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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0 11: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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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冬林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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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

大江大海试读:

江水涨起来,土匪一般凶恶,江滩上茂密的芦苇和柳树全沉到了水底。浑浊的水面上,浮草、朽烂的木板、破损的竹木家具之类,跟随着浪头又仓皇漂往远处。

蓝书记站在江堤上,看着仿佛来自远古洪荒一般的汹涌江水,笼一脸灰色。蓝书记是这个依江水而居的江洲大队的大队书记。在他脚下,土黄色的波浪像一块巨大的舌头,正贪婪地舔舐着江堤边用来挡浪的木桩和麦秸草把。蓝书记低头一望,仿佛看见千万条浑黄的舌头正翻卷着,越过堤岸,就要吞噬掉这个江洲大队。“吃什么呢,这往后!”他自言自语道。

在他身后,是一粒粒的人家,土墙草顶的房子沿堤而建,被堤里堤外的大水围困,像是一排发潮霉变的豆子。

堤里的庄稼几乎全睡在大水里,沙地高处有几棵幸运的庄稼,还在苟延残喘地吐几片病恹恹的叶子,那是今年还没收回的小麦和大豆。豇豆和丝瓜的竹架子歪歪倒倒,上面的藤蔓半青半黄,偶尔有水老鼠出没其间,去啃最后剩下的一点果实。

蓝书记背着手在堤上继续巡看,见了村民也只摆一下手算是打招呼。他的焦虑像洪水一样无边无际,以致他一连几日都不想说话。也说不了,嗓子是哑的。前几天组织社员们在江堤上打桩,扎麦秸草把子,日夜巡逻,他的嗓子已经累倒了。好在这两天,江水没涨了。“没涨了有什么用!该有的,都没了!一个江洲大队,千百张黑洞洞的嘴巴,往后拿什么填?”蓝书记心里窝着火,像是在自己问自己,又像是在质问着眼前奔腾的江水。

渐渐就到了高会计家门口。高会计是江洲大队的大队会计,全名高云天。蓝书记正朝高会计家里张望,被一只从屋檐上忽然蹦下的猫给怔了一下。喵呜——喵呜——小黄猫从蓝书记脚边一蹿,就奔木槿篱笆外去了。蓝书记顺着猫奔的方向看去,高会计一手提旋网,一手提篮子。篮子里白花花的,是活蹦乱跳的鱼。高会计的儿子,五

岁的样子,名叫远波,也像欢蹦乱跳的鱼,不解大人的忧愁,跟在高会计身后往篱笆边走。“书记,拎几条鱼吧!”高会计迎面看见蓝书记。“你们留着吧,吃不掉就腌些——看样子也只有鱼咯!唉——”“唉——”高会计也跟着低头叹道。

小黄猫在篮子边转悠,爪子哗哗地抓着篮子。小远波蹲在篮子边,一手护篮,一手捏着一条小鱼故意逗弄小黄猫。

高会计弯腰捡了一条小鱼往远处一扔,小猫纵身一跃将鱼含进嘴里,又爬上屋顶去细细享受美味。“拎家去,给你妈!”高会计吩咐小远波。

看看蓝书记不像急着回家的样子,高会计便陪着蓝书记继续在江堤上走走停停。“这一年的口粮,就这么给大水泡没了……”蓝书记说。“什么都没了,没了!”高会计强调道,语气沉痛。“你晚上也睡不着吧?想过法子没,让大伙填饱肚子的法子……那个,让全大队社员都拿只碗集体出去要饭,不能算法子啊!”蓝书记问过,又补了一句。

高会计笑起来,笑得很苦涩。蓝书记也苦笑摇头。“晚上,眼睛一闭,脑子里都是空的,好像被大水一冲,也冲了一个大窟窿。”高会计望着暮色笼罩的江面,远方,几只小船落叶一般渐渐朦胧在水天相接处。

江堤上,一个

岁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蹒跚着往蓝书记走来。女孩是蓝书记的大女儿云浦,小的是正月出生的儿子云治。云浦来喊蓝书记回家吃晚饭,蓝书记伸手一摆,算是应了。

高会计的老婆玉英拎着小篓子奔出来,腰间的藏青色围裙跑起来一掀一掀的,身后跟着小跑着的小远波。屋顶上的黄猫见了篓子,又蹦下来,蹭着人腿喵呜喵呜地叫。“蓝书记,这鱼带点回去让嫂子烧烧,给孩子们吃!”玉英追着蓝书记说。

蓝书记回头:“我不要,你们多吃点鱼吧,还能节省点粮食……”“书记伯伯,你就要了吧。你不吃,你们家猫还要吃呢!”小远波忽然插进来,逗得蓝书记忽然笑起来。“小东西,还真会推销啊!好吧,给我!”蓝书记捏了一把小远波的腮帮子,接过玉英递过来的半篓鱼。

蓝书记回到家,天色已晚。四

岁大的

女儿云涣爬上桌子,在揪一本破书,往嘴里塞。蓝书记一声喝“下来”,吓哭了云涣。老婆青莲抱着正吃奶的孩子半弓腰走出来,埋怨道:“这天都晚了,又不是社员下地,这么吼,孩子哭也费力气费粮食的!”

云浦已经上去将云涣从桌子上抱下来,牵着出去哄了。蓝书记没说话,将篓子往地上一倒,白花花的鱼在地上蹦开来。

青莲将乳头从云治嘴里拔出来,右手将乳房揉了揉,止住奶水往外滴,然后将云治捧给蓝书记抱着,自己捋下上衣就进了厨房,回头捏着一把菜刀出来。“人家的男人把刀啊剪子啊都磨得雪亮,我们家啊,这把刀钝得,还杀鱼呢,杀条虫也杀不死啊!”青莲一边杀鱼,一边抱怨。“啰唆!”蓝书记低声回道。“一忙起大伙的事情你一身劲,回到家就软了,我们娘仨这‘小伙’就不管了。”“妇人之见!”

青莲将鱼肠、鱼鳃远远一扔,一只黑猫忙奔过去叼走。云涣已经不哭了,走过来蹲在青莲身边,看她杀鱼。云浦将云涣伸出去按鱼的手指拎回来,怕她弄得一身腥气。“你的书记之见呢,是什么?是不要脑袋!去年冬天,你做主把江滩上的那一大片芦苇卖给江苏佬,大伙分钱是高兴,上面查下来了怎么办!”“芦苇,芦苇……我想起来了。”蓝书记起身从墙上挂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块

棱柱形的东西,往青莲身边轻轻一扔,哐的一声响,“可以磨刀的,你擦几下试试!”

