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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4 14:4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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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军锋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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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党

乡党试读:

半拉野人

梁二闷从小就过继给他的伯伯做儿子,他的伯伯终身未娶,对他疼爱有加,一切由着他的性子来,慢慢地竟养成了个无人可及的怪癖特长:对一切动物都极感兴趣而且深知其习性。无论是和别的娃娃玩耍还是干杂活,他的兜里、手里、笼笼里,总有一些别人看来恶心自己却当成宝贝的小动物,人都叫他“半拉野人”。

小学刚一入学,他的书包里就带着个蛐蛐罐子。课间休息,他在课桌上表演斗蛐蛐。别的娃娃也捉来蛐蛐,咋也斗不起来,问他是啥道理?他很是专业地说:“只有公的和公的才斗,公的和母的斗不起来。”同学问他啥样的蛐蛐是公的,他不屑地说:“尾巴开叉的就是公的。连这都不知道吗?”二年级的时候,他忽然对苍蝇着了迷,看到老师拿着书本拍苍蝇,屡屡拍空,他拿着把小尺子走过去说:“不能乱拍,要照准才能拍到。”说完,一尺子就把苍蝇拍死了。师生们都连呼奇怪,他带有几分得意地说:“苍蝇和老鼠不一样。老鼠有危险往前边跑,苍蝇是掉头往回跑,照准苍蝇屁股后边两厘米处拍才行。”邻居老爷爷家的猫忽然有一阵子不抓老鼠了,不知是为啥。老汉一本正经请教他,他把猫抓在手里看来看去说:“怪不得哩,是你家蛋娃子把猫的胡子剪掉了。”老汉不解其意,问他说:“猫抓老鼠靠爪子,和胡子有啥关系?”他专家一样地解释说:“猫眼睛不好用,靠胡子才能抓到跑着的老鼠。”老汉还是不信,说猫都有夜眼,眼睛还不好用吗?他说:“不信,等你家猫长出新的胡子你就知道了。”过了个把月,老汉家的猫长出了新胡子,果然又能抓老鼠了。老汉激动地对人说:“二闷子成精了。”

那时候农田里很少用农药,黄鼠很多,把庄稼糟蹋得不成样子。无奈之际,生产队发动社员灭黄鼠,灭一只黄鼠给记半个工分。一般社员不懂黄鼠习性,又为了得工分,用水灌,用老鼠夹子夹,还有干脆挖黄鼠洞的,忙活半天抓不到一两只黄鼠。二闷跑去问队长:“抓到死的给记半分工,抓到活的给多少?”队长说:“看把你能的,还能抓到活的?抓到了,一只给你家记一分工。”他抓起队长的手说:“你跟我来,我一会儿就给你抓十几只活的来。”队长动了好奇心,带着一帮子大人跟着他抓黄鼠。到了一处坟包前,队长指着一个黄鼠洞说:“你能把它抓出来吗?”他趴在坟头看了看说:“这只黄鼠在窝里,一时半会不出来。”又走到水渠帮子旁一个洞边,他说:“这是只母黄鼠,出去了,一会就回来,就抓这只。”队长弹弹他的脑袋说:“你得是黄鼠生的,咋能知道黄鼠在不在窝里?”他边从兜里掏线绳子边说:“看脚印啊,出去的和进来的脚印方向不一样,公的母的大小不一样。”他把绳子挽了个圈,放在洞口,一头拴在小树上说:“咱去别的地方下套子,保证抓到不少活的。”队长说:“不去别的地方,就看你咋抓这一只?”没办法,他就和一伙子人远远地躲了等结果。一会功夫,听得一阵“吱吱”的叫声,他说:“套住了。”众人跑去一看,绳子上果然套住个大大的黄鼠。队长说:“你咋知道它会马上回来的?”他说:“它窝里有黄鼠崽子,它出去弄吃的去了。不赶紧回来,崽子要饿死的。”队长一看,这只黄鼠腮帮子鼓鼓的,正不停地往外吐黑豆粒。二闷子说:“这就是黄鼠的运输方式。”队长还问:“得把窝挖开,才能把小崽子弄死吧?”他说:“不用,这是一窝还没长毛的小崽子,还不会自己弄吃的。母黄鼠一死,它们就饿死了。”队长一看,当即决定,让二闷暑假带社员专门抓黄鼠,给记跟大人一样的工分。

二闷子这一身动物本事,使他成了娃娃王,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子娃娃跟上他。也有眼气不服的,找他的别扭,他也不和人家吵架,还是用动物的法子整治他们。供销社主任的娃娃大旗大他两岁,总欺负他。找了个机会,他发动一帮娃娃搞了个公鸡比赛。夜里抓了自家的公鸡,白天捉到场院里,在一头撒上谷子粒,另一头一放公鸡,看谁家的公鸡先抢到食吃。供销社主任家不缺粮食,别人家喂鸡用菜叶子,他家喂米粒,把只大红公鸡喂得又高又大,神气十足。大旗心想他家的公鸡一定能得第一,就高高兴兴抱公鸡参赛。二闷说:“大旗哥,你家的公鸡最厉害,要是在它尾巴上拴上一面小红旗,跑起来就威风了。”大旗不知是计,就答应了。一切就绪,几个娃娃一起放了自家公鸡。别人家的公鸡径直冲谷子粒跑去,那只大红公鸡刚跑几步就惊慌失措惨叫连连,在场院里跑起大圈子来。它感觉有人拿红旗子追,就快跑想甩掉;越快跑红旗子就越呼呼啦啦响。就这样,这只倒霉的公鸡,活活跑累死在场院里。二

