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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5 11:5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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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大仲马

出版社:广西民族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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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度山伯爵上

基度山伯爵上试读:

出版宣言

经典之重与阅读之轻

有一位文学史家说每当他读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时候,就深刻地感到能与陀氏同处一个时代是一件幸福的事。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不能与这样美妙的文字相遇,那他真是错过了。

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人类文明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祖先给我们留下的著作浩如烟海,然而那些处于文化颠峰的经典之作,毕竟是有限的,但它们的价值却不可估量。它能使我们沉潜而不浮躁,清醒而不虚妄,它能以精神之光驱走了人生中的黑暗。

可是在这个浮躁喧嚣的社会中,“沉重”的经典却有些不合时宜,繁忙的现代人再没有余暇研读大部头的名著。我们没有了夜晚看星星的时间,必灵的宁静也就离我们远去。在这个时代,充斥着文化快餐。

我们不要去谴责这个文化消费的时代,相反,我们要考虑的是使名著——这些最灿烂的精神之花——如何适应这个时代的阅读需求,如何在今天依然散发光芒,照亮人类的心灵。

既然这个时代不能承受经典之重,那就不防来享受一下阅读之轻吧,于是就有了这一套“轻经典”。

所谓“轻经典”:

其一,这是一套名著精缩本,名著由“厚”变“薄”,由“重”变“轻”了。这是为了使读者在尽量短的时间内获得尽量多的信息,也是为了使文本更晓畅、好看。当然,这种改编是在忠实原著风格、保持故事完整性的基础上的。

其二,我们提倡轻松阅读,希望读者在面对名著时,要去掉“虔敬”之心、“高山仰止”之感,希望读者把各种“成见”和“定论”放到一边,以轻松消遣的心态走入名著的世界,尽情地享受各种新鲜动人的故事,结识各色人物,与他们一道去体验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新鲜”而“轻松”地阅读才能体验到阅读的趣味。

前几年流行这样一个调查:如果你不得不一个人到荒岛上去,那你会选择带什么样的书陪伴。我们希望不必到荒岛上,就是在这喧嚣而忙碌的现实生活中,你也会选择我们这套“轻经典”。

作者简介

大仲马只活了68岁,可是他的生活之多彩多姿,抵得过一般人的好几辈子。

大仲马生于1802年,他的祖父戴维·佩莱苔利原本是圣多明哥岛上的一个充满激情而好色的贵族,家里有一大群黑人奴仆,其中一个名叫露易·仲马的女黑奴给他生了一个混血儿,这便是大仲马的父亲托马斯·亚历山大。托马斯成人后想去参加拿破仑的军队,戴维·佩莱苔利却不允许他使用自己的姓氏报名参军,这个傲慢的老贵族认为一个混血儿士兵使用自己的贵族姓氏,是有辱门庭的。托马斯只好用母亲的姓氏。由于他作战勇敢,在短短的七年时间里,就由一名士兵升为一名将军。拿破仑开始独裁统治之后,由于托马斯是个激烈的共和党人,被解除了军职。托马斯郁闷而死那时大仲马才三岁半。接着,祖父又破了产,大仲马的家境一下子陷入困顿之中。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之后,大仲马已经13岁,他的母亲想重振家业,便让他做出抉择,是采用佩莱苔利这个古老而又尊严的贵族姓氏,还是保留黑奴的姓氏仲马呢?这两个姓氏的高低贵贱,以及哪一个对自己的命运影响大,少年仲马心里非常清楚,但他还是坚定地对母亲说:“我保留亚历山大·仲马的名字!”

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大仲马,到了13岁还没念过什么书。有一次,一个英国军官借宿在他的家中,想用拉丁文和他沟通,拉丁文一字不识的大仲马还以为那是英文。大仲马一生的转折点,在于认识了一个叫阿道夫的朋友。这个朋友是个文艺青年,大仲马经由他的带领而初窥文学殿堂。阿道夫带着大仲马认识戏剧,也将拉马丁等人的现代诗介绍给对文学几乎一无所知的大仲马,使他立志要成为一个作家。

大仲马20岁那年凭借打弹子球赢来的钱,来到了巴黎。他父亲昔日的一个手下看在他父亲的面上,推荐他到奥尔良公爵府里当文书。大仲马在当差之余,经常替法兰西剧院誊写剧本,以增加收入。许多精妙的剧本让他深为着迷,他常常忍不住放下誊写的剧本,动手写自己的剧本。有一天他来到法兰西剧院,径直走进当时著名的悲剧演员塔玛的化装室,张口就说:“先生,我想成为一个剧作家,你能用手碰碰我的额头,给我带来好运气吗?”塔玛微笑着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说:“我以莎士比亚和席勒的名义特此为你这个诗人洗礼!”大仲马一点儿也没在意这位大演员善意的玩笑,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郑重其事地说:“我要在你和全世界人面前证实我能做到!”

在随后的三年时间里,他写出了大量剧本,但没有一个被剧院接受并上演。直到1828年2月11日傍晚,法兰西剧院才给他送来一张便条:“亚历山大·仲马先生,你的剧作《亨利三世》将于今晚在本院演出。”大仲马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时,才发现自己没有体面的硬领,他连忙用硬纸剪了个硬领,套在脖子上便飞奔剧院。但是到了剧院他却无法靠近舞台,因为连座席间的通道上都站满了观众。直到演出幕落以后,剧院主持人请剧作家上台时,大仲马才得以出现在台前,顿时,暴风雨般的喝彩声响彻剧场。当时的报纸如此描述他:“他的头昂得那么高,蓬乱的头发仿佛要碰到星星似的”。这个带着硬纸领子的混血儿一举成名,一夜之间成了巴黎戏剧舞台上的新帝王。

紧接着,大仲马的另一个剧本《安东尼》演出后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戏剧创作的成功使大仲马名声大振,他也因此加入以雨果为首的浪漫派。历史也证明了大仲马的戏剧创作活动对浪漫主义运动作出了重要贡献。尤其是他的《亨利三世》,最早为浪漫派戏剧开辟了道路,使他成了浪漫派戏剧的先驱者之一。但是,真正给他带来巨大财富的却是他创作的一系列历史传奇小说。大仲马的作品浩如烟海,据他晚年自称,毕生著书1200部,但他的研究者却认为,其中大部分是他的写作工厂里一些“枪手”们的“捉刀”之作。即便属于他创作的80多部小说中,也都有奥格斯特·马奎的很多心血。马奎是一个善于编排情节的学者,并且精通历史。

1844年的《基督山恩仇记》使得他家喻户晓,从此声名不坠。他最著名的还有三剑客三部曲、瓦洛朝三部曲(即《玛尔戈王后》系列)、大革命前后四部曲(即《大野心家》系列)。全部作品包括剧本二十五出,小说、游记、回忆录等等,总计二百七十余种。《基督山伯爵》是全世界通俗小说的扛鼎之作,大仲马也因而被后人美誉为“通俗小说之王”。这本历史传奇的通俗小说给大仲马带来的巨额稿酬,也是巴尔扎克雨果们不能望其项背的,这使原本就豪爽大方、挥霍成性的大仲马生活更加奢侈。

有一次,一个朋友请他捐出50法郎埋葬一个刚去世的地主管家,大仲马哈哈大笑着拿出100法郎,说:“去埋葬两个地主管家吧!”他以“基督山伯爵”自居,并在圣日耳曼昂莱山脚下濒临塞纳河的地方买下一大块地皮,准备建筑他梦想的豪宅——基督山城堡。当建筑设计师告诉他城堡造价需要20万法郎时,这位“伯爵”大人豪放地说:“但愿比这更多一些!”基督山城堡于1847年7月25日竣工,建筑非常符合大仲马所要求的华丽风格,内部装饰也体现了他的作家身份:那些窗帘的银质挂钩上吊着他所喜欢的莎士比亚、歌德、雨果等大文豪的雕像;他自己的一尊半身雕像则安放在门厅的正中央,并且在雕像的底座上刻了一行字:我爱爱我的人。从此,大仲马经常在城堡里大宴宾客,饮酒作乐。可惜好景不长,几年工夫,大仲马就把自己的财产挥霍一空,不得不把城堡拍卖给他人。

大仲马和他的祖先一样,一生风流成性。他在奥尔良公爵府当公务员期间,与女裁缝卡特琳·拉贝同居了很长时间。拉贝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是后来在文学声誉上大大超过他的小仲马。可是后来大仲马又和一个戏剧编辑的女秘书好上了,便抛弃了拉贝。直到七年后他成为巴黎有名的剧作家时,才认下小仲马,但是他始终没有承认拉贝是他的妻子。尽管他后来一直抚养着小仲马,并担负着拉贝的生活费用,但小仲马的内心一直与他有一种说不清的隔阂。特别是大仲马横加干涉小仲马的爱情这件事,给小仲马的心灵深处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

大仲马68岁时停止写作(这也是他逝世的前夕),他并非厌倦了创作,而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漂亮的美国女演员阿达·孟肯。风流了一辈子的大仲马,一下子认定了光彩照人的阿达·孟肯就是他此生的归宿,他要在有限的余生里认真地享受一下真正的爱情。不幸的是,阿达·孟肯在一次演戏时从飞驰的马上掉下来摔死了。埋葬了自己的心上人之后,喝得醉醺醺的大仲马在晴空下打着一把蓝色的雨伞,来到儿子小仲马家里,一坐下就大声说:“我的孩子,我是到你这儿来等死的。”

半月以后,大仲马去世,这是1870年。

作品导读

基督山伯爵

充满活力的年轻水手邓蒂斯是个正直诚实的小伙子,他原本有着平静的生活和一个美丽的未婚妻美茜蒂丝,可这一切却被他人的妒忌给粉碎了——就在他们将要举行婚礼的时候,邓蒂斯的好朋友费南为了夺得美茜蒂丝,伙同维尔福、邓格拉司而设计陷害了他。邓蒂斯锒铛入狱,未婚妻则投入了仇人的怀抱,这一切彻底颠覆了邓蒂斯的价值观和是非观念,改变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所幸的是,在邓蒂斯入狱五年以后,意大利长老法利亚挖掘的一条逃跑地道因计算失误延伸到了邓蒂斯牢里,从此一老一少开始长达十年的秘密来往。法利亚博学多才,气质高贵,聪慧过人,十年中把毕生学识灌输给了他的青年朋友,并告知对方基督山小岛的巨大宝藏所在。不久,长老暴病而亡。邓蒂斯利用这个机会,九死一生逃出伊夫堡。邓蒂斯摇身一变成了神秘而富有的基督山伯爵,他凭着自己的魅力、狡诈和冷酷无情,逐渐混进了法国贵族的圈子,一步步对曾经背叛他的朋友实施着残酷的报复计划……《基督山伯爵》是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名著,最初是一部连载小说。大仲马于1842年在地中海游历时,就对厄尔巴岛附近的基督山岛发生了兴趣。后来他在《关于路易十四以来巴黎警察局档案的回忆录》(1838)中,发现了一个《复仇的金刚钻》的故事,内容是一个制鞋工人将要结婚时,被嫉妒的朋友诬告而入狱七年,出狱后得到米兰一个教士的照顾,并在教士死后获得了有金刚钻和各种金币的秘密宝藏,他化装回到巴黎复仇,杀了三个人,最后自己也被人杀死。

大仲马根据这一情节,和奥格斯特·马奎(1813-1888)一起商定了《基督山伯爵》的写作计划,并于1844年开始在《辩论日报》上连载。小说问世后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为大仲马带来了名誉和财富,一百多年以来被译成各种文字,始终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基督山伯爵》是一部进步的通俗小说。说它进步,是由于它通过邓蒂斯的悲惨经历,批判了复辟王朝司法制度的黑暗和弊病,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七月王朝时期的反动统治。维尔福、邓格拉司和弗南这三个人,分别是司法、金融和政界的头面人物,他们的历史充满了罪恶,他们的人品和家庭关系都丑恶不堪、腐朽透顶,因此这三个反面人物正是七月王朝金融贵族统治集团的写照。说它通俗,是因为它集中写了一个情节复杂的复仇故事,从头至尾贯穿着通俗小说中常见的善恶对立观念。邓蒂斯是善的代表,他是超人、是强者,他依靠自己的顽强意志惩罚了恶人,向社会报仇。读者在阅读时,无疑会像阅读一切惩恶扬善、劫富济贫之类的小说或故事那样,在心理上获得一种复仇的满足,这是它始终受到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基督山伯爵》又是一部消遣性的通俗小说。大仲马是杰出的通俗小说家,他曾经明白地宣称:“在文学上我不承认什么体系,我不属于什么学派,也不树什么旗帜。娱乐和趣味,这就是唯一的规划。”他的天才使这部小说在艺术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连载小说不仅像章回小说那样环环紧扣,使人读来不忍释手?熏而且结合了黑色小说和侦探小说的特点,即充满了诡计、谋杀、监狱等扣人心弦的描写。大仲马是著名的浪漫主义戏剧家,这部通俗小说也像他的剧作一样,富有浪漫的、传奇的色彩。

小说构思巧妙精密,复仇过程复杂曲折?熏从主人公苦心经营、精心策划,像一只无形的手布下天罗地网,到仇人们像蜘蛛网上的昆虫徒然挣扎,罪有应得,这样一个线索纷繁的故事犹如一座迷宫?熏70多个人物在其中活动,而所有这一切都被安排得既扑朔迷离又杂而不乱。整部小说情节变化多端,场景丰富多彩,三次复仇互不相同,读来各异其趣。由于小说一开始便激起了读者对邓蒂斯的同情,读者就无时不在关注他的命运,盼望他在复仇中获胜,因此小说虽然是多卷本,读来仍津津有味,不觉冗长。 加上小说的一半以上的篇幅由生动的对话组成,更使人感到如临其境、 如闻其声,这也是小说始终畅销不衰的重要原因。

大仲马一生创作和与人合作的小说多达五百卷以上,拥有广大的读者,然而在法国文学史上并不享有崇高的地位。这是因为他虽然以极其丰富的想象力编织了离奇曲折、趣味盎然的故事来吸引读者,却并未致力于对丰富的社会生活作广阔生动的描绘,因而作品缺乏深刻的社会意义。邓蒂斯并非一个改造社会的英雄或斗士,他只是清算了自己的三个仇人便匆匆遁世而去,而且在报复过程中使用的手段,如唆使维尔福夫人下毒、用金钱收买发报员、让贝尼台多和另一个无赖伪装父子去行骗等等,也都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式的手段,谈不上光明正大。这部小说最主要的缺陷在于它的全部依据和主人公的力量都来自一笔极不可靠的、从天而降的宝藏,这不仅违反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而且对金钱的力量作了过分的夸张,暴露了作者内心对金钱的崇拜,因此《基督山伯爵》与大仲马同时代的作家如巴尔扎克、雨果等的许多反映了时代社会矛盾的优秀作品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就连大仲马本人在晚年重读这部小说时,也说过“它远不如《三个火枪手》”。当然,《三个火枪手》是他写得最成功的历史小说。仅就通俗小说这一体裁而言,《基督山伯爵》依然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杰作。

作品链接

《三个火枪手》

这是大仲马最优秀最著名的历史小说,以法国国王路易十三和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首相黎塞留红衣主教的矛盾为背景,穿插群臣派系的明争暗斗,围绕宫廷里的秘史逸闻,展开了饶有趣味的故事。小说的主线是三个剑客——波尔托斯、阿·托斯和阿拉密斯帮助主人公达达尼昂追求爱情与复仇。小说的一大特色是人物形象生动,情节动人,妙趣横生。《黑郁金香》

这部小说描写荷兰人为郁金香着迷想方设法得到它的故事。

一对青年情侣培植出黑色的花种,大受欢迎,可是有人巧取豪夺,引出种种惊险。本书主人公是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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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9年暴动,威胁着贵族安宁、劫富济贫、为民除害的传奇人物纪尧姆伯爵(化名黑郁金香)。《玛尔戈皇后》

玛尔戈原是国王的妹妹,却被三个兄弟视为性欲俘虏。母后凯瑟琳是家族领袖,为了达成政治阴谋而将信奉天主教的玛尔戈许配给新教的亨利国王为妻。婚礼过后,即发生宗教大屠杀,新教徒拉莫在危急关头为玛尔戈所救,其后跟她坠入爱河。1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圣·琪安堡的阳台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艘从那不勒斯来的三桅大帆船埃及三号正在缓慢地通过海峡,驶近港口。站在领港旁边的是一个身材瘦长的青年,年龄约摸十九二十岁,黑眼睛和黑头发使他的外表显得极其镇定坚毅,是那种从小经历磨练的人才有的神色。他正全神贯注于船的每一个动作,复述领港的命令并打出迅速的手势。

整艘船只的气氛沉默而且哀伤,水手们没有往常进港时的激动兴奋,这使看热闹的人感觉到不祥的预兆,开始互相打听,窃窃私语。船主摩莱尔终于按捺不住焦急,跳进一只小艇迎上埃及王号。“太不幸了!”领港旁边的青年脱下帽子,回答船主的询问。“在契维塔·韦基亚附近,我们可敬的船长黎克勒先生患脑膜炎去世了。临终非常痛苦。”“货呢?”船主问得迫不及待。“请放心,摩莱尔先生,货很安全。”他转身对船员喊:“全体注意!准备下锚!”

令到即行,全船十来个水手跳出去各司其职。青年继续和船主谈话。“先生,完全意想不到!开船的时候黎克勒船长只觉得头不舒服,二十四小时以后开始发烧,三天以后就死了。我们照例海葬了他,把他的佩剑和铁十字荣誉章带回来给他家人作纪念。唉,他曾经和英国人作战了十年……”“爱德蒙,”船长安慰道,“请相信我,老年人总要让路给青年人的。”

这时船正驶过邮德塔,青年喊道:“注意,准备落上帆,纵帆,三角帆!好,落帆!卷帆!”最后一个字出口,帆落下来,船几乎不再移动。邓蒂斯接着对船主说:“你的押运员邓格拉司先生已经走出船舱了,他会告诉你详细情况。”说完他走开去照顾下锚和给船挂丧。

邓格拉司约摸二十五六岁,天生一副谄上欺下的势利面孔。他被船员憎恶的程度恰好跟爱德蒙·邓蒂斯被他们爱戴的程度相等。“摩莱尔先生,”邓格拉司说,“你听说我们的不幸了吧?而这位年轻人爱德蒙,甚至在船长还没有断气的时候就发号施令了。而且他没有直航马赛,无缘无故在爱尔巴岛耽搁了一天半。”

船主用欣赏的目光盯住正在指挥下锚的邓蒂斯。“他是大副,船长不行的时候理所当然该指挥船只。至于在爱尔巴岛耽搁,或许因为船只需要修理。”“相信我!仅仅为了到岸上去玩玩。”邓格拉司叫道。

船主转身喊那个青年:“邓蒂斯,到这儿来!”

邓蒂斯做完手头最后一项工作,小跑着过来。邓格拉司知趣地退后一步。“我想问问你在爱尔巴岛停泊的原因。”船主和颜悦色。“摩莱尔先生,这是黎克勒船长的临终遗命,他要我送一包东西给柏脱兰元帅。”“见到他了吗?”“非但见到元帅,还荣幸地见到拿破仑皇帝。”

船主两眼发光,往四周看一下,把邓蒂斯拖到旁边:“圣上近况如何?跟你说话没有?”“他问我关于船的事。他得知这船是属于摩莱尔父子公司的,就说:‘哦,我知道他们!摩莱尔家族世世代代当船主,我从前的联队里还有一个姓摩莱尔的人。’”“一点不错,那是我的叔叔!老军人若是知道圣上挂念他,会感动得掉泪呢。”他慈爱地拍着爱德蒙的肩膀:“你做得很对——只是别叫人知道才好,否则要受连累。”“我不怕,我只是执行船长命令。”

邓蒂斯离开之后,邓格拉司又挨过来:“他已经解释原因了吗?”“理由再充足不过,是黎克勒船长的遗命。”“那么那封信,他交给你了吗?”“哪封信?”“除了船长派他送到爱尔巴岛的一包东西外,还有一封信。”“你怎么知道?”

邓格拉司脸有点红。“我经过船长室门口,从半开的门里看见船长交给他这两样东西。”

船主断然回答:“没有这回事。”

邓格拉司神色十分狼狈:“那么是我弄错了?求你不必对邓蒂斯提起。”

这时候邓蒂斯已经应付完了海关和卫生署的例行检查,再次向船主走来。邓格拉司乘机退走了。船主很亲热地邀请邓蒂斯一起吃饭,后者便显得相当为难。“摩莱尔先生,我非常感谢你的盛情。可我……你瞧,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我爹了,我该先去看他。”“去吧去吧,我等着你。”船主通情达理。

邓蒂斯再次犹豫一下,终于说:“我还得请你原谅,看过父亲之后,我必须去另外一个地方——”

船主哈哈大笑:“我怎么忘了,在迦太兰人家里,还有可爱的美茜蒂丝——你的未婚妻在等着呢。她已经到我这里来过三次,打听埃及王号的消息了。好好,我应该把时间还给你。需要钱用吗?”“谢谢,我有三个月的薪水。我可以走了吗?”

船主略一沉吟:“黎克勒船长临终前,有没有一封信要交给我?”“没有,先生。他那时候已经不能动笔了。但是你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必须向你请两个星期的假。”“是结婚?”“首先是结婚,然后去巴黎一次。”“没有问题,邓蒂斯。埃及王号卸完货后要过三个月才能再出海。你只须在三个月内回来就行了,因为再次出海不能没有船长。”

邓蒂斯兴奋地叫道:“什么?你要我做埃及王号的船长吗?这是我心里最大的希望呀!摩莱尔先生,我代我父亲和美茜蒂丝谢谢你。”“去吧,孩子,去看看你父亲和美茜蒂丝,然后再回到我这儿来。我得留在这儿和邓格拉司查查账。告诉我,假如你当了船长,你愿意把邓格拉司留在船上吗?”“先生,如果你问他是不是一个好同事?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如果仅仅谈他的本职工作,倒也无可指责。话说回来,凡能获得船主信任的人,我一定会尊重他们。”“好,邓蒂斯,你是个十全十美的汉子。去吧,别让我再耽搁你了,祝你好运!”

船主微笑着,目送邓蒂斯跳进小艇,由两个船夫划船把他送上码头,消失在卡尼般丽街拥挤的人群里。

此刻邓格拉司也走了过来,站在船主背后,目送那青年水手上岸。两个人虽然都在注视爱德蒙·邓蒂斯,眼里的神色和内容却大不相同。

邓蒂斯横跨过卡尼般丽街,顺诺黎史路折入米兰巷,走进左手的一家小房子,一直奔上四楼。他年老的父亲此时正踩在椅子上,把窗口的牵牛花和萎草花编扎成一个花棚。邓蒂斯扑上去,从后面抱住老人的身体,快乐地大叫:“父亲!我亲爱的父亲!”

老人吓一大跳。回头见是儿子,身体一下子失去重心,跌倒在儿子怀里。“亲爱的父亲,我回来啦,我们现在要过快乐日子了!”邓蒂斯把黎克勒船长突然去世、摩莱尔答应让他接替船长位置的消息告诉了父亲,说:“你想想,我二十岁就当船长,薪水一百个金路易,还可以分红利!这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好事啊!”

父亲高兴得满眼含泪,抓住邓蒂斯的手不放。“我拿到第一笔钱,就给你买一座小房子,要带花园的那种,让你种满牵牛花、萎草花和皂荚花。你怎么了?父亲,不舒服吗?我给你拿点儿酒去。”

老人歪倒在椅子上,竭力劝阻儿子别去打开碗柜。邓蒂斯坚持要给他拿酒,终于发现碗柜里空空如也。这时邓蒂斯脸色发白,眉毛上冒出冷汗。“父亲,你没有钱了吗?我走的时候给你留了两百法郎的呀。”

老人告诉儿子说,他们以前欠了邻居卡德罗斯一百四十法郎,邻居来威胁他说,如果不还钱,就去找摩莱尔先生讨。老人怕连累邓蒂斯的名誉,只好给他了。所以老人在三个月里只靠六十法郎过日子。“上帝饶恕我?这太使我伤心了。”爱德蒙哭着跪到老人的膝前,把一个口袋拿出来,里面有十几块金洋,五六块银艾居和一些小辅币。“拿去吧,去买些吃的东西,再雇一个佣人,我不能让你再孤零零地留在家里了。我还私带了一些咖啡和上等烟草放在船上的小箱子里,明天早晨可以拿来放在你手上。”

这时候他们听到敲门声,正是他们的邻居卡德罗斯过来探访。他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黑发蓬松,是个替人做衣服的裁缝。他一眼瞥见邓蒂斯抛在桌子上的一把金币和银币,黑眼睛里忍不住射出贪婪的目光,叫道:“我的孩子,你好像发了财回来啦!我方才去码头,碰到我们的朋友邓格拉司,他告诉我你快要当船长了,你这只得宠的小狗!先来接受老朋友的祝贺吧!”

邓蒂斯应付他的态度彬彬有礼,带着掩饰不住的冷淡。他向他们告辞说,他必须到迦太兰村去一次。他拥抱了父亲,又向卡德里斯挥挥手,走出房间。

卡德罗斯磨蹭了一会儿,也走下楼去,与等候在西纳克街拐角处的邓格拉司会面。原来是后者让他去试探邓蒂斯的态度的。精明的邓格拉司猜测到了摩莱尔要让邓蒂斯当船长。两个人对这一消息各自心怀鬼胎,抱有不同程度的忌妒。卡德罗斯幸灾乐祸地告诉邓格拉司,邓蒂斯现在到迦太兰村去了,他恐怕会在那儿遭到麻烦,因为美茜蒂丝有个二十一岁的威武的堂兄,追她追得很紧。邓格拉司一听此话,便兴致勃勃拉卡德罗斯到通往迦太兰村的路上去守候。指望能看到一场好戏。

这两个人进了路边的里瑟夫酒家,一边喝起泡的梅尔姬酒,一边注视百步以外的迦太兰村庄。那里住的是三四百年前从西班牙过来的移民,他们在海边的村落里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美茜蒂丝便住在村中一座爬满青藤的小屋里。她父母均已去世,独自一人靠社会救济金生活。此刻她斜斜地靠在壁板上,在跟经常照顾和保护她的堂兄弗南说话。她有一头乌玉般的黑发,羊脂一般柔润的眼睛。手臂裸到肘部。露出被日光晒成褐色的一段,美如女神雕像。纤细的手指在抚弄一束石南花,把花瓣撕碎,散播在地板上。柔软好看的脚上穿着绣满灰蓝色花朵的纱袜,一只脚不安地轻轻拍击地面,丰满匀称的小腿展露无遗。

她的堂兄弗南坐在离她三步开外的椅子上,跷起椅子的两条后腿,手肘撑住一张虫蚀的旧桌子,眼睛里的神色烦恼不安。他刚才已经是第一百次地向美酋蒂丝求婚,却与从前一样遭到她的婉拒。她告诉他,除了爱德蒙·邓蒂斯,谁都不能做她的丈夫。这句话使弗南双眼通红,恨不能拿刀子把邓蒂斯即刻刺死。

邓蒂斯恰在这时兴冲冲叫着美茜蒂丝的名字冲进门来,两个情人在照进门内的马赛的阳光里紧紧拥抱,极度快乐,忘记了周围世界。

弗南在一边看着,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不自觉地把手按在腰部皮带的短刀上。邓蒂斯偶然瞥见了这一动作,不禁怒气横生,声称他在美茜蒂丝家中怎么会碰见一个敌人。善良的美茜蒂丝不愿这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反目成仇,硬是把他们的手拉在一起。弗南无法忍耐这一幕场景,疯子一般狂奔出去,撕扯自己的头发,大叫他的不幸。

这一切情景都被坐在凉棚里喝酒的卡德罗斯和邓格拉司看在眼里。他们一面假惺惺地邀请他喝酒浇愁,一面竭力挑拨离间,火上浇油,嘲笑、讽刺、挖苦,无所不用其极,把这个鲁莽和暴躁的迦太兰人挑弄得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此时卡德罗斯已经被一杯又一杯的酒灌得醺醺欲醉,而弗南正在被爱情之火猛烈焚烧,只有邓格拉司独自清醒,作出了一个干预邓蒂斯命运的阴险决定。他眼望着邓蒂斯和美茜蒂斯手挽手走出迦太兰村,走近凉棚,假意向他们致意,劝说他们应该赶快举行婚礼。年轻的邓蒂斯涉世未深,善良纯洁,只希望天下所有人都来分享他的幸福,便回答说准备明后天就在这个里瑟夫酒家举行婚礼,希望他的朋友们都来参加,包括邓格拉司先生、卡德罗斯和他敬爱的兄长弗南。“是明后天就行婚礼吗?你太匆忙啦,船长!”

爱德蒙微笑着:“邓格拉司,请不要给我一个不属于我的头衔,那或许会使我倒霉的。”“对不起,我只是认为匆忙了一点,埃及王号在三个月内不会出航的。”“人总是急于得到幸福,邓格拉司先生。何况我接着还要去一次巴黎。”

邓格拉司叫起来:“我的朋友,你真的要去巴黎开眼界吗?”“不是我自己要去,是黎克勒船长的最后差遣。”“啊,啊,我知道了。”邓格拉司说。他已经明白了邓蒂斯去巴黎一定是去送大元帅给他的那封信,这使他心里转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暗暗地说:邓蒂斯,我的朋友啊,你还没有正式做到埃及王号上的第一号人物呢!

2 阴谋

邓格拉司用他的眼睛跟踪爱德蒙和美茜蒂丝在圣·尼古拉堡的拐角后消失,才回过头来。弗南已倒在椅子里,脸色苍白,周身发抖。卡德罗斯结结巴巴地唱着酒歌。“我亲爱的先生,”邓格拉司对弗南说,“我听说你曾经爱过这个姑娘?”“我崇拜她!”“可她眼看要跟邓蒂斯结婚了,你却坐在这儿一个劲抓头发。想不到你们迦太兰人这么窝囊。”“我要刺死邓蒂斯,可是美茜蒂丝对我说,假如她的未婚夫遭遇不幸,她就自杀。”

邓格拉司自言自语说:“只要邓蒂斯不当船长,她自杀一百次又有什么关系?”他大声对着弗南:“喂,我看你又老实又可怜,帮你一次忙怎么样?”

卡德罗斯醉意朦胧地插了一句话:“你帮什么忙?”

