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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5 10: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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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放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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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头十字架

弹头十字架试读:

人类灵魂的实验室

[莫言]

1984年9月至1986年7月,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我与施放同学。不仅是同学,而且同居一宿舍。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一起听课,一起讨论,一起操练……诸多往事,历历如在眼前。施兄目光犀利,沉默寡言,对事物有独到见解,轻易不表态。偶一表态,总令我生出头脑清凉之感。毕业后各奔东西,平时也少有联系……我一直企盼着他的大作……现在,终于读到了这部《弹头十字架》。施兄让我为此书作序,其实这样的书何须作序?而我又有什么资格作序?只能像二十多年前在军艺文学系同学时那样,说说我的读后感。当时,我们每有新作,总是互相传看,坦言感想,或褒或贬,不加掩饰。当时,我们并不觉得那是好时光里的好状态。现在回头一想才明白是,但人过半百,鬓如秋霜矣。

庾信文章老更成。施兄的文章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是如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当年我们都是军人,后来相继离开军队,但当兵的经历难以忘却,在梦里,依然穿着军装。施兄军龄比我更长,而且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历炼过的,与我这个吊儿郎当的机关兵,对军队的感情和对军事题材文学作品的理解,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写出一部能够深刻反映战争本质、反映战争中人性变化的小说,是我们二十多年前的共同梦想。现在,我可以欣喜地说,这个梦想,由施放兄完成了,起码是部分地完成了。《弹头十字架》所依托的战场环境,让我依稀辨识出那场边境战争的特征。时过境迁,当年硝烟弥漫的战场,早已是一片和平景象。施放兄跳出了一般战争小说循名求实的老路,大胆地淡化了时代背景,对这场战争进行了抽象化的处理。他用雕刀般的深刻和工笔画般的细腻营造出了几个洞穴——这让我联想到“人类灵魂实验室”的说法。但丁《神曲》中的地狱,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的《第四十一个》中的荒岛,都是这样的灵魂实验室。在这样的实验室里,人的社会性逐渐弱化,人的自然性袒露无遗,但这样的袒露并不一定会让人成为野兽——确有人成为野兽——而会使人性得到淬炼和升华。在施放兄设置的这几个灵魂实验室里,那些个带着各自弱点、各自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的士兵们和军官们,都完成了自己,有的悲壮地或带着几分荒唐地死去,成为烈士;活着的,有的身体残缺,有的精神被创,但都成了完整而清醒的人。正如这部小说的三个大标题所提示的:一,我们到了这地方;二,我们赤裸着;三,我们都有了变化。而作为读者,也跟随着作者的笔触,经历了同样的过程。

施放兄是从基层连队里滚出来的人,对士兵和基层指挥员有深刻的理解,因此他笔下的人物都各有其心理,各有其声口。虽然用的是颇为洋化的多点独白叙事,但还是达到了中国传统小说用人物语言和行为塑造人物的效果。因此可以说,在小说技法上,《弹头十字架》是一次中西合璧的成功尝试。

施放兄的文学语言一直是我推崇的,他是能耐住性子精雕细琢的人。小说毕竟是语言的艺术,语言好,常有一俊遮百丑的效果。《弹头十字架》立意高,写法新,人物刻画成功,再加上语言好,因此是一部难得一见的优秀战争小说。当然也是一部关于人的优秀小说。

引用小说中一小段文字先与读者共欣赏:十二点差五分,他们撤离火锅店。出门前,都扣好了风纪扣,抻直了衣襟。没有兵喝醉,确实没有。他们只是稍感头晕而已。似乎有毛毛雨,稀稀落落。微风吹来,凉脸又舒心。有谁提议:“唱支歌。”没有兵响应。军营,成片的简易房,早已阒寂无声。于是他们仍然走,不快不慢地走,不声不响地走,羞羞答答地走。一小点悔意,才上心头,又逝入夜风。提前一天去敢死队报到,可能更好些?不好,那不好,非常不好。总得用某种方式,和这班战友们告别。兴许,或者必定,和他们一起用餐,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样想,就挺开心了。群山黑魆魆的,如同巨大的围屏,在他们四周高高耸起。在那天庭深处,藏着几颗小星星,隐约的、冷清的、孤独的,不加留意,很难发现它们。

人物表

[连部]

韩延庆<连长>      申体心<政治指导员>

文 幼<通信员>     苗 青<电话员>

[7号哨位]

卫 安<哨长(班长职)> 尤清园<哨员>

童世杰<哨员>      缪云棠<哨 员>

[9号哨位]

侯春茂<阵地长(排长)> 马中济<哨长(班长职)>

汪嘉梧<哨员>      关存道<哨员、狙击枪手>

倪欢欢<哨员兼卫生员>

[15号哨位]

米开光<哨长(班长职)> 顾家荣<哨员>

蓝文定<哨员>      任 宠<哨员>

[22号哨位]

廖成先<哨长(班长职)> 邹旺泉<哨员>

[军工班(原炊事班)]

窦天柱<班长>      霍士尧<战士>

傅 聪<战士>      曹 靖<战士>

[炮班(迫击炮班)]

戚佐治<班长>      庞 海<副班长>

董林虎<战士>      羊军成<战士>

[其他]

周维治<军医>      鲍金科<后来接防的哨长>

姜续韬<后来接防的连长> 钱 重<助理员>

第一部 我们到了这地方

1.明天上阵地见习

[前线火锅店]

童世杰悄悄地从火锅店溜出来,在“一枝花”小杂货店前犹豫了几秒钟。没钱了。仅有的钱不够买一盒中档烟。往货架上一瞟,每一种烟,都要好几块。窘迫的是,还须补足火锅店的账单。天晓得兵哥兵弟们居然这么能吃。怎么形容来着?想起来了,一个个都是“叨铁”(饕餮)。他岔上野草地中的泥石小路,直奔连队的简易住房。

离小路五六步远,卫安坐在草丛中,和傍晚的余晖一起,刻画着深沉的寂寥。这个老抠,到了这一刻还不去寻点开心,独自在这儿打坐。他从卫安背后走过去,卫安也没有回头看。

夕阳的死光,在简易房上徜徉。这些简易房,从顶到墙都由锯屑板和角钢架构成,窗户上不是钉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小木板和纸箱片,就是抖着破碎的塑料纸。盖屋顶的油毛毡乍一看都是好好的,可是都漏雨。在他们进驻前,未能好好修葺,那一定有原因。童世杰不愿想这些。这无所谓,他们又不会在这里长住。房后荒草没地,草丛中懒懒地躺着啤酒瓶、香烟盒、罐头瓶,应有尽有。要讲环境卫生,这里和正规营区没法比。童世杰从房子后面绕到前面。没有兵!也不,斜对面,有一个官。连部的房檐下,清瘦的指导员抽着烟,俯看着脚前的那道宽阔的污水沟。童世杰闪进本班住房。房子里清清静静,几十顶撩起的蚊帐把两道粗铁丝绷得紧紧的,所有的床单都平平整整没有一个屁股印。从门口窗边望出去,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杳无人迹,更无人烟。

他的军衣,挂在两顶蚊帐之间的板墙上,他过去,手指弹开口袋扣子。与此同时,他从后窗里望出去,看见关存道也坐在草地上,捻着一根狗尾巴草。很好嘛,关存道,是你说的,你会“养性”。很快就让你养个够……

一会儿,童世杰走到卫安身边。“班长,”他说,“到火锅店乐一乐吧,我正在那里请客。”他擢住卫安的衣肩,“除了关存道,全连就数你不开窍。关存道是个怪人,你也是?你明天就上阵地见习了,班长!”

卫安拨下他的手。“别这么拉拉扯扯的,注意点影响。”但是,卫安还是站了起来,“我知道你童世杰,上了战场,也会是一条好汉……”“可我不喜欢你提前表扬!”

他们出了营区,并排往前走。卫安走小路,童世杰走路旁的草地。隔得远远的,卫安问:“童世杰,和我分在同一个哨位上,你高兴不高兴?”“怎么不高兴?和班长在一起,嘿,咱俩是哥们。”“不要称兄道弟,听到了吗?你不知道,这次分哨位,没人想要你。”

可能是真的,童世杰知道自己人缘不太好,现在更不想揣摩其中的意味。打仗前几天还琢磨这种狗屁人情世故,不是脑髓长蛆了吗?这等于说,去阎王殿参观要不要排队,要不要抢位子。分到哪个哨位,都一样。没有哪个班长敢在战场上刁难他童老兵,除非他们的眼睛长在后脑勺……

草丛中藏着乱石,童世杰走走跳跳。“那好啊。真是太好了!”他说,“没人要,我就不用上阵地了。不过班长,你的情小弟咱心领了。”“上了阵地,你要为自己争口气。”“你这是什么意思,班长?”童世杰靠向卫安。“‘争口气’?你说的真是‘争一口气’?只要能活着下战场,就是‘争了一口气’,是这样吗?”“我不跟你说相声!”卫安说。“等一下。”童世杰说,走向杂货店。一个齐腰高的大售货窗开在紫红色的竹编泥巴墙中。这一带多是红壤,好像在地球初生之时就被人血浸泡过的。窗外勾肩搭背地趴着一群新兵--这不难分辨,你一眼就能区分出老兵新兵。--童世杰挤到窗口,头一眼看到的,是迷你裙下两条圆滚滚的暗紫色的肉柱子,再就是她背后那个小货架。两支蜡烛已经闪烁在货架上。“要两盒阿诗玛。”他递出去一张十元币。

她拿出来的是两盒红梅。“还是这烟好!”她说,“我知道你过两天就要上战场了。”她表情严肃,甚至有一点肃穆的味道。红梅比阿诗玛贵。“上了战场,买香烟就没那么方便了!”“都不是假货?”“谢谢你照应。”她拨开那绺遮住左眼的头发。通常,她那不加约束的半边盛鬋总是掩着一只眼。忽然让人感觉到,她的双腿很瘦,就像鸡脚杆。“下山了,还来买我的烟酒。”

这是咒他下不了阵地吗?童世杰嘿嘿一笑。没有必要生气。哪里有战事,哪里就会有商贩,就像虻之逐牛,闻血而至。他们只想寻一点维持生计的小钱,正如他童世杰现在要去打仗一样。撕着烟盒封口,离开小卖部,夜色已经上来了。“走吧。”童世杰对卫安说。斜对面,火锅店门口,一群兵涌出来,前头的是班上的尤清园和缪云棠,接着是蓝文定、廖成先、邹旺泉,再后面是乱挤着的一群兵哥兵弟。“怎么不吃火锅了?”童世杰大声问。

尤清园走过来。“吵起来了。”他说,“汪嘉梧放了一个屁。这个屁,是太凶险了一点,三连的一个小子骂怪话,‘汪大个’忍不住,董林虎在一边帮腔,这就他妈的吵起来了。”“太不好了。”卫安说。“吵完了就吃呗。怎么就走了?”童世杰说。

火锅店的门里面,动着马副团长的侧影。“回去回去!”他在说。“几天后,你们就在真正的战场上了。在这里争吵,算什么好汉?回去!都回去!好好休息……”

马副团长的络腮胡子很黑,大面积覆盖着脸部,连其颧骨下部都是络腮胡子的殖民地。肯定天天刮胡子,还这么黑。有兵吵几句,就不让大家吃火锅,这个络腮胡子,真够黑的。马副团长管后勤,管吃喝拉撒,管弹药油料,管衣被鞋帽,已经管得够多了,现在又管放屁。“遗憾。怎么没有打起来?”童世杰说。他望着三连那帮兵,把一支烟递给尤清园,“今天是应该好好打一架的……”“这烟不错嘛。”尤清园边说边转动着手中的烟卷。“你不想抽就算了。”童世杰说,“卫安呢?”

眼前都是闲荡的兵哥兵弟,没有卫安。“跟人走了。”曹靖说。

天色微微地还有一点曜光。兵们都不想回营房。松了风纪扣的,敞着衣襟的,揎袖露臂的,而且都没有戴军帽……马副团长其实管不了那么多。他能管的,是勒令火锅店老板今晚提前关门歇业。他们踏上小路。这条小路通向营地--准确地说是通向战场--更近、更便捷。

2.上来吧,兄弟

[连部]

夜暗如铁,大雨瀌然。闪烁的电光中,全副武装的士兵们正陟高上山。在山洞连部不远处,韩延庆连长站在阵地的反斜面。在他脚下的,是一块巨大的巉岩。他头上的夜空,黑沉沉的,浇洒着密集的雨粒。雨大,风也很大。感觉中,部队的行进速度实在太慢了。他们没有穿雨衣,背着枪,背着子弹袋,背着膨脝的背包,背着水壶,背着挎包,背着这使人又喜又嫌的雨水,背着自己和人们的期望,或者还背着其他的什么……他们的下身完全隐没在荒草中,上身也显露得时多时少。高低不一或者被炮弹拦腰截断的树木,芜杂的荆棘,长在地雷和各种爆炸性障碍物上的野草,还有丘垤、小岑、怪石、奇崿……能够阻挡视线的自然物,很多很多。士兵的身影,始终是,从来是,或者永远是,就这样模模糊糊,时清时迷。

风雨夜麾军登阵,这感觉郅妙!韩延庆挺直了身子,双手拤在腰际。“咔嚓嚓”的一声脆雷,一道闪电直插地底,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喑哑雷声和忽闪不已的电光。这时候又可看到能够联结起来的视像。那厚重的巨幅雨云在低空移动。一棵粗壮长大的断树缓慢地切割着雨云。在这低沉的云块和黄昏的密雨中--雨丝不像空中抖落的纱线,也不像夏日果园中的飘忽蛛丝,它被山风吹得倾斜、颤抖、晃荡,发出沉郁的呜咽,漫无目的地往下浇,互相追逐着,忽明忽暗地闪光。他连里的兵在那里爬行着,蠕动着,一个跟一个,令人愤怒地迟缓,好像一队驮着沉重食物移行的蚂蚁。韩延庆摇了一下头。电光让他眺见,远处的那道山岗上,几天前爆炸了一发燃烧弹。明火已经没有了,可那儿还在冒烟。烟刚升起来,就被大风吹散,仿佛一切都要消失似的融进夜雨中……

总的说来,今晚很少出现震耳欲聋的暴雷。几乎是连续不断的闪电,为部队照亮了前进的道路。很好!这气象条件,比他原先想象的还要好!他突然扭头后望。“小文!”他说,向后招了一下手。

一件在电光里显得模糊、破碎而瘦小的雨衣迅速从坡上跑下来。韩延庆把脸转向正前方,寻找部队的位置。“有没有发现敌人的夜视镜?”他问。

身后侧,岩石下沿,没有传来什么回答。恰在这时,一声闷雷在巨岩下的深壑里引发延时过长的回响。

他举起手,向后摆了一下。“继续观察!”他说。可以断定,通信员文幼不可能听到他的命令,可他的手势已经把他的命令解释清楚了。小文不是最好的通信员,但也还算机灵吧!现在最担心的是敌人使用夜视镜观察我方阵地的动静。一旦让敌人发现我军趁这雨夜换防,那后果不堪设想。一顿榴弹炮的饱和性轰击,基本上不会有几个兵活下来……

他感觉到自己紧蹙眉头,细眯眼睛,再次望向队伍。队伍的实际行军速度应该很快。忽然,那爬行的队伍中,有一个兵突然沉入黑沉沉的海一般的混沌中。队伍断开。--踩到路边的地雷了?怎么没有听到地雷的爆炸声?--前面的士兵继续往上爬,后面的一个接一个地重叠。那缺口逐渐拉大。一个兵返身往回走,站住以后,脑袋消失,突起一个高高的背包。后面爬上来的兵叠在那里,不能向前。这太危险了。--千万记住哪,小路两边埋着地雷和爆炸性障碍物!终于,那两个兵从忽明忽暗的黛莽下冒了出来。--韩延庆长吁一口气,可能是有兵跌了一跤。--小时候有过这种印象,汛期前夕,蚂蚁队伍匆匆上山,途中遇到什么骚扰,乱了一阵,绕一个弯,依然朝上爬,沿着命定的路线,本能地、自觉地、顽强地、不折不扣地,爬着,爬着,爬着……队伍继续向上躜行。没有别的路可走。必须从这条危险的小径进入阵地。这不奇怪,要想进入天堂,必须经由死亡的通衢,任何行业都有准入条件……

韩延庆觉得有一股热血涌上脸面。擐甲执兵,是他少年时代的梦想。雨珠猛烈地点击着他的雨衣,敲打着他头上的斗篷。还有许多雨点,戏弄着他的脸,使他大部分时间需要手掌擦抹。然而他身上越来越热。跃马扬剑,血战沙场,男儿当如是乎?

视野里,拐弯以后,上阵地的道路变得较为平坦了。可是,这一百多米泥路,完全暴露在敌军的直瞄火器的威胁下。它平坦,相对也直一些,宽一些,两旁随处可见死亡的标志:破钢盔,折断的枪托,甚至泡胀发霉的军用棉被……好像有一股风吹进了某个小洞穴,出不来了,在那里回旋,如同一股冬季的西北风吹入放在毛坑上的夜壶,索性就是有个汉代的礼仪兵在运足底气,吹着已经老旧的军笳--总之,那是一种悠长、雄健而沉郁的呜咽……现在看得分明了,战士们跑得很快。这段路必须快跑,最好快得赛过子弹的射速。他们愈来愈近,那颤动的钢盔、飞溅的泥水、雨珠啄食的面孔、沉重的半自动步枪、冲锋枪、机枪、射弹筒、装着碗筷的挎包、无边的野草和榛莽、膨胀的大背包、压迫胸口的子弹袋和手榴弹、坚硬的风影、沉重的云毯、狂暴的雨豆、破碎的喘息、吞不下空气的嘴巴、无用的鼻子、湿透的军衣胶鞋……与此同时,那夜壶或军笳的呜咽依旧响着,悠长、沉郁而雄健……

韩延庆从巨石上跳下,走到那两边都埋着地雷和爆炸性障碍物的泥径上。从理论上说来,他的笑,他的问好,他的握手,都会给他的兵以安慰和鼓舞。韩延庆把雨衣的斗篷拨到脑后,任凭风雨雷电合击他的脑袋。他自信,在这战场上的风雨之夜,他还会笑,还能笑,笑得沉着,笑得从容,笑得自然,笑得满脸雨水,笑得春暖花开……这是一个指挥员应有的基本心理素质。为什么在这时候一定不能笑?他发誓,他将微笑着,带领兵哥兵弟们叩击阊阖。

快点上来吧,兄弟们。

3.阵地上不可能太干净

[7号哨位]

就是这个山洞了?好的,就这个洞。不管哪个洞都是好洞。只要能够让他停下来,不再往前跑,它就是好洞。缪云棠再也跑不动了。他的心脏已经卡在喉咙里,胸脯憋闷,右腹部绞痛,肠子可能打了死结。心里还很难受。半山坡上,他跌倒了。他不知道到底是他拖着他的背包还是他的脚拖着他的背包,他也分不清了……

洞口被暗淡的烛光刻画出来。洞前有个窄小的掩蔽部,上面用波纹钢和砂袋罩护。隐隐绰绰的,首先看到一块白布,好像盖着一个人,接着看到,有个裹着雨衣的兵坐在洞口边,然后有个兵很快站了起来,他好像在说什么,大概是欢迎之类的话,可没有听清楚。大雨照样在浇洒,发疯似的敲击着暴露的波纹钢,声音或清或浊。那个兵,穿着雨衣,挎着冲锋枪,突然张开了双臂,嚷着什么,脸面的一小块被洞内的烛光映着,很愤怒的样子。缪云棠低头看,发现自己踩着那块白布,脚尖触到似乎很硬又似乎很软的什么。缪云棠惊惧地往后退,退回到雨水中。一瞬间,他觉得那白布肯定盖着一个兵,一个已经牺牲的兵。额头、颈项、胸部、肚腹、双腿、脚尖,在白布下呈现出一个人的基本轮廓。而那个坐着的兵,似乎很想站起来,但是做不到。洞口里面,有人在叫喊:“缪云棠!缪云棠……”那被烛光映亮的洞口似有似无,似实似虚,其中显现出一个弯曲的上半身。“班长?!”缪云棠叫道,但他发现,他并没有叫出声音。“把背包给我!”那暗影说。是班长卫安?“叫你进去!”那个站在洞外穿着雨衣的兵,按下冲锋枪的枪口,抓住缪云棠的左臂往前拉,并用一条腿挡住,以防他再次踩着那块白布。--那白布下肯定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兵,绝对没有错。--那个兵非常用力地剥下他一侧肩上的背包带。他还在说着什么,可缪云棠没有听清一个字。就这样,缪云棠被拉到了洞口。

靠近洞口,缪云棠恍然看到了卫安班长的脸,看到了洞内的烛苗,看到了洞穴的深邃……忽然有个雷声--他还知道那是雷声--感觉中,却像个很大的炮弹,胖乎乎的,凉冰冰的,正向这洞口扑来。“班长!”他求救似的叫道,可这声音仍然没有发出来。在那个老大哥的帮助下,他已取下背包,把它往洞内递进去。那个坐在洞口的兵仰望着,一双脚收缩到掩蔽部的泥墙角落,双臂抱膝。看不清这个老兵的脸,但可以断定,没有人抬,这个兵是下不了山的。这个兵已经站不起来也不会走路了。

背包卡在洞口了。这洞口其实很小。缪云棠在外面推,班长,不,现在开始称哨长,在里面拉。背包突然失去阻力时,缪云棠跟着被吸入,趴倒了,胸脯磕着一道填满泥土砂石的纤维编织袋,两掌按在黏滑的东西上,可能是,烂菜叶子。原来洞口横着这么一道阻挡雨水的门槛。有一股气味,它稠厚、滑腻、潮湿、腥臭,立即闷住了他的呼吸。他动也不能动了。他感觉到有两只手在他的屁股上、大腿上、脚掌上乱推,还有两只手在他的膀子上、腋窝里抓着拉着。当他的脚滑过那道高高的光滑又毛糙的编织袋时,双膝落在软绵绵的泥土中时,有一种往地底一直落下去突然跪着的感觉。与此同时,他听到背后的说话声。“快点进去吧。祝你们好运!”“下山慢一点!路上很滑!”尤清园的声音。“进洞也悠着点。”“这个兵死了?”童世杰的声音,“放了几天了?”“今天中午的事。吃了冷枪。都要下阵地了。你有什么办法……”

“……”

那白布盖着的真是一个死兵!怎么刚上阵地就撞着一个死的?缪云棠趴在编织袋上大口喘气。他抓着卫安,卫安又抓着他。缪云棠把卫安当作梯子往上爬。刚站起,想再迈一步,不知踩着什么,脚直溜溜地往边上滑。“当心!”哨长拖住他,“那里有粪坑!”

缪云棠那只脚已经滑进去了。烛光太暗了。绝对没有想到的,这烂泥洞,他们的哨位,里面会有粪坑。“快往里面去!”哨长说。缪云棠的脚滑来滑去,胶鞋里面早在路上就灌满泥浆。湿衣服裹着他的身体,水壶和挎包荡到胸前,钢盔连连碰着波纹钢。他摸着洞壁,把两只僵硬笨重的脚使劲往里拖。忽然膝盖一软,他歪身坐了下去。他发觉,他再也不能动弹了。

心脏剧烈地跳动,全身无力,一阵接一阵的晕眩。终于可以不淋雨了,他靠着洞壁,酸软的双手扒开子弹袋上方的胸襟,张大嘴巴呼吸。他感觉到,尤清园和童世杰进来了,小心地跨过他的脚。那朵瘦弱的烛苗,疑惑而惊恐,在人影缝里颤抖着,时隐时现。“好黑啊!”尤清园说。“不能再点一支蜡烛吗?”童世杰说,“蜡烛应该有吧?”“晚上不准有火光。”卫安说,“等我把洞口掩上了再点。你们快把湿衣服脱下!”

三个兵的咻咻喘息声,灌满这烂泥洞。喘息声之大,好像有一大群狼,在亡命的奔跑后,来到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瘫倒了,大口换气。

缪云棠觉得头晕,胸闷,恶心。他想到在半山坡上也有过这种感觉。当时他左肩滑下背包带,一屁股坐在烂泥上。“我再也不走了,你们把我枪毙好了。”副班长尤清园把他的枪拿去。枪口粘着了烂泥。他冲着缪云棠喊叫:“你怎么这样窝囊?!……”战场上就这样?洞口那里,一个死掉了,一个不能走路了……想到这儿,缪云棠愈加觉得头晕,胸闷,恶心。他觉得要吐,胃里泛痒痒的。这是什么气味啊?这么难闻。这气味唤醒他的知觉。不只是粪便的臭气。是他从未嗅到过的无法言容的怪味,又臭又酸,又滑又腻,潮湿,稠厚,沉浊。只有积压在垃圾桶里三天以上的垃圾才会有这种气味。不,不对,那也不会达到如此令人恶心的程度。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

童世杰和尤清园在剥脱湿衣服了。卫安哨长正用一块波纹钢掩遮洞口。雨声的一半被隔在洞外了,恐惧和危险的一半也被隔在洞外了,洞里立即有了安全感。洞外的那三个兵,更被隔在另一个世界了。欲呕难呕的感觉却在强化。缪云棠瑟缩起来。洞里如此黑,如此冷,愈来愈像颤动着微弱光线的冷冻库。尤清园把他缪云棠的枪带进洞里了吗,他的背包不知塞到哪里去了?……

卫安在划火柴。他点了一支蜡烛。这就有了两支蜡烛。烛光里,卫安的脑壳光溜溜的,尤清园的脑壳光溜溜的,童世杰的脑壳光溜溜的……“小缪!”哨长卫安在寻他。“到。”缪云棠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以为,他已经不可能发出声音来了。班长最关心的是他。谢谢你,班长。他想动一下,把头上的钢盔拿掉,可是做不到。这时他看到了废纸、烟头、烂菜叶、土豆皮、葱须、玻璃瓶、空的易拉罐……啊,他发觉自己坐在一个垃圾堆上,他的一只裤脚和一只胶鞋上粘着粪便……横膈肌一阵猛烈的痉挛。有一股食物忽然从胃底涌上来,在喉咙里噎了一下,滑滑溜溜地哕出嘴,由于来不及抬头转向,全吐在自己的胸脯上、腿上,吐在他已经很脏的军衣上。眼泪同时流了下来。他想忍住,可看着满地满身的肮脏,闻着凉飕飕的污浊气味,不仅没能忍住,反而弄得饭囊翻江倒海。

呕吐使他发慌,头也更晕了。

大吐了一通以后,胸口的憋闷似乎好了一点。当他能够注意到旁边的事物时,他见到他们都在吐。尤清园在吐。童世杰在吐。一手拿着蜡烛的卫安哨长居然也在吐,吐出来的是小口的唾沫,吐出一口,就说一声“去”。尤清园的吐,就像打哈欠,哈声连着哈声。童世杰的吐,一边咔咔响,一边翻白眼……上阵地前吃的好食物,鱼啊肉的,统统吐了出来,吐得搜肠刮肚。怎么哨位就是一个粪坑,哨位上竟会如此肮脏?以后就要住在这样的哨洞里,怎么受得了?在这场呕吐的四重唱里,他缪云棠当之无愧地充任了最佳领唱人,吐得有力,吐得响亮,吐得声色俱厉,动静失度……“给点水漱漱口,班长,不不不,哨长!”尤清园用两只手来回抹着嘴。你想象不出他的手这会儿有多脏。“没有水了。”卫安哨长回应。“你不能让他们留下一点儿?”童世杰说。“谁知道你们一上来就是这个熊样?坚持一下吧。明天上午,军工就可能给我们背水来。”“明天上午,还是可能?”童世杰说。“行了,老童。”尤清园摊着双手,“就这么着吧。”他抓起刚剥下的湿军衣,擦了擦手,也擦了擦嘴。缪云棠这时才发现,尤清园和童世杰只穿着短裤,是刚换上的干燥短裤。

卫安擎着蜡烛,从尤清园和童世杰的脚和呕吐物中间走来,腰弯得低低的。“小缪,快把湿衣服脱了!先把钢盔取掉!”他唠叨着,“你们不要怕,也不要急。不要看到‘洞洞’就心慌。我们可以把这个‘洞洞’收拾好。这几天,你们在山下,我在这‘洞洞’里想了很多。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洞洞’啊……”

缪云棠只觉得嘴里又涩又苦,舌头膨胀了许多,几乎塞满整个口腔,而胃的底部,好像被刀刮了几遍似的。

在哨长的摆弄下脱着湿衣服,缪云棠说:“晚上怎么睡啊?我想睡了。”“我睡洞口,给你们当门卫。你们自己挑选床铺。没有必要紧张,不就是上战场嘛。童世杰,你去这个‘洞洞’的最深处。那里有一只大搪瓷杯,放在地上。我给你们煮了一大杯生姜汤,可能还有点温热。你们三个,每人喝三分之一。不要感冒了。刚刚淋了这么大的一场雨……”“你不是说连漱一下口的水都没有吗?”尤清园说。“我去看。”童世杰说,“生姜汤里有没有放红糖?”“哨长,你这样做有点残酷啊!”尤清园说,“你上战场一个星期了,可我们刚上战场……”“不要激动!”卫安说,“今天你们淋着大雨上山,明天就有水给你们洗军衣。我在‘洞洞’外面放了接雨水的脸盆和塑料桶。在这个阵地上,水,会给我们带来非常多的麻烦。童世杰,你看到那个杯子了吗?”

洞外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卫安突然抓住冲锋枪,几步冲向洞口。雨声,重新听到了。脚步声,杂乱而从容的,也听到了。敌人来了?!卫安悄悄拨开遮掩洞口的波纹钢,往外望。雨声增大了音量。人声传进洞来,可是听不清。卫安的冲锋枪枪口插入洞口和波纹钢之间的空隙。缪云棠发现,尤清园极为快速地伏在洞内走道上,出枪,瞄射--做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卧姿装子弹”的战术动作;在他脚后,童世杰手中的大瓷杯晃了一下,起码晃出去半杯水……时间,每一秒钟,都被拉长了。卫安慢慢地把波纹钢掩住洞口,回头笑了笑。“一个死的,一个半死不活的,抬下去了!”

4.面临死亡,能不能抓阄?

