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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3 22:3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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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崎润一郎,王雪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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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秘密试读:

秘密

作者:谷崎润一郎[著],王雪[译]排版:辛萌哒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32776313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秘密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萌发起想要远离身旁的喧嚣,悄悄逃离一切交际圈的念头。于是,我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隐居地点,最终,找到了一个位于浅草松叶町的真言宗寺院,租下了寺中僧人居住的一处地方,开始隐居。

顺着新挖的水渠,从菊屋桥沿着东本愿寺后面一直走,就到了十二阶下面一处曲折交错的街道,那真言宗的寺院便在其中。那一带是一大片贫民窟,脏乱得好像打翻了的垃圾箱。贫民窟的一侧,有一道长长的黄土墙延伸向远方,给人一种沉寂、凝重之感。

在隐居地点的选择上,我从一开始就觉得比起去涩谷或者大久保这样的郊外,反而是在市内找一个不被人注意、不可思议的荒凉之所更合心意。就像浅而湍急的河中滞留不动的深渊一样,在市井拥挤杂乱的街巷间,也存在着只有特定情况下特定之人才会去的闲静之地。

同时,我又想到了这样一件事——

我非常喜欢旅行,从京都、仙台,到北海道、九州,都去过。但对于东京,这个我生于斯长于斯,居住了二十年的城市,我是否踏遍了它的每一条街道呢?答案是否定的。这里,一定有我未曾涉足过的地方,并且,这样的地方一定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这样说来,东京的市井中如同蜂巢一般大小无数、纵横交织的道路当中,到底是我去过的地方多,还是没去过的地方多呢?这个问题,越想越觉得难以回答。

那大概是我十一二岁时的事吧。父亲带我去深川八幡宫的时候,一边对我说:“过了这个渡口,就带你去冬木的米市上吃有名的荞麦面。”一边带我向八幡宫大殿的后面走去。大殿后面是一条小河,展现出与小网町、小舟町附近的水渠完全不同的风情。河道狭窄,河岸不高,河水多得像要溢出来似的。河的两岸盖满了密密麻麻的房子。小河如同要尽力扒开两岸的房檐一般费力地流淌着,混浊而忧郁。河边纵向停着几艘比河道宽度还要长的货船。小小的渡船,在这几艘货船中间穿梭,只摇个两三竿就到了对岸。

在那之前,我虽然常常去八幡宫参拜,却从未想过大殿后面是什么样子。因为每次都是从正门的鸟居进去,只参拜大殿,所以自然而然地认为,八幡宫大概就像全景立体画一样,只有表面一面,没有背面,是有尽头的。然而现在,眼前出现了小河与渡口,还看到远处广阔的地面无限延伸开去。看着这谜一样的景色,不知为何,我有种来到了梦中世界的感觉。并且,这梦中的世界距离东京非常遥远,比京都、大阪都遥远得多。

在那之后,我尝试着想象浅草观音堂后面的街道的样子,但脑中只能清晰地描绘出从正面商业街眺望宏伟的观音堂上朱漆墙瓦的样子,其他的,就一点儿也想不出来了。后来,我渐渐长大,交际范围逐渐变广,有时去朋友家做客,有时去山上赏花,把东京市几乎都走遍了。其间,也曾多次与孩提时代经历过的、不可思议的另一个世界不期而遇。

我认为,那样的另一个世界才是我理想的藏身之所,找了很多地方,越找越发现,处处都有之前我未曾涉足过的地方。比如,我虽然走过很多次浅草桥与和泉桥,却从来没有走过位于两桥之间的左卫门桥。去二长町的市村座时,我一直都是走跑电车的大马路,在荞麦面店的拐角向右转,而从那家剧院向着柳盛座的方向径直走个两三百米的地方,记忆中却从未去过。还有,我完全不知道从永代桥的右岸看向左面的河岸是什么样的景色。此外,比如八丁堀、越前堀、三味线堀、山谷堀的附近,好像也有很多未知的地方。

松叶町的寺院附近,在我未曾涉足过的地方当中,是最奇妙、最合我心意的。它就在六区和吉原跟前的一个小巷里,是一片寂寥又破败的区域。很高兴能够撇下我长久以来最好的朋友——奢华而又平凡的“东京”,隐居于此,静静地旁观东京的喧嚣。

我隐居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学习。那时我的神经,如同磨钝刃的锉刀一样,失去了敏锐的棱角,只有色彩浓郁的东西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已不能品味或欣赏那些需要纤细感受力的一流艺术、一流料理。我放纵的心,已经无法接受平凡普通的都市娱乐,不再会感动于茶屋厨师纯粹的手艺,不再会赞美仁左卫门和雁治郎的技巧。我已经不能忍受每天都重复无趣而又懒惰的生活,想要寻找一种完全摆脱俗套的、人为创造的、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的神经已经对普通的刺激习以为常。能刺激它的,只有那些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事情。真希望可以栖息于远离现实的、野蛮而荒唐的梦幻空气之中。这样想着,我的灵魂忽而飘到古巴比伦、亚述那遥远古老的传说的世界,忽而进入到柯南道尔、黑岩泪香的侦探小说世界,忽而对阳光炽烈的热带焦土和绿野产生眷恋,忽而憧憬起淘气少年时代那些古怪的恶作剧。

突然离开喧嚣的世间隐藏起来,开始一个人的秘密生活,仅仅这样,我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增加了一种神秘而浪漫的色彩。从小,我就对秘密的有趣之处深有体会。像捉迷藏、寻宝、御茶坊主这样的游戏,一定要在昏暗的夜晚,微暗的小库房,或对开门前玩,才会特别有趣。那主要是因为,那样的环境可以营造出“秘密”的氛围,给人一种身在谜团中的刺激感。

我特意隐居于不易被人发现的市井陋巷,正是想再次体验一下童年玩捉迷藏时的感觉。小寺院属于真言宗,其宗旨与“秘密”、“诅咒”、“符咒”颇有渊源。这也有利于激发我的好奇心,刺激我的想象。我住的房间,是在僧人居住的地方新扩建的,坐北朝南,大约八张榻榻米大小。屋里的榻榻米已被阳光晒得泛起茶色,但看起来反而有一种安详温暖的感觉。午后,和煦的秋日如幻灯般明晃晃地从檐廊的窗户照进来,室内宛如一个巨大的纸罩灯笼般明亮。

我将以前常看的哲学、艺术类书籍全部束之高阁,把魔术、催眠术、侦探小说、化学、解剖学等这些讲述奇怪事件并且附有丰富插图的书,像在晾晒除湿一样,四处散放在榻榻米上,一边躺着,一边信手翻开来读。这些书中包括柯南道尔的《四签名》、德昆西的《谋杀是一种艺术》,还有《一千零一夜》那样的神话故事,还有介绍法国的性科学之类的书。

在我的恳求下,寺院住持借给我许多他秘藏的古老佛画。我把须弥山图、涅槃像等这些佛画,像学校的教师办公室里挂地图一样,挂满了房间的四面墙壁。壁龛的香炉里,紫色的烟雾一直静静地径直升起,将明亮温暖的房间熏得很香。我时常会去菊屋桥附近的店铺,买白檀和沉香回来添到香炉里。

天气好的日子,正午强烈的光线从窗子照进来,室内呈现出鲜艳而宏大的壮观景象。古画中,色彩绚烂的诸佛、罗汉、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象、狮子、麒麟等,仿佛从四壁的画中游走到光芒中来了一般。散落在榻榻米上的无数书中,升腾起残杀、麻醉、魔药、妖女、宗教——各种各样的傀儡,融入香熏的烟雾中。屋里铺着足足两张榻榻米大小的红色毛毡子,我躺在上面,用浑浊不清的、野蛮人一样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景象,日复一日沉浸在幻觉当中。

