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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4 02:4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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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念申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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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

发现东亚试读:

前言

本书尝试从历史角度探讨“东亚”与“现代”的关系。我们日常所说的“现代”,往往指19世纪随着欧洲殖民势力扩张而到来的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转型。特别是冷战以来,主流的“现代化”理论更成为一种指向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主义论述。我把这种狭义的现代观称为“殖民现代”,它只是多元现代化道路中的一种。在殖民现代语境中,“东亚”不是一个纯粹的地域概念,而带有强烈的时间性和种族性。我试图梳理出一个不以欧洲殖民现代观为参照的“东亚现代”,并把这个现代的起点,定为16世纪。不以欧洲为参照的意思,是既不全盘接受,也不全盘否弃;反思欧洲中心主义,但也不塑造一个东亚(或中国)中心主义。也就是说,欧洲、亚洲、美洲乃至非洲的多元的现代历史,都可被看作是整体历史的地方性部分,不同地域和文化环境中的人既不共享一套时间观念,也不遵循同一种发展逻辑。同时,这些观念和逻辑又不是各自孤立的,人类的现代状况是它们相互影响、吸纳、对抗、对话的结果。

从2015年秋天起,受单雪菱的邀请,我开始在澎湃新闻发表“发现东亚”专栏。前后断断续续写了两年多。现在这本书,是这个系列的修订结集。它的大框架,来自我在美国所教的东亚史概论(survey)课。

我自知学力不逮,想要概括出如此广阔的区域在如此漫长的时间段中的发展演变,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最终鼓起勇气一试,一是因为我自己的研究就在一直强调跨区域的视角;而更主要的是:在我的教学实践中,“东亚现代”一直是一个核心命题。既然教学的目的是提供知识和历史认知,那么把课堂中的讨论适度增删,变成适合汉语读者的简明读物,大概还不算太不务正业。

所以,我必须要向对本书抱专业期待的读者致歉:它不是一本研究性著作,并无对史料的深度挖掘或独创的发现。使用的材料,除了很少数来自我的研究和个人经验,大都提炼自现有的著述。书中涉及了很多不同领域。对这些领域的专家而言,我的介绍可能是常识性的。我的工作是尽量摘取较为前沿的研究,加以整理,用几个连贯的主题串联,加入我自己的视角和理解,然后转化成面对普通读者的文字。

我曾以为学者的任务仅在于研究,教学只是辅助。直到毕业开始工作,才体会到教学对职业学者而言同样重要。我2013年在美国瓦萨学院(Vassar College)教授东亚史,三年后开始任职于现在所在的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郡分校(UMBC)。美国的大学里,对学者(特别是人文社科学者)的升迁评价,都是科研与教学并重(此外还有对学校的服务)。即使是研究型大学(比如UMBC),对教学的评估比重也不低于研究;而文理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比如瓦萨学院)的教学甚至更重于科研。在这两个学校,我都被指定教授一门面向本科生的东亚史入门课。在UMBC,东亚文明史属于“文化核心”课中的一门—所谓核心课,即所有本科生,不分专业,都要修习的通识性课程。

也许在不少人看来,教学等于传授知识,无非是讲课、测试、评分。实际则远非如此。教学对我而言是一种全新的智识训练,尤其是通识课。历史教学中,介绍知识固然重要,但面对美国本科生,特别是非历史专业,甚至非文科专业的本科生,更重要的是教会他们如何批判性地理解过去,如何把思考方法应用到对现实问题的分析上。历史不是背完就忘的死的知识点,而是鲜活地存在于我们对现实的认知当中。因此,历史教学不仅是以通俗易懂的方式传播信息,更是要提出一种观察和思考的角度,让过去与现实产生关联、生发意义。教学必须从受众,而非研究者的角度,去呈现思考。

职业化的历史研究,往往针对具体而微的题目;教学则逼使研究者从相对狭小的领域中走出来,为更宽广的时空脉络提供解释。而拓宽视野、进入陌生,又是对研究最好的刺激,能让我对自己熟悉的课题不断产生新的联想,发现新的意义。“教学相长”的含义,便在于此吧。从这个角度上说,上课也好,写作也罢,都不是由上而下地“普及”知识,也不是把复杂历史作娱乐化处理,而是挑战自己是否能用相对简明的材料揭示更大的问题,提出有效的思考路径。

所谓更大的问题,对于我来说,是讨论现代中国何以形成,修正近代以来对本地区历史的一些成见。我采取的视角,是把中国放在区域(东亚)甚至全球的框架中,探讨较长时段中的演变。这当然受到今天区域史、全球史思潮的影响,但另一方面也是教学的需求。美国的大学历史课堂,分量最重的自然是美国史,其次是欧洲史。东亚/中国史地位虽然日益上升,但仍属于边缘。除了少数几所最顶尖的研究型大学,一般学校提供的国别史课程,只能顾及几个最重要的大国。非美国史的学者,往往要承担区域史,甚至世界史的教学,所要了解的范围不能囿于自己研究的国家。当今全球史的领军人物,大都出自正统美国史以外的领域,恐怕和这种教学机制不无关系。

说起来,相比其他区域(比如中亚、中东、非洲),东亚的国别史教学还算是美国课堂中最突出的。因为中国、日本、朝鲜半岛不但有较长的延续性,而且都形成了今天全球化时代重要的国家。但把中、日、韩的历史分开讲述,强化了晚近才形成的民族国家边界,容易过度强调三者之间的差别,而忽视它们内部的多样性,以及东亚社会在长期交往中形成的密切关联。跨国史、区域史、全球史之所以成为越来越多东亚研究者所采用的视角,也是因为它们挑战了僵化的国家边界,拒绝把世界看作是一个个孤立单元的拼贴,而是通过关注人口、物质、制度、思想的跨社会流动,探索东亚社会的有机互动。

美国史学家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曾指出,中国的现代国家进程,只有放在东亚区域中,与日本和朝鲜半岛的同一进程一起观察,才可以更好地理解。本书即大致沿着这样一个线索展开。但需要提请注意的是,今天的中、日、朝/韩,和历史上的中、日、韩并不一致。读者应避免用20世纪形成的民族国家概念,去套用16到19世纪的状况。明清时代中原、朝鲜半岛和日本之间当然有各自的认同,但这种认同相互交叠错落,不是像今天的边境、护照那样界限清晰。最近不少著作都在谈“去中国中心”,突出半岛和列岛在明清之际产生的独立于中原的身份诉求。我想指出的是,它们当时“求异”的努力恐怕和“求同”的努力一样大。我们不应把这种身份与以国籍标志的民族主义混为一谈。描述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和转化,正是本书的任务之一。