梁二闷读到初中,玩动物到了艺术级别,他可以让害人的动物互相残杀而人不费吹灰之力。星期天在家正耍弄壁虎,他伯伯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个事说:“邻家的猫被老鼠药药死了,这几天家里老鼠多了,想办法治一治。”二闷手里玩着壁虎,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夜里就去弄。”黑了天,二闷把灶房水缸里的水淘干,在擀面杖中间粘块面团,再把擀面杖横在水缸口中央。人刚刚入睡,就听见灶房里有扑腾声。二闷到灶房拉亮灯一看,一只硕大的老鼠掉在水缸底。这只遭殃的老鼠,发现了擀面杖中间的面团,顺擀面杖爬过去,嘴还没碰到美食,擀面杖一偏转,它四蹄没抓牢掉了下去。发现大事不妙,拼命地想爬上来,但光溜溜的缸壁一次又一次粉碎了它的梦想。发现有人来,老鼠万念俱灰,放弃了徒劳,翻起单眼皮,瞪起眼珠子一动不动很是壮烈。二闷掐着老鼠脖子把它拎到房间,直溜溜捆到棍子上,拿来针线麻利地把老鼠的肛门给缝上,又放了它说:“全靠你了,走吧。”

过了两天,二闷住在学校没回来。大早上起来的,他伯伯扫院子看到了惨烈的一幕:那只被缝上肛门的大老鼠,肚子鼓得大大的,和五六只老鼠在后院里打斗,片刻功夫几只老鼠都被大老鼠咬死在地。那只大老鼠没心思欣赏战果,惨叫着跑掉了。原来,老鼠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狡猾。它的肛门被缝上了,尽管火辣辣地疼,但并不影响它偷食吃。两天来光吃不拉,肚子可就受不了啦。估计是这家伙想让同类帮忙,由于平时鼠缘不好没有老鼠愿意帮它。或是愿意帮的没有这能耐,这只老鼠腹胀难忍,火气攻心,又受不了同类的“袖爪旁观。”一怒之下,它向同伙发动猛烈进攻。几天下来,老鼠绝迹。“六一”儿童节,班里在操场上表演节目,二闷的动物表演把同学们逗得乐翻天。他抓来几只黄鼠,把它们的前爪按在地上磨掉那一层蜡质,又洗干净抹上辣椒。表演的时候,这些黄鼠被绳子牵着走路。前爪子一着地就火辣辣烧得疼,它们只好前腿高抬,后腿立起,立马进化成直立行走,一蹦一跳的滑稽可笑。他抓来六只麻雀,三只一组,用尺把长的线绳子拴住脚,又连在一起和同学们打赌。问这三只麻雀放飞会是啥结果?同学们异口同声说:“飞走了呗,又没有拴住翅膀。”二闷说声“看好了”,把三只麻雀放了出去。只见这三只麻雀先是振翅高飞,飞到半树高各自东西,你扯我我拽你,谁也跑不了,一起又掉到地上乱扑腾。二闷又把第二组麻雀拎来问:“这次会是啥结果?”同学们说:“和前次一样,掉下来呗。”二闷一笑说:“那就再看好了。”说完,手一松,三只麻雀整整齐齐背向太阳远走高飞。老师也大感好奇地问:“一次掉下来,一次飞走了,都是麻雀,为啥有的笨有的聪明?”二闷解释说:“前三只不是一窝的,当然各走各的。后三只一大两小是一窝,小的跟大的一起回家。”老师感叹地说:“你简直就是有神鬼莫测之术。”

那时候学校落实五七指示,学农学军养猪种地。二闷理所当然进入养猪组。这是一只母猪,繁殖猪崽子就是它的价值体现。遇到二闷,它简直就是三生有幸。二闷把个母猪训练得比人还听话,按照二闷的指令,固定地方吃,固定地方拉,固定地方睡觉,还挺讲究个猪卫生。母猪怀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二闷观察几十天,忽然兴奋地给老师说:“不得了,这只母猪要下个大象哩。”老师以为他胡说就不理他。二闷把这个还没发生的新闻广而告之,一时间震动全校。母猪临产的那天,师生几十人跑去看热闹。这只母猪肚皮很是争气,一连下了十二只小猪崽子,就在大伙因没看到大象出生而遗憾时,老母猪的第十三个崽子出生了。这只小家伙像猪又像大象,鼻子老长,向上卷曲,两只细小的獠牙眦出嘴外,面目狰狞可怕。师生们吓坏了,赶紧问二闷咋回事?二闷很有把握地说:“母猪一窝最多能生十二只崽子,超过十三只就有一只怪物。它不是怪物,还是猪,只不过是返祖了,像始祖猪。这只始祖猪消化功能发育不全,活不了的。”果然,这只怪物猪摇摇晃晃站起来,绕过母猪背想到它妈妈肚皮那里去吃奶,刚走到母猪头边上,就倒地而亡。母猪舔了舔这只怪物猪崽子,又张开嘴一口给吞了下去。二闷眼里含着泪花花说:“它不该出生。它妈妈知道它活不了,就吃掉了它再让它投胎。”三