青莲捡起来掂掂,挺沉的。看看,石头不像石头,铁不像铁。她拿刀刃在上面来回擦几下,再拿刀杀鱼,果然刀就锋利多了。“哟,这东西好!哪来的?”青莲惊讶地问道。“去年冬天,江苏佬过来砍芦苇,随船带了不少这东西,说是刀砍钝了用这东西擦擦就行了,临走送了几个给我。”蓝书记说。

因为烧鱼,晚饭很晚,但是这晚蓝书记倒很反常,火气不大。他一个人坐在门口,一手抱孩子,一手捏着那个磨刀的砂石,若有所思起来。

他想起去年冬天在江滩上跟江苏人闲聊的情景。他问他们,这么大老远来砍芦苇是不是造房子要用芦席。因为在江洲大队这边,芦苇除了用来编芦席,便是当柴烧了。那帮江苏人说是造纸厂要用芦苇,还说砂石也是他们造的。蓝书记想起那帮江苏人的言谈举止,一点不像肚子吃不饱的人,不像穷人。他很想去看看,他们日子过的是怎样顺汤顺水。

雨停多日,江水一点点地退,偌大的江面仿佛被裁缝沿着南北两岸各裁掉了几尺,江面渐窄。久雨之后的太阳晒起来,分外毒辣,光芒里藏针,刺得人皮肤被蜇一般生疼。泡在雨水里的庄稼本来叶子已黄,现在给太阳一烤,全部焦脆。

蓝书记每天从村子穿过,在江堤上一转,能嗅到空气里飘散的都是饥饿与绝望的味道。

蓝书记在大队部办公室里,几次喊了高会计,但是,等高会计到了身边,他又摆摆手表示没事。公社送来胡萝卜的种子,安排大队组织社员及时播种,好在秋种之前抢收一季粮食。

大队部办公室里不断有人来来往往穿梭,是各个生产队的队长带领社员来领种子的。有些年龄大到可做蓝书记父亲的生产队长,见到年轻的蓝书记,依然客气而尊敬地喊他一声书记。蓝书记点点头,他内心沉沉地压着一块什么东西一般。

晚上,蓝书记早早吃过晚饭,走到高会计家门口。高会计一家三口正坐在门口乘凉,眼前夜晚的长江白蒙蒙一片,偶尔能听到几声轮船呜呜的汽笛声,声音浑重有力,像是召唤着什么。玉英见蓝书记来了,赶紧将小远波从竹凉床上拖起来,拖到另一头坐着,凉床上让出很大一块空间给蓝书记。高会计进屋摸出半包烟来,给蓝书记点了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玉英,你带孩子乘凉,我跟小高边走边吹江风去。”蓝书记说。

高会计有些惶惑,起身跟着蓝书记。青蛙呱呱的叫声随着江风吹送,听觉里,好像这是一个“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好年成,但是,1969年夏天的江洲大队,空有江滩上芦苇丛里的蛙鸣。“胡萝卜,即使有收成,能撑多久,你想过吗?”蓝书记幽幽地说。“吃到明年夏粮收上来,就是明年这个时候。”高会计反话正说地答道。“做梦!能吃到吗?”蓝书记问。“不能,不可能。”高会计答。“吃到今年冬天恐怕都不行!”蓝书记的语气沉痛而激愤。“是的。”高会计想说什么,但是不敢说,于是只简单应了蓝书记的话。“没有活路了啊!”蓝书记长叹一声。

他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没有人家的那处江堤边。“水退了,倒是肥了这片芦苇……去年那帮江苏佬来砍芦苇,走了还送了磨刀的砂石给我,你也有,用过吗?”蓝书记问。“当天回家就试了,比磨刀石还好用!江苏佬脑子真聪明,那是他们自己烧出来的!”高会计的声音高起来。“不能坐在这里挨饿受穷!不能等死!得找个活路去!”蓝书记将手里还没抽完的小半截烟往草丛里猛地一扔,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高会计将嘴里的烟猛抽了几口,也拔出扔了,问道:“怎么找?”“下长江!到下江那边去……”“我早就想去走一趟瞧瞧!”高会计激动地拍起了蓝书记的左肩膀。“这不是能在太阳底下说的事,你想想,具体怎么走棋?”蓝书记语带忧虑地提醒高会计。“那民兵营的营长他们,还有公社里的人,都不说了?”高会计问。

蓝书记坚定地摇摇头,转身往回走,高会计跟在身后。二

江边的地,都是油沙土,洪水退后,晒了几个太阳,便可以翻种。白天地里或蹲或站撒满了人影子,都在忙着种胡萝卜。高会计上午在地里忙,下午到大队部办公室里理出了几本账目,太阳光软塌塌落在窗台时,他将自己办公室抽屉钥匙送给了隔壁的蓝书记。蓝书记接过,手举钥匙看了看,充满期望地看了高会计一眼,然后从自己的抽屉里抽出几张叠好的纸递给他。

高会计没有径直回家,他等在收工的村口大路边,等了几个人,说是到江边去撒两网,弄点晚饭菜。

高会计回家时,大门已关,屋子里也没点灯,黑洞洞的窗口看上去像是涂了厚厚一层湖底的淤泥,有种窒息感。高会计站在窗口喊玉英开门,屋子里传出椅子被撞倒的声音,玉英起来了。“吃过了吗?”玉英问。“吃过了。”高会计一边答,一边进屋划拉火柴来点灯。“在哪吃的?”“家里有锅巴吗?”“洋铁筒子里有一点,你不是说吃过了吗?”

高会计没理会玉英,从针线篮子里翻出一块手绢大小的布来,将锅巴倒在布上,然后扎紧。“给我拣两件衣裳!”高会计吩咐玉英。“到县里开会去吗?”玉英好奇地问。

窗口边,有人小声地在喊高会计。“算了,别拣了!”高会计对玉英说,“我出门去,出远门。人家要问起来,就说我到江里打鱼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把我那副旋网晒晒收起来,别给老鼠咬了!”高会计一边叮嘱,一边揣好锅巴就出了门。

玉英跟在后面,将高会计送出门。门外已经站了两三个人,黑影子在篱笆边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玉英心里隐隐害怕起来,怕他们是结伙出门做什么歹事。“他爸……”玉英喊高会计,想叮嘱几句,被高会计推回屋子。玉英只好站在门口,看着高会计领着几个人走到篱笆后面,影子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一阵江风吹过来,玉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屋子里的灯火摆了摆,又低低地燃烧着。她关了门,复又睡下,半夜无眠,只听到猫在屋顶上来来回回走了无数趟。

高会计一行

人,坐在小船上。四个人轮流划船,顺流而下。月光半明半暗,不知道是被水汽还是云气淡淡地蒙着。星星并不密,好像芝麻花要谢的样子。江洲大队出来的这四个年轻人,坐在这熟悉的船上,走在这熟悉的水上,由于要去往远方陌生的江苏和浙江,止不住惶恐和兴奋。“打了这么多年鱼,下江那边还真没去过。我们会不会走错?”“南京长江大桥,看过没?贴在公社大院墙上的报纸里。咱们漂到了南京长江大桥就到了南京。朱元璋在那里做过皇帝的……”“我二表姐就嫁在南京八卦洲,到南京后咱去她那歇一脚,然后再探路……”

几个人说着说着,睡意上来。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无影了,只有苍白的几粒星星筛下一点微光来,江水像一块没洗干净的白布铺在小船周围。高会计吩咐把船停靠一下,大家都打个盹。

船在一处湾边停下,高会计将渔网撒到水里后,四个人和衣躺在船里。正是凌晨,江风习习,凉意侵身,高会计抓来船头的草席盖在大伙身上。远远的江岸背后,隐约有村狗的叫声传来,声音很快又被江风吹散了。一切寂静。

天亮,高会计起网,得半筐白花花的鱼,留作中午菜。继续行船,不划船的就坐在船里吃东西。高会计掏出一包锅巴来,在那里嚼。中午饭在船上吃,高会计事先安排郑永新带了锅灶上船。

黄昏时,他们的船已经绕过一个巨大的沙洲,半江瑟瑟半江红的辽阔江面再次呈现在眼前。高会计吩咐船靠岸边行,天渐渐晚了,水汽上来,远方水天茫茫。“快停!快停!”坐在船头的阿信忽然手指岸上一个人嚷道。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去,矮矮的江堤上站着一个人,民兵模样,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向他们挥舞。