晚上九点左右,等到寺院中的僧人们熟睡之后,我便将整瓶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借着醉意卸下檐廊的窗子,越过墓地的树篱,出去散步。为了尽可能地不被人发现,我每晚都换不同的衣服出门,或在公园的人群中潜行,或在旧货店、二手书店里游逛。我的变装不拘一格。比如包颊头巾,配竖条纹布的短和服上衣,再染红精心修剪过的脚指甲,然后赤足穿上草履。再比如,戴金边的有色玻璃眼镜,配竖领男式和服外套。此外,再配合假胡子、痣、痦子等小道具。就这样,每晚变装出行,非常有趣。一天晚上,在三味线堀的一个二手服装店里,我看到了一件蓝底儿、白色霰样碎花的女式夹和服,突然就特别想把它穿到身上。

总的来说,我对和服料子的依恋,不仅是出于好看的色彩搭配或是花样,更看重质料。不只是女式和服,所有美丽的丝织品,都深深吸引着我。每当我见到或触摸到它们,总有种想要颤抖的感觉,甚至可以感到如同注视着恋人肌理颜色那样的快感、高潮。我很羡慕女人们,可以不畏世人的眼光,肆意穿着我喜欢的衣料。

在那家二手服装店里,看到挂在那儿的那件白色霰样碎花绉绸夹和服时,我不禁开始想象安静、厚重而又冰冷的质料粘住我的皮肤,将我的身体包裹起来时的幸福感觉。一想到这儿,我就不由得颤栗起来。我想穿上那件和服,以女人的姿态走在街上……这样想着,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还顺便买了友禅染的和服长衬衣、黑绸和服外褂等,配齐了全套行头。

那件和服应该是个高个子女人穿过的,尺寸对于我这样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来说刚刚好。深夜,空荡荡的寺院静寂下来之后,我对着镜子偷偷开始化妆。首先在黄色的鼻梁上涂上白粉。刚涂上的瞬间,看起来有点儿怪诞。我继续将白色黏液在整个脸上反复均匀抹开,脸便变得像石膏一样雪白。白粉的黏性比想象中要好,如同甜香清爽的露珠沁入毛孔,这种皮肤感觉十分特别。涂上口红和高光粉后,我的脸便呈现出活泼而神采奕奕的女人模样。这变化过程非常有意思。我终于体会到了演员、艺妓还有普通的女人们,平时在自己的身体上尝试使用各种化妆技巧的感觉,这要比文人、画家的艺术创作有趣得多。

和服长衬衣、衬领、内裙,还有啾啾作响的红绸里子的袖兜——所有这些给我身体带来的触感,与普通女人所感受到的完全相同。我把后脖颈到手腕都涂上了白粉,在银杏髻的假发上戴上了高祖头巾,然后,毅然决然地向着夜晚的街道走去。

这是一个阴沉昏暗的夜晚,我在千束町、清住町、龙泉寺町——那一带水渠密集、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徘徊了一会儿,好像没有引起巡逻警察和来往行人的特别注意。微冷的夜风轻抚过我的脸,感觉脸上如同粘着一层薄树皮般干巴巴的。遮在唇边的头巾因呼吸变得湿热,每走一步,长绸缎做成的内裙裙摆就会像调情一样和我的脚纠缠一番。紧勒在胸口到肋骨周围的宽幅腰带和裹住骨盆的捋腰带调整着我的身姿,我感觉,自己体内的血管里自然而然地开始流淌女人的血液,男性的姿态、气质渐渐消失了。

友禅染的袖子里伸出的涂了白粉的手臂,在阴影的掩饰下,已经看不出健壮的线条,显得白嫩、丰满、柔软。我看着自己的手臂,觉得美得着实让人心动,不禁羡慕起现实中拥有这样美丽手臂的女人。如果能像歌舞伎中的弁天小僧那样,以美丽女人的姿态犯下种种罪行,该多么有趣啊!我慢慢朝人潮拥挤的公园六区方向走去。我现在的心情,与正在读着侦探小说、犯罪小说的读者的心情颇为相似,是一种因“秘密”“疑惑”而欣喜的心情。渐渐地,我开始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犯了多起杀人、抢劫罪行的穷凶极恶的人。

我从十二阶前走到池水旁,然后来到了歌剧院前的十字路口。这里霓虹闪烁,路灯明亮,我化了浓妆的脸和和服的颜色、条纹,在灯下清晰可见。我来到常磐座前,看向路尽头那家照相馆门口的大镜子。镜子中的我,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完全是漂亮女人的模样。

我将“男人”这个秘密,隐藏于厚厚的白粉之下,眼神唇角、一颦一笑,皆演绎着女子的风情。身上散发着甜甜的香气,一举一动中,和服摩擦,发出如同私语般的声音。与我擦肩而过的女人们,都毫不怀疑地认为我和她们是同类。并且,其中还不乏有人因为我优雅的面容和复古的衣着品味,向我投来艳羡的目光。

公园夜晚平凡无奇的喧嚣景象,在怀揣着“秘密”的我的眼中,焕发出别样的光彩。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是初次接触一样,感觉新鲜又奇妙。将自己隐藏在浓艳脂粉与绸缎衣服下面,在明晃晃的灯光下,骗过所有人的眼睛,是因为隔着这样一层“秘密”的帷幕来观看的缘故吧,平凡的现实,仿佛披上了梦一般不可思议的色彩。

从那以后,我每晚都这样女装出行。渐渐地,我变得可以镇静地挤进宫户座的站票席或看电影的观众中了。回到寺里时一般已近十二点,一进房间,我就立刻点上灯,也不换衣服,疲惫的身体随意躺倒在毛毡上,或不舍地凝望和服绚丽的色彩,或挥舞和服的衣袖自娱。脸上的白粉已经开始脱落,残存的部分渗入到粗糙的肌肤纹路中,此时揽镜自照,会体会到一种颓废的快感,如陈年葡萄酒那样摄人心魂。我也曾经以地狱极乐图为背景,只着颜色艳丽的和服长衬衣,像妓女一样以柔弱之姿俯卧在被子上,翻看那些奇怪的书直到深夜。渐渐地,我越来越擅长女装打扮,也变得越来越大胆。为了发酵头脑中的奇怪想象,我不时在腰间插着匕首、麻醉药之类的东西出门。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犯罪,只是想充分感受犯罪所带来的美丽而浪漫的芬芳。

终于,一周后的一个晚上,我经历了一场意料之外的、不可思议的奇遇。并且,这奇遇只是我即将遭遇的一件更加奇怪、更加神秘的事件的开端。

那天晚上,我喝的威士忌比往常要多,当时,我正坐在三友馆二楼的贵宾席上。时间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电影院里非常拥挤,充满了像雾一样浑浊的空气。一楼黑压压挤成一团的人群,散发出闷闷的热气,蒸得我脸上的白粉好像要化了一样。黑暗中,电影的光线,随着播放机摩擦发出的咔嚓咔嚓声强弱变换,每当强光出现、刺入眼球,我的头就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偶尔电影间歇、电灯打开时,我会透过从楼下观众的头顶飘上来的香烟的烟雾,从高祖头巾的阴影中观察电影院里的每一个人。我发现有许多男男女女在偷偷看我,不禁心中暗自得意。男人们因为觉得我这老式头巾很稀奇而窥视我,女人们,则是因为很想要我身上配色讲究的衣服而偷瞄我。在观影的女人中,不管是论装扮的奇异,还是论姿态的婀娜,乃至于容貌的美丽,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我一样惹人注目的了。