[15号哨位]

刚安顿下来的时候听到了枪响。枪声沉闷,经过风的吹拂和雨的摩擦,来到他们的洞口。它在石洞四壁的岩棱上撞得额头出血,眼冒金星,好歹清醒过来,找着一条向地底倾斜的通道,磕磕绊绊地朝下滚动,又被两旁的石尖石角磨损了很多,变得像久卧病榻的一声轻咳,然而它在洞穴底部引起严厉的回响,终于以它不可抗拒的渗透性进入他们的毛细血管。“是冷枪。”米开广说。

顾家荣还在摊开的背包中找什么,只是身体僵了一小会儿。任宠和蓝文定的眼睛在向米开广询问着什么。任宠另有动作,他扳着一只脚,将脚底朝向蜡烛。蜡烛放在铺边的弹药箱上,烛光把他的脚底照得很清晰,而他的半张脸孔隐在黑暗中,那表情也像脚底似的。米开广把重机枪摆好,使它处在随时可以射击的状态。他发现,那两个兵仍然望着他。“在这阵地上,冷枪冷炮很多。听惯了,就没有什么了。”米开广又说。

顾家荣把摊开的棉被揭了起来。洞外响着雨声,沙沙的,好像群蚕吃桑叶。任宠把头伸到蓝文定耳边。蓝文定的脸孔向他扭过去。“别逗了。”任宠说。“什么?”米开广问。“没什么。”蓝文定说。

任宠的那半张被烛光照亮的脸红了红,朝脚底倾下头去。可能他脚上起了血泡,当时没有感觉,现在感觉到疼痛,又不好意思说。

顾家荣跪在铺边上寻思着、回忆着。“后来,他的副班长硬是抓着他的后衣领把他从烂泥中提了起来。”蓝文定一脸诡秘地说着。“是吗?”米开广问,“小缪不至于这么窝囊吧?城市兵不像我们这些农村兵,在这样的环境中出点小洋相,情有可原吧。”“问题是四班副。尤清园在那一时间里一定是精神失常,骂了很多难听话。我想你这小子怎么了,要是跑得动,谁他妈的不想一脚跨上山?喂,班长,不,哨长,尤清园这次为什么没有当上哨长,你应当知道一点隐情吧?”“这关你屁事啊?”米开广说。从现在起,他是名正言顺地班长级别的哨长了。不过,刚才的枪声有点怪怪的,会不会是刚上阵地的兵“枪走火”?从现在起,他居然当起哨长来了。这哨长应该怎么当?上阵地前,他连军队最低级别的副班长也没有当过。像尤清园,当了近两年副班长,老兵油条一个,被从哨长的人选中摒除出去了。连长说:“米开广的心理素质不错。”连长有没有看走眼啊?他米开广所知道的是,为了确定几十个哨位的哨长,连首长连续研究了三天,再报营首长审查批准。要说严肃认真,够他妈的分儿。

米开广相信,蓝文定一上阵地就传播那种小道消息,含有一点和他套近乎的味道。然而,米开广自信,上战场前夕即使把他提升为排长,也不能说明特别器重他。现在,他不过是管三个兵,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你们的脚上真的没有起泡吗?”任宠问。“没有你娇嫩。”蓝文定说,“那龟孙子,是不能当哨长的。”“别说了。”米开广说。他知道蓝文定的心思。蓝文定的话里还有一种含沙射影的意味,通过抨击尤清园来警告他米开广:在这阵地上,不要像尤清园那样当一个不是好东西的哨长。应当制止蓝文定继续渲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个怎么把背包掷掉了,一个又怎么骂。”蓝文定说。他向自己的铺位走去,从黑暗里拿起一盒烟,一边从烟盒抽烟卷一边走回来。他敞着怀,袖子卷得高高的,走到米开广胸前。“我还没问你呢,这个星期在阵地上过得怎么样?”“还行。”米开广说,接下他的烟,在蓝文定的打火机上吸燃。那打火机金黄锃亮,是镀了黄金的。米开广真想有这样一只打火机。“你坐吧。我给你们倒点开水喝。”米开广说。为什么金子一定是黄色的,难道没有白金、黑金、红金、紫金、彩金吗?“有水啊?怎么不早说。”“我忘了。”米开广说。蓝文定去挎包里拿碗,嘴里囔囔着。米开广向洞口摸去,摸着压缩饼干箱。它搁在煤油炉子上,已经凉冰冰的。“你们等一会儿。”他说,“我把水热一下。”“不要热了。”蓝文定说,“只要是水就行。嗓子里都着火了。我怕不合时宜,才没说出来。”他和任宠一前一后摸过来。任宠的脚已不疼了。

米开广捧起饼干箱。“水不多,一人只能喝半碗。”“行啊行啊。”蓝文定把碗伸过来,“就用这饼干箱烧水?呵,对,这当然不是在高级宾馆里。”

米开广小心地把水倒进他的碗里去。

顾家荣还在那里摸索。他显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他心里似乎也不知道到底要寻找什么,或者,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忘掉。该带上阵地的东西,连里在十几天前就交代得清清楚楚。他俩开始喝水的时候,顾家荣不再寻觅。好像还在军营里,顾家荣把床单抹得很平,认认真真,但慢慢腾腾。他此刻正在记忆的深水里探摸,就像摸鱼似的,他的动作也和摸鱼没有什么两样。“顾大哥,你在找什么?”蓝文定问。“我忘了一样东西。”顾家荣说。顾家荣胖胖的,矮墩墩的。顾家荣到前线以后,不愿与人多说话。米开广是不想要顾家荣在他哨位上的,可连长说:“顾家荣就放在你的哨位了。”哪个哨长带哪几个兵,连首长们也是煞费苦心。连里“有”那么几个兵,哪个哨长都不想要。怎么办,把他们遣送回家?第一,部队不允许,没有这样的先例。第二,这会损伤他们的自尊,伤害他们一辈子。指导员说了,你米开广虽然没有当过副班长,但连里对你评价不错。就把顾家荣放在你的哨位上了,怎么样?米开广不能不接受。

米开广把水倒在碗里,给顾家荣送过去。“你忘掉什么了?”他说。

顾家荣没吭气,接下水碗。他肯定没有忘了带东西。假如有什么遗忘,最可能的是人,也就是他本人。你想想,所有的私人物品都不能带上山,他还能忘掉什么?饭碗可以算私物,他带了,还没有从挎包里取出来。再有什么私物,就是写信的钢笔了,可这是允许带上阵地的。“你说啊,你忘了什么?”“这与你无关,哨长。”“我把照相机带上来了!”蓝文定说。“就是那台傻瓜照相机?”“没错。”蓝文定说,“我们在哨位上拍一些照片。假如能活着回去,也可以向人吹吹牛,证明我们是上过战场的。”“你想得太远了吧?”米开广说。

传来一梭子枪声。他们都朝洞口望。听不清有几发子弹。“又是冷枪?”蓝文定问。

任宠一阵哆嗦。他哆嗦时把碗捧得很紧。“是的。”米开广说。可是,他怎么能判断出那是敌方的冷枪,还是我方新上阵者的枪走火;是敌人的试探性射击,还是偷袭?在他见习的一星期里,敌军爬到我方阵地袭扰三次,有一次还在这个洞口外边待了一个多小时。今晚有没有偷袭,天晓得。从迹象看,敌军完全知悉我方部队在这几天调防。

以后的日子还不好过呢。

面临死亡,能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比如说,抓阄!趁着刚上阵地,做四个纸团,其中一个写“死”字,另外三个写“活”字。谁抓到了“死”,不用怪别人,只怪自己手运不好。以后遇着死的危险,让这握着“死”的兵先上。死了一个,活着的三个再抓阄。要不你怎么说得通,当了哨长要先死。米开广还真有一点烦恼了。早不让他当班长,晚不让他当班长,偏在上阵地之前给他一个“相当于班长”的职务。这下好,给他一个死亡优先权。反正好事轮不到你头上。你要不愿当哨长,那些臭嘴巴就会说你胆小,怕死,没有英雄主义气概,好像真有谁喜欢抢着去死一样……

蓝文定坐到米开广身边,又递上来一支烟。“你好像没烟了是不是?你不是带上来三条好烟吗?”“理顺关系了。”米开广说。

顾家荣扭过头来望,突然捂住嘴,打了一个假喷嚏。“感冒了。”任宠说。在他头后一米多高处的小石洞里,一条小手臂粗的乌梢蛇已垂下来一尺多长,那对小眼睛像磷火似的闪着光,不过它正在慢慢往洞内缩回去。这时又传来一阵沉闷的、阴郁的、铁黑的枪声。“‘理顺关系’?”“休息吧,蓝文定。”米开广说,“我能当哨长,你只能在我手下当哨员,差别就在这里!快点睡觉吧。在今晚这样的恶劣天气上阵地,你还不累吗?”“你呢?”蓝文定说。“我值班,守洞。”米开广说,走开了。“晚上都是你,那怎么行?”“明天安排你们,”米开广说,“呵,你们三个听好了。现在每个哨位有一部电话。”他解释,连部的电话总机是只有二十门的小总机,但哨位多得多,所以他们的哨位是串联电话。听到电话铃响,可以把耳机拿起来,但要听清了。如果叫“猴子”,那是叫他。他的代号是“猴子”,他们阵地长也就是二排长的代号是“红蝙蝠”,连长是“苍鹰”……“其他哨长和阵地长的代号,今天不说了,说多了记不住。都明白了?”“明白。”顾家荣和任宠说。“我不太明白。”蓝文定说。“这就随便你了。”

石洞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张着杌陧不安的眼睛。那条蛇缩进去,只剩下一个头了,蛇眼如同狡狯的萤火。如果你告诉任宠,说他铺位上方的石壁里至少有六个蛇洞,住着六条蛇,其中两条分别是极毒的银环蛇和眼镜蛇,那这个见了草绳也会抖三抖的新兵娃儿会有什么反应呢?米开广站起来。一股凉风,从洞口进来,拂过脸颊,向洞底吹去。这个石洞其实没有底,他们住在洞的这一头,敌军住在洞那一头。洞是相通的!有时候风从他们这边流过去,有时候风从敌方那边流过来。走过顾家荣的铺位,爬上一道半米高的坡之后,就是近十米深的陡坡,底下是个地雷井。他们刚来,不能同他们说得太多了,不能让他们想一夜,敌军还可能从你的屁股后面爬上来向你开枪投弹。

已经是夤夜了。那三个兵还坐着。就让他们彻夜长坐吧,他们已经到了这地方。以后就这样了,不适应也得适应。米开广有点习惯了,或者自以为有点习惯了。提前上来一星期,强迫自己习惯了一星期。对新来的三个兵,这是上阵地的第一夜,最好能睡着,松弛一下神经。像这样坐着,你望我,我望你,互相感染,唯一的好处,是从心里制造出许多紧张。也是见鬼了,这一夜枪声不断,骚扰得比前几夜都厉害,好像特地欢迎他们上阵地。此刻,雷声听不到了,但雨还在绵绵不绝地下着。雨季提前来了吗?那不见得。米开广在上阵地之前了解过这一带的气候特点,今年的雨季可能推迟。

5.有人被苍蝇咬伤了

[9号哨位]

又是电话。电话铃一响,倪欢欢就望向阵地长侯春茂。按阵地长的分配,他的铺位和阵地长头对头。侯春茂刚从电话上了解清楚,他所管的各哨位已经安置停妥,这一速度令人满意。他把刚放下的耳机又拿了起来,以为是哪个哨长要汇报情况。“红蝙蝠吗?”连长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是的。”侯春茂说,“我是红蝙蝠。”“我是苍鹰。”连长说。“你是‘苍蝇’。你还没报名字,我就听出来了。”“这么说,昆虫专家,世界上真有一种红色的蝙蝠?”“我现在的专业是打仗,不谈昆虫学。”侯春茂说。三个兵都假装没有听到他在打电话。倪欢欢坐在汪嘉梧的铺上,他的眼睛深处动着两朵蜡烛花,好像战争的精灵跑进了他的眼睛里。汪嘉梧斜视着阵地长。他是从来不对阵地长正眼瞧的,到了这里还如此。想想真可怕,在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当然你得首先保证能活满八个月--都要在他的睨视中度过。坐在那一边的马中济哨长张着眼睛的同时也张着嘴。凡是阵地长所在的哨位上,其哨长也都在今天才上阵地。他东望西瞅的,好像在琢磨那些大石头。石洞的穹顶和四壁都是垒垒怪石。侯春茂不了解这三个兵。那个守在洞口的神枪手关存道,侯春茂也不了解。今天,正好是他和他们相识满三个月的日子。三个月前,他在步兵学校。“……我们这里快成动物世界了。”连长说。“这是你的倡议啊。”侯春茂说,“好像其他连队都没有用代号。是好是坏都是你带的头。把这块阵地争过来的,是你。让所有的阵地长和哨长都用动物作代号的,也是你。”与此同时,侯春茂想着,他第一天上阵地时,也像马中济一样,曾琢磨过这些狰狞得让人恐慌的石头。“哈哈。”连长笑了,“你自己取代号‘红蝙蝠’,有什么意思吗?”“你曾经说我心理阴暗,我想就用蝠蝙作代号吧。前面用‘红’作定语,那你就满意了。”“是这样吗?我还没想到。”“你承认自己是笨伯了?”侯春茂说。一颗石子从洞颈那儿掉下,“对不起,你等一下。”侯春茂把耳机放在铺上。“喂喂。”连长说,“喂,红蝙蝠!”

侯春茂向洞颈跑去。他同关存道约好,如果有什么情况,就朝洞颈摔一颗石子下来。“小关!”侯春茂扶着洞颈底部叫。他不想爬出去。爬出去还好办,缩进来就难了。要缩进来的话,必须两只脚在前,中间拐一个弯,转一个身。这个山洞有点特别,近洞口处的一段高突,中间拐弯,刚好能挤进去一个人体,如果叫作阴道更加确切一点儿。对,能不爬出去就不要爬出去。个子大一点儿的,如汪嘉梧,弄不好就卡在洞颈里,成为一个洞塞子。“关存道!”他说。“没事。”关存道说。也许是他翻身的时候蹬下来一颗石子。

等他回头,发现那三个兵都拿好了枪,一齐望着他。假如真有情况,等我们爬出去,敌军早把洞口占领,接着就可以瓮中捉鳖。“没事。”侯春茂说,“当心点,枪不要走火了。”见鬼吧?在这洞子里捉迷藏还差不多,可这还是阵地长的指挥所。“想起来了。”侯春茂走向自己的床铺边,从枕头下翻出一包烟,慢慢地撕开封口。听话器连续不断地叫着:“喂,喂,红蝙蝠!喂,二排长!喂,侯春茂,阵地长!……”让连长在那边干吼吧。这是今夜的第四个电话了,已可称之为骚扰电话。全连刚入阵地的第一个晚上,连长非常负责地骚扰他的部下。不会有什么指示、什么命令。让连长在那边等着。侯春茂抽出三支烟。“看来我不大可能是一个合格的阵地长。到现在我才发现,汪嘉梧和马哨长进洞以来还没抽过烟。”他首先把烟递给汪嘉梧,“汪大个,我是不抽烟的,你知道。可是,你这老烟鬼怎么也忘了抽烟?”

汪嘉梧有点害羞似的接下烟。“阵地上不禁烟吗?”“嗯,回答得非常机智。”侯春茂说。他瞥见,马中济和倪欢欢都望着汪嘉梧,进洞后第一次露出一点自然的笑容。汪嘉梧则颇为自嘲似的微笑着,把烟叼在嘴上。终于松弛下来了。让连长在那边多等一会儿,好得很!“欢欢,你一定不抽这支烟,那只好放在汪嘉梧的‘床头柜’上了。我们的阵地就这个样儿。因为我这阵地长的代号是‘红蝙蝠’,你们可以称这个哨位为‘蝙蝠洞’。”侯春茂重新拿起耳机,“喂,苍蝇,苍蝇,还在听吗?”“嗨,红蝙蝠老弟,咱们玩笑归玩笑,正经是正经。我知道你的想法……”“你知道我什么想法?说来听听。”“不管怎么说吧,咱们既然上了阵地,有些想法恐怕最好还是藏在口袋里好。再说得难听点,即使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领教了。”侯春茂说。“但愿不要我送你进烈士陵园。”“我很佩服你的自信。中国有个成语,叫作‘一语成谶’,你就断定我一定死在你前面?”“那就请你送我好了。”“一言为定。你到底有什么指示?没有的话,你就不要啰唆了。”“夜这么长,就算聊天,不也很好吗?战场电话不付费,你怕什么?唉,你能不能肯定地告诉我,你对你负责的阵地上的一切都掌握了?”“什么也没有掌握。”侯春茂说。“真的假的?”“假不了!我可以向你汇报,当那些老大哥在这里的时候,我没有执行你的指示。我没有送好烟,没有送水果糖,也没有送别的。发给我的罐头,我吃了。军工们辛辛苦苦背上阵地的罐头,不再由老大哥们背下去,能使他们下山的时候轻松一点儿。”“呵。既然你的哨长们都把关系理顺了,也一样。我不是要你个人破费钱财,我是想,能请他们把他们所掌握的情况都告诉我们,送几条烟什么的,也算不了啥。多送一条烟,少丢一条命,这很划算。”“你真的这样关心战士们的生与死?”“什么意思?”“下战场的时候再问我吧!”“怎么,走掉的那个阵地长什么也没有对你说?”“不是向你报告过了吗?该讲的,他们都讲了。比如,往这个洞里钻进来,别忘了脚在前头。”“……刚才没有出现什么情况?”“有啊!有人一晚上给我打了四个电话。”“我怕大家睡着。”“请连座当心操劳过度,这才刚开始。”侯春茂捂住授话器,在三个兵身上望了一遍。“你们睡吧。没有什么敌情。没听到我同连长瞎吹牛皮呢。睡吧睡吧。马哨长,你带个头,好好睡。”看着三个兵各自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他继续打电话,“连长,别糟塌你的唾液了好不好?几个兵都很累!”“好。再说句多余的话,要同你的兵搞好关系呵,尤其是你所在哨位上的兵。”“谢谢你提醒……苍蝇,你得通知军工先给我们背一点卫生纸上来。你知道,舌头舔不着屁眼。还有水。水没有了。今天早上,我们还没有水做饭。”“忍一忍,怎么样?先给他们吃点压缩饼干。”“你以为还有?全让‘老鼠’背走了。”“混账!”“请你说话文明点。”“我不是骂你。交防之前,双方说好的……刚才真没有什么情况?”“有的。有人被苍蝇咬伤了,已经妥善处理。”

侯春茂放下耳机,动作又轻又慢。读了四年大学,专攻昆虫学。昆虫学,太冷门了。研究单位不要,就找不到工作。他想到投笔从戎。在步兵学校培训一年,分配到作战部队。人人都叫他“学生官”。“学生官”,多么矛盾的名字,又是学生又是官。要他同他的兵搞好关系,这话说得……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还真的被苍蝇咬了一口。现在,三个兵都在地铺上假寐。他们还没有睡着,也不可能这样就睡着。在这样相对宽敞的石洞里,能睡在地上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很多兵睡在烂泥洞里,尽管那烂泥洞里挖出的“床铺”看起来像是火车的卧铺车箱。他是阵地长,理所当然地分配到了这样的幸运。可他不知道,那三个和他同一哨位的兵要过多少天才能体认到这一份幸运。

昆虫学在战场上能不能用上?就在这个黄昏,交防前的那一刻,即将下山的阵地长提醒他,你不要感到奇怪,这战场上照样有蟑螂,有苍蝇。一丝凉风从洞口灌了进来,那种黑暗而潮润的凉风,并不特别凉,感觉上却砭人肌骨。

6.那石头上凿出三个弹痕

[22号哨位]

如果他再动一动,我就开枪,廖成先开始下决心。如果他敢动一动,哪怕往我们的洞口再爬一公分,我就不客气,坚决把他击毙。廖成先估计,他和那个敌兵相距只有四米多一点,肯定不到五米。我和他,枪口对着枪口。可能不是人。不,不是人还能是石头?石头是不会动的,他在动。好啊,总不见得你比我更熟悉情况,我在这里待了一星期了。我替老大哥们守了三天三夜洞口,夜夜都有敌人骚扰。我们这个哨位只有两个兵。我们不能抱任何的侥幸。没错,老兄,要是你敢再动一动,我就打死你……

廖成先不相信自己没有对方的韧劲。我在洞内,你在洞外,雨只会下在你身上,下不到我身上。你还不能不佩服,这个敌兵真有一点儿石头的耐心。夜是那么黑,有效视距不足三米。廖成先的眼里堆着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长时间的瞪视里,影子在变幻,忽然隐没,忽然冒现;忽然离开,忽然接近……各种各样的影子交替出现,像从黑暗的幕后推到前台来供人观赏的旧世纪的残骸,但一切都不让人看分明,中间隔着一道或多道帷幕。还有这雨夜的潮湿、滞重、沉闷。呆头呆脑的浓雾,不时涌进洞口来,好像浸湿的烂棉絮那样塞在洞口。每当浓雾堵塞洞口,他就特别提防,那家伙可能一跃而起,扑到洞口,把冲锋枪的枪口抵住他的额头:“不许动!乖一点,乖乖儿的,从洞里爬出来……”他成了俘虏,举着双手,低着脑壳。随后,他的生活成了一盆澥掉的糨糊……他觉得,他又一次成了新兵。入伍后第一次在夜里站岗,他就有过类似的感觉。

深夜的雨雾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仍然瞪视着。他想,任你跃进的动作再快,总没有我扣扳机的速度快。我要打出去的子弹,不是一发两发,而是整整一个弹夹。你不要弄错,这是三十发,三十发子弹,这能把你的胸膛打得像马蜂窝一样!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当雾散开时,他就看见对方还趴在老地方。他断定,敌兵不可能不弄出一点儿声音。我可以凭声音把他击中!他想。我的枪法没有关存道那么好,可我也在全团射击比赛中得过一等奖。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响着。雨点好似自行车轴承里的小钢珠,油滑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浓雾,兴趣盎然地厾击着洞前阵地上的罐头盒和玻璃瓶。在许许多多的夜籁中,雨珠点击罐头盒和玻璃瓶的声音最为清脆,最为扣人心弦。叮!笃!啪!嗒……他发觉,右手食指又酸又麻。食指扣着扳机,扣了几个小时了。这根食指好像不是他的了。它是夜的食指,战神的食指,喜怒无常的魔鬼的食指,随时都有可能违背他的意愿。这根食指,随时有可能从他的身上独立出去,成为有它自我意志的行为主体。这食指早已忍无可忍。擅自把枪击发的可能性,每分每秒都存在。浓雾再次封住洞口时,廖成先更清楚地看到那敌兵的现时状态:趴在雨水里,下巴搁在手背上,双肘弯曲,手里握着一支枪,从胸下伸出来的轻型冲锋枪,枪口指着我们的洞口;他那屁股好像圆形的石头,成为全身突出最高的部位--如果我开枪,最先击中的应当是这个屁股--我的食指,怎么这样麻木、这样酸痛、这样僵硬?食指,我现在告诉你,你如果想闹独立,我绝对不允许!……

有只小老鼠爬到他扣着扳机的右手上。准确地说,爬到了他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的部位。这里有一个穴位,叫作“合谷”,很敏感。小老鼠蹲踞在“合谷”上,想在这里睡大觉了。廖成先倒也开通,小老鼠,你想在这里睡那就睡吧。没想到,它伸出柔软的舌头舔他的食指上侧。很痒,痒到最痒处,他的食指差一点扣响扳机。小老鼠,可爱的,你出生已经满月了吗?要是已经弥月,你爹妈应当给你操办“剃头酒”,也就是满月酒。你爸爸妈妈会给我发请柬吗?只要接到请柬,我一定如约赴宴,给你爸爸妈妈捧场!瞧你,身体不足一寸长,体毛还是的。他向它吹一口气。你知道什么,小老鼠?我正准备打仗,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像你这样,不是成心捣乱吗?下去,听到没有?小老鼠昂起头,问他:“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清你的话?”食指从扳机上松开了。小老鼠,我的好朋友,你想干什么?小老鼠再次抬头望他。你是个胆小鬼,小老鼠好像这么说,我不跟你玩了!他的左手食指伸到小老鼠面前,做出一个弹击的姿势。你以为我想同你玩吗?小老鼠从他的手上跳下,向洞口蹿去,忽而不见了。继而,在夜雾外,几个罐头盒碰响,那声音惊心动魄。

浓雾再次退出洞去,由下向上撕开。如果你比较敏感,会听到一种裂帛般的声音。敌兵的头露了出来。廖成先突然发现敌兵向前移动了约半米。就在这时,在他阵地的右翼响起一阵仓促的枪声,紧接着在左翼的洼地里也响起一阵连续的蓄谋已久的枪声,两翼相继打响。枪声撞在四围的山岭和草木上,更直接地撞在罩山填壑的雨雾上,互相和鸣,互相烘托,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感觉,觉得有两支军队在不事声张的情况下展开了一场遭遇战。廖成先猛地发现,他眼前的这个敌人正收缩右腿处在跃起的准备动作里,而这敌兵的后面,还有两个黑影在爬动,形成一个前三角的小组战斗队形!这时,正是在这时,他的枪响了。他的食指在他做出明确的决定前擅自行动,扣响了扳机,而且压住扳机不松开。等到把食指松开,他发觉,枪上的整匣子弹,总共三十发,已经打光了。枪的后座力很大,撞疼了他的肩胛骨。嘿,他意识到,他的枪托原来没有正确地抵在肩窝处。他完全清醒过来了,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于是他立即取下空弹夹,迅速装上新弹夹。耳边,枪声响成一片,如同拂晓前的鸡鸣,互相应和。远远近近,敌我双方的兵,都在向各自认定的敌人发射子弹。敌我阵地上升起的曳光弹,从这边划到那边,从那边划到这边,有时是绿绿的一道,有时是红红的一道。游戏的成分也不能排除。趁机打几发子弹,驱除一夜的困倦和紧张……随后,似乎闹到双方都感到兴味索然的时候,枪声稀落下来,断断续续地响着,这里一枪,那里一枪,东边一枪,西边一枪,山谷下一枪,山梁上一枪……如此这般打击着夜雨中的虚空,一直持续到朝光熹微。

随着踧踖的晓光一层一层地将洞口的景物晕染出来,廖成先的自尊和自信也被一层一层地剥离出来:他的枪法太准了!那块像屁股一样隆起的石头上,留下了三个确凿的过分惕厉的弹痕--还有二十七发子弹的下落,也逐步在他心中得到肯定,它们击中了夜雾的原子或分子,甚至击中了最为活跃的自由电子,在最糟的情况下,也能击中,叫什么来着?呵,宇宙中的暗物质。在那块已被他“击毙”的石头前面,有一坨人头似的烂泥,旁边弯着一截如同人的弯臂形状的枯枝。真有你的,廖成先,人说草木皆兵,你是泥石皆敌啊!不要这么紧张嘛,老兵廖成先,我们刚刚到了这地方,洞穴保卫战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嘀咕着,自我嘲弄着,把枪放在洞口地上,右手搓着脸颊,回头朝洞内望去。邹旺泉当然睡在地铺上,一张脸侧向洞口,一只眼紧闭,一只眼半张,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起,一只手搭在胸上,一只手摸着冲锋枪……邹旺泉睡得那个香啊,令人嫉恨至极,谁把匕首放在他的喉部,他也不会察觉的。邹旺泉经常吹嘘,他有“睡神”庇佑。任何情况下,只要部队允许睡觉,他都能在三至五分钟之内入眠。望着邹旺泉的酣睡相,廖成先的眼睛又酸又疼、也歆也媢。

7.阵地上有只白母鸡

[连部]

那团依稀的带红点的白又一次在朝雾中晃过去,同时各处响着黎明前的枪声。上阵地后的第一个早晨,在浓雾和七零八落的枪声中徐徐展开。枪声并未随着夜的流逝而消失,声波潮湿,惶惑,犹疑,还有宽慰,分解为一个个沉甸甸的微粒,滞留在浓雾中间。夜晚的战报已经收集完了。从中得出一个结论不太容易。一枚子弹居然没有打出洞口,从石头上反弹回来,打伤了一个兵的胳膊……朝雾是这么浓,浓得如同重叠的幕布。申体心弯着腰,双手撑在膝上,站在洞口,试图看得远一点,深一点,但他做不到。那一团绵白,如同下面长着两只红的脚,再次从雾下晃了过去。

一团白,两点红,这么晃来晃去,它会是什么呢?莫非在战场上真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吗?有一点,在军中流传甚广,战争中总会有那样的现象,可能是一个景物,也可能是一个细节,甚至可能是一个地名,事前事后都会被证明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士兵们相信,将军们也相信。如果你真的了解战争和战争史,就会承认这并不奇怪。“老申!”连长韩延庆在里面叫,“你还在考虑吗?”“什么?”申体心从洞口走进去,“你问我什么?”

这个石洞基本上是圆形的,像一个石砌的蒙古包。到处都在滴水,光线还很幽暗。洞内的烛光和洞外的日光互相中和,混淆了昼夜的界限。水珠从洞顶的缝隙里凝聚,拉长,慢悠悠地挂断。洞子中间,电话总机的上方,竖着一大束电话线,好像一根柱子,直径差不多有半尺,仿佛正因为有这柱子的支撑,那洞顶才没有垮下来。一些水珠顺着这电话线往下滑,更多的停留在各个疙瘩上,幽幽地发亮。我一定在哪儿见过,要不在我的记忆中怎么会有如此湿漉漉的印象?这种感觉比较奇怪。分明没有经历类似的场面,可在人的感觉中仿佛早有身历其境的记忆。想不起来是哪个和尚说的了,人嘛,“本自秽道出……”

那么一瞬间,申体心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又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呢?我想先听听你的考虑。”

韩延庆伏在地铺上。一本《战场日记》压在他的手底下。铺边的空弹药箱上,摆着一只罐头盒制成的烛台,盒中的蜡烛流着泪,泪珠一层一层地堆了起来。“一夜过去了。”韩延庆说,“战场生活正式开始了。是不是,老申?”“废话。可你往下说。”“等等。”韩延庆写着什么,“呵。我是想问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枪走火?”“刚上阵地,总有点紧张的。”申体心说,“三四天以后,自然就好了。”“也对也不对。”韩延庆抬起脸来。烛光把他的脸划分为两半,一半亮,一半暗。他的整个身体,也是一半明,一半阴。“我们战前的强化训练,历时三个月,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效果:莫名其妙的射击,接二连三的枪走火,还打伤自己的胳膊?”