与此相关,我也恳请读者不把“中国”“日本”“朝鲜/韩国”这些概念作本质主义解读。本质主义假定在“外部文明”到来之前,存在一个固定不变的“本土”(indigenous)传统。常有论者致力于向内寻求中国/东亚的“核心”“精髓”,以找出一套独立于西方的文教制度,比如汉字、儒家,以及(本地化的)佛教等等。可是文化一刻不停地在变化,总在内外互动中吐故纳新—就好像源于印度的佛教被逐渐内化成本地信仰一样。我们今天认为的“传统”,大多是到了晚近才重新发现或发明的(想想《弟子规》或者“汉服”),很多特征是参照“西方”而刻意塑造的(比如“西洋画写实,中国画写意”)。这种逻辑和殖民现代性逻辑一致,并不是历史实相。本质主义的“西方”和“本土”,就像殖民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关系一样,看似对立,实则是一体之两面。“东亚”“中国”“日本”“朝/韩”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内涵。这些概念是在区域内部交往以及区域与外部互动中逐渐形成的。塑造它们的过程远没有结束,未来也一定会有旧的内容被舍弃,新的内容增添进来。唯一不变的,是对它们的不断定义、否定、再定义。也正因如此,关于东亚的历史书写,乃至任何历史书写,都是进行时而非完成时。在几年的教学和写作后,最初的一些认知已经需要进一步反思。所以这本小书呈现的不是定论,而是思考的可能。它欢迎讨论、批评、纠正和补充。

感谢单雪菱、杨晓燕两位编辑,没有她们的鼓励、支持(以及怂恿),就不会有这些文字。不少篇章曾得益于和朋友们的讨论,在此特别鸣谢王元崇、张杨、刘文楠、杨成、张昕、周宇、张平、苏福兵、丘培培、王立平、田耕和蔡伟杰。我夫人赵燕灵常常是第一位读者,对我的文字提出过诸多修改意见,时刻提醒我避免语言的生涩和学术化。发表在澎湃的文章得到过许多读者的批评指正,使我有机会订正错谬,在此一并致谢。2017年11月于巴尔的摩一 亚洲反题1. 何为“东亚”?为何“东亚”?

1885年,日本明治十八年。在3月16日这天,东京出版的政论新闻《时事新报》上,刊载了一篇没有署名的社论,题为《脱亚论》。文章提出,日本要与西洋文明国家共进退,要拒绝与中国(支那)、朝鲜这样愚昧落后的“恶邻”为伍。

这篇文章在今天广为人知,一般认为其作者是维新思想家福泽谕吉。不过关于这点,学界还有争议。更重要的是,和我们的想象相反,它发表后影响甚微:直到1933年收录于《续福泽全集》,它再没被人提起过。日本学者重新发现《脱亚论》,并且把这篇2400字的小文和近代日本的国家走向相互印证,是在二战结束后的20世纪50年代。而它成为讨论焦点,被普遍认定为日本走向近代、走向殖民侵略的先声,更晚至20世纪60年代。尽管文章被长期遗忘,但因“脱亚”二字形象地概括了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某种心路历程,所以在沉睡近百年后幽灵般苏醒。它迅速成了一个符号,象征一个国家(日本)对其所置身的共同体(亚细亚,或者东亚)曾经的态度。而对《脱亚论》的重新“发现”和讨论,则表现了一种特定时空中的历史思考。

2015年,中国高调纪念了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此时距《脱亚论》发表,正好是130年。东亚近现代诸多转折性事件,在2015年都是整年纪念:中日甲午战争结束120周年,日俄战争结束110周年,以及二战结束70周年。它们分别标志着东亚传统宗藩体系的崩溃、日本确立东亚霸权,以及此霸权的终结。对这几件事情的记忆,可以串联起一个半世纪以来的东亚历史。那么,我们对于自己所处身的国家和区域在这130年来的际遇,应该有怎样的理解呢?

我想从“脱亚”的“亚”字说开去,先看看我们和这个“亚”,或者具体说是“东亚世界”,是怎样一种联结。为什么我们是“东亚”?“东亚”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

小时候学世界地理,都说世界有“七大洲”:亚、欧、非、大洋、南美、北美和南极洲。这貌似是个客观的自然地理描述,但是摊开一张世界地图,疑问就来了:其他大洲都边缘清晰、相对独立,为什么欧洲和亚洲明明属于一个大陆板块,却被分成两个“洲”?是,乌拉尔山脉、高加索山脉、黑海和土耳其海峡这些“天堑”,构成了欧亚的地貌分界,可第一,它们并不比喜马拉雅山更有地理分隔意义;第二,也并未成为东西交往的屏障,怎么就成了洲界呢?搞得今天“横跨欧亚”的大国—俄罗斯和土耳其—很闹心,时不时纠结于自己姓“欧”还是姓“亚”。

所以,与其说“亚洲”是一个天然的地理单位,不如说是人为的认知单位(当然严格说起来,其他“洲”也是)。制造这个亚洲概念的,是它的邻居—欧洲。“亚细亚”(Asia)一词来自古希腊语,意思是东方。这个“东方”最早仅指希腊毗邻的所谓小亚细亚地区,后来逐渐扩大,变成了涵盖地球上近30%的陆地面积、超过60%人口的超大区域。在历史沿革中,“亚细亚”又包含了“中东(又叫近东,此概念还含北非)”“远东”等次区域。我们今天所说的“东亚”,就和“远东”有较大重叠。经过了20世纪后半期的去殖民化运动,“远东”这个明显带有欧洲中心主义色彩的概念,在创造它的欧美知识界,被逐渐抛弃,代之以似乎更为中性的“东亚”一词(今天“远东”大概只在俄罗斯还作为官方概念使用)。可是较真的话,东亚(East Asia)从词源上讲,就是“东方的东方”的意思,屁股还是坐在西边的。

住在东亚的人本对“东亚”不明就里。尽管早在16世纪,欧洲传教士就带来“亚细亚”这个新鲜词,也没人说:好吧,咱是“亚洲人”或“东亚人”了。东亚人接受并自觉认同“东亚”标签,也就是从《脱亚论》发表的那个时代才开始的。而这种身份的逐渐清晰,正是形成于和“欧洲”的互动。

在19世纪的欧洲,“东亚”或者“亚洲”,并不是个单纯的地理存在。伴随着资本和殖民扩张,这个地域被赋予时间性,成为一个历史和文明概念。德国哲学家黑格尔(G. W. F. Hegel)大概是最早把各大文明区域纳入时间序列的人之一。这位唯心论者把世界历史归拢到一个“绝对精神”自我实现的阶梯过程,而各大文明在这个过程中占有不同的位置。他认为,中国和印度文明就像心智未开的儿童;近东文明(埃及、叙利亚)则像刚刚成长的少年,而且它们因为先天缺乏“自由意志”,所以停滞了,再长不大;希腊文明算是青年;而罗马文明才标志人类历史的成年。接下来,“绝对精神”在日耳曼世界的基督教文明那里达到最高峰。黑格尔认为,最终所有人类历史都要沿着这个路径达致“自由”,无一例外。

马克思(Karl Marx)一生受黑格尔哲学影响,他继承了黑格尔历史哲学中的时间性,但对他来说,物质生产才是最本质的历史动力,因此人类历史是个生产力不断进化的过程。欧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迄今最先进的生产方式,虽然它最终会被消灭,但其他生产方式也必然先要被资本主义取代。马克思把最为典型的前资本主义农业生产,命名为“亚细亚生产方式”,其中由大规模灌溉需要而产生的集权性统治模式,导致社会过于稳定而缺乏发展动力。相对于黑格尔的全然蔑视,马克思对亚洲的态度比较复杂。一方面他抨击欧洲资本主义对亚洲的残酷殖民,另一方面则认为亚洲只有借外在冲击才会发展出资本主义,并最终加速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灭亡。