一开始,贵宾席里,我旁边的位子应该是没有人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坐进了人。电灯又被打开两三次之后,我开始注意到左边坐进来的一对男女。

女人看起来大概二十二三岁,但实际上也可能有二十六七岁。盘着三轮髻,穿着天蓝色绸缎做成的长外套,美丽的面庞水润娇嫩,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美貌一样,就那样公然展现在大家眼前。难以判断她的身份到底是艺妓还是大家闺秀,从与她一起来的绅士的态度推断,她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夫人。“... Arrested at last. ...”女人小声读出了大屏幕上出现的说明,然后,她一边朝我脸上吐出M.C.C.牌土耳其卷烟香气浓郁的烟雾,一边在黑暗中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我,她的眼睛比她手指上戴着的宝石戒指还要锐利、明亮。

她的声音和她华丽的外表不太相称,如同唱义太夫调的老师傅一般嘶哑。这声音让我想起来了,她就是我两三年前去上海旅行的途中,在船上邂逅并有过短暂关系的T女。

我记得她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一副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妓女还是良家妇女的打扮和做派。在船上与她结伴同行的男人,和今晚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从气质到容貌完全不同。想来,两个男人之间,还存在过无数的男人,如锁链般贯穿在她的生活中吧。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人应该属于总是从一个男人飞向另一个男人的花蝴蝶类型。两年前,在船上认识之后,我们相互之间没有道出各自真实的姓名,也不知道彼此的住处和生活状况,就这样到了上海。一下船,我便欺骗了这个恋慕自己的女人,独自悄悄离开了。那之后,我就把她当做太平洋上的梦中的女人。完全没料到,会在这儿再次遇见她。那时还有些微胖的她,现在几乎瘦出了几许庄严的味道。她的睫毛很长,清秀圆润的眼睛,如同被擦拭过一般清澈透亮,目光中透露出一种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凛凛权威。只有嘴唇和鬓角没有变,唇色如血,鲜艳欲滴,鬓角浓密,几乎遮住耳朵。鼻子似乎比以前高了些,更加挺翘。

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注意到了我。灯一亮,她就和身边的男人窃窃私语,只把我当成普通女人一般蔑视,并没有格外放在心上的样子。而坐在女人旁边的我,不禁对自己刚刚还十分得意的装扮感到自卑。我的气势完全被这个妖女的魅力压倒了,她的表情自然生动,让我感觉自己讲求技巧的妆容和衣饰丑陋浅薄,如同怪物。不论是女人味儿,还是容貌,我都不是她的对手,就像月亮面前的星星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电影院内污浊空气的朦胧中,她长外套中伸出的柔软手臂,轮廓鲜明而艳丽,如鱼般灵动。和身边的男人说话时,她不时抬起梦一样的眼眸,或仰望天花板,或皱眉俯看下面的观众,抑或露出洁白贝齿微笑,每个表情都各具情趣,灵动传神。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可以巧妙表达出任何意味,就像电影院里的两颗宝石,从楼下遥远的角落里也能清晰看到。她脸上的五官,不仅仅是看东西、闻味道、听声音、说话的装置,更是具有耐人寻味神韵的诱饵,诱惑着男人们的心。

电影院里已经没有人把视线放在我身上了。尽管有些愚蠢,我开始对那个夺走我人气的女人的美貌感到嫉妒和愤怒。同时,又因为自己的光芒由于一个自己曾经玩弄过又随意抛弃的女人而消失殆尽,感到懊恼。说不定,这个女人已经认出了我,故意在施行着可笑的报复……

渐渐地,我感觉自己对她美貌的嫉妒之情,变成了爱慕。在作为女人的竞争中,我虽然败下阵来,但是现在,我想作为男人再一次征服她,体会胜利的快感。这样想着,我心中不由涌起难以抑制的欲望,想要猛然抓住她柔软的身体,用力摇晃。“你知道我是谁吧。好久不见,今日重逢,我又一次恋上了你。不知这次你的心意如何。如果你愿意,请明晚再来此处等我。我不喜欢告诉别人自己的住处,恳切希望明日此时,你能在此等我。”

黑暗中,我从腰间抽出纸和铅笔,飞速写下这些话,然后悄悄将纸条扔到她的袖兜里。之后,继续偷偷观察她的反应。

直到十一点左右电影结束,她都一直在静静地看电影。电影结束后,观众们纷纷站起来朝电影院外拥去。人潮混杂之中,女人又一次在我耳畔低喃道:“... Arrested at last. ...”她比原来更加自信大胆地凝视了一会儿我的脸,随后,和那个男人一起,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 Arrested at last. ...”

难道,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看出来是我了?一想到这儿,我顿觉毛骨悚然。

那她明天晚上会来见我吗?这几年,她明显历练丰富,道行愈发深不可测了。我刚才的举动,不会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吧?带着疑惑和不安,我回到了寺里。

和往常一样脱掉上衣的时候,头巾里掉出来一张折成正方形的小纸条。“S. K先生”

纸条上,墨水写出的字迹泛着紫绿色甲斐绸般的光芒。的确是她的笔迹。看电影的时候,她好像中途去了一两次卫生间,看样子,她早在那时就写好了回信,然后悄悄插进了我的衣领。“在意外的地方,意外地见到你。三年来,我一刻也未曾忘记过你的模样,所以不论你如何改变装束,我都不会认不出来。戴着头巾的女人是你,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这还真是你这样猎奇心强烈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情。你说想与我相见,我虽然担心这也只是出于你的猎奇心态,但还是很高兴。明晚一定等你。只是,地点上有个小小的请求,明晚九点到九点半之间,你能否到雷门去,到时候会有一个车夫去接你到我现在的住处。你说你的住处在哪里是个秘密,我也一样,不希望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所以,请允许在乘车期间把你的眼睛蒙住。如果你不答应这个请求,我将永远不会与你相见,那将会成为我最痛心的事。”

读着这封信,我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成了侦探小说里的人物。不可思议的好奇心和恐惧,在头脑中卷起了漩涡。这女人居然对我的癖性了如指掌,她肯定是故意要这么做的。

第二天晚上,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换了套完全不同的衣服,最外面穿了一件做过防水处理的大岛茧绸外套。出了门,雨如同瀑布一样,哗哗地敲打着甲斐绸做的洋伞。水从新挖的水渠里溢到了路上,我把袜子脱下来放进怀里,湿透的脚在两边住户的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大雨从天倾泻而下,喧嚣的雨声湮没了所有的声响。平时热闹的大街两旁,各家都紧紧地关着防雨门板。街上只有两三个男人,卷起和服下摆,像落败的士兵一样狂奔而去。通过的电车时不时地压过轨道中的积水,迸出很大的水花。各处电线杆和广告栏的灯光,在朦胧的雨夜,投射出模糊的光。

从外套到手腕再到手肘全都是水的我,终于来到了雷门。我一面在雨中有气无力地停住脚步,一面透过灯光环视四周,一个人影也没看到。也许,有人在某个昏暗的角落正窥视着我。这样想着,我伫立了一会儿,不久就发现一盏红色的灯火,从吾妻桥那边的暗处晃出来,不一会儿,市区电车的铺路石上,一辆老式的人力车咯噔咯噔地驶过来,正好停在我面前。“老爷,请上车。”