申体心拍死一只乘虚叮他胳膊的蚊子。“这问题不应该从你嘴上提出来吧?你第一次参战的感受和体会,都忘了?”申体心想到,韩延庆曾经是一个战斗骨干,战后提升为军官,参加了一年的军校学习,升任连长。

韩延庆垂下脸去。“又被你抓住了。”韩延庆垂下脸去。那支笔在他手中转了起来。他有一个本事,能把笔放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快速转动。“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指导员,老申……”

怎么做,接下来?这在上阵地前是讲了又讲的。阴暗的寂静中,水珠的溅落声此起彼落,咚,啪,笃,嗒,滴在牛奶罐里、茶壶里、铝锅里,有的沉浊,有的清越。只觉得空气的湿度很高。还不到雨季,怎么会有这样的天气?“明天该晴了吧?”申体心说,望向两个连部兵。

文幼和苗青抖开一块塑料布。文幼一手拉着塑料布,一手把蜡烛从电话机旁拿起来。“要不算了。”通信员文幼说,“只有这几滴。”那块塑料布有两米长。现在他俩把塑料布叠起来,把忽忽闪闪的烛光和雾汽也叠了进去。申体心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塑料布好像夹馅的千层饼一样了,只不过,那馅心是烛光和朝雾。

他又走向洞口。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其实非常明白,也非常简单。他们连,乃至整个团、整个师,就是利用这一线的自然山洞和人造坑洞,守住这一条防线,不让敌军逾越寸土。迄今为止战争史上的所有防御战中,洞穴与堑壕都是其基本样式。若有所不同,那也不过如同人的指纹都不会一样而已。“太大了。”电话员苗青突然提高了嗓门,“嗨唷!我看有半尺长。”“什么?”韩延庆问。“一只老鼠。”“夜里都爬到我身上了。”文幼说,“吓得我呀,以为有个敌人摸了进来。我刚要迷迷糊糊地睡着……”“大惊小怪。”韩延庆说,“哪个山洞没有老鼠?战场上有兵,也有老鼠!好好接受战场的考验和锻炼吧。”他站了起来,把那支笔掷在铺位上,“哎,小文,该做早饭了吧?”他用右手食指敲了一下手表的表面,“从今天起,你是连部的通信员兼炊事员了。”“明白!”文幼说。“军工班该出发了吧?”申体心说,“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尽快给各哨位补充饮用水。要不要再打电话问一问?”“我就说你有点老太婆脾气。呵。对不起。”韩延庆说,“军工班的戚佐治是个很好的班长。他给自己取了一个奇怪的代号--‘蟛蜞’。一开始,我都不知道这个词应该怎么写。后来问了他,原来是螃蟹的一种,生活在水边的泥穴中,头胸的甲片略呈方形。他同我说,当军工,就要像螃蟹一样在这战场上横行了,可是他不能真像螃蟹那样‘横行霸道’。这话还有点哲学意味。”“我是第一次听到你这样夸奖一个兵。”“该夸奖的就夸奖。都像他这样,我们连排军官就省心多了。”“那怎么体现你这连长的角色?”申体心说。“没错。你说得对。战场上不搞慈善!老韩,我不知道你承认不承认,对于仅仅要想在战场上活下来,人与人之间的智能差别也是非常大的!西方哲学家康德就说过类似的话。人与人之间可以讲平等也应该讲平等,但这是在承认人与人之间的智慧、能力、财富等等存在着巨大差别的基础上。”

申体心低着头,从下往上了一眼韩延庆。康德?康德说过那句话?好像在哪本书上读到过。这是现代政治文明的奠基性质的理念。申体心一时想不起康德这句话的出典,但他感觉,韩延庆可能把康德那句话的语序作了调整,突出了人与人之间在智力、能力和财富上的天生不平等,而平等变成了上等人对下等人的恩赐。这有点可怕。我们到了这地方,还要继续和韩延庆讨论哲学问题?韩延庆有着令人嫉羡的身材,身高一米七十六公分,腰围二十四寸,身重五十四公斤。他腹部扁平,两髂狭窄,腰如黄蜂,现在和自己一样穿着适合这个战地特点的绿色服装,上身是较为柔软的圆领衫,下身是硬梆梆的没膝短裤。韩延庆的脑袋,像一枚小巧的人面马铃薯,那种有一小半暴露在地面大部分生长在地下的马铃薯,所以有一面的皮是青的。这青的一面就是韩延庆的脸。韩延庆的脸色就这样,发青!郁怒时发青,高兴时也发青;休息良好时发青,剧烈运动后仍发青。在始终发青的脸上,嵌着一对小眼睛,细眉毛,单眼皮,瞳仁很亮,正像在小学期间就须掌握的词汇:“炯炯有神”。那眼光,始终处于某种挑战状态。他的脸与他的眼假如有什么不足,那就是始终闹不清他到底在挑战什么:挑战上司,挑战同级,挑战自我?挑战陈规陋习,挑战战场规则,挑战人生极限?……都像又都不像。年纪轻轻的,他那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比谁都深。战前三个月的强化训练后,全团比武,在规定所列的各项指标中,除了战士体能外,都得了第一名,于是韩延庆在全团声名鹊起,以至闻全师。而今眼目下,韩延庆稍微有点踌躇自足,也是人之常情吧……

换一个人是当不了韩延庆的搭档的。军队有军队的文化,新兵就是新兵,老兵就是老兵。多当一天兵,多打一次仗,那就是资格和本钱。老兵知道子弹有可能拐弯,新兵能知道吗?和韩延庆相比,申体心的年龄大五岁,军龄也多五年,此外,多参加过一次实战。现在,他俩是平级,都是正连级,可以在韩延庆面前摆一点老资格。申体心这时想到,上级首长的任命很可能是英明的,他这个连指导员和连长之间存在着某种可以互相制约的平衡--他是在战前半年才被调到这个连队的。制衡这位连长,这是上级首长希望他做的吗?没有哪位营、团首长和他谈过,连一点暗示也没有。暧昧的朝雾正在不识时务地向洞中涌进来。现在进洞的雾,是从洞口上部进来的,而想出洞的,只是他们呼出的二氧化碳……“你知道我在考虑什么吗?”申体心说。“快点说!”韩延庆说完,立即把双手拤在腰部。

两人在这个夜里都没有睡。目前的分工,指导员管白昼,连长管黑夜。也就是说,白天连长可以睡觉,晚上指导员可以睡觉。这是对申体心的照顾,因为他年龄偏大。刚过去的这晚上,连长一直在打电话。以后他也会这样,整夜地打电话吗?若然,那就糟了。他打了一晚上电话,吵得申体心一晚上没有睡。韩延庆正在谈恋爱,申体心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你晚上不能打那么多电话!”申体心说。“呵……好,我已经想到了。”韩延庆突然笑了,“红蝙蝠就说我给他打骚扰电话。”“也不要分你管黑夜,我管白天。睡眠的安排,每天临时处理吧。你想睡了你就睡,我想睡了就同你说,好不好?”“过几天再说好不好?你是老同志了。就这样,你别争了。”“进入战场后,到底应该怎么做,我们再观察几天。先前守在这里的老大哥部队的书面经验,对我们未必都管用。”“说得好。还有呢?”“还有……你不要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申体心说,再一次走向洞口。“你说到哪儿去了,老申。”韩延庆跟在背后,“有一点,老申,你允不允许我说出来?我在想,在这场防御作战中,我们可不可以好好地利用一下狙击步枪?”“狙击步枪?”“对,狙击步枪!我确实一夜未睡,老打电话,可在夜里不断打电话的过程中,我突然认识到,我们将要打的,是一场被严重地捆住手脚的防御战!老申你知道我这话的意思吗?我是说,我不想像已经移防下去的部队那样打这场防御战。我会拟订一个如何使用狙击步枪的作战方案。进攻是最好的防御,这是一个常识。等我想好了,再征求你的意见。”“在中国的战争史上,狙击步枪好像还没有受到过军事家的重视。”申体心突然来了兴趣,“冷兵器时代有一种特殊武器,我记得好像叫弩箭。狙击步枪和弩之间,有没有战术理论上的联系?”

韩延庆不回答。

那依稀的一团绵白,下面带着两点红,又从浓雾中晃过去。那两点红色,会是那团绵白所生的脚吗?也许是的。连长这个人,能力有一点,可少年气盛,立功心切,时时都这样。这场防御战,全团乃至全师,都没人经历过。应该怎么打呢?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战前的针对性训练,都是提示性训练(战争可能会这样打),但任何训练都不可能是必然性训练(战争一定会这样打)。要不然,还会产生伟大的军事指挥员吗?问题可能比我们事前的“想定作业”复杂得多。这些话,怎么同连长说?现在,全连一百多号兵的生与死,就掌握在他两人的掌中,就看他们两人的“一闪念”是对是错;这,还会影响上级的判断和决心……申体心在洞口蹲了下来,望向洞前的阵地。左侧,斜对面,有一块巨石;右侧,也是斜对面,有一个深坑。现在,巨石上摆着一顶钢盔(想必是哪个兵“好戏作乐”地摆上去的),钢盔上至少有五个弹洞,一侧边沿还向上卷;而那深坑里,则积着半坑浑水,水中半沉半浮地氽着一只军鞋。指挥员的决定也可能是这样,一念之下的结果,要么是功勋突显的巨石,要么是万劫不复的深坑……

靠着一双红脚,那绵白的色团再一次从浓雾中一晃而过。“一团白色,下面长了两只红脚,在大雾中晃过去几次了。”申体心感觉到连长走到他身后,就那么说。“是只白母鸡。”韩延庆说。“你说什么?”申体心问,没有任何联想。“一只白母鸡。两边的枪都没把它打死,成精了的!”韩延庆说。两人走回洞中。“小文,早饭做好了吗?”韩延庆说。“再等十分钟左右。”小文说。“苗青,你帮帮小文!”“是!”

战场上会有白母鸡?这山洞里的石头,每一块都有不同的个性。当个连长,自然需要发号施令,不然怎么叫“连长”?每一块石头都是那么峥嵘而狰狞,都想在这战场上显露头角。不能否认,作为士兵的韩延庆,是一个非常好的战斗骨干。战场上的泥石是会说话的,否则你就不会在考虑战场生活的同时注意到那些泥石的本相和表现。假如战场上真有白母鸡的话,那倒可算一个战场逸闻了。可白母鸡这会儿跑到哪里去了?

承认战场上有一只白母鸡在敌我双方阵地上来回走动,这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8.清理烂泥洞

[7号哨位]

尤清园从睡觉的小坑洞里坐起来。天还没有亮透。洞口白涂涂的,雾在游移,好像一块被蒸汽浥湿的浑浊玻璃镜。镜面上有人在晃动,哨长卫安拿着一把小铁锹正在铲什么。卫安的整个身子也模糊,影子淡淡的,长长的,依稀伸到尤清园的脚尖前。意识清楚起来了。卫安好像在铲他们昨夜的呕吐物。呕吐物,应当是的,还有那粪坑。一想到粪坑,立即嗅到了那恶浊的粪便臭气。都是这粪坑,弄得缪云棠进洞就吐,几个兵也跟着吐。真不能想象,进洞就会是粪坑。尤清园搓了搓脸颊,脑子又清醒了一点儿。在这狭小的烂泥洞里,四个兵要住很长的日子,不能到洞外活动,连脑袋也不能伸出去……

既然来了,就不要再有什么幻想。既来之则安之吧。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都得等到可以下阵地的那一天,假设你能够活着下阵地。

尤清园走向洞口。“还有锹吗?”他问。“你再睡一会儿吧。”卫安说,“我很快就铲完了。”“反正睡不着。两个人打扫,快一点儿。”尤清园从呕吐物中间寻找下脚的空隙,在这空隙里布满了你可以想得到的垃圾。“这里也太脏了。”他说。“你想他们都要走了。我也不好说他们。”卫安说,贴到洞的一边,“观察孔旁边,还有一把锹。”

当尤清园拿了小锹时,童世杰也在那个拐弯处了。他的腋窝下,是小缪瞪着的一双眼睛。不用问,和尤清园一样,这一夜,大家都失眠。缪云棠那张脸,呕吐以后又一夜没睡的脸,像纸一样白。“小缪你不要走过来。”卫安说。“最好是到观察孔这里来透一口新鲜空气。”尤清园说,“不过小缪,你还是在坑铺洞里待着,等我们把这里打扫干净。”童世杰转了身,把小缪往里推。那里面也干净不了多少,不过可以不看自己的呕吐物。

清晨静而且湿。随着白日的觉醒,那种戒惧的枪声,终于听不到了。白昼能够怗息黑夜的乱枪,这倒是战场首日的第一个体验。另一个体验则是清理呕吐物。童世杰把脏物刨拢,卫安把它铲起来,尤清园接下小铲,将脏物向洞外抛,尽可能抛得远一点儿。雨还在下,是那种黏黏缠缠、不痛不痒、死样活气的细雨。雾很浓,只能看到四五公尺远。虽然看不远,尤清园却总算第一次看到了他们哨位前的阵地景象。高高低低的土堆、突兀的石块、死亡的枯枝……最刺激眼球的是阵地前的垃圾。原来阵地上也和后方一样什么都有啊,能想象出来的垃圾场上的一切,破衣烂衫、断枪锈刀、烂菜霉茎、食物残渣,还有空的易拉罐和玻璃瓶,洞穿的钢盔、足以让一个婴儿躺在其中的半边炮弹壳……同样没有想到的是,伤痕累累的杂树荆棘依然长得很扶疏,荒草亡命地在战场垃圾上寻找生存空间,藤蔓植物则试图以它的疯狂长势掩盖人类活动的某些丑恶……尤清园抛出去的脏物,使那阵地堆积物又增加了一点新内容。“洞里洞外都是这么肮脏,也不知前一批轮战部队的哥们儿在这里是怎样待着的。”尤清园说,“童世杰你信不信,我家的猪圈又干净又宽畅!”“信啊!我又没有去过你的家。”童世杰说,“我还相信,你一出生就睡在席梦思上。”“但我睡过席梦思,这可以向你吹点牛皮……”“行了。”卫安说,“要想回忆当兵前的生活,从今天开始,时间很多,有可能达到让你们不想再回忆的程度。喂,尤清园,你连锹柄都抓不稳吗?”

尤清园被睡意搞了一个突然袭击,看见了两条锹柄。两条锹柄都是虚的。于是乎,锹上的脏物撒在地上了。“别慌张。”尤清园说,“咱们慢慢来。你不是说,战场上有的是时间吗?”

现在,雾汽和污秽的粪便臭气像紧身衣一般裹在人的身上。除粪坑以外,他们把各个角落的脏东西都刨了出去,洞子里看着干净多了。“人活着,只要脑子没有出毛病,总不愿把自己埋在垃圾堆当中。”尤清园说,“脏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还要人长手干什么。”

童世杰弯着腰走来走去。“这还差不多。”他说。“你们说好不好?我想把这粪坑填平。”卫安说,转着脸孔问询。他的脸上有一层脏东西,这使他的脸上肌肉紧绷绷硬邦邦的,好像穿山甲的脸。这才早来阵地七天,他的脸就不像人脸了,尤清园感到不可思议。“你的脸好脏。”童世杰说。

卫安无所谓。“没有水洗脸刷牙。过几天你们也跟我一样了。”“填平当然好。”尤清园说,“我们先把粪便舀出去,不要犹豫了。”“我们大小便怎么办?”童世杰说,“我也想过,阵地上不会有五星级厕所。”“总有办法。”卫安说。“不会把你憋死在裤裆里。”尤清园说,“你的饭碗就只能盛饭啊?”“去你的。”童世杰说,“别忙,先让我解个小便。”

这粪便的臭气大概从来没有散出洞外去,自然损耗的一点就是住在洞里的兵们当作法国香水享用了。粪便一搅动,那臭气简直要让人晕倒。还有那么一厚层粪蛆。他们打开三个急救包,把纱布绕在脸上当口罩。可是眼睛没有办法捂上。不到这地方,根本不可能想到,令人恶心的感觉器官不是鼻子而是眼睛。

卫安拿着一只罐头盒,想找一个东西做把柄。没有把柄,只好用手拿着。他蹲在粪坑边,连屎带尿带蛆地舀起一罐,递向尤清园。“等一下!”尤清园大叫着,从哨长背后绕过去,从其坑铺洞里拿出一条短裤,一边把它绕在右手上,一边再从哨长背后走到洞口,接下哨长的粪便罐。“我们上阵地后的第一天所投入的第一场战斗,是同粪便和粪蛆的战斗!……”把粪舀光。童世杰来帮着尤清园一起,用铁锹挖去周围半尺宽的被粪水浸黑的泥土。要把底下的臭土挖干净是不可能了,那起码得挖下去一丈深,挖出一口深井。趁雨雾正浓,他们斗胆到洞外,铲下坡上的稀土,把硬土装在纤维编织袋里拖进洞,填在粪坑里。他们只填了小半。没有一两个小时,还不能把它填平。他们只取了半个多小时的土,雾还没见散,但哨长卫安不让他们干了。卫安说,活动时间一长,会被对面的直瞄火器发现。

最后,他们用干土搓了搓手,又在洞外的浅水坑里洗了洗。“军工把水背到,我们就做饭。”卫安说。“我都饿坏了。”童世杰说,“就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了吗?”“有两块压缩饼干。我偷出来藏下的。大家分了吃吧。”“可是手还臭得很。”“就别讲究了。”尤清园说,“用筷子夹着吃,这总会吧?”“好好。只要有吃的,你把我的手绑起来也能吃下去。”“我有香皂。”缪云棠说。

缪云棠把香皂带上阵地了?尤清园吃了一惊。妈的,你昏了头了!尤清园后悔不及。昨晚上阵地的路上,何必把缪云棠骂个狗血淋头。不要小看了这个新兵蛋子。他不会记恨吧?不要到了和对面打起来的时候,他在背后朝我“那么一下”吧?“快拿来!”童世杰说。童世杰可以对缪云棠那么说,因为缪云棠的冲锋枪是由童世杰带上阵地的。

换防下去的老大哥,除了移交给他们一坑粪便和一洞垃圾,还留下够他们四个兵吃两天的大米。其他的,再也没有了。尤清园相信卫安的话,相信这两块压缩饼干是卫安偷着藏下的,它填了他们一个肚角。

尤清园想,我不会对卫安说,小缪在半山坡上掷掉背包,坐下不走了。他夜里悄悄警告童世杰,叫他不要乱放屁,卫安早晚要知道,总会有人在电话上告诉他的,可那不关他的事。现在还是多想想,我们到了这地方……就是,我们到了这地方……

9.发给你一颗“光荣弹”

[军工班]

班长窦天柱表情严肃地把光荣弹发给他们。他本人已经提前“光荣”了一星期。这会儿他披挂好了,穿着短裤和胶鞋,脖子上套一个急救包,腰里系一根止血带,挂一枚光荣弹。傅聪拿着光荣弹,不知怎么挂。“班长!”曹靖说,“这手榴弹,是让我们在有可能被敌人活捉时把它拉爆自杀的,为什么不干脆叫它自杀弹,偏要文绉绉地叫作光荣弹?”他又说,“班长,为什么急救包不叫光荣包,止血带不叫光荣带,只把手榴弹叫作光荣弹,是不是在这‘军工三件宝’当中手榴弹更宝贝?急救包和止血带是给我们自救的,手榴弹是叫我们自杀的。这‘三件宝’中有着两种意义:一方面自救,一方面自杀。”

窦天柱用后脑勺对着他。窦天柱根本不管曹靖在说什么,一会儿转过头来,说:“赶快挂上吧。这是对我们的信任和关怀。”

光荣弹从傅聪手中滑落了。这是信任和关怀……我的妈呀,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吗?

曹靖把光荣弹捡起来。“拴上吧。”曹靖说,“发给你的光荣,你都不要吗?”他帮傅聪把光荣弹拴在腰上,拴得紧紧的。

光荣弹都挂好了。班长说:“再检查一下光荣弹!把盒子拧松,到时拉弦线方便、快当!”

曹靖再帮傅聪把挂在腹前的手榴弹盖子拧松。“记住了,傅聪!到时候别忘了拉弦线!”曹靖说。傅聪想到自己的脸可能由白转灰了,要不曹靖怎么如此怪异地瞧一瞧他的脸。曹靖的英雄形象在傅聪面前从来没有这样鲜明过--敢死队或什么突击队上阵前,好像总有首长这样检查战士们的武器和行装--曹靖不该像傅聪这样还当小兵,曹靖应该去当首长了。

傅聪承认,他没有那些经济落后地区来的农村兵胆大。这枚小手榴弹,挂在腰里,硬邦邦的一团,压住肚脐眼,顶着小腹,正好是他迸气时肌肉最紧张的地方。背重物爬山的人,经常要屏气,身体总是向前弯曲。光荣弹正好处在这个弯曲里。上下腹的肌肉夹着它,而它硬梆梆的,拒绝腹肌的收缩。它好像是长在傅聪腹部的一个恶性肿瘤,使他心里老想着。光荣弹的盖拧松了,再转小半圈,那盖子会掉下,弦线会掉出。傅聪老想到,可能用不着他拉弦线,它就会自动爆炸,就像那肿瘤会自行发作。他担心,他还没下决心光荣,一不小心,就把它弄爆了。于是,他内心有了一个禁忌:禁止双手在肚腹前乱动。

当傅聪弯腰在水凼里打水时,光荣弹顶进他的肚子,便想到它会不会突然发了光荣脾气。还有四个月,他才满十九岁,他不想在十九岁就这样光荣。

傅聪觉得自己的运气太糟了。他们这个加强连,一百多号兵,偏让他当军工。炊事班变成军工班,他也由炊事员变成了“小军工”(军工有大有小,团里往一线连队阵地上送货的才叫“大军工”)。炊事员也有调到哨位上去的,可不是傅聪。他的运气一点也不好。他也想调到哪个哨位上去,哪怕调到最差劲、最糟糕、最危险的哨位上,也比当军工好。就说这点吧:昨天,他还不是和哨员们一起全副武装上山?今天,哨员们都在哨位上待着,想坐就坐,想睡就睡,他却要给他们背水。傅聪确实想调到哪个哨位上去,哨位上多好啊,起码可以不像他这样背东西,在这布满地雷的阵地上往返奔跑,时刻提防着对方的偷袭。班长说:“不用怕,我们往哨位上送货,他们(敌军)也要往哨位上送货。”事情看起来是这样,在军工上山下山的时间内,敌我双方有默契,互相都不打枪。照班长说来,在战场上当军工简直比逛大街还安全。人在大街上,可能被自行车、三轮车、小轿车、垃圾处理车、货币运输车、警车或者救护车、持有特别通行证的建筑工地的大卡车……反正是很多的车,撞着,撞得你魂飞天外,血肉模糊!而这里,双方都不打军工,保证人身无虞!可是,如此安全,为什么要他们挂上光荣弹,时刻提防敌军偷袭,时刻准备着自杀?

在哨位上多好啊。给家乡人写信,可以说,我在哨位上,守卫在国家的最前哨……现在傅聪能说什么呢?他就说,他在给哨位的指战员们背运吃的和用的、打的和杀的。当俘虏的机会很多,却连打枪的机会也没有--军工在背运货物的路上不带枪!那会增加负荷--傅聪决不写信告诉父母,更不对军外朋友说,说他在这里当军工。当军工,这太难听了,又辛苦,又危险,整个是吃力不讨好。讨好的也有,相比之下,少之又少。傅聪这样的城市兵,想在军工位置上讨好,绝对不可能。不当军工的最大好处一目了然,你不用把光荣弹挂在身上。“光荣弹”,是的,光荣啊光荣,让你每日每时想到自己必须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迅速光荣。傅聪在昨夜的梦中已经光荣过几次了。

傅聪想,他得留心曹靖这家伙。曹靖帮他挂光荣弹,好像曹靖比他傅聪更勇敢似的。

傅聪佩服窦天柱班长和霍士尧,他们,一人能背两桶水,他只能背一桶,曹靖也只能背一桶,别看他牛×烘烘的。一桶水四十五斤,两桶水就是九十斤。老哥,这是四十五公斤哪,四十五公斤!傅聪也超量了。他的能力只能背十五公斤。要晓得,这是在地雷中爬坡,坡上又湿又滑,能抓在手中以便引体向上的小枝条、小荆棘,离你远远的。

他是城里人,从小没有吃过太多的苦,长得又瘦弱。别看他的个子一米七十一公分,却只不过是一根韭菜,一根豆芽,一根竹筱丝。拼体力,他不敢逞勇。人要有自知之明,对不对?一路上他老想,不给他这光荣弹,他也不会故意当俘虏。背上的货物很重,还要他随带更重的光荣,这大大超出了他的负荷能力。

爬石坡的时候傅聪哭了。这道石坡,好像公园里的滑梯,又没有滑梯的扶手。两边不能走。班长说,两边埋有地雷,但地雷不能埋在岩石中,在岩石上爬行最安全。他们放心大胆往上爬。天,依然在下雨。石坡路滑滑溜溜。班长爬上去了。曹靖,可恶的,爬上去了。霍士尧,患着胃病的,也爬上去了。傅聪脚下蹬跐,突然往下滑,滑出十多米。光荣弹顶着石板,顶着他的肚子,恍惚中顶穿了他的肚皮,还顶断了他的一根肋骨。他以为光荣弹一定会在和石板的摩擦中爆炸。他一边下滑,一边想着光荣弹爆炸的盛况。这光荣弹是一种没有木柄的小型手榴弹,形状椭圆,像一个小菠萝。一般的有柄手榴弹,从拉出弦线到爆炸,有三秒钟时间,而这无柄手榴弹,只有零点七秒钟。等你想到光荣时,一拉就爆,后悔也没有时间。你还没体会到光荣的滋味,你的肚子就已经光荣了,光荣地出现一个鲜红的大窟窿。光荣了,光荣了,这么快就光荣了。滑到岩石下站住,他看到光荣弹磨出了一片白色,镀在光荣弹上面的一片绿色不见了。再看看他的肚皮,肚皮上没见大窟窿。他的光荣,非得由他亲手制造,石头不会帮他的忙。

傅聪不知怎么地就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爬。军工,他还是会当的,可他忍不住要哭。

重新爬,爬到石板坡上,就听班长说:“眼泪擦一擦。”傅聪心想,反正在下雨,何况这不是毛毛雨……

10.先把这些蛇喂饱

[15号哨位]

米开广哨长站在空弹药箱上,左手托着罐头盒,右手用筷子把肉夹出来,塞进洞壁上的小石洞里。“这些蛇都是老大哥移交下来的。”他认真地说着,“他们有一张蛇的《花名册》,也想移交给我。我没有要。给蛇编花名册,你们说这是不是有点变态?我们又不是养蛇专业户……”

顾家荣和任宠扶着弹药箱。箱子直立着,摇摇晃晃,米开广在箱子上面踮着脚,已成一只长臂猿,还埋怨够不着。顾家荣仰着脸,又尽可能地向后仰,免得油水滴在他脸上。任宠低着头,不敢朝上望。

蓝文定在一旁寻着可能居蛇的洞穴。“你要记着数字呵。”米开广说,“忘掉一条,那就麻烦了,它会捣蛋!”“才喂了五条。”蓝文定说,“可我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条蛇。”“你看我最终喂了多少条,那就是多少条。当然也有睡懒觉的,等会儿向你要吃的。”

我们是住在蛇洞里了,蓝文定想。我还从未听说过人和蛇可以同住在一个洞子里。与蛇同居,与鬼同舞,这味儿特刺激。“我就做早饭了?”蓝文定问。没听到米哨长的意见。他把菜油倒进锅(即压缩饼干箱子)。让他们给蛇喂食,他来下面条。一股油香冲鼻而来。“不行。”米开广大声说着,从木板箱上跳了下来,“我差点忘掉一件大事。”他把火熄掉,立即给哨员们分配了战斗任务。嗅到油香,蛇们从洞里探出头来了。现在,一个又一个暗幽幽的小洞里,都亮着一两点阴森森的蛇眼。任宠怕蛇。蓝文定也怕蛇。蓝文定只在动物园里见过蛇,并且是瞥一眼就走,决不在那里停留。这些丑陋的家伙竟然和他们高贵的人类是同一个祖先,简直让他受不了。蓝文定一时间手足无措。他是宁愿不当人,也不愿和蛇同宗的,然而这是他的宿命,他不能不和蛇同宗,也不能不和蛇同穴。

轮着喂,晚了一点儿,一条蛇探出半尺长的身子。它竟然张开嘴巴咬筷子。“你慢点!”米开广喝道,“我没喂你啊?!”

任宠向上一望,叫声“哎呀”,向蓝文定这边跑来。这把顾家荣吓着了,一时松了手。弹药箱随之动摇。米开广“哎哎哎”地叫着,旋转了身子,向后面跳下。那条蛇跟着他的筷子蹿下来。米开广胆最大,到这时也吓得乱跳。那条蛇的尾巴是红的,看着特别可怕。落在地上,显然有点疼。它生气了,噼噼啪啪地一阵颠蹦。米开广愣住了,捧着罐头盒,侧斜着身体。任宠吓得脸都白了,转到蓝文定身后,把蓝文定当成挡箭牌,不,应该说是挡蛇牌。“你们当心啊!这是条毒蛇!”米开广说。蛇停止蹦扭。它收缩身子,像箭似的直朝米开广扑去。“快掷了!”顾家荣说。米开广掷掉罐头盒,就向他们这边跑。他们后面没有多少空间,还摆着炊具。只听一阵声响,任宠踢翻了那个刚才倒了菜油的饼干箱,米开广把蓝文定撞在石壁上,蓝文定的后脑撞着一块悬石,背部突进悬石下的凹窝里。蛇冲过那个罐头盒,停了下来,一尺多长的前身高高昂起。歪斜脑袋,小眼睛滴溜溜地旋转,不满地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它的嘴巴张得很大,细长的红舌头在嘴外呼呼地掀动,还有那条可怕的红尾巴不停地在那石子上扫。它显然在责问他们:“为什么不喂我吃肉了?”任宠逃到洞口那里了,只差一步就能跨出洞去。

米开广嘬着嘴,悄悄拿起倒在石壁上的小铁锹。红尾蛇噗噗地打着响鼻,它身体肥硕,脑袋上的斑块闪闪放光。在那边,顾家荣弯着腰,端着米开广站过的弹药箱,屁股顶着石壁,一会儿望望红尾蛇,一会儿望望两边的逃避路线。蓝文定则躲在米开广身后,揉着撞痛的脑袋。红尾蛇威风凛凛,风度十足,弯下头去,好像人们经常见到的食客,从容地看着它的食物,头伸进罐头盒,叼出一大块红烧肉。接着它哼一声,转过耀武扬威的头,准备溜走了。“去你妈的!”米开广吼着,跑出两步,双手抡着锹,狠狠地向红尾蛇掼去。但他没有打着蛇,锹落在离蛇十多公分的旁边,又向前弹去。蛇灵活地闪开,红尾巴一扫,像一道烟似的向洞底溜走。米开广追去,捡起地上的锹。在他打算第二次掷铁锹的时候,那蛇已翻上石坎,紧接着听到它掉入雷井的声音。当然,它的重量还不足以压爆一个地雷。这场惊心动魄的人蛇大战前后持续了八九分钟,肯定不满十分钟。“便宜它了。”米开广说,他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敬肉不吃吃罚铁!”他直瞪瞪地望着歪在地上的罐头盒。那一双筷子,一根在罐头盒边,一根在蓝文定的脚边。顾家荣放下弹药箱。任宠从洞口走回来,眨着一双余悸未消的眼。“太怕人了。”他说。“喂不喂了?”蓝文定说,“还有十多条呢。”“去他姥姥的。”米开广说。“还是喂吧?”顾家荣说,“你要不喂完的话……”

米开广捡起那只罐头盒。蓝文定把一根筷子递给他。米开广看了一会儿罐头和筷子,又望望那只弹药箱。“这些蛇让老大哥惯坏了。”他咕哝着,“他们相信迷信,认为把蛇打死是很不吉利的。所以你们看,把这洞里的蛇宠肥了,宠娇了,一条条都像我们的独生子女小皇帝了。你要不好好服侍这些蛇皇蛇后,它们就给你来狠的……”“把它们打死好了。”蓝文定说,“要不这日子怎么过啊?”“算了吧。”顾家荣说,“瞧你刚才吓得那个样儿。我就说,我们这些人当中,就是事后英雄多。”“你呢?你还不跟我一个样?好点吗?”“算我最差劲。”任宠说。

这时从洞外传来一阵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他们都朝洞外望。听声音,不是一块正式的砧板,但必定是块切菜的木板。从那声音还可以听出来,正在切的是土豆,那刀子很可能是一把匕首。“他们在做饭了。”米开广说。“对面吗?”任宠小声问。“我们和他们只隔了五十多米远。你们以后注意点。说话声不要太大了。”

蓝文定和顾家荣对望了一眼。“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连环画了。那小人书上画的,十八层地狱中有一层,就有许多蛇,各种各样的毒蛇……”

顾家荣用胳膊肘撞他一下。“你就不会说一点儿人话?”“其实,打也没有用。”米开广说,“老大哥也打蛇。打死一条,又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打也打不完。有时把蛇打伤了,它溜进洞里,死了,腐烂的气味很难闻。要那样,这洞里更没法住人了。那些老大哥说得有鼻子有眼,打死一条蛇,接着死个兵。”“北京来的兵,还这么迷信?”任宠说。“正因为他们是北京兵呢!”顾家荣望着任宠,“京城的老鼠大如狗。晓得不晓得?”“糊弄我们吧?”米开广好像自言自语,“可你也不要以为他们说得没有一点儿道理。是的,就这么着,一定要先喂饱这些蛇。我们就把喂蛇当作消磨时间的恐怖游戏,怎么样?”