那时候上高中靠推荐,梁二闷出身好,又是学习五七指示的标兵,很顺利就上了高中。学校里仅有的一台做实验用的显微镜坏了,他大着胆子向教导主任提出自己修。教导主任正在为维修费没着落发愁,听说他不花钱就能修好,就把实验室的钥匙给了他,限他一个月修好。这一个月,二闷除了上课,就是在实验室鼓鼓捣捣,夜里也不回宿舍。一个月到了,教导主任夜里查宿舍,看到实验室的灯还亮着,就推门进去看。夏月天,实验室里热腾腾臭烘烘,操作台上摆满了蚊子、苍蝇、老鼠、蜻蜓等各种动物尸体,二闷赤着背在显微镜下忙活着,连主任进去都没发现。教导主任咳嗽一声,二闷这才发现有人来了,赶紧站起来说:“显微镜修好了,能用了。”主任皱着眉头说:“你把个实验室弄得像猪圈,赶紧打扫卫生,熄了灯回宿舍。”二闷兴奋地说:“蚊子的嘴是由六种器具组合成的,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工具。我再观察一晚上成吗?”看他诚恳又可怜,教导主任默许了,关照他早点睡觉就走了出去。

以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二闷都沉浸在新发现的喜悦里。虽然实验室的钥匙被收回去了,但他依然兴致勃勃地给每一位同学讲他的新发现:蚊子的嘴有两个管子,一根往上吸血,一根往下注射一种特殊液体。这种液体有抗血小板凝固的作用。蚊子叮人痒痒,就是这种抗凝剂在刺激人的神经。蚊子两根管子嘴的尖端,是一组很复杂的器具,有锥子,有锯子,有榔头,还有钻子。蚊子咬人的时候,这些器具高效运转,密切配合,瞬间完成凿开皮肤的任务。在人感觉到痒痒时,吸血已经完成,蚊子远走高飞。老师同学对他的发现感到不可思议,又因为研究对象是蚊子而感到恶心,没人愿意听他这些荒唐的所谓新发现。有个同学说:“你耍动物弄点稀奇就成了,蚊子,人人都恨不得拍死它,研究个啥意思,难道还能养蚊子吃不成?”他越发着急了说:“蚊子还是一种会倒着飞的昆虫,连蜻蜓都比不上呢。蜻蜓只能在空中悬停,蚊子却能头朝东而身子向西飞。”有同学讥讽说:“人也能头朝南身子向北走。倒着爬就是了。”在同学们的哄堂大笑中,二闷孤独离去。

好容易进入了微观世界,新发现得不到大伙儿的认同,二闷很是郁闷。又由于不再让他进入实验室,对未知世界的强烈向往,使得他更加孤独痛苦。下了课,别的同学打球,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实验室窗前徘徊,踮起脚尖往里头看,恨不得一把把那台显微镜抱在怀里。物理老师点拨他说:“现在讲学以致用,你的发现要得到大家认同,就要拿出点实际能用的东西来。”一句话使二闷拨云见日。他兴奋地说;“对着哩,用蚊子嘴的原理,可以改造木匠的钻子,弄出来肯定好用。”从此,二闷有时间就在纸上写写画画,还不时跑到街上的铁匠铺子看打铁。有一天,他拿着一摞图纸对铁匠师傅说:“能不能照图给我打几件东西来?”铁匠师傅看不懂图,说:“要个屁图,拿五块钱来,你要啥我给你打啥。”二闷没有钱,回去好几天闷闷不乐。他伯伯以为是病了,就要他看医生。二闷说:“伯伯呀,你能不能给我五块钱,我就不用看病了。”他伯伯问清缘由,哈哈一乐说:“这有啥难的?看把我娃给愁得。你明天把咱家的羊娃子卖了不就有钱了。”

有了钱,二闷在铁匠铺子守了六个晚上,终于打成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来。二闷把这些东西拿回家,找郭木匠安上木头杆子,穿上皮条,对郭木匠说:“你用它试一试钻木头,看好不好用?”郭木匠深感大奇说:“你弄这东西原来就是个钻子?这样笨,咋能好使?”二闷坚持现场实验。好奇之下,郭木匠叫来徒弟,在二闷的指导下钻木头。只见拉动皮条,钻子一阵怪叫,钻头呼哧呼哧往木头里扎。连试几次,一次比一次好用。停了钻,郭木匠师徒二人激动万分。老木匠眼里含着泪花花说:“好娃哩,你是个神人,你就是鲁班爷下凡了。咱木匠人老几辈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叫你个娃娃弄成了。你甭走,受我老汉一拜。”说完,拉徒弟跪下,真的给二闷一个娃娃磕了三个响头。四