在黑格尔和马克思那里,亚洲是专制、落后、愚昧、停滞的,反衬出欧洲的自由、先进、文明和进步。欧洲人对亚洲/中国从赞美转为批判,虽滥觞于法国的孟德斯鸠(Montesquieu),但19世纪之前,还没有谁把地理上的“亚洲”看作是人类“大一统历史”中的初级阶段,一个时间性的存在。此后,社会学鼻祖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也分析了中国、印度等亚洲国家的宗教,以论证为什么“资本主义精神”只存在于奉行基督新教的国家。虽然韦伯没有把亚洲作为时间概念处理,但和黑格尔和马克思一样,亚洲实际上是作为欧洲的反题(antithesis)来提出的。也就是说,亚洲存在的意义,在于证明欧洲何以是欧洲。1885年《脱亚论》,某种程度上体现着黑格尔以降欧洲思想中的这一“亚洲反题”。

从那时起,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等地,一批接触欧洲思想的知识分子才开始明白:“哦,我们是亚洲人。”其实相对于“脱亚”论,在明治中后期的日本,建构一个以日本为轴心的亚洲共同体,以拒斥欧洲殖民的呼声,倒是有着更大的市场。日本近代的“亚细亚主义”,以种族对抗、文明竞争为核心,勾勒出一个反东方主义的东方主义幻象。这一思潮随着日本国内国际局势的变化而逐渐走向政治舞台,最终演变成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扩张野心。但早期中国、朝鲜、印度的民族主义者,因为“亚细亚主义”蕴含的鲜明的反抗意识,都曾受到过它的激励。

二战结束后,反殖民浪潮席卷全球。获得独立的新中国,坚定站在被侵害被压迫的国家一边,把自己的历史命运和责任,自觉放在“亚非拉”民族解放的大框架下。此时中国对“亚洲”的身份认同,既不是地理的、文明的、种族的,也不是意识形态的;“亚洲”是象征第三世界革命的政治标签。“亚洲”本来是别人眼中的他者。但东亚人拿来这个概念,反客为主,把他者变成主体认同了。日本近代的“亚细亚主义”和中国的“亚非拉”革命观,标志着东亚人对“亚洲”概念的转化和创造。在很大程度上,自我认定的“亚洲”也是以欧洲(或者“西方”)为反题的。当然这里的欧洲/西方同样不是地理概念:“亚细亚主义”中的西方是种族与文明,第三世界理论中的西方代表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

这个漫长的转化过程,在我看来,和所谓的“现代化”(日语中叫“近代化”)息息相关,它是内外合力的结果。不过,在欧洲中心视角的长期影响之下,《脱亚论》中“亚洲反题”式的自我认知,在所有东亚国家都曾经很流行。有一种对《脱亚论》的简化解读,就是把“现代化”和脱亚等同起来。直到今天,很多人还习惯以“愚昧、封闭、野蛮、专制”这样大而无当的帽子来否定东亚的历史经验,其内在逻辑和“脱亚”一脉相承,甚至在智识上更为懒惰粗暴。在今天,为数众多的中国、日本、韩国知识人已意识到,“东亚”这一蕴含丰富可能性的历史载体,应该超越和欧洲/西方相对的维度,超越近代130年的历史。我们需要在更长的时间段、更广阔的视野中,来检视东亚(以及东亚中的每个国家和社群)何以成为自己。因此,探讨“发现”(甚至可以说“发明”)东亚的轨迹,就是从一个新的角度,探讨我们的现代命运是如何发生和展开的;今天的身份认同(不论是国家、民族,还是区域),又是如何在这个过程中被塑造的。“东亚”的概念虽属外来,却嫁接在这个区域的内部资源上。而我们更熟悉的“中国”“日本”“朝鲜/韩国”的概念看似内生,其实有很强的外来性和互动性。下面就谈谈这些概念是怎么回事。2. 中国不是China,日本不是Japan

假想一下:你生活在古代—比如明代吧。一天,打西边来了个神父,向你打招呼:“你好,我是葡萄牙人。”你怎么回答呢?你多半不会说“你好,我是中国人”,而会说“我是大明国人”。因为那时,“中国”还不是国家的名称。清朝以前的更多时候,“中国”是指相对于周边地区的“中原”地带,有时也指相对于“夷狄”的“华夏”集团。

那么,假如你生活在高丽王朝时期的朝鲜半岛呢?同样,你会说“我是高丽人”,而不会说“我是朝鲜人”或“韩国人”。如果你是个战国时代的日本人,你大概有了“日本”作为群岛上大大小小政权/国家总称的意识,会说“我是‘霓虹’(Nihon)国人”。但是葡萄牙神父可能会有些恍惚,因为他只听说过“Cipan”或者“Jepang”,要费点力气才能把“接棒”和“霓虹”联系起来。“中国”这个词出现得很早,但用来称呼我们这个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的东亚多族群国家,是晚近的事情。否则黄遵宪、梁启超等也不会感叹中国有国无名。这个要仔细说起来,怕几本书都说不完。我们只需要记得一点,那就是“中国”是个不断发展演化的概念,就像它的幅员、人口和族群一样,也是不断在变化的。现在的人们已经习惯于用近代主权国家体系中的民族国家(nation state)观念,来理解中国,可中国以民族国家面貌出现,也不过就是一百来年的事情。说“中国历史悠久”,当然没问题;但要注意,悠久的这个主体,其实在每个时期都有差异,不能拿现在我们有的(或没有的),去套用这个不断演化中的主体,否则会时空错乱。同样的道理,对别的国家也是一样。

今天朝鲜半岛上有两个国家实体,朝鲜和韩国。“朝鲜”来自于半岛上延续时间最长的王朝(1392—1910)的名字。开辟王朝的李成桂拟了两个国名,拿给明太祖朱元璋裁定。朱元璋选了“朝鲜”。而再往上追,则来自中国史书中记载的半岛北部国家“箕子朝鲜”及“卫满朝鲜”。一般认为“朝鲜”取“朝日鲜明”之意。“韩国”一名源自半岛南部、中国史书中统称为“三韩”的古代部落国家。中日甲午战争后,朝鲜王朝脱离了与清国的宗藩关系,曾短暂改国名为“大韩帝国”。二战后南北分裂,两个国家都宣称是半岛唯一合法政权,互不承认。因此韩国称朝鲜为“北韩”,朝鲜称韩国为“南朝鲜”。是朝还是韩,有着强烈的政治含义,不能用错。汉语中有时会看到“北朝鲜”或者“南韩”的误用,其实无论南北都不这么说。