11.学抽烟的班长

[迫击炮班]

他们擦炮,我站哨,董林虎觉得这好极了。其间他接了一个电话。他把电话内容转告给班长:“班长,连长要我们赶快把‘土豆’准备好,他随时要用。”“是,明白了。”戚佐治说。他弯着腰,手里捏着一团擦炮布。董林虎注意到,在他说到连长时,班长很快直起腰来,有一个想要立正的小动作。“他没有问什么吗?”“问了。”董林虎说,“问我们正在干什么。我说,雨刚停,班长就把全班带上炮兵阵地,一半人擦拭、校正、确定射击诸元,另一半人组装炮弹。”“你汇报那么多啊?”戚佐治说,“没有三天时间,这些炮不可能确定射击诸元。”“成绩多汇报一点儿不好吗?”

戚佐治的眼睛眨了几下。“他没有别的指示?”“这一个指示就够你受的了。他随时要用炮!”

能够寻机调侃或戏弄一下班长,董林虎是乐此不疲的。他总说,凡事不要太认真了,可他们这位戚佐治班长什么时候都是正正经经,严肃得像一块铁。他的光头上开始长毛了,已经有点发黑,这使他的脑袋和他们的不一样。他们的脑袋是昨天上午才被刨光的。刨得那么光,把他们的头发根子都刨了出来,让董林虎觉得他的脑袋都不像脑袋了。到了阵地上,班长还要求他们和他一样保持严整的军容。这会儿他穿着长袖军衣,长管军裤,袖子和裤管挽得一样高,如果谁过去瞧的话,会发现每一圈都一样宽,挽得圈数一样多。在扣得紧紧的风纪扣上方,就是他平平的下巴。他的下巴确实是平的,看不出有明显的下巴尖,正如他的头顶是平的,不大看得出额头或囟顶的圆突。他脸上始终保持稳重严肃的神情,但不咄咄逼人。在那铁一般的严肃中,你又会觉得他又老练又宽容。对于这老练的宽容,董林虎也是心悦诚服的。

班长又开始擦炮。董林虎又开始在炮阵地上转悠。

这块小阵地在整个阵地的反斜面,对于敌方来说,这里处在炮弹打不到的死角里。董林虎觉得,他们在这里擦炮转悠,就和在营区里一样,和平,自在,毫无战场的紧张感。班长总是叫他站岗,他又最喜欢站岗。这不是固定哨。背着枪,踱来踱去,东瞅瞅西望望,这样参战是很愉快的。现在雨刚停,在他们的三个哨位的洞口上,在罩住洞口的伪装网上,在伪装网的每一根尼龙丝上,都挂着小水珠。伪装网上还爬满了长势芃芃然的青藤,有浑身带刺的拉拉藤和叶面光滑的五爪金龙,有茜草、米粞草和尚未孕育花苞的牵牛花……有的植物叫不出名字。这里的植物,有很多和他们家乡的不一样。董林虎突然想到,班里有七门迫击炮,五短两长。他在班上一年多了,就数他打炮打不准。不过他挺喜欢这些炮。迫击炮特好玩。战前训练的时候,他右肩上扛一炮管,左肋下夹一炮管,一路猛跑,让站在路边的营长偶然看到后,在全连训练总结大会上好好表扬了几句。“不要看不起迫击炮。美国军队也仍然在使用迫击炮,可美国军队中肯定找不到一个能扛两门迫击炮炮管快速前进的士兵……”听听,营长把他董林虎给夸得。

穿透云层的最初一抹朝暾投在遥远的山岗上,那里鲜明地亮着一块大青石,一片红土,三两丛苍翠。近旁阵地周围的一大片,仍显得清凉,灰暗,云遮雾障,迷迷蒙蒙。一缕破碎的、厚薄不匀的、丝丝条条的朝雾,在董林虎的脚下悬停着。他站在小平地边沿。眼底的大片深绿中,一些枯树凛然戳立。它们在经年累月的炮火中受伤,剥去皮肤,终至枯萎,曾经繁茂过的鲜活枝条不是被弹片劈去,就是自行萎缩,徒剩一根枯骨似的主杆,或者仅仅剩下一两条断臂似的枝丫,无怨无恨、无情无欲地兀立在大海一般的沉寂中,好像沉舟的桅杆,好像坍颓的、荒草没径的秦王城头上的老旗杆。再向下,只见一片死雾,微微发白,带一点青灰,在山谷里霉烂,好像一层生气盎然的霉菌,几乎能嗅到那股腐烂的气息--在这一带的草丛中,有死去的老鼠和蛇,也可能有忘了拖走的人尸,但这腐败的气息仿佛是浓雾发出的。寥寥几枝绿梢和枯木从那死雾上穿出。董林虎吸着一支烟。远山那片鲜艳的红光迅速暗了下去,好像一抹夕阳收去了光辉,于是那块青石、那片黄土,那数丛苍翠也都暗了下去,渐次隐失,便有一层迷雾在那里横移、揩抹,像一把肮脏的拖帚在那里拖移。“董林虎,站哨的时候不要抽烟!”班长说。

董林虎回头望望他。“报告班长,站哨的时候能不能小便?我想小便了。”“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你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戚佐治说。在他背后不远的山坡下,耸立着一棵被弹片拍死的枯树,形销骨立,好像竖在时间表面的针,给人以亘古的苍凉和停息感。葫芦一般光滑的几个脑袋在他身边晃动。

董林虎掷了烟,把烟踩碎。不抽就不抽,不同他较劲。不让抽烟,还不让思想?董林虎突然想起了那夜晚。已经是半夜,他悄悄回到营房,他们都睡了。总得和班长说一声,他回来了。班长跟着他走到屋后。班长说,都一个星期了,你不请假外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董林虎告诉班长,他的女朋友出了一点儿小问题--也就是那种,比方说,也就是那种……反正就是那种事吧,--她爸爸妈妈向他求助……班长替他惋惜。他说知道了,现在去睡吧。董林虎恳求,这事让他太那个了,他愿意主动去向连首长汇报,自首。这不是班长的管理不严,是他自己“大逆不道”。班长说,不要再耍贫嘴,准备接受最严重的处分。董林虎说,他出去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班长说,那问题更严重,明知故犯!这是部队向前线移动的第三天。若请假,肯定批准不了。董林虎受了处分,行政记大过一次。对于一个小兵,这处分够严重。再严重一点,那就是开除军籍,押送回家。这,董林虎倒不害怕--押送回家,不等于宣布他不必再上战场吗?哪个首长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害怕的,是让全连全营全团都知道。人家在战斗中立功,他在战斗前成名……

现在,董林虎特别喜欢那些枯树。坡下枯树中的最高一枝,还没有平他的肩膀。他站立的位置比枯树高。这一高立于枯树之上的感觉,使他恍惚觉得自己超出了枯萎。班长的那双严肃的眼睛还在打量他,盯住他的脸,进而盯进他的胸膛里,盯在他的心脏上。不过董林虎是无所谓的。他已经不怕任何眼睛。正是各种各样的眼睛提醒他不用怕,启发他认识到害怕没有用。这些正经严肃的眼睛既能看垃圾也能看他的脸和心。不用班长提醒,他也知道这是在前线阵地上。阵地上没有厕所,所以哪里都是厕所。那天指导员对他说,必须给你一个行政记大过处分,你必须接受。董林虎背着铺盖和处分上阵地。他把这个处分垫在最底下当防潮垫。不是每个人都有防潮垫的。他的身体这么好,无论有没有防潮垫,都不大可能让他在战场上患风湿病。这时,董林虎也望着班长,笑嘻嘻地望着。班长的目光从他脸上扯开,他都能听到那种扯脱的声音。

戚佐治向董林虎勾一下手指,又在嘴边捻着拇指和食指。董林虎给他一支烟。尽管班长竭力建议给他一个大处分,董林虎想,班长要想趁此机会学会抽烟的话,他仍会全心全意帮助他。董林虎把枪带往肩上耸一耸,又为自己接上一支烟。得,现在,在这个地方,他又可以大大方方抽烟了,不管他是不是在站岗。所以说,凡事用不着庸人自扰。你可以为自己创造一个良好的抽烟环境。国际国内,都没有不准在战场上抽烟的条律条令,没有这样的法律。

戚佐治抽着烟,目光越过炮阵地,越过坡下的枯树,越过那远远的雾茫茫的群山。可以肯定的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董林虎想,班长这样子过于忧郁了。这个拔尖的忠厚人似乎有永远摆脱不了的烦恼。

12.不能有一只耳朵睡觉

[7号哨位]

眼睛移近观察孔,这感觉就像在古墓中窥望人间。如有重炮的炮弹在观察孔上方爆炸,那就不用再挖坟墓了。头上这层山土经不起几发炮弹的轰击,而观察孔背后的空间比一般的群葬墓穴大不了多少。随着夜的加深,洞里冷幽幽、阴森森的,它催人入睡。三天三夜了,全阵地上的人,能够多少睡着一会儿的,会有几个呢?他有点想不通,上阵地见习的那个星期,他每天都睡得好好的;等到自己的哨员上来,他反而睡不着了。是受到新哨员的感染和影响吗,是突然降落的责任让他紧张了吗?现在,卫安真想好好睡它一大觉。就算有一种弹弓能弹开他的眼皮,他也会睡着的,卫安想。

从观察孔望出去,只能望到清冽星光下的那棵冒烟的树。上阵地头一天,他就看到这棵树在冒烟。它横在山坡上,挺粗的那些枝杈可能在树还没被炸倒之前就让弹片卸掉,而今只剩一段树干。它很像一个仰躺的人,但死了,紧贴泥土的背部可能已经在腐烂,那些性喜潮湿阴暗的小虫肯定钻进了它的肌肉,正在里面津津有味地嚼食,可以在这危机重重的寂静里听到小虫啃吃木肉的声音,像狗啃骨头一样,咔吧咔吧地响。要不然,还会有什么样的声音呢?一缕青烟从树疙瘩里吐出来,细且淡,像人嘴里舒缓吐出的烟。卫安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取出一支,叫声“喂”,把它递给童世杰。他们不说话,各用自己的火柴点烟,藏在观察孔下,双手捂住火光。一值班就是半夜,不抽一支烟提一提神,那是做不到的。淡如寒冰的星光下,那缕青烟袅袅而起,下部笔直,由细而粗,开始粗得不大明显,渐往上,烟子出现弯曲,在弯曲的同时呈现膨胀、松散的趋势,分成几小缕以后,又不时汇拢、交叉、拧合,在这过程中继续颤动着上升,顶上显出永远消失前的变淡和散开。有时气流不匀,那缕烟凛凛抖晃。在一阵草木的摇曳声里,它简直就不见了,像被一下子抹去,但风声响过,它忽地摇现,稳定下来,淡淡的,细细的,缥缈在月光里,而月光又是那么凄清、迷离、模糊,好像垂亡老人的目光,处在惺忪的睡意里。你不要不信,任何物体都会有睡意。卫安打了一个哈欠。这哈欠打得呀,嘴巴张得过大,好久合不拢,牙环骨那里一阵酸痛,眼泪流下来一长串。

除了那冒烟的树,观察孔里再也看不到更多的。视界这样狭窄,最好叫它“倾听孔”。事实上,他们也是靠耳朵来观察夜间的敌情。敌人随时可能摸上来,每一个响动里都隐伏着不安与危机。现在他和童世杰值双岗。他们的四只耳朵,不能有一只耳朵睡觉。他把一条电话线拴在童世杰的手腕上,每隔五分钟拉一次,防止童世杰睡着。不叫童世杰值班的时候,他那紧张昂奋的神经得不到抑制,而在观察孔里望久了却什么也望不到,就会不知不觉地睡着。想不通的是几年中轮番来这里的士兵就缩在这样的观察孔后面,出也不出去,望也望不到,打也不能打,守也不能守,究竟都想过些什么?

童世杰坐在弹药箱上睡着了,打起鼾来。几天不能入睡,也该让他睡一会儿了吧?可不行,万一我也睡着了,怎么办?卫安拉胶皮线。一拉,没有反应;再一拉,还是没有反应;猛地一拉,黑乎乎的人影动了一下,鼾声却没有被拉断。这家伙,现在终于睡着了。他也想睡啊。他的警惕性已经瞌睡懵懂,紧绷的神经已经在高强度的紧张里疲软了,就像蹄筋在水里泡得时间久了。可是不行啊不行。这场防御战还得靠耳朵来打。卫安使劲拉了一下胶皮线。人被拉动了,傍着波纹钢,毫无抵拒地倒下,一声不响,倒在地上,发出一个咂嘴声,反而睡得更酣了。所以嘛,除了他这哨长,谁也不想和童世杰值同一个夜班。童世杰想睡就会睡,他不管你那么多,他事后总有话说。你不会胡搅蛮缠,他会。胶皮线拉不断他的睡梦。这已经是第四次。前三次拉了还能醒,这一次,看来要在他的脑袋上想点办法了。

卫安在观察孔上听了一会儿。暂时没有敌情。他放下枪,在塑料桶里舀了一碗凉水。童世杰蜷缩在地上,嘴巴贴着波纹钢,冲锋枪的枪头部分睡在他的大腿上。卫安把他的脸扳过来,对准额头和囟顶,将冷水猛地泼下去。童世杰“啊”了一声,脑袋昂起来,摇落那些水珠,接着到处摸他的枪。等把枪摸着,他问:“在哪里,在哪里?”“在你的床上!在哪里……”

他望望卫安。在黑暗中,那眼睛睁得比牛眼睛还大。“对不起,哨长。”“我倒没什么。你会害得大家跟着你死。”“实在太瞌睡了。”童世杰抹着下巴。可能在瞌睡时,下巴上淌着不少口水。对于他额上的水珠,他倒不怎么在意。他摸着弹药箱,坐了上去。“好想睡啊,眼睛一点也睁不开。”他在那里摸口袋,什么也没有摸着,猫腰走了过来,“再给支香烟,哨长。请你不要生气。嘿嘿,要是你能让我睡一会儿,你就是一位最好的哨长。到时评功评奖,我保证投你一票……”

火柴的红光里,他的眼睛眯得很细。卫安怀疑,上阵地前,他那口袋里的二十元钱不翼而飞,恐怕和童世杰有关。但卫安不想戳穿。戳穿了,饱以老拳?凭拳头,卫安自知不是童世杰的对手,再说了,还须在这战场上共同战斗,向他背后开黑枪,那就死得不明不白了,卫安默默地想。童世杰大口抽烟,拍着脑袋。“头好疼啊。太想睡了……”“熬一熬。再熬两个小时,到凌晨五点半,我让你睡。”“好。两个小时,我能坚持。我还不至于那么熊。”童世杰说。他伸头去撞波纹钢,笃,笃,笃!洞顶那么低,他蹲着,只要往上耸一点儿身子,头就撞着波纹钢。笃!他一头撞着。笃!这下更结实。笃,笃,笃!真怕他顶穿了波纹钢,顶穿了罩在头上的山。“叫你睡!”他说着,“看你还睡不睡?”笃!笃!笃!“别折磨自己了。”卫安说。至少是这一刻,他相信童世杰的表现是真实的,童世杰三天三夜没有睡了,到此刻,瞌睡的魔鬼已经可以轻易俘虏他了。卫安有点后悔,不该用冷水把童世杰泼醒。毕竟,有一个兵醒着值岗,也是够了的。刚上阵地,上级要求值双岗。再过一段时间,还不改作一兵一岗?要不然,仅仅坐岗,就把兵们坐死了。

传来一个罐头盒的滚动声。卫安迷迷瞪瞪地把耳朵贴在观察孔上,听有没有人的脚步声。那些老鼠经常把罐头盒踢得四下滚。在这时,卫安觉得童世杰不吭气了,转颈四望,黑乎乎地就见一尊泥菩萨歪在他的怀里,一刹时躲闪不及,卫安的额头被他重重地撞着,眼前金星飞舞。童世杰倒在卫安身上,立即散了架,手臂掉了,腿断了,躯体变成一捆棉花,瞬间发出呼噜。这呼噜还绝了,一声“呜”,一声“呵”,一声“啊”,一声“哗”,一声“唷”,一声“嘿”,声声不同,一声高于一声,逐渐地,一会儿如同雌猫叫春,一会儿如同野狗嚎寒,一会儿更如鬼哭狼嚎……推他,推不醒;摇他,摇不醒。拴在他手腕上的胶皮线还在,绕住了他的手臂,然而那已不可能把他从睡眠的深渊里拉上来。卫安鼓足睡意沉沉的一点劲,把童世杰掀开。童世杰的脑袋撞在那边的波纹钢上,软酥酥地瘫下去。那鼾声断了片刻,在两个鼾声之间出现一个很像痰塞胸膛、又好像临死前咽气似的咕噜,接着就是连篇的鼾声,连篇的,一声接着一声,一声比一声甜蜜,好像一个醉鬼,倒在烂水田里,正好觉得清凉舒服,就躺在那里了。会不会出丑,会不会从此永远醒不过来,那就不管了。

还观察敌情呢。观察个屁!卫安很想运足全力,在童世杰身上踢几脚,可他的这只脚也睡着了,抬不起来。他发现,他的脚比他的脑袋更贪睡。

13.失眠的折磨

[9号哨位]

猛地从铺位上坐起来以后,汪嘉梧说:“呵……”瞌睡又一次失败了,他搔着光脑袋。“还是没有睡着?”倪欢欢问。

从来没有看到汪嘉梧这么狼狈。倪欢欢立即想到中学语文老师要他们掌握的一个成语:“涕泗滂沱”。这个成语很难找到适用的情景,所以很难写进作文中。老师提示,某位同学的爸死了,妈也死了,甚至,用一个假设,所有的亲人一下子都死了,于是,眼泪鼻涕就像大雨一样流了下来。现在,倪欢欢知道这个成语的意思了:未必一定要死爹死娘,才会弄得沧海横流的。一时间,眼泪和鼻涕都出现汪嘉梧的脸上。他用力地擤着鼻涕,擤在一张卫生纸上,把纸团拢,瞄准一个空罐头盒。他没能把它掷进罐头盒里。纸团落在罐头盒与弹药箱之间的阴暗里。两串长泪从他脸上淌下。他的泪腺失控了。涕泗滂沱了,沧海横流了。

排长,不,应该叫阵地长的,侯春茂,向那边斜瞥了一眼。他靠坐在铺边的弹药箱上,托着一个罐头瓶,用刀具上的小叉子叉住橘瓣,文雅地送进嘴里。倪欢欢也坐起来。他也流着泪水。洞子最深处,关存道也坐着,模模糊糊的一尊,长时间里一动也不动--庙堂的角落里,常会坐着那种没有名称的小菩萨,很少让人注意到。倪欢欢搓了搓脸,力图做出微笑的样子。就是这样,他们又在屡屡挫败的睡眠里,流着辣椒水似的眼泪,困倦,烦躁,焦急,为逝去的每一分可以睡觉的时间感到恐慌,以祈求的焦虑态度,等待一次压倒一切的睡眠来临,似乎他们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睡一个平平安安、无忧无虑、酣畅充分的好觉。

现在是白天。白天可以睡觉。三个白天四个黑夜过去了,他们做过很多次睡觉的尝试,都没有成功。“报告阵地长,我要大便!”汪嘉梧说。

侯春茂还在那儿吃橘子,他的不锈钢叉子把玻璃瓶碰得叮叮作响,这是山洞里唯一可以肯定有人活动的声音。光线幽暗,睡意鲜红的血丝同样布满他的眼睛。人人都有了一双血红的眼,如同红眼睛白猫。不对,应该把阵地长排除在外。阵地长侯春茂是睡过觉的,晚上睡着了,中午也打过盹,只不过,总的睡眠时间比在上阵地前少了一两个小时。倪欢欢望着的景物都是模糊的。在他的视线里,侯阵地长没有把橘瓣喂进鼻孔,简直太神了。而且,他脸上神色安定,嘴里细嚼慢咽。“报告!”汪嘉梧又说。

阵地长喝一口糖水,把罐头瓶放在充作床头柜的弹药箱上,从旁边拿起一卷卫生纸,撕下齿形整齐的一截,耐心地擦了擦叉子,用一根指头合上,轻轻地放在弹药箱上。汪嘉梧居高临下地望着,魁伟的身腰微向前弯。倪欢欢听到了他那粗起来的呼吸声。这可不是好兆头。阵地长不动声色,又撕下一截卫生纸,擦嘴的时候,两拇指和两食指拿着卫生纸,其余六根手指伸直。这成舞台表演了!倪欢欢差点叫出来。从嘴上移开卫生纸,阵地长翻起眼皮,从下往上望,但望到汪嘉梧的大腿就停住了。“为什么不好好睡觉呢?”侯春茂说,“我讲过几次了,我不叫你们,你们只管睡觉。敌人不冲到洞前,我是不会给你们下达作战命令的。这场战争的基本要求,就是安心待在山洞里,不要无事生非!”

他说得够经典的,可汪嘉梧还说:“我真的想大便。”

侯阵地长把两个纸团放在弹药箱上。都像他这样讲究的话,倪欢欢发现,他这阵地上的兼职卫生员就好当了。过了好一会儿,阵地长说:“我这个阵地长,是管你们大小便的?或者,你还太小,要我这个当爷爷的端着你屙屎,是不是?”“大小便要报告,这是你给我们规定的啊!”“一会儿小便,一会儿大便。有你的,汪大个。”“上山以来,我还没有解过大便。”“是吗?看来我这个‘学生官’官僚主义很严重。”侯春茂自我解嘲地笑了,使得汪嘉梧那张快要发作的脸也松弛了,“瞧瞧,汪嘉梧,和我同一个哨位的,上阵地以后,还没有解过大便,我都没有注意到。”他说,“改一改。有错就改,还是好军官嘛!我向你检讨,汪老兵。好,我们这个哨位,从今天开始,谁要大小便,不必再报告了!有屎就拉,有尿就撒,有屁就放!”侯春茂撑着膝盖站起来,抓住两个小纸团,往洞颈那儿走去。“欢欢,不要只听我和汪老兵说相声。注意电话,知道吗?”“明白。”倪欢欢说。“汪嘉梧,你是我们连身材最高大、体魄最强健的兵。”侯阵地长向着洞口又背着洞内,“我呢,是我们连形象最猥琐的军官。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成了部队的‘学生官’。各哨位的官兵怎么搭配,你们说的‘连首长’,广义上包括我在内,研究了一个星期。现在看来,我们这些小军官的官僚主义也是有的,也包括我在内。天晓得这个哨位的洞口居然这么扁,这么怪。你要觉得不适合蹲在这个哨位,我就向连长、指导员报告,一定给你换一个哨位,可以随时调整,这话我说的。只要是由我所管的哨位,你到哪一个都可以。怎么样?想好了,尽管开口。你汪老兵不会怕难为情吧?”

侯春茂蹲下,脑袋伸进那洞颈中。他钻洞的动作又笨拙又滑稽,活脱脱是往鸡窝里钻的狐狸。钻了好一会儿,他的一双小脚才在洞颈那儿消失。汪嘉梧望着那里啐了一口唾沫,关存道则在洞深处眨眼。等倪欢欢望向关存道的时候,关存道把脸扭到另一边去了。

叫唤着要解大便的汪嘉梧被晾在那儿了,好像下蛋母鸡似的旋转了一会儿,他终于把一个空罐头盒放在屁股下,但听到的是他打哈欠的声音。

这个洞子是适于睡觉的。它几乎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好像一个地牢。总算从洞颈那儿弯进来一缕白光,朦胧地映亮小半只弹药箱,把洞内的人、石头、地铺、弹药箱,以及零零碎碎的杂物拴住,使之没有完全沉入黑暗。凭这缕侥幸漏进来的微光,他们可互相辨认,可以在大白天不点蜡烛的情况下自如活动。但是,他们既长时间地醒着,也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甚至连吃饭也由一日三餐减少为一日两餐。这无所事事的、无限充裕的、却又叫人无法安心入睡的时间,把他们困住了。这些灵魂,在时间的锁链里焦躁地喘息,学习着怎样适应。嶙峋的怪石悬在他们头上,低低的,黑沉沉的,把紧张的压力传给他们的感应神经。“解又解不出来。”汪嘉梧叽叽咕咕地说着。“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理由挨骂?”倪欢欢说。

从洞颈那儿吐出来两只脚,鬼鬼祟祟地试图落在地上。正好悬坐在罐头盒上的汪嘉梧发现情况不妙,其身子就往弹药箱上靠。从洞颈那里首先倒着退进来的分明是马中济的脚。转身的时候,他踩到了汪嘉梧的脚趾。让得太快,差点坐在汪嘉梧的身上,好在他的手按住了弹药箱。“你在干什么?”马中济的责问明显带着哨长的口吻。“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来了月经还是白带?这么麻烦。”

汪嘉梧提起裤子,把罐头盒放在弹药箱与石壁的缝隙里。“外面的太阳是不是很好?”他无话找话。“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也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马中济说。他是连里的语言学家,从来不会给你正面回答,至少留下几分之一让你自己去琢磨。“你们仍然没有睡啊?”这就有点大首长的口气了,“为什么不好好睡呢?”“能睡就好了。”汪嘉梧叹了一口气,“欢欢也不弄点安眠药来。”他在欢欢身边坐下,“到底是叫我们来打仗的还是叫我们来蹲山洞的?打就打,咱也不怕。‘死了屌朝上!’比这样痛快多了!”“这才刚开始,你的牢骚就这么多。”马中济说。他划燃一根火柴。“快吹熄!”汪嘉梧说。“怎么了?”“刺眼睛!你从阳光下钻进洞,当然不怕火光,可我们怕!”

马中济吹熄火柴。“我想点一支蜡烛。那就算了吧。”“汪大个,你也不要太烦人。”倪欢欢说,“想睡就睡,不想睡就坐着。”

汪嘉梧在欢欢背后躺下去。“第四天。”他说。“很快就会睡着的。”倪欢欢劝他,慢慢地拍打着他的大腿,“把眼睛闭上!我的好宝宝,睡吧、睡吧。‘汪汪汪,汪汪汪,我家有个夜叫郎。路人走过骂一声,一觉睡到大天亮。’一觉睡到大天亮,一觉睡到大天亮……”

倪欢欢突然想起了这首民谣。这民谣不是用来唱的。谁家婴儿要是患了“哭喊病”,没日没夜地啼哭喊叫,就在红纸上写下这首歌谣,贴在自家的墙壁上,让那路过的人们读这歌谣。这有功效吗?有的,还挺神奇的。倪欢欢隐隐约约地记得--想起来这是多么遥远的往事啊--那时候,祖母每晚都要唠叨,早点睡吧,欢欢,电视有什么好看的……呵,睡吧,汪老兵;睡吧,汪大个。路人走过骂一声,一觉睡到大天亮……“我来开一个水果罐头。你们想吃吗?”马中济哨长说。“嘴里是苦的。”倪欢欢说。“如果你有香烟。”汪嘉梧说。“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倪欢欢说。“香烟?排长那里还有。”“排长不抽烟。”“给。”马中济说,举起一只罐头瓶。“汪老兵。”倪欢欢说。

汪嘉梧在倪欢欢背后坐起来,使劲揉着眼睛。“你先吃吧。”他说。

倪欢欢只在马中济的水果瓶口喝了一口糖水。汪喜梧也只吃了一片梨,说“什么味儿都没有”。吃完,汪嘉梧踉踉跄跄地走向他自己的铺位,像一扇破门板似的倒下去。“请你们不要弄出什么声音,我求你们了。”他说,“人不睡觉,也是要死的……”

于是,倪欢欢,马中济,关存道,先后在自己的铺位上悄悄躺下。阵地长替他们这几个小兵去值岗守洞了!但愿这次能睡着,但愿……倪欢欢脑袋涨痛,眼珠子像要爆炸似的。

在这山洞里,洞顶的悬石仿佛都在戛戛地拥挤着摇摇欲坠。倪欢欢开始念咒语:我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放松;我在这里,我不在这里,放松。是的,放松;是的,放松……放松、放松、放松……电话上听说,7号哨位的童世杰又能像猪一样睡觉了。童世杰怎么拥有那样的幸福……汪汪汪,汪汪汪,我家有个夜叫郎……路人走过骂一声,一觉睡到大天亮……一觉睡到水来了……倪欢欢看到了水。水漫沙滩,水漫金山,水漫宫阙。睡吧。阵地长在替我们这几个小兵站岗呢,没事的。睡吧睡吧。这么多的水,汤汤的,泱泱的,渺渺的……

14.能把恐惧推给他们吗?

