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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1 05: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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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贺享雍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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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志·大城小城

乡村志·大城小城试读:

春之卷

老孃子

“老孃子”是贺家湾上年纪的老太太对自己带点嘲讽的称呼,当然也不排除老伴儿用半开玩笑半疼爱的口吻这样称呼自己。至于年轻人,当面绝不敢这样称呼老人的,背后可就说不定了。贺家湾还有一个称呼是专送男性老年人的,叫作“老几几”。和“老孃子”不同的是,“老几几”这个称呼不只老年人可以叫,年轻人(哪怕是晚辈)也可以当面这样叫,“老几几”就是“老几几”,他们尊重事实,一般都会心领神会,不会生气。

老孃子李春英是贺家湾贺世龙老几几的老伴儿,今年满八十整岁。李春英老孃子平时生怕给儿女添麻烦也给自己找罪受,六十、七十一直没有大操大办过,即使儿女们想表达孝顺,也被老两口儿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可这次是满八十岁,贺家湾人从四十岁开始,每逢整数的日子被称为“大生”,在“大生”的日子里不管是穷是富,都是要隆重庆祝一下的。如果不办,脸上挂不住的不是老孃子和老几几,而是他们的大儿小女们。何况李春英老孃子的生日在正月初三,这是一个好日子!“正月里,闹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电视里有这么两句言子儿。贺家湾过年虽然不兴挂红灯,却要贴春联、放鞭炮,和全国一样喜气洋洋。在这样一个万众欢腾的日子里,又逢三伯六舅、七姑八姨、姨兄堂姐、左邻右舍、族亲外友等像候鸟一样从天南海北飞回老家过年,平时难得一见,此时正好欢聚一堂,共喝老孃子寿酒。于是,贺世龙老几几和李春英老孃子的两个儿子

贺兴成

贺兴仁

和女儿

贺兴琼

兄妹一合计,决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老寿星热热闹闹大办一场,风光风光。

贺兴成

贺兴成是贺世龙和李春英的大儿子,文化不高,却很能吃苦,肯干。土地到户不久,他从城里买回小麦脱粒机、抽水泵、漩耕机等小型农业机械,最早把农业机械引进到了贺家湾,在贺家湾和周围村子开展农机服务。后来农业机械逐渐普及了,他又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农闲时在乡下跑跑运输,小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原以为就这样在贺家湾也慢慢过渡到一个像父亲那样的“老几几”,没想到在年过五旬这个半老不老的时候却遇到了新问题。原来儿子

贺华斌

在省城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又在省城找了一个饿不死又富不起来的半吊子职业,发誓是不回贺家湾住了。而贺兴成和老婆李红,做梦都想让儿子这只好不容易才从山沟沟里飞出去的“凤凰男”攀上城市的梧桐枝。研究生呀,从老祖宗拄着一根枯干的黄葛树棍,从湖北省麻城县高阶岭杨柳湾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以后,几百年只出了他这个研究生的独苗呀!这是全家族的荣耀,更是他们两口子的骄傲!也不知祖坟哪儿冒了青烟,这样的好运竟落到了他们两口儿的头上,怎么还能让他回贺家湾这个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呢?可现实很骨感,眼下两口儿着急的是,既然要儿子栖上城市的梧桐枝,首先就得为他在梧桐树上安一个窝。这世界很公平,不能因为你研究生别人就拱手送你一套房子。可这窝是那么容易安的?两口儿翻箱倒柜,先从枕头底下的稻草里翻出了几张存折,又从一根晾衣竹竿的竹筒里倒出几张存折,又从墙角的瓦罐里摸出几张存折,拿到手里已是一大把,可无论他们在灯光下怎么加(兴成用的是算盘,李红用的是圆珠笔),也凑不够在省城买一间卫生间的钱。两口儿一急之下,方才明白他们眼窝子浅,没有早些为儿子做打算!不过眼下明白还不算晚,两口儿当下就做出也到城里打工给研究生儿子攒钱买房的决定。他们都是爽性人,说干就干,当年就背起蛇皮口袋,在满脸都开始打核桃壳皱纹的年龄,开始了“南征北战”。他们都是勇于拼搏、敢打硬仗的狠角儿,经过几多努力,兴成在深圳一个叫“宝鞍”的住宅小区物业管理处找到了职业——做保安。他给兴仁打电话告诉他这个职业时,差点把久闯江湖的兴仁也骗过了,以为他是管保安的保安,说:“你那样大的年龄了,人家相信你,叫你管保安,你就好好管!”兴成显老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得多,小区的人又有礼貌,进进出出都喊他“保安大爷”。李红在表姐的表妹介绍下,到杭州给人做钟点工。先做一家,女主人见李红做得好,便又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于是李红又去给主人那朋友家做。那朋友也认为李红做得好,又给自己的朋友介绍,于是李红由一家做到了四家。当主人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还要继续做伯乐推荐李红时,李红说什么也不愿当这个千里马了,因为她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不过李红挣的钱比兴成多得多,这是她唯一骄傲的资本。两口儿每次打电话,李红都要数落兴成钱挣得少:“照你这样下去,等到石头开花马上长角,我们宝儿也买不起房子!”李红过去叫儿子不叫“宝儿”,而是叫“斌娃子”。可自从儿子上了研究生后,李红便“宝儿”“宝儿”地叫开了。李红在电话里这样数落丈夫,既有鞭打男人,让他抓紧挣钱的意思,又透出自己几分骄傲之情,同时也表达了内心的焦虑。李红的骄傲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东家不做西家做,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她不担心失业。

遗憾的是,在李春英

老孃子

八十高寿的大喜日子里,她最疼爱,也让全湾人自豪的研究生孙子没有回来,说是单位加班请不到假,也不知是不是这样,李春英老孃子为这事在被盖窝里悄悄抹了两回眼泪,不过没让人看见。