梁二闷高中毕业回乡务农,那时候没有高考这一说。他有文化,也是个小名人,咋说也不能和一般农民一样,生产队就让他干出纳。

关中平原本来少水少鱼,只是由于七十年代中期连年淫雨,地里排水不畅,造成遍地是水坑,慢慢地水生动物也多了起来。这可给二闷提供了研究对象,他有时间就抓鱼逮泥鳅,解剖研究乐在其中。驻大队的工作组是南方人,也只有他敢吃看起来就怕怕的泥鳅。这天夜里,工作组和大队干部喝酒,几杯酒下肚,再加上几个干部拍马屁,工作组有点飘飘然,吹牛说:“我们老家是鱼米之乡,有道名菜上过清宫御膳房,我跟你们露一手。”说完,众人拦也拦不住,工作组在大队会计家亲自下灶房,要做一道叫做“泥鳅拱豆腐”的名菜。一大桶的泥鳅是白天社员抓来孝敬给工作组的。工作组把泥鳅弄干净,和豆腐一起放进锅里煮,又加了不少佐料说:“等会儿你们看个稀罕景。”火候到了,工作组把锅盖打开,看到锅里当间一块豆腐,边上是一堆煮死了的泥鳅。众人看不出名堂,工作组挠着脑门子说:“奇了怪了,你们这里的泥鳅咋和人一样,死脑筋,不会往豆腐里边钻?”大队会计也有点喝多了把持不住,听南方人说关中人死脑筋,不乐意了说:“把二闷叫来,叫你看看关中人灵性不灵性?”

秋天收了庄稼,二闷正在家里剥苞谷。听得有人叫他,甩下活计随来人赶到大队会计家。会计说:“工作组说关中人死脑筋,你给亮一手。”工作组说:“你要是把这道菜做成了,我明天当着全村社员的面,给关中人道歉。要做不成,刘会计请我喝西凤酒。”二闷本来对这件事没兴趣,但听说事关全村人的面子,就动起了脑筋。他看看那道半成品菜,又看看桶里剩下的泥鳅说:“是顺序不对。工作组的做法不对泥鳅的性子。”工作组站起来高嗓门喊道:“你本事大,你说咋样做?”二闷把一块豆腐泡在冷水桶里说:“你先煮泥鳅。”工作组把泥鳅放进锅里用大火烧。过一会儿,二闷试了试水热了,泥鳅在锅里乱窜,猛然把冷水桶里的豆腐往锅里一扔,加上锅盖猛烧大火。再打开锅盖的时候,众人看到,锅当间的豆腐还是豆腐,泥鳅却一条也看不到了,只是豆腐外面露着不少泥鳅尾巴。工作组很惊奇地说:“真的成了,就是这样的。”二闷说:“你把豆腐和泥鳅一起下锅,水热豆腐也热,泥鳅就不钻。水热了再放冷的豆腐,泥鳅热得受不了,就钻进去了。”工作组连喝三杯酒说:“这年轻人不得了,将来有出息。这样吧,我明年把你推荐到公社,参加大学工农兵学员选拔。”至于当全村社员面道歉的事情,连提都不再提了。

第二年夏收过后,大学从高中毕业生里选拔学员。二闷作为全大队的唯一一名预选对象,被工作组推荐到公社。公社革委会主任靠造反起家,没多少文化,还蛮横摆架子。全公社就三个学员名额,有两名是戴着帽子下来的,不选都不成。只剩下一个名额,就看主任喜欢谁了。

那时候农村没有楼房,就是公社盖了栋两层办公楼,洋砖、洋瓦、洋门窗很招眼。二层的半层楼,都是主任的办公室兼卧室。主任按照城里的样子,装上了土水塔、土自来水,还隔出了个洗澡间。美中不足的是,土方法装的下水道经常堵,又没有专业工具来疏通,堵上了就找一帮子民兵拿铁丝捅。二闷到主任的办公室参加面试的时候,正赶上五六个人捅下水道,弄得满身是泥水还是捅不开,正在挨主任的骂。二闷把登记表往主任面前一放,主任拿起来看了一眼说:“你就是那个会弄蚊子苍蝇的能人?”二闷谦虚地说:“耍着还成,也不是个啥能人。”主任一脸横肉抖动着说:“能人还是熊人,看你能不能把下水道给我捅开。立马捅开,我就盖章子你上你的大学。捅不开,回去还打牛的后半截子。”二闷也没说话,走到下水道口的边上看了一会说:“能捅开,你等一会子。”说完,拎起水桶就出去了。半顿饭的功夫,二闷桶里拎着几条大泥鳅走进来。他先给下水道里灌满水,又把一条泥鳅放进去。主任也赶过来看说:“你就是胡毬弄事情哩,人都捅不开,这小东西就能钻开?”二闷刚要回话,就见下水道里咕噜咕噜冒水泡,水也直往下渗。二闷赶紧又往里边灌水,眼看着水就全都流下去了。这边主任一干人还在目瞪口呆,二闷站起来说:“下水道曲里拐弯,人捅用不上劲。泥鳅能钻。只要钻个眼,再一灌水,就通了。以后,再堵了,还放泥鳅。”