[连部]“我是没有想到。”连长说。他把子弹推进枪膛,再把它退出,从地上捡起,让它在掌中翻了几个跟斗,又把它推进枪膛。指导员望着白母鸡。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鸡冠一般红。这来往于敌我双方阵地的白母鸡,短短的几天后,已经认识他们了,文幼想。她大胆地毫无畏惧之心地进入他们的山洞,从此进入他们的战地生活。文幼把几粒花生米碾碎,放在地上。她侧着脸,望望他,鹐了半边花生米,又望望文幼,咽下了。“她信任你了。”指导员说。“信任我?她?这只白母鸡?”文幼说。“对!她相信你喂她的,是她可以吃的。”

一丝笑容从窦天柱的皱纹中像水一样淌开。鸡在啄食,那尖硬的略带弯钩的尖喙把石子缝里的碎花生米一粒一粒地捡出来。窦天柱,前来汇报工作的军工班班长,双手摩弄着膝盖,局促地坐在指导员旁边。这时他站起来说:“那我走了。”“就是连长的意思。”指导员说,“跟大家讲清楚,当军工是苦一点,白天背东西,晚上要给自己的哨位站岗。但是不管怎么样,站岗的时候不能睡觉。”“是!”窦天柱说。“打仗不苦,那就不叫打仗了。”连长说。“是!”窦天柱说。他望望文幼,就往外走。他戴着军帽,扣着风纪扣。连长和指导员都穿着翻领绿汗衫。这时指导员捋起一只裤管,搔一块红斑。这大白天的,他让蚊子叮了一口。叮咬他的蚊子肯定是最小的那种蚊子。连长用掌部拭着枪管,眼光也落在枪上。窦天柱钻出洞去,臀部坐皱的裤子褶折在他翘起屁股时自行绷平。在文幼的印象里,窦天柱好像没有任何必要特地到“连部”来汇报。当军工在体力上有点累,晚上还要站岗,这很正常,可和打仗的主题相比就显得次要了一点儿。窦天柱班长“喜欢汇报”,逢年过节,包什么饺子,做什么汤菜,喝什么酒水,在上级首长下连队时怎么炒菜,那都不得不让他至少往连部跑上三四次。来战场前,窦班长在省烹饪学院通过了一级厨师的考试,只因作战任务的下达,还没有得到相关证书。他每次出现在连首长面前都是受欢迎的,但他今天来得不合时宜。现在他是军工班的班长了,好像他还没有明白,文幼为窦班长想。现在,连长和指导员正在管的是战场,战场不是饭场,不是酒场,不是舞场,不是歌场。窦班长可能还没有想透,和平环境中最能让首长喜欢的那些技能在战场上不一定能用上。

现在,这只白母鸡从容不迫地啄着花生米。这是一只美丽而华贵的白母鸡。她的眼神明亮、柔和又很温驯。她体形肥硕,动态优雅,冠肌鲜红,羽毛皠白。她的跗跖--用民间的话说就是脚梗--也是鲜红的。她的脚梗乃至于直接触踏地面的脚趾,在这污浊的战场上不知走了多少遍,居然干干净净,即便用最挑剔的眼光看,也只沾着了少许污泥。这只白母鸡,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战场上生存,在敌我双方胶着的阵地上自由往来?“你就不要想得太多了。”指导员说,“还是睡一会儿吧。”“睡不着啊。”连长说。

电话员苗青睡着了。来这前线之前,连部没有电话员,接电话,上传下达,本来这是通信员的事,也许是在这无数山洞构成的前沿阵地上电话太多吧,文幼的职责被分出去一大块。也好吧。可是,现在苗青睡觉了,文幼还得替苗青守着电话机。苗青的铺在连长和指导员的中间,横放,靠那边洞壁。这个石洞大体上是圆形的,四个铺靠四边。苗青睡得很酣,现在洞外落下几发炮弹也不会把他吵醒,有敌人把刀子捅进胸膛他也不会睁眼。连长和指导员的眼睛都是血红血红的。每天晚上都有真假莫辨的敌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法得到肯定的判断。枪声惊扰枪声,爆炸声惊吓爆炸声,就这么着。从他们的红眼睛里可以想到刚过去的一晚上有多少电话报告“敌情”,真真假假,没完没了。“小文,你想睡就睡吧,反正我和连长都没睡。”指导员说。连长又拉枪栓。子弹跳出膛,在他手心里。“这样下去不行。”指导员又说。“我不想睡。”文幼说。连长和指导员都不睡,他怎么敢睡。

指导员拉下裤管,站起来,两个大拇指捺着太阳穴旋转。“有些情况,上阵地前是预料不到的。”他说。他的翻领绿汗衫后襟从皮带下滑了出来,翘开着。连长把关好保险的手枪丢在铺上,目光直直地望着指导员。“我也在想,”指导员继续旋转着大拇指,“这么长时间,那些老大哥是怎么守在这里的?”“他们有办法呵。”连长说,“在我提前来阵地见习的一个星期里,我给他们总结了两条战术:第一,乌龟战术,缩在洞子里不出动;第二,收买战术,把自己吃的罐头省下来送给对面(敌军)。”“你这不是取笑他们吧?”

连长的红眼睛用力眨着。“把罐头放在洞外,让他们拿走,这和送有什么差别?他们拿了罐头,也就滚回去了。”“这不是避免伤亡的好办法吗?任务毕竟是保住这些山洞。”指导员笑了一下,笑意从血丝和眼泪中渗出来。“不!”连长说,“我要让团长下放打迫击炮的指挥权。假如这不是团长能决定的,我就直接给师长打电话。”

白母鸡往连长的铺上跳。指导员向她摆了一下手。“小文,她可能会在我们这里下蛋!”“馋嘴。有鸡蛋粉吃就可以了。”“不上战场,我还真不知道这罐装蛋粉都是蛋黄,没有蛋青。”“战场是个大课堂嘛。喂,老申……你是不是在听我说话?”“当然听着。”“我想,我们应当用袭扰来反袭扰,用偷袭来反偷袭。当然可以不这么做,虽然这是最好的战术。总之说什么我们也要把恐怖推到他们的阵地那边去!只有让他们昼夜不宁,我们才能安宁!”“这些想法不错。但是小韩,当务之急,是把我们的阵地改造一下,改造得像你刚才说的,能住,能藏,能打。首先是能住。不可能像住营房,至少比现在好一点儿。现在这样太糟了……”“到!”苗青很响地说,从床铺上坐了起来。他的眼睛还闭着。“怎么了?”连长问。“马上就好!”苗青找衣服,两只手在枕边乱摸。“做梦呢。这小家伙。”指导员说。

连长走过去,在苗青的头上轻轻拍了一掌。“睡你的吧!”他说,“大白天做梦,好意思?”“你没叫我啊?”苗青觑着眼望。很快又躺下。脑袋还在枕边动,鼻孔里已发出轻微的鼾声。

连长和指导员互相望一望。“小家伙终于睡着了。让他好好睡吧。”指导员说。他弯腰拾起铺上的一封信。那信是自行开口的,开口处呈锯状。信封的纸张很薄,白颜色。“你到20号(哨位),顺便往22号拐一下怎么样?”

连长没有接。“你不先跟廖成先谈一谈?”“谈?”指导员挺了一下眉毛。他拿着信,在另一只手上拍着。连长弯下点身子,向洞外张望,那动作好像是向一间小房间窥望,因为他把手罩在眉毛上。洞外亮着半下午的阳光,阳光照着各种废物:破纸片、烂菜叶、装大小便的罐头盒……在这一片垃圾的那一边,翘着一截枯枝,枝头挑着一条发黑的红短裤,好像一面旗帜。连长早说要把那旗帜去掉,可是又不准随便过去,谁也不能断定那底下埋有多少地雷。“都在我这里放了两天了。”指导员拿着那封信在手掌上拍。是啊,送上阵地来的家信,那是特别珍贵的,最好立即转到士兵手中。“过一段时间再说。”他从枕边拿起塑料皮笔记本,把信夹在当中。“你说呢?”他问,当然是在问连长。

连长伸直腰打了一个大哈欠。“不行,我得睡一会儿。”他自嘲地摇着头。“睡觉会成为一个大问题,从来没有想到过。”“听说二排长侯春茂睡眠状态良好。”指导员说。“是吗?我倒没有问过他。”连长已经躺下了。“看来侯春茂的心理素质不错。”指导员望着连长。“你是说,他的心理素质比你和我还好?”连长突然坐起来,“不会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每次给9号哨位打电话,都让我……怎么说呢?都让我‘有点’忧心。老申,我现在想同你说一句心里话,你愿不愿听?”“说吧,不要搞神秘主义。”“在我们连,四个连级干部、四个排级干部(包括司务长)--呵,现在‘排长’叫‘阵地长’了,--我最担心的是侯春茂……”“你是想说,侯春茂可能最先牺牲?”指导员去找毛巾。“倒还不至于……”连长躺了下去。过一会儿,他说:“我是替他担心啊。等着看吧……”

文幼赶紧拿起一块破毛巾,擦拭电话机。这是一部二十门的小总机,落后是落后了一点儿,但保密性能挺好。

15.上阵第一爆

[22号哨位]

这是两只谨慎的脚,印在石子上,轻轻的,后跟着地缓缓移动上身,这样一步一步的,正朝他们的哨位移来。一块小石子被踢响,跳了一尺多远,落在另一块石头上,“笃”的一声,继续往前跳,力量减弱,弧度降低,距离缩短,落下去,又是“笃”的一声,再往前跳,好像一只青蛙似的一头撞在另一只空罐头盒上,弄出“晃”的一声,落进小坑里不动了。铝质的易拉罐晃动着,忽左忽右,在凄迷的星光里眨着微光,眼看就要稳住,不知怎么却滚了起来。这时,蹑足移动的脚音停顿了,那个兵保持着踢响石子时的瞬间姿态,端着轻型冲锋枪,手指按着扳机,上身向前倾,重心落在后脚,脚上没有穿鞋,五个脚趾成扇形散开……这些敌兵,廖成先想,摸阵地的时候总是赤脚,把敏感的脚底当作探雷器,在密密麻麻的爆炸性障碍物的缝隙里行走,就那样观察他们、接近他们--那罐头盒还在滚动,从一块大石头的平缓面爬了上去,接着停住,再往下滑,中途改变方向,退到石块下在一棵小树桩那里,犹豫片刻,继而加快滚速,跳过一个小弹坑,摇摇晃晃地滚进一大堆空罐头当中,那些空罐头盒纷纷动摇,互相倾轧,各不相让。--忽然那兵飞快地跑动,闪到洞口的右侧,往那山坡上爬了上去。听声音好像是这样:按住一块大石头,一下子收身上去,站起来,挎着冲锋枪,看了看脚步前的一小块地方,一只脚步往前探,不是怕弄出声音,这时他已经一点儿也不怕弄出声音,那只向前探的脚踩住一块光滑的且有几道斜纹的石头,落在后面的那只脚则用力一蹬,整个身躯移上那块大石头。--与此同时,那堆空罐头盒往山坡的低处垮了下去,连续不断地往下滚,如同这个世界原本就是由这些空罐头盒堆成的,只要稍稍有点外力的碰撞,就会在顷刻间崩坍,盒子上美丽的商标和图案,以及引诱性很强的文字只不过在崩坍过程中显示了一些破碎的一晃而过的彩色,而这些曾经迷惑人心的彩色闪光又出现在凄迷清凉的星光下,望过去益发模糊,好像就是这奇异的蛊惑人心的闪光在那儿不可阻挡地向下溃流……

最后什么都停了。空幻的黑暗,像松软而又厚重的石板,压在廖成先身上,让他感到憋闷和窒息。突然间,他的眼皮剧烈抽搐,眼前出现破破烂烂的亮光:一浪一浪地波动的曲线、斜线,白炽的碎点子,从黑暗深处快速推来并且疾速扩大的空心圆……在无力驱赶的睡意里,他意识到身上又在冒汗。冷汗打湿的衬衫贴着疲软的肌肤,在腋窝,在肋间,在大腿上,汗珠痒痒地爬着。他趴在洞口,紧握着冲锋枪,眼皮一阵又一阵地抽搐。

从见习的头一夜开始,他就这样趴着了。这个哨位,也就是这个小山洞,只能住下两个人。那个哨员下了阵地,他充当了老哨长的新哨员。老哨长,也许是在这小山洞里待得久了,脸面虚胖,肤色苍白,不过,他那双近视眼恐怕与此无关。一次,他在洞外掉了眼镜,进洞后大发脾气,逼得廖成先冒着生命危险,替他把眼镜找回来。廖成先总想问他,他这近视眼不该是在当兵以后患上的吧?然而,老哨长总是哀叹关节痛,总是说,全连甚至全营都知道他有风湿性关节炎(附带的还有不算太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就凭这一点,下阵地后也应给他记个三等功。他还总说,正因为他眼睛近视所以耳朵特别灵敏,已经三次化解了敌人摸哨的危险,“你要不信,可以问我们连长。”老哨长强调。在廖成先上阵地的第一天,这位老哨长就把通宵守洞的任务派给廖成先:“这能让你尽快熟悉阵地情况。不要轻率开枪,这是基本要求。”

可是上阵地的第三天廖成先就开了枪。想也想不到的不速之客。来了一条蛇,从洞口上方倒挂下来。它的脑袋抬得高高的,使整个蛇身如同一只钩子。它张着嘴,细舌头一掀一掀的,向他吐来一股一股腥骚的热气。他觉得自己是只小青蛙,处在蛇的攻击之下(现在,连长给他的代号就是“青蛙”)。一开始,他感觉这条肥硕的银环蛇不像要把他当作它的口福之物,它只是想同他闹着玩。它悠悠地荡着秋千,有时把它的脖颈伸直,那头几乎伸到他面前。洞外有月光,月光折射进洞,淡淡地映亮蛇身,把它的银环映得像美人脖子上的项圈。它那明亮的小眼珠正戏谑地眨动呢。危险在这时出现了。他分明听到,哨位前方响起了蹑手蹑脚的、鬼鬼祟祟的、心怀叵测的声音。这样的声音有好几个,活动在午夜阴森森的寂静和哭丧似的幽暗风声中,把那由冷汗、困盹和疲乏所织成的网拉紧了。这银环蛇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想把它赶走。他向它抬起枪杆。它昂起头来,脖颈一刹时鼓得很粗,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涅白的毒牙。他的枪抖着。蛇的三角形脑袋往后缩,眼睛瞪着枪口,忽然向枪口扑咬过来。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枪声。他失控中扣响了扳机,子弹打进了蛇的嘴巴……蛇掉下来了。老鼠在洞外四下奔散,像一阵落到瓦片上的骤雨。这是他上阵地后打的第一枪,让银环蛇的脑袋开了花。老哨长从他身后爬过来。“浑蛋,谁叫你开枪?你把哨位暴露了!”他那愤怒的眼睛和银环蛇发怒的眼睛有着一样的神情……

响起敲石声,在他们的洞口上,他的身上。一声,两声,三声……接着那石头滚下来,落在洞口前,跳起几公分高,滚进洞来。他连忙把它捺住。

这时他的眼皮又突突地拉扯。他感到自己在发抖,汗水很凉。一条胶皮线拴在他的脚腕上又拴住邹旺泉的手腕。他想到了胶皮线的用处。他用这只脚拉人,没有把邹旺泉拉醒,只听到鼾声中断了一下。那鼾声香极了。

廖成先也想睡,真想沉沉地睡上一觉,再不管洞外的骚扰。这骚扰没有驱散他的睡意,他发现,反而使他贪婪地想要睡着。也许他的神经、他的精神都到了不愿再支持他,想把他抛弃不管的极限,他觉得他正在被自己遗弃。那夜阑神秘莫测,惴惴不安,像从黑暗的棺椁里,从密闭的困乏和瘫软的最深处--像一只秒表突然被按住,又突然开始走动前的、本身无所知觉的停止、滞固和寂静--逐一往复,茫茫然地响着。他的手在意识的深渊底下抓摸,以为应当是泡酥酥的温软却感觉到坚硬的棱角。他的眼皮一下睁开,好像睡过一大觉似的。

当!石头敲击洞口波纹钢的声音清脆悦耳,在左侧。确实有敌军摸了上来,确确实实。那人在洞口上下绕了一圈。当!当!又敲了两下波纹钢,好像在催促,快把罐头掷出来,罐头,罐头!“把这三个罐头送到洞外去!”老哨长曾这样指教他。由于很近,那折射进洞的月光点在他的两片眼镜玻璃上,好像是瞳孔长歪了似的。他拿着手榴弹,弦线上的小铁环荡来荡去;浮肿的脸面在暗淡的月光映照下显得白而滑,快要吹胀的猪尿泡也有同等性质的光泽。快点,叫你送出去就送出去!那口气高高在上骄恣蛮横。现在想来那晚的月光不怎么亮可当时钻出洞口以后就觉得那月光白花花地照亮了整个荒凉的阵地。廖成先感到莫名其妙!假如叫他把三个地雷埋到洞外,他不会惊诧,然而那是三个罐头,三个分给他吃的罐头,一个菠萝,一个梨子,一个苹果。老哨长把自己的罐头藏了起来,却逼廖成先把罐头送给敌军……这是个经验,老哨长说,你记住吧。他们比我们更穷,为了拿一个罐头都不怕送命。就把罐头给他们,求一个太平无事……当当!当当当!敲击声忍耐不住地发起火来。这家伙以前一定经常来拿罐头,成了习惯了。黑影从洞口闪过,闪到了右侧,速度之快,使廖成先来不及扣扳机。右侧的波纹钢又被敲响:当!当!当!

可能敌兵左手握着石块,右手提着冲锋枪,现在那枪尖离洞口很近,只要他把枪往洞里一伸,砰砰砰,廖成先就到此结束,老乌鸦化成火凤凰……现在廖成先的枪打不到对方,而对方随时可以打到他。他想象着这一情况的发生。还有几秒钟。最多几分钟。敌兵在和廖成先打神经战,逼他把罐头丢出去,还要丢得温和,丢得客气,以免在黑暗中找不到。那敌兵在洞外呼呼喘气。近洞口的石块上有石英在幽幽地发亮。烂菜叶和粪便的臭气十分浓烈。石头硌痛了廖成先的肘部。一股夜风进洞,他打了一个寒噤。--现在他的处境是无可逃逸地等死。如果他看错了,那人拿的不是冲锋枪而是喷火器,那么他和邹旺泉就会在几分钟内被烧死,并且燃爆洞内弹药箱中的手榴弹、地雷、六〇炮炮弹、爆破筒,把山洞炸塌,埋住他们两人的尸骨。未来的考古学家想到这里寻找历史上的这场战争的痕迹,将只能采掘到一些弹片,一些变成了化石的餐具,还会为他们这些古人在战争中使用这样落后的兵器装备而发出感慨。他手边有雷障引爆线。他为什么不炸死那敌兵?--廖成先突然想了起来,把胶皮线和方电池拿在手中。--他现在要炸死这个敌兵。他觉得手指抖得厉害。线头上的钢丝发白。砰砰砰!一梭子弹打在洞口,石子上迸出灿然火花。--敌兵发出警告了!就在这时,响起踩着石子跑下坡去的脚步声,一个黑影在他们作为预备的“跳板洞”那里闪现,似乎要进洞,要在那个洞里继续和他玩。他一下把线头按在电池上。

那沉闷的爆炸声中,廖成先听到一声凄惨的尖叫。与此同时,他也被一块黑影压住,短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白。恍恍惚惚的,觉得有人在推他。“炸到敌人了吗?”邹旺泉突然醒了。

廖成先呵一声。“好像炸到了。”他说,瞌睡一点儿也没有了。

16.至少要见血

[跳板洞]

晨雾在洞外悠缓游荡。蹲在22号哨位这个低矮的石洞里,连长韩延庆对廖成先动作的迟缓有点儿不耐烦。廖成先跪着,把枪横在膝上,枪尖朝洞口,打开保险推上子弹,再关上保险。金属的碰击声动人心弦。“今天至少要见血。”韩延庆说。

廖成先的眼里布满缺少睡眠的血丝,脸上发黄发白,泛滥着连日来高度紧张引起的疲劳。这个兵也真是的,年纪不大,眼角的鱼尾纹居然这么深,好像水流在黄土山上冲出来的沟壑。一定要见血?这个念头有点莽撞,很危险,廖成先叽里咕噜地提醒着。在连首长面前,他对什么有意见,就这样叽里咕噜地,如同自言自语。他用这种方式表达异议,又不让军官们感觉到他有意顶撞,也算为兵之道的一法。洞外,满眼的雾,像层层重叠的金丝绒帷幕,垂挂、飘移、拂动在两军的间隔地带。危险?危险个屁!阽临危险,一个兵应当怎么做?“我必须见血!”韩延庆重申。

廖成先从连长的脚前走了过去,猫着腰。一双泥垢鲜明的光脚套着胶鞋,膝盖微微弯曲,左手摸地,右手提枪。就是这样一个兵,你叫他去死,他也会去,不是不知道要死,而是知道不能不去,索性还是默默地自觉自愿地去。他想过有可能收到什么样的信件吗?如果他看了那封信,还会这么俯首帖耳、规规矩矩地陪着一个小军官去“跳板洞”那里查看吗?会。他会。不可能不会。至少见血,这是肯定的。现在廖成先钻出洞去,那翘起的臀部有一块油渍。是煤油,还有煤油的气味。连长握着手枪,跟在他后面。他闪身往洞口右侧去了。

韩延庆跟着出去,在洞口外单腿跪下,迅速在左右观察。左手在脸前划了一下,几乎撩着一把水湿的浓雾。早雾比他刚才来哨位时还浓厚了,视线也就三四米,很安全。手枪保险被拇指用力地抹下去,枪栓拉出来,子弹被轻轻地推上膛。这支手枪被韩延庆玩熟了。

朝阳的波粒,像从舞台侧面打过来的灯光,穿透浓雾,并在其中闪耀--不是那种强烈的、令人炫目的闪光,而是那种远为奇妙的淡色彩的颤抖。在这色彩朦胧的迷雾下,这片战场特有的垃圾散发出污浊的气息,由于早晨,这气味倒有点清凉细腻的特点。对面敌军据守的山头在雾中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油绿的块块,忽隐忽现,时大时小,有无相替。廖成先也单腿跪着,这时提醒说:“你看着我的脚印。我踩哪里,你也踩哪里。”

跳板洞隐约在雾中,但目测距离不到十米。它的开头像一座扁坟,这一头高那一头低。洞口高约八十公分。两军之间有不少这样的洞子,像跳板,谁都可以利用。廖成先向那里走去,身体弯得不够低。他的脚落在一根很像地雷绊线的细铁丝旁边,又从那里轻轻提起,落在前面的一块石头上。他只踩踏那些从泥土下突出来的挖也挖不动的大石头,忽左忽右,拐了几个弯,有一个弯,还要倒着走几步。连长从他走出的这条路过去,侧身跳进跳板洞。“你到这洞里来过吗?”“没有。老哨长在的时候,不允许我过来。”廖成先说,“他们在这里守了那么长时间,却从来没到过这里。”“那……”“我白天老盯着这里。”“呵。”韩延庆说。洞内的情景是一眼可以看完的。石头,只有石头。没有别的,更没有尸体,满满一洞的空白。连长摆了一下手。廖成先向洞的那一端走去。只有石头,石头。他在那洞口监视,身前有一块大石头,手指按着扳机。怎么会只有石头,没有敌人的死尸?有一截丢下的断肢也好,哪怕是一件炸坏的武器。只有石头。只有石头。在这么看了一下以后,他们应当赶快离开。停留在这里是危险的,何况还要在军工送货的时间内返回连部的山洞。可是,应该有炸死或炸伤敌人的证据。要不,是廖成先和邹旺泉都听错了?他们说在爆炸后听到了敌兵的呻唤声。

洞很小,当然要挤下一个班的人也没有什么问题。韩延庆看到几个烟头。有一小摊柴木灰。碎石底下露出一点压扁了的易拉罐边,好像是他们从老大哥处得到易拉罐后,不愿带回去和同伙分吃,在这里吃掉了。还有一些小枯枝,一些长在石缝里的青草和青苔。平放的石头可能坐过人。“血!连长,血!”廖成先说,望着这边。

哪里有血?“在你鞋上!”他又说。

韩延庆低头看胶鞋。鞋后跟果然有血,在他脚下的石子上也有血。这一摊小石子,在他踩动之前,就被动过了。他一踩,原来朝下的一面被翻了过来。石子上有血,石子缝里有血。他用脚刨开这些小石子。下面一摊血。他弯下腰,接着蹲下。这就好了。有血!血已渗入泥沙。这摊血发紫。好多石子沾着衃,但它是才干的。他捡起一块带血的石子,拿到眼前看看,放在鼻前嗅嗅。是晚间流的血,还有腥味。“太好了!”手指在地上的一汪紫血中戳了一下。血液上凝聚了一层皮,好像冷下来的牛奶上的那一层油脂。刨开这层血皮,底下的血是鲜红的、浆汁的。“这真是太好了!可惜没有带照相机。”--把这摊血和这跳板洞摄下来,是一张最有说服力的照片,看营长团长师长还有什么可说的。韩延庆突然感到全身发热。他决不会也决不允许他的兵虚报战功。对,至少要见血。他们开始消灭敌人了!战争是人类生存法则的浓缩!这话,嘿,就是他今天发明的!他不会让他的部队像以前守在这里的部队那样当“守洞乌龟”。下一步他就要求把六〇炮的使用权下放到连队……“行了吗,连长?”廖成先在那里望着连长,“你已经见到血了。”

韩延庆迟疑了。刚刚见到血,就这么快地走了?“你带香烟了吗?”他问。

廖成先迟疑了一下,开始拍摸衣袋和裤袋。这个兵就这样。有没有带烟,自己不知道吗?连首长一贯都要大声地在队前询问:“有没有信心?”全连一定大声回答:“有!”多么简单的事,被廖成先搞复杂化了。还算不赖,廖成先摸到香烟了。一只软壳的烟盒,瘪塌塌的,皱巴巴的。他的手还在发抖。抖着的手,从那烟盒里取出来两支烟。一看就知道两点:第一,那烟盒里还可能剩下一支烟;第二,那盒烟,是他上阵地后打开的第一包烟。这就不管了。廖成先躬着腰,把烟递过来;又躬着腰,手忙脚乱地从同一裤袋里摸出一盒火柴--可想而知,火柴盒也被弄扁了,大概一万年以前买的吧?--还是躬着腰,摸出一根火柴。他找到一处容易划燃火柴的黑纸。把火柴划下去,火柴梗断了。这个兵!等第二根火柴点燃时,他脸上露出一丝肌肉僵硬的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仍然躬着腰。韩延庆为了点燃烟,也不得不跟着躬下身去。长长地吸了一口烟以后,韩延庆就用那根夹着烟的手指向一块可以坐的石头。“你坐一会儿!就在那块石头上,坐一会儿!”

这个兵。非得要连长也跟着他弯腰!韩延庆想着,眼角瞥见廖成先坐了下去。自己,韩延庆,重新走到那摊血迹前,躬下身腰。你不要讲,这还真的是一摊人血!他进一步躬下身腰,审视一小摊石子中的血。人血和鸡血、鸭血、鹅血、猪血,在质地和颜色上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嘛!嘿,这事给闹得,好像在喜马拉雅山脉的南侧原始森林中发现了人猿似的……香烟在他指头间弯曲、折断、揉碎……他突然挺起腰杆,向洞口挥了一下手,“走!”

撤得很快。这次,韩延庆走在前面。

邹旺泉守在那哨位洞口,握着半自动步枪。怪了,邹旺泉的眼睛黑白分明。邹旺泉的睡眠状态很好?韩延庆想问又没有问出来,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辣乎乎的。一个睡眠不好的连长去问一个睡眠很好的兵,这成何体统?难道一个“小兵癞子”临上阵地的心理状态能比一个“连长”还要好?你问得出口吗?终于见到血,这就可以了。打仗嘛,怎么可以老是见不到血……

廖成先钻进洞去。韩延庆再次在洞口一侧单膝跪下,提着手枪,快速环顾一下两侧。他打手枪,出枪动作非常快。他说:“我不进来了,马上就走。喂,假如让你俩把这山洞改造一下,改得能住、能藏、能打,你俩打算怎么干,想过没有?”

邹旺泉扭过脸去。廖成先在洞内刚好转过身子来。洞内空间的高度太低,他必须钻到里面才能转身。他们互相望着。廖成先抬起眼来,那眼睛和那脸面都有一种生病的先兆。雾正开始转淡,变得有点恍惚了。韩延庆往洞里退进去一点儿,再进去就不行了。这个洞还没有那个跳板洞的空间大,好像一节盲肠,住在里面的这两个兵就像落进盲肠的两粒石子。大石块构成这个洞子,不是用凿子或钢钎所能改动的。“你们想一想。”连长说。

廖成先望着。他单腿跪在那里,一只手掌不自觉地摩挲着膝头。假如对他说,指导员那里有一封你的信,你的未婚妻让她哥卖掉了,他会有什么反应?现在他的眼睛红红地眨着,有一种不给他具体指示他就什么也想不到的并且正在那里猜测连长的意图的惶惑,他像一个孩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审视着严厉的苛刻的要求很高的父亲……韩延庆想,现在他这困乏的眼里还有某种等待的希望。还是让老申指导员先跟他(廖成先)谈一谈。“这个洞口要加固。进出还要尽可能地方便一点。”韩延庆说。

廖成先点一下头。邹旺泉也点一下头。这一对倒是很般配。“保持警惕!”韩延庆说,准备在洞口前站起来。

雾底下,可以看到暴露在地面上的六〇炮弹、爆破筒和地雷。这些爆炸性障碍物已开始见血。它分布在成片成堆的垃圾当中。泥土被炮弹的爆炸力翻过来又覆过去。青草多数长在新土上。曾经茂盛的树木大多成了残枝,狼藉地横着竖着。苍蝇叮在装大便的罐头瓶上。有只老鼠跑过去,那苍蝇飞起来,黑乎乎一片。他们守卫着这片土地。已经开始见血了!这才像个战场!