贺兴仁

贺兴仁是贺世龙和李春英的二儿子。和大儿子贺兴成截然不同的是,土地到户的时候,贺兴仁还在村里上小学,后来又到城里上初中和高中。等他高中一毕业,地里的活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干了,贺兴仁整天东游西逛,即使干点活也是拈轻怕重,有点“二流子”的意思。他想出去打工,贺世龙又不准,正在这时,幺爸贺世海有个同学叫张大鹏,在城里开了一个“大鹏房地产开发公司”,叫贺世海去协助他管理这个公司(世海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刚刚被换下来),世海为了把自己的几亩包产地甩给哥哥贺世龙耕种(那时上面的政策是不许耕地撂荒),答应把兴仁带出去,这样兴仁很早就随幺爸在城里打拼了。他先在幺爸老同学的“大鹏房地产开发公司”打了一段工,后来张大鹏到省城发展,把县城的公司交给了幺爸经营,名义上他还是“大鹏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实际上幺爸说了算。再后来,张大鹏在省城靠上了贵人,事业扶摇直上,早已看不起县城这个小公司了,便把公司的业务全部转交给了贺世海。世海以老同学在县城已经打下的天下为基础,办起了自己的地产公司——“三鑫房地产开发公司”,自任总经理。“三鑫三鑫,金上垒金,金山银山,尽归三鑫”,这是世海给自己公司员工提出的几句振奋人心的口号。他在公司门口立的那只闪闪发光的镀金元宝,比乡下一只晒粮食的大斗框还大,得用一辆小型载货汽车才能拉走。兴仁跟随世海从业务助理、总经理助理、部门负责人再到销售经理,经过近三十年的打拼,现在已成为“三鑫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第二号人物——副总经理。更重要的是,随着贺世海渐入老境,除了在十分重大的决策上偶尔为公司把一点舵以外,大多数时间都在省城的别墅里安心做自己的“寓公”,这样兴仁便以不辱使命的大无畏英雄气概成了“三鑫”的掌门人。经过这么多年的打拼,兴仁自然也成了所谓的“富人”一族,开的是无论内装还是外部仪表甚至车门把手上一个小按键都无不显示出高贵气质的奔驰S320L商务型轿车;穿的是意大利杰尼亚“顿悟时刻”的品牌时装,就连妻子范春兰的一只手提包,也是他花了三万多人民币从意大利给她买回来的。眼下,他正负责县境内一段十多公里用幺爸名义投标的高速公路的修建。一句话,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可以算得上当今社会令人羡慕的成功人士。

但兴仁也觉得人生中有一点小小的遗憾,那就是儿子贺华彦有些令他失望。华彦从幼儿园开始,上的都是县城最好的学校,找的也是最好的老师。兴仁在儿子的教育上从不吝啬投入,除了正常的学费外,还常常以企业家的名义向儿子读书的学校进行各种捐赠,除此以外,也没少请老师吃饭,给老师送礼。可华彦似乎不太理解老子的心情,高考时勉强才够三本院校的录取分数。兴仁及时进行运作,华彦最终被省内一所三本学校录取。念了四年书回来,按照兴仁的财力和社会活动能力,不论在县内县外,给他找个一般的职业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可兴仁所找的工作一概入不了华彦的法眼:“那几个钱,还不够我抽烟,有什么发展前途?”华彦用这种不屑一顾的语气回敬了父亲。兴仁急了,问他什么样的职业才合他的意?华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回答父亲:“我要干大事,你不懂!”兴仁要他把自己的人生规划拿出来与他分享分享,华彦却冒了火,对兴仁说:“老汉,你是不是养不起我了?”一棍子把兴仁打蒙了。华彦又乘胜追击,“你要我到那种枯燥无聊的地方去仰人鼻息,让儿子就那么日复一日地浪费青春,永远也看不到出头的日子,你以为人家就只笑话我,是不是?”兴仁一听,觉得年轻人的话也有些道理,又一想,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他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角儿,时候一到,真像古人说的那样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也可能呢!于是便不再对他说工作的事了。贺兴琼

贺兴琼是贺世龙和李春英唯一的“小棉袄”,从小贺世龙和李春英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溺爱得不行。那年贺世海承包了一条乡村公路,贺兴仁回村里招工,初中毕业不久的兴琼便要跟二哥去。已经见过些世面、身上已经有了某些城市人派头的兴仁不想要她,见兴琼一身衣服大红大绿,嫌她太土,便奚落她是“红配绿,苕得哭”,把兴琼气哭了。但到底打碎骨头连着筋,兴仁最后还是把这个“土包子”妹妹带走了。那时贺世海的事业还是初创阶段,所谓的公司也不过是一个临时凑合的“山寨”产品,也没有什么文员之类的工作让兴琼做。兴仁只得叫她去给伙食团买菜,并附在兴琼耳边逗她说:“‘后勤部长’这职位够可以了吧?”就像孙悟空得了“弼马温”的封号一样,兴琼为这个“后勤部长”高兴了好几天。但没过多久,兴仁便发现这个“后勤部长”实在不称职,买回的菜不是质次价高就是短斤少两,弄得做饭的赵姐常常在兴仁面前抱怨。兴仁只得黑起一张脸将赵姐的抱怨和自己严厉的训示冰雹似的倾泻到妹妹身上:“眼睛长哪儿了,连点菜也买不来?还这样,我撤了你的职,回家打牛胯胯去!”兴琼态度极好,对二哥的批评照单全收,并表示坚决改正。可下一次那些低级错误又会照样上演,最后弄得兴仁连教训她的心思都没有了。不是兴琼傻到连买菜这样简单的账都不会算,实在是她太单纯善良,一进菜市,便被那些菜贩子满嘴莲花似的胡言乱语海吹神侃弄得头脑晕乎乎起来,最后不知不觉地中了人家的圈套。

好在这样的日子不长,没过几年,兴琼就成了一个大姑娘,成了大姑娘的兴琼举手投足间也有了几分城市姑娘的派头和气质,加上兴琼本来长得不错,自然不乏一些小伙子像闻到花香的蜜蜂一样,来围着她“嗡嗡”转,但最后鬼使神差,兴琼和一个给工地送材料的货车司机对上了眼。那天这个一米七五一表人才的货车司机小伙把一车水泥卸到工地上后,进工棚来讨水喝,兴琼背对着他,听说他要喝水,便拿过一只碗,从温水瓶倒出一碗白开水转身准备给他递去时,她眼睛仿佛进了虫子似的眨了一下,接着瞪得比灯笼还大,像是十分惊讶,然后便瓷在对方脸上不动了。她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又说不清楚,好像是在梦里出现过好多次。此时她也像沉入了梦境,在脑海里搜肠刮肚地想叫出他的名字。而那个人呢,也和她一样,两眼定定地看着她,一副又惊又喜又恍恍惚惚的模样。两个人只隔了不到一米远,一个忘了把碗递过去,一个也忘了伸手来接,只那么傻傻地站着,成了两尊木雕泥塑,最后还是赵姐朝他们大喊一声:“嗨!”才把他们吓醒。兴琼手一松,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下,然后脸红成一块绸布,转身跑了出去。