戴着深色圆形斗笠、穿着雨衣的车夫在雨声中说。话音刚一消失在流过车轴的雨声中,他就突然绕到我背后,迅速用一块双层的白绢布条蒙住了我的双眼,又紧紧地绕了两圈,勒得我太阳穴周围的皮肤都皱了起来。“那么请您上车吧。”

车夫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粗糙的手抓着我,匆忙把我扶上了车。

车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车篷上传来吧嗒吧嗒的雨点声。闷热的车里充斥着脂粉的香味和温暖的体温,毫无疑问,我旁边坐着一个女人。

为了隐藏方向,人力车在原地转了两三圈后才出发。向右转,向左折,时而走上跑电车的大街,时而穿过小桥,感觉像在迷宫里兜来绕去一样。

人力车就这样摇晃着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旁边坐着的女人肯定就是T女,但她沉默不语,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和我一起乘车,大概是为了监督我是否严格遵守了戴眼罩的约定吧。不过,其实即使没人监督,我也绝不会摘下眼罩的。海上相识的梦一样的女人、滂沱雨夜的车中、夜晚都市的秘密、盲目、沉默——所有这一切都融为一体,将我抛进了神秘的雾霭之中。

过了一会儿,女人向我紧闭的嘴唇间塞了一根烟,然后划火柴点着了火。

约一个小时后,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夫再次用粗糙的手,给我引路。感觉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四五米之后,经过了一道后栅栏门,然后就走进了房子。

我戴着眼罩,一个人在客厅中坐了一会儿,不久,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女人依然沉默着,将美人鱼一样柔软的身体移向我,直至上半身仰靠在我的膝盖上,然后,双臂绕过我的脖子,轻轻解开了我的眼罩。

房间大概八个榻榻米大小,装修、装饰都很气派,用的都是上等木材。但这房子就和这个女人的身份一样,很难看出是专门用来幽会的场所,还是小妾的别院,抑或是上流社会夫人们住的宅邸。一边檐廊的外面,种着茂密的绿植,另一边,是木板围成的墙。仅就我能看到的景象是绝对推断不出这个房子位于东京何处的。“你终于来了。”

说着,女人把身子靠在了客厅正中的方形紫檀桌上,洁白的双臂像有独立生命一样伏在桌上。她身着花纹素雅的和服,头发扎成银杏髻,风情韵味和昨晚迥然不同,我不禁吃了一惊。“你一定觉得我今晚这么打扮很奇怪吧。为了隐藏身份,我只有这样每天改变装束,实在是别无他法。”

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杯子倒入葡萄酒。她的样子比想象中的要淑女,却又稍显萎靡。“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上海一别之后,我跟许多男人在一起过,但奇怪的是,心里从没忘记过你。这次请别抛弃我了。就把我当成不知道身份境遇的梦一样的女人,和我一直交往下去吧。”

女人说的一字一句,都如同是从遥远的国度传来的旋律一般,饱含哀怨,深深打动了我。昨夜那么艳丽、强势而聪明的女人,居然还有如此忧郁迷人的一面。仿佛为了我,可以舍弃所有,甚至献出灵魂。

与“梦中的女人”“秘密的女人”的交往,是一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的、朦胧的love adventure,非常有趣。那以后,我每晚都去女人住处,玩到大概半夜两点左右,然后戴着眼罩坐人力车回到雷门。这样互相不知住所、姓名的交往,持续了一个月、两个月。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对女人的住所、境遇没有丝毫窥探之意的我,慢慢开始萌发出了奇妙的好奇心。人力车到底带着我们驶向东京的什么地方?被蒙住眼睛从浅草出发之后,经过了什么地方?我一心想知道这些。虽然人力车驶到女人住处,一般要花上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有时候还会用上一个半小时,但可能实际上,她的住处离雷门很近。每天晚上,我一面随着车的摆动摇晃,一面不停地猜测着。

终于,一天晚上,我忍不住乞求一同坐在车上的女人,说:“给我摘了眼罩吧,哪怕就一会儿。”“不可以,不可以。”

女人慌忙用力压住我的双手,又将脸抵了上去。“不要这么任性,这都是我的秘密,如果你知道了这些秘密,就会抛弃我。”“我为什么要抛弃你呢?”“因为一旦你知晓了,于你而言,我就不再是‘梦中的女人’了。我知道你爱的不是我,而是‘梦中的女人’。”

女人为了阻止我,说了很多话,但我全都听不进去。“真是拿你没办法,那就让你看一眼吧。只看一眼。”女人叹息着说道。

一边无力地摘下我的眼罩,一边不安地问道:“知道这是哪里吗?”

美丽晴朗的夜空中,闪烁的繁星清晰可见,白霞般的天河横贯长空。狭窄的道路两旁,商店鳞次栉比,整条街灯火通明、热闹嘈杂。

不可思议的是,我完全看不出这条繁华的街道是哪里。车沿着这条路走着,前方大约一两百米处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印章店招牌,上面写着“精美堂”。

我正在努力想看清楚招牌上写得很小的街道名称时,女人忽然发现了我的意图,“啊”了一声后,又一次蒙住了我的眼睛。

很多商店聚集的热闹的小路,尽头有印章店的招牌——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肯定是一条我未曾去过的街道。小时候意外邂逅谜一样世界的感觉再次向我袭来。“你看清那个招牌上的字了吗?”“没看清。我完全不知道这儿是哪里。关于你的生活,除了三年前在太平洋上的事以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感觉,自己被你诱惑着,来到了遥远的海对面的梦幻国度。”

听了我的回答,女人用十分悲切的声音说:“求你了,请永远保持住这样的感觉,就把我当作来自梦幻国度的梦中的女人吧。请你不要再像今晚这样任性了。”

女人的眼睛,好像一直在流着泪。

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不能忘记那晚看到的不可思议的街景。灯火通明的热闹街道,狭窄的小路尽头,有一个印章店的招牌。那景象如同刻进了我的脑海一般。我绞尽脑汁想要找到那条街道,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由于长时间不间断地来往于雷门和女人的住处,不知不觉间,我记住了人力车的行驶规律。包括车在雷门原地转几圈,中途左折右转的次数等。一天早上,我来到雷门,站到每晚人力车出发的位置,闭上眼睛,原地转了几圈,觉得差不多了,就开始用和人力车差不多的速度,朝一个方向跑了出去。感觉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开始按照记忆左折右转。这就是我想到的唯一的办法。跟着感觉前行,和预想的一样,觉得该有桥的时候有桥,觉得该有电车路的时候有电车路,人力车走的一定就是这个路线没错。

路线从雷门出发,绕着公园的外围来到千束町,通过龙泉寺町的窄路,朝着上野的方向前进,在车坂下向左转了个弯,沿着徒町走七八百米后,再向左转个弯。在那里,我发现了那天晚上看到的那条小路。

在路的尽头,果然看到了印章店的招牌。

我望着那招牌,像一步步接近潜藏着秘密的洞穴深处一样,向前走到小路尽头的街上,一看,万万没想到,这里原来是夜市街下谷竹町的延长线。再向前走个四五米,就是我买过霰样碎花女式和服的二手服装店。那条不可思议的小路,就是将三味线堀和仲徒町横向连接的街道,在我的记忆中,自己确实没有走过这里。我在让我心神不宁很久的精美堂招牌前站了一会儿。没有了璀璨的星空,没有了梦一般神秘的氛围,这里完全失去了那晚的风情,看着火辣辣的秋日照射下干涸、贫瘠的房子,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抑制不住的失望和扫兴。