第二部 我们赤裸着

1.水凼里是有一些落叶

[军工班]

听到班长在喊:“傅聪,不要跑得那么快。”傅聪的两只脚不想听班长的,尽管他心里倒有些犹豫。

往雾底潜行,看着鞋尖把露珠从草梢上踢落,再把它踩扁,这感觉好极了。小路两边的杂草、荆棘和小树上,然地挂满了露珠。现在他不太注意路边的草丛里可能埋着随时都会跳出来的死亡。朝雾一层一层的,覆盖着山坳里的草木和宁静,覆盖着美丽和腐臭,覆盖着安详和危险。小鸟清脆地在浓雾外啼啭。傅聪比较喜欢听鸟鸣。他祖父养鹦鹉,他小时候也常用弹弓打麻雀,鸟的鸣叫总能激起生命的欢乐。现在,小鸟的叫声还有别一种滋味,湿淋淋的、酸溜溜的,自我陶醉而不顾一切,更不顾他们这些军工怎样在险巇的山道上往返奔波。他摸了摸胸前的光荣弹,它又开始发热了。

这一角很安静,因为鸟在鸣,水珠滴落,沥沥地抖进水凼里。傅聪望着那股细细的清泉。虽说下了一两场大雨,水源却仍不丰沛。旱季的末尾,大山快解完泉水了。枯叶堆满溪沟。溪沟似乎笔陡地挂在岩壁上,沟中隆起一个圆润的小阜,上面长满毛蓬蓬的青草,枝叶交颈,底下阴凉,袒露出一处隐秘的泉源。纤细的柔草从小阜上弯下来,半掩着一个扣眼似的小洞。似断似续的细流就从这小洞里涌出,把那夹缝弄得一片潮湿。小洞旁边鼓起两道棱,望着好像很柔软,点布着些颗颗粒粒的石子,长着青苔和蕨科植物。在这软唇似的棱坎两侧,有着浅而宽的小沟,沟底细腻而光滑,也长着苔藓。喜好在背阴处卖弄风姿的凤尾蕨,半边叶子拖在水中,半边在轻风中招摇。那股细泉涌出以后,很快遮住一个似乎深不可测的暗洞,继续跳跃着下淌,在绿光里一亮一亮地闪。就望着,空虚的落寞和惆怅弥漫傅聪的心头。而在草木纷披的泥径上,班长他们十二个兵下来了。傅聪突然发现,岩壁上,那个小阜下方的暗洞里,竟长着一枝不足一米高的小竹,竹梢上停着一只别有用心的红色大蝴蝶。“打水的时候还是把盖子拧紧!”班长说。

傅聪眨了两眼,明白班长在说什么了。他真的不敢保证他会用光荣弹自杀。不是他怕死。要你死的时候,害怕不能帮助你。他只是想,他不敢保证,他会把光荣弹的弦线拉掉或者不拉掉。你知道,那只要犹豫几秒钟就够了……“嗨!”曹靖说。“啊?”傅聪说。“快点打水吧。”班长说,水凼的边沿,被轮训部队的军工,现在又包括他们,踩得很光滑,光滑得好像尿盂的边沿。“当心滑进水里,大家注意点!”班长又说。他是个尽职的班长。

曹靖的肩膀撞了傅聪一下,同时眨了一下眼。傅聪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曹靖的肩膀湿漉漉、凉冰冰的,比傅聪的凉得多。他们只穿了一条短裤,一双胶鞋,戴一顶钢盔。“噗!”一个塑料桶丢进水凼里。黄色的泡沫溅起来落在黄色的泡沫上,在泡沫上打出一些小洞。黄的泡沫迅速聚拢来裹住白色的塑料桶。只有泉头入水的那一小片没有泡沫。霍士尧蹬着水边的一蓬茅草,提着塑料桶,把泡沫往两边驱赶。在他手底下出现的水,很难说是清澈的了。急救包在霍士尧的胸前晃荡,就像小孩子的香囊。傅聪突然想起,在他老家,过端午节的时候,老年长辈仍会往小孩子的脖子上挂香囊。香囊里装的是一些中药粉,据说那有防毒解毒的功效。“雨季不能按时到来,这水凼就干了。”不知谁在说,傅聪没有留意。不过,谁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干不了。”曹靖说,“这个泉眼很性感。”

没有人应和,无非小鸟还在叫。鸟啼声在浓雾外跳来跳去地响着,让傅聪感觉到不可控制的愉悦。

水中有很多长了绒毛的粘附浮泥的枯叶,或半沉半浮,或积在凼底。无数的孑孓在水中浮游。水有股腐烂植物的怪味,可能还有死人的气味。你不能断定,山上的荒草杂树中就没有遗忘的尸体。这个尸体的姓名可能被登记在“失踪人员”名单里,原因仅仅因为清理战场的时候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可他就在这山上的莽草和爆炸物当中躺着,被各种只有动物学家才能叫出名字的虫豸嚼食……会聚到这凼里的水,都是历经千辛万苦的。有时候,你想一想曹靖的那些怪诞的话,竟是最有道理的。我们这加强连的人都喝着这凼里的人。路过这里的兵,以及个别大胆的当地居民,常会跳进这凼里洗澡。他们这些背水的军工,是用钢盔把水舀出来洗澡的。他们自己也喝这里的水。他们知道怎么保护这凼水……

想到能洗澡,傅聪又想当军工了。下落的泉水点击水面,叮叮咚咚,波纹一圈接着一圈,推入高而厚的黄色泡沫底下。无疑的,从那幽秘小洞里涌出来的泉水是清凉的,没有臭味,没有太多的杂质,但一落进水凼里,就开始发出异味。他弯腰打水,光荣弹顶着他的胃部和小腹,好像要顶进他的肚子,成为他肚子里的一个硬物。他真怕它爆炸。骗你就是小狗。它爆炸过几次,把他的梦炸得支离破碎,只见梦的胳膊和梦的脑袋一起飞上天空,盘旋,翱翔,飞升,下降,梦的血把梦也染红了。话说回来,不挂光荣弹的人,也别想在哨位所在的山洞外洗澡。哨位上的兵,不洗澡,不洗脸,不刷牙。他们接触不到这样自然的水。能保证他们做饭用水和日常饮水,就是他们的万幸了,而这要看他们这几个军工给他们背多少水上去。

班长他们向山上走去。水珠从他们背后的水桶底下成串成串地掉落。“你们几个快一点!”他在催。

霍士尧站不起来了。水桶拖着他,把他吸在地上,仿佛那水不愿上山。两桶水整整九十斤。他硬要背两桶。傅聪不想逞能(当然他不会说霍士尧逞能)。日子长着呢。在信中,妈要他机灵一点儿。她以为,他这儿子能机灵到躲开向他射来的子弹,她以为他踩着地雷也能机灵地不把地雷引爆,她以为他在当俘虏前能机灵地决定拉不拉光荣弹的弦线,她以为帮他找了老婆他也不知道怎么为她弄出孙子孙女来……霍士尧的肚皮往里缩,两只手都按在地上。傅聪相信凼里的水不愿上山,它怕人们把它喝掉。如果霍士尧觉得只有用他的四肢才能爬上山,他一定会用四肢爬。他那赤裸的肋部都是泥水。一个人身上有几根肋骨,只要看他现在的肋部,马上就能数清楚。霍士尧是那么瘦,就像附着一层皮肉的骷髅,可他坚持每次背两桶水。“你行吗,霍士尧?”傅聪走过去,从背后帮他提起水桶。

霍士尧稳住了,喘了两口气。“今天怎么搞的?”

2.哨长交上了“地雷运”

[7号哨位]

没有必要为在原来的洞口外修一个掩蔽部感到高兴。是的,可以把新修的掩蔽部当厨房,在这里做饭,少嗅一点固体燃料的恶浊气味。卫安还在那里挖,把土一块一块撬起来,装进纤维编织袋。只能在军工送货的一早一晚两个时间段,还要趁着有雾,拼着力气挖一点。尤清园收回视线和想法,把炒好的菜装进盘子里。缪云棠把菜盘端去,放在地上。尤清园想到,他一定要用弹药箱做一张桌子,能吃饭,还能用它打牌下棋。

现在,菜盘子都放在地上。精赤条条的童世杰蹲在菜盘子前,先在那儿尝菜了。他的手很脏。他就用猪蹄一样的脏手抓菜吃。“马马虎虎。”童世杰说。他至少可以用米泔水洗一洗手,可他没有。

尤清园真想用锅铲敲一下童世杰的脑壳。尤清园是很会炒菜的。入伍前,尤清园当过好几种师傅--剃头师傅、木工师傅、泥瓦匠师傅、拖拉机师傅,还有厨师……一路学下来,他觉得当厨师最没有意思。所谓“众口难调”,厨师的手艺,任由各种臭嘴歪舌的乱评议,吃力难讨好。连童世杰这种什么手艺也没有的猪蹄手,到了前线阵地上,还可评价他尤清园炒的菜“马马虎虎”。“你不能叫他一声吗?”尤清园说,“不要挖了。一起来吃吧。”“他喜欢挖,你有什么办法?”童世杰说。他那朘子几乎拖进盘子里,和他的嘴一起品尝菜的味儿。

这让尤清园恶心,但他不想说。他们三个,童世杰、缪云棠、尤清园本人,现在都是精赤条条的,只有卫安哨长穿着短裤了。旱季末尾,气温一天比一天热,雨却不见下来。这时候还穿衣服,在这阵地上,一定会“烂裆”。

卫安哨长还在那儿挖,把土一块一块地装进编织袋,人蹲在沟里,头比沟沿要低一尺多。挖得够深了,不用再挖了。尤清园觉得卫安已经做过头了。过去没有壕沟,一批又一批的轮战部队不照样守在这里?现在好了,壕沟联上左右的哨位了,敌人上来偷袭也不愁找不到他们的哨位了。壕沟是敌我双方都可以利用的。又没有插警示牌:“敌人不得入内!”尤清园以为自己说了几句老实话,可卫安把他批评了一顿,话说得很难听。“就数你的怪话多!”还把他和童世杰比较。“这次挖壕沟,童世杰的表现不错。”童世杰是不错,晚上值岗时睡觉,谁也不想吃他炒的菜……

童世杰继续说着。“吃饭不用叫。谁不晓得吃饭?--呵,我还是叫一声。哨长!特级厨师尤清园请你吃饭了!”“就来。”卫安头也不抬,“你们先吃吧。”“哨长同意我们不用等他,可以先吃。我是饿得一点劲儿都没了。”童世杰说,“想想看,昨天下午四点钟吃的饭,到现在上午九点多钟,这中间有几个小时?一早上又出了那么多力气。”

卫安把一个宝贝疙瘩放进编织袋,双手抓着袋口,倒退着走来。他那胖胖的裤子臀部粘满泥巴,赤裸的胳膊大腿也都粘着泥,还在流着汗--也可能是雾汽化成的水珠。卫安身材腽肭,像一头肥猪,汗水流得更多。真难想象连首长的决定,怎么把这样一个胖子选为战斗班的班长。缪云棠钻出洞口,弯腰跑过去,但卫安不要他帮。然后,缪云棠跨过编织袋,去捡那把小铁锹。粘在卫安屁股上的泥巴好像一朵“光荣花”。一般的男人没有这么大的屁股,都快比上女人的了。“知道我挖了一个什么?”卫安朝尤清园和童世杰望了望。“你的运气肯定比我们好。”尤清园说。

他不理尤清园。“地雷。”他说着,朝那盛米泔水的脸盆走去。“那么深的地方还有地雷?都超过一米五了。”童世杰爬起来,从编织袋里取出浑身粘满泥土的塑料压发雷。这种地雷专门炸步兵。“这么深的地方还有地雷,可见这山上的地雷埋着多少了!”“当心把它弄炸了。”缪云棠直僵僵地站在远处说。

童世杰把地雷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接住。他呆头呆脑地笑。卫安也在笑,在盛米泔水的饼干箱边扭着脖子,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他的手指很粗,又很短,好像熊掌--你要对他们几个傻瓜蛋说熊掌的模样,保证一个都不会知道。--卫安洗过手的米泔水成了泥浆。缪云棠贴着重叠的像米袋一般的编织袋行走,一会儿望望傻笑着的童世杰,一会儿望望傻笑着的地雷。尤清园把盛好的饭碗递给缪云棠,但他没给童世杰盛饭。“尤清园,你为什么那么恨我?”童世杰说。“盖在上面的土不到三公分了,一锹就把它铲着。”卫安说。他像孩子似的喜欢听好话,可尤清园暂时不想恭维他。他们当中,就数卫安的胡子长得快。上嘴唇的胡子上沾着一颗饭粒,尤清园也不会提醒他。“这地雷是不是失效了?”缪云棠问。“你去踩一脚试试看。”童世杰说。他的筷子敲着碗边,自己去盛饭。“你应该打了电话再吃饭。”尤清园对卫安说。

卫安也有愣住的时候。“打什么电话?”他着眼。“我们把堑壕加深了,你还排除了一颗地雷。”

卫安的目光笑眯眯地从尤清园脸上移向洞口,说:“我知道是你。”

傅聪来了。你不要说,卫安的即时反应还真比很多兵要快一点儿。可尤清园不想提醒卫安,你的胡子上有饭粒。上阵地以来,卫安只差没有向连首长报告他们放屁的情况。至于他们大小便的情况他是汇报了的。他在电话上说尤清园每天夜里要解三次以上的小便。上阵地的最初二十天,连首长很关心战士们的睡眠、饮食和排泄情况,这能反映战士们的阵地适应能力。去你的卫安。我不会告诉你,我为什么有这么多小便。尤清园敢拍着胸脯担保,卫安连女人的指头都没有碰过一根。光棍是卫安家的土特产。这是他自己同他们说的,他的三个哥哥都还是光棍。他父母就盼着“幺娃儿”卫安能有一点“出息”。“几天没来,你们这里大变样了。”傅聪说。缪云棠帮他取下背上的水桶。尤清园希望童世杰也是这样的新兵娃儿,可童世杰偏跟尤清园同一年入伍。傅聪,你最好注意到卫安胡子上挂着饭粒。当然变了样,我们在原来的烂泥洞外盖了掩蔽部,可你用不着多高兴,这无非是少嗅一点固体燃料的怪味。“你一定没有吃饭吧?”卫安说,“就在我们这里吃一点。”“我只煮了四个人的饭。”尤清园说。

傅聪在尤清园的腰上踢了一脚。尤清园坐在地上,傅聪踢人正方便。傅聪把他们的邮件带来了,卫安和尤清园的信,缪云棠的邮包。童世杰的头颈伸得最长,但他什么邮件也没有。这正中尤清园的下怀。童世杰什么也没有盼到,尤清园却收到她的信。他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她写的。前一封信中,她给他寄来一个用红丝线打成的蝴蝶结。这个骚婆娘,不知她这封信中又会弄出什么新花样来。

卫安在那边把信拆开了。尤清园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把它放到坑铺洞里去呢,还是把它垫在屁股下。他们都赤裸着,身上连个口袋也没有。怕他们起疑,尤清园把信大大方方地丢在身边的地上。“等会儿再看。”他说。

傅聪把信捡了起来。“你吃饭,我读给你听。”他做出撕开信口的样子。“看这字体,一定有点什么秘密。”“你美他干什么?”童世杰说,“大不了是女人来信。”“童世杰!我希望你是全连第一个光荣牺牲的人!”尤清园心里骂道。“你不能把脚移开一点吗?”尤清园喝道。童世杰的猪脚碰到菜盘了。

傅聪把撕去封口的信悬在尤清园脸前,就像刽子手把屠刀悬在死刑犯的脖子上。尤清园一肚子懊恼,我是死到临头了,怎么今天送水的是傅聪而不是霍士尧?

收到邮包,缪云棠这新兵娃儿连饭都不吃了。“吃过饭,大家把自己睡觉的地方整一整。”卫安说,“每个人都把铺下的泥土铲掉三公分,把那种霉湿汗臭味铲掉。我是最闻不惯这种气味了。”

早不布置晚不布置,军工班有人在这里时,卫安哨长就下命令了。瞧瞧,七号哨位的卫安哨长多么关心哨员,简直无微不至。“我倒闻惯了。”童世杰说,“在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可讲究的。你说我的意见对不对,尤清园?”

傅聪把肘子靠在尤清园的肩膀上,摇着信。“我读了?”看来我尤清园今天难逃一劫了。都这么裸着,不是阅读更不是笑话女人来信的时候。“讲究是没法讲究了。可是,如果有条件搞得稍好一点儿……”卫安用手背抹掉胡子上的饭粒。怎么让他发现了?“如果能够不嗅臭味,当然是不嗅好吧?”

童世杰大笑起来,简直莫名其妙。卫安的脸瞬间煞白。“对面听到了!”卫安说,“你还没有吃完饭,就想吃六〇炮了?”“给你们吃糖,不是炮弹!”缪云棠的邮包摊在地上,先摔出一把纸包糖给傅聪,“感谢你把这邮包背到哨位上!”傅聪丢了信,伸双手去接。信像飞花似的飘进洞去。缪云棠,我祝你长命百岁,兵哥兵弟们都打光了,你也不要死。“等到人家拆了邮包,还不走啊?”尤清园大骂傅聪,怕傅聪进洞去找那封信,又把他尤清园当猴子耍弄一番。“是可以走了。再不走就危险了。”卫安说。他总算说了一句人话,尤清园想。

傅聪那双捧着水果糖的手向缪云棠打了一个拱,可缪云棠已跑去,把空水桶往傅聪的背具上捆。傅聪的嘴巴又要说话了。“哥们儿,用水节约点啊。十天之内,可能不给你们送水了!”“就这一桶水?”童世杰大嚷,“我们四个人哪,十天?!”“要封闭阵地,大哥!不是我们军工贪懒。”“看来我们在食品上也要节约一点了。”卫安说。“那我们就不要吃了。”童世杰说。童世杰的胃肠姓猪,容量特大。“童世杰,你今天把饭碗收拾一下。”尤清园说。“让你安安逸逸地看女人的信?”“我洗我洗。”缪云棠说。“你不要洗,小缪。”尤清园说,“童世杰,你这老兵就这样给新兵示范?上阵地那么多天,你给我们洗过几次碗筷?你自己说。”“还是小缪洗吧。”卫安说,“童世杰洗的碗,就同没洗的一样,又浪费水。我们现在也是脏得习惯了。虽然我们不像有的人闻过被窝里的花露水,到底也不想用猪槽来盛饭。”说起来没完了,还酸溜溜的呢,“上阵地以来,连长的那么多指示或命令中,就数这一个命令最让我服气。应该把我们住的哨位弄得干干净净的,要不然我们都成了圈养在地洞里的猪了……”他钻进洞去了,可以不听他的唠叨了。

小缪在那边洗碗,尤清园和童世杰就坐在掩蔽部里对叼着香烟。洞外的雾越来越浓了。不过,近前的雾气总是时浓时淡的。有时,浓雾移开,就会出现那一缕青烟,从那枯树疙瘩里冒出来的那缕青烟,现在显得异常安娴,它直直地升起来,偶尔因为气流的变化而稍许晃动一下,继续上升,化入浓雾中,变成浓雾的一部分。就在他们上阵地后的这些日子,那枯枝周边长出了一些青草,草叶很嫩,蓬茸而且芊柔,受到雾气的摩擦,看着楚楚可怜。在这大雾中,他们能感觉到的天地,变得非常狭小,好像身坐孤舟在大海中漂荡一般。不过,大雾的那一边,远远地,天外来音一般,传来一些哢哢的鸟叫声,让他们不至于觉得那么孤单。“这像一炷‘高香’。”童世杰说。“你说什么?”尤清园问。“他在说那股青烟。”缪云棠已经洗好碗了,“那股烟像高香。”“神经病。”尤清园说。

卫安忽然来到洞口,很严肃地说:“你们都不要到洞里来。我的铺位下埋着地雷。我现在要把它挖出来。万一我把地雷弄爆,会把这个烂泥洞炸塌的!”“你在说什么?你是说,班长,不不不,哨长,哨长大人,你在地雷上已经睡了二十一天?”童世杰说,又望望尤清园。

尤清园不想表态。也许真的吧?也许,这位老是神神秘秘的大哨长又想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特殊动作?你怎么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卫安再次进洞了。要是地雷把洞炸塌,不把她的信埋在里面了?但愿地雷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尤清园钻进洞内,在哨长背后窥了一眼。真有一个地雷,露出了一块,还是铁质的,就挨着左边的波纹钢。童世杰也进来了。“我也是这会儿才发现的,想铲掉臭泥层的时候。”卫安说,“一铲就发现了,还睡在上面那么多天。我还在想,我是不是疯了?”“你今天交上地雷运了。”尤清园拍了拍卫安的肩头,“好事!真正的好事!早晨在堑壕里挖到一个地雷,现在又发现,你在地雷上睡了二十一天,居然没有压爆这颗地雷。好啊,哨长,不知你祖上积了多少阴骘……”“阴纸?什么阴纸?你诅咒我啊?”卫安扭过来的脸瞬时涨红了。“我是说,你祖上修善积德,所以这地雷没有爆炸!”“不要耍贫嘴了。”卫安说,“快出去!”

背后的童世杰非常用力地捏住尤清园的胳膊。两人往外走。尤清园在新垒的掩蔽部坐下,童世杰坐在他身边。尤清园说:“我还想用弹药箱钉一张我们的吃饭桌呢,看来哨长不会同我们一起吃饭了。童世杰,还有小缪,你们总不会反对我来当你们的哨长吧?”“卫安的铺位下怎么会埋着地雷?”童世杰说。“我倒盼望我的铺下也埋着地雷。想吧,睡在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地雷上,这有多带劲,要有多大的造化?这样的好事,一般人是轮不上的!”尤清园说。他心里明白自己开始耍贫嘴,但是控制不了。她在上封信中说:“我想来看你。前线能提供幽会的小房间吗?”有啊!战场上有的是小房间,光我们连里就有几十个。现在,哨长就在那小房间里排地雷。“不是一个地雷。”卫安在里面说,“是一串地瓜……”“你在说什么?”尤清园试图向洞口里面望。“不是一个地雷,是一串地雷。”卫安的声音有点儿激动。“你说是一串地雷?我交桃花运,你交地雷运了?!”

里面没有声音了。看来卫安大哨长已经屏气凝神,进入特定的境界了。尤清园挥手,示意缪云棠离洞口远一点儿。既然卫安的床底下有一串地雷,就等着卫安不小心弄爆地雷,听一串爆炸声吧。

爆炸声总是没有响。“你还是注意一点儿。”尤清园提醒童世杰,“听到爆炸声,你就带头冲进去。我和小缪会向连首长证明,是你第一个冲进去救人。过去连首长对你评价不太高,现在你要准备当一个英雄。机会来了……”

童世杰把右手伸进尤清园的左臂下,夹住,就像铁钳一样越夹越紧。“尤清园,你一定不知道我的手劲有多大吧?”

3.还是叫军医来吧

[15号哨位]

很近,爆炸声比哪一天的都响。炸弹在洞口外掀起的泥石在奄忽间黑了一下光线。石子和泥尘从洞顶落下。任宠下意识里用双手捂在头上,好像同时瞥见并听见蛇头的抖动和石子泥粒落在身上,落在铺上,落在弹药箱和压缩饼干箱上,落在洞内的所有物件上,也落进了新兵的心里。接着哨长米开广钻进来,把洞口的日光挡得只剩下两线儿,左边一道细曲线,右边一道粗曲线。哨员们看不清他的脸,他也没有看他们。“怎么没把你炸死?”蓝文定说,同时捡起铺位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那石头差点砸在他的左肩上。他在笑,好像还要任宠和顾老兵跟着笑。这挺好笑的,你们为什么不笑?他的意思就这样。

在重机枪旁边,米开广坐下了,张着嘴巴喘气,一只手按着右大腿内侧。“罐头。”他说。“罐头?”蓝文定重复。他正在站起来,准备把落在被子上的泥石抖掉。

米开广没有看他们一眼。顾家荣把开罐器掷给蓝文定,蓝文定用开罐器拨落香烟灰,那烟叼在嘴上。大颗汗珠在米开广的身上流淌,在他脸上、肩头上、胸膛上、腿上,流淌,把裎露的胸肩上的泥灰划得像黄土高坡上的密集流水沟。他那短裤完全汗湿了。“我想你喜欢吃橘子。”蓝文定说。

米开广哨长的目光移向洞口。正午的太阳白花花地挂在洞外,有强烈的反光折射进来。

这是一天中洞内光线最好的时候,也最热。蓝文定的肩膀上搭块毛巾,现在他一天到晚搭着毛巾,没有水洗,它又臭又黄了。“给我从罐头盒上撕一块铝皮,再用火烤一烤。”米开广说。他的喘息和缓了,“就从这肉罐头上撕。”

两个已掏空的午餐肉罐头盒放在煤油炉旁边。“你要它干吗?”蓝文定问。“你有和大姑娘调情那样机灵就好了。”米开广的一只手按着大腿。

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撕着罐头盒,顾家荣撕下一块铝皮。血从米开广的手下渗了出来。那是一发冷炮,就在洞口左边三四米的地方爆炸,洞内兵的耳朵里还在嗡嗡响。任宠想,要是我,今天一命呜呼了。我会慌得忘掉躲闪。这几个中午,米开广都在外面捡石头,垒在洞口的上边和左右两边。这是第八个中午。他们这样的石洞没有办法整修,只能加固一下洞口。米开广以为敌军也和他们一样睡午觉,可看来敌军把六〇炮悄悄地瞄准好了。那么近的距离,他们为什么不用步枪?如果用步枪,米开广就爬不进这个石洞里来了。也许敌军只想吓他们一下,更可能,敌军只想逗他们玩一玩,就像他们常常想的一样。这基本上成了一种“战地游戏”,虽然用的是真枪实弹。你给我一枪,我也给你一枪,具体目标是没有的,只图个好玩。

蓝文定的打火机伸向固体燃料。蓝色的火苗在他手下跳跃。“负伤就直说。想做个好汉的样子给我们看一看?”多么美丽的火苗,然而这气味,这气味,这气味……任宠永远不想闻这固体燃料的气味,永远永远。还有这臭气。猛太阳下,他们丢出去的大小便在蒸发。洞外的阵地就像一个过大的溷池,臭气热烘烘的,窒碍人的呼吸。有时候任宠想,我情愿死,死比这样活着会舒服得多,一定的。“还是打个电话叫医生来吧。”蓝文定说,“叫欢欢来也行嘛。”“你吵吵什么呀,我不知道?”“我是吵,对。但愿你的伤口化脓,烂断你的腿。但愿你得破伤风。”“可以了吧?”米开广望着那悬在火苗中的铝片。

顾家荣用破布裹着铝片,弯腰走过来。蓝文定凑过去。哨长把手拿开,手指抹去鲜血。伤口不大,好像被玻璃划了一下似的。“我自己来。”他接下铝片,用力地吸着鼻子,弄得鼻翼一翕一张。

蓝文定望望他的脸。米开广的脸俯在弯曲的右腿上方,又抹一下从伤口流出来的血。中午的血很旺,这一点哪个兵都知道。他的左手指在伤口四边捺了捺,向铝片吹一下气。烤热的铝片接触肌肉,“吱的”一声响,有股细淡的青烟冒起来,同时他的腿部肌肉一阵抽搐。“妈唷!”蓝文定说。铝片像刀一样锋利,它插进肉里,往前推,往下剺。听到铝片碰到肉下铁片的声响。他把铝片递给顾家荣,但蓝文定先接着了。“深不深?深的话还是……”蓝文定吐掉烟蒂。

不回答。珍珠般的汗珠,涊涊然地在米开广的额头上冒出来,一闪一闪地流着;小的,米粞一样的,挂在他眉毛上。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分开伤口。血在流,伤口像小姑娘擦了口红的小嘴。他右手的小手指攮进这张小嘴里,掏出一块弹片。哨员们都瞪着眼。他甩掉弹片上的血,把它用牙齿咬住,手指合拢伤口。任宠打了个寒噤,仿佛米开广用他温暖的手掌拍了一下任宠的背,并且对任宠说:“你好啊。”“不用了吧?”蓝文定说着把带血的铝片掷出洞口。那染血的铝片在空中飞行时居然是一条晃动的白色虚线,就像不曾染过血。顾家荣凭牙齿撕开一个急救包,把纱条缠在哨长的腿上,动作轻轻的。米开广取下嘴上的弹片,抹去上面的血。弹片比一分币小,很薄。“我得保存着,当个纪念品,将来好在什么也不懂的土老百姓面前吹吹牛,老子是上过战场受过伤的……”

蓝文定用他的臭毛巾给哨长擦脸,擦肩膀和胸脯上的汗。现在,米开广的脸有点儿苍白,肌肉僵僵的,翘着上嘴唇。看样子,疼还是疼了的。任宠把那个橘子罐头打开,拿着递到米开广嘴边,米开广先喝了两口糖水。蓝文定斜着眼睛,龇着牙齿,慢腾腾地吸燃一支烟,放在哨长的嘴上,再给其他兵各分一支。任宠想,香烟的镇静效果在这时发挥到了极致。兵们都突然懂事了一点似的。“想当英雄,看来还是有机会的。”蓝文定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眨动着,“和《三国》里的关羽相比,你还要强一点嘛。人家能当‘关帝菩萨’,你可以当‘米帝菩萨’了……”“你还真会表扬我啊?”米开广说,“这大白天的,阳光那么好,周医生和欢欢能跑到这里来吗,不怕他们吃冷枪?--睡觉去!顾老兵,你守着洞口。”

他用一只脚站起来。他不要兵们扶,踮着一只脚,走向他的铺位。任宠终于想到自己该为哨长做点什么了,快步走向哨长的铺位,把那落满泥石的床单对折了,提起来,抖搂干净,再铺好。不过,还是蓝文定聪明一点儿,或者说,蓝文定承认自己耍贫嘴耍过了头,他把雨衣展开一半,铺在床单外沿。哨长那汗溻的短裤根本没法在白床单上坐卧。“应当给我们发黑床单了。”蓝文定说,“怎么都那么笨,这点小事都想不到?我们在这前线山洞里待着,还能用白床单……”“别绕你的猪舌头了。快走开!”哨长咧一下嘴,发出“咝”的一声。

蓝文定终于老实了,乖乖走开,躺到自己的铺上。

洞里臭烘烘地热。在任宠家的小床上,一到夏天,妈每天晚上都要为他喷香水。蓝文定又在那边说了:“你最好还是叫卫生员送点消炎片来。”没有听到回答。任宠觉得自己的心还在幽幽地跳,耳朵里余音未消。斑驳的白光映照在怪石狰狞的洞顶,一个又一个的蛇头从那些小石洞里伸出来,吐着舌头。那些小洞或明或暗。蛇们也可能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英雄表演赛--若用蓝文定的用词方式来表达就是这么一回事--蛇们都会怎么想、怎么做呢?任宠闭上眼睛。他怕蛇,这个弱点再也改不了。真的,他情愿死,也不想和这么多的蛇同住一洞,而且还得以十分卑微和崇敬的态度,表现出心悦诚服,让蛇们高居于自己头上。问题在于,哪一条是无毒蛇,哪一条是有毒蛇,任宠可能在这一辈子也分不清楚了。蛇的形象已经进入他的骨髓、他的神经、他的心灵。在他睡着的时候,他老是感觉到蛇的呼吸吐在他的脸上,轻微,热,腥,使他肌肉痉挛,心尖收缩。有时候又觉得有条蛇躺在他的怀里,他一点儿不敢动弹,好像生怕惊醒了她的胳膊一样--她不把胳膊搭在他的胸口是睡不着觉的。呵,他以后再也不要她把胳膊搭在他的胸脯上了,如果他还能回到家乡去的话。

蓝文定在那边坐了起来。“我说你疼不疼?”他问。“睡你的觉。”米开广说。“反正不疼在我身上。”蓝文定说完,伸着懒腰躺下。

任宠把烟头揿灭在罐头盒里。嶙峋的怪石,炽盛的白光,潮闷的泥洞,令人虩虩的蛇头,一一呈现在他的面孔上方。别以为听不到蛇的呼吸,任宠是一天到晚都能听到的。只要它们中的谁愿意,只要把它们惹恼了或者它们高兴过度,什么时候都可以下来咬他。现在哨长每天都用午餐肉喂它们,就像他给哨员们安排伙食,不,比给兵们安排伙食还尽心,因为他首先想到它们,只怕它们不高兴。这场战争,给这群无毒的或有毒的蛇们带来了坐享其成的福气,它们是这场战争最直接的受惠者,高高地盘踞在人们头上,时不时地用那细细的长舌来显示它们不可侵犯的神圣权利。

他不知道自己最怕的是什么,到底怕不怕死。我是什么?我也是微观世界里的一团化学分子构成的,那我和别的人又有什么不一样?那我们要什么?要到了怎么样,要不到又怎样?这倒真是个问题,我们到底要什么……

轻微的电话声以后,就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在往铺边走。是顾家荣。“7号哨位的卫安哨长在电话上向连首长报告,说他在自己的卧铺下挖出了四个地雷……”

任宠和蓝文定都迅速坐了起来。四个地雷,在自己的铺位下,这可不是小事件。一般说来,遇到重大情况,哨长要向连首长报告,而哨位上的哨长电话是串联的(连首长与阵地长们联系另有一条不同的电话线)。床底下突然发现四个地雷,我的乖乖!“只有四个?”米开广问。他口气淡淡的,已躺在那儿了。

任宠以为身为大哨长的米开广还会说什么,可没有。哨长提供的问号反而弄得兵们都不能说话了,就像一张烂膏药,贴在兵们的嘴巴上。封住人们的嘴巴原来这么容易。米开广为他们做了表率,他们不能再问了。你总不宜看人学样,产生太多的联想,问自己的床底下是不是也埋着地雷。这个联想一经产生,那就太好玩了……

4.他已经看过那封信

[22号哨位]

信纸贴住了他的嘴巴。两天即将过去,他就对邹旺泉说了五句没头没脑的话。邹旺泉让霍士尧带走三封背面都写着“军工万岁”的信,他没有信要寄。

一封短信加上一封长信,把他的两片嘴唇缝住了。他本来是收不到信的人。入伍以来,没有人给廖成先写过信。到前线以后他却收到信了,那些学校里的娃娃,厂里的个把热血青年,发了大财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突然想到前线士兵的一两个新富,有时候写来慰问信,最后会按指导员的授意送到廖成先的手上。班务会上,他会说:“我很感动。”听他这样激动的言辞,邹旺泉就想把棉被裹在身上,以免他的话让自己感冒。这也许是他能当哨长而邹旺泉当不上哨长的原因。这不是邹旺泉幸灾乐祸。说句真心话,邹旺泉虽然肚里乐哈哈的,可他真正对廖成先抱有同情。同情是好东西,就像一分面值的硬币。如果你在前线杂货店买火柴,那要一角钱一盒,而别的地方花五分或者六分就能买到。你要少给一分,前线杂货店的小妞儿决不把火柴给你,还用这样的话教导你:“你们说过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现在,邹旺泉都可以帮廖成先把那封信背出来了。“饶虚(饶恕)我不会写信,我哥把我卖给江西人了,我不会忘记你,永别了,你的人……”