这个叫代江的小伙子比兴琼大七岁,是个当过志愿兵的复员军人,退伍后,用自己的退伍费买了一辆“东风”牌货车来开。她爱上他了,一天早上兴仁起来,有事找他的“后勤部长”,可兴琼却闹起了失踪的游戏。那时也没个手机什么的,急得兴仁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直到吃过早饭,兴琼才回来,脸上红扑扑的,浑身上下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兴仁问她到哪儿去了?她朝二哥做了一个鬼脸,说了一句:“你管!”然后像小孩子似的蹦跳着离开了。原来一大早,兴琼便坐上代江的卡车,出去兜风了。代江把车开得飞快,兴琼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她把手伸到车窗外面,一边感受风从身边掠过的快感,一边“哈哈哈”地又叫又喊。世界在她面前渐次打开,是那么美丽、幸福和甜蜜,这时她早忘了什么“后勤部长”。不久她和代江结了婚,一结婚,兴琼就义不容辞地炒了幺爸和二哥的鱿鱼,由那个不称职的“部长”转而成为一个专为丈夫服务的合格的生活秘书。那些年是兴琼最幸福的时光,代江那四个轱辘的卡车载着她,足迹遍布云南、贵州、新疆、湖南、湖北、广东、广西、河南、山西等大半个中国的土地。她觉得全中国走的地方最多的人恐怕就要算自己了,虽然有时候只是和那些地方擦肩而过,但兴琼还是觉得很自豪,那种第一次坐在代江车里飞翔的感觉从没离开她过。她爱自己的丈夫,丈夫也很爱她,而跑车的收入也算得上不错,兴琼手上从没缺过钱花(当然是那种该花才花的钱,兴琼这辈子可从来没学会奢侈过),这样的日子使兴琼觉得人生再没什么遗憾了。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们日子顺风顺水的时候,代江在一次给山东一家客户拉货的时候出了车祸,不但自己的车毁了,还撞死了人。那次代江是疲劳驾驶,责任全在自己,巨额赔偿后,他们一下子成了穷光蛋,别说重新买卡车,就是买辆自行车的钱也掏不出了。好在代江的驾驶技术不会随着被毁的汽车而消失,在家里歇了半年之后,一个福建的战友介绍他去一家出租车公司开出租车。而代江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别说没钱买卡车,就是有钱,他也不打算买了。而出租车只在福州市里跑,风险小得多,代江便答应了下来,这样兴琼便跟着丈夫到了福州。她先在一个玩具厂打了几年工,三年前女儿

代婷婷

要在县城的职业中专学校上学,她便回来了,一边在县城的劳务市场上找点小工做,一边照顾女儿。现在,婷婷已经从学校毕业,长得和兴琼当年一模一样,但性格却倔得像头驴,兴琼说东,她偏要说西,母女俩像是冤家对头似的,兴琼也拿她没法。兴琼准备再在家里待一两年,等婷婷有了着落以后(或找了一个稳定的工作,或寻了一个可靠的婆家),然后还是到福建和丈夫住在一起。

在李春英八十高寿的大喜日子里,代江说一定要赶回来,可临头了又打电话说回来不了,就在电话里给李春英祝寿了。吃了老板的饭,就服老板管,代江没回来大家都理解,包括李春英这个老孃子都没说什么。贺兴成

兴成胸前挂着一条印有“中国移动××公司”字样的大红围裙,肯定是“××公司”搞什么活动的廉价赠品,裙边又印着绿色的斜纹花边,真像当年兴仁说兴琼“红配绿、苕得哭”,兴成挂在胸前显得有些不土不洋不伦不类,像个街头耍杂耍的小丑。可他此时却立在灶屋的土灶前扮演着大厨的角色。他的面前摆着一大一小两只不锈钢盆,小盆里是切好的肥瘦相间的肉条,大盆里是用面粉和成的糊,他的左手扶住大盆,右手指尖从小盆里抓起一根肉条,放到大盆的面粉糊里裹了裹,抓起来就丢进滚油锅里。立时,一阵不大但却很密集的“噼噼啪啪”声从锅里传了出来,紧接着那块肉条周围冒起一粒粒锃亮的橙黄色小泡,然后慢慢变黄、变硬,一股让人馋涎欲滴的浓香便弥漫到整个屋子里。

兴成炸的叫“酥肉”,是贺家湾办席必不可少的一道菜。本来,腊月二十九就炸了半笸箩酥肉在柜子里,可兴成怕明天客多,到时不够,临时抱佛脚又赶不及,便决定今天晚上再炸一些预备到那儿。即使用不着,这样的干货搁十天半月也不会坏,放到那儿让父母慢慢消受,再说,他们兄妹还要在家里住几天呢!

兴成可不是个爱做家务的主儿,尤其是下厨这样的活儿更是不爱干,因为他觉得这是娘们儿干的事,所以过去在家里,都是李红把饭做好了,端到他手里,他只管像个大老爷们儿一样享受就是。当然,贺家湾的男人并不只他兴成是这样,所有的大老爷们儿都和他的臭脾性差不多。可今晚上不同了,明天是母亲的八十寿辰,按说他这个老大应该担起更大的责任,但说出来让他实在不好意思,兄妹三人中他出钱最少。按照兴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原则,这些活儿不落到他两口子头上,还该谁来干?所以这两天他只得老老实实放下大老爷们儿的架子,该使十分力气的,绝不使八分,把自己该干的活儿干好,免得在老二和幺妹面前落下口实,这便叫作人贵有自知之明。

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做了“保安大爷”缺少运动,兴成明显发福了。当年用机器给人脱粒、抽水、耙田,走路虎虎生风,胸膛宽得可以放下一扇石磨的小伙子再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赘肉、像撒了一层严霜的花白的头发和在火光与油光映衬下额头上千沟万壑的皱纹,不过却比过去沉着和稳重了许多。他一边重复着不断往滚油锅里丢裹了面糊的肉条和隔一会儿用一把漏勺将锅里已经炸熟的酥肉捞起来倒进旁边的一只筲箕里外,还一边想着心事。贺家湾人喜欢炸酥肉,来了客人要炸,过年过节要炸,红白喜事也要炸,这辈子他不知经历过多少的炸酥肉,可给他留下难以磨灭印象的,还是他和李红成亲前一天晚上母亲炸酥肉的情景。那天晚上,他兴奋得睡不着觉,起码往灶屋里跑了十多次。母亲正在灶屋里炸第二天待客要用的酥肉,看见他一趟又一趟往灶屋里跑,便对他说:“你一早要去迎亲,不去睡觉老往灶屋里跑啥子?”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便说:“我来看看你炸了那么多酥肉,怎么还要炸?”母亲笑了笑,然后才洞悉一切地对他说:“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才晓得你的心思!从明天起,你们就天天在一起,要守一辈子,日子长着呢,有什么值得睡不着觉的?”他之所以会把母亲那晚说的话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是在他人生最重大最幸福的时刻对他说的。想到这里,兴成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想:“那时也不知怎么就那样激动呢?”可刚笑完,却又转喜为悲:那时母亲多年轻、多漂亮呀,那天晚上她忙完这样又忙那样,一夜没睡,为他操劳着,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可一眨眼工夫,母亲就进入了耄耋之年,八十岁了,也不知母亲还能活几年?人只有到了一定年纪,才能体会到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古话,唉,但愿母亲能像大门上贴的那副大红寿联上写的一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兴成一边想,一边又往油锅里丢了一只裹了面糊的肉条。