邓格拉司先打发他:“喝吧喝吧,别来打扰我们的事情,你才有三分酒意,得把这一瓶喝完。邦费勒老爹,再拿点酒来!”

弗南有点迫不及待:“先生,你刚才说——”“对了,我答应可以帮忙。照我看,婚事很容易打断。”“除非死才能拆开他们。”弗南说。“那倒不必。分离和死可以产生同样效力,假如邓蒂斯和美茜蒂丝之间隔一道牢墙……”“凭什么把邓蒂斯关到牢里去?”卡德罗斯凭残存的理智在努力倾听谈话。“他又没有抢人,杀人,害人。”他说完又吞下一杯酒。

邓格拉司见裁缝的神色恍恍惚惚,知道酒力已经加深,就继续对弗南说:“要他被捕总是有办法的。但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弗南抓住他的手臂:“我知道你对邓蒂斯一定也有某种私怨,怀恨在心的人决不会看错别人的意思。”“我?我恨邓蒂斯?不,我只是存心帮助你,如果你坚持认为我有私心,那末再会吧。”邓格拉司说完装出要走的样子。

弗南拉住他:“坐下来!你恨不恨邓蒂斯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恨他!这就够了。只要你找到办法,我来干。”“伙计,”邓格拉司说,“把笔墨纸张拿来。”

弗南大声吆喝着,叫侍者把文具拿来。

卡德罗斯用手按住纸:“用这些东西杀人是不见血的?我一向怕看见笔、墨水和纸,比怕刀剑手枪还厉害。”

邓格拉司对弗南使个眼色:“再灌他几杯。”

弗南便一杯接一杯给卡德罗斯斟酒,直把他灌得酒杯掉在桌上都不知觉。

邓格拉司见卡德罗斯最后的一点理智已经消失,拾起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邓蒂斯航海途中靠过爱尔巴岛,假如有人向检察官告发他是一个拿破仑党的使者——”“我去告发。”“那你就必须在告发书上签名,叫你和被告对质。至于告发的资料,我可以提供。问题是他总有一天会从牢里出来……不不,不能这样,必须采取我这个办法:用左手写一封告密信。”邓格拉司一面说一面写,用左手写出一篇歪歪扭扭,完全不像他自己笔迹的文字:

阁下,——敝人系拥护王室及教会之人士,兹报告检察官,有爱德蒙·邓蒂斯其人,系埃王号之大副,今晨自士表拿经那不勒斯抵埠,中途曾停靠费拉约港。此人受穆拉特之命送信与逆贼,并受逆贼命送信与巴黎拿破仑党委员会。犯罪证据于将其逮捕时即可获得,该函如不在其身上,则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其埃及王号之船舱内。

邓格拉司让弗南读了一遍,然后把信折叠起来,写上“送皇家检察官阁下”。

卡德罗斯凭最后一丝智力,听到了信的内容,并且知道这一告密将会产生的后果。他挣扎着想拿那封信,邓格拉司却假说是开个玩笑,当着卡德罗斯的面把信揉成一团,抛在凉棚的角落里。弗南的眼睛始终愣愣地盯在那团被抛掉的信纸上。

邓格拉司觉得事情至此可以结束了,起身扶着卡德罗斯回马赛。走了二十码左右他回一次头,正好看见弗南弯腰拾那张揉皱的纸,塞进口袋,冲出凉棚,向皮隆方向奔去。

当朝阳的光芒染红天空和吐着白沫的海面的时候,里瑟夫酒家已经挤满了参加喜筵的贺客。他们都是新郎的同事和私交,穿着最漂亮的衣服来为这个日子增光。埃及王号的船主摩莱尔先生也来了,他的出现确证新郎将要做埃及王号的船长,所以水手们一致为他们所爱戴的邓蒂斯欢呼。

片刻之后,未婚夫妇和伴郎的队伍出现了,新娘旁边走着邓蒂斯的父亲,后面是弗南,他阴沉和焦急不安的脸色跟整个欢乐的队伍格格不入。

老邓蒂斯今天穿了一套剪裁合体、熨得笔挺、钉着铁钮扣的黑衣服。他那瘦而依旧有力的腿上是一双脚踝处绣满花的长统袜子,一望而知是英国货。头上的三角帽上垂下一长条蓝白色丝带结成的穗子,拄一根雕刻得很奇特的手杖。

邓蒂斯的衣着虽很合适,却极简单,是一套半似军服、半似便服的商船船员制服。他一张漂亮的面孔被喜悦和幸福笼罩,越发神采动人。

美茜蒂丝可爱有如塞浦路斯或凯奥斯的希腊美女,她眼如乌玉,唇如珊瑚,迈动着阿尔妇女和安达卢西亚妇女那种活泼自在的步伐,眼睛含笑着左顾右盼,似乎说:“来和我一起高兴吧,瞧我多么幸福呀!”

人们簇拥着未婚夫妇进入酒筵大厅。摩莱尔和邓格拉司坐在邓蒂斯的左右手,老邓蒂斯和弗南则坐在美茜蒂丝的左右手,其余人各自找了适当位置坐下。现在开始大嚼满桌的好东西了。滋味香美的阿尔腊肠,鲜红耀目的带壳龙虾,新鲜漂亮的对虾,外面有刺里面滑腻的海胆,还有为南方吃客所极口赞美的蛤蜊。

席间邓蒂斯掏出他的表来,宣布说再有一个半钟头美茜蒂丝就是他的妻子了,因为他们在摩莱尔先生的帮助下,已经买了结婚预告,两点半钟的时候马赛市长会在维丽大酒家等候他们办手续。结婚之后他立刻去巴黎,三月初旬回来,还在这里请大家吃一次真正的喜酒。

想到又要有一顿大嚼的机会,宾客们倍增欢乐。只有弗南焦燥不安,不时抹一下额上出现的大滴汗珠,仿佛在忍受着死囚的痛苦。后来他再也坐不住了,走到大厅另一端踱来踱去。要躲开这一片喧闹的喜气。偏偏邓格拉司装做不懂他的心思,紧粘在他旁边。卡德罗斯见他们两人凑在一块儿,也就离席走过去。卡德罗斯因为邓蒂斯的友善款待,对邓蒂斯好运的妒忌已经一扫而光,责备邓格拉司和弗南昨天不该计划那套把戏。邓格拉司解释说,把戏反正也没有要成。因为弗南并没有付诸行动。这时弗南脸色苍白如鬼。

两点钟过了,宾客们已经离席起身,准备护送未婚夫妇去维丽酒家。在这一瞬间,邓格拉司注意到弗南痉挛似的抽搐一下,踉跄退离一个打开的窗口。与此同时,楼梯上响起军人整齐的步伐声和刀剑的铿锵声。“奉法院命!”佩着缓带的警官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四个兵和一个伍长。“我要以法律的名义逮捕爱德蒙·邓蒂斯。”

在场的人个个惊恐不安,面面相觑。摩莱尔试图干涉,但警官是奉命行事。老邓蒂斯拼命恳求。警官告诉他说也许只是一些海关和检疫方面的小事,弄清楚之后就放人是可能的。邓蒂斯于是跟他的朋友们一一握手告别。夹在警官和士兵中间下楼,钻进等候着的马车中。他听到美茜蒂丝呜咽的喊声:“再会,亲爱的爱德蒙!”他也从车厢里探头喊道:“再会,美茜蒂丝。”马车转过拐角不见了。

摩莱尔迫不及待地找了一辆马车跟去打探消息,其余人呆立无言。美茜蒂丝已从老邓蒂斯的怀抱里半昏迷地倒在椅子上,而弗南用颤抖的手倒了一杯水吞下去,不敢抬眼去看美茜蒂丝。

过了一会儿,摩莱尔回来了。大家拥上去询问消息,摩莱尔愁苦地摇头说:“事情比我们预料得要严重许多,他被控告为拿破仑党的专使!”

读者们定能明白,在故事发生的那个时代,这样的罪名多么可怕。美茜蒂丝苍白的嘴唇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而心碎的父亲倒在椅子里气息奄奄。

卡德罗斯低声说:“邓格拉司,你骗了我,昨天的那个把戏玩出来了。”“傻瓜,别作声!”邓格拉司抓住他的手臂,“谁能说邓蒂斯有罪还是无罪?船的确靠过爱尔巴岛,他曾离船在岛上过了一整天。假如在他身上找到有关的证据,帮他说话的人要作从犯处理的!”

卡德罗斯本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此刻当然听出了这番话的分量,讪讪地闭嘴回家。邓格拉司跟他一同退场。

弗南又成了美茜蒂丝的保护人,携了她的手,领她回迦太兰村。邓蒂斯的朋友们则护送心碎的老人回家。

摩莱尔先生不断地去城里打探消息。一天他碰上了他的押运员和卡德罗斯,就问他们相不相信这事情是真的?邓格拉司承认他认为邓蒂斯在爱尔巴岛下船十分可疑,但是他又说这种怀疑决不会透露给外人,否则会伤害到爱德蒙和船主两个人,因为船主的叔叔曾经在拿破仑手下当过官,船主本人也是一个嫌疑对象。摩莱尔相信了邓格拉司的话,授权他担任埃及王号的指挥权,并监督卸货。卡德罗斯觉得非常寒心,他始终认为邓格拉司搞了鬼,并预言这事会使他们两个都遭报复。

3 代理检察官

差不多在邓蒂斯举行婚筵的同一个时刻,大高碌路密沱莎喷泉对面一座宏大的贵族式巨宅里,检察官维尔福也在举行跟圣·米兰侯爵小姐的订婚酒宴。

宾客围坐在餐桌前,谈话围绕着已经丧失了皇位的拿破仑轶事。文官们滔滔地讨论其政治观点,武将们议论莫斯科和莱比锡战役的得失,女人则对约瑟芬皇后的离婚案发生兴趣。这群保王党人庆祝的不仅是一个人的没落,而且还是一种主义的消灭。他们相信恶梦醒来之后,政治的繁荣已经在眼前展开。

胸佩圣路易十字章的老人圣·米兰侯爵举杯祝国王路易十八健康。这一举怀激发了座中所有人的热情,大家纷纷学英国人举杯祝贺的样子把酒杯举到空中,太太小姐们拨弄挂在洁白胸脯上的芳香花球,浓郁的香气一时间盖过了淡淡的酒味,席间弥漫出一种诗意的热情。

五十多岁、外表高贵而严厉的圣·米兰侯爵夫人是个极顽固的保王党人,对于抢走了他们爵禄财富的革命党和拿破仑恨之入骨。而将要与她的独生女儿丽妮结婚的代理检察官维尔福,其父亲诺梯埃恰恰是一个革命党人,所以侯爵夫人对维尔福处处看不入眼,时时话中带刺。她攻击诺梯埃在路易十八被放逐的时候迫不及待参加新政府,参加代表大工商业和资产阶级的吉伦特党,从而摇身一变为诺梯埃伯爵,以上议员和政治家的姿态出现。

可爱的、长着褐色的浓密头发,眼睛晶莹灵活如水波流转的丽妮是个天性善良的年轻姑娘,她恳求母亲不要再提那些讨厌的往事。维尔福也表示说,他非但放弃了家父的政治主张,甚至抛弃了父亲的姓氏。父亲是拿破仑党,叫诺梯埃;他是忠诚的保王党,姓维尔福。新生的枝丫与母干已经隔开相当的距离了。圣·米兰侯爵夫人这才表示原谅他的出身,并郑重其事说:“记住,维尔福,我们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向皇上保证你的绝对忠顺,但你要牢牢记住,要是有谁犯了倾覆政府的罪,你一定得严惩罪犯。”

维尔福带着苦笑回答:“夫人,我已荣幸地看到家父已经抛弃他过去的错误,变成一个宗教和秩序的坚定而热心的支持者,一个或许比他儿子更好的保王党,因为他要偿赎过去的错误。而我的动机仅仅出于坚定的选择和信仰,凡是阴谋危害三千二百万人民之父的生命和安全的人,我都将他们送上断头台。”

圣·米兰侯爵最好的朋友萨尔维欧伯爵高兴地说:“我亲爱的维尔福,这话说得好极了!我要告诉你,有一次皇上的御前大臣问到我,一个吉伦特党徒的儿子和一个保王党军官的女儿联姻是否有点奇特,皇上凑巧听到了,插嘴说:“维尔福是一个极有判断能力、极小心细致的青年,他在检察官那一行会成为一个出人头地的人物,我很欢喜他,很高兴他做圣·米兰侯爵的女婿。”“皇上真是那样说的?”维尔福喜不自禁。

侯爵回答:“我可以证明这是实情。”“皇上对我真是负恩深重!我怎敢不尽心竭力为王室办事!”

话刚出口,像是恰恰为了能满足他的愿望似的,一个仆人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维尔福立刻离席而起,声明有事待办。片刻之后他又回来,满脸洋溢着喜悦之色。“诸位,假如我的消息证实是正确的话,刚才就发现了一宗拿破仑党的阴谋。这里是一封告密信。”他大声把邓格拉司用左手写出来的信件念了一遍。

丽妮表示怀疑:“可是,这只是一封乱写的匿名信,而且不是写给你的,是给检察官的。”“不错,但是检察官不在,他的秘书拆了这封信,并逮捕了被告。”“那个倒霉的人在哪儿?”丽妮问。“在我的家里。”“噢,维尔福先生!”丽妮紧握他的双手喊道:“今天是我们订婚的日子,你得宽大一点。”

维尔福靠在她的椅子边,温柔地说:“为了使您喜欢,我甜蜜的丽妮,我会尽量宽大的。”

在维尔福的检察官生涯中,惟一的遗憾是他父亲的政治路线,除此之外他可说是享尽人间幸福了。他虽然才二十七岁,却已有着一个很高的官位。他的未婚妻出身于当时朝廷里地位最高的一个家庭,其美丽有目共睹。她的父母别无子女,其政治势力可全部用来培植女婿。此外,她还给她的丈夫带来一笔五万艾居的嫁妆,将来有一天还可以加上一宗五十万的遗产。所以,每当维尔福静心默察内心生活的时候,便有一种面对太阳目眩神迷的感觉。

维尔福在门口遇到等候着他的警官,从他口中了解了埃及三号和爱德蒙·邓蒂斯的基本情况。走到康泽尔街拐角上的时候,又遇上了等候在那里的摩莱尔先生。后者向维尔福担保说,邓蒂斯是一个很好的海员,维尔福手下的人可能是出于误会把他抓走了。维尔福轻蔑而又冷淡地望着摩莱尔,回答说:“阁下。一个人在私生活上也许可敬可靠,可是从政治上讲,却可以罪大恶极,是不是?”

代理检察官的语气很重,摩莱尔不由得脸红起来,但他仍然恳求维尔福公正仁慈,早点把邓蒂斯还给他们。

维尔福进了家门,看见外客厅里挤满了警察局和宪兵司令部派来的人,新到的犯人就站在他们中间,神色镇定,带了一点微笑。维尔福向他瞥了一眼,从他饱满的前额上认出了聪明,从那黑眼睛里认出了勇敢,从半开着的厚嘴唇上认出了坦白。总之,维尔福对这犯人的第一眼印象是不错的。“姓名?”维尔福边翻阅宪兵送给他的文件,边问。“爱德蒙·邓蒂斯。”“年龄?”“十九岁。”“被捕的时候在干什么?”“我在请人吃喜酒,先生。”“你在请人吃喜酒?”代理检察官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邓蒂斯和他都是在幸福中被惊扰来的,而他原来却是在破坏另一个人的幸福。“往下说,先生。”“说什么?”“有人报告说,你的政见很极端。”“我的政见!天哪,我全部的意愿不出三个范围:我爱我的父亲,我尊敬摩莱尔先生,我喜欢美茜蒂丝。”

维尔福凝视他伶俐坦白的脸,越来越相信这孩子的清白无辜。他想他要讨好丽妮大概是不困难了。他试探地问这年轻人有没有仇人,因为对方十九岁就要做船长,又要和一个深爱他的漂亮姑娘结婚,这就很可能引起别人的嫉妒。而邓蒂斯对一切茫然无知,他认为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维尔福真心要想为他帮忙,拿出告密信,叫他辨认笔迹。邓蒂斯面对伪装过的字,疑惑不解,于是就把当时的一切详情告诉法官。

埃及王号船长黎克勒在患了脑膜炎三天之后,自知将死,把邓蒂斯叫到面前,要他发誓完成一件事情,这便是去爱尔巴岛给大元帅送一封信,并以戒指作信物。黎克勒船长交待完毕之后即刻陷入昏迷,第二天去世。死者的要求是神圣的,何况他还是邓蒂斯的上司。所以邓蒂斯毫不犹豫将船驶往爱尔巴岛,在费拉约港上岸,凭戒指见到了大元帅。对方又交给邓蒂斯一封信,要他送往巴黎。邓蒂斯回到马赛,本打算结婚之后动身去巴黎,结果因告密而被捕。

维尔福仔细听着,认为他说的是实情。维尔福答应过丽妮在他们今天的喜日里要对犯人宽大处理,所以准备让邓蒂斯交出那封信以后便给他自由。邓蒂斯告诉维尔福说信就在那包材料里。在邓蒂斯欣喜若狂取他的帽子和手套的时候,维尔福顺便问了一声那信是写给谁的。“给诺梯埃先生的,地址是巴黎高海隆路。”

维尔福如遭霹雳,目瞪口呆。他倒在椅子里,匆忙翻出那封信,带着恐怖的神色瞪着它。

邓蒂斯见他这样,也很吃惊,问他是不是认识这个人?维尔福一口否认。邓蒂斯发誓说除了大元帅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带有这么一封信,而且他只看了收信人地址,并不知道信的内容。

维尔福抹一抹自己汗湿的额头,轻声说:“这已经太过啦,要是他知道诺梯埃是维尔福的父亲,我就完了!”他镇静一下,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阁下,这次审问的结果,你有极严重的嫌疑,我不再能立刻恢复你的自由了。下一步如何处理,我必须和首席推事商量。你主要的罪状是这封信,你看——”他走近壁炉,把信投入火里,直等它完全燃尽。“你看,我烧毁了它。”“噢,您不像是法官,倒像是一位朋友!”邓蒂斯喊道。“听着,如果你看了我刚才做的事以后,能够信任我的话,就听我一个忠告:在今晚以前,我要把你扣留在法院里,假如有人审问你,关于这封信你不要泄漏一个字。”“放心,我一定否认,我发誓。”

维尔福拉响了铃,对应声而来的警官耳语了几句,就叫邓蒂斯跟着他去。身后的门刚一关上,维尔福只觉浑身如抽去筋骨一般,倒在椅子上再也动弹不了。“我的上帝!”他喃喃地说,“这封告密信差点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我的父亲呀,你过去的行为难道一定要来干涉我的成功吗?”

突然间,一个微笑浮上他的嘴角,他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可以借这封信飞黄腾达。他赶快起身,向他新娘的家里走去。

两个宪兵一左一右,押着邓蒂斯走到监狱。这是一座幽暗的大建筑物,从铁格子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阿歌兰史教堂钟楼的尖顶。邓蒂斯被引到一个房间,虽然门窗装了铁栏,但还算整洁,所以邓蒂斯没有感到十分惊恐。

从下午四点钟一直等待到晚上十点钟,邓蒂斯快要绝望的时候,笨重的橡木门突然打开,四个宪兵身佩闪光的刀枪,举着火把站在门口。邓蒂斯扑了上去,问他们是不是奉代理检察官之命来接他的?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便不再有丝毫疑虑,跟着宪兵上了门外的马车。

从钉有栅栏的车窗里,邓蒂斯看到马车越过凯塞立街,沿着劳伦码头和塔拉密司街向港口驰去。灯塔上的光穿过车窗栅栏,照在他的身上。不久车停下来,他被命令下车,两排士兵夹道排成一条雨道,从马车排到码头。刹那间,他被宪兵们夹持着走上一艘小船,四个壮实的桨手推着它迅速向皮隆方面划去。封锁港口的铁索立刻垂了下来。

邓蒂斯很高兴又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那是生动的微风所吹来的夜与海无名的芳香。他们正从里瑟夫酒家前面经过,早晨他在那儿是那么的快乐!而现在,从敞开的窗口里,传出了别人在跳舞时发出的欢笑和喧哗声。

小船已经驶到灯塔前面,正要绕过炮台。邓蒂斯试图询问此次航行的目标,却得不到回答。他想他们也许是要在某个偏僻的地方放他,仁慈的代理检察官不是说过,只要他不提诺梯埃这个可怕的名字,就一切不必害怕的吗?于是他一言不发,只努力在黑暗中看清航向。他发现小船划出了海上,并且扯起风篷。现在他感觉不对劲儿了,苦苦哀求身边的宪兵告诉他究竟要去哪儿。“你是马赛本地人,又是一个水手,却不知道是往哪儿走?四面看看吧。”宪兵叹着气回答他。

邓蒂斯站起来向前看去,在距他一百码左右的地方,在那黑森森的岩石上,竖立着伊夫堡。三百多年来,这座阴气沉沉的堡垒,曾有过无数可怕的传说,所以当它突然出现在邓蒂斯眼前的时候,引起的震惊和恐惧如同死囚看见了断头台。“我们到那儿去干什么?那里是关重要政治犯的,可我并没有犯罪。”

震惊之余,邓蒂斯又记起维尔福先生的许诺,他想这恶运虽然来得突然,大概却不会持久,所以他只好倒在船舱里,恨恨地咬自己的手。

这当儿,小船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邓蒂斯知道航程终点到了。他像一个梦里的人,被宪兵拖着上了石级,跨过堡门,一个衣服破烂的狱卒引他走进一个几乎埋在地下的房间,光秃秃的墙壁散发出难闻的臭味,长凳上放着一盏灯,昏暗地照射着房间。狱卒放下面包、水和稻草,又交待了几句,就拿了灯走了。

整整两夜一天,邓蒂斯没有吃一点食物,只在斗室里转来转去,如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他强烈要求见一见堡长,狱卒回答这是不合规则的。狱卒劝告他不要去想这些不可能的事,否则不到两个星期便会发疯,这儿有一个长老就是这么发疯的,他总是唠叨要送一百万法郎给堡长以求得自由。邓蒂斯说他没有一百万,但是狱卒如果肯为他送一封信给迦太兰村的年轻姑娘美茜蒂丝,他可以给狱卒一百个艾居。狱卒认为这是关系到饭碗的事情,拒绝了邓蒂斯的要求。邓蒂斯威吓他说,总有一天他要躲在门背后,用长凳砸出狱卒的脑浆。说着他就举起长凳直扑狱卒,活像真的疯了似的。

邓蒂斯的结局是被堡长下令关进黑牢。这时候他离发疯已经相差不远了。

维尔福急忙赶回大高碌路,所有的人都已经移坐在客厅,焦急地等他。

维尔福来不及一一回答大家的问话,走到丽妮面前:“请原谅我不得不离开你们几天,因为事情非常严重。”又对侯爵说:“阁下,我要私下和您说几句话。”

两个人走进书房,维尔福先请侯爵原谅他不能说出这件事关国家机密的事,又劝他赶紧卖掉手头的国家证券——全部六七十万法郎的公债。接着又要求侯爵帮他弄一封不需经过朝见手续就能面见皇上的信件。侯爵答应一刻钟之后把信交给他。在这期间,维尔福匆匆回家做出发准备。

在他的家门口,维尔福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站在阴影里等他。维尔福毫不迟疑地断定她是美茜蒂丝,他为她的非凡美丽和高贵仪态而吃惊。当她问及她爱人的情形时,维尔福抑制不住自己的慌乱,急急忙忙说:“小姐,你说的那个青年是个大罪人,我没有办法帮他的忙。”

美茜蒂丝含着眼泪说:“请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我要知道他究竟活着还是死了。”“不知道,他已经不在我的手里。”维尔福推开她,把门重重关上,仿佛要把他的痛苦关在外面。这时候,在他那颗有病的心底里,产生了一个致命疮伤的第一个病菌。那个由于他的野心而被他牺牲的人,那个代他父亲受过的无辜者,给他带来了缓慢的、折磨人的、与日俱增的痛苦内疚。他怀着茫然的恐惧,如同一个受伤的人,当一只手指逼近他的伤口时会本能地颤抖起来一样。这时假如丽妮或美貌的美茜蒂丝闯进来请求他放人,他相信他会不顾一切用冰冷而颤抖的手签署释放令。但是她们都没有来,只有仆人进来通知他长途旅行的马车准备好了。

维尔福站起身来,像是一个已战胜了一次内心斗争的人那样,一动不动站着,等待仆人替他披上大氅,然后跃进马车,直奔大高碌路侯爵府。

不幸的邓蒂斯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侯爵小姐丽妮没有再为邓蒂斯求情,反而在心里恨起这个人来,因为为了他的罪,她所爱的维尔福在将要成为她丈夫的时刻离她而去。

美茜蒂丝回到迦太兰村,绝望地倒在床上。一夜过去,灯里的油燃尽了。她没有觉得黑暗;白天又回来的时候,她也没有注意到它的光明。悲哀使看不见于一切,只有爱德蒙活在她的眼前。最终她发现不是爱德蒙,是弗南守候了她整整一夜。

摩莱尔先生没有放弃奋斗,他找了能够找到的一切关系,得到的只是拒绝。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要想使拿破仑复位是疯狂之举。

卡德罗斯也感到身心不安,他带了两瓶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用酒来忘掉他的回忆,但是无法成功。

只有邓格拉司丝毫未感到烦恼或不安——他已弄掉一个敌人,并保全了他在埃及王号上的地位。他是个一味只替自己打算的人,这种人生下来就已在耳朵边上夹了支蘸水笔,心里藏着一瓶墨水,一切在他看来都只是加减乘除而已。

邓蒂斯的老父奄奄一息地被悲哀和焦急煎熬着。

在土伊勒里宫一间有拱形窗门的小书房里,国王路易十八正坐在一张胡桃木的桌子前面,漫不经心听一个年约五十一二岁,头发灰白,仪表风度极其高雅的人讲话,而他自己则在一卷格里夫斯版的贺拉斯诗集上做注解,皇上那种聪慧博学的见解大多是从这本书上得来的。“您到底怕什么灾祸呢,我亲爱的勃拉卡斯?”“陛下,我有种种理由相信南方正酝酿一次大风暴。”

国王付之一笑,依旧在他的贺拉斯诗集上作注解,并不把勃拉卡斯公爵对于拿破仑的担心当一回事。

勃拉卡斯本想把维尔福的功劳占为己有,此刻不得不说出有一个人从南方赶来,要向陛下报告有关消息。并说出这个人是萨尔维欧先生介绍来的,名字叫维尔福。“啊,是维尔福!您为什么不早点提起他的名字呢?”“陛下,我以为陛下是不会知道他的名字的。”“不,勃拉卡斯,这个人见识很高强,很有野心,他父亲虽然是吉伦特党徒诺梯埃,他却是为了成功能牺牲父亲的。”

于是公爵以一个青年人的速度离开国王,去传维尔福进宫。

维尔福告诉国王说,逆贼拿破仑定下了一次威胁到陛下宝座的暴动,已经武装好三条船,此刻离开了爱尔巴岛,只是不知道具体在哪个地方登陆,可能是那不勒斯,可能是托斯卡纳沿岸,也或许就在法国海岸。

路易十八微笑着说:“造反容易,成功却是很难哪!过去十个月来,我的各部大臣对地中海沿岸已倍加警戒,假如波拿巴在那不勒斯登陆,那么在他到达皮昂比诺之前,全体联军都可以动员了;假如他在托斯卡纳登陆,他就到了一块对他不友好的领土;假如他在法国登陆,他只能带一点点人马,其结果可以想象。”

说到这里,警务部长突然在门口出现,他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好像即刻就要昏过去似的。

看到这种焦急的神情,路易十八就猛烈推开桌子站了起来。“噢。陛下,多可怕的祸事!我实在该死,我不能饶恕自己!”“阁下,我命令你快讲!”“逆贼二月二十六已离开爱尔巴,三月一日已登陆了。”“在哪儿?意大利吗?”“在法国,昂蒂布附近的一个小港口。”

路易的神情是难以形容的愤怒和惊惶,像是突然的打击击中了他的心脏和脸似的。“亡国!”路易叫道,“噢,我仿佛已经看见了我们王国底下的深渊!我情愿踏上我的王兄路易十六的断头台,而不愿这样笑话地被赶下土伊勒里宫的楼梯。阁下,你为什么不知道他在法国的力量,而这原是你应该知道的!”“陛下,”警务部长咕哝道:“那个人一手掩尽了天下人的耳目,要探听到那些企图是不可能的。”“真的吗?一个有偌大机关,有职员,有密探,有一百五十万秘密活动费的部长,想知道离法国海岸一百八十哩以外的情形,难道真的不可能?看吧,这儿有一位先生,他只是一个法官,却比你和所有警务部的人知道的更多。”

维尔福乖巧地回答:“陛下,请不要赐给我受不值得受的赞誉,我只不过像忠心的臣仆抓住了一个偶然的机会而已。”

警务部长以动人的一瞥谢谢这位青年,于是维尔福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必要时候可以依赖的朋友。

国王接着向警务部长问起圣·杰克司街发生的事件,国王认为奎斯奈尔将军之死会引起一次内部的大叛乱,因为将军表面上依附逆贼,实际上忠于王室,他可能是作了拿破仑党所设的一次埋伏的牺牲品。

警务部长证实了国王的看法,因为奎斯奈尔将军是在离开一个拿破仑党俱乐部的时候失踪的。那天早晨曾有一个不知姓名的人约他在圣·杰克司街相会,据将军的侍仆形容,那人年约五十一二岁,肤色棕褐,蓬松的长寿眉下有一对黑色眼睛,胡子长而密,穿蓝色披风,钮孔上挂着荣誉团军官的蔷薇章。

维尔福全神贯注听警务部长说这番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是话中内容维系着他的全部生命似的。

国王命令警务部长追踪这个人,一旦捉拿,从严惩处。国王这样宣布时,维尔福全力以赴不使自己的恐怖神色暴露出来。国王回头又对维尔福说:“经过这么长的旅行,你一定很疲乏了,回去休息吧。你当然是耽搁在令尊那儿喽?”“不,陛下,我下榻在导农街的马德里饭店。”“你总要见见他吧?”“我不想见到他。”

路易十八微微一笑:“我忘记你和诺梯埃阁下的关系并不太好。对你忠于王室作出的牺牲,理应报偿。”国王将他佩在蓝色上装上的荣誉勋章摘下来,递给维尔福。这枚勋章原是佩在他的圣·路易十字章旁边,圣·拉柴勋章之上的。“现在请暂且接受这个勋章。勃拉卡斯,您负责叫人写荣誉状送给维尔福阁下。”

维尔福眼里因喜悦和得意而流出泪来。他接过勋章,吻了一下,告辞出去。警务部长在土伊勒宫的门口对他说:“阁下,您走的门路不错,您的前程可以预见。”“将来不知能不能飞黄腾达,如愿以偿。”维尔福在心里自言自语。

十分钟后,维尔福已经到达他的旅馆,吩咐备好马车,他在两小时后启程回马赛。然后他开始吃早餐。就在这时候,一只坚定而自在的手拉响了门铃。维尔福询问侍者来客是谁?“先生,是一个五十左右的人,高矮跟您相似,黑头发,黑眼睛,黑眉毛,穿蓝色披风,排胸扣的,还挂着荣誉蔷薇勋章。”

维尔福脸色又苍白起来。还没等他决定见与不见,来客已经走进门来:“手续这么麻烦哪!做儿子的叫他父亲候在外客厅里,这可是马赛的规矩吗?”他把手杖靠在角落里,把帽子放在椅子上,用眼睛目送侍者出去。为防偷听,又不厌其烦地关上外客厅的门,再关上寝室的门,这才将手伸向维尔福。“我亲爱的杰拉,看样子你不十分高兴看到我?你对我说是在二月二十八日订婚,而三月三日却已到巴黎?”