错别字连篇,只有逗号和省略号,没有句号。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苍蝇,像蝌蚪,像蛆。

甚至就是苍蝇就是蝌蚪就是蛆。

现在廖成先还坐在那里,抱着枪,目光直直地望着洞外。两天来他一直坐在那个观察位置上,不吭不哈,不吃不喝。邹旺泉给他打开的水果罐头,给他做好盛好的饭菜,照原样放在他身边。几个苍蝇在那里爬。邹旺泉就想,连首长配置各哨位的人员时也想绝了。他俩从同一个乡里出来,平时关系又好,又都是吃了三年军粮的老兵,把他俩分在只能待下两个人的哨位上真是最好也没有了。换了别人,邹旺泉这么侍候,还得不到理睬,不跟他那个,就太没种了。凡事不能做得过分,对不对?你有苦恼,也不能冲着别人来啊。

所以,家里要给邹旺泉找对象,他还没有看完信就做了决定:行!反正廖成先不想说话,邹旺泉就写信。他想,他不能把话说得太直太露,好像他急着找老婆--自然他也有点着急,想要一个女人--可在父母面前,你得装出还不急着要老婆的样子。不寄照片来,也可以让他做决定。脸蛋什么样儿,身材怎么样,以及有没有文化,聪明不聪明,贤惠不贤惠,会不会管家,那都没有啥关系。你说呢?她能让你高兴,这就够了。这是最实际、最重要、最迫切的问题。从此以后,他有一个人可以想。对她的胡思乱想,会帮他打发掉这里漫长的焦热的臭烘烘的时间。什么时候吃了子弹,他就不再想她。这多好啊。

邹旺泉忽然想到指导员的做法。指导员给廖成先写了六页纸的信,隔两天又来找廖成先“谈心”。邹旺泉觉得,他父母简直是世上最伟大的军队政治干部。听指导员说,美国军队各级都没有政治工作干部,一个团只配一个牧师。邹旺泉没听指导员解释那牧师有什么“法力”,能让作战的士兵除了打仗以外什么也不想。可他比较比较,一定还是他的父母更伟大。

不过又该做“晚饭”了。邹旺泉是不大喜欢吃面条的,但廖成先饿了两天,胃肠薄了,最好还是让他吃面条。邹旺泉看着廖成先向洞口走去。那洞口能热死人。他的一侧肩膀靠着石壁,下巴搁在枪口上,一只大脚趾刨着枪托。一个人不穿衣服的时候,假如身体上有什么缺点的话,就都暴露出来了。廖成先的大腿上有汗斑,一条一条,一棱一棱,好像搓衣板似的。再说他那东西很小,像颗又短又小的螺蛳。他的皮肤比邹旺泉还黑,黑得粗糙。你要想到女人的手可能很细腻,摸到毛毛糙糙的东西舒服不舒服。上阵地前--这才过去多少天啊!--他算是结实的,还有点胖,可他现在瘦啰。照这个速度瘦下去,他的大腿会瘦得像筷子这么细。邹旺泉想,不是他幸灾乐祸,是廖成先弄得他高兴不起来。他还想给廖成先看一看大姑娘的照片呢,瞧廖成先这模样,算了吧。“吃面条好不好?”邹旺泉问。

廖成先的下巴仍搁在枪口上,眼睛望着地。“我能找到她。”他说。“还是吃点面条吧?”“你不信?”廖成先说。“你说什么?”“我能把她找到。”“信啊。我怎么会不信?”“江西很大,我可以一个村一个村地去找,去问,去看。我一定能找到她。”可是廖成先在同谁说话呢?他的眼珠死在眼眶里了,他什么也看不到。如果廖成先看到了什么,就是邹旺泉什么也没有看到。邹旺泉看到的是廖成先坐在石洞洞口,下巴仍搁在枪口上--这动作很危险。--还好,邹旺泉注意到,那枪的保险是关上了的。洞外堆满了战场垃圾,一个装粪便的铝质罐头盒掷出去的时候恰好套在一根枯枝上,许多苍蝇叮在粪便上。太阳光开始变得柔和,但是依然刺激人的眼睛。邹旺泉敢肯定,廖成先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眼珠死了。

廖成先的眼珠死了,尽管他这时抬起脸来望着邹旺泉。这是他两天来第一次抬起头来朝邹旺泉望。他的眼珠好像燃尽的煤渣。还有他的嘴。他的嘴唇上起了一层白泡,有的白泡瘪了下去,结成一块一块的干痂,当中有竖的裂纹。这是一张孤儿的嘴。廖成先是一个孤儿,五岁前,母亲病死,父亲被拖拉机撞死,别无亲属。是邻居们集体把他养大的,今天东家给他一点吃的,明天西家给他一点吃的。家家都穷。没一家有能力独自收养他。他的命大,居然长大了,当上兵了,入伍前还有了未婚妻。女娃娃看中的是他的老实。可他太内向、太本分,只知道干活,不晓得说话。如果他不愿同你说什么,那你休想猜到他在想什么。所以,邹旺泉放弃了给他看一看大姑娘照片的冲动。“你先把水果罐头吃了。”邹旺泉说,“我就下面条。”

廖成先好像没有听到,用暗红色的煤渣望着人。他的眼珠死了,他的耳朵也死了。不过,等到邹旺泉把面条下好,廖成回过头来说:“给我盛一碗。”那声音还很温柔。“这就对了嘛!”邹旺泉快乐起来。他很快盛好面条。怕廖成先烫着手,把臭毛巾打湿,托住碗。带上阵地的,都是不怕摔的搪瓷碗、搪瓷盘,但盛了热的食物以后也烫手。看着廖成先接住面条碗和筷子,邹旺泉说:“不要多想了,行吗?天底下大姑娘多得很!就怕你挑挑拣拣!等到我们活着下战场,重新找一个!这方面,你要向尤清园好好学习。人家那个,才叫‘那个’……”“你不要再说了,好吗?”“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5.你有浴包吗?

[9号哨位]

哨长马中济一个人坐在洞口里面,抱着枪,低着沉闷的头,在那里剪趾甲。倪欢欢出现在洞口时,挡住了光线,马中济抬起雾似的眼睛,手指停在趾甲上。“他们都睡了?”欢欢问。上午11点多钟了,该是一天中可以安稳睡觉的时候。倪欢欢把药包放下,就脱短裤。汗水黏腻,脱也脱不下,就像剥皮似的。马中济继续剪趾甲。他的趾甲又厚又硬,嵌满了泥巴。只有副连长检查个人卫生的时候,马中济才会想到剪趾甲。现在好了,阵地上多的是剪趾甲的时间。现在,随着他们在洞里居住时间的延长,这夏天的日子也好像睡懒觉了一样。他们能够用指甲剪一下一下地剪去这烦闷、无聊、酸臭、滑腻腻的炎热。倪欢欢把短裤上的汗水绞干,再把裤子抖开,擦了一下身体。“谁知道?”马中济说,“赌一赌气,可能会凉快一点儿。”

这么说,汪嘉梧又在同阵地长赌气了?

洞颈下面响着油纸扇啪嗒啪嗒的声音。是阵地长,仰躺在潮闷而溽热的幽暗中。倪欢欢扶着岩石。一下子,他还不能适应洞内的阴暗。他摸着的石头湿漉漉的。谁知道关存道睡着没有,他醒着也不会弄出声音(擦枪除外),有时候你真以为他并没住在这石洞里,而是退出了世界。破纸扇不停地响着。啪嗒,啪嗒,啪嗒,这声音显出无比的耐心,像这洞里的任何一块石头一样不会焦急--倪欢欢知道石头是最有耐心的,它们长期待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等待着地壳的变动或者地球的毁灭。倪欢欢慢慢地看到了汪嘉梧。汪嘉梧那恶狠狠的眼睛盯着那边的破纸扇,然而他的人是面壁而睡的,这样他的脸仿佛长在背后,非常别扭地拧着头颈。只有阵地长把扇子带上阵地。别人都没有想到。在那恶狠狠的目光里,扇子照样响着,啪嗒,啪嗒,啪嗒。老兵们瞧不起甚至蔑视第一次出现在作战部队的“学生官”,都这样。倪欢欢暗自笑笑,走向自己的铺位。“没有新病号吧?”阵地长侯春茂问。他的话充满了“但愿”的含意。

汪嘉梧转过脸去。“有。”倪欢欢小声说,靠近昆虫专家的铺位。8号的小钱在发烧,体温38.5℃;10号的赵新长了两颗疮,一颗在后颈正中,一颗在腹股沟,淋巴结肿胀;11号的耿家法“烂裆”了,他前几天还不好意思说……这时阵地长继续摇着扇子,啪嗒,啪嗒,啪嗒。他的身体柔软白皙,躺在模模糊糊的幽暗的地铺上。“我在电话里向周维治医生汇报了。”倪欢欢强调。“那边有人被蛇咬伤了。”阵地长示意欢欢坐下,把扇子给他,“汗啦!”

倪欢欢不知道阵地长说的“那边”指哪里,也不想问;怕汪嘉梧生气,也不敢打扇。汪嘉梧都有意无意地叫欢欢为“排长的马屁精”了。坐在阵地长的铺位边,倪欢欢很局促。他不想被其他哨员们看作马屁精,也不想故意冷落阵地长,挺难的。阵地长的肚子里装满了很多有关昆虫的学问,汪嘉梧的肚子里只有蛔虫和钩虫,倪欢欢觉得自己的肚子里塞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他这时想起郊外的两所破学校,破破烂烂的小学和破破烂烂的中学……阵地长的眼睛现在专注地望着他,掐断了他的思路,弄得他一把一把地抹下胳膊上的汗水,甩在铺边的石子地上。“他们都在干什么?”他问。“还不天天都这样。”

阵地长把欢欢不敢用的扇子拿回去,啪嗒啪嗒地摇动。“有什么异常,你看到了就向我汇报。”“好的。”倪欢欢说,“能有什么异常?还不天天都这样。有几个兵同我说,能不能让我向你阵地长求情,他们想调到军工班去。军工班太好了。上午9点整以前,双方都不会向军工开枪。9点钟以后,军工班的兵,差不多全天休息,还能在战场背后自由走动。在哨位上,向外面伸一下脑袋都要向哨长请示,都快把人憋死了。”“让你向我求情的,也就是那几个胆子比较小、意志比较软弱的兵吧?我想我知道是哪几个兵。”

倪欢欢警惕地向汪嘉梧那里偷觑一眼,动作很小地点一下头。“战场上,能让你自由选择战斗位置和行动方式吗?”阵地长说,“我还不照样憋在这里?军工班也辛苦啊。当然,能在哨位上坚持下去的,个个都是好样儿的。”他向汪嘉梧的铺位那里望望,“像汪嘉梧汪老兵,能在这哨位上这么待着,就是一个真英雄、真好汉。他不喜欢听我的表扬。好像我对他表扬是在骂他、挖苦他。呵,我也会经常去哨位看看。我知道我这‘学生官’可能管不好,至少是信心不足。可是,我不想犯渎职罪……”汪嘉梧那里发出号鼾。这鼾声是按照心理订单确定的规格、型号和质量标准特制出来的,目的就想提醒倪欢欢别当马屁精,从而破坏倪欢欢与阵地长的交谈,在某种程度上把阵地长孤立起来。“还有浴包吗?”阵地长问。

有倒是有,可你也用得多了点,倪欢欢想。浴包有限,他这兼职卫生员都不好给各哨位分。阵地长要浴包,不能不给;哨长要浴包,不能不给;汪老兵和关老兵要浴包,不能不给。对,都是不能不给的。倪欢欢愿意满足每个人的要求。这阵地上无法洗澡,无法洗脸,无法刷牙。有浴包擦一擦腿缝,总要好点儿,至少是延缓“烂裆”的可能性。再说了,浴包又不是他倪欢欢出钱买来的。可是,你得有浴包。有吗?没多少。

倪欢欢躺下的时候,汪嘉梧坐了起来。那由潮湿、闷热和霉臭所构成的空气,如同腌鱼的鱼皮那样裹在身上。破纸扇在响,啪嗒,啪嗒,啪嗒,缓慢而有节奏,极其耐心,极其坚韧,也令人烦躁,令人反感。汪嘉梧坐在地铺边上,叉着腰,叉着伸直的双脚,眯缝的眼睛久久瞪着那把破纸扇。那纸扇当然什么也不会知道。它哪里会知道有人瞪着它。过一会儿,汪嘉梧的目光移开了。他长得很壮实,赤条条的一身肌肉,腹部的一道道横的肉褶里盛着汗水。只有阵地长还穿着宽大的特制短裤,而哨员们,恨不得把身上的一层皮剥掉。袒裎无翳的汪嘉梧,硬邦邦地坐在那儿,像一尊肉菩萨。“怎么就不下一场雨。”他说。

他对面的破纸扇啪嗒,啪嗒,啪嗒。这几天也没军工来,阵地上禁止有人走动,无形中把兵们囚禁在山洞里了。倒不是因为阵地封闭。没有封闭令,平时也不能走到洞外去。可有了阵地封闭令,被囚禁的感觉就突显了、放大了、强化了,让人透不过气来了。只有倪欢欢这兼职卫生员,还能瞅个空隙,在快速的奔跑中透几口自由天地间的那种燎人脸面的热空气。扇子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响了,啪嗒,啪嗒,啪嗒。倪欢欢真想把那破扇子用胶布粘好--浴包不多,胶布有的是,可阵地长不干。排长或阵地长,也怪了,为什么一定要在阵地上把排长改称为阵地长,莫非“阵地长”的叫法更能保证军事秘密?总之阵地长侯春茂喜欢那扇子是破的,而且就破成那样儿。他指出其中的物理学原理,若在破处粘上胶布,就会造成扇面重量的不平衡。可你阵地长能不能也想出一个办法,让这山洞里的热度、湿度、亮度、闷度、难受度,等等吧,都获得均衡,并让空气流动起来?“闷死了闷死了。”汪嘉梧说。他抓着胸脯,好像要把那胸脯扒开似的。那破扇子的声音小了一点儿,显得沉稳,儒雅,斯斯文文,悠悠然然。“报告阵地长,我出去一下!”

那扇子重又响起来,啪嗒,啪嗒,啪嗒。“干什么?”阵地长说。那扇子啪嗒,啪嗒,啪嗒。“出去透一透气。”汪嘉梧站起来,“我实在受不了啦!”这时他套上那条数日不穿的宽大短裤,“我只要五分钟。”

那扇子啪嗒,啪嗒,啪嗒。“不行。不能出去!”“那就让我在洞口伸一会儿脑袋。我只把头伸出去,身子还在里面。”

扇子停下了。扇柄往肩后伸,搔着脊背。汪老兵还是不要再说的好。透一会儿空气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更长时间待在洞里?这才过去多少天啊。关存道干脆就死了这个念头。至少在倪欢欢看来,关存道死了这个念头。他躺着,不管睡得着还是睡不着,总之耐心地躺在那里。等他不想睡的时候,他就坐着,坐在无限的耐心里。要不就擦他的狙击步枪,擦起来也是无限的耐心。他擦狙击步枪时,倪欢欢就替阵地长擦手枪。倪欢欢不擦,那手枪在十天之内就会锈得拉不开枪栓。别以为那么热,这山洞里还潮。现在,倪欢欢理解溽热这个词了,当年的中学老师在课堂上解释了三分钟吧,他还是不理解。汪嘉梧往洞颈里钻。他的头钻了进去。你别看他身材魁梧,平时行动是极为灵巧的,可最近几天,看上去似乎有点笨拙了。阵地长离开铺位,伸长手臂,抬起扇柄,在汪嘉梧的屁股上敲了一记。那屁股老实了。阵地长坐下,扇子又响起来,啪嗒,啪嗒,啪嗒。汪嘉梧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撅着屁股,似乎还等着再挨几扇柄。过了一会儿,他退出来。“胆小鬼!”他嘟哝着。“你说谁是胆小鬼?”阵地长问。“说我自己。”那俣俣然的身躯倒在地铺上,没一点儿声音。假如是木床,可能会压断几根床档。然后他侧了身,还像刚才那样面壁。

还是睡。也只有睡。

阵地长点燃一支蜡烛。霎时有一个很大很大的背影压在汪嘉梧的铺位上。倪欢欢抬起头。现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阵地长背对汪嘉梧褪下短裤,褪到小腿上。那浴包是用牙齿撕开的。他扭头朝汪嘉梧那儿望了一望,掐出一块纱布,其他的放在弹药箱上,挪动屁股,挨近蜡烛,张开两膝。烛苗在他吐出的一口粗气里向一边倾倒,又竖起来,凛凛地颤抖。他的脑袋勾得很低,下巴顶住了胸脯,脸神十分专注。倪欢欢知道,阵地长会像优秀护理员一样严格遵守由中心向四边扩展的消毒方法。屏气使倪欢欢嗓子痒痒的,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咳嗽,以免惊动阵地长。阵地长掌中托着一个乖乖的小和尚。当他认真地、谨慎地、疼爱地擦洗时,那小和尚长大了一点儿。倪欢欢悄悄躺好。每天擦几次,阵地长是不大可能“烂裆”的。浴包里的纱布消过毒,而且泡在清凉的药水里。全是因为没有水洗澡啊。倪欢欢的腿缝里也痒痒的。真想也拿个浴包,可是哈欠来了。还是睡觉吧。那烛光在倪欢欢闭合的眼睛里久久地亮着,流散成一大片,像日落以后褪去鲜艳色彩的最后一刻的晚霞。可脑子还想着,浴包不是你买来的,不是你花的钱,不是你的……

6.就叫女朋友寄短裤

[15号哨位]

蓝文定是不在乎的。有时候他想,你还在乎什么,你不是连脑袋瓜子都随时有可能移动“摊位”吗?其实你有没有长过脑袋你自己不见得就那么清楚。他是不大用脑袋思考的,尽管那些大姐姐小妹妹老妈妈都说他的脑子挺管用,可他知道她们压根儿只想逗他乐。小时候妈骂他:“你怎么不用脑子想一想?”她一辈子都用脑子想事儿,做了一辈子苍蝇。思考的责任,蓝文定是交给两只脚的,他的脚比他的脑袋精明得多,他的脑袋喜欢去的地方他的脚不去,事后证明他的脚是对的,他的脚轻轻快快走去的地方他的“脑袋瓜子”跟随着去,没有吃过一次大亏。既然他的脚已经把他带到阵地上,他就不在乎他的“脑袋”是不是叫作“瓜子”了。说起来,这是最带劲儿的乐观主义呢。

可是轰轰两响里他们忙不迭地套上了裤头儿。米老兵接电话,把那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甚至用双手捧住,最后都没闹清命令是什么。双手接电话是应该能听清电话的。蓝文定问哨长,哨长含含糊糊地说:“要我们提高警惕。”

闹着玩儿吧?他们哪一天不警惕得像个龟儿子似的,蓝文定想。他们的脑袋也不知有没有开窍。你们弄得别人不能在晚上睡觉,别人能让你们舒舒服服地打瞌睡?上阵地几十天,咱也长了一点儿见识,懂得袭扰和偷袭了。原来又是两发冷炮,几声冷枪,几个人影到洞前洞边来晃一晃。这挺好玩儿的,比小时候在街头巷尾打仗好玩多了,那到底是假的,这却是真的!蓝文定就说,咱哥们儿到了这里,不要在乎什么了。晨曦一丝丝地逛来,吻吻青幽幽的岩棱,舔舔青幽幽的颧角。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嗨,姐儿一晚上又折腾过去了,你也累,我也累啊,还去摆摊吗?……他们的生物钟错拨了十二个小时,晚上精神昂奋,白天瞌睡蒙眬。“先弄吃的吧?”米老兵米哨长使劲儿搓几下脸面,“你们喜欢吃什么?我来做。”“随便。”蓝文定说。这又不是上巴黎餐厅,还要坐下来,抽上烟,捧住妞儿们先送上来的盖碗茶,把菜单传来传去,好好商量一番,照顾各人的口味。在这儿,蓝文定对吃什么是一点儿也不在乎。不光是他,四个兵哥们儿都不在乎。这点上,哥们儿没有什么意见不合。肚皮灌饱就得了,他的双脚正是这么想的。脚在提醒他,盘缩一晚上,它们疲倦了,想在铺上伸直。“就吃面条好了,快点吃,快点睡。顾老兵,任小弟,你们说好不好?”哨长大哥发扬吃饭民主,小弟也得有个态度,就像要卖的各式衣服都在摊位前挂出来,标明价格。

不敢多用水,面条煮成糨糊了。吃得心急,吃出一身汗。雾是热的,塞在洞口。这个白天又够呛。老天也发神经,到了雨季不下雨。蓝文定有那么一点儿想不通,他们是奉命打仗,不能不把昼夜倒过来,谁又惹着你老天爷了,该下雨的时候就下嘛。岩石上一串又一串地挂着他们排泄的二氧化碳,冷不丁地又掉到他们身上,凉冰冰的,水珠打中的肌肉突突地一阵抽搐,那味儿。“再不下雨,人都要馊掉了。”米老兵说。他下面紧挨着炉子,汗流得最多。接小便的罐头盒放在锅旁边,小便是倒了,但总有一点剩下的,变了质,好像山西特产老陈醋,蓝文定真担心他当作调料倒进面条中。他把吃完面条的空碗放在小便罐旁边,一边埋怨着天气的酷热,一边又拿起小便罐。“我们还没吃完呢。”蓝文定说。顾老哥也没有吃完,皱了一下眉头。蓝文定是不在乎的,我们吃我们的饭,他解他的溲。

蓝文定随遇而安。做服装生意的时候,蓝文定总是跟那些热衷打扮又舍不得花钱的妞儿老娘逗趣。一个大名“花手帕”的曾笑眯眯地问他:“叫你蹲监狱,你也会笑吧?”她这人不坏,蓝文定第一次叫她寄短裤,她很快寄来两条。第二次寄了四条,第三次寄了六条。她在信上认认真真地写道:“早知道你在那儿打仗这么需要短裤,我第一次就给你多寄点。你说你有点不好意思,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真气人。”要是蓝文定说打仗的人需要那东西,她说不定会从身上割下了寄来。米哨长,顾老哥,任小弟,都穿过她寄来的短裤。一条短裤只能穿一星期就脱下丢到洞外了。总之你在乎不了那么多。没有水,脏短裤不能洗,穿着它们,是要“烂裆”的。蓝文定宁愿被一枪打死,也不想烂皮肉。蓝文定在乎的就只这一点儿。他觉得男人的腿缝烂起来比死掉更难受。这话只有女人会相信。

从昨天的那一刻开始,顾家荣和他们疏远了。他不愿跟他们学,不愿彻底地裸露。现在他替他们洗好碗,闷声不响地朝铺位走去。四个兵当中,只有顾家荣没有打哈欠,可是他最先要睡。他在那儿坐了一会儿,低着别别扭扭的脸,不向其他兵望一眼。他们三个挤在一堆儿抽烟。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任小弟的皮肤不比蓝文定仔细端详过的那些姐儿妹儿们的差。任宠这样子又有点羞羞答答的,敢情是小姑娘变种。这会儿他是看见了自己的而怕羞,就像看见他自己刚钻出胎胞那会儿的模样竟是这么小,这么红,这么软。谁看见自己的那模样都会害臊的,虽然蓝文定并不在乎。米老哥说他到十二岁才在夏天穿衣服,蓝文定是相信的。一看就知道他是从土堆里钻出来的嘛,那皮肤说明他小时候和现在一样不喜欢穿衣服。米开广的伤腿缠着纱布,怎么让他下面条?这事过分了。

在洞口坐到不再流大汗。蓝文定说:“这个顾老哥!”“等他受不住了,他知道怎么做。”米老兵说。

有一个兵还挂着最后一丝遮羞布,总让你觉得自己是野人。这就是做人的麻烦,有时候不会不在乎一点儿羞耻心。他们来到洞口。现在,他们赤身裸体冲出去,那可以赋予“肉搏”这个词以最完全、最圆满的涵义,可在轰轰两声炮响里他们忙不迭地套上丢了几天的裤衩子。这会儿,他们的三条脏短裤还作为战备裤晾在弹药箱的边边上,准备太阳照进洞的时候摊在洞口晒。蓝文定是又写信叫另一个妞儿给他再寄一些短裤来,问题是成天流汗,坐在地上,不能洗澡,一条新短裤穿不了半天。你不可能要求一只在粪水里打滚的猪儿讲究卫生,把它打扮得干干净净,风度翩翩。蓝文定是很能当绅士的。小摊上的蓝文定和舞会上、餐馆上的蓝文定可不是同一个人。

现在咱哥们儿算是到了人间之外,还在乎什么呢?向铺位走去,蓝文定对任小弟眨了一眼:把它给剥了!“顾老哥,现在就看你的了。你是把我们看作野人了。”蓝文定说。“凡事都分个场合。”顾家荣说。就穿着那条又脏又湿的短裤,他是睡不着觉的。“那这算个什么场合呢?”“你们不要逼我嘛,假如我愿意让自己烂掉……”

蓝文定向任宠摆一下头。速战速决,蓝文定把顾家荣的短裤擒获了,和他们三个的短裤整整齐齐地挂在一起。这些短裤都是蓝文定的同一个女朋友寄来的。顾家荣没有多挣扎。他那听天由命的老实样子使蓝文定想起在家做过的一些事儿。出手就得胜,本来应当开心,可蓝文定心里好一会儿不舒服。这个感觉应该怎么说才好?他们是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的。现在好了,赤裸裸地闯进世界的他们住在这赤裸裸的祖先洞穴中面对整个赤裸裸的世界。现在,只有又臭又酸又潮又闷的空气抚摩着他们,再就是他们自己的手,把身上的汗泥一把一把往下刨。棉被潮了,都是汗水渗的,现在成了垫被。躺在潮乎乎的棉被上,蓝文定觉得皮肤里面有无数条蛆儿钻洞,血管中流着脓水。

7.拿着枪的人都不会杀她

[连部]

可是,呵,又来了。她歪着头向他们望望,踏上编织袋,跳进洞里,对他们说:“咕咕咕。”申体心又想起浓雾中的那一团白,后来他们就认识了,关系不错。“不能再等了。”韩延庆说。“你还是睡一会儿吧。”申体心说。他到那弹药箱充当的米桶里抓了一把米。“来,到我这里来。过来吧。”

她歪着脑袋朝他望望。这是她想把两个申体心看成一个。在她正眼看他时,她看到有两个申体心。连长躺在那里搔脖颈,搔喉节那个地方。申体心和他的分工很明确,一个管黑夜,一个管白天。现在是白天的两点半,该由申体心来管。韩延庆管黑夜的时候总是弄得申体心睡不着觉,申体心在自己管的白天里尽可能让韩延庆多睡一会儿。管白天和管黑夜有不同的管法,而有的人经常把那管黑夜的手伸到白天当中来。她正眼瞧着申体心。她眼里有两个申体心。“来吧,到我手上来吃。”“我们失去了一些好机会。”韩延庆说,“像这样待在山洞里,我们这支部队,简直是在虚糜饷糈!”“说严重了吧?守住这条防线,不就是我们的任务?”申体心说。“不能让他们闲在那里没事干。兵不可闲,闲兵惹事。”“是不能让他们闲着。”申体心说。申体心知道,现在闲着的时间太多了,他们,那些哨位上的兵。

韩延庆歪过脸来朝申体心望。她也歪过头来朝申体心望。韩延庆和白母鸡都望着申体心。韩延庆眼里始终只有一个申体心,白母鸡却想把两个申体心看成一个。接着韩延庆转开视线,不再望申体心了;白母鸡又正眼瞧着申体心,好像在两个申体心之间作比较。申体心对她说:“喌、喌,你放心过来好了。”“咕咕咕。”她说。韩延庆平躺着。小文侧卧着。小苗蜷着。汗水在他们身上流。汗水顺着他们的肋骨流下,渗进他们身下的棉被里。天也怪了,老是不下雨。雨季的天老是不下雨,怪哉怪哉。他们能够把天空打漏雨,对此申体心深信不疑。子弹是能够打漏天空的。既然子弹能打穿人的胸膛,就能打穿天空,能够打死人的子弹也一定能够打死天空,让天空好好哭一场。因此,申体心想,他心里并不反对韩延庆的方案,只是他多一层顾虑。“他们对你说了什么?”韩延庆望着脸孔上方的洞顶说。暗幽幽的洞顶挂着白亮的汗珠。石头也是怕热的。石头可以有流不完的汗,申体心却没有汗水可流了。因此申体心想,狙击步枪能够打得那么远,一定能够打死天空的。“没说什么。”申体心说,“他们只是闲着。”“给他打电话了吗,怎么样?”“好多了。从电话上听来是这样。”申体心知道连长在问22号哨位上那个廖成先的情况。他有点后悔,不该给廖成先写那封六页纸的长信。如果政治思想工作真有那么大的效果,那就不需要再设军事检察院和军事法院。

她说:“咕咕咕。”“所以,我们不能再等了。”连长搔着喉咙,“不能再等到了。”

申体心就听她说过多次:“等等再说,等等再说,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尔后她娓娓动听地埋怨开了。等等等!等来等去等到最后都是白等一场,你以为从晚上等到白天就能等到你想等的,可等完了白天以后等到的仍然是晚上……这些话就像绕口令似的,真难想象她能说得那么快那么流利那么清楚。唉,是啊,白等一场。仍然贯,如之何?她的埋怨曾经是娓娓动听的。我们现在想等的是不是晚上呢?只有晚上他们才能在一起互相埋怨。

可申体心偏偏给廖成先写了那么多。这还是考虑了半个月的结果。半个月的庞杂思想浓缩成那么几页废话。廖成先看了,当然会欲说无言、欲哭无泪了。“喌、喌、喌!你就放心走过来吧。”申体心对白母鸡说。

她走过来,每走一步,胸脯都要往前伸一伸,缩一缩。她就这样伸伸缩缩地走过来。申体心的心怦怦地跳着。申体心明白她会朝他走来,因为到了这一步他们还得生活在一块地方,哪怕这地方多么糟糕。可他真怕她到自己面前大吼一声:“你这窝囊废!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她会这么吼。她老是这么吼。能够这么吼几下,她就痛快了。她通过这么吼逼迫他注意她的存在。尽管她占据他的半边脑子了,他只用另半边脑子来想除了她以外的许多事情,可她仍觉得他没有把她放在脑子里,根本没有关心她。“那封信是你夫人写的?”韩延庆问。

是只美丽的白母鸡。“好像是吧。”申体心说。她在半路上停住了,正眼瞧瞧他,歪头瞧瞧他,再正眼瞧瞧他,两个申体心,合成一个申体心,再分成两个申体心。人类对动物眼中的世界了解得很少很少。“你还可以睡两个小时。”申体心提醒连长。“我能看看吗?”韩延庆坐起来,用指头刮下手臂上的汗。胸脯上的汗拐了个弯,向腹下流。腰部横着一条汗水河,肚脐眼是个倾斜的小水潭。那黑毛粘在皮肉上,到处是汗。申体心忌妒韩延庆的流汗。流汗说明身体好,“这么多的汗。”韩延庆却说。“信在哪儿?”“心”歪在左胸腔!在哪儿?“没有商量的余地?”申体心望望她,拨弄着掌心的米。“我就不认为非要商量。”韩延庆说。她啄着石头。她的嘴又尖又硬。放在枕下的信让他翻了出来。这个韩延庆。韩延庆的性格是进攻型的,因此他讨厌防御战。申体心总是防御,防这防那,防左防右,结果防不胜防。可不,她的嘴又尖又硬。她还真吃石子。“是尊夫人写的嘛。”申体心把信封放回枕头下,取走信笺。“我说呢,”韩延庆回到自己的铺位,“看夫人的信应该穿上裤子的吧?”他在汗水后面傻乎乎地笑了一下。

白母鸡望望申体心,一伸一缩地走过来。申体心摊开手掌。只有一把米。“总是这么直呼姓名吗?”申体心感觉到韩延庆在望他,不,可能是凝视着他。“我的妈呀!‘申体心,我看你是官迷心窍了’这样开头?你这夫人,有点儿……有点儿厉害!嗯?”韩延庆又在凝视他。不,不像。韩延庆是在审视他。“我看你是官迷心窍了!你是不想管我们母女两个了……”用不着这样审视人,韩延庆。虽然每一个人都有可被他人审视的地方。

是只美丽的白母鸡。红的鸡冠,白的鸡毛,红的脚爪。申体心还从未见过有这么白的母鸡。白鸡毛中没有一根杂毛。当然,这之前用不着写信,天天可以在一起互相埋怨,等到需要写信的时候,也需要“直呼姓名”了。这也是很奇怪的事。打仗开始不久她就在这里了。这之后死了不少人,她却活着,没有被人杀掉。可仔细想来不奇怪,一点儿也不奇怪。全身的羽毛竟是如此的粹白。申体心记得他母亲养过一只母鸡,白毛当中有不少黑毛也叫白母鸡,基本上天天下蛋,母亲视她如宝贝。白母鸡把申体心的掌心啄得痒痒的。她的嘴又尖又硬。怎么没人把她杀死呢?她的肉可以吃却不杀掉她。不过,看她的毛那么白,两边的军人就不会杀她了。她的嘴又尖又硬,把他的掌心啄得痒痒的。

韩延庆望望申体心的脸,望望他的手掌,又望望他的脸。申体心能感觉到她的眼光,就像他能看到两个电话兵梦中怎么回家,听到她在厨房里、阳台上、在一个人坐卧的大床上、在她的父母兄妹和她的女朋友男朋友中间埋怨他。没什么大不了,白母鸡的肉可以吃但拿枪的人都不杀她,因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说的‘极端行动’是什么?”韩延庆问。他的个子够高的。那双眼睛在天空中俯视着申体心。“她说,她要对你采取‘极端行动’,你没有注意到这个字眼?”