和半岛国家一样,早期日本的历史,是记载在中国史书上的。日本列岛政权和汉朝接触时,自称为Wa,汉廷以“倭”字表记。这个倭,只是当时列岛诸多小国之一。他们后来觉得“倭”字不雅,改为“和(Wa)”,并以“大和(Yamato)”为名。大约7世纪前后,大和势力北扩至本州北部,改国名为“日本(Nihon)”,即太阳升起之地。很明显,这样起名字,和“朝日鲜明”一样,是说给西边的人(也就是大陆上的人)听的。如果日本人碰到夏威夷人,当然不能说自己来自“日出之国”。可见,虽是自命名,视角却在中国,是在和东亚大陆的交往中产生的。早期日本人当然也有从自己视角出发书写的身份,比如成书于8世纪早期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历朝著史,都是为给政权找个神圣的权力来源,因而越溯到上古,就越是神话。据这两本书,大和政权的天皇家族一脉,源自天照大神。神话时代对日本的命名有很多种,比如“丰苇原中国”,或者“丰苇原千五百秋瑞穗国”。不过这些命名本是神话产物,也就不像“日本”那么被大家普遍接受。

前面谈到过,“东亚(East Asia)”是个外来概念,本地人很晚才接受这么一个分类,并加入自己的理解,塑造身份。同样,西欧语言中的“中国”“朝/韩”“日本”(以英语的China、Korea、Japan为代表),也都不纯是中日韩的本土概念。想想,中国人啥时候自称过“拆那人”?那么这些概念又是怎么来的呢?“China”一词,目前较通行的说法是来自梵语中“Cina”一词,可能是“秦”的音译。日本人有段时间称中国为“支那”,亦源于此,起初倒无贬义。欧洲与中原远隔万里,耳闻口传,一是通过印度—波斯带去的“Cina”;二是蒙古西征时带去的“Cathay”(契丹,后泛指中国,现通用于斯拉夫语系)。两个信息来源不一,以致16世纪之前的很长时间里,欧洲人不知道二者指的是一个国家。

Korea和Japan,传说都由马可·波罗(Marco Polo)最早记录。他到中国那会儿,半岛正是高丽(Koryo)王朝。Korea一词在演化过程中虽有不同拼写方式,发音倒近似。风云变幻,如今生活在朝、韩的人都不自称高丽。而韩国语中的“高丽人(고려사람)”则成了一个特定名词,指的苏联中亚地区的朝鲜移民后裔。当然,Korea的好处是不论朝韩,政治中性。日本在马可·波罗那里记为Cipangu。为啥这样拼?用上海话读“日本国”三个字就明白了。估计他是听当时和日本往来颇多的江浙人聊起的。Cipangu转到葡萄牙语,就成了Jepang,再到英语,慢慢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所以这个Japan,是欧洲语言多次转译的中国南方方言中汉字“日本”的读音,跟“霓虹”当然差得远。

字音、字义的转化从来不只是语言变化,背后必然带入新的认知框架和意识形态。当用“China”,特别是用其背后那套认知框架,来讨论“中国”的时候,“中国”自身的变动、杂糅和多元性,就被西欧现代国家体系所强调的那种界限感和同质性取消掉了。特别是在处理帝国(empire)、国族(nation)、族裔(ethnicity)这些议题的时候,China和“中国”之间往往显现巨大的裂痕。“中国”是个多语言、多族群的复合体,但Chinese仅指汉语汉字,很多语境中仅指汉族人。试图用语言文字、人种、宗教这些通行的现代标准来定义“中国”的努力变得无效:使用汉字和崇奉儒家的不一定是中国(比如朝鲜、越南、日本),而中国内部不都是传统的汉字儒教区(比如疆、藏、蒙)。域外学界会提出“清朝是否Chinese王朝”这类问题,作为学术讨论当然可以。但是20世纪以来,政治上操弄“满蒙非支那”“疆藏非中国”,亦屡见不鲜。

无奈在主权国家体系下,China所代表的话语逻辑是唯一被接受的逻辑,有一整套科学、法律、伦理、哲学理论来为这个逻辑背书。不要说域外人士,就是国人自己,在晚清到共和国这段动荡时期,在试图糅合China话语和“中国”经验时,也困惑于两者间既联结又矛盾的关系。很多人试图以现代西欧标准定义中国,总不得要领。当然,这绝不是说“中国”经验多么独特。正相反,变化、多元和交融杂糅,是所有国家、族群的共性。汉人、日本人也好,朝鲜/韩国人也罢,从来都不是同质的群体。明确的国族界限是近代西欧产物,但它实际也掩盖了欧洲自身的杂糅性。西欧逻辑是在殖民扩张过程中,和殖民地社会相互碰撞冲击后逐渐塑造的,它当然吸纳了其他地区的经验,只不过最终还是要为霸权服务。同理,中国也吸纳、转化了许多西欧逻辑(比如民族主义),才成为现在的“中国”,只不过这套逻辑的局限性在21世纪日益凸显。

在这个意义上,如何超越China,把“中国”的经验汇聚成有普遍解释力的话语,实在是个大课题。把中国(以及日/韩)放在区域和全球的框架中认识,是很多人正在尝试的一个方向。法国史学家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说的“没有法国史,只有欧洲史;没有欧洲史,只有世界史”,或许就是这个道理吧。3. 浪漫化亚洲·最后的武士

从18、19世纪开始,亚洲被当作欧洲的反题,成为“文明”的反面。那么顺理成章地,当所谓文明的诸种病征显现,这个亚洲又莫名其妙地被赋予一种拯救性。物质过剩了,就到印度宗教里寻找“灵性”;城市生活空虚了,到西藏雪原皈依“智慧”。所以很多时候,我们看到“亚洲反题”不光是愚昧、落后、封闭、保守,它也可以是落后得很浪漫的,保守得很坚忍的。停滞的“亚洲”与浪漫的“亚洲”貌似矛盾,却相辅相成:因为是停滞的,所以千万别变化,停在那里最好,否则就被破坏了、被污染了、被现代荼毒了。这个时候,亚洲成了一种怀旧的创意、异域的乡愁。当然,这种创意和乡愁跟现实或历史并无联系,而且它无关欧亚,更无论东西,“亚洲”不过是“现代”人集体发明的另类“传统”。很多时候,真实的历史被这种虚构的“传统”取代了。

文艺作品中的这种拯救式反题比比皆是。美国影星汤姆·克鲁斯(Tom Cruise)主演过一部电影《最后的武士》(The Last Samurai)。它以日本维新时期,明治政府与西乡隆盛之间的斗争为蓝本,力图表现日本武士对荣誉和传统的殊死坚守,和对非人化的工业文明的悲壮抵抗。汤姆·克鲁斯扮演的美国军官,因为目睹现代化军队屠杀手无寸铁的印第安人而迷失自我—铺陈了“现代病”的母题。他被请到刚刚开始维新的日本,帮助训练新式军队。而维新政府的第一批敌人,则是一群由胜元盛次(以西乡隆盛为原型,渡边谦饰演)领导的、拒绝西化、护卫传统的武士。当然,和许多好莱坞电影一样,代表现代文明的美国军官,最终被代表东方传统的武士们感化,自觉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又是一起学剑道,又是借此找回了自我……尽管工业化的枪炮最终把武士们无情碾碎,但英雄片嘛,一定是需要悲情才有英雄的。

影片里,现代和传统的矛盾焦点在于“火器”。火器代表工业文明,而拒绝使用枪炮,则代表武士高贵的荣誉感。有段美国军官和英国记者之间的对话,十分点睛:

记者:胜元从不屈尊俯就(dishonor)使用火枪。

军官:他不用火枪?