维尔福把椅子拉拢靠近诺梯埃先生:“亲爱的父亲,我匆忙赶来是为了救您。您听说过圣·杰克司街有一个拿破仑党俱乐部吗?”“不错,在五十三号,我就是它的副主席。”“父亲,您的态度居然这样镇定。”“一个曾被山岳党徒放逐,躲在干草车里逃出巴黎,被罗伯斯庇尔的暗探在波尔多的旷野里追逐过的人,对许多事情都已经习惯了。”

维尔福把从国王那儿听来的关于奎斯奈尔将军被暗杀的事告诉父亲。作为交换,诺梯埃告诉儿子拿破仑皇帝已经登陆。维尔福说他三天以前就知道了,是从一封爱尔巴岛送给诺梯埃的信上知道的。“要是那封信落到旁人手里,父亲呀,您这个时候大概早就被枪毙啦。”

维尔福的父亲大笑起来:“孩子,我对你的为人知道得大清楚了,我想你是不会让这样的一件东西漏过你的手吧?”“我把它烧了,深怕有片纸只字留下来,因为那封信可以作您的判决书。阁下,是我救了您!”“对这一点我很容易领悟,有你的保护,我是什么都不必怕的。”“父亲,您是在指望逆贼复位吗?您错啦,他在法国境内还没有走到五里路,就会被跟踪,追逐,束手待毙。”“可是圣上这时候已经走到格勒诺布尔的路上了。十一、二日他就会到里昂,二十日以后到巴黎。我亲爱的杰拉,你自以为消息很灵通,但他此刻在哪儿?在干些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格勒诺布尔和里昂是忠于王室的城市,人民会起来组成一道插翅难渡的关隘。”“格勒诺布尔会热情地为他大开城门,全里昂的人都会自动跑去欢迎他。相信我,我们的消息和你们的一样灵通,我们的警务部更不比你们的差劲。比如说,你通过关卡的半小时后我就知道你来了。你不想见我,可我得到了你的住址。事情很简单:当权的人用金钱能买到的东西,在野的人由信仰也能得到。现在,请拉铃再要一副刀叉碟子,我们一同进餐吧。”

维尔福捉住他的手臂:“等一等,我再说一句话:保王党的警务部不管有多脓包,他们也还是知道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就是在奎斯奈尔将军失踪那天到他家里去的人的外貌。”“是吗?外貌是什么样的?”“肤色棕褐,头发、眉毛、胡须皆黑,排胸扣的蓝色披风,纽孔挂荣誉团军官的蔷薇勋章,阔边帽,藤手杖。”“那末为什么不捉住他?”“他们跟踪到高海隆路拐角处把他丢了。”“我说过警务部是脓包。”“可他们依旧会捉到他。”

诺梯埃微笑一下:“不会的,因为他已经得到警告啦。”他站起身,脱去披风,摘下领结,走到儿子放梳妆品的桌前,拿起剃刀,抹一脸肥皂,刮掉了捣乱的胡子。他又把头发重新分过,拿起一条放在旅行皮包上的花领巾打了上去,用维尔福的燕尾服式棕黑色上装换下自己的蓝色高领披风,戴上儿子的狭边帽子,丢弃藤手杖,换了一支细竹鞭。

化装完毕,他转头对着惊讶不止的儿子:“现在警务部不会认识我了吧?留下来的这些东西,要凭你的谨慎来把它灭迹了。”“一切由我负责。”“现在我相信你是救了我一命,但我会很快报你的恩的。那个在巴黎被称为科西嘉魔王的人,已经在里昂被人欢呼为波拿巴,在格勒诺布尔被尊为皇帝了,他是像一头真正的雄鹰那样迅速地前进着,他会再一次征服法兰西。现在你要做的是赶快回去,在黑夜里进入马赛,从后门溜进你的家,服服帖帖、不声不响地呆在那儿,千万别惹人讨厌。因为这一次,我们认清了谁是敌人,以后会给予狠狠惩罚的。走吧,我的儿子,假如你能服从为父的友谊忠告,我们可以保留你的原职,就算作为交换手段吧。”他微笑一下又说:“假如有一天在政治天平上你高我低的时候,还可以望你救我一命。再会,亲爱的杰拉,下次再来,请在我门口下马。”

诺梯埃态度宁静地说完这一场奇特而又挖苦的话后,以同样宁静的态度离开了房间。

维尔福奔到窗口,看他泰然自若地从街口两三个面目狰狞的人身边擦过,折入了蒲赛街。维尔福松一口气,转身整理他留下的东西,然后叫侍者来,付了账,跳进马车,驶回马赛。沿途兵荒马乱,幸好他没碰到意外。

拿破仑的百日复辟是一件著名的史实,路易十八对这一猛烈的打击只不过软弱无力地抵抗了一下,他的用旧偏见和新观念不调和地构筑的上层建筑就坍了下来。

诺梯埃权倾全朝,要不是他,拿破仑无疑早把维尔福免职了。在帝国复活的期间,维尔福的全部力量都用来封住那几乎被邓蒂斯泄漏的秘密。他的婚事已搁在旁边,假如拿破仑在位长久,他就需要一个不同的联姻来帮助他的事业,这由他父亲负责寻找;假如路易十八重登王位,圣·米兰侯爵的势力会大大增加,则婚事会比以前更加美满。

一天早晨,马赛首席法官维尔福的仆人报告摩莱尔先生来访。由于当时形势的转变,谨慎胆小的摩莱尔虽不能说势倾全市,却已有足够的势力可以帮助实现他的要求,这便是无罪释放邓蒂斯。

摩莱尔本预料维尔福此刻会垂头丧气,但眼前的这个人仍如六星期前见到的一样,镇定,稳重,神色里充满冷冰冰的礼貌,这种礼貌是一切隔阂中最难超越的一种,是教养有素的上等人和俗人之间的分界线。

摩莱尔把帽子在两手之间转动着,颇有点困惑地说:“在皇帝陛下登陆的前几天,我曾来为一个青年人说情,他被控与爱尔巴岛有关系。那种关系在当时是罪名,在今天却已是光荣。您那时为路易十八服务,不肯赐恩是您的责任,今天您为拿破仑服务,保护他也是您的责任。”

维尔福极力克制自己:“他叫什么名字?”“爱德蒙·邓蒂斯。”

维尔福亲自走过去翻阅一些档案。“啊,有了,是个水手,他快要娶一个年轻的迦太兰姑娘了。这是件很严重的案子,我上了一个报告给巴黎当局,把他身上找到的文件附了去。他在一星期后被人带走,大概被送到费尼斯德里,壁尼罗尔,或圣·玛加里岛去了。请别心急,摩莱尔阁下,一切必须按法律手续办事。禁闭令是上面签下来的,释放令也必须在老地方办理。“可是除了期待正式手续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可以找朋友弄到一张撤消逮捕的命令。”“根本没有逮捕令。”“在入狱登记簿上勾消他的名字?”“政治犯是不入监狱登记簿的,政府就是用这种办法使一个人永远失踪而不留痕迹。”“那么维尔福阁下,你能有什么办法吗?”“写一封请愿书,我愿意亲自为你呈送给部长。”“怎么对部长说呢?”“坐下来。”维尔福把他的座位让给摩莱尔,“我说,您写。”

维尔福口述了一封用词美妙的请愿书,书里把邓蒂斯夸大成了使拿破仑卷土重来的最活跃的使者。据推测,部长看到这个文件就会立刻把邓蒂斯释放。然后维尔福坐下来,在信的末端签了字。

摩莱尔很高兴,告别了维尔福之后就去告诉老邓蒂斯,说不久可以看到他的儿子了。

但维尔福并没有把请愿书送到巴黎,只是把这一极易陷害邓蒂斯的证据保存起来。所以埋在黑牢深处的邓蒂斯既未听到路易十八垮台的风声,也未听到拿破仑帝国倾覆时的骚动。到滑铁卢战役之后,摩莱尔也就不再去找维尔福追问了,因为此时任何做法都将无济于事。

路易十八重登王位。维尔福因内心愧疚太多而无法在马赛安静生活,调任图卢兹检察官。两星期后他和丽妮结婚。圣·米兰侯爵比从前更受宠信。

邓格拉司在拿破仑复辟期间,因心虚而请求摩莱尔把他介绍到西班牙供职。

弗南在拿破仑最后的日子里被征兵离开马赛。卡德罗斯也在同时被征入陆军,去防守边疆。美茜蒂丝天天以泪洗面,孤零零坐在海边倾听海的呻吟,如果不是宗教观念的阻止,她早已投身大海结束这无边哀愁了。

老邓蒂斯游丝般的生命仅靠希望来维系,拿破仑一倒,希望落空,他在美茜蒂丝的怀抱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摩莱尔先生偿付了他的丧葬费用和几笔小债。这个行动除了需要慈悲心之外还需要勇气,因为去帮助一个危险的拿破仑党人的父亲,是会被当作罪名来遭污蔑的。

4 囚徒

路易十八复位一年之后,监狱巡察吏到伊夫堡例行视察。邓蒂斯凭一个久住黑牢的囚徒的耳朵,听到了准备迎接巡察吏的嘈杂的声音。

巡察挨次视察临房,得到的回答都是要求改善伙食和给予自由。巡察对千篇一律的答话十分腻歪,就想看黑牢。堡长派了两个兵保护着他。他们顺污臭、潮湿、黑暗的楼梯往下走,眼睛、鼻子和呼吸都感到难受。巡察问狱卒是什么人住在这地方?狱卒回答说是一个最危险的叛徒,是他试图杀人才被关在这里的,已经关了有一年了,几乎快变成一个疯子了。“疯了也好,会少受一点苦。”巡察说。他是个博爱仁慈的人。

陪同在旁的堡长介绍说另一间黑牢里有个意大利长老,原是意大利某政党的老领袖,一八一一年关到这里,一八一三年发了疯。从前老是哭,发疯之后老是笑。从前极瘦,现在发了胖。疯得很有趣。

他们先走到邓蒂斯的那间牢房。邓蒂斯从来人的阵势上看出他向高级当局申诉的机会到了,就温顺婉转地提出两点要求:一是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二是要求开庭审判。

堡长对他这天的卑恭非常惊讶,邓蒂斯解释说监狱生活已经使他低头屈膝,俯首贴耳了,因为他来得太久了。“那么你是什么时候被捕的?”巡察问。“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半钟。”“今天是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才十七个月呀。”“十七个月!”邓蒂斯喊道,“先生,您不知道监牢里的十七个月是什么滋味!光荣的前途在一瞬间消失了,不知道未婚妻的命运,也不知道年老的父亲是否活着!哦,十七个月的监狱上活对一个嗅惯了海上的空气,过惯了水手的独立生活,看惯了海阔天空,生来无拘无束的人是太难过了!先生,可怜可怜我吧,我不求赦罪,只求审判。”

巡察转向堡长:“凭良心说,这个可怜虫真让我感动了。我要调查一下他的案子。”

邓蒂斯欣喜若狂:“那末我自由了!我得救了!”“先别高兴早了。是谁逮捕你的?”“维尔福。他对我非常好。”“他已经调往图卢兹了。关于你的事,我可以信赖他留下的记录吗?”“绝对可信。”

邓蒂斯跪下,祈祷上帝赐福于这个来拯救他的人。

一行人拥着巡察又去长老的牢屋。堡长介绍说,长老的发疯是他坚持认为自己有一个极大的宝藏,第一年他提议献给政府一百万放他自由;第二年两百万;第三年三百万;现在加到了五百万。这位“大富翁”的名字叫法利亚长老,住二十七号牢房。

狱卒打开门,巡察好奇地向房间里凝望。在地牢中央,有一个用墙壁石灰画出来的圆圈,坐在圈里的人衣服东一片西一片,简直不能遮体,正全神贯注划几何线演算习题。直到火炬的光照亮他眼前的地面,他才发现来了很多人,跳起来从床上抓过被单裹住身体。

巡察告诉他,他是政府派来视察,听取犯人要求的。“这就有希望了!”犯人有几分兴奋。“我是法利亚长老,是罗马人。我曾给红衣主教斯巴达当过二十年秘书。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是极其重要的。”

堡长对巡察耳语道:“讲到那话题上来了。”

长老继续说:“我不责怪您打断我一次最重要的演算,虽然那演算成功,可能把牛顿学说都改变过。允许我和您私下谈几句话吗?我要说到一笔大数目,达五百万之巨。”“巡察阁下,”堡长插话说,“这个关于宝藏的故事可以由我来讲给您听,因为它已经在我耳边喋喋不休五年啦。”

巡察耐心说:“政府不需要你的东西,留着你释放以后慢慢享用好了。”

长老一把抓住巡察的手:“假如我被一辈子关在这里,我死在这里,那个宝藏就要白白丧失啦!倒不如政府和我共同享用。我愿意出到六百万。”

巡察低声道:“要不是事先知道他是疯子,我或许真会相信。”“我没有疯!”法利亚高声叫道:“我可以领你们去那个地点,如果掘不到宝藏,你们再带我回来。”

堡长问:“那地方离这儿多远?”“三百哩。”

堡长大笑:“这想头倒不坏,三百哩的旅行中有很多的逃跑机会呢。”“愿上帝降祸于你!”长老喊道。“你不愿意接受我的金子,我就留给自己。你不肯给我自由,上帝会给我的。”

巡察回去之后,实践了他对邓蒂斯的诺言。他翻查档案,找到一张有关他的条子:

爱德蒙·邓蒂斯:拿破仑党暴徒,曾负责协助逆贼自爱尔巴岛归来。应严加

看守,小心戒备。

条子的笔迹和其余不同,可见是在他入狱后新加上去的。巡察不敢和这种罪名抗争,只批了一句:“无可设法。”

一年以后,堡长被调任汉姆市长。他带去了几个下属,包括邓蒂斯的狱卒。新来的堡长嫌记住这么多犯人名字太麻烦,改用房间号码来命名。邓蒂斯从此变为“三十四号”。

邓蒂斯受尽了那些被遗忘的囚徒在黑牢里所受的无边痛苦。最初他请求散步,请求给一点书和手工,接着又请求有一个同伴,哪怕是疯长老,都被拒绝了。一段时间他每天向上帝诚恳祷告,得不到回答之后便来了狂怒,用身体撞墙,口里大喊渎神的咒骂。维尔福给他看的那封告密信一行一行浮现在眼前,如同用火红的字母写在监狱墙上。他用能想出来的最可怕的毒刑来惩罚这些不明的迫害者。

邓蒂斯开始想到自杀。念头一旦产生,就发现自己被陷在一个泥沼里,除非上帝之手将他拔出来,否则挣扎只不过加速毁灭。他有两种方法可以死,一是用手帕挂在窗口的栅栏上吊死,一是绝食饿死。前一个结局使他恶心,因为海盗被擒以后都是在帆街上吊死的,作为水手他厌恶海盗,不愿采用这种不光荣的死法。他决定绝食。

他每天把狱卒给他拿来的两次食物从钉着栅栏的窗洞里倒出去。先是为自己有这个决心而高兴,后来有点犹豫,最后则很悔恨。有几次他整小时地把盘子端在手里,凝视那不满一口的腐肉、臭鱼和发霉的黑面包。神秘的生存本能在他内心冲激着,几乎要征服他的决心。只是他天性高尚,生怕打破绝食而死的誓言会有损人格,才残酷无情地坚持下去。

几天过去了。爱德蒙觉得精神恍惚,胃里的剧痛已经停止,口渴逐渐减轻,闭上眼睛就觉金光四射,像流星在暗夜里闪烁。这正是“死”的曙光。

约摸晚上九点钟,靠爱德蒙睡床这面的墙上忽然发出空洞的声音。这是一种不同于牢狱里小动物的搔爬声,像一只巨爪,一颗坚硬的大牙。或某种铁器在啮石头似的。

虽然十分衰弱,爱德蒙的脑中却立刻间出两个字——自由!他听到那响声特续了约摸三个小时,然后有一样东西掉了下来,一切便寂然无声。过几小时以后,声音又响起来,比以前更加清晰。但是突然间,狱卒进来送早餐了。

邓蒂斯抬起身体,开始东拉西扯地说话,伙食太坏黑牢太冷之类,说得很响。狱卒以为邓蒂斯病得厉害了在说呓语,并不答理,放下食物就退出去。响声再一次清晰起来,邓蒂斯在心里判断着到底是犯人在求取自由,还是堡长吩咐工人在修理隔壁的黑牢。他站起来,踉踉跄跄走到桌前喝干了狱卒送来的一盆肉汤,觉得浑身舒服起来,脑力能够集中思想了。他对自己说,只要敲敲墙壁就能试验出来,如果是工人,不过暂时停止工作弄清怎么回事;如果是犯人,这声音会吓倒他,非到他认为每一个人都已睡着不会动手。

爱德蒙第二次下床,在黑牢一角挖下一块因受潮而松动的石片,去敲那块墙壁。只一下,声音就停止了。

一天一夜再没有声音传来。爱德蒙满怀希望吃了面包,喝了水,觉得体力已经逐渐恢复。

三天过去了。当他第一百次把耳朵贴到墙上时,仿佛听到石块之间有一种几乎不能察觉的动作。不用怀疑,那边一定在做什么事,而且已经发现了危险,比以往做得更加小心。爱德蒙决心要帮助那个不屈不挠的人,他搬开床,搜索一件有用的工具。

全部家具只是一张床,一把椅了,一张桌子,一只提桶和一个瓦壶。他让瓦壶掉在地上碎成片片,拣两三块最锋利的藏到床上。白天狱卒进来,见到打碎的瓦壶,埋怨了几句又去拿来一个新的。

邓蒂斯焦急地听着钥匙在锁眼里格勒一转,然后脚步声渐渐寂灭。他急忙拉开床,开始进攻墙上的石灰。由于潮湿,石灰一碰就碎,半小时后已刮下满满一把。他接连工作三天,把水泥挖光,露出石头。他试图用指甲把石头挖出来,但指甲太软。至于瓦片,在石缝里一撬就碎了。他必须要有一样更坚硬得手的工具。

狱卒给邓蒂斯送汤的时候,汤总是盛在一只铁的平底锅里,而后再倒进他的盆子。这把锅柄是铁器。当天晚上,邓蒂斯把他的盆子放在近门的地上,狱卒进来时一脚踩上去,碎了。狱卒抱怨着,抬眼四顾,看有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盛汤。没有。邓蒂斯建议把锅留下,送早餐来的时候再带走。狱卒采纳了这一意见。

邓蒂斯乐得手舞足蹈,急忙喝掉锅里的汤,搬开床,把钢柄头插进墙上的石缝,轻轻一摇,石头晃动了。一小时后,大石头脱离墙体,露出尺半见方的一个洞穴。他小心收集石灰,捧到地牢角落里,用泥土盖上。这一夜他利用宝贵的工具不停劳作,天亮时才把石头搬回原处,床推近墙壁。

狱卒送来的早餐是一片面包。邓蒂斯提醒他没有再拿一只盆子来,狱卒说就用这锅给他盛汤,省得他再打烂东西。邓蒂斯对此简直欣喜若狂。他注意到邻居犯人已经停止工作,这显然是不信任他。但是他自己很有信心,不知疲倦地工作了三天三夜,只在狱卒送饭时休息片刻。第三天夜里他遇到了障碍物,铁柄碰上去感觉在一个平面上滑了一下。停下来用手去摸,原来是一条横梁,这道梁挡住了他挖好的洞,必须在它的上面或下面从头再挖起。“上帝啊,”他轻声祷告说。“你既剥夺了我的自由,又拒绝给我死的安息,那么就可怜可怜我,别让我绝望而死吧。”“谁把上帝和绝望放在一块儿说的呢?”一个来自地下的声音说。这声音被距离所窒息,变得飘忽恍渺,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爱德蒙头皮一麻,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看老天份上,请再说话吧,你是谁?”邓蒂斯喊道。“你是谁?”那声音反问。“不幸的囚徒。”“叫什么名字?”“爱德蒙·邓蒂斯。”“到这儿多久了?”“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来的。”“什么罪名?”“我被冤枉了,说我参加造反,帮助皇帝回来。”“什么?皇帝不在位了吗?”“一八一四年他在枫丹白露逊位,后来就被押到爱尔巴岛。你在这儿多久?”“一八一一年来的”

邓蒂斯打了个寒颤,这个人比他多关了四年牢。

那声音又仔细问了他有关洞的详细情况,然后叹息说挖错了一条设计图上的线,本准备挖到海边,跳到海里,拼死游到附近大鹿岛或狄波伦岛,结果挖到邻居牢房去了。他只告诉邓蒂斯他是二十七号,别的再不肯多说。

邓蒂斯猜想这个人是要弃他而去,着急起来:“我凭基督的名义向你发誓,情愿被杀也不会吐露真情。但是别躲开不和我见面,别不和我说话,否则我会对准墙壁把脑髓撞出来的。而我死了以后,你心里会很懊悔。”“听你的声音,好像是年轻人?”“我被捕的时候是十九岁。”“还没有满二十六!”那声音轻轻说,“这样的年龄是不会当奸细的。好吧,你的年龄使我放心了,我会到你这儿来,听我的讯号。”

邓蒂斯整天在牢房里踱来踱去,心中充满欣喜。有时他竟欢喜得发呆,不得不在床上坐下来,用手按住胸膛。夜来了,邓蒂斯希望他的邻居会利用这寂静来招呼他,可是没有。第二天早晨,当他把床拖离墙壁时,他听到三下叩击声。“狱卒走了吗?”那声音问。“走了,我们可以有十二小时的自由。快动手吧,求求你!”

邓蒂斯说话的时候,半个身体是埋在洞口里的,只刹那间,撑手的那块地面陷了下去,在他自己挖成的洞下面,又露出一个洞来。接着,这洞口露出一个头,又露出一个肩膀,最后露出一个人的身体,那个人轻轻跳进他的牢里。

5 长老

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因为长久的受苦和忧虑而头发灰白,深陷的眼睛几乎被灰色的长眉毛掩盖,长而依旧漆黑的胡须垂至胸际,神色疲惫的脸上皱纹密布。一望而知是一个思虑多于劳作的人。他的年龄大概在六十岁到六十五岁之间。他很高兴地接受了邓蒂斯的热情拥抱。“让我除掉进来的痕迹。”他弯下身体,轻松地把大石头拿起来,塞回原位。“你挖这石头的时候,大概是没有工具吧?”“难道你有工具吗?”邓蒂斯惊讶万分。“我自己做了几样——凿子、钳子和锤子。”

他拿出随身带着的凿子给邓蒂斯看。这是一片尖利结实的铁块,上面装有木棒做的柄。他告诉邓蒂斯这是用床上的铁楔子做的。凭这东西他挖了一条五十尺的通道。他问明邓蒂斯的房间是通向布满士兵的天井的,而第二面是实心岩石,第三面和堡长住宅的下部相联,第四面就是装有栅栏的窗洞,窗外是哨兵把守的露天走廊。他绝望地宣布说他们不可能从这间黑牢逃出去了,这是上帝的意志,他们必须服从。当老人慢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那被忧虑侵蚀的面容上渐渐布满听天由命的神色。

邓蒂斯凝视着他,只觉得心中充满惊异和钦佩。他恳求老人说出自己的身世经历。“你可以安慰和鼓励我,因为在我看来,世界上没有比你更强的人了。”

老人凄然微笑了一下。“听着,我是法利亚长老,一八一一年关到伊夫堡之前,曾在费尼斯德里堡关过三年。那时候拿仑破正如旭日东升,把他在摇篮里的儿子封为罗马国王,想不到四年以后一切会天翻地覆。那末法国现在是谁当朝?是路易十六的兄弟路易十八?天意太难测了!竟贬黜了一个显赫有名的人而抬举一个虚弱无能的人。”

邓蒂斯被他深深地吸引了。这个人身处黑牢,却忘记了自己的不幸,一心一意顾念王朝的命运。“你到底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在一八○七年的时候,我就想出了拿破仑要在一八一一年实现的计划。我希望意大利成为一个伟大的、团结的、强有力的帝国,而不是许多分裂的小王国、每一国有一个无力或残暴的统治者。结果我把一个头戴王冠的傻瓜认作了英雄,他假装采纳我的意见,暗地里出卖了我。意大利似乎命中注定要倒霉。”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极其沮丧,头无力地垂到胸前。

在邓蒂斯听来,一切却如此的不可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为政治上的事情甘冒生命危险。他开始相信狱卒喊这人是疯子的话了,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

法利亚看透了他的心思,苦笑着说:“我承认我是伊夫堡那个可怜的疯犯人,许多年来我都被当作嘲笑的资料。如果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有孩子的话,他们甚至会逼我耍把戏给孩子们看。”

邓蒂斯无言地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不要放弃逃走的希望,再试一次吧,在别的方向找个出口。”“你说得太轻而易举了。你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做的吗?首先,做这些工具就花去我四年的时间。挖掘那些花岗石一样坚硬的泥土又花去两年。然后我搬开那些看上去摇都摇不动的石头。我不得不掘通一条楼梯,把挖出来的大量泥土和灰沙抛到楼梯下的空隙里。而那地方已经连一把多余的灰沙也塞不进去了。为了这件工作,我精确地估计了一切,包括我自身的精力。如果再叫我重试,这显然是违反天命,是不可能的。”

长老累了,躺在爱德蒙床上休息。后者呆立在牢房中央,陷入沉思。尽三年时间在地底下挖一条五十尺的地道,即使成功,也必须从临海的悬崖边上,从五十尺、六十尺、甚至一百尺的高处往下跳。即便没有在岩石上粉身碎骨,又有幸逃过哨兵毛瑟枪里的铅丸,也还得再游三里路的海面。而一个人,没有他这样年轻强壮,更没有他这样灵敏,却凭过人的耐心和技巧做到了一切。他相信有这位同伴作榜样,曾经做过的事情还可以重做一次。

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长老:从地道中剖开一条丁字形的路通到走廊,把看守的哨兵杀掉之后逃走。长老却回答说,到目前为止,他始终是在对环境作战,而邓蒂斯提出的计划却是和人作战。他能够挖通一道墙,拆毁一座楼梯,但不愿意刺穿一颗心,或夺掉一条命。人是怕见血的,谋杀不但为社会法律所反对,也为自然法则所不容。“让我们耐心地等待一个有利时机吧。”

邓蒂斯叹息道:“你大概很能等待。你有这么大的一项工程需要去做,当你劳动疲倦的时候还有希望鼓舞着你。”

老人回答:“我不光靠劳动和希望,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我还写作和研究。”

邓蒂斯惊呼:“你自己制造了纸张、笔和墨水吗?”

长老平静地说:“你到我地牢去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看一篇文章,那是我一生的心血结晶,是我在罗马斗兽场的废墟里,在威尼斯圣·马克古宫的圆柱脚下,在佛罗伦萨的阿尔诺河边推敲而成的。想不到我完成它却是在伊夫堡的牢墙之内。我那篇文章的题目叫做《论建立意大利统一王国》,印出来是一册四开本的大书。”“这么长的文章,你写在什么东西上呢?”“写在我的两件衬衫上。我勉强可算是一位化学家,我发明了一种药剂,可以使布片写起来像写在羊皮纸上一样光滑流利。”“你有书籍作参考吗?”“在我罗马的书房里有将近五千本书。把它们读了很多遍以后,我精选出一百五十本,用三年时间研究它们,直到完全记在心里。有很多人的书我能背得出来。”“那么你是懂好几种语言了?”“我可以讲五种近代语言,英、法、德、意大利和西班牙语。我还靠古代希腊文学会了现代希腊语。”“假如你没有笔,是什么都写不出来的。”“不错,我自己制造了几支绝妙的笔。你知道,每逢斋日我们总有大鳕鱼吃的,我选用鱼头部的几条软骨来作笔。坦白地说,当我埋头于追述历史的时候,我就忘掉了目前,不再记得我是一个囚徒了。”

邓蒂斯继续追问:“墨水又是怎么弄到的呢?”“我的黑牢里以前曾有一只壁炉,上面盖着厚厚的一层煤烟,我把它溶解在每星期天给我拿来的一点酒里面。如果有极其重要的记录想要引起特别注意,我就刺破手指,用血来写。”

邓蒂斯恳求道:“立刻给我看看吧。”“跟我来。”长老重新钻进地道,转眼不见了。邓蒂斯跟了进去。”

邓蒂斯一进他朋友的房间,就急切地环顾四周,想寻找意料中的奇迹。但他看到的都是平平常常的东西。“现在是十二点刚过一刻,我们还有几个小时相聚的时间。”长老说。

邓蒂斯本能地转头寻找钟表,长老说这是根据从窗口进来的一缕阳光断定的。他根据地球的自动律和它环绕太阳的轨道,在墙上划出很多线条,看一眼阳光在哪根线条上,就知道是什么时间,比钟表还保险。

邓蒂斯觉得从同伴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科学的奇迹。他急不可耐要看那些美妙的发明。长老就用凿子撬起壁炉前的一块长石头,这是原先的炉床,在它上面有一个相当深的空位,被长老当作了安全的贮藏库。他先拿出那篇论意大利王国的巨著,那是三四卷一叠一叠、像木乃伊棺材里找到的草纸那样的布片,四时宽,十八时长,编了号码,用意大利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接着拿出来的是一支长约六时的细笔杆,末端绑有鳕鱼软骨,头上很尖,也像普通笔尖那样分成两半。而削笔的刀是用铁蜡烛台制造出来的,非常锋利。长老还告诉邓蒂斯说,他把肥肉割下来,熬成油。又做了一盏油灯,所以晚上照样能工作。

邓蒂斯仔细看这些物件,然后轻轻放下,垂了头。他完全被眼前这个人的坚忍和毅力压服了。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转出一个念头,他想长老既然如此聪明智慧,一定会替他解开遭祸之迷。于是他恳求长老坐下来听一听他的身世。

他讲到了他最后一次航行,黎克勒船长如何死,如何从他那儿接到一包东西交给大元帅,交了东西之后又转收到一封致诺梯埃先生的信,如何到马赛会见父亲,与美茜蒂丝举行婚筵,如何被捕、受审和关到伊夫堡来。他讲完之后,长老聚精会神想了许多时候。“人类天性是不愿犯罪的,”长老想完后说,“但是在虚伪的文明制度里,人们的欲望、恶习和不良嗜好会麻木内心的善念,引导我们走入犯罪之路。所以你想发现谁做了坏事,首先要去发现谁能从那坏事中取利。你的失踪对谁有利呢?”“我的天!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你说你快要做埃及王号的船长,又快要做一个年轻可爱的姑娘的丈夫。假如这两件事不成功,对谁有利?先来想一想,有谁不高兴你当埃及王号的船长?”