摇桨的郑永新问高会计:“靠不靠?”“靠岸的话,只怕夜长梦多,继续走,就当我们没看见。”高会计说。

郑永新继续摇桨,唐升发向着岸上人摆摆手,很是窃喜。

忽然,岸边的柳树荫里射出一条船来,上面两排脑袋。那船径直朝高会计的这条船削过来,船中间已经有一个人站起来,右手拿着拖钩,拖钩后面一圈绳子绕在他的左手腕上。“是江贼!”阿信咕哝道。“这年头哪有什么江贼,你没看见那绿裤子吗,是民兵!”高会计纠正道。

对方的船已经靠近高会计的船,划船的几个民兵停了桨。“没看见红旗在摇吗?还往哪里逃!”那个手拿拖钩的民兵大声喝道。说完,他将拖钩往高会计的船尾一抛,钩住了他们的小船。高会计心里直叫苦,心想,这一捉,要审起来,还不被押回去?他抬眼仔细看看这个使拖钩的人,十八

岁的样子,估计是这几个民兵中的小头子。“往回划!”那个民兵头子吩咐四个划桨的人。

这边郑永新几个人歇了桨,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呆坐船头。民兵的船猛一用力,船尾扫了高会计的船,哐的一声将这条四人小船碰出一根木桨那么远。民兵头子猛一收拖钩绳子,高会计的船又被拉了回来,这样来回一荡,唐升发身子一倾,落到了江里。阿信见唐升发下了水,也翻身下水,民兵们见状,又赶紧将船划向高会计的船。

高会计伸手拉唐升发,郑永新拉阿信,他们的船摇晃着就要翻。唐升发怕船翻了,就甩开了高会计的手,自己逆着波浪斜着往岸边游,阿信见了,也跟着唐升发游。郑永新只好划船跟着他们两个。“不好!他们要逃跑!还有拖钩呢,快拿来,把他的衣服钩住……”民兵船上有人高声嚷道。

高会计担心拖钩砸下去会伤了阿信和唐升发,大声喊道:“水里是人,不是鱼!要钩先钩我!”说着,高会计捡起船尾的拖钩,一拉,就近了民兵船,他站在船尾,纵身一跃,就上了民兵船。

那个民兵头子见高会计水上功夫非同一般,心底有些佩服,料定他也是江边人,就收了拖钩。郑永新见高会计上了民兵船,自己也上去了。民兵船上两个民兵起身上了高会计的船,那个民兵头子从船里抱出一块木板,扔到了高会计原来的小船上。“水急,快去捞那两个!”那个民兵头子说。

高会计和郑永新随民兵上了岸,阿信和唐升发在水里抱着木板,被另两个民兵用绳子拖着,渐渐靠近岸边。

江堤上摇红旗的那个人急急走向高会计,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高会计,有些失望的神色。“是干什么的?”摇红旗的问。“我们是从上江那边来的,要去……”高会计还没答完,就被打断。“我问你是干什么的,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从上江漂来的……现在有些人,肚子里小九九多,不接受批斗,只想着躲掉自我检讨接受教育的机会,趁黑夜坐船出海逃到台湾去……”摇红旗的开始长篇大论。

高会计心里稍微定了定,他猜出人家是把他们当成右派分子之类的人物了。他捏了捏裤子口袋,几张纸还在,那是蓝书记在他们临走前给开的介绍信,上面盖了公章的。

阿信和唐升发已经湿淋淋地上了岸,后面两个划船的民兵也上了岸。那两个民兵向着摇红旗的摇摇手道:“船里只一副渔网,还有一个烧水的锅和小柴灶,再就是盐和米了,其他什么都没有。”

高会计走到郑永新身边,耳语道:“看来,有饭了……”

郑永新本来很紧张,经高会计一逗,心情放松了,心里稳稳期待起饭菜来。

阿信蹒跚走上来,问摇红旗的人:“南京长江大桥还有多远?”摇红旗的白了他一眼,其他民兵笑起来。“带回去审!”

高会计一行四人被带到了一处山脚下的房子里,关着。晚饭时间到了,他闻到了空气里烧柴火煮饭的炊烟的味道,愈加饥肠辘辘起来。“这应该是野猪肉焖干笋子的味道,我在我舅舅家吃过,是二表姐带回来的肉。”阿信扇了扇鼻翼神往地说。

可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既没人送饭,也没人来提审他们。“送点吃的来啊,饿死人了呀——”唐升发朝着窗口喊,喊了半天,没人应。“这附近好像都没什么人,要不我们翻窗跑吧!”郑永新试探地说。“我的衣服脱在窗口边,还没干呢!”阿信说。“把湿衣服带着,遇到人,就跟人家换件干的穿呗!”唐升发说。“遇不到呢?”“那就自己找件晾在树杈上的干衣服,咱是换,又不偷不抢。”“这天气,衣服穿身上到外面走几步就干了,两个呆子!”高会计打断了阿信和唐升发。

郑永新捂着肚子走走又蹲下身,叹气道:“饿得想骂娘!”

高会计起身到窗边,推了推窗子,又走到门边,托了托门。他把门故意拍得很响,再到窗边看看,依旧不见人影。

屋里四个人窃窃私语了一番,然后走到门边,轻轻卸掉门,逃了出来。他们一时恍惚,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

高会计道:“走小路,朝北到江边。”

郑永新道:“不能再走水路了。还是走大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四个人出了屋子,故作镇定,朝着大路走,渐渐听到闹哄哄的声音。高会计提议兵分两路,一路前去探个究竟,另一路原地等待,如果不见人回,就要及时上山隐藏。走了几步,高会计又折回来,将口袋里的介绍信匀了几张给郑永新,嘱他揣好。

高会计和唐升发往前探去。路越走越宽,奇怪的是,路上行人依旧寥寥,只有嘈杂的声音越来越真切。高会计想问问路过的一个妇女,又怕暴露了自己是陌生人,引起怀疑,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前面一座一人高的院墙,唐升发纵身一蹦,往里瞥一眼。“好多人,好像是在……”唐升发说。

高会计顺着墙找缝隙看,依然看不清楚,终于看见院墙对面大路上的一棵桑树,他爬了上去。只见之前抓他们的那几个民兵此刻正站在会场前面,维持会场秩序。在大院里的两棵梧桐树之间,挂着一个横幅,上书“江宁人民公社……”。高会计心里嘀咕:果然到了江苏地界了!

桑树上的鸟被高会计惊动,扑棱棱蹿天而去。台上一个民兵朝桑树这边警觉地扫一眼,他看到了一个人头在朝大院这边张望。

大院的院门哐啷一声打开,四五个民兵冲出来。

高会计一溜下了桑树,拉起唐升发往回飞跑。“再跑就开枪了!”