记者(笑了笑):要知道对那些老派家伙来说,胜元是个英雄。

传统与现代的挣扎当然可以是表现主题,不过这种挣扎无论如何也跟用不用火器不搭界。实际上,火器在16世纪后期就风靡日本,不要说打仗的武士,就是更高阶层的大名们也对各种新枪械趋之若鹜。

1543年,一艘从明朝驶出的走私船遇到台风,漂流到日本九州南部的种子岛。船上除了明人(五峰)外,还有几个被日本人称为“西南蛮种”的葡萄牙海员。根据南浦文之在17世纪初记述的《铁炮记》,当葡萄牙人向岛主种子岛时尧展示了名为“铁炮”的火绳枪后,立刻引起时尧的极大兴趣。他以重金买下两支枪,并虚心求教制造技术,“朝磨夕淬,勤而不已”。种子岛制作的火绳枪迅即声名远播,所谓“一发而声动扶桑六十州”,而且“复使铁匠知制之之道,而遍于五畿七道”。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种子岛”(Tanegashima)就是日本火绳枪的名字。

时值日本战国时代,群雄并起,大小火枪迅速批量生产并装备各大名的军队。日本人对枪械还多方改进(比如可以在雨天作战),并逐步完善了战术战法。火器的使用大大改变了日本政治生态,在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统一战争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不但如此,丰臣秀吉1592年发动侵朝战争时,日军也是因为有武器方面的优势,在战争初期势如破竹。同在东亚,明朝的军队整建制配备火枪,远远早于日本;从葡萄牙人那里引入并改进的佛郎机炮(一种早期滑膛加农炮)多次在战场应用。朝鲜陆军虽弱,海军的火器配备则优于日本。三国在早期热兵器使用上,完全站在世界前列。很难想象,在你死我活的战场,有谁会放着更有杀伤力的武器不用。一个基本常识是,军事需要总是人类技术革新的最主要动力之一。

可见,说火器有违传统精神,为日本武士所不齿,满足的不过是好莱坞对东方的香格里拉式幻想。这里的亚洲“传统”貌似正面,但仍是把西方和东方按照时间序列对立起来,把传统和现代作一个非此即彼的价值区分。在资本席卷全球的今天,这种东方主义浪漫也同样被一些东亚人内化,他们以自我香格里拉化的方式,参与着把自身打扮成异域的努力。

因此,谈“发现东亚”,如果只是要去发明一些东亚的“特有”的“价值”“道德”“传统”,那并没有脱离欧洲中心论最根本的二元对立逻辑。我们努力的方向,应是回到本地的政治、经济、社会、思想脉络中,来探讨东亚的“现代”演进。

比如,我们不应先预设“日本武士精神拒斥火器”的文化本质主义观点,而是问为什么日本在16世纪已经发展出世界领先的火器装备,却没有保持到19世纪。“精神”无法解释变化,相反,精神本身是随经济、社会、政治的演进而变化的。

在16、17世纪,火器的掌握足以改变战争进程,因此任何政权都需要保证对这种高效武器的绝对控制—这和今天的国家严防“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是一个道理。统一日本后的德川幕府,最担忧的事情,莫过于各大名割据一方、拥兵自重,重蹈战国覆辙。因此幕府采取一系列措施,削弱地方大名的财力、军力。在武器制造方面,严格限定枪械作坊的数量、所制造枪械的数量,以及可以配备的军队数量。日本在江户时代承平两百多年,不但大规模内战没有再发生,而且在驱逐了葡萄牙和西班牙人后,外部威胁也大大降低。大规模枪械生产的经济环境和安全需求都不复存在。结果,不但制枪匠人日益稀少,生产的少量枪械也朝着精美而非实用的方向发展。

美国历史学者Noel Perrin就此写过一本小书《弃枪》(Giving up the Gun)。它特别有启发性的一点是:我们长期以来总认为历史是有个特定方向的,即由后进到先进、蒙昧到科学、低级到高级,可历史并不按照这个有特定目的的线索展开。根据时代环境的变化,人们在发展了许多技艺的同时,也抛弃了更多技艺。历史的演化形态不由我们规定,任何一种现象都是特定环境下的产物。要解释现象,必先解释产生它的环境。

就火器而言,它是“东亚现代”开端在技术方面的一个指标。枪炮在本地区的应用,推动了东亚权力格局一系列大震荡,一个新的时代由它间接引入。

那么火器传入时的“东亚”是什么样的?十分笼统地说,是一个以中原的明王朝为“中华”的“天下”秩序。这个秩序在理想上,是以儒家学说的等级建构的:统一的明朝是域内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诸方面的超级大国,也是最大的市场和财富集散地。周边出于各种需要,不同程度地承认差序格局,并在朝贡制度安排下,以各种名义从事多边交往和贸易。和清朝不同,明朝的直接统治区域,并不及于今天中国西北、东北、西南的许多地方,也不包括台湾。虽然有着边贸和政治联系,明朝在多数时候,仍视北方统称为蒙古的游牧政权为敌手,并对东北女真诸部和西南土司实行“羁縻”管理。永乐至宣德年间的国家“探险”活动:郑和七下西洋、亦失哈十巡奴尔干都司、陈诚五使西域,既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蒙元时代的外拓,亦构建了基本的对外联络图景;东南沿海居民对“南洋”(东南亚地区)的大规模移民开发,也会从小说家笔下流露;陆路和海上交错的贸易网络,连通了东亚与中亚、印度洋、欧洲、非洲、美洲。

中原之外,一些政权(如朝鲜、安南、琉球)引入儒家礼制秩序、或多或少接受中原的领导地位。朝鲜是最典型的例子,它从创立之初就奉明朝为上国,使用明朝正朔,引入中原典章制度,意识形态上恪守理学思想,内政和外交实践上也严奉礼法规范。但接受以中原为坐标的等级次序,并不意味朝鲜在自我贬低。在某些时候,朝鲜甚至觉得自己才是中华文明的真正代表,仅仅体量稍小而已。我们可以从15世纪初朝鲜人摹绘的一幅世界地图中略窥其自我定位。《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是朝鲜最早的世界地图,表现了从东亚到非洲的广大疆域,涵盖当时已知的世界。图中虽仍把中原放在偏中的位置,但面积要缩小很多。朝鲜居其右,但面积几乎像最左边的非洲大陆一样大。至于近邻日本,则只是半岛南方的几处小岛。《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 原图制作于1402年的李氏朝鲜。今原图已不可见,仅存的两件复本均藏于日本。此处所载为长崎岛原市本光寺所藏江户时代日本制复本。另有龙谷大学图书馆藏复本。