主任把文书叫来,拿着推荐登记表给他说:“盖上革委会的章子,上大学就是这位泥鳅他爷了。”文书还问:“还有六个人没面试哩,咋办?”主任蛮横地说:“都定了,还面试个锤子。”

毕先生

关中人把行医看病的郎中叫做先生。毕先生的相貌,在有皇帝的年月,也称得上是有“官相”。他身高五尺有余,天庭饱满,鼻梁笔直,唇红齿白,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仁炯炯有神。他的祖上任过陕西巡抚,正儿八经的从二品高干。不过,也许是他这一支人脉庶出,再往后就没有当过官的,倒落得个世代良医。

毕先生看病有三大绝活儿,就是“脉针药”。说起这三大绝活儿,流传着不少传奇。一农妇年过五旬,忽然呕吐不止,口角长痘。许是家里有人在外面挣工资,还看不上土郎中,就到区段医院检查。查来查去啥毛病也没有,情急之下,才来找毕先生诊治。毕先生把脉完毕,大笑不止说:“喜脉,我行医三十年,尚未闻老藤结瓜。可喜可贺。”该农妇后果然生子。过满月,给他发来帖子,上书“弄璋之喜,汤饼款待”。别人不解其意。毕先生爽朗一笑说:“生了个男孩,请我去吃喜面。”说起他的针灸,更是传得神乎其神。一日,一同行不远千里闻声而来。来时坐在小推车上,说是一腿疼痛悬空,不辞迢迢寻神医救治。毕先生拿出银针,对穴位行针,觉得针滞且涩,行捻若胶似棉,不免吃惊。再观来人,眼角挂有诡秘。毕先生起了针,又换穴位,用虎狼猛针。良久,毕先生说:“无碍了。”来人哈哈一笑说:“浪得虚名而已。我腿无疾,健步如飞,何以猛针疗之?”毕先生冷笑道:“先生抬足一观虚实。”来人腿刚一着地,即大呼痛麻软酥,知道是受到了先生的愚弄,跪在地上乞解。毕先生也没答话,遂用针破解,来人三拱手落荒而逃。

说起毕先生用药,人都知道药本平常,只是药引子千变万化。同样的病,不同年龄不同体质用不同药引子;药引子不对,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

农业实行合作化,毕先生的私人诊所被取缔。他摇身一变,成了大队医疗站的赤脚医生。不过,毕先生对赤脚医生这个称谓大光其火,说悬壶济世,不叫先生倒也罢了,何以跣足?实在有辱神圣。毕先生终生只懂医术,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似乎与他无关。一日,驻队工作组长肚胀难忍,大队书记陪着来找毕先生看病。先生正在给一个老农把脉,半日不语。坐了冷板凳,书记脸上挂不住,急催快给组长先看。先生不急不忙开方子说:“先来后到为有序。”书记还了句:“上下高低分尊卑。”组长也跟了句:“轻重缓急宜辨清。”先生打发走老农,迈过书记直对组长说:“老农病入膏肓,难道组长不久人世?”书记哭笑不得说:“好好好,快给组长看。”先生把完脉,让组长躺在诊疗床上,撩起衣服露出肚皮,用管针治疗。一针下去,一股酸臭之气顺管针空眼冒了出来。书记掩鼻,组长大呼舒服。先生拿来火柴,划着,一点管针,有火苗如豆。众人大呼神奇,先生面无表情说:“酒肉滞胀之气,燃之方消。”

那年月,饥荒如影随形,社员春天都是以糠菜对付,慢慢有了浮肿病。怕死人,大队书记让毕先生想办法救人。先生说:“浮肿不属疾,亦不是病,五谷杂粮有奇效。书记大人不妨一试?”气得书记咬牙切齿。公社主任到大队了解饥荒,以便决定是否上报开仓放粮。早听说毕先生医术神奇,就顺便来看看长年四季总治不好的火爆牙。先生连脉都没有把,就开出一剂良方,说此方为古方,伤寒论都有记载。不过,药虽平常,药引子一定要用苜蓿、槐花、红苕蔓。公社主任拿着方子,琢磨半天说:“是否以开仓放粮为药引更有效?”

别开生面的歌咏比赛

教音乐的赵老师,四十有余,高高的个子,走路有点内八字。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戴在他那眼珠子鼓起来的眼睛上。学校里有一架脚踏风琴,就放在他的办公室兼宿舍里。课余时间,总能听见他的风琴声。弹到动情处,他也不管有没有人,放声歌唱起来,浑厚的男中音,往往盖过了风琴声。

那时候正在搞批林批孔夹带着批儒家。上级有令,不管几年级,音乐课一律要教一首批判儒家神童诗的歌,还要搞这首歌的歌咏比赛。赵老师音乐造诣挺高,识谱能力一般人不及。可是,拿到了这首歌的谱子,赵老师练了好几天,还是找不到教学的要领。校长急了,不断催促他赶紧教唱,不能落到别的学校后面。当着校长的面,赵老师把这首歌曲弹了一遍,刺耳、生硬、音符间相互顶撞的旋律,听得校长直皱眉头,问他:“你弹这首歌,为啥就像牛叫唤?”赵老师无奈地说:“牛叫唤还好一点,至少有几个乐音。这首歌的曲子,简直就是杀猪,一连串的噪音。我实在是不敢教学生唱,生怕唱坏了学生们的乐感。”校长坚决地说:“啥乐感不乐感的,形式服从内容。音乐课也要服从政治斗争的需要。立即教唱起来,一个星期的时间,全校学生都要会唱。”