受难以抑制的好奇心驱使,我如同在路上边四处嗅着边搜寻回家路的狗一样,又开始寻着蛛丝马迹跑了起来。

又一次进入浅草区,从小岛町向右再向右,穿过菅桥附近的电车路,在代地河岸向柳桥方向一拐,来到了两国的大路上。我终于知道了女人为了让我丧失方向感兜了多大的圈子。经过药研堀、久松町、滨町,过了蛎滨桥之后,我突然无法判断方向了。

感觉女人的家一定就在这附近的巷子里。我花了约一个小时,在附近狭窄的巷子里进进出出。

我在道了菩萨堂的对面,发现了一条极不起眼的、极狭窄的夹道,我有一种直觉,觉得女人的家就隐藏在这夹道中。向里走大概两三家的位置,被精美的木板墙围起来的二楼栏杆处,女人正隔着松叶,目不转睛地向下望着我,神情好像死人一样。

我不禁抬起双眼,嘲讽地看向二楼。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仿佛变了一个人,那容貌和晚上的感觉截然不同。只因为容许了男人那一次的请求,解开了一会儿眼罩,秘密就被发现了。女人的脸上闪现出悔恨、失意之情,不久,静静地隐回了窗后。

女人名叫芳野,是那附近一个有钱人家的寡妇。和那个印章店的招牌一样,所有的谜团都被揭开了。那以后,我就抛弃了她。

两三天之后,我离开了小寺院,搬到了田端。我的心,逐渐不再满足于“秘密”带来的迟缓而淡淡的快感,开始追求色彩更加浓郁的血色欢乐。(首次刊载于《中央公论》1911年11月)

柳记澡堂事件

那个青年造访位于上野山下的S博士的律师事务所,是在某个夏夜的九点半左右——那时,我正好在楼上老博士的房间里,和他隔着一张大桌子相向而坐,听他给我讲着一些最近的案件,希望可以从中寻找到小说的创作素材。写到这里,大家可能会对我们的关系感到好奇,博士是我多年来的忠实读者,每次我去拜访时,他都会主动给我提供一些耳目一新的小说素材。老博士是位颇有声名的刑事案件律师,并且在法学、文学、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因此,比起去读那些禁不起推敲的侦探小说,我更喜欢听老博士讲他多年来接手过的案件,特别是各种各样罪犯的秘密。

如前所述,那个青年敲响房门,是在某个夏夜的九点多。当时房间里,只有我跟博士两个人。鬓角微白的博士和蔼可亲地微笑着,电风扇从背后吹拂着他肥大的亚麻质上衣。我则手肘抵着窗边,望着远处上野山上常盘花坛处的灯光,吃着博士给我的冰淇淋。我们俩正在就最近报纸上刊登的龙泉寺町杀人事件进行着讨论,谈论着很多大家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可能是因为我们两个聊得太投入了,以至于完全没听到青年上楼梯时很明显的脚步声。所以,当房门突然被敲响时,我们两个都感到有些意外。博士向房门处瞥了一眼,简单地说了一句“请进”,然后想跟我继续刚才的话题。可能博士以为是事务所的勤杂工有事上来找他。我也是这样想的。事务所的其他工作人员,到了晚上几乎都回家了,这个时间,除了住在楼下房间里的勤杂工外,应该不会有人突然上到二楼来。然而,门把手一被转开,就传来如拖拽重物般的重重的脚步声,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踉跄着进了房间。“啊,这、这肯定是个犯了重罪的犯人。”看到青年的一瞬间,我心中不禁涌出这样的感觉。连我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博士肯定比我更早注意到。实际上,当时青年的表情,比戏剧、电影中的人物还要凄惨万分。单从他那双瞪得凸起的黑眼睛,就能感觉出他肯定是一个不正常的罪犯,甚至外行都能看出这一点。博士和我同时变了脸色。我慌张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博士,轻轻向我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动,同时沉着而谨慎地凝视着青年的方向。

青年向前走到距离我俩坐的桌子两三步远的地方,停在了那里,站在那儿沉默着瞪着我们。“你是谁?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吧?”博士温和地询问道。

青年依旧瞪着眼睛,没有马上回答的意思。不对,其实他是想要马上回答,但是由于呼吸太过急促,因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他急促的呼吸、发紫的嘴唇和乱得不能再乱的头发来看,估计他是一路狂奔,逃到这里来的。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一只手抵在猛烈跳动的心脏处约两三分钟,努力想要让兴奋的神经镇定下来。

青年大概二十七八岁,——虽然因为穿着一身脏衣服而看起来略显老气,但是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穿着瘦长的旧西服,没戴帽子,稻草一样的碎发凌乱地散落在苍白的额头上,脏兮兮的衣领上系着波希米亚风的领带。一开始,我根据他上衣肩膀处沾着的颜料渍,推断他可能是油漆店的工人,但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他身上有一种一般工人不可能有的高雅气质。不管是他长长的头发,还是那条波希米亚风的领带,都显示出他有一种接近于美术家的气质。青年的呼吸慢慢趋于平稳,青紫的嘴唇也逐渐有了血色,他再一次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迷离,仿佛正在做梦一样。他没有看博士的脸,而是微微垂着头,一直将视线停留在桌子上。桌子上面只有我刚才吃到一半的冰淇淋和一部座机。他一直用很稀奇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冰淇淋杯的方向。他刚才一直呼吸急促,现在渴了,所以想吃那里面的冰淇淋吧——有一瞬间,我这样想到。可是,下一秒,我就发现这种推断是非常错误的。这么说,是因为青年盯着冰淇淋的眼神,从“很稀奇”,很快变成了“深深的怀疑”,转眼间他的脸上就弥漫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之情。打个比方说的话,他就好像看到了妖怪的真身一样,用一种害怕而又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那杯化得有些黏糊了的冰激凌。然后,他又向前迈了一步,更加仔细地盯着冰淇淋杯看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放下心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博士一直静静地观察着青年的这些不可思议的举动(至少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好像就是在等待这个时机一样,再一次用温柔的语气问道:“您是谁?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吧?”

博士对他的称呼由“你”,改成了“您”,应该是和我一样,注意到了这个青年不像是一个低贱的工人吧。

青年咕咚一声吞了下口水,大大的眼睛向上翻了两三次,随即好像突然感到危险在朝自己迫近一般,朝刚刚进来的门口处小心翼翼地张望,仿佛身后有可怕的东西在追他一样,惴惴不安。“未曾告知就唐突来访,非常抱歉……”说着,青年慌忙低下头,草率地鞠了个躬。“您是——不好意思,请问您是S博士吧。我叫K,是一个画家,家住在车坂町。我刚才去了前面的澡堂,在回家的路上找到了这里……”

怪不得青年的右手拿着一条毛巾和一个肥皂盒。他会穿着西服去澡堂,应该是除了这件衣服以外,没有换洗衣服的缘故吧。但是,他只有长发的发梢带着潮湿的水汽,除此之外,无论是手还是脸,都没有那种刚刚泡过澡的水润清爽的色泽。“……我必须要马上见到您,所以从澡堂拼命地跑了过来。我本想先托人通报一下的,但是不巧,楼下一个人都没有……而且,我太惊慌了,所以擅自闯入了这里,实在是非常失礼,我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