邓蒂斯想了一会儿,说是惟一对他有恶感的只有船上的押运员邓格拉司,他们曾经吵过架,差点儿决斗,而且邓格拉司的账目不清楚,如果他当船长,他就不会选择邓格拉司留任。“你和黎克勒船长作最后谈话的时候,有旁人在场吗?或者说,谈话能被旁人窃听到吗?”“有可能,因为舱门开着。——等一下,我想起来了,黎克勒船长把那包东西交给我的时候,邓格拉司正巧经过。”“我们上了正轨了!那么大元帅给你的那封信,你当时怎么处置的?”“我把它拿在手里,上船以后就夹进了笔记本。”“谁都能看见你拿着那封信了,包括邓格拉司?”“是的。”“还记得那封匿名信的原话吗?”“噢,我读了三遍!那些字都深深刻在我心里。”

邓蒂斯对长者背了一遍匿名信。长老又问他邓格拉司的笔迹如何?邓蒂斯说是一手很漂亮流利的字,而信上的笔迹却稍微有点向后倒。长者便拿笔在墨水里蘸一蘸,用他的左手在一小片药制过的布片上写出那封告密信开头的两三个字。邓蒂斯吓得退后一步,用一种近乎恐怖的神色凝视长老。“上帝!你的笔迹和那封告密信一模一样!”“因为那封信是用左手写的。我很早就注意到:右手写出来的笔迹人人不同,左手写的却都是千篇一律。现在我们讨论第二个问题:有谁想阻上你和美茜蒂丝的婚事?”“一个也爱上她的迦太兰人,名字叫弗南。但是他宁可用刀杀掉我,也不会想出来写这封信。况且信中提到的情节他完全不知道。”“等一下,邓格拉司认不认识弗南?”“认识的。现在我想起来了,在我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我看到他们坐在邦费勒老爹的凉棚里热烈谈话。邓格拉司大概在开玩笑,弗南却脸色苍白,非常恼怒。还有一个叫卡德罗斯的裁缝,当时他已经喝得八成醉了。多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就摆着笔、墨水和纸呀。这些没有心肝的坏蛋!”“还有别的事情要提出来讨论吗?”长老微笑道。

邓蒂斯急切回答:“有,有。我想求你为我解释:为什么不经复审,为什么我始终没有上法庭,没有经过正式的手续就被判了罪?”“司法界的事常常太黑暗,太神秘,不容易摸透,所以你这个问题要难解得多。首先我要问你,是谁审问了你?检察官?代理官?还是推事?年轻人还是老头子?”“是代理官,大约二十七八岁左右。”“这样的年龄还没有被腐化,但是很有野心。他对你的态度如何?”“非常宽大。当他阅读那封陷害我的信的时候,他很激动,还有点难受。有一个举动尤其证明了他对我的同情,那就是——他把那封能陷害我的惟一证据烧了。”“那封告密信?”“不,那封我受托送到巴黎的信。他当了我的面烧的。”

长老叹道:“这就不同了,那个人可能是一个你想都想不到的大混蛋,因为这种做法实在太过份,出了格。那封信是给谁的?”“给诺梯埃的,地址是巴黎高海隆路十三号。”“你能想得出他烧了那封信有什么好处吗?”“我想是有好处的,因为他反复叮嘱我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还要我发誓不把信封上的人名说出去。”“诺梯埃!”长老反来复去地念叨这个名字。“大革命时期有一个叫诺梯埃的,他是个吉伦特党徒!你的代理官姓什么?”“维尔福。”

长老爆发出一阵狂笑。邓蒂斯万分惊讶地注视他的反常神态。“可怜的人啊!可怜的小伙子啊!你告诉我这位法官对你大表同情?大发恻隐之心?烧毁了那封信,还要你不吐露诺梯埃的名字?你这个傻瓜,你知不知道这个诺梯埃是谁?就是代理官的爹呀!”

在这一刹那间,明亮的光线射进邓蒂斯的脑子里,把从前模模糊糊的一切照得通明透亮。这几个字揭发了只有魔鬼做得出的不义行为,这行为把他葬送到了监狱的黑牢,埋入了活的坟墓。他的嘴唇里透出一声压得很扁的痛苦的喊叫,双手紧紧抱住头,像是要防止脑子爆裂。当这一阵激烈的情感过去之后,他急忙走到地牢洞口,声称愿意独自回去把一切再想一想。

晚上狱卒来送饭的时候,发现邓蒂斯坐在床上,两眼发直,脸孔铁板,像一尊石像。几小时的默想在邓蒂斯只是几分钟,在这期间他下了一个可怕的决心,并发了一个十分恐怖的誓言。

狱卒走后法利亚来邀请邓蒂斯过去共进晚餐。邓蒂斯一声不响跟着他走,脸上的紧张表情已经消失,换成了一种刚强严肃的神态,表明身心经历剧烈痛苦之后有了一个新的裂变。法利亚用尖锐的目光捕捉到了邓蒂斯的变化,说:“我现在倒后悔刚才帮助你查明真相,因为在你心里又种下了新的烦恼——复仇。”

邓蒂斯脸上掠过一个痛苦的微笑。“不谈这个吧,我们说点儿别的。”

长老明白他这一刻的心境,顺从了他的请求。他东拉西扯的谈话里包含着许多有用的重要启示和健全的知识,邓蒂斯对于他所说的一切都钦佩地倾听着。像孤独的航海者接受到黎明时北风的指示一样,长老的话给孜孜求教的年轻人打开了新的眼界,宛如流星的一闪照出了一瞬间的崭新天地。“你一定得教会我这些知识,哪怕只为了你跟我相处时不至十分厌倦。”“我的孩子!”长老微笑起来,“不需要两年,我就能教会你数学、物理学、历史和三四种近代语文,那时你的学问会和我相等。”“两年!这么短的时间内,我能学得了吗?”“只是学习原理原则,不是应用。学习不等于认识,有学问的人和能认识的人不同,记忆造成了前者,哲学造成了后者。”“我不可以学习哲学吗?”“哲学是无法学的,它是科学的综合,是基督踏在脚下升上天去的五色彩云。”

当天晚上两人拟定了教育计划,第二天开始实施。邓蒂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记忆能力,理解力也十分惊人,任何知识一学就会。他很有数学头脑,能适应各种计算方法,而且能运用想象力在枯燥的数学公式和呆板的线条上加入趣味。意大利语他本已知道,希腊语在航海中零零碎碎学过一些,凭了这两种语文的帮助,了解其他语文的结构就轻而易举。所以六个月之后,他又学会说西班牙语、英语和德语。学习的兴趣代替了渴望自由的要求,他不再提起任何逃走的计划。光阴似箭,十年很快过去,邓蒂斯已被丰富的学识武装成一个新人了。

但是法利亚长老却是一天比一天忧郁,他会长时间陷入恍惚迷离,深深地叹着气,交叉两臂,在黑牢里踱来踱去。有一天他突然在踱步中发出感叹:“唉,假如没有哨兵多好!”

邓蒂斯此时的思维跟以前大为不同,一下就看穿了长老头颅骨下的脑子,说:“只要你愿意,可以一个都没有。”

长老回答:“我早说过,我是反对谋杀的。”“这种谋杀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啊,假如他们碰巧派了一个又聋又瞎的哨兵多好。”

邓蒂斯毫不犹豫地说:“他会瞎的!会聋的!”“不,这不可能!”长老摇着头,拒绝再往下谈。

三个月又过去了。有一天长者突然问邓蒂斯够不够强壮,肯不肯发誓不到最后关头决不伤害那个哨兵?在得到肯定回答之后,他拿出一张设计图,图上标明他们必须在已有的地道中再挖一条地道,通往哨兵站岗的走廊,然后在走廊下掘一个大洞,挖松一块大石头,到时候哨兵的脚踏上去就会塌下来,兵跌下洞以后立刻捆住他,堵上他的嘴巴。他们于是从走廊的窗口逃出去,用长老早已做好的绳梯爬出外墙。

计划非常周密详尽,实现它应该没有问题,所以两个囚徒干得非常起劲。挖出的新土用极小心的态度一点一点从两个人地牢的窗口抛出去,杂物则揉成粉末,让夜风吹到远处。在一年多的工程里,他们的工具仅仅是一只凿子,一把小刀和一条木头杠子。法利亚继续指导邓蒂斯学习,时而说这种语言,时而说那种语言,讲述各国历史和一代又一代伟人的传记。长老是饱尝世味混迹于上流社会的人,外表抑郁而严肃,天性善于模仿的邓蒂斯很快学了过来,顺带又学会了出身高贵、教养有素的人的那种高雅温文的仪态。

十五个月后掘妥了地道和走廊下面的大洞,他们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哨兵走来走去时均匀的脚步声。为防止那块大石头在时机未到前掉下来,他们不得不用挖掘到的一根木头撑住它。

这天邓蒂斯正在支撑木头,法利亚在邓蒂斯的牢房里削一只预备挂绳梯用的搭扣。突然邓蒂斯听到长老用一种痛苦的声音呼唤他,急忙过去,就见长老站在房间中央,脸色熬白,冷汗如注,两手紧紧交缠在一起,眼睛四周现出一圈青白色。他大吃一惊,手里的凿子掉在地上。“快,听我说!”长老急促地喊道:“我马上就会发作一种可怕的病,只有一种药可以救:马上到我的地牢里去,拆开一只床脚,你会看到一个小洞,洞里有一个盛着红色液体的小瓶子,把它拿来——不,趁我还有一点力量的时候,扶我回房间去,我或许会死。”

飞来横祸尤如一记重锤,然而邓蒂斯并没有被砸昏过去。他半拖半扶地把长老弄回他自己的房间,扶他躺到床上。长老四肢开始哆嗦,像血管里贮满了冰。他挣扎着告诉邓蒂斯说,他得的是一种瘅厥病,发到最高点时就会跟死去一样,或者是可怕地痉挛,口吐白沫,发出尖厉叫喊,这时千万要防止被人听到,否则狱方会给他转移住处,他们就永远分离了。当他变成一具冷冰冰、硬邦邦的死尸以后——注意要及时,又千万别过早——用凿子撬开他的牙齿,滴八到十滴药水到他喉咙里,或者会有救。

话没讲完,法利亚全身猛烈抽搐颤抖,眼珠突出眼窝,嘴巴歪斜,两颊发紫,口吐白沫,身体扭来扭去,发出非人的叫喊。邓蒂斯泣不成声地小心用被单蒙住他的头,以免被狱卒听见。两小时之后他面无人色地昏厥过去。

邓蒂斯等生命完全从他身体内绝灭的时候,用凿子费劲地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在那僵硬的喉咙里滴了八滴药水。一小时过去了,当邓蒂斯已经绝望的时候,一丝红晕染上了法利亚铅色的脸颊,知觉回到了张开的眼球上,嘴唇里发出轻微的叹息。“救活了!救活了!”邓蒂斯欣喜若狂。

法利亚有气无力地说:“想不到还能看见你,我以为你会一个人先逃走。”

红晕布满邓蒂斯的双颊,他神色十分激愤!“你把我看成一个卑鄙的人了!我会丢下你独自逃走?”“怪我看错了你。可我已经不行了,入狱前一年我曾发过一次病,那次只有半个小时,苏醒之后不用人扶就能起床。现在我的头很昏,右手右脚不能动,表明脑子已经充血。这种病只要再发一次,我就会瘫痪或死去。”“不,不,你不会死,到你下一次发病时,我们就自由了,就有更好的药品和医生了。我们可以等你体力恢复了再逃走,等多久都没关系。”“可我不能游泳了,我的右臂永远麻木了,你试一试。”

邓蒂斯举起那条右臂,臂膀沉甸甸地掉下来,看不出一丝生气。“现在你相信了吧?这是一种家庭遗传病,我祖父、我父亲都是死在这种病上。医生也曾预言我会因此病而死。”“你不能游泳,我把你背在身上游。”“我的孩子,你的心地虽好,但是别再自欺了。你还年轻,别为了我的缘故耽搁生命。飞吧,走吧,我把你许过的诺言退还给你。”“好吧,请听听我的决心。”邓蒂斯站起来,面色庄严神圣,在长老头上伸出一只手,一字一句说:“我凭基督的血发誓,只要你活着,决不离开你。”

病人轻声说:“谢谢,你既然这样,我只好接受,你做了这个舍己为人的贡献,将来必有善报。”他吩咐邓蒂斯暂时填上哨兵脚下的那个洞,又叫他明天再来,有重要事情讲给他听。

6 宝藏

邓蒂斯第二天回到同伴房间的时候,发现法利亚左手举在地牢窗口的那线阳光里,手里拿了一小片纸。这片纸因为一直被卷起来塞在某个小地方,所以变成了一个圆柱形,很不容易打开。长老微笑着把这片纸交给邓蒂斯。“这是什么?一张烧了半边的纸,上面有中古时代体式的字迹,好像是特制墨水写上去的。”“这片纸就是我的宝藏,从今天起它有一半属于你了。”

邓蒂斯额角冒出冷汗。长时间来他始终避免和长者谈及此事,因为他认为这是长老疯狂的病根。法利亚同样对此保持沉默,他认为这是自己理智的恢复,昨天一场大病,他的神经似乎又开始错乱了。邓蒂斯心里非常痛苦,又不敢过份触犯他,只得敷衍着要他休息。这事以后再讲。“这是非常急迫的!”老人回答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你放心,我不是疯子。我的病也许在明天或者后天会发第三次,那时一切就完啦。我害怕你会失掉这样一个庞大的宝藏。瞧,你在叹息,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且念一念这张文件。”

爱德蒙不忍让老人生气,就接过那张被火烧过、缺了一半的纸念道——

今日为一四九八年四月

历山大六世之邀,应召赴宴,

献之款,而望成为余之继承人,则将

凯普勒拉及宾铁伏格里奥归于

被毒死者),余今向余之

巴达,亘布:余曾在一彼所知

地点(在基度山小岛之洞窟

银条,金块,宝石,钻石,美

余一人知之,其总值约及罗马艾居二

开岛东小港右手第二十块岩

洞口二处:宝藏系在第二洞口最

余全部遗赠与余之惟一继承人。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邓蒂斯读完之后茫然无措。法利亚得意地说:“第一次读它当然什么也不明白,我却不然,我费尽心血研究它,把每一句话都作了完整的补充。现在先听我讲一讲这张纸的来历吧。”

这时候外面响起脚步声,是堡长来看法利亚。邓蒂斯慌忙从地道溜回自己房间,很高兴自己避免了听法利亚的讲解。他不懂为什么一个如此崇高智慧的人竟会在这一点上发了疯,是法利亚被他心中的宝藏所迷惑,还是全世界都不了解法利亚?

邓蒂斯整天呆在房间里,不敢回到法利亚那儿去。但是傍晚过分,狱卒送过晚饭之后,老人竟挣扎着从地道爬了过来。“我不顾一切地追过来了。”老人带着慈祥的微笑。“你试图逃避我慷慨的馈赠,但是我不允许。请听我说吧。”

爱德蒙见事已至此,只好把老人放到床上,自己坐在他旁边。

长老开始了他这段惊心动魄的叙说:“我是红衣主教斯巴达的秘书和密友,斯巴达又是他这一家族的最后一支。我常听人说:‘富比斯巴达’,其实他并不有钱,只是一个虚名罢了。我曾教过他的侄子,那孩子后来死了,他们一家除他之外都已经死光。我可怜他一个孤家寡人,决心留在他身边看顾他到死。他家里的事我可说无所不知。我的东家有古籍癖,经常在他祖先的布满灰尘的遗稿中搜索,弄得神魂不安。有一次当我为这事责备他时,他苦笑着打开一大卷叙述罗马历史的书,那里面有一段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传,在其中的二十九章里,这么几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罗马尼大战业已结束。凯撒·布琪亚完全其征服事业后,需巨款购意大利全境,教皇亦需款摆脱法国国王路易十二。然此时意大利遍地穷困,无以措款。圣上思得一策,欲封立二红衣主教。’“假如在罗马挑选两个伟大同时又富有的人物,教皇的利益有三:第一可以把红衣主教属下的大官美缺出卖;第二红衣主教这两顶帽子能够卖出高价;第三我们下面会接着讲到。教皇和凯撒·布棋亚物色了两个人选,这就是琪恩·罗斯辟格里奥赛和凯撒·斯巴达。前者已在教廷里挂了四种最高尊衔,后者则是罗马最高贵最富有的贵族。两者都对教皇的情意无比感激。“现在就要说到教皇的第三大利益了。教皇既赐他们以红衣主教的勋章,又劝他们把不动产全部变卖成现钱,在罗马定居下来。接着就是索取他们生命的时刻。对于如何索命,教皇和凯撒有过争论。凯撒认为可以在他的两个老办法中择其一。那就是:第一种方法,用著名的钥匙。请他们用这把钥匙去开一只指定的碗柜,钥匙上有个小小的铁刺,锁又很难开,当他们用力去拧钥匙时,小刺刺破了他们的皮,第二天就死了。第二种方法是一只雕着狮头的戒指,凯撒每当要和人紧紧握手时就把它戴上,狮头会咬破那只承恩的手,二十四小时后小伤口致人死命。但教皇不同意,说:‘让我们请他们来赴一次宴吧,消化不良会立刻发作,刺或咬却是一两天以后的事。谁知道一两天内他们的钱会跑到哪儿?’凯撒一听便自甘让步。“筵席摆在圣·庇兰宫附近教皇的葡萄园里,那是一处幽静可爱的地方。罗斯辟格里奥赛受宠若惊,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准备赴宴。斯巴达却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只有一个侄子,对他极其钟爱,所以走前写下了遗嘱,派人去找侄子,要他在葡萄园附近等候。遗憾的是仆人没有找到他。“斯巴达动身到圣·庇兰去,在那儿一眼就看到他身穿军装的侄子和得意洋洋的凯撤·布琪亚。斯巴达的脸色变得铁青。进餐了,斯巴达只来得及问了侄子一句话:有没有接到他的口信。侄子回答说没有。侄子这时实际上已经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可是太迟了,他刚喝下一杯教皇赐给他的美酒。与此同时,斯巴达也被劝喝了几大杯。一小时以后,斯巴达死在葡萄园的门槛上,侄子在自己家门口断了气,临死做了些手势,但妻子不知道什么意思。医生宣布他们两个人因为吃香蕈中了毒。“凯撒和教皇赶紧去抢遗产,但是只找到一小片纸,斯巴达在上面写着:‘余将余之库藏及书籍遗赠余所钟爱之侄,其中有余之金角祈祷书一本,盼善为保存,借作爱叔之留念!’“凯撒和教皇大失所望,除了几千艾居的金条和书籍之外,一向以富有闻名的斯巴达竟是空架子一个。”“遗属们找得更加彻底,仔仔细细翻看那本祈祷书,把家具翻了个儿,还是毫无结果。光阴流逝,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死了,居然也是中毒死的。凯撒同时中毒,被迫离开罗马,自杀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人们认为斯巴达这一族又要发达起来了,事实上这一族人依旧只是勉强过得去,他们习惯了这种贫贱生活。”“我现在要讲到这族人的最后一支,也就是我为他做秘书的斯巴达伯爵了。我常听他抱怨说他的爵位跟财产太不相称。那本著名的祈祷书一代代传下来,现在已归伯爵所有。由于遗嘱上的那句话,它成了真正的传家宝。书上的大写字母是用金银彩色写成,全书是美丽的中古体的字母,由于包金,份量很重,每到大圣礼的日子由一个仆人捧到红衣主教面前。”“各式各样的文件——诏书、契约、公文等等,都藏在档案柜里,我也像以前的许多管家和秘书一样,把它们又查看和研究一遍,仍旧毫无所得。我甚至把布琪亚那一族人的历史也读了一遍,还写成一本书,惟一目的是研究他们有没有因斯巴达的死增加财产。但我追溯到的只是他们得了另一位红衣主教罗斯辟格里奥赛的产业。那时我就断定斯巴达的遗产还是一笔无主之财,像《一千零一夜》故事里说的那样,睡在大地怀抱里,由一个魔鬼看守着。“我的东家死了,他把他的定期存款,族中文件,藏有五千卷书的图书馆和著名的祈祷书都遗赠给了我。一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我被捕前一个月,东家去世后的第十五天,王府卖给一个陌生人,我将要离开罗马去佛罗伦萨定居。我长时间地阅读和整理那些文件,十分疲倦,竟在下午三点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时钟刚敲六下,四周一片黑暗。我拉铃叫人拿灯,没有回应,我就自己拿了一支蜡烛,一手去摸索一片纸,预备拿它到壁炉余火中点燃。我怕在黑暗中用掉一张有价值的文件,迟疑了一会儿,想到在著名祈祷书里有一张被当作标签用的年代久远的黄色纸,就摸索着拿到了,扭成一条,把它凑到将熄的炉火上。“奇迹发生了,在我的手指下,火头上升时,纸上出现了淡黄色的字迹。我吓了一跳,赶快灭了火,用小蜡烛直接去点,然后哆嗦着摊开那张纸。原来这些字是用神秘的隐显墨水写的,须得用火去烘才能出现。那张纸的三分之一多一点已被烧掉,就是你今天早晨念的那个残破不全的东西。现在,请把这张纸拼上去,重新念一遍吧。”

两张纸合拢如下:

今日为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余受教皇圣上亚历山大六世之邀,应召赴宴,——恐彼或不满于余捐衔所献之款,而望成为余之继承人,则将——令余与红衣主教凯普勒拉及宾铁伏格里奥归于——同一之命运(彼二人系被毒死者),余今向余之——惟一继承人,余侄葛陀·斯巴达,宣布:余曾在一彼所知——悉并曾与余同往游览之地点(在基度山小岛之洞窟——中)埋藏余所有之全部金银条,金块,宝石,钻石,美——玉;此项宝藏之存在仅余一人知之,其总值约及罗马艾居二——百万;彼仅须打开岛东小港右手第二十块岩——石,即可获得。此窟共有洞口二处;宝藏系在第二洞口最——深之一角;此项宝藏余全部遗赠与余之惟一继承人。

凯——撒·斯巴达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法利亚说:“是我把它补充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从那张纸度出行次的长短,再凭显出字迹的部分来推敲其中的含义,把其余的猜了出来。我当即出发寻宝,身边只带着那本论统一意大利文章的前几章。然而当时的帝国警务部长正巧是跟拿破仑也就是我的论点相左的人,拿破仑希望生一个儿子来统一意大利,帝国警务部长却希望割据的局面继续存在。我这样匆忙离开,引起他们的猜疑,因此刚离开皮昂比诺就被捕了。现在,我的孩子,你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如果我们能一起逃走,宝藏的一半属于你。如果我死了,你独自逃出去了,你就拥有全部。”

邓蒂斯恍若梦中,不敢相信:“难道世界上再没有这份宝藏的合法主人了吗?”“斯巴达那一族人已经断种了,最后的斯巴达把一切财产连同这本祈祷书全部遗赠给了我。所以我们大可问心无愧地享用这笔财富。”“你说它值多少?”“两百万罗马艾居。照我们的钱算,约等于一千三百万。”“这么多?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斯巴达是十五世纪最有势力的大家族,而在那个时代,还没有工业和投机事业,金银珠宝只能积藏。就是现在,罗马有几族人全都快饿死了,他们手里价值百万的钻石珠宝也不能动用,那是传家宝。”

邓蒂斯感慨交加,扑上去抱住法利亚的脖子哭了起来。

7 逃跑

长老不知道基度山岛在什么地方,邓蒂斯却知道并且上去过。它离皮亚诺扎只有二十五里路,在科西嘉和爱尔巴岛之间。它几乎是一块圆锥形的大岩石,从来就荒无人居。邓蒂斯相信即便宝藏真的是有,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也早已不在那儿了。他对长老说:“亲爱的朋友,我真正的宝贝并不是在基度山岩石下的那些东西,而是和你会面,你教给我的科学知识已经使我很富足和幸福了,这才是我确切不移的财产。世界上所有的帝王,即便是凯撒·布琪亚,也无法把它夺走。”

法利亚的右臂和右腿依旧不能行动,他自己已经放弃了享受宝藏的希望,却在不断为邓蒂斯考虑逃走的方法。他强迫邓蒂斯把那张遗嘱记在心里,逐字背出来。然后他把下一半毁掉,以保证即使上一半被人得去,也猜不透其中的真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像黑夜里飘荡在远处的明灯。有一天晚上,爱德蒙被一种特殊的喊声所感应,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他侧耳倾听,脸色大变,匆匆地移开床,搬走石头,窜入地道。他进了长老的房间,看见法利亚脸色苍白地抓住床架,脸上肌肉可怕地抽搐着。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失去理智,冲到门口大喊救命。法利亚用最后的力气阻止了他。“现在顾你自己吧,我已是该死的时候了。”

爱德蒙绞着自己的双手:“噢,我的朋友,我救过你一次,还可以救你第二次!”“没有希望了。为了让你安心,你权且试试看吧。我现在周身都在发抖,血在往我脑子里流。五分钟内这病会达到最高点,一刻钟内我就只剩下一具僵死的躯壳。这次你要给我吞十二滴,如果还醒不过来,就把其余的药水全倒进我喉咙。朋友啊,你是我悲惨生活的惟一安慰,现在我们要永远分离了,我希望你获得一切幸福。我的孩子,我祝福你!”