贺华斌

贺华斌从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屏上抬起头来,将头顺时针旋转了三圈,又逆时针旋转了三圈,接着像鹅颈项似的朝前伸出去,低下来,把下颚抵在胸脯上,然后又慢慢抬起来将脸使劲往上扬,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在这前后左右的旋转和俯扬中,他听见颈椎发出“咔咔”的、像是一台老化得即将报废的机械的响声。他知道这样长期埋在电脑上对眼睛、颈椎、腰椎都不好,可他在这个城市里像个流浪儿一样,别看地方这样大,他却没处可去,同时也没心思出去。从单位放假以来,他像过去的大姑娘一样天天窝在自己的出租屋里,睡觉和看电脑成了他在这个春节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上午一般睡到十一二点钟才起床,起来洗了脸、刷了牙,便打电话叫外卖。吃了饭后,就趴在屋子里那张小小的电脑桌上,如醉如痴地盯着面前那张小小的电脑显示屏。他下载了几十部电影和最新的几款游戏,够他在这段时间打发孤独无聊的日子了。他可以几个小时一动不动,除非需要排除体内的废物而暂时离开;或者眼睛酸痛了,他要揉揉眼睛;或者颈僵腰硬了,他要站起来在屋子里走动几步或扭一扭腰。然后叫外卖,再回到那闪着蓝光的电脑屏幕前,直到深夜实在坚持不住了,才会让那台奉献了十多个小时光和热的电脑随着他的入眠而暂时获得休息的权利。

没办法,谁叫我们生活在了一个这样的时代呢?今天中午吃过午饭,他出去走了一走。一连在屋子里窝了几天,猛地置身在繁华的大街上,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从母校后大门走过时,他忽然发觉旁边开了一家书店(其实很早就开了,他一直没注意),因为无所事事,他便信马由缰地踱了进去。看见书架上有本研究本省方言和民俗的专著,翻了翻,觉得很有意思,一问价钱,又是打五折,便想买下来。可当他拿着书去交费时,又忽然改变了主意,心想都是上了读书的当,还读什么鸟书?他想起在朋友圈内看到的一个段子,说读书出傻人,勤劳出穷人,实干出庸人,只有忽悠才能成为富人和名人。他觉得这话比现在那些没良知的所谓作家说得好多了,起码道出了这个社会的实情。自己前前后后加起来,好歹读了十五六年书,除了把家里读穷了以外,没带来丁点好处。都是读书把自己读傻了,还想继续傻下去?这样一想,便把那本书往柜台上一扔,扬长而去了。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说:“唉,要是先前继续在幺公(公,贺家湾人对爷爷的称呼)和幺爸手下打工就好了,也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既耽误了自己,也连累了家庭嘛!”想着想着,不禁发出了一声苦笑。

华斌说的还是上高中时的事。说实话,华斌先前并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上课坐不住,老在凳子上摇来晃去,像是屁股下有颗钉子。老师讲的也总进不了他的脑子,有时甚至是越听越糊涂。到了高二的暑假,他突然跑到幺爸的工地,对兴仁说:“幺爸,我不想读书了!”兴仁像是吃了一惊,盯着他问:“你不读书了想干什么?”他说:“我到幺爸工地上来打工……”话还没说完,兴仁突然怒目圆睁,咬牙切齿般对他吼道:“你龟儿混都要给老子混个高中毕业证来,混不到,休想到我手里来做任何事情!”说完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一句话就将华斌所有美好的希望给击破了。正当华斌噙着泪水准备离开时,幺公贺世海突然来了,看见华斌一副被霜打蔫的模样,便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咬着嘴唇还没答,兴仁便抢在前面把他不想读书了的事对贺世海说了。没想到贺世海听了兴仁的话,又看了看华斌一阵,忽然对兴仁说:“让他来干两个月也好!”说完又对华斌说:“明天你就来吧!”喜得华斌就差没给贺世海磕头,心想:还是幺公对我好!

可是第二天当他来到工地上的时候,他的幺公并没有看在亲侄孙的分上给他什么特殊照顾。世海从工棚里拿出一根杠子,让他去和几个民工一起往脚手架上抬水泥预制板(那时县城建房还普遍使用水泥预制板)。他一听愣了,又不得不接过他手里的杠子。那时他身坯子看起来虽然像个大人了,可毕竟还不到十八岁,又从没有干过粗活,杠子一上肩,就仿佛一张大嘴紧紧咬住了肩膀一样,还没动步,就先打了一个趔趄,好在他身架子还算结实,桩子稳,才没跌下去,一天下来,那肩膀又红又肿,用手摸一下都痛。他以为幺公和幺爸是在考验他,说不定第二天就要给他换一个轻松的活儿,可贺世海和

贺兴仁

像是什么也没看见,第二天还是让他继续抬。他委屈和痛苦的泪水在眼眶里团团打转,可又害怕幺公和幺爸骂他,只好咬着牙关坚持。那时,他心里对幺公和幺爸产生了一种咬牙切齿般的仇恨。他想,这些有钱人也实在太没人情味了,连对自己的亲骨肉也没有一丝同情心,何况对其他劳动人民?没想到一个多月的水泥板抬下来,倒把他的脑袋给抬醒豁了,当开学重新回到课堂上时,他屁股底下的钉子没有了,坐得像是打坐的和尚一样端正,脑袋瓜也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容器,不管老师讲什么,他这个容器都能迅速接纳和消化,他的成绩突飞猛进,连老师和学校领导都感到十分惊讶。到最后一个学期,他成了全校后来居上的一名文科尖子,尤其是历史特好,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省里这所重点大学的历史系。直到那时,他才理解幺公和幺爸的良苦用心,心里禁不住又感谢起他们来。

更重要的是,脑袋开窍后,他似乎对读书上了瘾!四年本科读完,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人都劝他赶快找工作,然后成家立业。特别是爷爷和奶奶,巴不得马上就抱上重孙子。爷爷对他说:“娃,世界上的书读不完,读得差不多就算了,可别把脑子读坏了!”可他还是要坚持考研,原因便是当初引以为傲的历史专业。等到四年本科念完以后,他才知道在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里,历史就像是一块毫无用处的破布,在一种深深的懊悔中他决定重新扬帆起航。他想改学新闻,因为他觉得新闻记者不但走的地方多,接触的人多,经历的事多,而且头上还有一道耀眼的光环叫作“无冕之王”。更重要的是,在这个信息时代,它不是一块破布,而是一只香馍馍,前途无限。于是他怀着一种神圣、崇高和伟大的心态,报考了省内赫赫有名的新闻学泰斗、母校文新学院金鼎钟教授的研究生。可是天不遂人愿,面试的时候他被拉了下来,原因是要做金教授门生的人太多。鉴于他笔试成绩很高,本科又是学历史的,最后学校把他调剂到了另一个专业——民俗与方言学。他是第一次听说学校还有这样一个专业,而且还招研究生。他十分好奇,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情去看看,没想到那个马上要退休的姓黄的小老头儿看见他如获至宝,对他灿烂着一张满是菊花瓣的脸又是打躬,又是点头,又是拉手抚肩,然后又把他拉到家里,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和他共进午餐,那模样就像他是学生而自己成了导师一样。最后他被老先生的谦和和礼贤下士打动了,再则又害怕今年不服从调剂,明年又考不上怎么办?终于答应做老先生的关门弟子。