赵老师没办法,抬着风琴一个班一个班地教。第一个教唱的就是六年级,这个班级有好几名赵老师的得意门生,不管声乐器乐,都有几个在全校有名的好学生。上课了,赵老师让班长把乐谱抄在黑板上,还没有教唱,几个懂乐谱的学生就先哼唱起来。学生们哼着唱着,就乱哄哄一团。文体干事(委员)童玲玲站起来说:“老师,这首歌就不像歌,倒像是喊口号。”赵老师说:“你说像喊口号,你就先给全班喊一个吧,让大家先有点感性认识。”童玲玲试着唱了几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童玲玲不再唱了,表情痛苦地坐了下去。

赵老师叫同学们安静下来,说学好这首歌,也是政治任务,上头有通知,还要搞歌咏比赛。希望同学们好好学唱,在歌咏比赛上为学校争光。说完,赵老师先用风琴弹一遍旋律。这首歌的旋律第一个小节,就是四度音程高度简单重复,还加上了休止符。赵老师的风琴发出了一声声怪叫,刺激得不少同学捂住了耳朵。赵老师无奈地停止了弹琴,开始教学生们理解歌词。他站在讲台上,用教棍指着黑板念道:“儒家神童诗,呸,骗人的鬼把戏。世上无神童,实践出真知。”念到这里,赵老师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无名火,他“啪”地把教棍往黑板上一抽,愤愤地骂道:“这样的混账词,也配给它谱上曲,让它插上旋律的翅膀到处祸害人?我看,这样的混账歌词,也就是只能配上猪叫唤一样的曲子。”说到这里,赵老师把教棍放到讲台上,忘记了自己是来教歌的,当着学生们的面大发牢骚:“现在是咋地了?说话不好好说人话,动辄就是砸烂谁的狗头。喊口号就像是农妇撒泼骂仗,恨不得连人家的祖宗八辈都翻出来骂。有的口号标语竟然说‘你要干革命就好好干,不干革命就滚他妈的蛋’。有的口号是‘砸烂谁的狗头’。请问,人的脑袋,咋就成了狗头?你们啥时候见过一群人批斗一只狗?再坏的人,哪怕是反革命,是地主富农,他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有政治立场。你们看这首歌词,二话没说,上来就照人的脸上吐一口唾沫。这是在唱歌吗?这是音乐吗?它不是歌曲也不是音乐,它是野兽看见猎物在咆哮、在怪叫,是强盗强词夺理的嚎叫,是兽性狂澜的肆虐。我们是文明古国呀,我们的音乐、诗词充满美感,世界上没有几个国家可以相提并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词,没有曲子,读起来也朗朗上口,美不胜收啊。还有音乐,高山流水、阳关三叠,音符乐感像一条河,流过千年韵味不减,余音绕梁啊。”“音乐是一切艺术形式的最顶端。好的音乐对于人,就像春风细雨润心田,能使一个人的心灵纯洁起来,人格高大起来,品质高尚起来,心地善良起来。丑恶歪邪的音乐,无异于谋财害命。请同学们记住,音乐的本质,是对人类的热爱。把仇恨带进音乐,就等于把杀戮播撒世界;所能收获的,只能是血腥。我们为啥要学音乐?就是要用音乐,把自私、贪婪、邪恶清洗掉;让美好、美丽、美感永远占据我们的心灵。算了,快下课了。这首歌再难听,还是要学的。要不然,都过不了关呀。”

赵老师终于把这首歌给同学们教会了,他组织参加的歌咏比赛也在抓紧排练。转眼间,全学区的歌咏比赛在操场正式举行。各学校的歌咏队轮流唱歌,领导们坐在下面打分评判。轮到赵老师的队伍上场了,几十个学生一亮相,就把大家惊得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只见这些学生中,有几个打扮怪异,脸上还抹了灰在扮演儒家。接下来,学生们冲着这几个儒家一跺脚、一戳手指头、又吐了一口唾沫,齐声喊起歌词来:儒家神童诗,呸,骗人的鬼把戏。台下的领导们交头接耳起来,有的说:“这哪里是在唱歌,分明是在开批斗会呀。”有的说:“别开生面,耳目一新。”公社教育专干带头站起来鼓掌喊道:“好呀,充分表达了革命小将对儒家反动阶级的仇恨。”

教育专干的话音刚落,台上学生们的队形一变,那几个灰脸的学生也站到队伍里来。赵老师的风琴一响,学生们优美、嘹亮、婉转、洁净、带着童真的歌声喷涌而出:“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儿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歌声在操场回荡。高大的洋槐树,金黄的叶子飘飘洒洒落下来。