一阵震颤打断了老人的话,爱德蒙跪在床边,捧起他的头,看到他眼中已经充满了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一齐冲到了头部。“再会!”老人痉挛地握住爱德蒙的手,恋恋不舍地说:“再会了!”“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你救过来。”

老人集中所有力量,作了最后一次挣扎,说:“基度山!别忘了基度山!”于是颓然倒在床上,四肢扭曲,眼皮肿胀,口吐带血的白沫,其痛苦令人不忍卒看。

邓蒂斯拿起自制油灯,放在床头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那失了常态的面孔和一动不动的僵硬身体,到那时刻来到的时候,拿小刀去撬那牙齿。滴了十二滴之后,他紧张地等了半个小时,浑身发抖,毛发倒竖,汗流如水。最后他把瓶口对准法利亚张开着的紫色嘴唇,把全部药水倒进他喉咙。

将近两个钟头过去了,已经是早晨六点钟,晨光射进黑牢,邓蒂斯突然发觉自己是和一具尸体在一起。无法克服的恐怖抓住了他,他甚至不敢再对那张开的嘴巴和眼睛看一下,吹熄灯,小心藏好,钻入地道。真是千钧一发,他挪好床位时,狱卒正好来到。

邓蒂斯不放心他死去的朋友,迫切想知道那黑牢里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狱卒走了之后他又回到地道,趴伏在那一端入口处。他听到狱卒的惊呼,接着来了另外几个狱卒,接着是堡长带着士兵赶到。堡长先叫人洒水在犯人脸上,见犯人没有动静,就去请来了医生。经过一番问话和检查,医生宣布犯人已经死亡。堡长坚持要按正规手续办事,医生只好命狱卒去拿火盆和烙铁。邓蒂斯听到烙肉的声音,又闻到像人被烧焦后令人作呕的怪味,他额头挂满冷汗,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医生对这个有趣的疯长老颇为同情,要求堡长尽可能找一只最新的布袋来装他。一会儿以后,邓蒂斯便又听到揉蹭麻布的声音,床板咯吱吱的声音,狱卒开始包缝尸体。堡长吩咐今晚十点左右处理尸体,然后人们就退出牢房,锁好牢门。寂静拥抱着邓蒂斯的冰冷的灵魂,他确信房间里没有人之后,用头顶起石头跳了上来。

借着窗口的苍白光线,可以看到床上一只长而挺直的粗布口袋。邓蒂斯和他的老朋友之间已经有了一重物质的隔离,法利亚,这位他曾经朝夕相处的亲密伙伴,已不再呼吸了。他又孤独了!又一无所有了!一度被他遗忘的自杀念头这时重新冒了出来,他渴望死了之后能去寻找长老。

但是,仿佛深渊夹在最高的浪头之中,邓蒂斯这时又从求死的念头反冲回来,转变为热烈的求生和自由的愿望。他想,索性几年前就死,这也罢了,但是他已经受了这么久的痛苦,他必须活下来重新寻找被剥夺的幸福,去惩罚陷害他的刽子手。突然间,仿佛电光一闪,他脑子里有了一个惊人的想法,他举手扶住额头,像是脑子已在晕眩。他想这必定是慈悲的上帝给他指引了出路。

他弯腰凑近布袋,用法利亚的小刀将它割开,把尸体拖出来背到自己牢房,放在床上,把头转向墙壁。这样晚上狱卒送饭时会以为他睡着了。他折回法利亚的地牢,脱去所有破烂衣衫,裸身钻进布袋,在里面将袋口缝起来。他的想法是:假如掘墓人在扛他出去的途中发现是活人,他便用小刀把布袋从头到底划破,在他们惊慌失措时逃走。假如他一直被扛到坟场,放进坟墓,他就让他们在他身上盖土,因为在夜里,掘墓人一转身他就可以从松软的泥土里爬起来逃走。

约摸在堡长指定的时间,楼梯上有了脚步声。爱德蒙集中全部勇气,屏住呼吸。门开了,昏暗的光透过粗布传到邓蒂斯眼睛里。两个黑影朝他床边走来,各人扛起布袋的一端。一个人抱怨说一个瘦老头子还这么重,另一个人解释说人的骨头每年要重半磅。爱德蒙故意将自己挺得硬梆梆的,像个真的死人。他很快就吸到了新鲜寒冷的夜气,一瞬间真是悲喜交集。

扛夫把尸架停在地上,在爱德蒙身旁放下一件很重很结实的东西,接着他两脚被牢牢绑上了一条绳子。他们又走了五十步路,打开一扇门,浪花冲激堡下岩石发出的声音清晰地传进爱德蒙的耳朵。他觉得他们把他扛了起来,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在手里荡来荡去。然后,他被抛入空间,有重物拖着他的脚迅速往下掉。随着一个可怕的冲激,他落入冰冷的水中。当他落水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发出尖锐的喊叫。

邓常斯被抛进了海的深处,脚上绑了三十六磅重的铁球。海便是伊夫堡的天然坟场。

在快要窒息的一瞬间里,邓蒂斯本能地屏住他的呼吸。他用手中握着的小刀划破布袋,挣扎出身体,再割断绑住两脚的绳索,用劲一跃,升到海面。

他看到天空一片黑暗,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阴沉可怕,浪头吼叫着喷吐白沫,预示风暴的到来。在他后面,是比海和天更黑的花岗石。凸出的悬岩上有一支火炬照亮了两个人影,他想那两个人掘墓人一定听到了他的喊叫。

游泳的方向必须确定。在伊夫堡四周的小岛上,除了狄波伦岛,其余岛上都有居民,所以邓蒂斯决定游到那儿去。在伯兰尼亚灯塔的照耀下,他加紧划水,很高兴地发现自己体力并没有丧失。一个钟头过去之后,气力渐渐衰弱,天空更黑更阴沉,稠密的云块向他压下来。突然他感觉膝头剧痛一伸手触摸到了东西,才发觉错以为是云彩的物体原来是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岩石。这便是狄波伦岛。

邓蒂斯往前走了几步,做了一个感恩的祷告,就直挺挺地在岩石上躺下来。很快沉入睡乡。过了一会儿,当他被雷声震醒时,闪电似狂蛇乱舞,大雨倾盆,整座小岛都在风暴中颤抖。他伸出手,贪婪地捧食雨水,无比舒畅。这时闪电又一次划破天空,邓蒂斯看到前面不到一哩的海面上,一艘渔船正被风浪驱逐得精疲力尽,四个人紧抱住折断的桅柱和帆索,第五个人抱着破碎的舵。突然问,挂帆的绳索断了,帆就像大海鸟似地消失在黑暗中。他听到猛然的撞击声和痛苦的喊声,又借着闪电看清帆船碎成木片,在破片之中是面色绝望的人头和伸向天空的手臂。

邓蒂斯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奔下岩石,想去救人。但是海面上已经空空荡荡。风渐渐息了,云块被风驱赶到了西方,露出蓝天上明亮的星星。又接着,晨曦从地平线上露出来,浪尖被朝阳染成金红色,这时候约摸是凌晨五点钟。邓蒂斯默默盘算着:在两三个小时内,狱卒会到他房间里去,会发现床上长老的尸体。接下来地道被发现,抛他入海的人被召去传问,满载士兵的小艇出动追赶逃犯,大炮会向每一个人警告,禁止他们庇护一个赤身裸体饥寒交迫的人,马赛的警察会在陆地布上警戒。那时他必定束手待毙。

当邓蒂斯一筹莫展,向上帝发出祷告的时候,他凭水手的眼睛在波米棋岛的尽头发现一艘热那亚的独桅船。他想他如果能加入到那艘船里,就不怕重新被抓回去了。但是他怎么才能让船上的人相信他呢?冒充昨晚沉船上的水手能行吗?刚好岩石尖上挂着一顶水手的红帽子,岩石脚一下浮动着几块帆船龙骨的碎片,邓蒂斯走过去将帽子戴在头上,抓住木片,向那帆船的航线横截过去。

船正遇着顶头风,所以不断地在改变航向,邓蒂斯几番靠近又几番被拉远。最后一次,他拼命一跳,半个身体露出水面,摇着帽子,发出水手特有的一声大喊。船上的人看到了他,立刻转舵,并放下一只两人划的小艇。邓蒂斯此时已经精疲力尽,手臂发僵,腿失掉弹性,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沉没下去,仿佛那要命的铁球又绑到了他的脚上。一阵猛烈的挣扎之后,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头发,但是他已经昏过去了。

睁眼睛的时候,他正躺在独桅船的甲板上,伊夫堡远远地抛在身后。一个水手用绒布摩擦他的四肢,另一个拿一满瓢甜酒凑到他嘴边,第三个人既是领港又是船长,带着怜悯的神色站着旁观。“你是什么人?”船长用糟糕的法语问。

邓蒂斯则用蹩脚的意大利语回答说他是个马耳他水手。他把船遇风暴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最后感谢船员们的救命之恩。

一个外貌诚实爽快的水手说:“幸亏我抓住你的头发,否则你就沉下去了。你头发胡子都这么长,看起来像个强盗。”

邓蒂斯急中生智,撒了个小小的谎,说他有一次遇险时曾向宝洞圣母许过愿,情愿十年不剃头发和胡子,今天许的愿果然应验了。船长问他下面该把他怎么办?邓蒂斯声称他是一个好水手,只要他们在第一个靠岸的港口让他下去,他总能在某某商船上找到一份工作。船长有心考察他的本事,便在接近里翁屿的地方让他掌舵。邓蒂斯接过舵把,干脆利落地发出几个口令,水手们立刻服从,船很技巧地在离岸二十寻的地方擦了过去。船长和水手们万分惊讶,十分佩服。

邓蒂斯离开舵把说:“我还是有点用处的吧?假如你到了里窝那不要我了,可以把我留在那儿。我用拿到的第一笔工钱来偿还你们借我的衣服和伙食费。或者我留在船上,你给我和他们同样的待遇。”“这没问题。”船长说。他吩咐刚才救邓蒂斯的水手借一套衣服给他。那水手名叫贾可布。

邓蒂斯带着说不出的愉快换上衣服,又接过贾可布拿来的酒和面包。这时他发现远处伊夫堡的城垛顶上凝聚了一小朵白云,然后是隐约的一声炮响。水手们都面面相觑,互相询问伊夫堡出了什么事。而邓蒂斯把甜酒凑到唇边,神色非常镇定地喝酒,使船上的人无法对他生疑。

邓蒂斯主动要求掌舵,这样他就能时时观察马赛方面的动静。他问身边的贾可布今天是哪一年?几月几号?昨晚他受的惊吓太大了,记忆力都丧失了。贾可布回答说是一八二九年二月二十八日。

从邓蒂斯被捕那天起,已经过去了十四年。他十九岁进伊夫堡,逃出来的时候是三十三岁。想到他不共戴天的仇人邓格拉司、弗南和维尔福,想到挚爱的美茜蒂丝,一个悲哀的微笑掠过他的脸。

8 基度山小岛

邓蒂斯很快和船上的人混得很熟,知道这条船是走私船。船长开始对他多少有点怀疑,但是他防御得很坚固,没有泄露一丝真情,而且对那不勒斯及马耳他沿海情形描绘得极详细清楚。他温和的态度和熟练的航海技术不久便让大家对他产生了信任。

几天航行之后他们终于到达里窝那。爱德蒙上岸之后,在从前熟悉的圣·费狄南街理发店刮胡子修头发。然后他要了一面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容貌。十四年的牢狱生活在他脸上产生了气质性的变化,当年他长着一张幸福青年才有的圆圆的,坦白的,微笑的脸,如今脸已拉长,嘴角线条坚定分明,饱满的额头爬上皱纹,目光抑郁,眼底深处时时闪出厌世和仇恨的火花。他的肤色,因为十四年不和阳光接触,变成了特殊的苍白,配上黑色头发,显出一种北欧人的贵族美。他胸中深奥的知识使他脸上焕发智慧之光,丰满结实、肌肉发达的身材一变而为消瘦劲健、文质彬彬的仪表,声音温柔恳切,听来十分动人。由于长期处于昏暗之中,眼睛几乎具有夜行动物的能力,黑夜里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现在,爱德蒙自己也不能认识自己了。

爱德蒙第二件事是去铺子里买了全套水手的服装,那是一件连白裤子的水手服,一件条纹衬衫和一顶帽子。船长几乎认不出这个整洁文雅的水手就是那个全身浸在海水里,头发里缠满海藻的人。他们签了三个月雇用合同。

船长是个节省时间的人,在里窝那还不满一星期,他的船上已经装满了走私的印花纱布,棉花,英国香粉和厂方忘记盖上商标的烟草。他们出航了,爱德蒙又飘荡在蔚蓝色的大海上,戈尔戈纳在他的右边,皮亚诺扎在他的左边,他是在向拿破仑的故乡科西嘉前进。有一天船经过基度山小岛,他看见了那座被朝阳染成玫瑰色的花岗岩石山。他想只要跳进海里,半小时内就可以到达上帝给他的那片土地了。但是他没有服从自己的冲动。他已经等了十四年,不在乎再等半年或者一年。

第二天他们到了阿立里亚海外。傍晚时分岸上燃起了火光,四只小艇悄悄划出来,靠近小帆船。帆船立刻派出自己的小艇上去迎候。早晨两点钟,货物在大海上交卸完毕,当晚分红利,每人得了一百个托斯卡纳里弗,合八十法郎。接着他们驶往撒地尼亚,装上哈瓦那雪茄,白葡萄酒和马拉加葡萄酒,目的地是卢加沿岸。回来的时候他们和税警交了一场小战,邓蒂斯受了一点轻伤。贾可布看见他倒下,以为他被打死了,就冲过来抢救他,尽了一个好伙伴的责任。邓蒂斯拿出一部分红利来报偿贾可布的照顾之情,被他愤愤拒绝了,这使邓蒂斯感觉到世界虽没有善良的人眼中的那么好,也没有邓蒂斯认为的那么坏。

两个半月在航程中过去了,爱德蒙认识了沿岸所有的走私贩子,学到了他们用来互相识别的秘密讯号。他已经积蓄了一百个毕阿士特,希望等合同期一满,就花钱租一艘小帆船去基度山岛。

然而事情却比他的计划还要顺乎人意,有一天走私贩子们聚集在一起,商定将基度山小岛作为中立地点,做一船土耳其地毯、勒旺绒布和克什米尔毛织品的交割买卖。

现在,离邓蒂斯朝思暮想的目的地只有一夜路程了。那是他一生中最心神不定的一夜,各种思绪纷至沓来。他合上眼,就看见红衣主教斯巴达的遗书用红漆烙在墙上。他走进岩洞,只见绿玉铺地,红玉筑墙,洞顶挂满金刚钻凝成的钟乳石,真珠像凝聚在地下的水气那样一颗颗滴落下来。他惊得目眩神迷,装满一口袋宝石走出洞去,阳光一照宝石却变成了石子。

夜的大海十分平静,他们借着东南方吹过来的清新和风在星空下航行,船上每一片风帆都扯了起来,航速差不多达到每小时十里哩。基度山岛隐约耸现在地平线上。到第二天傍晚五点钟,夕阳快要下山,大气特别明亮,岛上的一切已经历历在目。暮色在山岩上从最浅的粉红变幻到最深的暗蓝,夜里十点钟,他们抛锚停泊,邓蒂斯虽然一向很能自制,此时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第一个跳上岸去。“我们今天在哪儿过夜?”他问身后的贾可布。“在船上呀。”“岛上不是有岩洞吗?在岩洞里不是更好?”“我不知道有什么岩洞。”诚实的伙伴这么回答。

邓蒂斯惊得话也说不出来,额角冒出一片冷汗。转念一想,洞窟也许由于某种意外事故被湮没了,也许被红衣主教故意填没以保证安全。那么,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发现洞口,这必须留待白天进行。

他们整夜忙着与前来会合的船只交接货物。第二天,邓蒂斯拿了一支猎枪,准备去打几只岩石间的野山羊。他循着一条岩石夹持的道路走,这路是一道激流冲成的,似乎从来不曾印上过人类的足迹。他一边走一边察看最微小的东西,希望发现由人手做成的记号。

时间给沿途物体披上了厚厚的苔藓,但记号还是能够辨别。有几处它们被盖没在大丛大丛盛开的金娘花下,或寄生科的地衣底下,必须拂开花枝或铲除苔藓才能看到。这些痕迹燃烧了爱德蒙头脑里的希望。

由于地面崎岖不平,留在海滩上的同伴们看不见爱德蒙的身影。当他追踪到离港口六十步时,记号不见了,尽头处只有一块圆形巨石稳如泰山。他想也许他搞错了,这里不是终点而是起点,所以他又折回去重新寻找。

在这期间,他的同伴们已经把饭准备好了,并按约定信号放了一枪,招呼爱德蒙回来。他们眼盯着他像羚羊那般轻捷大胆地在岩石上跳来跳去,突然脚下一滑,不见了。他们失声惊叫,一齐冲了过去。爱德蒙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流血,几乎失去知觉。他们倒了甜酒在他喉咙里,把他唤醒。他诉说膝头和腰非常痛,头也重得抬不起来。他们想把他扛到海滨去,可他啊呀啊呀地呻吟,痛得脸色青白,说他情愿死在这儿,也不愿忍受最轻微的搬动。船长认为他是跌断肋骨了,不忍丢下他不管,决定延迟到晚上再开船,这是船长第一次肯为船员放弃交易。邓蒂斯觉得消受不起,坚持要大家先走,回程的时候再来接他,只需给他留下一点饼干、枪、火药和子弹,再加一把鹤嘴锄,以便他们万一回程耽搁了时间,他可以给自己造一间小茅屋。

走私贩子无法将他说服,只得留下他所要的东西,与他分别。邓蒂斯眼看着独桅船扬帆出航,一小时之后走得很远了,便一跃而起,一手握枪,一手拿鹤嘴锄,急急忙忙向记号尽头的岩石走去。他想起法利亚讲给他听的阿拉伯渔夫的故事,便开心地喊道:“现在——芝麻开门!”

时间已近中午,太阳把它那灼人的光线直射到岩石上,岩石仿佛吱吱地冒出青烟。纺织娘躲在草丛里唱着单调滞重的歌曲,金娘花和橄榄树的叶子在风中摆动,飒飒有声。蜥蜴被爱德蒙的脚步惊动起来,绿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爱德蒙感觉上帝的眼睛在远处注视着他,引导他到该去的地方。他发现记号把他引到一条小溪,溪水藏在山弯里,中部的深浅和开口处的阔狭足够容纳一艘简易的平底小帆船。他想象红衣主教斯巴达为保证行动秘密,曾把他的小帆船藏在溪中,然后从山峡中循着留记号的小径走,在小径尽头的大石下埋下了宝藏。这么一想,他又回到圆形大石旁边。他迷惑不解的是重达数吨的大石如果没人协助,怎么能扛到这里?后来他看出来岩石是顺斜坡滑下来,一直滚到这个地点的,因为在圆形大石旁边还有一块石头,当初一定用它来顶住大圆石的滚势。

邓蒂斯小心地扒开泥土,用鹤嘴锄进攻这道被时间封闭的墙。十分钟之后,墙露出一个可伸进一条手臂的洞。邓蒂斯砍断一根橄榄树干,插进洞里,当作杠子使用。但岩石太重,用尽力气丝毫不能动摇。邓蒂斯四面搜索,看见了贾可布给他留下的一包火药。他用手帕卷上硝石作导线,想办法引出一场爆炸。爆炸成功了,作为圆石支撑物的大石碎成片片,几千条小虫逃出来,甚至还夹着一条守护宝藏的大蛇。圆石的底部已经松动,邓蒂斯插进杠子,用力一撬,石头翻着跟头滚入大海。

大石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圆形,中间是一块四方形的石头,上面有一个铁环。邓蒂斯又惊又喜,用杠子插进铁环里。大石撬开了,露出地下岩洞,有石级向下直伸进黑暗中。他顺着石级走下去,里面的空气很温暖,从岩石裂缝里可以看见蓝色天空,生长在石缝中的常春藤、卷须蔓和不知名的野草。他想起遗嘱上的话:“在第二洞口最深之一角。”现在他必须把第二个,也应该是最隐蔽的洞口找出来。他仔细在石块间察看,用鹤嘴锄不断地敲击洞壁。有一部分洞壁发出空洞和深沉的回声,他凭囚徒的敏捷观察力,断定洞口是在这里。于是他再敲一下,用了很大的力。奇迹发生了,壁上掉下来一块如同阿拉伯式雕刻衬底用的涂料,露出一块白色大石。他用鹤嘴锄尖利的一头嵌入石缝,不久就看到石头开始转动,落在脚下。洞口已经可以容纳一个人进去。

因为这个洞窟较第一个洞窟地势低,光线阴暗,空气中有腐臭的气味,邓蒂斯不得不等了一会儿才进去。洞里虽然黑暗,但是邓蒂斯的眼睛向来视黑夜为白天,他很快看见洞的左手有一个又黑又深的角落。

宝藏如果确实存在的话,必定在那个角落里无疑。邓蒂斯走过去用锄头猛掘地面。只挖了几下,锄尖打到铁的东西,这声音比丧钟或警钟更有效力,使听者的脸色变得惨白。一时间他几乎虚脱,无力再挖下去。他走出洞外点燃一支树枝当火炬,举着回到刚才的地方,看到掘开的泥土中确实显露出铁皮和木头。他把火炬插在地上,重新开始工作,一霎时就挖开了三尺长两尺宽的一块地面。他看到一只被挖破了铁皮的橡木钱柜,箱盖中央镶有银片,雕刻着斯巴达家族的武器,那是一面椭圆形盾牌,盾牌上插有宝剑,剑和盾之上则是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他又看到箱子的两把挂锁之间稳稳扣着一把大锁,箱子两头各有一只提环,所有的东西都刻有那个时代的雕刻,这些艺术使最平凡的金属品变成了宝物。邓蒂斯用尽力气也无法提起钱柜,又打不开大锁和挂锁,干脆用锄尖把箱盖撬开。

邓蒂斯顿时头晕目眩,不得不闭上眼睛站了好一会儿。再张开眼睛时,他看清钱柜分成三格,第一格里闪耀着成堆的金币,第二格里排着不曾磨光的金块,第三格里是成把的钻石、珍珠和红宝石,它们被爱德蒙发抖的手抓起来又撒落下去,互相撞击着,发出冰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爱德蒙在看过、摸过、嗅过这些宝物之后,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地冲出洞去,在基度山的岩石上狂奔起来,大声吼叫,惊起海鸟,吓坏了野山羊。然后他重新回洞,向上帝作了祷告,开始计算他的财产,金条共有一千块,每块重两磅至三磅。金艾居有五万个,每个约值八十法郎。他又量了十满捧宝石,其中有许多是那个时代最有名的匠人镶嵌的,姑且不论内在价值,单那艺术化的嵌工就已经非常名贵了。

他此时浑身瘫软,连盖上箱盖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拿了枪在洞口睡下来,度过了他最甜蜜也是最恐怖的一夜。

晨曦一露,邓蒂斯爬起身来,进洞里把宝石装满了衣袋,把箱子尽可能地埋好,洒些土,踏匀地面,使各处看来都一样。然后他出洞,恢复洞口的封闭原状,还特地移了几棵金娘花和荆棘花种植在上面,浇些水,使它们保证成活。此时他惟一可做的事便是等待他的同伴回来。他迫切要回到生活和人群中,去获得地位、势力和威望。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钱才能使人获得这一切,钱是支配人类最有效和最伟大的力量。

第六天,走私贩子们回来了。邓蒂斯装出很困难的样子,把自己拖到登岸的地方。当晚上船,向里窝那前进。在里窝那上岸后,邓蒂斯找到一个做珠宝生意的犹太人,拿出四颗最小的钻石,每颗卖了五千法郎。珠宝商没有对水手模样的邓蒂斯提出任何惹人讨厌的问题。

次日,邓蒂斯赠了一艘全新帆船给贾可布,附带送他一百个毕阿士特,使他可以雇几个合适的船员和购买设备,条件便是贾可布必须即刻到马赛,去探问一个名叫路易士·邓蒂斯,住在米兰巷的老人,和一个住在迦太兰村,名叫美茜蒂丝的青年女人。邓蒂斯编了一个继承遗产的故事骗过了全船所有的伙伴,也使竭力挽留他的船长不再坚持己见。他赠送了很多礼物给船员,大家热烈而又留恋地告了别。

离开走私船,邓蒂斯起程往热那亚。正巧一艘小游艇在港湾里试航。这游艇是英国人定制的,这个英国人听说热那亚人制造快航帆船比地中海沿岸其他国家都高明,所以出四万法郎以得到一个证明他们技术的标本。邓蒂斯赶去,愿意出六万法郎,只要立刻把船交给他。这笔交易自然是成功了。邓蒂斯另外要求造船商在他船舱的床头设计安装一个秘密柜,柜里要有三个暗格。他说了暗格的尺寸,要求立刻得到满足。

他亲自驾驶游艇出港,确信这是一艘第一流的好船。从热那亚到基度山小岛,全程只花了三十五个小时。他让船在小溪里抛锚,整整一天忙于搬运财产,全部安全地藏进了船上秘密柜的暗格里。

之后的一个星期,他每天试验他的游艇,像老练的骑师试验骏马一样地研究它,直到把每一点不足都改进到令自己满意为止。

第八天,贾可布的帆船全速驶近,在游艇旁边抛了锚。邓蒂斯得到的回答令人悲哀:父亲死了,美茜蒂丝失踪了。邓蒂斯不露声色,独自上岸呆了两个小时,然后下令两只船直驶马赛,他要亲自调查美茜蒂丝的下落。

一个晴朗的早晨,游艇和小帆船驶进马赛港,在一个值得纪念的地点抛了锚。这地方就是那一夜他被挟持上船去伊夫堡的码头。他冷淡地拿出一张在里窝那买来的英国护照,毫无困难地上了岸。

邓蒂斯走上卡尼般丽街,迎面碰上当年埃及王号的一个船员。邓蒂斯叫住他,假装问路,观察对方神色。对方丝毫没有认出他的迹象。他赠给水手一块价值四十法郎的双拿破仑金币,使对方大喜过望,认为他是一个印度来的大富翁。

邓蒂斯继续走路,每跨一步都有新的感触。他记忆中最初的和最不可磨灭的就是这个地方,每一棵树每一条街都唤起他亲切而珍爱的回忆。当他走到诺黎史路尽头,望见了米兰巷时,他膝头发抖,差点儿跌倒在一辆马车轮下。

他停在父亲的房屋面前。老人从前喜欢的牵牛花和其他花木都不见了,房屋全都出租给了陌生的人,六楼上的那两个房间如今住的是一对新婚夫妇。他得得到允许才可以进去看看。房间里没有一样东西是老邓蒂斯留下来的,连糊墙纸都已与从前不同。在父亲从前放床的地方,放着新婚夫妇的床。爱德蒙想到父亲曾在这个地方徒然叫着儿子的名字而断气时,眼里忍不住地充满泪水。他下楼的时候,青年夫妇一齐陪他下去。经过五楼,他问裁缝卡德罗斯是否还住在那儿,他们回答说,裁缝改行在比里加答到布揆耳的路上开了一家小客栈,处境很困难。

邓蒂斯找到这座房子的屋主,用威玛勋爵的名义买下了那座小房子,出价二万五千法郎。当天六楼的住客得到通知,他们可以在房子里任意选择房间来住,六楼的两个小房间必须让出来。

这件怪事成了米兰巷附近好奇的人们的谈话资料。使人们更惊奇的是,傍晚有人看到他在迦太兰人的村庄中散步,走进一个贫苦渔夫的茅舍,消磨了一个多钟头。他所探问的人不是已经去世,便是在十五六年前走掉了的。第二天这个家庭收到一份可观的礼物,包括一艘全新渔船和大大小小的优质渔网。

9 邦杜加客栈

在法国南部布揆尔镇和比里加答村的中途,有一家路边小客栈,门口挂一块洋铁皮,在风中摇来摆去,叮口当作响。铁皮上隐约可见“杜邦加”几个字。

在北纬三十度的灼热阳光照射下,橄榄树和无花果树为了生存艰苦地挣扎,树叶萎谢,盖满灰尘。病态的矮树之间略微长着大蒜、蕃茄和冬葱。一棵高大的松树孤寂无伴,忧郁向天,周身因风吹晒而枯干龟裂。稀疏的麦茎是当地农业专家好奇心的结果,麦子因干热没有长成,却方便了无数的纺织娘在这里安营扎寨。

八年来这家小客栈由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共同经营。因为附近开通了运河,船只代替了马车和驿车,客栈老板已经快要破产。

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骨胳强壮,有闪闪发光而深陷的黑眼睛,弯曲的鼻子和雪白的牙齿。他的头发茂密而卷曲,略微混入几根银丝,肤色黝黑,喜欢从早到晚站在门口,暴晒在烈火一般的骄阳之下,头上像西班牙骡夫似的缠一块红色手帕,盼望大路上有行人和马出现,他好把他们迎进大门。这人便是过去的裁缝卡德罗斯。

他的妻子名叫玛德兰·莱德儿。与丈夫相反,她脸色苍白消瘦,满面病容。她出生在盛产美女的阿尔地区,因而或多或少分享了当地妇女的美丽,遗憾的是这美丽在慢性寒热症的摧残下已凋谢无几。她差不多总是呆在二楼房间里,哆嗦着坐在椅子里或者躺在床上。她只要一跟丈夫见面,必定滔滔不绝地痛骂命运,诅咒这种不该受的苦境。卡德罗斯不称她玛德兰·莱德儿,而叫她“卡康脱人”,这是她出生的村庄的名字。

这一天,卡德罗斯照常站在门口朝大路张望。道路直挺挺躺在空旷的平原上,像是灰沙铺成的无尽头的线。树木垂头丧气,毫无动人之处。大概没有哪位旅客会选择在烈日当空的时候出现在这个可怕的撒哈拉沙漠。

然而奇迹出现了,一个移动的目标从比里加答方向慢慢向这里走近。来人是一人一马。马是匈牙利种的,一路踏着安闲的快步。骑者是一位教士,穿一身黑衣服,戴三角帽。到了杜邦加客栈前面,马就停了下来,教士翻身下马,用一条红色棉纱手帕擦自己额头的汗。店主喜笑颜开,连连鞠躬,迎进他的客人。“您高兴要什么?长老阁下,我可以给您准备什么饮食?悉听吩咐。”

教士的目光如探照灯一般在对方脸上搜索了好一阵子,用带着强烈意大利口音的声调说:“我想,您是卡德罗斯先生吧?”“先生说得很对,悉听您吩咐。”卡德罗斯惊奇地回答。“对了,这就是我找寻的那个人了。您以前是住在米兰巷一所房子的五楼吧?在那儿做裁缝生意?”“那是以前的事了。裁缝那个行当每况愈下,难以糊口,再说马赛天气太热,所以我下决心离开那个地方。”“您结婚了吗?”“和一个人相差无几,因为我那可怜的老婆卧病在床,一点都不能帮我的忙。”

教士很感兴趣地环视室内简陋的设备和家具。卡德罗斯叹口气说:“长老阁下,您已经看到我不是一个有钱人。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光靠诚实是不够的,只是说到诚实,我倒可以当之无愧。”

长老用一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盯视他。“假如您确实是诚实人,那就好办了。我相信最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甚至我此刻就可以证明这个真理,只要我确实了您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您要什么证据?”“在一八一四年或一八一五年的时候,您认不认识一个叫邓蒂斯的青年水手?”“啊,他叫爱德蒙·邓蒂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卡德罗斯喊着,脸上现出激动的红晕。“长老阁下,您认识他吗?求求您告诉我他活着吗?自由了吗?很幸福吗?”“他死了。到死还是一个囚徒。”

一层死灰色代替了卡德罗斯脸上的红晕,他转过身去,用红头帕的一角抹掉一滴眼泪。“可怜的人!长老阁下,我早说过,善良的上帝总是给恶人以善报。我真的为他不幸的命运而难过。”

房间里一时变得沉默,长老锐利的目光不断扫描客栈老板那张容易变化的脸。卡德罗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问:“他是怎么死的?”“一个三十岁的人死在牢里,不是关死的还能为什么?他临终前我被召去为他做过宗教安慰。奇怪的是直到临死,他还发誓说他不知道自己入狱的原因。”“这是真的。”卡德罗斯喃喃地说,“他的确是不知道的。”“他求我设法解开这个谜,为他的过去恢复名誉。他在牢中有一个患难同伴,是个英国富翁,出狱的时候送给他一粒极其值钱的钻石,以报答他的友爱和照顾。这粒钻石的估价是五万法郎。”“天哪,五万法郎!它一定大得像一颗胡桃!”“也没有这么大。我可以给您看看。”

长老不慌不忙从他口袋里摸出一只黑鲛皮的盒子,打开盒盖,露出一粒精工镶嵌在戒指上的光彩夺目的宝石。“五万法郎还不算托子,那也是很值钱的。”长老说着,把盒子关上,放回口袋。

钻石的光芒不停息地在客栈老板眼前跳跃着,他忍不住问:“这粒钻石怎么会到您手里?难道爱德蒙请您做他的继承人吗?”“不,我只是他的遗言执行人。临终的时候他对我说,除了他所爱的姑娘,他还有三个亲爱的朋友,其中一个叫卡德罗斯,一个叫邓格拉司,第三个叫弗南。他让我到马赛去,把这粒钻石卖了,所得钱款平分五份,每个爱他的人可得一份。”“为什么是五份呢?您不是提了四个人吗?”“我听说第五个人已经死了,那是他的父亲。”“是啊,可怜的老人是死了。”卡德罗斯说。各种情绪在他内心交战,几乎使他窒息。“我是在马赛听来的,但是关于老人临终的详情却探听不到,因为时间过去得太久了,您知道这件事吗?”“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呢?我们差不多住在同一层楼上。医生称他的病是内脏发炎症,他相识的人说他是愁死的,我却要说,他致死的原因是由于——”“由于什么?”教士的神态十分急切。“饥饿。”“饿死的!”长老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神情激动地走来走去。“最卑贱的畜生也不该饿死!即便那些无家可归的狗,也会遇到一只怜悯的手投给它们一口面包。而一个人,一个基督徒,生活在一群基督徒之间,竟会饿死!”“我说的都是实话。”“你错啦,”楼梯上一个声音说。“与你无关的事,何必要你干预呢?”