过后他才知道,老先生是国内民俗与方言研究的泰斗,出了好几部学术著作,在学界有很高的声誉和威望。可自从允许他招收硕士研究生以来,从没有学生主动报过他的专业,只靠学校给他调剂。那些调剂过来的学生,大多出于无奈,只图混个文凭而已,因此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寝室里蒙头睡觉,就是在外面鬼混。可他不一样,一则因为他还有浓厚的学习兴趣,二则他认为如果把这三年时光虚度,既对不起养育的父母,也对不起自己的青春,于是便怀着“既来之,则安之”和“行行出状元”的坚定信念,跟着黄教授学了起来。他不但勤奋好学,每门课程都取得优异的学分,而且还利用假期把家乡一带即将消失的语言与习俗做了详细考察,既给黄教授带回一大包十分珍贵的文字与影音资料,还交给老先生一篇后来发表在国内著名学术杂志《民俗研究》的论文——《川东民俗考》,喜得老先生手舞足蹈,连呼:“奇才,奇才,可堪造就,吾之幸也!”自以为找到了衣钵传人。可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毕业以后,他连续向党政机关、高等院校、科研机构、事业单位以及一些大点的企业投了将近一百份的简历,但不管投向哪里,最后的结果都是泥牛入海。对这样的结局,不但他没想到,就是他的导师黄教授也没预料到,只得顿脚长呼:“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可有什么法呢?在毕业后的三年多时间里,他一边继续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往外投着简历,一边在省城靠打零工维持着生计。他先后在电脑城为别人卖过电脑,又帮一家医药公司推销过医疗器械,甚至还帮人贴过小广告。直到去年,才在一家民营文化公司找到了一个“文化创意”的岗位。这“文化创意”听起来蛮有意思,实际上也不过是给一些党政机关或企事业单位的办公室或会议室,设计一些口号、标语和宣传栏一类的东西。但就是这样一些东西,他干起来还是十分认真,因为他很珍惜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这份职业。怎奈这家文化公司总是半死不活,业务好的时候,他每月可以得到五千到六千元的工钱,可这样的时候不多,多数时候他每月都只能拿两千五百元的保底工资,刚好够房租和每天的两餐盒饭(中午在公司吃)。

考上研究生后,他不但知道爷爷奶奶和父母为他感到自豪,而且还知道全湾人也都引以为傲。在研一那次寒假回家中,正碰到世财叔教训他那考试得了“鸭蛋”又老缠着要钱的孙子,他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世财叔那几句话:“格老子就晓得要钱,怎么就不记得读书?你看贺华斌,人家是怎么考上研究生的?你也给老子考个研究生回来,吃龙肉老子都给你!”当时听得他满脸发热,不过那时他还信心满满,可哪知道后来呢?他知道贺家湾人仍然还在把他作为教育、培养后代的活教材,可哪明白他心中的苦楚?一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二没有在这个城市栖身的房子,三谈了几年的女朋友半年前突然和自己分了手,这都是些什么事呀?他觉得自己有罪,父母养育了自己三十二年,现在丝毫不能有所回报,还逼得年过半百的父母为帮他买房而不得不外出打工,早知这样,当初真不应该离开幺公和幺爸的工地。如果做到今天,说不定也混成一个项目经理了!“去他妈的‘书中自有千钟粟’,去他妈的‘书中自有黄金屋’,去他妈的‘书中自有颜如玉’,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有时他在沮丧绝望的时候,便会在心里这样愤愤地骂。

贺华斌活动了一会儿颈椎,还想继续战斗,可一看时间,竟然快到晚上七点了。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明天是婆婆八十寿辰,今天晚上该坐“夜席”。贺家湾的风俗,“夜席”一般不招待外人,寿星在这天晚上主要接受至亲和儿孙们的祝福。他没有回去,他早想好了,今天晚上也要在这个遥远的地方为婆婆祝寿,怎么一坐就坐到这时候了?家里恐怕早就开席了吧?“婆婆,孙儿迟了!”这样一想,急忙抓过手机就给楼下外卖店老板打电话。他要了一份芭夯兔,一份卤牛肉,一碗长寿面,一份蛋炒饭,一瓶二两装的“歪嘴”郎酒。他是楼下外卖店的长期客人,和老板已经很熟了,老板听说他要一碗长寿面,便用了有几分惊喜的口气问:“你今天生日呀?祝贺了祝贺了!”他没和老板啰唆,只说了一句:“你就按我说的送就是!”

他再没有去看电脑,电脑的屏幕闪了一会儿蓝光,进入了休眠状态。他离开椅子,有些激动地在屋子里走了起来。走了五步,他到了厨房,折回来再走了五步,又回到了电脑桌旁。这幢建筑是建筑商修来专用于出租的“单身贵族公寓”,房间委实太小,只有十来个平方米的空间隔出一个狭小的厨房和一个刚好蹲下身子的卫生间后,卧室就只能摆下一张一米五的床、一张小电脑桌和小座椅,连衣橱都没有,衣服只好曝光在靠墙的一根晾衣竿上,鞋子箱子什么的,全都塞在床下。就这样,人还得侧着身子走路。外面有一个一尺多宽、两尺多长的小阳台,刚好可以并排站两个人。公寓没接天然气,厨房里只能用电磁炉和电饭锅等电器做饭,不过他很少动手做饭。卫生间挂的也是一只电热水器,要老半天才能将水烧热。但就是这样一间公寓,每月也要1800元租金,这对华斌来说,算是非常奢侈的事了。可对于这个城市来说,除了原来住的地下室,他再也找不到比这还便宜的出租屋了。

屋子里踱不开步,他只好来到外面的小阳台上。城市的灯光早已亮了起来,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呈现出一派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景象。这儿远离了大街,前面又有一幢更高大的建筑挡住了城市的喧嚣,偶尔有一两声汽车喇叭声传来,也十分温柔,似有若无一般。平时嘈杂的、充满年轻人青春活力的公寓楼,此时像是喑哑了一般,静静地屹立在从周围高大建筑的水泥盒子里泻出的明亮灯辉里,仿佛一只在大海中搁浅的船,他就是唯一守候在这只船上等待救援的人。他将双手撑在阳台矮小的不锈钢栏杆上,上半身微微前倾,两眼眺望着远处电视塔上变幻和闪烁的灯光,好像那正是一艘前来救他的航母。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的心思正渐渐驶向远方。