一个民兵端着一把猎枪,朝桑树放了一枪,桑树叶子簌簌落下几片来。高会计还想跑,但跑不动,两餐没吃了,唐升发已经瘫软在地。

郑永新和阿信正等得无聊,听见枪响,郑永新一把揪住阿信的半个肩膀就跑,身后村狗狂追不止。他们东撞西撞的,撞进了一片小竹林围绕的一间牛屋里,半天不敢出来。

民兵抓住了高会计和唐升发,发现他们是从关押的房子里逃出来的,分外气愤,问另外两个人去哪了。高会计指了指大路尽头,几个民兵忙朝着大路那头寻去,唐升发见了,抿嘴低头。

高会计和唐升发被押进公社大院,里面的大会已经结束,人群正混乱往外拥。高会计看看唐升发,示意趁机逃跑。唐升发领会,提脚往后猛一跺,押他的民兵疼得弯下腰,后面的民兵被迎面而来的人群推挤着不能上来接应,唐升发一转身,猫起腰躲到人群里,被人群裹挟着脱身而去。

唐升发一跑,民兵们慌乱起来,高会计一脚踹开押他的民兵,也像鱼隐水底一般藏起了自己。等到再冒出来时,他的头上已经戴上了一顶白纸糊的帽子,那是刚刚站在人群前面的那个人头上戴的,巴不得人家摘了去。

高会计抓住了唐升发,两个人一起快步小跑,随人群走了小半里,放下心来,躲到一片黄麻地里。

天黑时,四个人下意识再找回到上午分手的地方,重新会聚都有些激动。可是阿信的腿受伤了,是上午在逃跑时,被村狗咬的,当时只顾着跑,没顾上疼,现在疼得厉害。

高会计说:“咱们现在只能继续走,这里不能停留,咱们要循着房子好的地方走。”

四个人月下夜行。就着好月色,唐升发一路走一路勘探人家的自留地,有时能摸上一条瓜来,瓜瓤也不舍得抠,几个人边走边吃。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他们终于熬不住,敲开了一户房子高大簇新些的农家的门。高会计掏出介绍信给人家看,然后说要买点饭吃,借宿一夜。主人家见是四个大男人,煮了饭给他们吃,没收他们钱,借口家里没空床,拒绝他们借宿。

四个人喂饱了肚子,只好继续赶路。第二天中午,他们到了南京车站。此时,阿信腿上的伤口已经红肿发炎。

四个人一道去买票,说要到无锡,并且呈上了介绍信。介绍信上说高会计一行是去无锡讨要还没结清的芦苇款项的。这是实话,去年冬天,那帮江苏佬来买芦苇时,因为带来的钱不够,蓝书记答应他们明年再来砍芦苇时一并结清。此次去,算是提前结清账务。卖票的人看过介绍信,用警惕的目光扫了窗口外这四个黑不溜秋的家伙,然后向里间望了一眼。里间一个中年男人走出来,看了看介绍信,又看了看高会计几个人,用冷冷的语气说:“我只能卖给你们两张票,结账讨钱两个人就够了,我们座位有限!”“我们是一道来的,必须一道去。”唐升发着急地说。

中年男人说:“那就别去了,四个人一道回去!”

高会计看看身边三个人,然后对着中年男人说:“那……那……那就两张吧。”

高会计捏着两张票走向候车大厅,唐升发跟在后面,阿信脚跛,被郑永新搀着跟在唐升发后面。四个人找到了一处人少的长椅,郑永新扶着阿信坐下,唐升发随后坐了,郑永新不想坐,大约心里着急,所以坐不住。高会计捏着两张车票,看看售票处,踌躇起来。“就两张票,谁愿意留下来?”高会计扬扬手里的票,问他们三个人。唐升发和阿信都摇摇头。“现在回去,谁甘心?!”郑永新说。

候车大厅的墙上挂着一个大钟,高会计看看,就快到上午11点了。他又看看售票处,自言自语道:“中午他们会不会换班?”

郑永新头一抬,来了精神。

高会计望着郑永新又说:“如果换班,换了人,卖票的不认识咱们,咱们再去买两张票,小四爷你去买。”郑永新在家里兄弟中排行第四,所以被邻居们呼为小四爷。

唐升发兴奋起来,目光紧盯售票处方向。阿信已经躺倒在长椅上,嘴里咝咝吸气说疼。

终于等到大钟指向11点半了,售票处里人头起落走动。唐升发趿着鞋子跑过去张望一番,回来兴奋道:“换人了!换人了!”

高会计把介绍信递给郑永新,推了他胳膊一把。郑永新去买票了,果然买到两张票,是最后两张票。郑永新捏着两张票,无限舒心地坐到长椅上,高会计也坐下来了,这时想起肚子饿来,吩咐唐升发去买吃的。唐升发拉阿信,阿信不起来。

一根烟的时间,唐升发捧着用荷叶包的一包东西走回来。郑永新拉阿信起来,阿信依旧起不来。郑永新伸手一摸阿信的额头,发烧了,再推推阿信,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怎么办?阿信必须去医院!”郑永新焦急地说。“去医院的话,咱们今天可就都走不了了,再有两个小时车就开了。”高会计也着急起来。“票能不能退掉?”郑永新道。“四张票,都退?人家已经在怀疑我们了,弄不好又给关进去。”高会计考虑周全。

三个人囫囵吞下唐升发买回的东西,边吃边僵持不下。

正是午饭时间,售票处前人并不多,如果退票的话,确实容易暴露。郑永新心想。

这时,有一对夫妻模样的人走过来,女的梳着运动头,面露忧色。她走到检票口,望着“无锡”两个字,犹豫着,男的来拉女人。“今天的票卖完了,只能等到明天了!”男的跟女的解释。

女的终于被男的拉走了。高会计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忽然追上去,拉着两个人往偏僻处去。唐升发很恍惚,起身去看。“我们也去无锡,因为一个同乡生病,所以去不了,现在多出两张票来,你们要的话,我们卖给你们。”高会计拉着那一对男女说。

那女的

分高兴,男的将信将疑。高会计怕他们不信,远远指了指躺在长椅上的阿信,说:“我们还要带他去医院,不知道这附近医院怎么走。”

那女的领着高会计走到车站大门口,手指来指去,给高会计指方向和道路。男的掏钱买了高会计手里两张票,又额外给了高会计两块钱,算是感激,也算是帮助。

唐升发迎回了高会计,边走边央求他:“还有两张票,让我去那里退退看。”

高会计没回答唐升发,快步走到郑永新跟前,做下安排:“票卖掉两张,人家还好心,额外多给了两块钱。我们现在送阿信去医院,郑永新留在医院照顾阿信,我和大龙(唐升发小名)先去无锡。必须这样了,再绑在一起,耽搁在这里,我们没钱,也容易出事。小四爷你看怎样?”“好吧,那等阿信好了,我们再去无锡找你们?”郑永新说。“嗯,介绍信上面有地址,如果我们离开那个村子,会托人留话给你的。”高会计说着,就和郑永新扶起阿信,往附近医院赶去。

在医院安顿好郑永新和阿信之后,高会计拉着唐升发狠命往车站赶,等到满头大汗赶到车站时,车已发动。高会计没进候车大厅,径直在车站出口处拦下车头贴有“无锡”字样的大客车,好说歹说,开车的才放他们上了车。“大哥,你还去无锡啊?”从高会计这里买票的那对男女也在车上,女的见了高会计,格外亲切地打起招呼来。

高会计扭头一看,笑起来:“生病的那个送去医院了,所以上车迟了,跑得我一身汗,嗨……”说着,高会计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

跟车跑的售票员站起来大声道:“都别说话,坐稳了,前方路颠簸。”

那女的笑笑,坐正了身子。高会计也走到车后排,默然坐下。

此行还有多少不测,高会计心里估算不出,只觉得又忧虑又期待。还有,阿信在医院也不知道怎样了,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日回去,如何向他的老娘交代?唯有期盼郑永新和阿信能早日到无锡来了。

在医院,医生给阿信处理了伤口,吩咐要住院三天,还要打预防狂犬病的针。郑永新将高会计留下的所有钱都交了,担心还不够。住到第三天早上,见阿信精神尚好,两个人就偷着跑出了医院,出院手续也没敢去办。