其他一些国家,虽然在意识形态上也接纳“中华”和“天下”的坐标,但政治上并不奉明朝为上国。典型的就是日本。日本在16世纪之前已经广泛吸纳了汉字、佛教等外来文化,但仍保持着自身政教制度的独特性,在多数时间内采取游离于明朝的立场。其思想中还有非常强烈的本土神道的影响,以日本为神国。它认同等级次序的存在,但并不认为自己在政治等级上是次一级。

火器到来后不久,天主教就随着贸易而来到日本和明朝。通过和来亚耶稣会传教士的接触,明朝和日本一些士人对“天下”之外有了初步了解。很多人认识到,至少在地理上,所谓天下只是更大的世界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以明朝为“中华”的“天下”,仍是当时大多数精英确认身份的重要参照系。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丰臣秀吉的日本人决心更改这个参照系。东亚格局震荡重组的第一波,可从他发动的侵朝战争讲起。二 朝鲜之战 开启东亚现代的“世界大战”1. 下克上:丰臣的抱负

日本天正十九年,公元1591年。丰臣秀吉54岁,得到位高权重的“关白”(摄政)一职已有六年。此时他已基本肃清敌对大名,一统扶桑,但心中仍有两件事情放不下:一是屡次派人与朝鲜沟通,欲拉拢朝鲜攻打明国,可不见回音。二是自己年事已高,却没有子嗣承继霸业。就在当年秋天,他极为宠爱的儿子鹤松夭折,只活了两岁。郁郁寡欢的秀吉只有借出游来排解悲伤。江户时代后期的史家赖山阳在他的《日本外史》中写道,一天,秀吉登上京都清水寺阁,向西遥望,忽然对侍从们说了一句:“大丈夫当用武万里之外,何自悒郁为!”

也许感到时不我待,丰臣秀吉不再指望朝鲜的回复,他把关白职位传给外甥,自任掌权幕后的“太阁”,专注备战。次年春天他突袭朝鲜,兵锋直指大明。明、朝在半岛联手抵抗,直至丰臣秀吉病死、日本败退。这场断断续续打了七年的战争,不但是东亚三个统一国家间的一次“世界大战”,从军事规模和技术角度讲,亦堪称当时的世界级战争。更重要的是,它奠定了其后三百年的区域权力格局,其政治、社会、经济和文化影响至深至远。

此战之后,丰臣势力一蹶不振,东瀛诸岛由德川家康收拾一统,锋芒内敛,开辟了两百六十多年的江户幕府时代。大明和朝鲜则元气大伤,努尔哈赤领导的女真部在辽东迅速崛起,并在此后几十年中攻半岛、结蒙藏、入中原,创立了盛极一时的清帝国。而清朝的政治、经济、文化实践,又令区域内认同于“天下”秩序的各个政权,对作为天下核心的“中华”产生了迥异于前代的理解,自我观和世界观均深刻变化。“天下”秩序表面上维系并扩张,但其内涵已和此前极为不同,更孕育了日后与现代国家制度、国际体系相互吸纳演化的契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从16世纪末到17世纪中的几十年,由朝鲜之战和满洲崛起带来的大变动,是东亚整体步入现代的一个开端。

历史皆有其必然性和偶然性。考虑丰臣秀吉发动的这场战争是如何到来的,需要对当时东亚三国的内政状况,以及三者相互关系,有大致的了解。先来看看日本列岛的情况。

江户时代以前,一个贯穿日本政治百余年的主题是“下克上”。中世的日本是等级森严的社会,代表贵族的“公家”集团和代表武士的“武家”集团掌握实权,世代沿袭。在他们之外还有代表佛教势力的寺院集团。日本的等级制度有个特点:名义上的不可撼动,和实际操作中不断破坏,和谐共处。“下克上”就是低等阶层以强权僭越高等阶层的意思。12世纪镰仓幕府体制建立,以“征夷大将军”为实际掌权者,天皇沦为虚君。但很多时候,将军的权力又被强势的大名取代,大名又被家臣取代……如此等等。有趣的是,不论内部如何动荡倾轧,天皇—将军—大名—武士这一套政治等级体制基本维持。这点和中韩历史上的朝代更替很不一样。

从15世纪后半期开始,日本陷入诸侯争霸的战国时代,(室町)幕府式微,群雄逐鹿。经过一个半世纪的混战,到16世纪后期,尾张地方大名织田信长逐步击败其他豪强,奠定日本统一的基础。他死于兵变后,原为织田家臣的丰臣秀吉(当时叫羽柴秀吉)在内部斗争中取胜,继承了织田的基业,进一步统一了日本。

套用时下流行语,丰臣秀吉大概可算是“屌丝逆袭”的经典案例。同他之前的织田信长和他之后的德川家康不同,秀吉出身农民,本不属统治阶层。但容貌丑陋的他从织田的家仆,逐渐成为战国时代最有势力的大名,最终由天皇赐姓“丰臣”,位列公卿。如果不是因为出身于动荡的战国—一个危险和机遇并存的“下克上”时代,这样的逆袭多少有些不可想象。自然,混战后的统一,上位者最为关切的,当是如何保证权力的稳固,令握有重兵的地方诸侯不再“克”了自己。因此有学者认为,秀吉发动侵朝战争,本质上是为了解决国家统一后,如何巩固地位、消化过剩武力的问题。

这种说法有其道理。不过历史的偶然性在于,如果不是秀吉这样一个个性和野心都爆棚的逆袭者,其他人大概不会有蛇吞东亚大陆的胃口。秀吉攻明之心,在他还是织田手下家臣时就有了。到日本行将统一时,他更是多次表露要横扫大陆的决心。为此他多方联络周边政权,包括琉球、吕宋、高砂国、南掌、暹罗以及葡萄牙属殖民地,要它们称臣并协助攻明。可以说,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战争。1591年,他更借朝鲜使者访日之机,向朝鲜传达了攻明计划,要其为日本前导。

使者记录他“面色皱黑,如猱玃状”,但“深目星眸,闪闪射人”。接见时,秀吉过了许久才出来,没有客套的礼节,只三巡浊酒招待。他着便服,怀中抱着小儿(鹤松),徘徊堂上。鹤松尿了他一身,秀吉笑着唤来女仆,旁若无人地更衣。这一切在朝鲜使者看来极为无礼。辞行时,使者请要国书,秀吉让他们先行,临到离港,才送来一封大逆不道的《致朝鲜国王书》。信里,他先是炫耀平定日本的功绩,然后自我神化,说母亲怀他时,梦见太阳入怀,所以他战必胜、攻必取,创下如此盛业。接着笔锋一转,大谈平生志向:“欲假道贵国,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

当时日本与中国到底是什么关系?在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天下”中,日本显得很游离。日本上一次受中原王朝的册封,是在1402年,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被明朝永乐帝赐以“日本国王”封号。但那一次与其说是日本“接受”册封,不如说是幕府为了把持与明朝的官方贸易,连蒙带哄地“索要”来的。彼时朱棣刚刚篡夺帝位,急需“四夷”认同,就顺水推舟地给了。此后日本与中原以“朝贡”名义进行的勘合贸易断断续续,到16世纪中期就彻底终止了。而即使是室町时代的请求册封,也不过是为了加入以中原王朝为核心的贸易圈而已,并不表明日本在政治上认同中国的“天子”。幕府将军对外称“国王”或“日本国大君”以合中原礼制,对内则仍虚尊天皇。当官方贸易彻底切断,日本统治者哪怕在名义上都再没有认中原王朝为上国。