两个人抬头看去,病容满面的卡康脱人斜靠在楼梯栏杆上。她是因为被谈话声音吸引而出来的。“你应该拒绝这位先生的问话,谁知道人家是什么用意呢?你是个傻瓜。”“我向您保证,夫人,绝无伤害您丈夫的用意。”长老回答。

卡康脱人嘀咕了几句,继续坐在那里发她的寒热,一边留神听每一个字。长老不得不喝下几口水,以镇定他的情绪。两个谈话人重新拾起话头,长者询问那个老人是不是最后为人人舍弃?卡德罗斯回答说不是这样,迦太兰人美茜蒂丝和摩莱尔先生都待他很好,老人只厌恶弗南。卡德罗斯说:“一个人想把别人的老婆夺为己有,还能称得上忠实朋友吗?邓蒂斯有一颗黄金的心,只要别人自称跟他好,他就相信了。”“您知道弗南是如何害邓蒂斯的了?”长老问。“谁也不如我知道得更清楚。”“葛司柏!”坐在楼梯上的女人喊道:“假如你肯听我的话,这件事你就不要说。你想,那两个人只要动一动,就能把你压得粉碎。”“我的朋友,”长老的语气显得和这件事毫无关系。“说不说是您的自由,我只是凭良心办事,履行我对一个临终的人的诺言。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处置这粒钻石。”他又从口袋里摸出小盒子,打开盒盖,故意把角度调整得让灿烂光芒直射对方的眼睛。“老婆,老婆,快来见识见识这粒值钱的钻石呀!”卡德罗斯的声音被紧张的情绪弄得几乎嘶哑。“钻石!哪儿来的钻石?”卡康脱人用坚定的步代快步下楼。

卡德罗斯告诉她,这是可怜的邓蒂斯留下来的,要把它卖了,所得钱分给他父亲,未婚妻,弗南,邓格拉司和他。“那末,五万法郎的五分之一是属于我们的了?”卡德罗斯口中问着长老,眼睛仍然贪婪地盯住钻石不放。

长老答道:“不仅仅五分之一,其中给老邓蒂斯的那一份,我可以作主平均分给另外四位活着的朋友。”“那些出卖别人,使别人倾家荡产的人,我是不把他们叫朋友的。”卡康脱人自言自语地说。“当然不。”卡德罗斯接口说。“以德来报答奸恶,是污渎神灵的行为。”

长老不动声色地把宝石盒子藏进他的口袋。“假如我这样做了,错在您不在我。请您告诉我爱德蒙那几位朋友的地址吧。”

卡德罗斯激动到了极点,大滴汗珠从额头滚落。他趁长老起身去门口张望他的马匹时,和老婆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事情于是决定下来,卡德罗斯要把所有的一切告诉长老。“请您从他的父亲讲起。”长老提议说,“爱德蒙曾对我说,父亲是他最爱的人。”“好吧,好吧,噢,一切犹如在我的眼前一样。我们正在马赛附近的里瑟夫酒家举行邓蒂斯的婚筵,进来一个警官和四个士兵,逮捕了他。摩莱尔赶紧追上去打听消息,消息非常坏。老人回到家中,含泪折叠起参加婚礼的衣服,整天在屋里来回走动,不肯上床。第二天美茜蒂丝去马赛请求维尔福先生庇护,结果还是一无所得。她看到老人这样心碎悲伤,不吃不睡,就想把他接到迦太兰村她的家中生活。老人不同意,他说万一他的孩子出狱,第一个会来看他,如果他不在这间屋子,孩子不是要着急吗?”

长老问:“你有没有上去劝慰那可怜的老人?”

卡德罗斯答道:“先生,他是个不听劝慰的人,而且不知为什么,他好像不大高兴见我。他一天天独自生活着,愈来愈孤独。摩莱尔和美茜蒂丝常来看他,他总是不开门。有一天他放美茜蒂丝进去,对她说,他相信他的儿子已经死了,在另外一个世界等着他,他很快可以去跟他会面。他把所有的东西一点一点卖掉,弄些钱买吃的东西。他欠了三季的房租,房主要赶他出去,他恳求宽限一个星期。最初的三天,他还是照常在房间里走动,到第四天,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就不顾一切去看他。门关着,我从钥匙孔里看见他病得很重,立刻去告诉摩莱尔先生和美茜蒂丝。他们立刻来了,摩莱尔还带来一个医生,医生说这是一种胃病。美茜蒂丝比以前更执意要带他去住,摩莱尔的意思也是如此,他甚至想不顾老人反对硬送他去。老人嚎啕大哭,坚决不肯。摩莱尔只好走了,临走把他的钱袋留在壁炉上。老人经过九天的绝望和绝食后终于死了,临死对美茜蒂丝说:‘要是你再能看到我的爱德蒙,告诉他我临死还是在为他祝福的。’”

长者离开椅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用发抖的手拿起水杯,一口喝干,然后回到座位上,眼睛发红,脸颊灰白,用嘶哑的声音说:“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请您告诉我,用绝望杀死儿子,用饥饿杀死父亲的这些人是谁?”“有两个人嫉妒他,一个为了爱,一个为了野心——是弗南和邓格拉司。”“他们到底是怎么犯罪的?”“他们去告密,说爱德蒙是拿破仑党的专使。”“两个人都去告密了吗?”“一个写信,另一个去投入邮筒。”“信在哪儿写的?”“在里瑟夫酒家,吃喜酒的前一天。”“法利亚,法利亚!你简直是料事如神哪!”长老轻声说了这一句,突然问卡德罗斯:“你也在场?”“不错,我也在场。”卡德罗斯用哽咽的声音说,“但是他们把我灌得酩酊大醉,以至我失去了对一切事物的判断能力。他们还再三说,只是一个玩笑,没有恶意。”“第二天呢?难道第二天您还处在醉态之中吗?”“不,邓蒂斯被捕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想讲出来,邓格拉司把我拦住了,他说如果邓蒂斯真的是拿破仑党信使,为他说话的人就要被视作从犯。我很害怕,就闭口不讲了。从此我日夜悔恨这件事,我常求上帝饶了我的自私行动。我现在如此贫穷,相信是一种惩罚。”卡德罗斯低垂了头,看上去是在真心忏悔。

长老站起来踱了一圈后,又问:“那位摩莱尔先生,您曾有好几次提到,是怎样一个人?”“埃及王号的船主,邓蒂斯的雇主。他又勇敢又热情,曾经二十次去为爱德蒙说情。皇帝回来的时候他写信,请愿,力争,为此差点儿在王朝二次复辟时被人陷害。老邓蒂斯去世后,还是因为有他留在壁炉上的钱袋,才得以偿清老人的债务,体面地埋葬了他。那只钱袋还在我这儿,很大,用红色丝带织成的。”“他活着吗?有钱吗?快乐吗?”“他活着。说到有钱和快乐,几乎跟我的处境差不多。他在两年中丧失了五条船,吃了三家大商行破产的倒账,现在惟一的希望在那艘埃及王号了,现船上带着从印度来的洋红和靛青,如果不幸沉没,他就彻底破产。”“他有没有妻子儿女?”“他有一位太太,是一个贤良的安琪儿。他的女儿快要和她所爱的人结婚了,但那人的家庭不许他娶一个破产者的女儿。他还有一个儿子,在陆军当中尉。你瞧,假如他只有光身一人,他可以一枪结束一切,而现在他的家庭给他增添了愁苦。老天就是这样来报答有德之人的。至于有罪的人,像弗南和邓格拉司,如今却在钱堆里打滚。”“邓格拉司,那个策划罪恶的人,他怎么样了?”“他得摩莱尔先生的介绍去西班牙银行当出纳,法西战争期间受雇于法军军粮处,发了一笔财。又在公债上做投机,本钱翻了几倍。先娶了银行行长的女儿,后来再婚,娶了个寡妇,是国王御前大臣萨尔维欧的女儿。他现在是邓格拉司伯爵了,在蒙勃兰克路有一座大房子,马厩里有十匹马,传达室有六个跑腿的,至于钱箱里究竟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那末弗南呢?他是个可怜的迦太兰渔夫,既没钱,又没文化,怎么能发财的呢?”“先生,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您且听着。拿破仑回来时有过一次紧急征兵,弗南被编入作战队伍里,开上前线,参加了林尼战役。大战结束的那晚,一位将军要叛逃去英军,带上了在门口站岗的弗南。拿破仑倒台后,那位将军在波旁王室里十分得宠,弗南倚仗这个后台,在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战争期间就升为上尉。在西班牙遇到邓格拉司,两个人打得火热。又有一次战斗中,他侥幸熟悉西班牙地形,带领队伍建立了什么功勋,升为上校,得到伯爵头街,还得到荣誉团军官的十字章。”“这是命!”长老喃喃地说。“这还没完。法西战争结束了,希腊又开始了反抗土耳其的独立战争。弗南到处钻营要到希腊服务,结果如愿以偿,在亚尼纳总督阿里手下当准将。阿里总督被杀以前曾有一大笔款子留给弗南,报答他的效劳。结果他又得了钱,又得了中将衔头。如今在巴黎海尔达路二十七号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厦。”

长老张开嘴巴,如同在听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过了一会儿,他强自振作了一下,说:“那末美茜蒂丝呢?有人告诉我说她失踪了,是不是?”

卡德罗斯答:“太阳在第一天傍晚失踪,第二天升起的时候更加明亮。她如今是巴黎最出风头的贵妇人之一。”“说下去。”长老鼓励他。“爱德蒙被捕以后,美茜蒂丝最初万分绝望。她的所做所为我前面已经说过一些了,这里要说的是弗南从军离开之后,她整天的光阴都是在哭泣中度过。后来突然有一天,弗南穿着少尉的制服回来了,他向她求婚。此刻所有的人都认为爱德蒙是死了。但是美茜蒂丝没有答应,她还要等爱德蒙六个月。

长老带着痛苦的微笑:“那末,前后一共等了十八个月。这已经很难得了。”他轻声背出《哈姆雷特》中的一句话:“杨花水性呀,你的名字叫做女人。”

卡德罗斯继续说:“六月个后,婚礼在阿歌兰史教堂举行,正是她要和爱德蒙结婚的教堂,只不过换了个新郎而已。婚后弗南很快乐,但又不大安心,怕爱德蒙有一天突然回来,于是就带了老婆离开马赛,远走高飞。我相信美茜蒂丝虽然有了财产和名誉,却始终并不快乐,所以她拼命地学习绘画、音乐,以此分散思想,忘掉往事。”“那么维尔福先生呢?”“我对他知道得不多。逮捕了邓蒂斯之后,不久他就娶了圣·米兰小姐,离开了马赛。毫无疑问他也像邓格拉司一样有钱,像弗南一样有地位。只有我,成了被上帝遗忘的人。”“我的朋友,您这话错了。”长老郑重答道。“上帝有时候会照顾不周,因为他的子民太多了。但是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把这粒钻石拿去吧,爱德蒙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所以不必再分。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请把摩莱尔先生留在老邓蒂斯壁炉架上的红丝带钱袋给我。”

卡德罗斯因为极度的惊奇和快乐而脸色苍白,汗如雨下。他走到一只橡木碗柜前,打开门,拿出那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给长老。钱袋很长很大,上面有两个铜圈。长老一手接过钱袋,一手把钻石交给卡德罗斯。然后,他很费了一些麻烦才离开了千恩万谢的卡德罗斯,骑马向他来时的路上走去。

当卡德罗斯目送长老走远之后,一回身,看到卡康脱人站在他后面,脸色更白,身体抖得更厉害。卡德罗斯把钻石打开给她看,她定定地凝视了好一会儿,沉闷地说:“也许是假的?他想不花钱得到你的秘密?”

卡德罗斯猛地一愣,顿时面无人色。他匆忙拿起帽子戴在头上,去布揆耳的集市上找巴黎珠宝商鉴别真假。

10 摩莱尔父子公司

邦杜加客栈会见发生后的下一天,一个年约三十出头,身穿颜色鲜明的蓝外套,紫花裤子,白色背心的英国人去见马赛市长。他自称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高级职员,银行有十万法郎投资在马赛摩莱尔父子公司,听说该公司即将破产,特地来打听消息。市长告诉他说,摩莱尔先生近来确实灾祸不断,但他向来是个可靠的、有信誉的人。详情最好去问典狱长波维里先生,他有二十万法郎投资在摩莱尔那里,对一切肯定知道得更多。

波维里先生此刻正在他的书房里处于绝望状态中,英国人见了他以后,把刚才那段话又重复一遍。波维里承认他的不放心是有根据的,波维里说自己放在摩莱尔父子公司的二十万法郎是女儿的嫁资,这笔钱一半在这个月十五日到期,另一半在下个月十五日到期。摩莱尔来告诉他说,如果埃及王号不在十五日进港,这笔钱就没法支付。

英国人考虑了一下,决定用原价而且是现款把这笔钱从波维里手中买过来。波维里大为高兴,却又怀疑罗马银行这么做的动机。英国人回答说他只是受命而行,至于银行买这笔款子的用途,他完全不管。但是他要求有一点小小的酬劳,这酬劳不是回佣,仅仅要求典狱长给他看一份有关法利亚长老的档案,因为长老是他在罗马读书时的老师,他听说长老是被关在伊夫堡的,想知道老人临死的详情。

波维里回答说他对这个疯长老的死期记得非常清楚,是在五六个月前的二月间。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长老死的同时发生了一件稀有怪事。接下去波维里便把那一夜的事情讲述一遍,并认定那个冒充长老尸体的拿破仑党徒是死了,一个人封在口袋里,脚上绑着三十六磅的铁球,从高高的悬崖上对准大海直扑下去,是绝无生还希望的。波维里的这个故事把英国人听得惊叹不已。

他们走进波维里的书斋。这里的每一种档案都编着号码,一切井井有条。典狱长把有关伊夫堡的档案和文件找出来放在英国人面前,自己则知趣地走开去读报纸。英国人很容易地就找到了有关法利亚的记载,但刚才典狱长的故事引出他更大的好奇心,他继续翻阅,直到找到有关爱德蒙·邓蒂斯的文件才住手。一切都原封不动的在那儿——告密信、审判书、摩莱尔的请愿书、维尔福先生的按语。他偷偷折起那封告密书,放进口袋。读了一遍审判书,上面果然没有诺梯埃的名字,又看请愿书,上面的日期是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摩莱尔因为听了代理检察官的劝告,好意地夸大了邓蒂斯对拿破仑帝国的效劳。当时维尔福扣下请愿书不送,到王朝二次复辟时,此书在检察官手里就成了一件攻击他的可怕的武器。

英国人看完之后,啪地把档案合上,说:“谢谢,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现在您要做的只是写一张债务转让证书,我来数给您钱。”

摩莱尔父子公司从前是一家欣欣向荣的商行,长廊里匆匆来去的忙碌的职员,堆满天井的货物,以及搬运夫的嬉笑喊叫,使这里的空气都显得活跃和快乐。而今这一切都消失了,空荡荡的办公厅里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名叫艾曼纽·赫伯特的小伙子,他爱上了摩莱尔小姐。另一个是年老的出纳,浑名叫独眼柯克莱斯。他身兼出纳员和仆役两个职位,擅长对付复杂的数字,对公司的忠诚毫不动摇。

从这个月底以来,摩莱尔先生搜尽了他所有的财源。他深怕其窘况在马赛传扬,曾到布揆耳的集市卖掉了妻子和女儿的珠宝,还卖了一部分金银器皿。他已经山穷水尽,还要偿付波维里先生的二十万法郎。他惟一的希望在埃及王号,而同时从加尔各答出发的帆船已在两星期前到达,埃及三号却查无音讯。

英国人来拜见摩莱尔的时候,是艾曼纽出来迎接。英国人坚持面见老板,艾曼纽只得唤柯克莱斯领他去。他们在楼梯上遇见了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姑娘,她对陌生人的来访焦虑不安。当英国人通报说自己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专员时,年轻姑娘的脸色愈发苍白。

摩莱尔此时正在书房里翻阅几本极大的账簿,里面都是他的债务。十四年的光阴改变了他的容貌,他年纪已有五十,头发变成白色,额头皱纹重重,目光踌躇彷徨。英国人坐下来,用一种好奇而显然是关怀的神气望着他,告诉他说,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本月份要在法国付出三四十万法郎的款子,知道摩莱尔的信用,所以把凡有他签字的期票都收买过来,希望能按期收款。目前银行拥有他数目很大的一些期票,其中有典狱长波维里先生的二十万,有最近必须付款的三万二千五百,有本月底到期的巴斯卡商行和马赛威都商行的五万五千,总数是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

在一笔一笔计算这些数字的时候,摩莱尔感到的痛苦就像把他架在烈火上烘烤。而英国人最后还火上加油来了一句:“您的信用是众所周知的,可是据马赛最近的传闻,您似乎不能履行您的债务?”

摩莱尔面如死灰,承认他最近遇到了危机,如果埃及三号不能回港,他就整个地毁了。

说话间楼梯上一片喧闹,是人们匆忙的奔走声和压抑的呜咽声。摩莱尔想去看看,却因支撑不住而倒在椅子里。英国人则带着一种极其心疼而怜悯的神色凝视着他。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泪痕满面的年轻姑娘裘丽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进来。她扑在摩莱尔怀中,说:“爹爹!爹爹!勇敢一点!埃及三号……”“船员呢?”摩莱尔打断她的话,声音嘶哑地问道。“被刚才进港的那条船救起来了。”

摩莱尔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崇高表情举手向天。“感谢上帝,至少您只打击了我一个人!”

英国人虽然是号称不易动感情的民族,这时也有一股眼泪湿润了眼睛。

他跟着摩莱尔到候见室去,那里有七八个衣着狼狈的水手。英国人乍一见这些人的面,显然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跨出一步,却又抑制住自己,退到房间最远的角落。船员中有一个被热带太阳晒成棕褐色的名叫庇尼龙的老海员向前走了几步,详细讲述了他们在布兰克岬和波加达岬之间遇到罕见暴风的经过。庇尼龙说,船长的指挥和判断都没有失误,无奈船太旧了,颠簸十二个钟头以后出现漏洞,他们拼命抽水也无济于事,只得弃船上救生艇。他们在海上飘流了三天三夜,幸亏遇见吉隆丹号才得以生还,船长生了病,留在帕尔马治疗,不几天就可以回来。

摩莱尔心平气和地说,这事谁都没有错,要怪只能怪命。他要柯克莱斯每人付给他们两百法郎作为工资。船员们知道老板目前的困境,坚持只要五十,纠缠半天,才勉强收下两百。般员们走了以后,摩莱尔又请求他的妻子女儿暂时离开,让他跟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专员继续会谈。后者在裘丽退出的时候对她作了一个奇怪的微笑。

摩莱尔倒在椅子里,说:“先生,您都看见了,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英国人答道:“作为最大的债权人,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为您效劳。您希望延期付款吗?我可以给您三个月。请把这些期票重新开过,改到九月五日,那天时针指在十一点的时候,我来收钱。”

摩莱尔感激不尽,重开了期票,亲自送他到楼梯口。陌生人在楼梯上遇到正等候着他的裘丽,她绞着双手刚想为父亲求情,陌生人止住她说:“小姐,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一封署名‘水手辛巴德’的信,无论信中内容多么奇怪,你一定要照它吩咐的去做。你答应吗?”“我发誓,一定照办。”“愿上天保佑你,赐艾曼纽做你的丈夫。”

裘丽轻呼一声,脸红成一朵玫瑰。陌生人继续下楼,在天井里找到庇尼龙。“跟我来,朋友,我们来谈一谈。”

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的主动延期给摩莱尔全家带来一线希望。然而跟摩莱尔往来的其他商行却并不都这样做,所以摩莱尔签出去的期票仍然不断拿到他办公厅来兑现。虽然柯克莱斯对每一张期票都如期照付,但人们对于该公司的信心并没有恢复,所有的银行都对摩莱尔先生闭门不纳,也没有人上门来请求存款。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没有再在马赛露过面,连埃及王号的水手们也不见了,大概是找到了新的工作。

八月一天天地过去,摩莱尔到处奔走借债以挽救残局。马赛盛传他已弃家外出,以避免目睹破产的残酷局面。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八月三十一日公司照常开门,柯克莱斯坐在账台后面仔仔细细察看拿来兑现的期票,全部照付。于是好事者又把公司倒闭的日期定在九月底。九月一日,摩莱尔去巴黎找邓格拉司而遭拒绝。邓格拉司过去曾受过摩莱尔许多恩惠,目前财产已有六百万到八百万法郎,还有无限的信用,只要他在借款时说一句话,摩莱尔就得救了。但是就连这一点他也不肯去做。摩莱尔万念俱灰地回了家,没有一句怨言和刻薄的话,他和哭泣的妻女拥抱了一下,走进书房,并派人去叫柯克莱斯。

两个女人跟艾曼纽商量,决定写信给驻防在尼姆的裘丽的哥哥,叫他赶快回家。玛西米兰·摩莱尔虽不满二十二岁,却已在军官学校毕业,当了少尉,很能左右他的父亲。

摩莱尔在书房里翻阅柯克莱斯送过去的账簿,翻开笔记本,数了数钱。现金加上五日之前应收的账款,总共一万四千法郎,而要付的期票却是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这一巨大的差额把柯克莱斯弄糊涂了,他走到天井里,光头坐在石头上,任太阳曝晒而毫无知觉。摩莱尔外表看来非常泰然,只是午餐以后没有照例去俱乐部喝咖啡,却回到他的办公室里。夜来了,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走近摩莱尔紧闭的房间,从钥匙孔里偷偷往里张望。她们都看见他在写东西,细心的夫人还发现那是一张贴着印花的纸,此刻只有写遗嘱才用到这种纸。她打了个寒噤。

以后的两天,摩莱尔仍然十分平静,只是对心爱的女儿加倍慈爱。九月四日和五日之间的晚上,摩莱尔夫人彻夜不眠,倾听丈夫在隔壁房间踱来踱去。早晨八点钟,他走进她们的房间,脸色苍白而忧伤,温柔地跟妻子说话,又拥抱女儿,不断地吻她。而后他走出房间。裘丽心惊胆战要跟过去,他没有允许。

不一会儿,玛西米兰匆匆赶回到家,询问母亲和妹妹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夫人叫裘丽立刻去告诉爹爹。裘丽走到楼梯口,一个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人递给她一封信,让她立刻读一读,会对她父亲有好处。信中写道——

马上到米兰巷十五号,门房会给你六楼房间钥匙。走进房间,把壁炉架上一只红丝带钱袋拿来给你父亲。切记:他必须在十一点以前收到此物。你说过会服从我的,记住你的诺言。

水手辛巴德上

裘丽发出欢喜的喊叫,抬头四顾,信差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心里有点犹豫不定,就去找艾曼纽,把事情经过讲给他听。艾曼纽一口咬定她必须立刻就去,他陪同她到穆萨街拐角,而后在那儿接应她。两个人当即就去了。

这段时间,摩莱尔夫人已经对儿子详细讲述了一切,玛西米兰原来不知事情这么糟糕,听完之后吓得呆若木鸡。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冲上楼梯,去拍父亲的房门。父亲看见儿子突然出现,发出一声惊喊,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玛西米兰猛地缩回身体,右手按在摩莱尔胸前鼓出来的地方,面色灰白,喊道:“爹爹,你藏着这一对手枪要干什么?”摩莱尔回答说:“玛西米兰,你是一个爱名誉的男子汉,来,听我的解释。”

摩莱尔把玛西米兰带到办公室,关上门,走到写字台前,把手枪放在上面,再把账簿上的收支一一指点给玛西米兰看。玛西米兰越听越感到绝望,用阴沉的声音说:“这么说,半小时以后我们的名誉就要蒙耻了?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摩莱尔坚定地回答:“血可以洗清耻辱。”

玛西米兰伸手去拿一支手枪:“爹爹,你说得对,这两支枪一支给我,一支给你。”

摩莱尔拦住他:“你的母亲和妹妹怎么办?玛西米兰,我要你活下去,这是你的责任。”

年轻人想了一会儿,用缓慢而悲壮的姿势扯下军服上的两个肩章。“就这样吧,爹爹,安心地死吧,一切都有我顶着。”

摩莱尔几乎要跪在儿子面前,玛西米兰抱住了他,两颗高贵的心碰撞在一起。玛西米兰跪下一条腿说:“爹爹,你是我生平最尊敬的人,请祝福我吧。”

摩莱尔捧住他的头,在他额角吻了几次,说:“我以自己的名义和三代无可指责的祖先的名义祝福你,要热忱勇敢地奋斗,生活,苦吃苦用,你的财产必会一天天增加。到你还清我全部欠债的那一天,你要到这间办公室来说:“我父亲是平平静静逝世的,因为他知道我会做到他没有做到的事。想想看,那一天会多么伟大,崇高,庄严!”

玛西米兰泪流满面,问道:“你不再见一次妹妹了吗?”

摩莱尔摇摇头:“我今天早晨见过她了,和她告过别了。”“你还有什么特别的命令要留给我?”“有的,孩子。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只有一家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怜悯我,曾给了我三个月的宽限。那个人十分钟之后就要来收那笔期票了,那期票你必须最先还清,那个人你必须尊重。现在,离开我吧,你可以在我卧室的写字台里找到遗嘱。”“是的,”玛西米兰说,“是的,就这样吧!”他用力拥抱了父亲一次,冲出办公室。

摩莱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按铃叫来了柯克莱斯,吩咐他等在侯见室里,当银行代表来的时候,通报一声。柯克莱斯出去之后,摩莱尔倒在椅子里,眼睛盯在钟上。只有七分钟了,他快要和他所爱的一切告别了。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脑子里起伏着一些什么想法,实在是想象不出来。手枪的保险已经打开,他伸手拿起一支。现在他眼盯着时钟的时候不再计算分数,而是以秒数计算。想到扳动枪机时那格的一声,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冷汗湿透了额头,心弦被牵动得发疼。他听到楼梯口那扇门的转动声,时钟轧轧地响了几下,预示要敲十一点了。他把手枪的枪口含在牙齿中间,背对房门,等候柯克莱斯说这几个字:“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到。”然而他听到的却是女儿的一声大喊,她手里高举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扑到他怀里,欢喜得喘不过气来:“爹爹,你得救啦!你得救啦!”

摩莱尔接过钱袋,吃了一惊。他模糊记得这钱袋一度是属于他的。钱袋一端系着那张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是已经签收了的。另一端系着一颗棒子大小的钻石,附有羊皮纸条,写着:“裘丽的嫁妆。”

这时,时针缓慢庄重地连敲了十一下。摩莱尔抹一把额角的汗,恍若置身梦中。“我的孩子,快讲出来,这钱袋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裘丽把早晨收到的信交给父亲,又把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还没有全部讲完,楼梯上一个声音喊道:“摩莱尔先生!埃及王号!埃及王号!”“埃及王号?艾曼纽,你疯了吗?你知道那船已经沉没了。”“但是他们发的讯号是埃及王号!埃及王号在进港啦!”

玛西米兰冲了进来:“爹爹,你怎么能说埃及王号已经沉没了呢?瞭望塔上已经得到它的信号,说它正在进港。”

摩莱尔喃喃道:“这期票和钻石,还有埃及王号,都是上天的奇迹,太不可能了!但是,让我们去看看吧!”

他们走出去,在楼梯上遇到摩莱尔夫人,便一齐相跟着来到卡尼般丽街。码头上聚满了人,每一个声音都在说:“埃及王号!埃及王号!”

在圣·琪安了望塔前面,有一艘帆船的尾部用白漆漆着:“埃及王号(马赛摩莱尔父子公司)。”它和真的埃及王号一模一样,还满载着洋红和靛青。它下锚收帆,由茄马特船长发号施令,而庇尼龙正在向摩莱尔打旗语。马赛的万余居民都在码头上充当了这一奇迹的目击证人。

这时,一个留着一脸黑胡须的男人,躲在哨兵的岗亭里,望着这一幕动人场面。热泪盈眶。他含泪带笑悄悄走下一座登陆用的踏级,高呼三声“贾可布!”一艘小艇划来,把他接到一艘设备华丽的游艇旁边,他像水手一样灵活地攀上甲板。“现在,”这位陌生人举手向天,“永别了,仁慈和感激!永别了,一切高贵的情意!我已经代天行善。复仇之神又授以权力,命我去惩罚恶人!”