两个人在大街上走着,走到车站大门口,没进去。“我们没有钱买车票了,也没钱吃饭了……”郑永新绝望地说。“到八卦洲去,找我二表姐!”阿信坚定地说。三

天黑的时候,车厢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从包里翻东西吃。唐升发从昏沉的小睡中饿醒,他喉结滚动,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高会计悄悄将裤腰带紧了紧,靠着椅背,继续闭着眼。

唐升发看见买他们车票的那对男女也在吃东西,好像是面包,后来又掏了两个鸡蛋出来。忽然,那女的回头看一眼高会计和唐升发,唐升发倏地收回目光,转而将目光放到黑漆漆的窗外。晚风吹进车窗内,似乎还掺夹着玉米叶特有的清甜气息。唐升发微张着嘴巴,吞了一口微温的空气,感觉那股甜香气息袅绕着进了喉咙,到了胸口,在腹部晃荡着……唐升发侧了侧身子,觉得心里自在一些了。“大哥,大哥,接着!”那女的喊高会计,递了两个鸡蛋过来。高会计一睁眼,很意外,就推辞着不要,那女的就把两个鸡蛋往唐升发手里一塞,转身走了。“多谢了!多谢了!”高会计双手合十,对着那女的不断感谢。

唐升发剥了一个鸡蛋给高会计,高会计接过,小口吃起来。唐升发剥好另一个,自己也吃起来,左手心里还攥着一捧蛋壳,攥着不扔。

一路上,唐升发不时把蛋壳凑到鼻子前闻闻,高会计看着扑哧一笑。昏暗的光线中,唐升发感觉到一股热气毛茸茸漾在他脸上,心里知道是高会计在笑他。“有蛋香。”唐升发不好意思地小声说。

天已黑透,车到了无锡。高会计领着唐升发,随人流下了车。那女的早站在车站出口,高会计小跑着过去,和他们打了声招呼,既为道别,也为感谢。“看你们像是第一回出远门吧,吃的都没带哦!”那女的边走边说。“可不是,多亏遇到好人了!”高会计答。

深夜的无锡街上分外寂静,车站马路对面的巷口,有人点着灯,偷偷摸摸在卖小芝麻饼之类的点心。那女的吩咐男的去买几个,自己就在这边等,继续和高会计闲聊。“听你说,你们本来是四个人一道的,看你们又没带工具,不像是出来做手艺的。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呢?”那女的继续好奇地问。

高会计叹口气。夜风吹过,女的头发里飘散出来的香味特别好闻,高会计猜测这女的定然不是普通小老百姓,但也不像是坏人。“唉!家里发大水,日子不能过,才出来找活路哟!他是你丈夫吗?”高会计答过,顺便一问。“是的。”

说着,女的丈夫已经买了一包东西过来,他递给高会计和唐升发一人一个芝麻饼,然后递给女的一个。高会计没再拒绝,四个人边走边吃。唐升发抢过女的手里包袱,要替她拎,女的也没拒绝。“他们是因为家里发大水跑出来的,怪可怜的……”女的跟男的说。

走着说着,高会计抬头远望,一弯月亮正笑眯眯地挂在天顶上,街上行人寥寥。“我们要到了,你们呢?”女的望着高会计和唐升发问道。“先送你们到家吧!我们要去的地方还要问人呢。”高会计答。“你们怎么不先问问我们呢?”女的说。

高会计一拍脑袋,笑起来,走到路灯下,然后掏出介绍信,指着介绍信上的地址。“就这个公社!”高会计说。

女的接过,仔细看了看,说:“大概方向是知道的,回头我给你指指。”说过,女的从她丈夫的上衣口袋里拔出一支笔来,又从随身包裹里抽出半片纸,蹲身写起来。“如果你们找不到那个公社,就去这个公社这个大队,找这个叫张玉华的人,他那里也许有活做,但是你们一路动静要小些哦!”女的一边写地址,一边跟高会计交代。写完地址,她又在纸背面画了道路和方向,那是高会计要找的芦花村。“我真是遇到好人了!真是好人!”高会计无限感激,双手接过那女的递过来的字条。“我姓柳,以后若有缘再见,就叫我柳大姐。我母亲的老家也是安徽沿江边的,听你们乡音亲切。最主要,谢谢你们的车票。我要及时赶回来收拾东西去上海学习,就不邀请你们去我家了。”柳大姐滔滔说完,跟她丈夫过了马路,又在马路对面再次跟高会计和唐升发挥手道别。

郑永新陪着阿信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找到八卦洲七里大队,到了阿信的二表姐家已经是午后。母鸡已经咯咯咯地下完蛋,正在院子前啄虫子,见了生人来,扑扇着翅膀往桃树上飞。二表姐睡在凉床上,怀里卧着一个周岁左右的小孩子。对于阿信的到来,她万分意外,也万分欢喜,张罗着烧水打蛋给他们吃。阿信伸手摸摸小家伙的肉脚,表姐忙摆手示意他别弄醒孩子。

阿信和郑永新在八卦洲一连住了三四天,帮着二表姐干些自留地里的活,也不说走。这三四天里,阿信一直没见到表姐夫,心里很是纳闷,开口问,表姐支吾着只说出去有事。傍晚到江边晃荡时,郑永新问阿信:“我们哪天走?”阿信走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印在沙滩上。阿信走几步,就回头看着自己的脚印愣神一番,也不说话。“傻小子,咱不能老吃人家的啊。再说了,咱们俩大老爷们,住在你表姐家,姐夫又不在家,总不妥!”郑永新强调道。“想跟表姐借钱,又不好开口;不借吧,又去不了无锡。”阿信叹气道。

突突突——突突突——一辆机帆船靠了岸,从船上下来两个人,都晒得黑黝黝的,一路走一路说笑。走在前面的人手里还拎着个包裹,塞得饱饱的。“唉!几家欢乐几家愁啊!”郑永新说着,就回转身往堤畈上走。阿信捡起沙滩上一块鹅卵石,狠狠地往江心方向掷去,便也随着郑永新回去。“即使不借钱,也得明天就走!”郑永新一边说一边捋着被江风吹乱的头发。

阿信和郑永新穿过蜿蜒沙路,快到表姐家时,远远听见屋子里笑语喧哗。待走进屋子,劈面一惊,从货船上下来的那两个黑男人此刻正坐在桌边。

其中精瘦的那个黑男人见进来两个男人,惊慌起身正要问,表姐出来了。“他爸,这是我表弟阿信,这是跟阿信同一个生产队的,都是老家来的,都是亲戚。阿信,这是你表姐夫,这是他弟。”表姐一一介绍完毕,拉阿信和郑永新坐下喝酒吃菜。

郑永新心里明白了,这两个男的是开货船的。酒过几轮,他挑起话头:“刚刚我在江边闲溜达,看见你们俩下了船,一路说笑,哪知道是姐夫。那船用机器跑,跑起来可真快!”郑永新羡慕地说。“那当然!”表姐夫得意地说。“帮人运?”“嗯。”“真好!”“想不想干?”“就怕想不到啊!”“那好,我们刚好缺人,你们俩加进来,两个人一组,一组跑白天的,一组跑晚上的,船不歇,双倍的收入!”

郑永新激动得猛咽了一口酒,阿信听得忘记了搛菜,一双筷子停在半空里。“那收入有多少呢?”阿信急切地问。

表姐夫一笑,没说话。

郑永新抵抵阿信胳膊,提醒他不要这样心急。

阿信跟表姐夫一组,郑永新跟表姐夫的弟弟一组,就这样白天黑夜偷偷摸摸地跑起水上运输。不多久,表姐夫兄弟俩又开回一条突突突冒烟的机帆船回来。

阿信问郑永新,要不要再去无锡找高会计,跟他们说一声。郑永新道:“再过几个月不就回家过年了吗?还找什么找!”