青年的语气稍显镇静,但他眼中的不安仍然没有消散。可以看出,他越是焦急地想要镇静下来,精神反而变得越发亢奋。他把右手拿着的肥皂盒放到了口袋里,一边用两只手拧着湿毛巾,一边用极其嘶哑的声音,快速地说了以上那些客套话。“那,您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呢?——来,到那边坐下慢慢说,可好?”博士劝他坐到椅子上,然后回身看看我,说道:“这个人是我极其信任的人,你完全不需要担心。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谢谢。有件事的确要恳求您认真听我说,但在我说之前,必须拜托您一件事。今天晚上,我可能犯下了杀人的大罪。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连我自己都不能清楚地判断我到底有没有杀人。我刚才听到很多人指着我,喊着‘杀人犯、杀人犯’。我没有理会那些声音,急忙逃到了这里,一会儿我们说话的时候,后面可能会有人追上来。可是,再回想一次的话,我又觉得那些都是无迹可寻的梦境,只不过是我的一些幻觉。如果我今晚确实杀了人,那这中间不合逻辑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且,我以前就经常出现幻觉,所以我也不知道今晚的事,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也有可能真的发生了杀人事件,而凶手不是我。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杀人事件。‘杀人犯、杀人犯’之类的叫声,还有我身后一直追着我的人,可能都只不过是我的错觉。我说这些,绝不是为了逃脱罪行。我会对您坦白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请您来判断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令人憎恶的罪犯。如果今晚的杀人事件是事实,并且凶手就是我的话,我也恳切地拜托您,能为我证明,我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我犯下的罪行都是幻觉导致的。我要先拜托您,万一真有人追到这里来,您也要先听我把话说完,再把我交给警察——像我这种病态的人,在某种不可抗力的威胁下犯了罪,我相信能够理解这种心理进而为之辩护的,除您之外再无其他人了。即使没有今晚的事,我也早就想来拜访您了。您能答应我刚才的请求吗?事情说起来可能有点儿长,在我说完之前,请您让我藏在这个房间里,我发誓,说完之后如果发现自己真的犯了罪,我会毫不犹豫地去自首……”