一家子

贺世龙老几几和李春英老孃子确实开过“夜席”了!虽然几天前已经立了春,可并没有使白天长很多,加上等会儿办红案的大厨师傅要来,一家人得协助他把明天的席办好,好在明天吃过早饭就上笼,因此老孃子今天晚上的夜席便开得早。李春英娘家也没什么亲人了,世海两口子也没回来,老二世凤几年前便去世了,只剩下一个寡居的弟媳妇毕玉玲,也是七十多岁的老孃子了。弟兄妯娌只有今生,没有下世,李春英年轻时,没少和兄弟媳妇斗气,可现在老了,再没了年轻时的争强好胜,和毕玉玲老孃子倒亲得像是姐妹一般了,早叫兴成和兴琼去把二妈给请了过来。因此,老孃子这个“夜席”,真正是一个地道的家庭聚会,没有外人,只有亲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亲人聚在一起更让人高兴的呢?贺世龙老几几和李春英老孃子被兴成、兴仁和兴琼郑重其事地扶到上首坐了,毕玉玲老孃子旁边陪坐,兴成、兴仁、兴琼兄妹便依次向父亲和母亲敬酒,感谢他们养育之恩,然后又祝毕玉玲二妈健康长寿。兴成、兴仁和兴琼敬完,才轮着李红、范春兰,妯娌俩不仅把自己丈夫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还额外加了一些诸如“要保重身体”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呀,“没有钱就吱一声”等孝顺的话。贺世龙老几几和李春英老孃子口拙,也不知该怎样表达对儿媳妇的感谢,只好灿烂着一张皱巴巴的笑脸,儿媳妇说一句,他们点一下头,嘴里又“嗯”一声,表示领了儿媳妇的一片孝顺之情。轮到华彦和代婷婷时,两个别出心裁,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华彦对奶奶说:“婆婆,我们不说好听的话,我和婷婷一起给你唱支歌!”说完便一边拍手,一边像是逗老孃子开心似的,冲着她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范春兰和兴琼一见,似乎想给儿子和女儿鼓劲,也跟着拍手唱起来,然后兴成、李红和兴仁也加入了进来,成了一个大合唱,深情和嘹亮的歌声把晚宴推向了高潮。李春英这个寿星老孃子起初只是张着嘴,目光像是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受宠若惊似的在儿女们和孙子、外孙女身上扫来扫去。可扫着扫着,嘴唇一撇,接着哆嗦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失声大哭。大家马上住了口,全都愣愣地看着她。半天兴成才过去扶着她问:“妈,你怎么了?”李红急忙用胳膊肘拐了丈夫一下,接了兴成的话说:“妈这是高兴呢!”说完也过去扶住老孃子的肩大声问:“妈,你说是不是高兴?”寿星老孃子颤抖了一下,明白过来,这才撇着嘴用不关风的牙齿对大家说:“是,是,我高兴呢,你们都在,我高兴呢……”其实老太太刚才看见华彦和婷婷给她唱歌,突然想起大孙子华斌不在,心肝子就像被人扯去了一半似的,忍不住就想掉眼泪。兴仁真的以为母亲是被感动了,想让老太太高兴更高兴,便举起酒杯,大声提议说:“来,我们为老太太的健康长寿共饮一杯!”于是众人一片欢呼,不管是喝酒不喝酒的都高高举起了杯子,其乐融融的场面真是再和睦美满幸福祥和不过了。

可是刚放下饭碗,

贺华彦

一句话便打破了这种美满祥和:“妈,我要到镇上宾馆去住!”

李红正抱着高高一摞盘子碗碟之类的东西往灶房里走,听了华彦的话,身子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颤抖了一下,差点把手里的空碟空碗空盘都抖落下来。李红对华彦没什么好感,尽管她这个亲侄儿长得牛高马大,从外表看也是一表人才,年龄也是老大不小了,却除了吃喝玩乐外,什么本事都没有,还喜欢处处显摆,也不知老二怎么教出了这样一个孩子?有次华彦问她:“大妈,华斌现在每个月挣多少钱?”他也不在“华斌”后面加个“哥”字,显得自己才是老大似的。但她当时也没介意,以为他是在关心华斌,便说了老实话:“他能挣多少钱?每个月三千来块吧!”没想到华彦听了这话,却大大咧咧地说:“还不够我一个月的零花钱呢!”李红一听这话,便觉得华彦是在故意奚落华斌,因为华斌研究生毕业后没找到工作,瞒得住外人却瞒不住家里,这不是在看华斌的笑话还是什么?便也没好气地说:“哪个都像你?你倒有个有钱的爹哟!”华彦见大妈的脸上起了乌云,这才不说什么了。但李红从此对华彦没了好印象,觉得你再有钱,也不过是个“马屎皮面光,里面一包糠”的花花公子,有什么了不起?除了对这个侄儿有意见以外,李红对兴仁也有一肚子怨气。你贺兴仁是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你们婆娘穿金戴银,连贺华彦一件马甲都是好几百欧元,可你哪里拿眼睛角角来照看一下你的穷哥哥?还是一个娘肚子出来的呢!要是你肯稍微帮扶一下,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钱,也够华斌在省城按揭一套房子了,哪还需要你哥和我土埋半截了才出去打工?这些都不说了,你不愿意帮钱,适当照顾一下你哥,让他在你工地上做点轻松的活儿,也比在外面当保安强嘛,可你竟然都没有答应,这样的兄弟还不如没有!

可对兴仁来说,他又有自己一套理论。他觉得对年轻人就是要逼,当年要不是自己和幺爸逼华斌,华斌能顺利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再说,现在机会这样多,年轻人不奋斗,只指望长辈帮助能有什么出息?当年自己和幺爸出来又靠了谁?对大哥想来工地干活的事,他不是没想过,也有过经验教训。当年他回贺家湾招工,二爸千求情万求情要他把他带去,他抹不过面子只好把他带到了工地,结果他在工地上干不了什么,还常常摆出一副二老板的样子对工人指手画脚,弄得工人不但对他有意见,还对幺爸和自己也产生不满。幺爸只好炒了他的鱿鱼,结果二爸和幺爸斗了几年气,甚至到了弟兄俩见了面都不说话的地步。他和幺爸吸取了教训,后来凡是有亲戚来工地上干活,他们都十分谨慎,何况他接手了幺爸的事业后,正准备把家族型企业转向现代型企业,这个时候,他怎么可以轻易答应大哥进来呢?何况企业里轻松一点的岗位早被那些关系户中的三亲六戚占满了,他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哥哥去得罪一个关系户?所以,他也感觉没有办法。这真是各有各的想法和难处。可李红哪知道兴仁这些,心里本就有气,所以一听华彦要住宾馆的话,便有些不满起来。但李红又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她心里不满,却并不在脸上表现出来,而是对李春英老孃子大声喊道:“妈,华彦要到镇上去住宾馆,是不是家里住不下?”