蓝书记在家里收到了郑永新的来信,知道了郑永新和阿信两个人的状况,约略放心,只等高会计的来信了。

高会计和唐升发两个人沿着柳大姐在纸上画的路线,一路辗转,找到芦花大队。当他把介绍信呈给芦花大队书记时,书记说不仅他们大队没有造纸厂,连整个芦花公社都没有,也没有安排过人到安徽去买芦苇,更不存在结清欠款的事。这让高会计和唐升发傻了眼,原本指望这笔款子能做出些文章来,这下全没了希望。

芦花大队的书记也还热心,又出于同情,留他们俩在食堂吃了一顿晚饭,还给了一个房间让他们住了一夜。晚饭时,唐升发放开肚子吃,以致夜里睡觉,一夜响屁和臭屁连环轰炸。本来高会计就已经难眠,现在只好起床在屋外转悠。

透过房子前的芦苇和杂木,能看见周围星散的几户人家,小半夜了,窗口还散发着朦胧的灯光。“莫不是起来喂蚕?”高会计心想。他知道江浙这边,自古是出丝绸的地方。“不知道柳大姐给的那个地址还能不能去,反正也无处可去,就再找找瞧,死了心也好!”高会计自言自语。想想天明还要赶路,高会计转身又进了屋子。借着月色,他看见帐子已经被唐升发踢开。高会计点了灯,在帐子里拍死了几只血蚊子。“都饿啊!”他嘀咕着,复又吹灯上床。

翌日晨起,唐升发搂着裤子跑到外面找茅厕,高会计坐在床边等,不禁又发了会呆:明明就有这个芦花大队,地点一点不错,可是为什么偏偏说没有那回事和那群人呢?

带着百般疑问,高会计和唐升发离开了芦花大队,去找柳大姐说的那个地方。遵照柳大姐的吩咐,动静要小,一路上他也没敢问什么人。四

高会计和唐升发一前一后,甩开膀子大步走到太湖边。要去的那个公社要走一段水路,两个人就沿湖堤寻渡口。终于找到一处渡口,划船的老翁60岁上下,船里已经坐了几个年轻人,手边都横着扁担,脚边的筐子里都是空的。

高会计口袋里没有钱,也大着胆子上了船。唐升发也知道他们没有船钱给人家,心里有些发虚,上船的时候脚没踏稳,歪了几下,小船晃荡,水波圈圈荡漾开去。

船到水中央,高会计问老翁船钱多少,船主伸了一根指头。唐升发惊讶道:“一块?”“是一毛!”一个年轻的船客纠正道。“老伯,我们没有钱,家里发大水,所以跑出来找饭吃。你这趟船,我帮你划,算是我的船钱了行不行?”高会计叉开两腿,稳稳站在船尾,诚恳地望着船主说。

船主叹了声气。

高会计连忙走过去,就要抢船主的桨。船主轻轻推了下高会计的手,拒绝了高会计。“别弄翻了我的船!”船主不相信高会计。

一个青年船客也站起来阻拦高会计:“你的船钱我帮你垫了,大家安全要紧!”“恐怕是你怀里的一包票子要紧吧,哈哈!”另一个年轻的船客逗笑道。

高会计也不理会,再次伸手抢过一只船桨,熟练划起来。“怎么样?”高会计笑说。“好手!”船主一看高会计前后脚分开双手划桨的姿势,知道高会计也是靠水吃饭的人,就将另一支桨也让给了他,自己坐在船头抽起烟来。

高会计划了一段水路,唐升发也过来了,跟高会计换把手。

湖边芦苇青青,水上不时有白色水鸟高高低低地飞过。高会计坐在船尾,看着这同样是水乡的景致,不觉想起家里的人事来。大水之后补种的胡萝卜想必已经出土萌芽了,家里米坛里的米想必又浅了,想必玉英将母鸡生的鸡蛋也聚了十几个,卖给了下乡收鸡蛋的老婆婆们,好换点油盐……还有蓝书记,到公社开会,不知道是否又和台上的几个人争辩起来。

唐升发在船主的指点下,顺利靠岸。下船时,船主不仅不收高会计船钱,还额外塞给他两毛钱。“出门在外,不容易哦!”船主感叹道。

上了岸,穿过芦苇夹着的一段小路,就上了湖堤。高会计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问刚刚同渡的那个年轻人,民主大队怎么走。年轻人转身一招手,一副“跟着我走”的表情。高会计也不多话,就跟着年轻人。

进了浓荫遮蔽的村落,村狗远远狂吠起来,年轻人一声嘹亮悠长的口哨,狗叫声收住。一会儿,一只白狗窣窣踏草踩叶呼啸而来,围着年轻人直打转,尾巴欢喜摇动。白狗身后,随即蹿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二哥哥,二哥哥……”那男孩边跑边喊年轻人。

高会计跟着年轻人一路走,心里到底有些茫然,连忙掏出柳大姐写的纸条来,拉着年轻人问一个叫“张玉华”的人住在哪。年轻人笑说:“就是我哥呀!”“谢天谢地!”高会计只觉得云开日出。

午饭时间已过,在张玉华的家里,堂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年轻人名叫张玉能,兄弟四个,刚刚跑出去迎接的是四弟玉俊,老三饭后去了湖边放牛。

张玉能安排高会计和唐升发在堂屋坐下,自己就开了后门去屋后,随后捧来半篮子熟菱角让他们先吃着。高会计和唐升发就坐在桌边吃,那只白狗坐在唐升发对面的地下,怔怔地看着唐升发吃菱角。唐升发把吃过的菱角壳扔地下,逗白狗玩,狗伸出一只前瓜来挠,嘴里小声汪一声。高会计挥手示意唐升发别逗狗。

屋子后面间或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像是谁在捶捶砸砸。高会计起身,透过半开半掩的后门,发现这后院真是别有洞天。这是一个四合院式结构,左边一根烟囱穿过茂密的树枝,直插天空,那显然不是做饭的烟囱。烟囱下面,一排茅草覆顶的房子,房子里是砖砌的炉窑。右边也是一排茅草覆顶的房子,地下堆着一堆堆土一样的东西,有几个人躬身在那里干活,那个10岁左右的四毛仔也在帮忙。这时,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从炉窑后面走出来,脱掉头上的蓝布帽子,走向后门口,高会计赶紧坐回到桌边,继续吃菱角。“我就是张玉华,你们找我?”张玉华推门进来,一边说,一边转身关好后门。

高会计就说起柳大姐,说是她介绍来的,想到这边找活做,挣口饭吃。

张玉华听到说柳大姐,神情放松起来,就也坐下,陪着吃菱角。

张玉能捧来碗筷,他母亲端来一锅面条,几个人呼啦呼啦吃起来。“确实是柳风英?”张玉华不放心,又追着问一遍。

高会计不知道柳大姐叫风英,但依然用力地点头。“我看你们这边大概也不认识什么人,那就在我家先住着吧。但是,注意不要出去闲逛乱说话!”张玉华叮嘱道。

吃过饭,张玉华领着高会计和唐升发进了后院,在自家的手工作坊里一一指给他们看整个工序流程,工作时的注意事项都交代清楚。

自此,高会计和唐升发在张玉华家的手工作坊里安顿下来。白天,张玉华和他父母都要去生产队干活,作坊里的事情多半是雨天和晚上点灯来做。自从高会计来了,作坊里白天也不歇,于是张玉华家的小作坊里出货就更多更快了。