但是另一方面,长期受儒家和佛教文化浸染的日本,对儒家发源地及日本佛教来源地的中原,有着特殊的情感。日本士人视中国为本国声教的源头活水;在文化心理上的尊崇,和对儒式天下观的认同,是一直存在的。比如,织田信长在夺得本州中部重镇美浓国后,以周王出岐山而推翻殷商的典故,将稻叶山城改名“岐阜”,并以“天下步武”的口号宣扬以武家执掌政权。当然,这是以儒家理论的天下,来类比天皇体系的天下。

丰臣秀吉的中国观,也体现了这种两重性。他蔑视大明,视之为可轻易攻取的对象;但他着迷于日本之外的那个“天下”,认为大丈夫一生最宏伟的事业,就是入主中原,令“四百州尽化我俗”—实际就是取中国而代之,把大明、朝鲜,甚至印度,都纳入日本那个“天下”。2. 礼制天下:明朝与朝鲜的内忧外患

尽管丰臣秀吉1591年已经明告朝鲜,即将兵发大明,为什么仍然没有能够引起朝鲜和明朝足够的警觉呢?根据《朝鲜王朝实录》记载,朝鲜使臣归国后的汇报,就出现了严重的信息分歧。

那次朝鲜派出的通信使团,由黄允吉担任正使,金诚一担任副使。他们1590年4月即从釜山出发,从朝日间最重要的贸易、交通枢纽对马岛开始,且行且住,历时数月才抵达大坂城。此后因日本内战未歇,又待了好几个月才见到秀吉。第二年得国书返回釜山,黄允吉急报“必有兵祸”。而朝鲜宣祖询问究竟时,金诚一的回答则是:“臣则不见如许情形。”还说黄允吉“张皇论奏,摇动人心,甚乖事宜”。国王又问,秀吉长啥样呢?黄答:“其目光烁烁,似是胆智人也。”金却说:“其目如鼠,不足畏也。”信息截然相反。

其实,两位使者在逗留日本期间,就表现出迥异的做派。和黄允吉的内敛相比,金诚一锋芒毕露,处处讲究礼制,遇到日方不合礼法之时,常常甩脸,请辞、不见、不受礼。究其根本,两人分属当时朝鲜党争中的不同派别,黄属西人党,金属东人党,所以意见往往故意相左。结果,朝中官员对日本威胁的看法也分两派。那一年,西人党在立储问题上失势,因此东人党攻击黄允吉,说他有意蛊惑人心。

熟悉明史的人大概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大明王朝和朝鲜真可谓一套体制下培育出来的君臣父子。两个国家认同一个“天下”,奉行同一套宗法制度,穿同一套冠服,连政治上出的毛病都相似。

明朝以程朱理学治国,从意识形态到诸多政策皆是理学本位的。朝鲜在建国之初,即听取朱元璋的意见,打压在高丽王朝时代势力颇大的佛教集团,独尊朱子之学。当然,两国社会情况并不相同,朝鲜的社会分层较中国更为严格,理学的引入更强化了这点。朝鲜臣民分为四等:两班、中人、常民、贱民。出身两班者几乎垄断了正统的科举考试,因此两班也就成为王族以外,掌握实权的贵族精英阶层。明朝的社会流动性则要大得多,尤其中期之后,官方以户籍来固化人口的政策日益失效,而科举取士制度恰恰造就了社会等级的松动。

应该说,在经过元末和高丽后期的社会动荡后,以儒家教化安定士人、鼓励农本经济、稳定国家和社会关系、令君臣权力相互制约,还是颇有成效的。丰臣秀吉入侵时,明朝万历皇帝和朝鲜宣祖都已执政有年。万历前期,文有张居正力行改革,武有戚继光平定边患,明王朝又进入一轮昌平时期。朝鲜经过前期几位明君执政,政权稳定,经济文化皆有很大发展。朝鲜儒学两大领袖,李滉与李珥,均成名于宣祖时期。

但是到了16世纪晚期,两个东亚国家也遇到了不少类似的内外困境,埋下了走向衰败的隐忧。内政上党争、士祸不断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1582年张居正去世,万历借反张官员状告张滥权结党,整肃朝中大批官吏。此后他怠于朝政,竟多年不上朝,君臣不和,已现朋党乱政的先兆。朝鲜则已经经历了几次士祸。宣祖时任用士林派以抗衡勋旧派,士林派后又内讧,分化出东人党和西人党,各立山头,势同水火。党争的根本当然都是团团伙伙的利益,但表面文章则都是阐发义理、弘扬道德,拿礼制法度说事。巧合的是,当时明、朝两国内政论战的一个焦点,都是立储问题。理学最讲究嫡庶长幼的等级次序,立储乃最为紧要之国本。偏偏万历和宣祖都想着废长立幼(万历偏爱福王朱常洵,而非皇长子朱常洛;宣祖则迟迟不立长子临海君为储),搞得士林争议四起,君臣、臣臣间相互掣肘,无心对外。就在丰臣秀吉整顿分裂、强化集权之时,明朝和朝鲜这两个本来中央集权的国家,却是朝纲松懈、难有作为。也因此,不但朝鲜对丰臣的威胁缺乏重视,当消息通过各种渠道(琉球国王,以及在日华民)传到北京时,万历也根本没当回事,简单批复、打赏,发发要求加强边防的公文,如此而已。

但话说回来,明朝和朝鲜的掉以轻心,放在当时东亚地缘政治框架下,倒也可以理解:日本内乱多年,谁也不清楚其近况究竟如何。而在中原王朝的天下体系内,日本地位边缘。过去跟日本有关的麻烦,不过是骚扰沿海的“倭寇”(而所谓倭寇问题,现在研究者的共识是:除了在初期,的确以受蒙古侵袭的日本沿海岛民为主,到后来越来越以江浙闽粤一带私商、海盗、船民为主,间或夹杂一些日本人、朝鲜人和其他人)。倭寇多是流窜侵扰,势力并没有大到会颠覆朝廷,剿抚并用也就解决了。与两个王朝在早期急需应对的蒙古、女真边患相比,并不是那么紧迫。如果不是见到真刀真枪,仅凭丰臣一封口气狂妄的信,没人会相信日本已经是一个崛起的强权。

这倒不是妄自尊大、闭目塞听的表现。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天下”,国家间自有一套对外交往的渠道。但因为这个“天下”以理学为正统,外事往来,自然也要符合这个正统,包括朝贡、册封、互市等等。这套礼制得以推行,当然首先是以实力作为后盾,同时辅以资源、市场和文化方面的保障。比如,明朝初期如果不是将蒙古赶到长城以北,而且有效遏制了北元的侵袭,高丽大将李成桂也不会坚定要与明朝建立宗藩关系,甚至不惜推翻执意与明对抗的高丽禑王,创立朝鲜。