李春英老孃子平时喝一两杯养身酒,可今晚上高兴,多接收了儿女几杯祝寿酒,此时身子发热,头脑有点晕晕乎乎的,正蹒跚着步子想进屋休息。听了这话,急忙用手把住门框,回头说:“这么多的铺,怎么住不下?”李红说:“那华彦为什么要去镇上住宾馆?”华彦听了这话,更像是和李红有气似的梗着脖子说:“我就要去住宾馆!”李春英老孃子听见,就对着华彦像哄孩子似的说:“我娃别去住宾馆!你和你爸睡一张床,你妈和大姑睡一张床,你大爸和大妈回自己家里睡,婷婷去跟二外婆睡,我都安排好了的……”老孃子哆嗦着嘴还要说,华彦突然打断她的话说:“我不和哪个睡!”老孃子一听这话又愣了片刻,才又颤动着嘴唇说:“你想一个人睡?那你大爸大妈家里还有铺,你老汉就到大爸家里睡吧!”老孃子以为自己的安排很理想了,没想到话音一落,一直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代婷婷忽然站起来,也对外婆叫道:“我也要一个人睡!”一下子把老太婆难住了,过了半天才看着婷婷无奈地说:“你们一个要个整南瓜,一个要个整坛子,外婆哪儿给你们变得出张床来?”一听这话,华彦自以为得了理地说:“所以说我要去镇上住宾馆嘛!”

这时,兴琼从灶屋拿了一块抹桌布出来准备抹桌子,听了母亲的几句话,到底是女儿,心里永远都是向着母亲的,便对母亲说:“妈,你不要将就他们,他们是些什么东西?”说完又对女儿吼道:“哪儿就不能两个人睡?二外婆的床上难道会咬人?你倒想玩洋格,就是没那个命!”婷婷听了母亲这话,想反击却忍住了,只朝母亲翻了一个白眼,嘟着嘴,然后又气咻咻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继续玩自己手机了。

兴琼又对华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专门回来给婆婆祝生,不在家里好好陪婆婆摆龙门阵,要去住宾馆,无非是宾馆干净些,住起舒适些嘛!你放心,我晓得你是个享福的人,腊月间专门抽时间回来把婆婆的铺笼被罩都洗了一遍,不得把你身上弄脏!”话说到这儿本来就可以了,华彦是晚辈,即使心里有些不高兴,也不会和兴琼顶嘴。没想到兴琼停了一会儿,突然又笑嘻嘻地补了一句:“你妈是大忙人,她不回来给婆婆洗,难道大姑也不洗?”说着还朝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的范春兰瞥了一眼。傻人也能听出兴琼话里含沙射影的味道,范春兰的脸也一下黑了下来。原来兴琼和李红一样,也觉得二哥现在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但她这个穷妹妹却没沾上他什么光。但她主要不怪二哥,而是把心里的怨气全纠集在范春兰身上。俗话说有什么样的婆娘,就有什么样的男人,这个社会男人全是“妻管严”,要不是范春兰在背后使了什么坏,二哥怎么会不把大哥和自己当亲人?当初给二哥当“后勤部长”时,犯了那么多错,二哥却从没用外人的眼光看过她,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你使坏让二哥置兄妹情分不顾也就算了,却把你娘家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歪瓜裂枣弄到二哥的公司里来,连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表侄女,也到公司来做了文员,成天袅袅婷婷地在办公室摆弄身材。那天在街上看见范春兰的嫂子,一大把年纪了,还穿金戴银,打扮得像个妖精,她哪儿来的钱?也不知范春兰把二哥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搬了多少回娘家?兴琼觉得这理不平,但和李红一样,她也只能把不平压在心底,只是偶尔得着机会了,说几句指桑骂槐的话发泄发泄罢了。

范春兰不是蠢人,她不但听出了小姑子今天晚上话里的意思和刚才大嫂故意扯旗放炮的用意,而且早看出大哥大嫂和兴琼对他们的不满。她也感到有几分委屈,别的不说,父母平时吃的穿的,你们拿了多少钱?就说这次给母亲办生,你们摸着良心说,谁的贡献大?没有我们,你们别说争面子,就是里子也没法争。说好了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还要我们跟你们一样出力?腊月间回来洗了几床被单蚊帐,那是你做女儿的该洗,有什么值得拿来炫耀的?一个孩子睡不惯家里的铺,想去镇上住宾馆,又不花你们的钱,多大一回事?犯得着你们一唱一和说“烧杂话”……一想起这些,范春兰便想发作,但一想到今晚这个特殊的日子,又忍住了,只得沉了脸说:“他要到哪儿去住,就让他去,他那样大个人了,难道还值得你们担心他什么?”

兴成虽然老实,可早就听出她们妯娌和姑嫂话里的火药味儿,尽管他心里对兴仁确实有些不满,但一想到要是弟兄妯娌和姑嫂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起矛盾来,影响了母亲的生日,他这个做老大的脸上也不好看。听了范春兰的话,于是便以大舅的身份和颜悦色地说:“要去镇上住宾馆,怎么要不得?有车子,十多分钟就到了,又不走路。”说完便回头对兴仁说:“老二,你把车钥匙给华彦,让他自己开到镇上去!”兴仁喝了几杯酒,同样感觉脸上有点发烧,所以一搁下饭碗,他就披上风衣,到门外站了一会儿。屋子里李红和兴琼的话,他同样悉数收到耳朵里。可兴仁很大度,他觉得弟兄妯娌和兄妹之间,没有一点矛盾是不可能的,牙齿和舌头那么好,有时还要咬一下呢!他和兴成想的一样,再有矛盾,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打肚皮子官司。听了兴成的话,兴仁也说:“既然都到了镇上,半个小时就回县城了,何不回家里去住?”兴成说:“回城里也行嘛,反正明天早点来就是!”谁知范春兰一听这话,马上站起来说:“既然回城里,车又是空起的,何不都回去!”李红听范春兰这么说,脸上马上浮现出嘲讽的神色,正要说什么,兴成瞪了她一眼,她便住声了。兴成又对范春兰说:“让华彦开车,你跟他一起回去也行,老二就留下来陪妈一晚上吧……”可话音没落,兴仁却说:“他开车?我还一百个不放心呢!”兴成一听,便知道兴仁也想回城里,于是又说:“好,好,你们都回去,我和兴琼留下来陪妈!”一听这话,华彦和范春兰便如获大赦似的,到楼上拿起自己的东西,就往外面走。这时,代婷婷突然站起来大叫一声:“我也要跟二舅和二舅妈到城里去!”一边说,一边将一只黑色双肩包往两边肩上一背,做出要走的样子。兴琼马上盯着她吼道:“他们是回家,你到城里去住哪儿?”婷婷说:“二舅家里不能住?”兴琼又吼道:“那也不行!”可婷婷又对兴琼以牙还牙地回敬道:“我就是要去!”口气比兴琼还要坚决。兴仁见母女俩顶了起来,又急忙说:“她要去就让她去吧,又不是没有住的地方!”范春兰像是想故意报复兴琼,不等兴琼回答,便过去拉起婷婷的手亲热地说:“来,婷婷,和二舅妈一起走,有二舅妈住的,就有你住的!”兴琼还要说什么,兴成也过来对兴琼说:“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这些老家伙没有共同语言,就让她和她二舅、二舅妈一起去吧,她和华彦一起才有话说!”兴琼想了半天,这才冲婷婷吼出一句话来:“明天客多,又睡到中午时候才起床嘛!”婷婷伸出舌头对兴琼做了一个鬼脸,便喜滋滋跟着兴仁走了。