不够秤

“不够秤”是关中土话,意思是缺斤短两不够分量,也指一个人脑子不够数二百五。他原是有官名大号的,他的爷爷是个老学究,给他起了个很儒雅的名字,叫做刘念兹。因他净干些不结果子“没棱水”的二毬事,人送外号不够秤。这不够秤年近而立,也没寻下个媳妇,和他的老子一双筷子光棍对光棍。他膀大腰圆,一身蛮牛力气,更加上总也吃不饱饭的饿死鬼肚皮,人都说他像个叫驴。

有一年公社在村上搞社会主义大集,供销社在街面上摆摊卖元宵。元宵不贵,三毛钱一斤,但要粮票,所以一般农民根本买不起。这不够秤眼看着白生生的元宵,馋得厚厚的嘴唇上掉下来长长的涎水。卖元宵的售货员早知不够秤是个大肚皮,就打趣问:“元宵让你放开了吃,能吃几斤?”不构秤想也不想地说:“五斤。”售货员说:“你要能吃五斤,算我白送。但你吃不了咋办?”不够秤说:“吃不了我就吃你拉的狗屎。”售货员听着不入耳,原想就此打住,但已经晚了,一大群社员看热闹早把摊子围了个里外三层,吵吵嚷嚷非打这个赌。售货员没办法,就说:“你吃吧,吃不完你晚上帮我们收摊,再拉架子车给我们运送一星期的货,不给工分。”售货员还在想着这生元宵在那里煮熟,不够秤早已自己摆开了一溜五包的生元宵开吃。众目睽睽之下,不够秤不停歇,一口气,左右手抡开了一个又一个往嘴里扔元宵。片刻之间,五包包元宵就只剩下五张纸皮皮。

公社时代,大队小队地里种啥庄稼自己不做主,全由公社安排。为了多缴公粮受表扬,公社严格限制瓜果类非粮食作物种植面积,每年都派出统计组下乡调查。统计组到大队后,从每个生产队抽三个人问话。其实,被抽到的都是生产队提前安排好的,反正统计组又不是本村人,好糊弄。三八二十四个被问话的人按照事先编好的数字回答,滴水不漏,啥问题也查不出来。统计组长隐约感到这里头有麻搭,正在寻思咋个查法,这不够秤正好得了队长的令到大队搬广播开会用,一头撞进大队部,让统计组长就给叫下了。统计组长让不够秤坐在对面小凳子上,客客气气地说:“小伙子,我问你几句话,说好了就给你记工分。”不够秤咧着大嘴巴粗粗野野地说:“咱是套上的驴听吆喝。”组长问:“你队上种几亩棉花?”答:“五亩。”再问:“种几亩西瓜?”再答:“五亩。”组长感到有戏,就很满意地说:“很好,是个老实人。”

在不够秤脑子里,说一个人是老实人不是好话。当年有人给他介绍媳妇,第一次见面,女娃问不够秤对自己印象咋个样,不够秤说,能行,咱是揭起尾巴认公母。就这一句话,女娃儿不干了,给媒人回话说不够秤太老实,这门亲事就这样黄了。听到组长说自己老实,不够秤不高兴了,回了一句:“你才是个老实人。”统计组长乐得连声说“撩的太”,也就是很好的意思。组长又接着问:“队上种几亩小麦?”不够秤还答:“五亩。”组长脸带愠色,提高了嗓门问:“几亩苞谷?”不够秤也大了嗓子答:“五亩。”组长一愣,感觉自己镇不住面前这货,就换了口气慢声细语地问:“几亩红苕呀?”不够秤吃软不吃硬,看组长软下来了,很是得意,也用了平常语气回答:“还是种五亩嘛。”组长实在忍不住,心火腾腾往脑门上顶,“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喊:“你队上总共几亩地?”不够秤也腾地站起来。他没有桌子可拍,就“啪”地一拍大腿,大吼一声说:“五亩。”

步进子

步进子好多天都感到心口疼,吃不下饭,浑身有气无力走路都不稳当。大队和公社医疗站都看不出名堂。在老婆的一再央求下,步进子终于答应秋后去县医院看看。

他家穷,老婆过日子也仔细,舍不得花六毛钱坐公共汽车。老婆拉了架子车,拉上步进子,领了刚刚十岁的娃娃,花一天时间走六十里路到了县医院。住不起旅馆,一家人在架子车上过夜。第二天,步进子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看出来老婆眼神不对,步进子起了疑心。趁老婆去厕所哭,他翻出来了诊断书,看了一眼就吓傻过去:他得的是胃癌,晚期。

农村人知道,癌症没得治,也治不起。步进子回家躺在炕上等死。他是党员,又是大队的积极分子,大队干部来看他。书记表扬他政治觉悟高,阶级立场坚定,举报确认了三个“现行反革命”,检举了一个半成品特务分子。步进子一脸颓废,流着泪说:“这管啥用啊。争究了五六年,连个支委都没当上,没有前途。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死了,老婆要改嫁,娃娃没人管。”书记留下两把挂面,说了些宽慰的话就带着干部们离开了。从此,谁来看他,他都用被子蒙着头不说一句话,弄得看他的人挺不自在。