青年一口气说完这些后,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老博士温和又不失锐利的眼睛。那一瞬间,博士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显出了头脑清晰的学者才具备的威严和权威。博士一动不动地注视了那个青年一会儿,感觉到,毋容置疑的是,无论他是不是真的犯了罪,都算是一个诚实的年轻人。于是,以极其宽容的态度对他说道:“好的,在你说完之前,你的人身安全由我保证。你现在情绪非常亢奋,别着急,先冷静一下,慢慢说。”“啊,太感谢您了。”青年用感伤的语气说道。之后,他终于坐到了椅子上,和我们两个一起围在桌旁,慢慢地诉说起来。“我一直在想,今晚发生的事,它的前因到底应该从哪儿开始说比较好,这件事到底始于何地、何时呢?越想越复杂,感觉必须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要想详细说明今晚这件事的性质,必须向你们毫无保留地讲述我迄今为止的人生。甚至,我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和我父母的特点,都需要详细说明。但是,那些事情说起来太过冗长,可能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我就只简单地讲几个要点:我的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我从十七八岁开始到现在,一直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我现在虽以画油画为生,但是说来惭愧,我的绘画技术很拙劣,所以过着贫穷的生活。您提前了解了这几点,再认真听我往下说,我想您就能明白我所看到的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还有我所经历过的苦闷了。“刚才说过,我的住处位于车坂町。具体是在正念寺——一座净土宗寺院的后院。我租下了寺院后面的杂院,去年年末开始,和一个女人一起住在那里。那个女人——是的,从我们关系的亲密度来讲,我应该叫她老婆的,但是她和我的关系,和普通的夫妻有很大不同。所以我还是叫她‘那个女人’吧。不,还是叫她的名字——琉璃子吧。因为下面我一定会经常提起她的。“说实话,我是因为琉璃子,琉璃子是因为我,才落到如今这么穷困的境地。事到如今,我是没有后悔,但是她似乎有很多不满,对我心生芥蒂。她总想着当初在日本桥做艺妓时的日子,要是没和我这样没用的人私奔的话,现在一定是和有钱人在一起,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我现在仍旧疯狂地爱着她,但生性风流多情的她,似乎已经厌倦我了。她不时故意找茬和我吵架,之后一溜烟地跑出家去,还时常找理由去她的男性朋友家做客,深夜才回来,要不,就做一些挑起我强烈嫉妒的事情。每当那样的时候,我就会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疯子。我自己很清楚,我那种疯狂的样子有多恐怖。勃然大怒、气血上头时,我会一把抓住她脑后的头发,拖着她的身体像陀螺一样扭来转去,对她拳打脚踢,很多次都险些将她打死。但是琉璃子并不是害怕这种事情的柔弱女子。我也曾经跪着哀求她的原谅。但我的这种态度,最后不过是加剧了她的傲慢和任性。当然,她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大概从去年开始,我除了神经衰弱,又得了严重的糖尿病。因此,我虽然有心沉溺于与她的肉体欢爱,却越来越力不从心,不能完全满足她的欲望。我觉得这肯定也是我们之间矛盾升级的重要原因。事实上,这对她那样一个健康多情的女子而言,可能是不可忍受的苦恼。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健健康康的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越来越容易焦躁、发怒。看着她原本粉嫩富有活力的脸庞,渐渐变得苍白瘦弱而衰老,我心疼的同时又感到很高兴。我心里就是变得这么颓废、病态。琉璃子的歇斯底里使我的神经衰弱加重了一倍。您应该知道,糖尿病和神经衰弱的关系有多么密切。而且,您应该也知道,肥胖的人患上糖尿病的话还没那么可怕,像我这样的瘦子患上糖尿病的话,最是无可救药了。于我而言,我也分不清是糖尿病加剧了神经衰弱,还是神经衰弱加剧了糖尿病,总之,这两种病叠加在一起,每天腐蚀、折磨着我的身心。我脑子里充斥的,全是关于琉璃子的各种幻想,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我都仿佛置身于奇怪的梦境之中。其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害怕琉璃子会杀死自己。我到现在也没有放弃我的艺术信念。尽管沉溺于对琉璃子的爱,但既然到这世上来了一回,我还是希望自己至少要留下一部伟大的作品再死。我坚信,与生活上的堕落、颓废无关,艺术的生命是不朽的。如果我不幸被她杀死,那我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就会永远消失。这对我来说,才是最恐怖的事情。我总陷在‘今天我会被杀么?明天我会被杀么?’的恐惧当中。还有各种可怕的幻觉威胁着我,有好几次,这些幻觉吓得我几乎要昏倒。比如,有时候半夜睁开眼睛,会发现琉璃子不知何时悄悄地骑到了我身上,手里拿着一把剃刀抵着我的喉咙,有时候,血会从我的眉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还有时候,会发现被褥边上不知何时被人涂上了不可思议的麻药。琉璃子从来没有武力反抗过我,虽然她是一个性格乖僻又狠毒的女子,但在被我责骂时,总是任我踢打,毫不反抗,嘴边挂着讽刺的微笑,显得像个死人一样疲惫不堪。她这样的态度,使得我的心更加狂暴,更加残忍。看她极力忍耐、满不在乎并且毫不畏惧的样子,我感到更加恐惧。她偶尔异常温柔地待我,却使我对她更加提防。甚至她拿给我的一杯酒、一杯开水,我都不会马马虎虎地轻易喝下。我考虑着,与其这样最后死在她手里,不如先发制人将她杀死,这样我才安全。是我被她杀死,还是她被我杀死呢?我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事实,我们两个之间,正在酝酿着不可避免的血腥犯罪。“我原本打算以琉璃子为模特创作一幅裸体画作,送去参加今年秋天的展览会。那种情况下,当然无法顺利完成这个作品。上个月末开始,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吵架,我完全没有提笔作画的时间。由于工作的不顺利而产生的自暴自弃,进一步刺激了我病态的大脑,我对生活更加绝望。这半个月以来,我每天反复做的,就是打骂她、宠爱她、崇拜她、哀求她。我对她的感情,在一天之中,就像猫的瞳孔一样,会经历几番激烈的变化。我毫不留情地打她,下一秒就可能不顾一切地抱住她潸然泪下。如果她还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接着打她。一番吵闹之后,她一定会跑出去半天、一天的,经常整晚都不回家。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已然没有哭泣或发火的力气,只能抱着麻木的头躺着,在无意识中静待时间的流逝。“就在四五天前,我们又大吵了一次。这次争吵比以往更激烈,我自暴自弃地想着,如果就此疯了的话那就疯吧,于是,更加狂暴。争吵大概是傍晚开始的,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多,我把她折腾得半死。她突然倒在檐廊的地板上,披头散发。我斜眼看了看她,然后就从家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在附近徘徊。我从家里跑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一会儿琉璃子一定会离家出走,我讨厌看着她离开,所以就打算先发制人。我记不清自己当时去了什么地方、是怎么去的,只记得,穿过上野森林黑暗的深处、从动物园后面走到池之端的时候,我终于有些清醒过来,呼出一口长气。可能是因为我发热的头脑想要接触更凉爽的空气,我朝着行人稀少的方向走去。经过纳凉博览会的前面,穿过了观月桥之后,我基本恢复了知觉,对于自己在什么地方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同时,感觉到身上的各个关节都很疼,如同刚从高处掉下来一般。这肯定是我刚才野蛮发狂的后果。我的意识仍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脑子里就像刚刚刮过暴风,卷走了我所有的情绪,只剩下麻木。刚刚的争吵中,琉璃子被我折磨得半死的样子,如同远处传来的响声一样,不时地浮现在脑海中,但即使一直盯着她的那个样子,我也感觉不到一丝爱恋或悲伤。一会儿,我走到了一条灯火通明、人流拥挤的街道。‘哎,我这是到哪儿了?’这样想着,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上野广小路的电车道。夜店林立的街头,我在拥挤的纳凉人群中挤来挤去,毫无目的地走着。——那天晚上可能是摩利支天的庙会日,要不然就是周六晚上什么的,总之来博览会游玩的人非常多。虽然那里一直是很热闹的地方,但是我总觉得那天晚上的人群很特别。——在那天的我的眼中,那条街道非常繁华。那种繁华,多少有点儿令人眼花缭乱,但绝不是那种搅乱神经的繁华,而是像听交响乐一般,给人一种辉煌而又美丽快感的繁华。我本来不是那种喜欢热闹的性格,但是那天晚上,可能是因为神经有点儿不正常吧,才会出现那种感觉。左右吵嚷晃动的各色行人、色彩、声音、光线等,都没有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丝毫明确的印象,只是犹如幻灯片般朦胧地滑过,肯定是因此,我才会产生那种顺畅舒服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像我一个人站在令人胆颤的高处,俯瞰下面喧嚣时的感觉。很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吧,孩提时代,每当被母亲斥责或是由于什么原因,边哭边跑出家门后,泪光中,过往的行人变得非常模糊,看上去感觉非常遥远。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那种风景。“之后——对,我在那儿站了三十分钟左右,后来,便回转,向车坂町家的方向走去。当然,我并不是产生了清晰的意志想要回家,只是信步而行,或许一会儿又会转向浅草公园那边。想必您也知道,车坂町的车站向右拐,沿着电车道走十米左右的左手边,有一家柳记澡堂。走到那家澡堂门口时,我突然有了想进去泡一泡的想法。以前,每当脑子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就有去泡澡的习惯。对我来说,精神的忧郁和身体的肮脏是完全相同的感觉,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会感觉身上很脏,散发着恶臭。心情极度低落时,会感觉无论怎么泡怎么洗,都洗不掉身上的污垢和恶臭。这么一说,听起来我像是那种总去泡澡、有洁癖的人似的,但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浑浑噩噩的,连去泡澡的精神都没有。