等他们走后,李红才撇了撇嘴,对兴琼说:“说半天,原来是自己也想回去。城里的席梦思睡起是要比乡下的硬板床好些哟!”兴成听见,忙息事宁人地说:“哪儿那么多话,走了清静些还不好?”李红就不再说什么了。可李春英老孃子见二儿子和二儿媳妇走了,孙子和外孙女也走了,屋里一下冷清了许多,不由得伤感起来,便哆嗦着嘴唇说:“我还活着,他们便嫌住不惯,要是我死了,他们就不会再回来了……”说着就哭了起来。兴成、兴琼和李红一听母亲这话,觉得老太婆这话说得有些不吉利,便一齐过去拉着老孃子的手,擦泪的擦泪,抚肩的抚肩,齐声说:“妈,你怎么这么说?离了胡萝卜就不成席?不是还有我们陪你吗?”兴成又说:“你放心,他们明天一大早就来了!”劝了半天,老孃子才收住了眼泪。

贺华斌

“咚咚”的敲门声把贺华斌从深思中惊醒过来。他像是吓了一跳,急忙奔过去拉开门。外面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圆脸姑娘,穿着紫红色的羽绒服,两边脸颊上透出一种像是冻伤的褐色斑痕,双手端着一只盛外卖的盘子,看着华斌问:“是你要的外卖?”华斌点了点头,问:“小陈没送外卖了?”女孩说:“小陈回家了,你们这幢楼好清静!”华斌说:“再过几天人回来又嫌吵闹了,进来吧!”说着退到一边。女孩进屋四处瞅了瞅,华斌知道她是在找放盘子的地方,急忙说:“你别忙,我来收拾一下桌子!”说着过去将电脑桌上的电脑、书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抱起来放到床上,然后将女孩盘子里的外卖一样一样端到桌子上,一边端,一边又不断打量女孩,这才发现女孩脸上的皮肤因为皲裂显得有点粗糙,但眉眼细看,却又有几分清秀,鼻子也小巧端正。再一看,女孩手上也有冻伤的痕迹,从羽绒服里露出的毛衣袖边也脱了线。华斌不由得对她产生了怜悯,便没话找话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罗红霞。”女孩半天才说,声音轻轻的,也没看华斌,似乎对他保持着怀疑和警惕。华斌又问:“你怎么没回家过年?”红霞说:“老板说过年给我发双倍工资。”华斌问:“你出来就是为挣钱?”红霞低头看着盘子“嗯”了一声。华斌再问:“没回去过年,想爸爸妈妈不?”红霞眼圈儿忽然红了,咬着嘴唇先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华斌见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情油然而生,竟情不自禁地说:“你还没吃饭吧?就在这儿和我一起吃怎么样?”红霞抬起头冲华斌笑了一下,说:“不敢……”华斌这才看见女孩笑起来很美,两排细牙又白又亮,脸上还有两个圆圆的酒窝儿。华斌打断她的话问:“怎么不敢?”红霞说:“老板要炒我的鱿鱼。”华斌竟然拍着胸脯,好像他是什么不得了的人似的大包大揽地说:“别怕,我去给你老板说,她不敢炒你鱿鱼!”红霞还是没答应,又不好意思地对华斌笑了一下,说:“也不了,我还要回去送饭呢!”说完转过身就向门外走去了。华斌目送着她消失在门外,突然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知道她不可能留下来和自己吃饭,但他希望能有一个人听他说话!

他关上门,想找只杯子来倒酒,却没找着,这才记起刚才忘了告诉外卖店老板顺便带只酒杯来,可这时再叫人家为只酒杯跑一趟,显得太过分了。他想了想,到卫生间拿出漱口缸子,用清水冲了冲,过来拧开瓶盖,将二两五十二度的酱香型白酒全倒进了缸子,端起来正要喝,又放下来,拿过手机,打开,拇指在屏幕上“唰唰唰”地急速翻动,在“相册”里翻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瘦弱的老太婆,戴一顶咖啡色的毛线帽,从帽檐透出一圈银白色头发,着黑色羽绒服,外面套着一件印花外套,满脸皱褶,眼窝深陷,像是一只被风干的果子。这就是他的奶奶李春英。这张照片是去年回家过春节,离开那天给奶奶照的。“孙娃呀,你能不能再陪婆婆几天?”“婆婆,实在不行了,不按时上班公司不但会扣我工资,说不定还会炒我鱿鱼。”“孙娃呀,我活一天算一天,也不晓得明年你回来,还看不看得见我这个老孃子了……”“婆婆,你可别哭,你会长生不老的!你放心,今年放了假我就回来看你!”“把你女朋友带回来哟!让我看一眼,我就是闭了眼睛也才放心!”“行,婆婆,我今年一定把她带回来!婆婆,你笑起的样子真好看!别动,我给你照张相。我把你的相片带在身边,就随时可以看见你了!”他把手机靠在墙上,看着照片上的奶奶。刚才和送外卖的女孩说了一会儿话,心情已经好了一些,可现在一看见奶奶照片,又忽地沉重起来,有种想哭的感觉。他再次举起酒杯,哆嗦着嘴唇,在心里喃喃地说了起来。

婆婆,请原谅孙儿的不孝。你的八十岁生日,孙儿不能当面给你拜寿,只有在这儿祝你生日快乐了!人们都说隔代人亲,事实也真是这样。从小你就亲我爱我,听我妈妈说,我几个月大的时候,有次感冒了,我妈叫你把我抱到村医贺万山老辈子那儿瞧瞧,路过村里被称作“神仙”的贺凤山家时,你突然想起也去信一下迷信。贺凤山说是我一个远房姨姑奶奶喜欢我,来逗我时吓着了,给我画了一道符,烧成灰化进水里,让我喝了下去。你信以为真,没再把我抱到贺万山那儿去,回来对我爸妈说了,我爸和我妈听了大发雷霆,说你是老糊涂了,要是耽误了我的病,和你没完。你当时脸都吓青了,你不是怕我爸妈,而是真担心我有个三长两短,抱起我又马不停蹄地去找贺万山,从此你再不敢去信迷信了。你害怕我感冒,每天都要在我额头和小脸上亲好几遍,用你的嘴唇感受我体温的变化,只要我稍微有点发烧,你就抱起我往贺万山那儿跑。后来我渐渐大了,不好意思让你亲了,你才改为用手来抚拭我的体温。我小时候很调皮,老想吓你,放了学也不回家,和同学们在外面又打又闹,等玩累了才往家里跑。我很喜欢看你那副大惊小怪的模样,现在想起来真好笑。

我是在婆婆你的怀里长大的。那时爸爸妈妈忙着用机械给湾里和周边村子的人打麦、打谷、耙田、抽水等,天不亮就出屋,天黑了还不回家,有时甚至几天都在外面,把我完全甩给了你。你经常说我睡觉像只狗,“四只脚脚蜷到一堆堆”。可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睡觉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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