确实是只美丽的白母鸡。申体心觉得膝头蹲酸了,就站起来,掌心相对着抹了抹。“我并不反对你的方案。我以前的意见只是等一等。”申体心说,“工事都已经修好,现在可以了。我知道,我让你等的时间长了一点儿。不管什么措施,现在都是最好的时候。”

韩延庆终于笑了笑。看见他能有笑容真好。申体心多少有点责备自己。狙击步枪的使用权在连里,不需要报批。上阵地第五天,韩延庆就想使用狙击步枪了。申体心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拖延和劝阻。他觉得,他有责任也有能力阻止这位年轻连长的冲动。怎么的也该让战士们有一个适应阵地生活的时间,先消除紧张心理,排除一些历史刻录在他们心头的杂念,专注于目前的情境。我们不也是一样的吗?每一场战争和战斗都是特殊的。面前这一场战争,不需要我们带着士兵一上阵地就向敌军发起猛烈的进攻。这支狙击步枪是不能随便使用的。只要它一开枪,就会有结果。这个结果是什么、会怎样,申体心现在未能预料。不过一定有结果,这是可以肯定的。四十多天过去了,全连没有伤亡,很难得。可从今天起,事情会怎样?“就这么定了?”韩延庆再问。“就这么定了吧。”申体心说。

韩延庆快速地把信笺装进信封,回放在指导员的枕头下。真想去打电话,突然站住了。“你老兄怎么不流汗?”韩延庆问。“没做亏心事吧?”申体心说。

韩延庆笑了笑。“回答得好!”

8.不绝如缕的美梦

[7号哨位]

只好随他们的便了。

卫安觉得自己有一个优点,就是比较关心兵们的反应。这个优点是他在炊事班的时候发现的。菜炒得好不好,一餐饭还没吃完,他就能感觉到兵们的反应。这其中,尤清园的反应是个指标。昨天他才知道,尤清园入伍前当过厨师。怪不得,每当星期天,尤清园会时常在炒菜时刻出现在连队的伙房里,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炊事员炒菜,而且每次都说“炒得好”。尤清园是个滑头,很难从其言行看出他在想什么。今天,尤清园大白天失眠,睡下五次,五次都没有睡着,五次都钻了出来。他现在坐在左边的洞口,木呆呆地抽着香烟,眼睛茫茫然地望着堑壕。他眼前,有一只麻雀和一只老鼠在堑壕边上蹦。那麻雀好像逗老鼠玩,可老鼠没有兴趣,自顾自地寻找食物。

可是你听这鼾声。童世杰这家伙总也睡不够,总有那么多的瞌睡,而且总是睡得那么香。这也是福气啊,令人嫉羡。

缪云棠又在这里复习功课了。一张尤清园费了老大工夫用弹药箱钉成的吃饭桌,成了他的学习桌。难怪他上阵地的时候背不动背包,会在路上摔跤。他把这么多高中课本打在背包里,还有这么一些笔记本,要是让卫安背着也是费劲的。缪云棠在演算函数题。他在苦苦用脑筋,神情专注,歪着头,嘴也闭得紧紧的,好像在课堂上那样--看到他这个样子,谁都会想起学校的课堂,学生们静悄悄地做作业,老师在课桌之间走来走去。可是缪云棠的眼神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茫然?这不像数学计算出来的苦恼,而是像我们在高考落榜,最后一次离开高中大门时都曾有过的类似心情,觉得过去的日子永远永远地失去,少年时代金色的美梦在忙忙碌碌地奔走着的行人头上爆炸。他在演习题的纸上画开了圆圈,一个套一个,望去像一串项链或一串镣铐,后来他又在每一个圆圈里面画上一个问号。他的光屁股下垫着一块木板,两条秀长的腿垂在弹药箱两边,腿上白得看不见汗毛。

那里,那棵炸倒的枯树还在冒烟,青烟淡淡的,袅袅上升。

一丝微风穿过掩蔽部。缪云棠的那些课本在风的吹拂下掀动着书页,他没有用手去按。尤清园依然望着洞外,夹在他指上的烟灰被风拨落,掉在他脚背上。卫安觉得粘在皮肤上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

再来一阵风吧,再来一阵。

他们这个哨位是修得不错的。别的哨位上,人都在洞里闷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却可以在这两面留窗的掩蔽部里,享受一点新鲜空气的滋味。有这么一块小地方,卫安是非常满足了。

如果四个地雷中有一个爆炸,他还会坐在这里吗?卫安忽然又想起来。几天前,他还同尤清园他们吹牛皮,说他同老大哥们的关系搞得非常好。真的,现在想来,也看不出他们对他有意见。这些北方来的兵都不会做饭,吃得很简单,而且也懒得出奇,连弄点好吃的东西这样的脑子也不想动。卫安给他们做饭,给他们炒菜,饭给他们盛到碗里,菜给他们递到面前。他们说,他们上阵地以后还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老哨长更说:“没上前线之前,这样的饭菜也吃得不多。我们的炊事员都不像你们南方兵这么会炒菜。”(他们还没有吃到尤清园炒的菜呢。尤清园炒菜技术是一流水平,只是他有时候不想炒)现在回顾,那三个都是油头滑脑的兵痞子,他们对卫安说过的话没有几句是真的。只有一点没有骗他,他们的哨位离敌方阵地约有五十二米。这个距离可以目测,他们也骗不了谁,尤其骗不了卫安这样的老班长。“给!”缪云棠的话音刚落,一支香烟正好打在卫安的阴阜上。这个娃娃。他是瞄着卫安这里掷的吧?

另一支香烟击中尤清园的耳朵。尤清园回头望望,捡起烟,捋了两下,叼在嘴角上。“尤大哥,一封信寄不出去,就让你这么烦啊?”缪云棠说。“去你的新兵娃儿。”一股烟子笔直地朝下喷射,在他两腿之间的地上激起大团烟花。他们三个已过了数天赤身裸体的生活,好像都变得习惯了。他们要这样,随他们的便,可是卫安坚持不裸,坚持只袒裼上身。他不信穿着短裤一定会“烂裆”。这赤身裸体的像什么样子?尤清园的双腿弯曲,向两边分开,肘部搁在膝头上。“班长,对不起,我又叫错了。”尤清园说,“哨长,我们能不能煮一罐头盒开水?我的喉咙里快着火了。你们不渴吗?你同意,我就来煮一罐头盒,我们每人喝几口。”“你看桶里的水,只有几斤了。”卫安说,“明后天还不知有没有军工送水上来。再不送,我们就要断水了。”那边放着一个罐头瓶,瓶底里还有一点糖水,两瓣橘子。这罐头是早上打开的,大家你推我让,结果剩在那里。“你把它喝了吧。我给你拿过来?”卫安说。“那就算了。”尤清园说。

他们好像都觉得卫安心狠,因为他坚持计划着用水、计划着用粮、用菜、用罐头。这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只顾今天不顾明天。老天爷,你怎么不下雨?下一场雨,他们的日子也许好过一点儿。可是你看这太阳有多么毒。炸裂的石头发出耀眼的反光,草叶蔫蔫的。那缕青烟也被烤干了,无精打采地缭绕着,好像死人嘴里吐出的气。在这样燠热的天气里,只要稍微有点忍不住,人就会变得非常暴躁。老天爷总喜欢这么磨炼战场官兵们的耐心。

还是童世杰,你听他在那窄小的洞子里睡得多么好,齁齁的鼾声,均匀而香甜,当真是睡在家乡的梦境里。干了半天农活,喝下两杯酒,用凉冰冰的泉水洗个澡,到房后的竹木荫翳里摊一张凉席,无忧无虑地睡午觉。嗨,那滋味,神仙似的。

香烟让缪云棠安静下来。他埋头算着数学题,这会儿看来顺利了。

尤清园家里可能有一个女人,要不然他大可不必为一封信的早发或迟发而弄得心神不宁。他妈妈早死了,他爸爸是死是活对他根本无所谓,而他又没有别的亲人。尤清园在老家可能有女人。有个女人可想,这是什么滋味呢?现在,卫安倒宁可光身一人,死起来干干净净。可是,在四个地雷上睡了那么长时间竟没有压爆一个。

那个铺位是老哨长的。那也一向是哨长的铺位,在四个铺的最外面,有事便于应付,空气也似乎稍稍好一点儿。卫安上阵地见习,开始睡的是撤下去的那个战士的。要走的那一天,他们一早上就开始收拾东西,不再睡了。卫安对自己说,他们要换防了,心情可以理解,他再给他们守一天。老哨长说:“你可以睡到哨长的铺位上了,我把你的铺盖搬好了。”卫安说谢谢你,你的身体这么不好还给我搬铺。他们的身体垮了,一个个不是叫风湿痛就是不会走路。这几天睡在那里,老是睡不着,老是做噩梦,老是梦见身体下面布满了笑嘻嘻的善良的大地雷。分别那一刻,老哨长紧握卫安的手,感谢卫安送给他两个罐头。这是卫安唯一能送的东西。哨位上的罐头按兵员数量定额分配,与实际需要总是差那么一点儿。老哨长热泪盈眶地对卫安说:“祝你在这里平安无事。”他不会走路了。他是被担架抬下阵地去的。

老哨长没有死在这战场上。他说退伍后,他会发大财,也会做大官。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会发迹。这一缕青烟,总也没有断。烟是从树心里面吐出来的,因此它不绝如缕。

童世杰从内洞钻了出来,汗水涔涔地从头流到脚,像一支油蜡烛,双手揉着眼睛。他走到缪云棠的“课桌”边,弯下头去看一看。“又在装酸了。”他说。

缪云棠仰起脸,说:“你倒睡得着?”“那有什么睡不着的?”童世杰拍拍光屁股,自己在那儿笑,“学好数理化,走遍战场都不怕。”他拍着屁股走向尤清园,“你怎么不睡?”

尤清园抬起眼皮,慢慢地磨着嘴唇,又低下眼去,自顾自地抽烟。“没出息。”童世杰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子。还是管管你自己的小命吧。”

尤清园望着洞外。麻雀早就飞走了,老鼠也不见了,满壕沟都是焦热的阳光,横在卫安身上的冲锋枪铁件也是热烘烘的。“干什么呢?吃饭还早,我可不想这么坐着。”童世杰说,“我们来下棋好不好?棋发给我们到今天,都还没有下过。喂,别想女人了,我们下跳棋。”

尤清园懒懒地站起来,往洞内走去。卫安敢肯定,尤清园是钻进他睡的坑铺洞去了。这烂泥洞里,每个兵在泥壁上挖出可容自己睡觉的坑洞,在里面阅读情人来信更加有情调。他会在那卧铺上躺下,慢慢地看那封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的信。童世杰把香烟都快抽完了,就说:“拿副棋,这么长时间?”“看起来,这方面你比我还差!”卫安说。“啊?”童世杰顿悟了。他从速站起来,小声说:“他想做美梦,我给他一个袭扰!”

等童世杰进去,卫安把头往洞内转去。现在这大白天,即便没有兵值岗,也不必担心敌人的偷袭。瞧,想搞袭扰的童世杰还没靠近,尤清园已把那封信放在屁股下,并且从速递给童世杰一支烟。袭扰没成,还被快速买通。“真有女人老给你写信?”童世杰说。“真又怎么样,假又怎么样?”“我一直以为他们开你的玩笑。看来你有女人缘。我们都是同一年入伍的,又分在同一个班,可你从来不同我说真心话。”“这要怪你的脾气你的嘴。”尤清园把烟叼在嘴上,在烛火上点燃。“别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好不好?”童世杰在尤清园的脚尖外坐下。“你算打什么仗啊?”尤清园说。“当兵前看了那么多打仗的电影,还是革命的战争片,你说有哪一部战争片是像我们今天这样打仗的?”

尤清园发牢骚,那口气也是轻描淡写的。卫安不再张望了,想起尤清园说过,他在家开拖拉机。那当然是有点逍遥自在的。也有怕的,怕翻车,怕碾死人,怕有人勾引又怕没有人勾引。同样是农村来的,可说起家乡的事,好像生活在不同的国度。卫安还是喜欢自己的家,几间茅寮,一围修篁,几头猪,十几只鸡。清贫有清贫的雅趣,假如你安于清贫,那更好。听说古代还有隐士呢。可是,卫安也不想像他的三个哥哥那样打光棍。这方面,看来还得拜尤清园为师。“尤清园是老师?”卫安突然想起来了。老哨长说过,在他卫安上阵地见习的前一天,天黑以后,旁边那个哨位的“门前”突然落下一发莫名其妙的炮弹。估计是“加农榴弹炮”炮弹,要不然没有那么强大的威力,把那整个哨位前部都炸塌了。因此,老哨长带着三个兵都过去救助……“原来是这样!”卫安大叫着站起来,“肯定是那样!”

尤清园和童世杰走了出来。“什么这样那样的?”童世杰问。“那有两个多小时!两个多小时的间隙,敌人完全可以乘机钻进哨位,在我的铺位上埋下四个地雷!你们想想,你们帮我想想……”

尤清园瞟他一眼。“神经!没把你炸死就行了呗。还在想……”“对!”童世杰说,“大哨长卫安,我看你应该给阵地长打个电话。他不像连长,是个真正的大学生,学问多。请你注意一点儿,你是哨长,关系到我们三个兵……”

就那么说着,童世杰拿着棋,坐下去的时候倒在缪云棠的身上。他把弹药箱上的课本作业本都抹到地上。“别给我装酸(蒜)了,小缪。活着下阵地,再学还来得及。”

泪花从缪云棠的眼里漼然溢出。“我什么地方惹着你了?”他说着,忍气吞声地捡着书本。他的屁股给木板印出了深而清晰的皱纹,而尤清园的屁股上粘着小泥粒,走到这边还没有掉光,又坐在泥地上。就不怕害臊,这几个家伙。“就这样下棋吧,小弟弟。”尤清园说,“没有事,学学数理化,当然是件好事。不过,不是老哥给你泼凉水……”他耐心地用右食指抹下额上的汗水,“这天也怪了,怎么就不下雨。”

童世杰的那堆肉斜在泥地上,一只手摆着塑料棋。“我说你才怪呢,一封信就把你弄得‘闷闷不乐’。”“要是你的老娘死了呢?”“老娘要到地狱去,你能把她拉回来?今天让我对你改变了看法,尤清园。我原来以为你是真潇洒。嘿,让我们到这阵地上,一个个都像比赛似的。你尤清园还带头咬破手指,用血,用鲜血,写了决心书……我说洋娃娃,你到底想不想下棋?你要相信,老哥心里疼着你。有人朝你开枪,老哥会替你挡子弹。”他突然望向卫安,“你还在那里想啊?”“不想了。”卫安说。“你们下棋,我替你童老兵值岗!忘掉没有?这会儿轮着你童世杰站岗!”“不就那么坐着吗?还要我马上感谢你?”“知道你童老兵是个好人,行了吧?”缪云棠拿起一枚红棋子,塞在鼻孔里,再开始摆绿棋。

9.没必要嘴巴一瘪一瘪的

[连部]

这样躺着,一动不能动,就像抽了脑脊髓以后必须平躺六个小时,弄得文幼浑身骨头酸痛。汗水呢,又流个不停。醒是早就醒了,可他们在商量这么重要的事,文幼想还是假装睡着好。他感觉到每一颗汗珠是怎样在身上爬,又怎样渗入身下的棉被中。现在他身下的棉被几乎被汗水溻湿了,不仅湿,而且黏,就像睡在胶水上。这时候就听到罐头盒倾倒的声音。“怎么搞的?”连长说。

文幼的眼皮忍不住动了几下。小苗又闯祸了。“咕咕咕”,白母鸡也在说。

小苗也真是的。文幼想,现在可以起来了,这样躺着全身骨头痛。

苗青在拧那块湿棉被。他也是倒霉透了,怎么把水洒在连长的棉被中间。那只烧开水的空罐头盒放在石子地上,冒着几丝热气。他的脸红得出血,嘴唇一瘪一瘪的。连长勾着头站在电话机旁边,那只话筒上还粘着他的汗。文幼从汗水里滚出来,两只脚又轻又慢地从铺上横下去踏在胶鞋上。指导员扭着脸,也望着。“你早就醒了吧?”指导员说。不,是他的眼睛在这么说,可文幼觉得他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有人很快就要死了,文幼想。关存道一出手,非要了对方一个兵的命!然后呢,对方非要了我们的一个兵的命……

他很快站起来。走过小苗身边,他捡起了空罐头盒。他瞥见指导员手指上的香烟灰落在自己的铺位上。连长的一只脚踏着弹药箱。“一排长和三排长都不错。”连长说。

文幼觉得指导员在望着他的光屁股。文幼有点不明白,他们现在都是赤裸裸的没有穿衣服,为什么还这样望着他?不管他们商量什么,文幼都没有听到。他什么也不会同别人去说,哪怕打死他。这是当连部兵的基本要求。文幼自当连部兵的那天起,就得到了这样的告知。大家一样光着身子,就没有什么可瞧的了,对吗?“那时我就不想要这个人。”连长说。文幼知道他说的是二排长侯春茂。二排长的文化太高了,想法和做法同他们不一样。但文幼想,他不会对别人说。

指导员假咳了两声。连长扭头看后面的小苗。指导员挺起眉毛对连长望了一眼。文幼拿着做饭的压缩饼干箱钻进小壁洞,听见连长说:“不要再拧了。”文幼真想到哪里去弄一只铁锅来。铁锅可以长期做饭。这岩壁上的石洞很小,睡不下一个人,只放着主副食品和一些杂物。这石洞再大一点儿,可能会允许他睡在这里。他感觉到身上的骨头还在酸痛,想活动一下,可这里站也站不直。小石洞,你怎么没有长大一点儿呢?你变成石洞的时候是可以变得大一点儿的呀。这里空气闷热,可能宽人心胸。文幼的汗珠滴在米口袋上,同时觉得解口袋绳的指尖隐隐发麻。绳子还没有解开,口袋就往一边歪。他用膝盖把米袋顶住,它还歪。他把做饭的压缩饼干箱搁好,猛力地推动米袋,又把它猛地拉回来,狠狠地把它扶正,捶了它两拳。如果小壁洞大一点,文幼一定睡到这里面来。“小石洞,我很喜欢你,知道吗?”他心里说。它会懂得他的意思。他能感觉它很想让他在它里面睡。文幼不止十次地想过,最好从哪里去弄一只铁锅来。这只压缩饼干箱再做几天饭就得换一只新的了。

小苗钻进石洞,帮文幼扶住饼干箱。苗青的脸发紫,嘴唇一瘪一瘪的,眼睫毛上挂着汗珠儿。文幼碰了一下他的手。他把饼干箱拿起来,凑近文幼的手。既然他不懂其中的意思,文幼也不想再说。其实文幼早就对苗青说过:“我们做事小心一点儿。”苗青的嘴唇不该这么一瘪一瘪的。文幼现在想到的是,有的人快死了,只是文幼还不知道快要死去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只有一点水了。”小苗说,“淘了米,就没水做饭了。”

我知道,文幼想。可是你的嘴不要这么一瘪一瘪的了。他俩钻出小壁洞,苗青在前,文幼在后。“是不是没有水了?”连长问,望望水桶。指导员叼着烟蒂,埋头搓着胳膊上的汗垢。这是指导员的习惯,这不是个好习惯。“小苗。”连长说。“到!”小苗说。“你到军工班去要一点水来。他们可能还有水,不论多少要一点。”连长说,望着电话机的话筒。那话筒上粘着他的汗珠,一下子干不了。小苗的嘴不再一瘪一瘪的,他的眼里渐渐放出受宠的光彩。“顺便通知他们班长,明天给各哨位送水。从现在开始,阵地解除封闭,但夜间照常。你去吧。”“是。”小苗说。他拿着空水桶,很快就走了。他跑步的速度比文幼快。文幼想提醒他,最好带上冲锋枪,但连长和指导员没有说,大概不需要吧。“那就这么定了。”连长说,“明天打第一枪。”

白母鸡的尖嘴巴啄着指导员的掌心。她昨天在这里下了一个蛋。这个蛋飞到空中爆炸,有的人就会死。

10.坑铺洞里的夜话

[7号哨位]

哨长来接岗的时候都是半夜一点钟了。童世杰白天睡了一大觉,还想在掩蔽部里坐。缪云棠也没有睡意,可今夜是阴天,进掩蔽部的风把他身上吹得滑滑溜溜的,或许能睡着。夜晚的泥洞仍然闷,但同往日比,稍微凉快一点儿。

从左边的坑铺洞里流出的烛光映亮了过道。小洞里,尤清园扭身伏在弹药箱上写信。那封信在阵地封闭的时间里不可能往外送,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写。为此,另两个老兵不时地取笑他,可缪云棠挺怜悯他。再说了,要打发沉闷的无所事事的战地时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在缪云棠的坑铺洞里,贴了两张他从军工背来的醋瓶上撕下的商标,撕得没有一点儿破损。这是有技术含量的。谁敢对缪云棠说,他也能完好无损地从瓶子上撕下商标纸?缪云棠望着这商标,已望了好一会儿。这两张陈醋商标,是这个坑洞里唯一的装饰品。他们的坑洞里都没有装饰品。在缪云棠的家,他的那个小房间里,是有很多装饰品的--风景画,体育明星和电影明星,竹木布绒制成的小动物……缪云棠很小时就是一个人一个房间,因此他喜欢有一个自己的小天地,按自己(后来是按她)的心意布置它。“还有烟吗?”尤清园的脑袋几乎倒挂着似的伸进洞来。缪云棠的坑铺洞很低,比人行过道还要低三级泥阶。“得让军工弄一条烟来。”他解释。“明天不是阵地开封了吗?”缪云棠说。“已经是‘今天’了。”尤清园在缪云棠的铺端坐下,一起对燃香烟。尤清园望了望陈醋商标,可他脑子里分明想着别的事,比如,那封信需要怎样重写。“上午,你可以把信带走了。”缪云棠说。“你也不想睡吧?我去把蜡烛吹熄,过来同你吹牛。”尤清园钻出去。这看来是军人中的行话,把“聊天”说成“吹牛”,挺有意思的。什么话到了军人口中,都可能是吹牛。“上战场别吹牛,下战场再夸口!”这是“军队行话”。老兵看待缪云棠这个新兵的说法和口吻,有时候真让他受不了。烛光淡淡地在尤清园赤裸的身体后部晃动。他的屁股滚圆,可惜皮肤黑了一点儿。当然不能同她比。缪云棠心里突地一梗。并排贴在一起的椭圆形商标,好像人的脸蛋,它使他想到什么是酸的。

尤清园好久没过来,也许他终于想把那封信结尾。阵地封闭十天,他写了十天信,而且就写这么一封信。他重新钻进来的时候摸着胸脯。“脱光衣服过日子还是很舒服的吧?”尤清园笑道。可缪云棠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好笑。尤清园今天晚上有点神经病。为了那封信,他可是十天来都没有笑过。“可是哨长……”缪云棠说了半句。他是说,哨长到今天为止都没有全裸。“卫老兵是好人,就是有点迂。”尤清园坐下,把胶鞋脱掉放好,“他会‘烂裆’的。你看他的裤衩有多脏,只有他才穿得住。”

缪云棠把装烟灰的罐头盒放在两人中间,底下垫一块小木板。不是怕棉被无意中被点燃。棉被绝对不会燃,他们的汗水早把它弄湿了,他们垫着的是“耐火被”。缪云棠放烟灰罐垫木板,尤清园就望着缪云棠的腿。他的皮肤比几个老兵大哥的白得多也细得多。“有点受不了吧?”尤清园问,“是不是?”“有一点。”缪云棠说。修工事这么多天,在本哨位四个兵中出力气最少的就是缪云棠,可对他来说,把过去十八年中吃过的苦和受过的委屈加在一起,还没有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中给他的印象深。不修工事了,成天闷坐在无聊中,想复习功课又学不进去,还受到两个老兵的嘲弄,这更让他受不了。难道在没有战死之前,我,缪云棠,就只能接受无所事事的折磨?不过,缪云棠马上补充说:“现在还受得了。”“有什么受不了,可以跟咱老哥说一说。至少,我们可以互相说说宽心话。”尤清园比缪云棠大三岁,却比缪云棠老成了三十年。尤清园在缪云棠面前总是自称老哥。让他这么称呼吧,反正缪云棠也没有哥哥。“我是从小吃惯苦的。这样的苦也没有什么。可我想,你大概没有吃过什么苦。”尤清园说。“你小时候很苦吗?”“你想嘛,我十一岁的时候,我妈就死了。”尤清园很小心地把烟灰刨在空罐头里。“我也是独子,这和你一样,可我经过的生活是不能和你相比的。我爸从来就不管我。幸亏我家旁边有一位大嫂,她处处照顾我。要不然啊,我长不了这么大。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你是在给她写信吗?”“不是。给我的一位姨妈写的。”“这封信这么难写啊?”“我这位姨妈很老了,今年都八十岁了。写信,消磨时间,不也很好吗?”尤清园把烟灰弹在罐头盒外面了,于是他用嘴去吹。湿棉被上的烟灰没有吹掉,罐里的烟灰却被吹了出来。缪云棠让他不要吹了。“你在家里有女朋友吗?”尤清园突兀地问。“没有!”缪云棠毫不含糊地回答。他不想告诉尤清园。他为什么要告诉尤清园他有女朋友。他的恋爱关系是双方父母认可了的,而且是他们早早安排的,但他不想告诉尤清园。告诉尤清园,等于告诉童世杰,告诉哨长,告诉全连。现在,尤清园正正经经,和蔼可亲,一副以心换心的样子,换个时间,尤清园和童世杰都会因此取笑他。缪云棠发现,连里的兵哥兵弟们,多半都有不愿告诉别人的“性经历”。尤清园是终于写好那封信了吧?那封给他那八十岁的老姨妈的信居然这么难写,也太难为他了。要不然,尤清园认认真真地来同他缪云棠“吹”这些“牛”是想干什么?

尤清园想把头靠在后面的壁上,但波纹钢是拱形的,他只好低着头。“关存道就有事情可干了。”他已经转移了话题。

缪云棠想到那个沉默的、少言寡语的、甚至有点“阴郁”的神枪手关存道。“是该打了。”尤清园接着说。他把脚蹬在对面的波纹钢上,蹬得那么用力,两边的波纹钢在接缝处发出嘎嘎的摩擦声。会把小坑洞蹬塌的,缪云棠想说。把脚放松,尤清园微微一笑。琢磨不透他为什么微笑。他一边笑,一边还点头。他的微笑好像老陈醋--这时缪云棠又望见那陈醋商标--点点酸入他的心。但是,尤清园的微笑不仅没有酸涩的味道,还是轻轻松松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轻松,愉快,好像想起了最为得意的好事,弄得缪云棠不由得想到她那最有滋味的笑,也就是说,弄得缪云棠哭笑不得。阵地开封了,就像一个罐头打开了,天亮后关存道就要使用专门发给他的狙击步枪--现在是深夜一点四十一分。就在这个时候,尤清园不明不白地微笑。他的笑让缪云棠心尖发颤。尤清园的目光落在缪云棠的脚上,在那赤裸的两腿上徘徊两秒钟的样子,爬上他的小腹,胸脯,停留在缪云棠的脸上。尤清园还在笑,撕着嘴角,稍许有点阴阳怪气。可能尤清园看出来了--两人的东西有相像之处--尤清园微笑,可能是因为缪云棠非常诚恳地欺骗了他。但缪云棠不是成心要骗他。“怎么流泪了?”尤清园望着缪云棠说。

缪云棠低头抹了抹眼眶。老兵欺侮人。缪云棠承认,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可是,老兵欺侮人。“好了好了。”尤清园刮了一下缪云棠的鼻子。

缪云棠抽出一支香烟,给了尤清园。“烟瘾来了再抽吧。”尤清园说,“洞里有烟,出也出不去。”“我想抽。”缪云棠说。他逼着尤清园抽上烟。“要不我把蜡烛灭了?”

坐在黑暗里,两人都不说话。香烟火明亮时,映亮贴在波纹钢上的绿色塑料布,映出无数的皱折、浅窝与高突,看着好像绿色的荒漠。这么赤裸地坐在一起,缪云棠感到很不自在。好在两人手中的香烟抽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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