初冬,一批货要运到上海去,张玉华打算这次自己单独包条船运去。高会计说:“划船我行,你只要找条船就行。”

在一个雾蒙蒙的冬天早晨,船从太湖之畔出发,穿过内河,进入长江,到上海,高会计和张玉华一路迢迢,将货物送到另一个商人手中。在上海短暂逗留,见识了地下市场的隐秘和生动,两个人再次返回无锡。辽阔的东海波涛翻涌,高会计遗憾没有坐大船去看看。

短短几个月,高会计在这里见识和经历了模具的生产、流通和销售,心里想着应该给蓝书记和家里写封信说说,想想,又放弃了。他这离家小半年,也不知道家里和大队部里会出什么事情。

年底,高会计和唐升发结清工钱,水路辗转,回到江洲大队。

到了江洲大队所在的江面,已经是清晨,江水平阔,不见芦苇苍苍,只见一片开阔平坦的江滩。高会计看着江滩上残留的芦苇桩,又想起芦花大队的经历来。船靠岸,唐升发忙不迭地飞跑上岸,随后拉来几个力气大的人再次上船,草席一掀,船舱里躺着十几包口袋。有人捏捏,知道是大米,会心一笑,拎起猛旋到肩膀,就扛到了生产队队部去。

高会计回到家,小远波个头冒了一点点,正坐在火桶里烤火,见了高会计,傻傻的,只是笑。玉英迎过来,一张脸干黄干黄的,那是因为吃了一冬的胡萝卜。高会计将一袋米拎到灶边,玉英走到高会计身后,一拳头轻轻擂在他的脊背上,然后头一低,泪水簌簌滚落到下巴尖。五

吃晚饭的时候,雪已经在门外簌簌下起来,很快就覆盖了江堤内外。

高会计被玉英追着问,零零碎碎说了小半年的大概情形。玉英责怪高会计没有写信回来,让她担心得昼夜不眠。江边一有船靠岸,她就把脖子伸得像栈桥,期待高会计迎面走过来。高会计听着,握起玉英的一只冷手,塞到了自己怀里。“都是为你们好,怕写信写出事来。”高会计愧疚地说。

放了碗,高会计说要去蓝书记家里说说事,玉英进房间翻出一件芦花袄子来让他穿上。

出了门就是江堤,远望江面,白茫茫一片。世界好像全是雪做的,路上零星几个黑色人影成了雪筛子里没滤掉的杂质。江堤上的农舍温顺地低伏在白雪里,又小又黑,好像一颗颗蝉蜕,趴在江堤上。但趴着不走,雪再一压,似乎就会呀的一声碎掉。高会计踏着雪一路往东走,雪砸在脸上并不疼,反而痒酥酥的,像在春天里经过柳树林。

蓝书记已经吃过,坐在门口,似乎料定高会计会来。高会计进了屋,蓝书记掩了门,拉他坐火桶里,高会计说不冷。“怎么样,这半年?”蓝书记递过来一根烟给高会计,自己弯腰伸向火钵子里,将烟点着,吸一口,又将自己的那根借给高会计点。“办厂!”高会计说。“办厂?”蓝书记很意外,“怎么个办法?”“只有办厂才有钱!才能不这么年年月月穷下去!”高会计坚定地说。“你说!我听着。”蓝书记有了兴致。

说起蓝书记,也是有些经历的人。他1930年生,以前打过仗,渡江战役时参加解放军,胆大而勇敢,立了不少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他被安排在江南的郎溪县工作,一日上山打猎,竟然将山上放牛的一个姑娘错看成猎物给失手打伤了,所以被处分回老家,降职当了个大队书记,到30多岁才结婚。蓝书记性情耿直,肚子里窝不住话,很是看不起公社里那帮一天到晚闹斗争不干活的领导。公社领导也视蓝书记为异端,但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位当年的渡江英雄。

高会计就说起自己在江苏和上海的一番经历。

两个人又说到郑永新和阿信,高会计听蓝书记说他们有信来,也就放心了。

腊月三十的中午,郑永新的老婆和阿信他妈两个女人汪着泪找到蓝书记,说他们家的人还没回来。蓝书记到房间里又找到信,让大女儿云浦读给她们听。“人都好得很,都在干活赚钱呢!”蓝书记安慰道。

郑永新老婆破涕为笑,阿信妈妈也赶紧跟着擦眼泪。

蓝书记老婆青莲插话道:“莫不是赚钱多,赚得不舍得回家啊?告诉你们一个顶用的方法,傍晚上,你们在大门口靠把梯子,然后爬上梯子,举着葫芦瓢招,四面八方都要招到,一边招一边喊他的名字,他在外面就待不住,就回来了。”

阿信的妈妈一听,泪水堵不住,又滚落一脸,说:“可不是啊,我都举葫芦瓢招了一个腊月了。”

郑永新和阿信到年三十晚上也没回来,大年初一也没回来,这让蓝书记和高会计忧虑起来。他们在一起盘算着,如果正月底前还没信来的话,他们就要安排人到八卦洲去找,因为他们既然不回家过年,就一定会写信回来向家里人报告他们的近况。

大年初三,江堤上锣鼓喧天,一群穿黄绿中山装的中学生举着画了宣传画的大牌子,在宣传革命教育,号召农民到公社那边去看样板戏《沙家浜》。青莲拖拖拉拉领着一帮孩子去看,路过高会计家门口,又喊了玉英和小远波去。玉英想要拉高会计一道,高会计没肯。

女人和小孩子都看戏去了,沿江堤而卧的这个村落即使在过年时节,也依然显得冷清而颓败。高会计在家里歇不住,只觉得心里有一股腾腾向上的力量,把他拔起来,让他想跑,想飞。他拿出锹,前前后后地粗略丈量着,还挖着土,他想在自己家里也办一个小厂子。

蓝书记走来找高会计商量村里的事,见他踌躇满志的样子,泼了瓢冷水:“前几年,饭都不让在自己家里烧,全赶到大食堂去,办厂子这么大的事情,你要想想……”“那就不干了?难不成要把人给憋死!”高会计生起气来。“等年一过完,你带我一道到那边去看看!”蓝书记说过,背着手又走远。

高会计忽然扔了锹,去追已经走远的蓝书记。“去年这片芦苇,是不是还卖给了前年来的那帮无锡人?”高会计问。“是啊!怎么了?”蓝书记回问道。“那就奇怪了,我到那个芦花大队去问,他们说那里没有造纸厂,也没派人出来收芦苇。”高会计愈加疑惑。“他们啊,主动把前年欠的钱都补上了,出手很大方的。”蓝书记淡淡地说,没觉得有什么疑问。

阿信坐在船舱里,郑永新在开船,机帆船一路突突突地响,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

阿信说:“我妈一定在家里想我都想哭了,你家烧锅的(老婆)大概也差不多。”

郑永新说:“我那烧锅的啊,性子急,我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跟人跑了哦。”

阿信表姐一家三口也坐在船舱里,听着郑永新和阿信说话,会意一笑。“怕她跟人跑,下次出远门就把她拴你裤腰带上!”阿信的表姐夫在船舱里,也扯着嗓子插一句。

郑永新和阿信大笑起来。

机帆船冒着黑烟,突突靠岸,对于江洲这个小地方,还是很少有的。平时,这里停靠的都是人力划的船,又小又旧,默默无闻不起眼。当然,平时也有机帆船经过江洲,但是都不停的,江洲太小太偏僻,总被那些新家伙漠视。

现在,船一靠岸,就有许多乡民和孩子奔下江堤来看。有妇女紧紧抱着怀中婴儿探头来瞧,仿佛探看是不是鬼子进村,见是阿信和郑永新,忙忙爬上岸,沿着江堤一路呼喊起来。“阿信妈哎,阿信妈,快出来哦,你家阿信回来了!”“小四爷回来了!小四爷回来了!”