政治制度规范了经济交往,与中国贸易的强烈需求,也刺激着周边政权纷纷希望加入这套“天下”体制,奉中原王朝正朔,并借“天下”的政治正统性处理自身合法性问题。这也就是为什么15世纪初,身为幕府将军的足利义满谎称“日本国王”,和明建立宗藩关系,以便展开勘合贸易的原因。而在这套规范之外的往来,比如走私贸易,虽然也是东亚世界商品、情报互通的重要途径,终归不受国家保护,时不时还要被当作“倭寇”打击一下。

在明、朝、日三国之间,明朝和朝鲜的交流渠道是最畅通的,虽然也时有龃龉,但政治互信和贸易互通最为坚实。明朝和日本之间,勘合贸易断断续续维系了一百多年,在16世纪中期就终止了,官方联系阙如。在这种情况下,朝鲜和日本的联系,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明王朝需要的银、铜,和日本需要的丝绸、图书,正是通过朝鲜得以互通。朝鲜不定期派遣通信使前往日本,而且在釜山等地开设倭馆,供日商居住。

朝日官方交往的前提,是日本要遵从朝鲜所奉行的正统礼制,可日本又是拒绝加入这套礼制的,那怎么办呢?朝日贸易的主要操作者对马岛的领主,就只好玩两面派,伪造篡改官方文书,让两边都过得去。其实早在1587年。丰臣秀吉就通过对马大名宗义智致书朝鲜,要求朝鲜称臣并当攻明先锋。宗义智为了不触怒朝鲜、继续做生意,将此信完全篡改,所以汉城压根不知道丰臣的威胁。类似的事情,对马岛主前前后后干了许多。

不独古代东亚国家的交往讲求礼制,现代外交其实更讲究礼制,只不过两种礼制不同罢了。碰到丰臣这样不把礼制放在眼里的日本人,任何制度都拿他没办法。3. 东亚“国际关系”的记忆节点

丰臣秀吉的侵朝战争及其结果,奠定了近代东亚国家间的基本权力格局。此后三国之间承平近三百年:这是东亚世界和欧洲世界,在近代国际关系史方面很大的不同。有没有大规模战争的刺激,对国家社会的发展走向是大不一样的。此处我们不谈物质层面的演化,先来关注另外一种现象,关于对战争的记忆。

1592年4月,丰臣秀吉集结日本各藩大军,以其中十五万余编为八组攻朝军团,从对马岛渡海,突袭釜山。日军一路攻城拔寨,于5月初占领汉城。朝鲜君臣先出逃到平壤,后至鸭绿江边境的义州,同时紧急向明朝求援。7月,加藤清正率领的日军第二军团,在攻克半岛东北的咸镜道后,渡过图们江边界,劫杀建州女真部的几个部落。丰臣秀吉听闻大喜,指示加藤“今略明地”。鉴于西北方向的小西行长军团尚未攻下平安道,加藤未敢孤军深入,遂退回图们江以南。与此同时,明廷终于确认日本攻朝意在中原,开始渐次派兵马渡江援朝。明朝联军与日本的七年大战由此开启。

时间跳至2014年8月15日。在这一天,韩国史诗大片《鸣梁:旋风之海》(中文译为《鸣梁海战》)打破了此前由《阿凡达》保持的韩国观影人次纪录,并在两天后成为该国首部票房突破一亿美元的国产影片。到同年10月,累计国内观看人次超过1760万(韩国总人口5000多万)。8月15日,当然是现代史上极有含义的日子:日本的“终战日”,中国叫“日本投降日”,韩国称为“祖国光复日”。《鸣梁海战》海报

电影讲述的鸣梁海战发生在1597年10月26日,丰臣秀吉发动第二次侵朝攻势之时。朝鲜名将李舜臣,利用半岛南端鸣梁海峡的险要地势和复杂的水文条件,以12艘板屋船(辅以一些民用船只),阻击了日本数量庞大的先遣舰队。在世界海战史上,这无疑是一次以少胜多的漂亮战役。战中击毙的日将来岛通总,是唯一一位战死于朝鲜的大名。但也有观点认为,如果从战争整体走势看,鸣梁海战没有特别的战略意义。今人所谓“击沉日舰31艘,大破92艘,歼敌九千”的战果过于夸张。李舜臣在日记中这样描述:“贼船三十只撞破,贼船退走,更不敢近我师。此实天幸。水势极险,势亦孤危,移阵唐笥岛。”战斗结束当晚,他转移了阵地。日军主力则继续北进。

历史事件的意义,并不在当时显现,而是此后被选取、记录、书写和建构的。1592年至1599年在朝鲜半岛发生的三国大战,在此后的四百多年中被不断书写和重新记忆,历史叙述混入当代意识,其意义被反复重塑,新的解读被层层添入。电影《鸣梁》安排在7月底上映,并果然在8月15日那天创纪录,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巧合。它借古喻今,映衬出近年来区域政治关系—特别是韩日关系—的黯淡现实。

我们学习历史,与其说是弄清过去“客观”发生了什么,不如说是探讨对过去应有什么样的“主观”认识。因为历史叙述永远是书写者的作品,从落笔的第一个字起,就带有判断和评价,从来没有绝对的客观性可言。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个人在人生不同阶段也有不同的哈姆雷特,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这当然不是说历史上发生了(或者没发生)什么不重要,而是说我们对过去的认知总是和自己的现实经验、价值、情感联系在一起。对过去的解释—发生了什么,如何发生,为何发生,有何意义—往往因人因时因势而异。至于哪个解释更有道理、更能站住脚,那就要靠对史料的辨析、对历史语境的理解,以及眼界胸怀。历史叙述不可能摆脱现实政治的影响;或者干脆说,再貌似客观的历史叙述,本身也是有政治性的。

从意识和认知角度看,朝鲜之战的“现代”意义在于,它成为东亚国际关系记忆的一个重要节点(甚至某种意义上的原点)。表现在:第一,中日韩三国对此战的书写,一开始就指向了不同的方向,直到今天。第二,三国在此后不同时期,总是通过回溯这场战争,来寻求对当下自身命运、民族命运和世界格局的历史解释。尽管材料和研究已汗牛充栋,东亚人对于这场冲突的认知始终分散凌乱,因国因时因势而异。对它的叙述关乎自我身份的认定,随着身份的改变,叙述就改变。

三国对此战的原始记录,就充满了差异和矛盾(比如,各自都倾向于夸大对手的实力和人数),给后世研究和评价带来困扰。更不要说,对战争的性质判定根本不同,导致连一个统一的名称都不存在。

明以来的中国史料,多称呼此战为“朝鲜之役”。明代作者(如茅瑞征)已把它和前后另外两次平定边乱的战争(宁夏、播州之役)合称为“万历三大征”。“征者,上伐下也,敌国(地位相等之国)不相征也。”(语出《孟子》)此后,一旦中原王朝要宣示保护屏藩的道德责任和政治权利,朝鲜之役就成为最为经典的先例。19世纪后半期,清朝派兵平定朝鲜内乱,阻隔日本势力渗透,甚至少数官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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