11 意大利

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会的两个年轻人阿尔培·马瑟夫子爵和弗兰士·伊辟楠男爵到了佛罗伦萨。他们是约定这一年在罗马过狂欢节的,已写信给爱斯巴广场伦敦旅馆的老板派里尼,订下了三层楼的两间寝室和一间内房。为充分利用旅游意大利的这段时间,阿尔培去了那不勒斯,而弗兰士在卡西诺俱乐部和几家贵族家里消遣几天之后,又突发奇兴,登船访问了波拿巴的摇篮科西嘉和监禁地爱尔巴。之后,他在皮亚诺扎上岸,听人说那里遍地都是红色鹧鸪。但他打猎的成绩却很坏,这使他回到船上大发脾气。

船长为讨好他,指着远处一堆耸立在海面的圆椎形物体,告诉他说那是基度山小岛,岛上有成千头野山羊。弗兰士一听立刻又变得兴致勃勃,下令船长把船开到岛上去。

一路上船长盖太诺给弗兰士讲了岛上有关海盗的那些故事,他们来自科西嘉,撒丁,或是非洲,把基度山小岛作为临时落脚点,抢劫一些游艇和商船。弗兰士听了虽然心中害怕,却因为已经出发,后退便是懦弱,再说他心里也未必全信。

他们接近小岛的时候正是薄暮,透过海上明净的空气,看见岩石一块靠着一块,堆得像武器库里的炮弹。石缝里长满了绿色的灌木和小树。水手们个个提心吊胆,用眼睛搜索周围海面的动静。船行得很慢,还没有到达小岛,天已经完全黑了,弗兰士好像觉得左手不远处有一堆黑压压的东西,但又认不出什么。突然间,岸上出现一片光,弗兰士刚想开口询问,船长喝令他不要出声,船急速地向岛靠拢,不久盖太诺扯落船帆,船就停在离岛五十步的地方。

弗兰士以极端冷静的态度检查了一下他的武器,他有两支双铳枪和一支马枪,都装满了子弹。这时船长脱了衣服下到海中,无声地向岸边游去,半小时之后回到船上,告诉大家说是一伙西班牙走私贩子和两个科西嘉强盗,他们完全可以登岸而不必害怕。

水手又扯起了帆,小船转过一块岩石,弗兰士看到一堆篝火,五六个人坐在火堆边烤山羊。盖大诺让船驶入火光照亮的范围,口里唱起一曲渔歌,火堆边的人就起身围在小船前方,其中一个人晃了晃手里的马枪,用撒丁语喊:“哪一个?”盖太诺用同样的语言和他交谈了几句,那些人就撤了回去,各自在火堆边忙自己的事情。

水手们和弗兰士都上岸之后,前进了约摸三十步左右,在一小堆岩石环绕的空地停下来。弗兰士点燃一支火把,照见地上有一堆灰烬,证明这个隐蔽地点不是他们第一次使用。他放下心来,念头转到火堆上的那只烤野山羊,问盖太诺晚餐的事怎么解决?船长说他们带有半打鹧鸪,可以生火烤熟它们,或者拿两只鸟跟那些人换一块烤羊肉。

船长去了一会儿,带着一种神秘的神色回来,说是那边的首领听说弗兰士是一位法国青年,邀请他一同用餐。但是有一个附带条件,必须蒙住弗兰士的眼睛,直到首领住处方能松开。盖太诺又压低声音说,这位首领住在一个岩洞里,据说意大利富豪的庇梯宫也不及万一,豪华得像神话世界。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他自称水手辛巴德。有人趁他不在的时候寻找过那个豪华岩洞,但是踪迹全无,就好像洞门不是用钥匙开的,是用一个魔字喝开的。

弗兰士被盖太诺一番话弄得好奇心大发,决定舍命探险。于是对方来的哨兵用手帕绑住弗兰士的眼睛,另外两个人夹住他的手臂,扶他前行。走了二十多步,他嗅到烤山羊的香味。又走了五十步,从空气的转变他知道已经到了洞里。再走几秒钟,喀喇喇一声响,脚踏到一张又厚又软的地毯上,空气变得芬香扑鼻。向导放开他的手臂。

一个声音用优美的带外国口音的法语说:“欢迎,阁下!请除掉您的绑带。”弗兰士一把扯下手帕,发现自己站在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子面前。这人穿一套突尼斯人的衣服:一顶红色便帽,帽沿垂下一长绺蓝色丝穗;一件绿金的黑色长袍,深红色裤子,同色的绿金扎脚套,一双黄色拖鞋;腰部围一条华丽的丝带,腰带上插有一柄锋利的小弯刀。他的脸色虽然过于苍白,却实在漂亮:眼睛闪闪发光,目光极具穿透力;鼻梁笔直,几乎跟额头齐平,纯粹是希腊型的;牙齿洁白如珍珠,排列整齐,嘴唇上一丛黑色的髭须。

使弗兰士惊奇的是房间里果然如盖太诺所说的那样华丽无比,整个房间挂满了绣着金花的大红锦缎,有一个凿在墙上的壁龛,里面放着一套阿拉伯式的宝剑,剑鞘是银的,剑柄上镶嵌着灿烂宝石。天花板垂下一盏威尼斯琉璃灯,式样和色彩极其美丽。脚下的土耳其地毯软得陷及脚背。所有门前都悬着织锦门帷,透过门帷依稀看到其他房间里也是灯烛辉煌。

主人在弗兰士进来以后,始终在打量和研究他,此时终于说:“很抱歉刚才领您到这儿来的时候唐突尊驾,我只是不希望这个寓所的秘密被人发现,从而被不相干的人扰乱我的安宁而已。现在让我尽量使您忘记不快,献给您一顿勉强可以下口的晚餐和相当舒服的床铺吧。”他转向门外:一阿里,晚餐准备好了没有?”

门帷撩开,一个穿一套白色便服,黑得像乌木似的黑奴对他的主人做一个手势:表示一切停当。陌生人请求弗兰士随便给他一个名字,好让他们互相称呼,至于他自己,通常大家都叫他“水手辛巴德”。弗兰士回答说,他只要得到一盏神灯,就十足变成个《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阿拉丁了,所以他愿意称呼自己拉阿丁。

辛巴德带着阿拉丁从一座魔宫走进另一座魔宫,最后来到餐厅。这间屋子不比他刚才离开的客厅有丝毫逊色,全部由大理石砌成的墙壁上,刻着古色古香价值连城的浮雕,房间两端各有两尊精美石像,石像手中端着篮子,里面如金字塔一般堆放着各色美果,它们是西西里的凤梨,马拉加的石榴,巴里立克岛的橘子,法国的水蜜桃和突尼斯的枣。餐桌上放有一只烤野鸡配料西嘉乌鸫,一只冻火腿,一只芥汁羔羊腿,一条珍贵无比的比目鱼和一只硕大无朋的龙虾。大菜之间,则是盛着珍馐美味的各色小碟,碟子是银的,餐盆则是日本瓷器。

在餐桌旁伺候的只有阿里一个人,手法非常熟练,使弗兰士大为赞赏。辛巴德告诉他,阿里之所以极其忠心,是因为辛巴德救过阿里的命。他有一次在突尼斯王的后宫附近闲荡时被捉,国王对他的刑法是割舌、砍手、斩头。辛巴德等他舌头被割以后去向国王求情,要求买他为奴,代价是一支漂亮的双筒长枪和一柄英国弯刀。

弗兰士又问辛巴德是不是在旅行中度过一生的?辛巴德回答说他曾经这样发过誓,此外他还发了几个誓,也希望能够完成。他这样说的时候,态度很平静,眼睛里却射出异常凶猛的光芒。弗兰士由此断定他曾经受过很多苦,他的声音,眼光,苍白的肤色和目前所过的生活,一切都使人这么想。辛巴德莞尔一笑,说他过的是最快乐的生活,像鸟一样的自由,有时候还能和人类的法律开开玩笑。如果阿拉丁尝过了他的生活,就不会再愿意回到尘世里去,除非要去完成某种大计划。“譬如说,复仇!”弗兰士脱口而出。

陌生人用那种穿透到心和脑深处的目光盯着这个年轻人,然后怪声大笑,说他没有猜对,他实际上是个哲学家,也许有一天还会去巴黎旅行,这是他拖延已久的宿愿。

弗兰士边说边吃,美美地饱餐一顿,而陌生人对满桌佳肴几乎碰也没碰。餐后,阿里奉上各色水果,又在桌中央放下一只银质小杯,杯上有一个同样质地的盖子。弗兰士揭开盖子,看到一种浅绿色的糊汁,有点像陈年的白葡萄酒。他不认识是什么东西,就用目光询问主人。辛巴德用诗意的词句把这东西大大赞美一番,然后示范性地揭开盖子,舀了一茶匙,倒仰着头,慢慢吞了下去。“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弗兰士越发摸不着头脑和好奇。“你听说过山中老人海森班莎吗?他在一片美丽的山谷里培育出某种药草,而后发给他的选民们吃。那些人吃下去以后飞升到乐园,那里有四季开花的常青树,长年成熟的果子和青春永驻的童男童女。他们所做的梦是这样宁静,这样安逸,这样使人迷恋,以至谁把梦给他们,他们就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卖给谁。他们相信死只是超生到极乐世界的捷径,既然已经从圣草中尝过极乐世界的滋味,他们便义无反顾地愿意去死。放在你面前的就是这种圣草。”

弗兰上喊道:“这是大麻精!”“一点不错,是亚历山大出产的最好最纯粹的大麻精,是阿波考这举世无双的制药圣手调制出来的。尝尝吧,我的客人。”

弗兰士舀起一茶匙,份量约摸和主人所吃的差不多,放进口中咽了下去。他觉得味道似乎没有什么特别。

之后,年巴德带他到房间里去。这是一间圆形的屋子,靠壁一圈固定的长椅,椅和墙、天花板、地板都铺钉着富丽堂皇的兽皮,踏上去如最贵重的地毯一样柔软,其中有阿脱拉斯的鬃毛篷松的狮子皮,孟加拉的条文斑斓的老虎皮,散布着美丽花点的豹皮,西伯利亚的熊皮,挪威的狐皮。他们在长椅上靠下来,素馨木管琥珀嘴的土耳其式长烟筒已在他们身边,伸手可以拿到。他们每人拿了一支,阿里来为他们点上火。

弗兰士默默地吸了几口,感觉身体里面慢慢开始了一种奇异的变化,轻飘飘像空气一样浮在空中,知觉非常敏捷,感官的力量增强了一倍。眼前是蓝色的、透明的、无边无际的地平线,弥漫着海的全部蔚蓝,太阳的全部光辉,和夏季微风的芬芳。他听到了令人心荡魂销的神秘的歌声,有美丽的女人走到他的床前,她们的脚遮在长袍里面,颈脖是赤裸着的,头发像波浪一般飘动,其妖媚的态度连神仙也无法抗拒。弗兰士的眼睛已经闭拢了,在向现实告别。他的感官却已打开,准备接受奇异的印象。

弗兰士醒来,一伸手,触着了石头。他坐起身,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只非常柔软芳香的干芰草铺成的床上,这床是在岩洞里。出了洞口,看见蔚蓝的海和淡青色的天空,水手们坐在海滩上谈笑,不远处静静地泊着那艘小船。他感觉十分轻松,仿佛世界从没有这样美好。

船长一看见他走过来,就招呼说,辛巴德先生留言向他致意,先生已经有事去了马拉加。盖大诺说着指一指远处的小帆船。弗兰士想了一会儿,吩咐给他准备一支火把。盖太诺明白他想去寻那间魔室的进口,十分高兴,因为他自己也不止一次有过这种念头。

弗兰士带着盖太诺走进地下岩洞,他认得他睡觉的地方,那张芰草床还在那儿,但是火把照亮上下左右,任何人工的痕迹都没有发现。他毫无收获地浪费了两个钟头,出洞去打了几只野山羊,趁水手们烤羊时又第二次进洞,仍然一无所获。此时他才完全死心,用完早餐匆忙上船。昨日的晚餐、辛巴德、大麻糖、石像,全都埋葬进了同一个梦里。

登岸以后,他换乘马车,在星期六傍晚到达邮局旁边的杜阿纳广场。街上挤满了人,整个气氛标志着罗马狂欢节的盛况就要来临。

他和阿尔培在伦敦旅馆所订的寓所包括两个小寝室和一间内房。寝室向街,这是一大优点。这层楼上其余的房间都被一位有钱绅士租去了。弗兰士和阿尔培住下来之后,第一件事是吩咐老板替他们雇一辆马车,然后要租一个望得见高碌街的窗口。老板回答说这两件事都不可能,今天是星期二,从今天到星期日马车应有尽有,但是从星期日到星期二晚上,出多少钱也弄不到一辆。至于窗口,杜丽亚宫的六层楼上本来还剩有一个,但已经被一位俄国亲王用每天二十威尼斯金洋的租金租走了。两个年轻人瞠目结舌,相视无言。没有办法,他们只好花十二个毕阿士特,租一辆马车先玩起来。租期是三天。

他们先去看圣·彼得教堂,不知不觉在里面消磨了一整天。然后他们回旅馆,吩咐车夫八点钟再来,吃完晚餐去凭吊月光下的斗兽场。弗兰士是在罗马游玩过的,熟悉路程,他准备带阿尔培从波波罗门出城,绕城一周,再从圣·乔凡尼门进城,这样他们可以顺访朱庇特神殿、古市场、色铁穆斯·塞维露斯宫的拱门、安多尼的圣殿和萨克拉废墟。

晚餐后,旅馆老板派里尼特地来找他们,告诫说这条路走不得,路上会碰到大名鼎鼎的强盗头子罗杰·范巴。阿尔培年轻气盛,扬言说如果强盗捉他们,他们正好反过来捉住强盗,献给教皇,求他赏一辆马车让他们看狂欢节。派里尼觉得他未免出口太狂,转而说服较有理智的弗兰士。“那么请告诉我这个罗杰·范巴是什么样的人?”弗兰士要求说。“如果我们碰巧遇上,或许可以认出他。”

派里尼老板欣然答道:“谁都不能比我说得更清楚了,因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就是现在,他也不过刚满二十二岁。他血气方刚,将来总有出头之日的。”“他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中等身材。”“说下去,是什么出身?”“他出生在班壁娜拉,父亲是牧羊人,自己有一小群羊,剪了羊毛,挤了羊奶,拿到罗马来卖,以此为生。范巴五岁时被送到圣弗里斯伯爵农庄当牧童,从小气质就很特别。七岁时,他自己跑到派立斯特里纳的教士那儿,要求学习读书写字。但是他的工作使他离不开那群羊,教士只好在每天出外做完弥撒回来的路上教他一点功课。只三个月,范巴已经学会朗读。他接着学习写字,用钉子磨成铁笔在石板上写。也是三个月出师。教士把这桩奇闻讲给圣费里斯伯爵听,伯爵把小牧童叫去,当面考问,大为赞许,吩咐他此后跟家仆一起吃饭,每个月还给他两个毕阿士特让他买书和铅笔。“有个名叫德丽莎的孤儿,比范巴小一岁,也在附近的农庄放羊。他们白天总在一起,傍晚才把羊分开来各自回家。到范巴长到十二岁时,依然热爱学习,但性格变得喜怒无常,孤独乖僻,除了德丽莎,谁都不能使他服贴。“德丽莎跟他相反,活泼快乐,只是太爱撒娇。罗杰每月得到的两个毕阿土特和他的木刻小玩意在罗马卖得的钱,都花在耳环、项链和金子做的夹发针这些东西上了,德丽莎成了罗马附近最漂亮最时髦的农家女。“有一天牧童告诉管家说附近来了一只狼,管家就给他一支枪备用。从此范巴把全部空余时间用来练习这宝贵的武器,他买了火药和子弹,把眼里所能看到的东西都拿来做目标,不久他就射得非常精确。一天傍晚一只狼从林子里出来,恰好被范巴撞见,狼没走上十步就送了命。凡此种种,使范巴被人认为是三十里方圆内最精明、最强壮和最勇敢的农夫。“范巴十八岁的时候,一队山贼盘据了黎比尼山,首领便是大名鼎鼎的古古密陀,他个性凶猛、大胆和残忍,把附近一带闹得人心惶惶。从丰迪到庇鲁斯,大家一听到占占密陀的名字就要发抖,德丽莎也不例外。范巴却拍拍自己的猎枪,劝她放心。他们互相约定,到范巴二十岁,德丽莎十九岁时,他们就结婚。有一天,当他们坐在一起谈论未来计划的时候,有一个人急急忙忙向他们奔来,说是有人追他,求他们把他藏起来。范巴心知这人是个强盗,却二话不说,把这人藏到一个秘密洞穴里,盖好石头,仍然和德丽莎坐着谈话。片刻之后四个马枪兵追了过来,从他们的问话里才知道刚才那人就是古古密陀。队长许诺给他们五百罗马艾居,范巴虽然很需要这笔钱,却没有把人交出来。古古密陀听到了外面的谈话,所以出洞以后送给他们一满钱袋的金子。范巴骄傲地昂头不顾,德丽莎的眼睛却不禁放出光来。老奸巨滑的古古密陀注意到了这种眼光,觉得德丽莎做一位押寨夫人很合适。“狂欢节到了,圣费里斯伯爵为他钟爱的女儿卡美拉开了一次盛大的化装舞会,在罗杰的请求下,德丽莎也混在村中仆役里参加了。那天别墅里灯火通明,几千盏五颜六色的灯笼挂在花园树上。卡美拉打扮得像一个松尼诺农妇:帽子上绣着珍珠,金发计上嵌着钻石,土耳其绸做成的腰带上绣着朵朵大花,短衫和裙是克什米尔呢子的,围裙是印度麻纱的,胸衣上的扣子都是大粒珍珠。她的男女同伴也都穿着农民服装,衣服上缀满金银珠宝。他们想跳一次清一色的四对舞,但是缺一个女伴,卡美拉在人群中选中了德丽莎。我曾说过,德丽莎生性轻佻而好卖弄风骚,她的漂亮是一种娇美的野草间花的魅力,比矫揉造作的高雅的仪态更要诱人,所以那次四对舞的赞美几乎都被她一个人占了去。在德丽莎跳舞的时候,罗杰觉得自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感觉,这感觉一点一点地透过骨胳,钻进血管,弥漫全身。他一只手不自觉地握住腰带上的匕首,刀尖一半已经出鞘。一场舞跳下来,罗杰再也不能忍受,把德丽莎拖到花园深处,脸色阴沉地问她说,她在卡美拉小姐对面跳舞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德丽莎天性坦白,回答说她愿意减一半寿命来换得一套小姐那种衣服。罗杰只说了一句:‘你会得到的’,就走了。“那天夜里伯爵府邸起了大火,火就在卡美拉隔壁,在她走投无路大喊救命的时候,一个青年农民跳进窗户抓住她,把她从二十米高的窗口送到楼下草地。她昏了过去,醒来时再也找不到救命恩人。而第二天罗杰把德丽莎带到那个秘密洞口,洞里点着两支蜡烛,每支蜡烛旁边有一面镜子。在罗杰亲手制成的桌子上,放着珍珠项链和钻石发针,椅子堆着其余服饰。德丽莎喜出望外,窜进洞里就去穿戴。罗杰替她把石板盖好,守在洞外。这时来了一个骑马的旅客,向罗杰问路。因为前面四分之一哩的地方又有另一个三岔路口,旅客怕再一次走错,就请求罗杰送他到那儿。罗杰走得比马还快,不到十分钟已经到达三岔路口。旅客摸出钱来酬谢他,罗杰自然不肯要。旅客就送他两个威尼斯金洋,让他给新娘买一对耳环。罗杰则回赠他一把自己雕刻的精美匕首。两个人互通了姓名,一个叫罗杰·范巴,另一个叫水手辛巴德。”

听到这里,弗兰士·伊辟楠大吃一惊。水手辛巴德这个名字唤起了他种种回忆。他让店老板继续说下去。“范巴收起金洋,走回地洞。离老远他就听到了洞里有喊叫声。他立刻跑上一座小山包,看见一个人正在试图抢走德丽莎。这时追上那人是办不到了,所以范巴站定脚步,举枪瞄准,只一枪就把抢人犯击倒在地。范巴奔过去细看尸体,居然是古古密陀。“于是范巴再也没有回到庄园,他带着德丽莎上山入强盗伙,凭他的胆量和枪法取代古古密陀当了首领。”“我亲爱的店东,难道警察始终搜不到他吗?”弗兰士怀疑地问。“他和平原上的牧人,海上的渔夫,沿岸的走私贩子交情都很好,他们随时随地会庇护他脱险。”“他对待旅客如何?”“办法很简单,根据离城的远近,限定时间让他们付出赎金。过了时间没有钱到,就用手枪打出肉票的脑髓,或者用短刀插进心脏。”

这时时钟敲了九下,车夫来问他们去不去兜风了,从哪条路走?弗兰士回答说兜风还是要去的,但改由大街走。

坐在马车里,弗兰士又把派里尼讲的故事思索了一番,因为他发现住在基度山岛的神秘主人也出现在故事中。不管怎么说,在水手和山贼之间,肯定是存在一种极亲密的关系。但他的思绪很快就被伟大的斗兽场废墟那一片黑森森的景象打断了,透过废墟的各个门洞,惨白的月光时隐时现。两个青年急忙跨下马车,发现一个向导已经幽灵似的出现在面前。

弗兰士已经到斗兽场来夜游过十次,而他的同伴却是第一次光临这个古迹。在神秘的月光下,废墟各部分看上去扩大了一倍,比白天更加庄严宏伟。弗兰士在废墟内廊下走了一百步左右,怀古之情油然而生,便走上一座颓毁的台阶,静静地坐廊柱阴影中,畅意欣赏这宏伟废墟的全景,任由向导带着阿尔培去看那些关狮子的洞,斗狮力士休息室和凯撒大帝的包厢。

差不多过了一刻钟光景,阿尔培和向导已从斗兽场尽头的正门里转出来,又消失在通往修女包厢的台阶下面。这时弗兰士耳朵里突然听到一种声音,好像是一块石片被脚踩了下来,有个人正向他坐的地方走过来,脚步极轻。很快一个人影出现了,态度躲躲闪闪,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来担心地倾听一下,使弗兰士敏感到这不是一个如他一样的游客,来这里是有目的的。弗兰士本能地缩到廊柱后面,屏息不动。来客离他约有十尺,那里屋顶是破的,有一个圆形缺口,从缺口中看得见满天繁星和飘垂下来的爬墙类植物。来客因为身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所以面貌无法分辨,只看清楚他穿一件棕褐色的宽大披风,下摆一角掀起来盖住左肩,顺便遮住下半部面孔,上半部面孔则藏在一顶宽边帽子下面。底下是黑色长裤和擦得雪亮的皮靴,无疑证明了此人的身份是一个贵族或上流社会的人。

等了一会儿,当来客显出不耐烦的模样时,屋顶洞口轻轻跳下一个黑影,这人穿着一套勒司斐人的服装。他称呼先来者为“大人”,为自己的迟到道了歉,然后直截了当说出他是从圣·安琪堡来的,确实探听出星期三下午两点钟要杀两个人,作为罗马狂欢节的序幕。其中一个是谋杀养父的流氓,另一个是为他供应粮草的可怜牧人庇庇诺。他说他届时准备派二十个人包围断头台,强行劫走犯人。先来者否定了他的计划,认为既危险又无把握,而自己却可以十分保险地用一万个毕阿士特得到一张缓刑令,再用一千个毕阿士特使犯人逃出牢狱。他告诉后来的人说,他在罗斯波而宫定了三个窗口,假如弄到了赦罪令,就在两边的窗口挂黄缎窗帘,中间窗口挂白缎带大红十字窗帘。“大人派谁去送缓刑令给执刑官呢?”“你派一个人装扮成苦修士的模样来找我,凭这套服装他可以一直跑到断头台前面,把公文交给执刑官,再由执刑官交给刽子手。你需要做的事是先通知庇庇诺,别让他吓死或者吓昏。”“假如您救出庇庇诺,从此以后不但只获得我的信任,还可以获得我的服从。”“别把大话说在前面,或许不久我就需要你帮忙了。”“让那一天早点来吧。无论您在天涯海角,只要写一封信——”“嘘!我听到有声音。”“是来玩的游客。”“走吧,别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这事情一言为定。”

勒司斐人消失在台阶下面。先来的人用披风更紧地裹住脸,到比武场去了。十分钟以后,阿尔培找到了他,两个人乘马车回旅馆。一路上弗兰士心不在焉地听阿尔培喋喋不休发表观感,自己却一言不发。他感觉那个裹在披风里的人是他认识的,他听到过他讲话的语气和带有金属颤动的声音。他确信这个人就是基度山岩洞中的“水手辛巴德”。

第二天晚上,两个年轻人在爱根狄诺戏院定了一个包厢,去看当晚上演的歌剧《巴黎茜娜》。阿尔培穿上了他最漂亮和最动人的服装,希望在看戏的时候能有一段风流奇遇。他已经在意大利奔走了四个月,几乎每天都希望能碰到这种事,又每天都发生不了奇迹。离开巴黎的时候,他满以为只要到意大利晃两晃,就可以有许多桃色事件发生,使巴黎惊异不止。岂料那些伯爵夫人都是忠贞不二,不是忠于丈夫,便是忠于情人。阿尔培不但风流俊俏,且有爵位,有钱,如果得不到女人的青睐,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他希望在狂欢期间能把面子争回来。

阿尔培今晚所订的包厢在第一排,宽大得可以容下一打人,花钱还不如在巴黎的一半多。歌剧开演后,他全不理会舞台上的事,只是靠在包厢栏杆上,拿一副观剧用的望远镜,聚精会神观察每一个漂亮女人的优点。然而没有一个女人注意到他,这些美人儿的心里都在惦记着狂欢节和接着来的复活节的种种欢乐。

在第一幕快要终了时,一间空着的包厢门打开了,走进一位贵妇人。这是弗兰士有幸认识的G伯爵夫人,所以他一见她进来不免微微一怔。这微小的神情让阿尔培捕捉到了,他断定弗兰士是认识她的,便请求朋友向美丽的夫人介绍自己。此刻夫人也已经看到弗兰士,殷勤地向他挥挥手,弗兰士恭敬地低头作答。阿尔培不免酸溜溜的。

幕终于落了下来,阿尔培抓起帽子,用手捋捋头发,理一理领结和袖口,催促弗兰士带路。他们很快到达伯爵夫人的包厢。弗兰士介绍阿尔培的时候,盛赞他的社会地位和杰出天才,伯爵夫人便娇媚地向阿尔培鞠了一躬,请他坐在身边的座位上。阿尔培滔滔不绝地与夫人交谈起了巴黎的种种事情,弗兰士不愿打扰他,拿起他的望远镜无目的地乱看。在对面的包厢里,一个绝色美人独自坐着,她穿的是一套希腊式的服装,态度安闲雅致。在她身后的阴影里,坐着一个无法辨清面貌的男人。弗兰士忍不住打断了阿尔培和伯爵夫人的谈话,问夫人认不认识对面的美人是谁。夫人说她只知道从这家戏院本季开幕的第一夜,那美人就坐在那里,一场不拉。有时候是由那个阴影里的男人陪着,有时候由一个黑奴侍候。

幕启了,歌舞团登台,这是意大利有名的“波利卡”舞,一百五十个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弗兰士却毫未注意演出,全部注意力被希腊美人吸引过去了,他看到她几乎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喜悦欣赏歌舞,神情活泼可爱。她的同伴却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是聋子和瞎子。

歌舞时间持续很短,接下来仍然演出《巴黎茜娜》。这第二幕开始时有一段精彩的二重唱,是作曲家杜尼兹蒂那支生花妙笔写出来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支曲目。听完这一曲,全场起立热烈鼓掌,阴影里的男人终于被喝彩声打动,离开座位走到前面。这一来,弗兰士一下子认出他就是基度山神秘山洞的主人,也就是昨晚在斗兽场废墟出现的人。他情绪万分激动,又一次询问G伯爵认识不认识那个希腊美人的丈夫。伯爵夫人边回答说不认识,边拿望远镜往那边看。她评价说那人看上去活像一具从坟墓里爬上来的尸体,谁只要见过他一次就终生不会忘记。弗兰士被好奇心熬煎得坐立不安,执意要去弄清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伯爵夫人却感到莫名的恐惧,戏也不再看了,立刻起身要弗兰士送她回家。在家门口,夫人恳求弗兰士今晚决不要去追踪那个人,因为她确实被他的模样吓坏了,她总觉得那个人跟地狱有关系。

回到旅馆,弗兰士发现阿尔培穿着睡衣和拖鞋,无精打采地躺在沙发上抽雪茄。一见他回来,阿尔培异常高兴,原来阿尔培以为弗兰士趁机跟伯爵夫人共度良宵去了,正独自为自己的不幸生气呢。他们又一次谈起包厢里的那一对男女,阿尔培认为那男人很漂亮,衣服穿得很讲究,一身打扮很有法国人的派头。脸色是有点苍白,但苍白正是高贵的象征,他想不出来弗兰士和伯爵夫人怎么会联想到什么阴世地狱。阿尔培接着又得意地告诉弗兰士,既然他们肯定弄不到马和马车,他有一个绝好的点子:弄一辆牛车,装饰得尽可能风趣,然后他们穿上那不勒斯农夫的衣服,以李奥波·罗勃脱名画上的姿态出现,必然会轰动罗马。如果伯爵夫人肯扮成一个索伦托农妇参加进来,画面就更加完美了。弗兰士听了也大为振奋,承认这是个好办法。店老板已经答应替他们操办一切,并且已经着手去准备行头。

正说着,门开了,派里尼老板探头求见。两个人欢呼起来,问他是不是找到了牛和牛车?派里尼神气地回答说,比牛车更好。见两个年轻人疑惑不解,派里尼郑重说:“两位大人要知道,基度山伯爵是和你们住在同一层楼上!他听说你们为难,派我来告诉你们,请你们坐他的马车,并且可以在罗斯波丽富他所定的窗口得到两个位置。”

阿尔培怀疑道:“我们可以接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帮助吗?”弗兰士则赶紧询问这位基度山伯爵是怎样一个人?店老板以崇敬的口吻回答说,是一个伟大的贵族,贵甲王侯,富比金矿。

正说着,又有人敲门,是一个穿华丽制服的仆人,把两张名片分递给阿尔培和弗兰士,说是基度山伯爵问候他们,并请求允许他明晨拜访,在什么时间过来比较合适?弗兰士回答说,他们理当先去拜访伯爵。仆人鞠了一躬退走了。

弗兰士整夜不能安睡,老是梦到基度山小岛和斗兽场的两个身影。早晨八点钟,阿尔培还在酣睡,弗兰士已经穿衣起身,派人叫来了派里尼老板。“请问今天不是要杀人吗?”“大人,如果您问这句话的目的是要弄到一个窗口,那可太迟了。”“不,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想请你讲一些消息给我听听。”“巧极了,他们刚才正好拿来了‘祈祷单’。”“‘祈祷单’是什么?”“每次杀人的前一天傍晚在街角处挂出来的木头牌子,上面写着死犯的姓名、罪名和刑名,吁请信徒们作祷告,求上帝赐犯人诚心忏悔。”

店老板出去片刻,拿回来一张告示交给弗兰士。后者读到:“公告,奉宗教审判厅令,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即狂欢节之第一日,死回二名将于波波罗广场正刑。一名安德里·伦陀拉,谋杀圣·拉德兰教堂教士西塞·德列尼先生,处锤刑;一名庇庇诺,系罪名昭著之大盗罗杰·范巴之党羽,处斩刑。凡我信徒,务请为此二人祈祷,求上帝唤醒彼之灵魂,使其知罪,并诚心忏悔。”

这和弗兰士前晚在斗兽场废墟听到的完全一样,所以他断定那个勒司斐人就是大盗罗杰·范巴,穿披风的则是“水手辛巴德”无疑。

十点钟,阿尔塔穿戴整齐地从他的房间出来。两个人由派里尼带领,去拜访他们有钱的邻居。伯爵的房间和他们只隔一个楼梯口,拉了门铃,仆人出来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请他们进去。他们穿过两个布置新颖、陈设华贵的房间,被引进一间十分高雅的客厅里。地板上是最名贵的士耳其地毯,柔软而诱人的长榻,圈椅和沙发,堆满沙发的又厚又软的垫子。墙壁上挂着艺术大师的名画,中间点缀一些古代战争名贵的胜利纪念品。仆人请他们坐下,说是去通报伯爵阁下,就消失在一张昂贵的厚门帷后面。当那门打开的时候,有月琴的叮咚声传到他们耳朵里,似乎很清雅,却因门很快关上而听不到了。两个人以询问的目光对看一眼,都觉得眼前的陈设越看越漂亮。弗兰士问他朋友感想如何阿尔培则回答说,他们这位邻居若不是个做西班牙公债空头成功的证券经纪商,就一定是位微服出游的亲王。

说话间,门帷掀了起来,这一切财富的主人站在两个青年面前。弗兰士像被人念了咒语似地钉在椅子上,无法向他的朋友那样迎上前去。进来的那个人便是斗兽场的怪客,昨天剧院包厢里的“死尸”和基度山岛上神秘的主人。

双方互相客套地寒喧一番。阿尔培感谢伯爵为他们解围,伯爵却反过来感谢他们解除他的孤单寂寞。弗兰士一时没有决定说什么话,因为伯爵脸上没有表示出丝毫跟他认识的神情。他决定听之任之,让事情自然发展。他想了一下,试着把谈话引入他迫切需要知道的题目。“伯爵阁下,您说了可以让我们分享您的马车和窗口,您能否告诉我们那窗口可以看到波波罗广场吗?”