村狗从草垛里弓起身子,跟着人腿跑,跑到江滩旁,对着冒黑烟的机帆船狂吠。

阿信拎着包裹,郑永新扛着一个口袋,阿信表姐和她丈夫孩子也跟在后面上了江堤。乡民们看着阿信和郑永新都穿着新衣服,戴着新帽子,猜测他们在外干得不错,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

在阿信家,阿信妈捉着阿信的手哭一会笑一会,阿信也想流眼泪,可是屋子里围满了人,怕一个男人哭起来被人笑话,于是就看着他妈拼命地咧嘴笑。

表姐扯扯阿信妈的蓝围裙,抱歉说道:“他是想回来过年,被我们拦下了,我想叫他坐我家的机帆船等我们一道,我也好几年没回娘家了……”

阿信妈不说话,只不住地点头。

吃过饭,阿信和他妈又一道送他表姐一家回娘家。半路上,就遇着她娘家人来迎接了,原来早有腿长嘴快的去报消息了。

郑永新来找高会计,却没找到。原来高会计等不得,已经拖上蓝书记去无锡那边考察人家的小工厂了。

高会计领着蓝书记到了张玉华家,张家人很高兴,以为他们这么早就来上工。当蓝书记提出请张玉华去江洲大队传授制造模具的技术时,张玉华不乐意了。高会计软磨硬泡还想攻克张玉华兄弟,蓝书记站在一旁没动静。“人家如果不愿意,就不会真心教,拉去也没用,得另想办法!”私下里,蓝书记跟高会计分析。“也是。我再想想。对了,还有一个人,也许能帮忙。”高会计想起了柳大姐,于是就跟蓝书记说起跟柳大姐的头头尾尾。“对,就去找她!”蓝书记心意确定。

他们两个马上离开了张玉华家,连夜往无锡县赶。高会计猜测,柳大姐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

到了当初跟柳大姐分别的路口,凭着“柳风英”这个名字,高会计在附近一家一家地问,终于找到柳大姐家。敲开门,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人站在门口,问他们找谁。高会计听出老妇人的口音像是安徽的,于是断定是柳大姐的母亲,他记得上次柳大姐说过她母亲老家也是安徽。

高会计说要找柳大姐,老妇人犹豫着:“她……她……”

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从屋里冲出来,望着门外两个人,轻声说道:“你们能不能救救我妈妈?她被坏人抓去扫厕所了……”

高会计心一沉,望望蓝书记,两个人面面相觑。

蓝书记叹气,然后试探地问:“为什么事情呢?”“都是帮人办小厂子惹祸上身的……你们进来坐吧!”老妇人听出了蓝书记的安徽口音,觉得放心。

屋子收拾得很整洁,正面墙上贴着一排国内外的伟大领袖的头像,头像下面的条几上放着几本红色封面的书,最上面一本是《毛主席语录》。

侧面的墙上挂着一张黑白集体照片,字迹因受潮有些模糊,估计是柳大姐上大学时的毕业照,毕业照背景是复旦大学的标志性建筑。集体照旁边是一个两人合影,年轻母亲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高会计一看就猜出是柳大姐小时候的照片。“孩子他爸呢?”高会计轻声问。“离了,要跟她划清界限!当初风英在上海读大学,认识了他,非要跟他跑到无锡来,我哪里拦得住哦!如今呢,大难临头各自飞……”老妇人说着,眼睛里汪着泪。小孙女看着外婆伤心,乖巧地依偎到她怀里坐着,双手摩挲着她的脸颊。“我们走吧!”蓝书记站起身,觉得也帮不上人家忙,只能陪着伤心,徒添老妇人的悲伤。

老妇人送他们到门口。“我也是安徽人。”她补了一句。“早就听出来了!”蓝书记笑说。“我是解放前就到了上海,帮人家做针线,风英也是在上海生的……”老妇人一边送客,一边絮絮说着。“她在哪里扫厕所?”高会计问道。

老妇人没说话。蓝书记和高会计也没敢追问,出了巷口,跟老妇人道别。

大街上人潮滚滚,队伍前面好像押着几个人。队伍渐渐走近,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子走路摔倒了,被几个年轻学生从地上拖起来,往前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把资本主义彻底埋葬!割资本主义尾巴!”队伍里不时爆发阵阵口号声。

高会计仔细看看,不是柳大姐,心里略略放心。可是转念一想,柳大姐会不会被另一群人押到另外一个广场上,心里又放心不下。“我得找到她!”高会计斩钉截铁地说。“她都这样了,还敢出来帮人搞厂?”蓝书记质疑道。“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一定要见她一面,她帮过我!”高会计激动地说。

天黑时,柳大姐低着头踽踽独行,到巷口时,她一怔。高会计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很意外,她连忙下意识掸了掸衣袖,努力恢复一个知识分子的端庄与清爽。“就想来看看你!”“到我家去坐坐吧!”“已经去过了。”“你们,找我有事?”

高会计咳了咳嗓子,没回答柳大姐。“想请你帮忙,我们也想办个小厂,现在也不敢拖累你了……”蓝书记说。“风英,回家吃晚饭了!”柳大姐的母亲站在门口,老远地喊。

柳大姐拉高会计和蓝书记去她家吃晚饭,没成,就独自回去了。

高会计和蓝书记没舍得住店,还是早春,两个人在车站长椅上冻了一宿。第二天早晨,两个人只买了点稀粥喝了,就又去巷口等柳大姐。然后和柳大姐一路走一路聊着,到了柳大姐工作的地方。“这种脏事情,我们农村人不怕的,你是读书人……嗨!”高会计抢走了柳大姐的扫帚,蓝书记帮着拎水冲洗。没人的时候,高会计就把话题往模具上引。虽然在张玉华家的后院里干了小半年,但是,有几处技术问题,他一直没搞懂,而张玉华也不肯透露。

就这样来来往往的,他们陪柳大姐扫厕所一扫就扫了一个星期的样子。柳大姐的技术指导,都被高会计和蓝书记一一记在小本子上。技术学得差不多了,高会计和蓝书记星夜兼程,赶回江洲。

临走,柳大姐叮嘱:“尽量不要单干,还是走集体的路子要稳妥些。你瞧我现在,都这样了……”这话也正中蓝书记的心意。回来的路上,蓝书记有意无意地把这话又重复了好几遍,让高会计咀嚼。

高会计道:“土地已经是集体的了,结果年年种粮年年不够吃,办厂子还是集体,会不会……”

蓝书记打断道:“这个,你得听她的,她肯定比你有见识。”

高会计不再争论,心里只想着回去快点把厂子办起来。

回到江洲,得知郑永新和阿信开着机帆船回来了,蓝书记特别高兴,高会计也重重放下一颗心来。

根据柳大姐绘的图纸,模具厂的设备布置停当,于是开始购入原料,投入生产,结果连出三次废品。“得把柳大姐请来,现场指导!我就不信我们搞不起来!”高会计说。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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