫切需要有人帮忙,二则如果你不肯帮忙,就算有人愿意帮我忙,我又到哪儿去找这个帮得了我忙的人呢?帮助我吧,我没有资格要求你盲目帮助我,可我就这样要求了。请多多包涵吧,斯佩德先生。你能帮助我的,帮助我吧。”

斯佩德在她大段独白中始终一言不发。这会儿噘着嘴,从肺里深深吐了一口气说道:“你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你很好,非常好。我想主要是你那双眼睛,眼珠一转,嗓音就变了,瞧你一说到‘斯佩德先生,请多多包涵吧。’眼睛就这样。”

她一骨碌跳起来,脸色痛苦地涨得绯红。不过头还是抬得高高的,眼睛直盯着斯佩德的眼睛。“我这是活该,”她说,“我真是活该,可是——哦!——我真的需要你帮帮我,的的确确需要。我说话的腔调虽然像说假话,可我说的不全是假话。”她转过身去,身子不再挺直了。“都是我不好,这下子你不相信我了。”

斯佩德脸红起来,他看着地板,嘟囔说:“现在你危险了。”

布里姬·奥肖内西走到桌旁拿起他的帽子。回转身来,拿着帽子站在他面前,她没把帽子递给他,就这样替他拿着,要是他愿意接,尽可以接过去。她脸庞瘦削苍白。

斯佩德看了看他的帽子,问道:“昨晚是怎么回事?”“弗洛伊德九点到旅馆来,我们就出去散步。这是我提议的,好让阿切尔先生看见他。我们到吉利街一家饭店去了。我想大概是吉利街,在那儿吃晚饭、跳舞。回到旅馆大概是十二点半。弗洛伊德在门口跟我分手,我站在门口看着阿切尔先生在马路对面跟着他往下走去。”[1]“往下走?你的意思是说往市场街那边走?”“对。”“你知道他们在阿切尔被枪杀的布什街和斯托克顿街那一带干了些什么?”“那儿离弗洛伊德住的地方近吗?”“不近。如果从你住的旅馆到他住的旅馆,到那儿去要走过十来条马路呢。说起来,他们走了之后你干什么来着?”“我上床睡觉了。今天早上我出去吃早点的时候,看见报纸的头[2]条标题,就看了下去——这你知道了。我就上联合广场了。我先前见那儿有出租汽车,我叫了一辆车就回旅馆去拿行李。自从昨天我发现我的房间被人搜查过之后,我就知道我得搬。昨天下午我找到了这个地方,就上这儿来了。随后我就打电话给你的办事处。”“你在圣马克租的房间被人搜查过?”他问道。“不错,就是我上你办事处去的时候。”她咬住嘴唇。“我原来不打算告诉你的。”“那就是说,我不该问你这件事。”

她羞怯地点点头。

他皱起眉头。

她把他的帽子动了一动。

他不耐烦地笑笑说:“别老当着我面挥帽子,难道我没说过看看有什么办法吗?”

她抱歉地微笑了。把帽子放回桌上,又在长靠椅上挨着他坐下。

他说:“我没理由不盲目相信你,不过,如果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弄不清,我对你也帮不了什么忙。比方说吧,我一定得知道一点你那个弗洛伊德·瑟斯比的情况。”“我在远东认识他的。”她慢条斯理地说,一面只顾看着自己一个指头,指尖在长靠椅两人中间一个劲地画着8字。“我们是上星期从香港到这儿来的。他是——他答应过帮助我。他利用我无依无靠,事事求他,就出卖了我。”“怎么出卖你?”

她摇摇头,不吭气。

斯佩德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问道:“你为什么要叫人跟踪他?”“我要知道他已经走得多远。他连他住哪儿都不肯告诉我。我要调查他在干什么,都跟哪些人接头等等。”“是他杀了阿切尔吗?”

她大惊失色,兀自看着他。“当然是他杀的。”她说。“他枪袋里有支鲁格手枪。可阿切尔不是被鲁格手枪打死的。”“他大衣袋里还有支左轮枪。”她说。“你见到过?”“哦,我常见到。我知道他那地方总放着一支枪。昨晚上我虽然没看见,可我知道他穿的大衣里面总藏着枪的。”“为什么带这么多枪?”“他靠枪杆子吃饭。在香港时有个传说,说他本来是一个赌场老板的保镖,那个赌场老板被迫离开美国,他们就此到远东去了。从那以后,那个赌场老板也就失踪了。人家说弗洛伊德知道他失踪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随身老带着几件武器,他睡觉的时候地板上都摊满了揉皱的报纸,这样人家就不能悄没声儿地走进他屋里。”“你挑了个好伙伴。”“只有这种人才能帮我忙。”她干脆地说,“只要他忠心就好。”“嗯,只要忠心。”斯佩德用大拇指和另一个指头捏起自己的下唇,郁郁不欢地望着她。他眉心的几条皱纹加深了,两条眉毛快要凑到一起了。“实际上你的情况到底有多困难?”“要多难有多难。”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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