伯爵的目光紧盯住阿尔培,不经心地问:“好像是说过要在那儿杀人?对了,我记得昨天吩咐过管家去办这件事的。”他伸出手按了三下铃,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人,十分像那个领弗兰士进岩洞的走私贩子。但是这人没有向弗兰士看一眼。显然是受到过吩咐的。伯爵向他查问有关望得到波波罗广场的窗口的事,他回复说已经弄到一个,那本来是租给洛巴尼夫亲王的,他花了一百——“那就行了,伯都西奥先生,这种家务琐事别在两位先生面前唠叨。叫车夫套车,准备送我们去。顺便问问派里尼有没有拿到祈祷单。”“不必去问了。”弗兰士说:“我这儿已经有一份。”“好极了。伯都西奥先生,早餐齐备后请来通知我们。”他转身问两个朋友愿不愿意赏光跟他一起用早餐?阿尔培表示非常高兴。伯爵吩咐伯都西奥放三副刀叉,就从弗兰士手里接过传单念了一遍。“我想这份祈祷单已经不太合用了,因为昨天晚上红衣主教罗斯辟格里奥赛提到说,两人中的一个好像暂时赦罪了。”“是谋杀教士的那个吗?”“不,是另外那一个。锤刑还有,斩刑没有了,所以很遗憾,你们将看不到著名的断头机怎样弄掉一个人的脑袋。”“难道这些刑法您都见过?”弗兰士问。“恐怕没见过的不多。”伯爵冷淡地回答。“最初的感觉是恐怖,之后是麻木,最后只有好奇。人在一生中,最担心的就是死。但是你看见人死的情景越多,你死的时候就越容易。死或者是一种刑罚,却不等于赎罪。”“什么意思?”弗兰士听得糊里糊涂。

伯爵脸上瞬间流露出深深的仇恨:“听着,要是一个人用了闻所未闻的残酷方法摧毁了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爱人,在你胸膛上留下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创口,而社会给他的惩罚只是用断头机在他脖子上来那么一下,用几秒钟的肉体痛苦换取你许多年的精神创伤,你觉得这惩罚够不够?再举一个例子,当一个人受到死亡攻击时,社会以死来报复死,但是如果有人受到千百种惨刑却不为社会所知时,犯罪者不是连这种不够的惩罚都没有得到吗?”

弗兰士说:“正为了惩罚这种罪恶,社会才容许人们决斗。”

伯爵喊道:“用决斗这种方法来达到报复的目的,未免太轻松啦!上帝创造了人,允许人人都得到幸福,你本来也可以得到你的这一份,而他却卑鄙地破坏了你的这一切,使你的脑子疯狂,让你心里绝望。你只把子弹射进他脑袋,或是用一把剑刺穿他的胸,就以为已经报仇了。不,胜利者反而是他,因为在世人眼里他已是清白者,在上帝眼里他已经抵了罪!不,我要是为自己复仇,决不用这么简单的方法。”“那么您是不会和人决斗的喽?”阿尔培惊讶于他刚才这一番理论。“我只为小事决斗,凭我的技巧和勇敢,我蔑视一切对手。但是要报复一种迟缓的、深切的、永恒的痛苦,我要使用东方人的一句名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弗兰士思索片刻:“这就等于你自己身兼原告、法官和刽子手三重身份,是很危险的一种处境。凡是倾泻复仇苦酒的人,自己或许反会尝到更苦的饮料。”“是的,如果他既没钱又没经验,很可能会是这样。但是如果又有钱又有技巧,这种结果就可以避免发生了。退一万步,即使他受到惩罚,也不过上断头台,只要他报了仇,忍受几秒钟的肉体痛苦又算什么呢?哦,真的,在狂欢节谈这样的事情太不合时宜了,我们先用早餐吧。”

早餐跟那晚在基度山小岛上一样丰富。弗兰士因为知道了伯爵做过的几件事,对他刚才的理论特别惊惧,心中忐忑不安。阿尔培的习性一向是万事不介意的,所以大吃特吃,活像挨了几个月的饿。至于伯爵,对各样菜只碰一碰而已,完全出于东道主陪客人的义务。

早餐完毕后,弗兰士提出来不想去看波波罗广场的那一幕奇景了。伯爵表示惋惜,用一番蛊惑性的话语挑得阿尔培兴致勃勃。弗兰士见同伴坚持要去,也就只好随行,但是他要求从高碌街走,伯爵对这一点答应得很爽快。此刻仆人进来通报说门外有个苦修士求见,伯爵便请二位先去客厅抽烟。

阿尔培是个烟大王,当他走近桌子,看到几支真正的蒲鲁斯雪茄时,高兴得大喊一声。弗兰士问他对伯爵的看法如何,他回答说他已经被伯爵的风度派头迷住了。弗兰士提醒他应该注意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伯爵自始至终在盯着看他。阿尔培一下子就想到这是因为他离开巴黎一年多了,衣服式样很旧了。他担心伯爵会因此而把他看作一个乡下人。

伯爵进来了,请他们这就出发,还细心地提议阿尔培带几支雪茄去。阿尔培非常高兴,说是意大利的雪茄实在太可怕,又说伯爵去巴黎时,他可以回敬伯爵这种牌子的雪茄。伯爵微笑说他会有机会做主人的,因为自己不久真的要去巴黎了。

三个人经弗拉铁那街向爱斯巴广场走去,这样他们可以在菲亚诺宫和罗斯波丽宫之间经过。弗兰士时时不忘那个穿披风的人和那个勒司斐人约定的暗号,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罗斯波丽宫最后的三个窗口,他从伯爵口中得知那三个窗口是属于他的。在那儿,旁边两个窗口挂着黄缎窗帷,中间是白缎的,上面有一个红十字。毫无疑问穿披风的人就是伯爵了。

他们继续顺高碌街走。越接近波波罗广场,人群越密。万头攒动的上空可以看到广场中心的石塔和耸立在三岔路口的断头台的两条直柱,直柱之间悬挂一把闪亮的弯刀。伯爵的管家在街角等他们,领他们到花极大价钱租来的三楼房间。这里有一间小小的更衣室,椅子上放着高雅的小丑服装,是蓝白二色绸缎缝制的。伯爵说这是他为二位朋友挑选的服装,这种料子柔软滑溜,别人如果向他们撒纸花,不会沾在身上。

弗兰士站在窗口,眼睛盯住广场上的断头机。那上面悬挂的刀是新月形的,刀口向外凸出。两个人坐在那块搁犯人的活动木板上,一面用早餐一面等候犯人。其中一个人掀起那块木板,从下面拿出一瓶酒,喝了几口,递给他的同伴。这是刽子手的两个助手。犯人在前一晚已经移至广场口的圣·玛丽亚小教堂,由四名教士分别看守,关在有铁栅门的礼拜厅里,门外还有哨兵。从教室门口直到断头台,一溜排列着马枪兵。除这条人墙和断头机旁边留下来的空地外,其余地方被人群填满,小孩子在大人肩上摞起了第二层看台。人们挤来挤去,潮水一般喧闹涌动。伯爵说得一点不错:人生最动人的奇景莫过于死。

突然间,人群寂静下来,教堂门开了。最先出来了一小群苦修士,他们从头到脚遮在一件灰色粗布的长袍里,只在眼睛那儿有两个洞,手里拿着燃烧的小蜡烛。然后出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浑身赤裸,只着一条布短裤,脚上一双草鞋,左腰佩一把扦在鞘里的牛耳尖刀,右肩扛一把笨重的长锤。这人是刽子手。在他身后,出来了庇庇诺和安德里,每人由两个教士陪伴。庇庇诺走路的脚步很坚定,无疑知道下面会有什么事发生。安德里则由两个教士架扶着走。

弗兰士感觉腿脚不由自主地发抖。阿尔培脸白如纸,刚抽了一半的雪茄不知不觉间丢掉了。伯爵同样非常激动,苍白的面颊上极难得地透出一层浅红,鼻孔张得很大,象野兽嗅到了猎物。他脸上却露出一种温柔的微笑,一对黑眼睛充满慈悲和怜悯。

犯人走得近了,能够看清他们的脸庞了。庇庇诺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二十四五岁年纪,皮肤棕褐,边走边四处张望,寻找他的解放者。安德里是一个矮胖子,年纪也不过三十岁左右,脸上却布满残忍刻毒的皱纹,头垂在肩上,两腿发软,机械地由教士架着向前迈步。当庇庇诺到达断头台下的时候,一个苦修士拼命挤开士兵,走到领头的苦修士面前,交给他一张折拢的纸。那人打开来看了一眼,举起一只手说:“赞美圣上!赞美上天!”随后高喊:“有令赦犯人一名!赦庇庇诺!”他把纸交给执刑官,执刑官读后又交还他。

安德里一听此令,突然从麻痹状态中惊醒过来,像野兽似地挣扎,咆哮,大喊着为什么赦庇庇诺不赦他?要死应该一同死。刽子手的助手只好从断头台上跳下去捉住他。

伯爵冷笑着说:“这就是人——上帝按自己的形状造出来的人。上帝给人的第一个诫条就要爱自己的邻人,可是当他听到同伴得救的消息后,他的第一声喊叫是什么?是谩骂!真光荣啊,人,你这自然的杰作,万物之灵!”

这期间挣扎仍在继续,看得人惊心动魄。人们都反对安德里,发出有节奏的吼叫:“杀死他!杀死他!”两个助手把他拖到断头台上,按着他跪了下来。刽子手在他旁边站定方位,举起长锤,示意两个助手走开。犯人想挣扎起来。刚动一动身子,锤头已打到他左面的太阳穴上。随着一声沉闷的声音,犯人先是扑面倒下,然后又翻身仰面躺在台上。刽子手摔开锤,抽出刀,一刀割开他的喉咙,跳上他的肚皮,猛力踩踏,每踏一下伤口便喷出一股鲜血。

12 罗马狂欢节

弗兰士从极度刺激的昏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面色苍白的阿尔培正拿着一个杯子在喝水,伯爵则在换穿一套小丑的服装。广场上令人恐惧的东西都不见了,留下来的是嘈杂兴奋的人。狂欢节的钟声正在敲响,发出令人鼓舞的嗡嗡的响声。“快换衣服吧,狂欢节开始了。”伯爵对他说。

阿尔培已经着手把一条绸裤套在他的黑裤和擦得雪亮的长统皮靴上。弗兰士跟着也穿上衣服,绑上面具。化完妆下楼,堆满五色碎纸和花球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他们一下子就混入了街上马车的行列里。那些车上坐满了白衣白裤白面具的小丑,身穿花衣手持木刀的滑稽角色,戴半边面具的男男女女,侯爵夫人,勒司斐人,骑士和农民。满天飞舞着装满了面粉的蛋壳,五色碎纸,花球,大家打打闹闹,笑语喧天。附近一辆马车里抛来了一把五色碎纸,把伯爵车上三个人撒得满身都是。阿尔培接受挑衅,站起来抓了几把碎纸向对方回扔。两个年轻人很快忘掉刚才可怕的一幕,变得兴高采烈,只有基度山伯爵冷静地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

一整条耸立着无数巍峨大厦的高碌街,每一层阳台都悬挂着花毯,每一个窗口都飘扬着旗帜。在这些阳台和窗口里,簇拥了足有三十万看客——罗马人,意大利人,从世界各地赶来的人。娇媚的女人们从阳台或窗口里往过路马车抛撒五色碎纸,马车里的人则以花球回报。天空被花纸和花球弄得五颜六色,香味浓郁。街上全是奇形怪状的人们:大头鬼摇摆着肩膀大模大样,牛头从人的肩肿后面伸过来嘶吼,狗因为拥挤不得不直立两腿走路。

转到第二圈,伯爵在罗斯波丽宫面前下车告退,把马车留给两个年轻人用。弗兰士抬眼一看,挂白缎绣红十字的窗口里正坐着一个戴蓝色半边面具的人,弗兰士想象得出来她就是戏院里的那个希腊美人。

阿尔陪这时正忙着向一辆满载罗马农民的马车上摔花球。阿尔培对弗兰士保证说车里一定都是漂亮的女人,可惜马车的方向跟他们相反。但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和那车又相遇了两三次。其中一次阿尔培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掉下了自己的面具,他立刻站起来把车里剩下的花球都抛了过去。对方中的一位被他的殷勤打动,居然也回抛过一束紫罗兰。阿尔培急忙抓住,插进他的纽孔里。下一次又相遇的时候,抛花的女人见那花已经插进阿尔培的钮孔,就拍起手来。弗兰士打趣说这是定情的标记,奇遇的开始。

之后的时间里他们又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却再没碰上那辆马车。待到宣布狂欢节开始的那口钟发出撤退的讯号,他们便回到旅馆。派里厄老板在门口等他们,告诉他们说伯爵四点钟就回来了,托他把爱根狄诺戏院的包厢钥匙交给他们,马车也归他们使用。阿尔培顾不得感谢,急急地问老板能不能找裁缝来给他们做两套农民服装以便明天使用?老板说现做是不可能了,但他能给他们弄到现成的衣服。两个人便上楼用餐,又换上晚礼服,坐伯爵的马车去了剧院,坐在伯爵的包厢里。

他们在剧场里又碰到了G伯爵夫人,她对他们座位的变更发生了兴趣,就问他们是如何认识基度山伯爵的?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告诉他们说,光在罗斯波丽宫租那三个窗口,就需要两三千罗马艾居。这使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

第二天早晨,派里尼带了一个裁缝和八九套农民服装进来了,他们各人挑选了一套,又叫裁缝加缝了一些缎带和丝穗;阿尔培穿的是蓝色天鹅绒的短褂和裤子,绣花丝袜,带搭扣的皮鞋和绸背心,再围上一条洒花阔带,帽子很风流地歪在一边,让一络丝带垂到肩上,连弗兰士也不得不承认这身衣服极富自然美。

下午一点半,他们下了楼,身上的衣服博得不少喝彩:阿尔培把那束萎谢的紫罗兰插在他的纽孔上,钟声一响,就急忙催促马车从维多利亚街驶入高碌街。兜到第二圈,一辆满载女丑角的马车里抛来了一束新鲜紫罗兰,阿尔培于是知道他们非常巧合地互换了服装。阿尔培把花拿在手里,再遇到女丑角们时,有声有色地凑近嘴上一吻。满车的女人们尖声欢笑。

第三天,女丑角们重新换上农家服装,经过阿尔培马车的时候,抛花的女人抬了抬她的面具。她很漂亮。并且阿尔培从某些蛛丝马迹上认出她是贵族社会中人。他决定明天写信给她。他吞吞吐吐请求弗兰士明天让他独据马车,以便让他和农家女之间的交往可以更进一步。

第二天阿尔培回来的时候得意洋洋,他已经把情书夹在一个大花球里,传递到了可爱的女丑角手上。

再一天,弗兰士推说要在家里料理一些账目,仍然让阿尔培独自出游。傍晚回来的时候,阿尔培手里挥舞着一张折拢的纸,喜形于色地叫弗兰士念一念,纸条上写着:“星期二晚上七点钟,在蓬替区西街下车,跟随那个夺掉您‘长生烛’的农民走。到达圣·甲坷摩教堂第一阶踏级的时候,务必在您那套小丑服装的肩头绑一络玫瑰色缎带,以资识别。

坚心和谨慎”

阿尔培看弗兰士读这张便条时的神气是无法形容的,他承认已经堕入情网,并且希望那位无名美人是个脾气和蔼的人,这样他会为她专门在罗马逗留六个星期。

晚餐后基度山伯爵来访,他们已经有两天时间没见到他了,原来他是离开罗马外出办事的。他的态度非常安详,带来了戏院包厢的钥匙请他们去看戏,因为这一晚他去另外一家戏院。

此时的弗兰士已渐渐看惯伯爵苍白的脸色,承认这是一种严肃美,跟拜伦诗中主角的苍白十分相似。他前额上的皱纹证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个痛苦的念头;锋芒毕露的眼睛似乎能穿透人的心;从那张高傲的爱嘲弄人的嘴唇里说出来的话,有一种特殊力量能钻进听话人的脑子里。总之他很有吸引力,弗兰士相信凭他怪癖的个性。特殊的面孔和庞大的财富,他如果真的实践去巴黎的诺言,一定会在社交界引起轰动。

星期二终于到了,这是狂欢节最后和最热闹的一天。从两点钟到五点钟,弗兰士和阿尔培夹杂在狂欢的队伍里,和游客们交换一把把五色碎纸。阿尔培踌蹰满志地穿着他那套小丑的服装,一绺玫瑰色的缎带从他肩头直垂到地上。为免得混同,那天弗兰士穿的是农民服装。他们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到一场人为的风暴里,到处是炸雷般的欢呼,到处是雨点般的花瓣。三点钟,波波罗广场和威尼斯官放起了花爆,这是宣布赛马开始。马车立刻散开行列,隐入附近的横街小巷去。徒步的游人贴墙排起来。马蹄得得急驰而过,马枪兵们十五骑联成一排,为赛马者清道。第二次花爆炸响,宣告街道已经肃静。几乎在同一时刻,七八匹马在三十万看客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闪电一般掠了过去。然后圣·安琪堡连放大炮,放几声就表示得胜的是第几号。炮声一停,马车重新启动,浩浩荡荡的人流又在高碌街的大厦之间涌动起来。

卖“长生烛”的出场了。长生烛实际就是蜡烛,最大如复活节用的细蜡,最小如灯心烛。这是狂欢节最后一个节目,凡参加的人要做两项互相矛盾的事情:保住自己的长生烛不熄灭和熄灭他人的长生烛。长生烛犹如生命,传达生命的方式只有一种,而消灭生命的方法成千上万。点燃长生烛只有用火,但谁能列举出那成千种熄灭长生烛的方法?

一声“卖长生烛呀!”的叫喊,顷刻间得到成千小贩的尖锐响应声。人群中先燃起了两三朵星火,十分钟后,五万支烛光闪烁起来,好似在举行盛大的提灯会,又好似满天繁星掉在地上疯狂乱舞。苦力追逐王孙,乡下人追逐城里人,每一个都在吹、熄、重点火。这一场秉场赛跑持续了两个小时,高碌街照得如同白昼,连四五层楼上看客的面孔都清清楚楚。

表针终于指在七点钟上,两位朋友这时已在蓬替区西街。阿尔培手举长生烛跳出车外,两三个戴面具的人想来把他的烛火撞落,阿尔培的一流拳术把他们一个个打得站立不稳。他眼明腿快,夺路向圣·甲坷摩教堂奔去。教堂踏级上挤满戴面具的人,都在拼命抢别人的火烛。弗兰士看见阿尔培刚踏上第一级踏阶,就有一个戴面具,穿农妇服装的人来夺他的长命烛。他一点没有抵抗。片刻之后阿尔培挽着这个农家姑娘的手消失了。这时钟声响了起来,这是狂欢节终止的信号。刹那间仿佛刮过来一阵大风,所有的烛人同时熄灭,弗兰士陷在黑暗之中。

十分钟后弗兰士回到旅馆,独自在餐桌前用餐。在他一生中从未经过这样从欢乐到悲哀的急速转变,那接替光明的黑暗,喧闹之后的沉寂,都在弗兰士头脑里留下某种不安的抑郁之感。

十一点钟阿尔培还没有回来,弗兰士只好穿上衣服一个人去参加勃拉西诺公爵的跳舞会。勃拉西诺的夫人是哥伦纳斯王国最后一代哲嗣之一,把公爵府布置得十分雅致优美,所以府上的宴会是全欧闻名的。弗兰士一到,第一个被问及的便是他的朋友。他把大致情况说了一说,公爵颇为忧虑地说在这样的晚上深夜出门是很不妙的,今晚天色很阴沉,而玛西罗街离狄伯门又非常近。弗兰士听着,只觉得跟自己原有的不安非常一致,不禁打了个寒颤。

正说着话,有一个仆人进来找弗兰士,说是有一个给马瑟夫子爵送信的人正在伦敦旅馆等他。弗兰士大惊失色,急急地告退回去。当他走近旅馆时,看见一个人全身裹着大披风站在街中心,问清这人确实是替马瑟夫子爵送信的以后,他叫这人跟他回房间取回信。信差却不肯挪动一步,坚持要弗兰士写好回信再送下来。

回房间点上蜡烛,弗兰士匆匆拆信。信的确是阿尔培写的,下面有他的签名。“我亲爱的朋友,你收到此信后务请替我凑够四千毕阿士特,将款交与来人,我急要这笔钱用。不多说了,我信赖你,像你可以信赖我一样。

阿尔培·马瑟夫”

在这几行之下,还有两行笔迹陌生的意大利文:“那四千毕阿士特如果在早晨六点钟不到我手里,阿尔培·马瑟夫在七点钟就不是活的了。

罗杰·范巴”

弗兰士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不能再浪费时间,他急忙打开写字台,从抽屉里拿出皮夹,里面是阿尔培的一张汇票。汇票总数是六千毕阿士特,但阿尔培已经花去一半。至于弗兰士,他根本没准备在罗马久住,所以只带了一百路易,剩下不足五十。两个人的财产加起来,距四千毕阿士特还差七八百。他正想去勃拉西诺府找人商借,脑子里念头一闪:何不找基度山伯爵?他赶紧请派里尼去看看伯爵有没有睡觉,肯不肯见他。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就去敲了伯爵的门。

弗兰士把阿尔培的信给伯爵看过之后,说他还差八百毕阿士特。伯爵以他一贯的真挚态度,打开一只装满金币的抽屉,示意弗兰士需要多少尽管拿。弗兰士没有动手,却目不转睛地望着伯爵:“绝对必须送钱吗?我相信如果您肯出面,范巴是不会拒绝您的要求的。”

伯爵也平静地望着他:“我有什么力量可以指使一个强盗?”“因为您救了庇庇诺的命!”

伯爵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答应在弗兰士陪同之下去找一趟范巴。但是他先要问送信者几个问题。他走到窗前一声呼哨,那人看清是伯爵,就蹦蹦跳跳奔上台阶,窜进旅馆,片刻功夫已经站在书房门口。伯爵惊讶地发现原来是庇庇诺。对方感激涕零地跪在伯爵面前,在他手上印了无数个吻。

伯爵先介绍说弗兰士是他的朋友,又要求庇庇诺如实回答问话。原来阿尔培几次经过的那辆马车里坐的是首领的情人德丽莎,当时首领也在车上,冒充车夫。德丽莎的一切行动都是经首领同意的。之后等在教堂踏级上抢长生烛的却不是德丽莎,而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俾波。他把阿尔培引上一辆等候在玛西罗街尾的马车,说是出城去一座别墅,结果半路上俾波摸出一支枪抵住了阿尔培的脑袋。埋伏在四周的人把阿尔培拖出来,沿河岸带到圣·西伯斯坦陵墓,罗杰·范巴和德丽莎在那儿等他。

伯爵听了之后莞尔一笑,说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带着弗兰士和庇庇诺下楼,吩咐哑奴阿里驾车,连夜赶往城外。守城门的士兵找了点麻烦,但基度山伯爵用一张罗马总督的特许证和一个路易打发了他。出城之后便是古代的阿匹爱氏大道,两旁都是坟墓。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月光下弗兰士看到废墟中时时站出来一个哨兵,庇庇诺做一个手势,哨兵便又缩身不见。他们在卡拉卡拉竞技场附近停车,下来顺一条小径步行。在谷底的斜坡,庇庇诺带他们钻入隐藏在灌木丛后的陵墓进口。刚进去很窄,几步之后地道变得开阔。约摸走了一百五十步,有哨兵的喝问和火把的亮光,由庇庇诺应答了过去。越过哨位,是一座二十级的台阶,拾级而下,到了一个坟场的交叉路口,五条路像星星的光芒散射出去,墙壁上挖有棺材形的壁龛,表示他们已经到了陵墓里面。他们默默地前进,伯爵扶着弗兰士,黑暗中走得毫不费劲,仿佛长了一双猫头鹰的夜眼。前面列了一间四方形的大房间,四壁同样布满壁龛,中央有四块大石头,显然是从前当祭坛用的。廊柱脚下放着一盏灯,在它青白色的光圈里,有一个人背朝地道正在看书,完全没有察觉两位来客正躲在阴影中注视着他。这人就是强盗首领罗杰·范巴。在他四周,二十多个山贼裹着披风,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对面的地道口,有一个哨兵幽灵似地踱来踱去。伯爵用手在嘴唇上掩一拖,示意弗兰士不要出声,就独自朝范巴走近。哨兵发现人影,大声吆喝起来。范巴反应极为敏捷,立刻跳开去并且拔出一支手枪。刹那间二十个强盗都被惊动,所有的枪口一齐指向伯爵。而伯爵脸上的肌肉没有丝毫颤动,用玩笑口吻嘲讽范巴接待朋友的隆重礼节。范巴认出是伯爵亲临此地,慌忙喝令大家把枪放下,又恭恭敬敬摘下帽子向他请罪。

伯爵指责范巴记忆力太坏,时间不长就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诺言。范巴诚惶诚恐,却不知到底在哪儿触伤了伯爵。“你今晚把我的朋友阿尔培·马瑟夫子爵绑票绑到这里来,还向他勒索一笔赎金。”伯爵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语气里有一种令人发抖的东西。

范巴很不安也很生气,转身责骂他的部下为什么不搞清楚肉票的身份,以至令他对伯爵食言?接着范巴又小心地问伯爵是不是一个人独自来的?伯爵便招呼弗兰士过来,把他介绍给罗杰·范巴。范巴立刻郑重地向弗兰士道了歉。

弗兰士觉得道歉倒在其次,关键是尽快见到马瑟夫子爵。范巴便领他们往哨兵把守的那个洞口走去。打开门,在一盏油灯的微光下,他们看见阿尔培裹着一件从强盗手里借来的披风,躺在一个角落里呼呼大睡,不禁都钦佩他这种临危不惧的勇敢精神。范巴上前一步将他摇醒,他揉着眼睛责怪对方不该打断他的美梦,因为他正在勃拉西诺府里跟G伯爵夫人跳极乐舞。范巴告诉他说有人来救他了,他先以为是弗兰士,后来看到基度山伯爵,异常高兴,把他的手伸给伯爵。伯爵跟他握手时,显得相当迟疑,还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弗兰士说:“我亲爱的阿尔培,如果赶快走,你还来得及去勃拉西诺府跳完那一曲极乐舞。”

阿尔培愉快幽默地说:“对极了。罗杰先生,我离开尊驾之前,还有什么手续要办吗?”“没有,先生,您像空气一样自由了。”

范巴从庇庇诺手里要过火把,要亲自送客人出洞。到了门口,他再一次向伯爵道歉,而伯爵已经不生气了,还称赞范巴补救错误的态度十分得体。弗兰士在出洞之前迟疑了一下,终于好奇地询问范巴,刚才他用心研究的那本书是什么大作?范巴回答说,是《凯撒历史回忆录》,他最爱读的书之一。

第二天一早,阿尔培要求弗兰士陪他去拜访伯爵。在阿尔培,对这种帮助是值得反复道谢的。对弗兰士,则觉得伯爵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吸引他,其间甚至还夹着一点恐怖。他总想起基度山伯爵昨晚把手伸给阿尔培时,那种仿佛不得已的迟疑,那种奇怪的全身寒颤。他不愿意他的朋友独自去接近这个魔力,所以立刻欣然陪同前往。

伯爵很快在客厅里接见了他们,不但谦逊地表示自己所做的不值一提,还称赞阿尔培那种安闲自在、听天由命的态度。

阿尔培说,他此来目的是想问问伯爵,他个人、他的家庭、他各方面的关系,是否有可以为伯爵效劳的地方。他介绍说他父亲是马瑟夫伯爵,原籍西班牙人,在法国和马德里两个朝廷里都拥有相当势力。

伯爵也就诚恳地说,既然如此,他决定请阿尔培帮一个大忙,因为他从来没去过巴黎,又很想见识这个欧洲第一大都市,所以决定要在最近完成这一次旅行。他请求阿尔培在他到了法国之后,为他打开那个时髦社会的大门。

阿尔培高声回答道,他非常乐意替伯爵办这件事,而且一定可以办好。他说他今晨接到父亲的信,召他回巴黎,因为他已经和一个家庭订立婚姻关系。但他又怀疑伯爵这个旅行计划是出于真心呢,还是逢场作戏的空口许愿?“我可以凭人格向你担保,”伯爵回答,“我说的话都是要实行的。去巴黎一方面出于心愿,一方面由于绝对必要,不得不去。”

阿尔培说自己两三个星期内就会回到巴黎,问伯爵什么时候可以去?伯爵说三个月之内。他用手指着挂在壁炉架旁的日历,又掏出表来,说:“今天是二月二十一日,十点半钟。请在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半钟等着我。”“好极了,我准备早餐恭候。”

伯爵从怀中摸出记事册,写下“五月二十一日早晨十点半,海尔达路二十七号”。他说自己明天要去那不勒斯,所以阿尔培走的时候不能送他了。又问弗兰士是不是也一同离开回法国?弗兰士答说他去威尼斯呆一两年。伯爵便伸手跟两个年轻人分别握了一次。弗兰士是第一次跟他有肌肤的接触。两手相握时,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因为那只手冰一般的冷,像一具死尸的手。

两个人回到房间以后,阿尔培询问弗兰士为什么显得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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