长期以来,我的精神一直处于忧郁状态,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状态,甚至已经开始享受身体肮脏的感觉——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懒惰,像是污泥一般浑浊肮脏的感觉——我甚至对这种感觉产生了一种依恋。但是,那天晚上走到柳记澡堂门前时,我突然想去泡个澡,哪怕一会儿都好,至少纾解一下我这半个多月以来的灰暗心情。“澡堂也好,理发店也好,我从来没有固定常去的地方。我的习惯是在路上随便找,看到哪家就去哪家。那天晚上很幸运,经过柳记澡堂时,正好口袋里有十块钱硬币,我就进去了。请您相信,这绝对是个突然的决定。我进去一看,就知道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来过的澡堂。不,老实说,那天晚上经过那里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到过那儿有一个澡堂。或者可能我也曾经注意到过,但后来完全忘记了。还有,我必须事先说明一下,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大约是九点多,之后又转了几个小时,我觉得至少三个小时。虽然是夏天,但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而澡堂里却像天刚黑时那般拥挤。厚厚的水蒸气笼罩下,四周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澡堂的大小。冲洗处的木板和桶子都滑溜溜的,感觉不是那么干净。当然,可能是因为时间已至深夜,已经有很多人进来泡过澡了,所以才变得这么脏。由于客人太多,连拿到一个小桶都要费一番工夫。浴池里更是无比的拥挤混杂。裸体的客人们像待洗的芋头一样挤在一起,一边寻着肩与肩之间的空隙,一边等待着挤进去的时机。我周围有五六个人一直抓着浴池的边缘。我稍微愣了会儿神,然后开始用租来的毛巾舀出热水擦洗我的后背。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正中央处有一小块地方空了出来,于是就使劲儿挤了过去。浴池里的水好像微温的唾液一样,缓慢地流动着,污垢的臭气扑鼻而来。雾气中,身边浴客们的脸和肌肤都朦朦胧胧的,让我想起了卡里埃的画,不知为何给我一种无数幻影漂浮在四周的感觉。我挤到的地方,正好是浴池的正中央,除了朦胧的水汽,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抬头看天花板是水蒸气,前方也是水蒸气,左右都是水蒸气,甚至连离我很近的五六个人,也只见其轮廓,而且看起来像幽灵一样模模糊糊的。如果没有男女澡堂的人声喧哗,没有高高的圆形屋顶反射出的杂音,没有包裹住我身体的微温洗澡水的感觉,如果没有这些东西,那就和进入到深山里山谷间的浓浓雾霭中一样了。实际上,和在广小路的人群中徘徊时一样,那时浴池中的我,同样感觉到了那种奇妙而孤独,像梦一样轻快舒畅而不可思议的感觉。“泡到浴池里,会愈发感觉到这个澡堂不是很干净,不论是池子的边缘,还是底部,还有里面的洗澡水,都有一种黏滑的感觉,就好像含在嘴里的东西一样黏浊。这么一形容好像我感觉很不舒服似的,但是实际上,我没那么讨厌这感觉。首先,我必须要坦白我的一个怪癖,没有理由的,我天生就很喜欢接触黏滑的东西。比如魔芋,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魔芋,但并不是因为它味道好。即使不把它放进嘴里,只用手去触摸它,看着它,或者仅仅是看着它那抖动的样子,都会让我产生快感。还有凉粉、糖稀、软管装的牙膏、蛇、水银、鼻涕虫、山药泥、肥胖女人的身体——无论是吃的,还是别的什么,都能挑弄起我的快感。我喜欢上绘画,恐怕也是因为对这种东西的喜爱逐渐加剧的结果。看看我画的静物,您就知道了,我只擅长画一些像阴沟里的污泥,或者是像糖一样有黏性、滑溜溜的东西,因此,朋友甚至送了我一个绰号,叫‘黏滑派’。我对黏滑物体的触觉非常灵敏,芋头的黏,稀鼻涕的黏,腐烂的香蕉的黏,对于这类东西,我闭着眼睛摸一摸,就立刻可以知道它是什么。所以,那天晚上,我泡在有点脏的、黏糊糊的水里,脚触碰到黏滑的浴池底端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快感。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黏滑起来,连在我附近泡澡的人们的身体,都如同这池水一样,仿佛闪耀着黏滑的光泽,让我想试着触摸一下。我刚一这样想,脚底一下子就变得如同湿紫菜一样滑腻。我仿佛踩到了一个黏糊滑溜并且如鳗鱼一般正在游动的物体上。就像一脚踏入古沼中踩到了一只死青蛙一样的感觉。我用脚尖试着碰了碰那黏滑,结果,那东西仿佛海藻一般向我的两条小腿缠了过来,然后,一个更滑腻的流动的块状物,突然轻拂过我的脚指甲。一开始,我以为那是皮肤病患者的膏药或者外用药之类的,和绷带一起沉入池底,溶化了。但是摸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那不是个那么小的东西。我踩着这个流动的物体,走了两三步,感觉脚下变得越来越黏滑,最终,脚底接触到一个如橡胶一般黏滑有弹性的、沉沉的隆起。那个和橡胶很像的物体表面,被类似痰的黏液包裹着,就算试图用力去踩它,也会哧溜一下滑下来。尽管如此,我还是踩着它向前走去,感觉沉沉的隆起膨胀得越来越高,表面有多处凹陷,然后,它又开始蜿蜒扭动着膨胀,大概延伸至将近两米长,阴沉沉地漂在浴池底部。这情形太怪异了,所以我想要把它拽上来看看,但在那一瞬间,突然,一个可怕的联想掠过我的大脑,令我毛骨悚然,不由得抽回了手。难道缠住我小腿的,像海藻一样的物体,是女人的头发?这种想法那时突然闪过我的心头……女人的头发?没错,那确实是缠在一起的女人的长发。如此一来,那个沉沉的、橡胶一样的物体,应该就是人的身体。浴池池底,漂着一具女人的尸体!……“不对,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现在除了我以外,不是还有很多人在这个池子里面泡澡吗?大家不都很平静吗?尽管我尝试着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但还是能感觉到,小腿依然被黏滑的东西缠绕着,脚下踩着的沉沉的物体在慢慢膨胀。我异常敏锐的触觉,即使是脚下的触觉,也绝对不会判断失误——我断定那是一具人的而且是女人的尸体。为了以防万一,我又试着从头到脚踩了一遍,果然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像头一样圆形物体的下面,是细长的凹进去的脖子,再下面高高的宛如山丘一般隆起的,是胸脯,然后是乳房、肚子、双腿,这绝对是人体的形状。我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如果不是梦的话,不应该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不知自己现在在何处?有可能正盖着被子睡觉呢吧。这样想着,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依然被朦胧的水蒸气笼罩着,依然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前后两三个泡澡的人,轮廓模糊,如同朦胧的幻影。那朦胧的水蒸气的世界,模糊中带着淡淡的飞白,让人觉得全部都是梦。是梦,是梦,一定是梦,我这样想着。不,说实话,我多少有些半信半疑,但是,我狡猾地强迫自己相信这是梦。我在心里祈祷,如果是梦的话,请不要让我醒来。再让我看一些如梦一般不可思议的光景吧,再让我做一些更有趣的,更不合常理的梦吧。一般来讲,祈祷从梦中醒来,是人之常情,但我却正好相反。我是那种觉得梦很有价值,并会相信梦的人。说得极端点,我是一个依靠梦而非现实生活着的男人。因此,我虽然已经意识到了那是梦境,却并未因此突然失去真实感。在我看来,做梦,和吃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一样,会产生一种真实的快乐。“我以一种贪图梦中快乐的心情,继续用脚来回摆弄那具尸体,不幸的是,那快乐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这样说,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即使这是一场梦,也过于恐怖了!我脚底敏锐的触觉——啊,是一种多么令人憎恨的、宿命般的触觉啊!这触觉不只告诉我,这是一具女尸,还提示着我她是谁!那些如海带般、黏腻地缠绕在我的小腿上的头发,——量多得惊人,披散着,像风一样轻柔的头发,这不是她的头发又能是谁的?当初我之所以爱上她,也是由于这头长发。我怎么能忘呢?不仅如此,她那如棉花一样柔软,如蛇一样滑嫩的身体——皮肤的触感,就像涂了葛粉汤一样黏腻——这不是她的身体又会是谁的?不一会儿,我的脚尖触碰到了她鼻子的轮廓、额头的形状、眼睛和嘴唇的位置,我清楚地感知到了,是的,无论如何也无法隐藏的一个事实,那一定是琉璃子,琉璃子死在了这里。“那时候,于我而言,这个澡堂给我的不可思议的梦幻感觉,一下子都消散了,我果然不是在做梦。我遇到了琉璃子的幽灵。一般情况下,幽灵会威胁到人类的视觉,然而,在我身上,它威胁到的是我的触觉。我觉得,我一定是触碰到了她的幽灵。我从家里跑出来之前,把她折磨得半死。我一定是在那时候就不小心把她杀了。她扑通一声倒在檐廊上,没有再爬起来,实际上,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了。然后,现在在这个浴池中,以幽灵的形态出现。如果不是幽灵,那这么多洗澡的人,不应该没有人注意到她。我终于还是杀人了!有一天必定会犯的罪,终于在今夜犯下了!——这种想法涌上来的同时,我突然从池子里跑了出去,也没好好洗洗身子就逃到了马路上。外面依旧那么热闹。纳凉的人群熙熙攘攘,一辆辆电车呼啸而过。这些,似乎都在证明着,除了我以外,这世界没有任何变化。“琉璃子扑通一声倒在檐廊上的样子,还有沉在澡堂浴池里湿漉黏滑的尸体的触感,两者结合在一起,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之后的两三个小时,直到深夜的马路彻底安静下来,我一直漫无目的地在路上徘徊,我的心情有多么惨淡忧郁、不知所措,想必不用我解释,您大概也能理解。最后,我决定回家去确认这件事情的真相,如果确定了我的确杀了人的话,明天我一定果断去自首。虽说除我以外,这世界好像没发生任何变化,但至少我不得不相信,琉璃子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实际上,那时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如果琉璃子还活着的话,如果沉在池底的尸体不是她的幽灵的话,那才不自然呢。“然而,那天晚上我很晚回到家,发现琉璃子居然还活着。如果在平时,争吵之后她一定会跑出去,但是,那天晚上,可能是我下手太重,她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没有往外跑。她和之前一样,趴在檐廊的地上,还没缓过来。刚才提到的浓密的头发,蓬乱地披散在她身上,——但是,她还活着。实际上我也曾想过,没准儿家里这个也是幽灵,但是第二天天亮之后,琉璃子仍然在,没有消失。当然,我没有对她或任何人说起澡堂里发生的事。我想,如果这世上有生灵这种东西存在的话,那昨天晚上的一定就是生灵在作祟。我又想,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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