这天午后,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来看他,他还是蒙头不露脸也不说话。眼看队长不自在了,会计说:“不说病了,咱说说年底大队干部咋个动法。”会计一语未了,步进子“扑腾”一下从炕上翻身而起。用力过猛,被子掀起来的风吹得尿素袋子做的窗帘呼呼啦啦作响。他原本黄白的脸泛起了红光,干裂的嘴唇有了水色,双眼露出一股细狗看见野兔子般的光亮,眉飞色舞地说:“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书记是县上的学‘毛选’积极分子,没人动得了他。大队长老婆娘家侄子在县委,下不了台。最有可能下来的是青卫副大队长。他去年在公社发言读错了毛主席语录,没打成右派就不错了。这样的人,长久不了。他下台,最有可能上来的是王专政,人家一篇心得体会让县上广播学习。还有刘革命,复员军人,还是正式党员。刁海燕是女的,有性别优势。公社要大力培养女干部,她这个团支部书记很有可能被提拔起来……”

步进子喋喋不休地自顾自说着,屋子里队长不知啥时候走了,留下会计下巴搁在炕沿子上一言不发看着他。他的老婆在灶房烧水,柴火湿,净冒烟,熏得老婆不停地擦眼泪。

赤背医生

刘建元杂班出身,跟着江湖游医学了几个月治病的偏方,竟然也开起了诊所。合作化以后,和毕先生一样成了大队医疗站的赤脚医生。和毕先生不同的是,刘建元对赤脚这个称谓很满意,说自己自幼家贫穿不起鞋,是光着脚长大的。

刘建元看病就和他的性格一样,说话大呼小叫,动作五大三粗,用药邪门歪道。刘邦顶下涝池挖泥,腿肚子抽筋了,四个小伙子抬着他来到医疗站。正赶上毕先生出诊不在,刘建元大显身手。他把刘邦顶按倒在条凳上,用膝盖压住病人的腿,双手握住病人的大拇趾猛朝上扳。每扳一次,就大声问一句“还疼不疼”?刘邦顶也就杀猪一般嚎叫一声“疼啊”。如此三番五次不见效,刘建元也急了。站起身来,三下五除二脱去白大褂和背心,光着背,让小伙子们死死按住病人,他在病人脚前俯下身去,肚皮顶住光脚,使出吃奶的力气,呼儿嗨吆地压。医生的喊叫和病人的嚎叫响彻屋外。这一幕正好让出诊回来的毕先生看见了。老先生冷冷地说:“赤脚都已过分,赤背更伤文雅。”从此,“赤背医生”就成了刘建元的专用称呼。

刘建元浑身土气,看病用的器械大多是自制的,粗糙不堪。更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自制了一套医疗器械,还起了个十分粗俗的名字叫做“吹牛皮”。就是用生牛皮缝制了一个葫芦状的袋子,袋子口上插了一根竹管,终日挂在墙上不知有啥用处。那时候关中男人吸食旱烟,旱烟性子烈毒性大,不少人得了气喘病。有老农得了气喘病找毕先生诊治,毕先生把完脉后说:“肺胀。”正要开方子,老先生突然眼珠一转对老农说:“赤背先生治疗肺胀有招,不用花钱,可试一试。”老农听说赤背先生治病不花钱,大喜过望,告辞毕先生来找刘建元。本来,气喘属于顽症,毕先生想利用这个机会考验一下刘建元的诊断水平,也有意出出他的洋相。这赤背医生看了看老农,二话没说从墙上把那只牛皮葫芦摘下来递给老农说:“你嘴对着管子使劲儿吹气。”老农鼓起腮帮子吹牛皮葫芦,刘建元手舞足蹈给他鼓劲。一时三刻,牛皮葫芦被吹胀了。刘建元哈哈大笑说:“你能把牛皮吹胀,说明你的肺功能没有毛病。你得的是呼吸道感染,三毛钱的药就能去病。”

毕先生医术高明又好学,亲眼见证了牛皮葫芦的神奇。夜里值班,趁着没人,偷偷把刘建元的牛皮葫芦拿来吹,吹了半晚上也没有吹起来,倒把腮帮子吹肿了。第二天,毕先生客客气气向刘建元求教。刘建元顺手撕了一块胶布贴在牛皮葫芦底部说:“先生再吹”。毕先生一吹,眼见得牛皮葫芦就吹大了。刘建元哈哈笑着说:“牛皮葫芦打了个洞,为的是通气防霉。吹的时候,得用胶布堵上才成。”刘建元得胜傲气出门,毕先生怒骂其“亚如虎狼大夫”。

春季儿童流行黄水疮,毕先生配制了专用药膏,能去根只是见效有点慢。刘建元对毕先生的药膏也很佩服,几次讨教不得要领。一日,刘建元得了毕先生的药膏,不是忙着给人看病,而是三番五次往生产队牛圈里跑。跑了好多次后,刘建元找毕先生说:“你的药膏管用,要是加上我的药引子,效果就更神奇了。”毕先生听他说得一本正经,答应试验一下。刘建元给毕先生的药膏里加上了一种腥味很大的不明液体,调制一番后试用,疗效果然了得。毕先生对刘建元另眼相看,当面称呼他为“一味之师”,意思是一味药材的师傅。又问他不明液体为何物?刘建元得意地说:“春天娃娃得黄水疮,牛犊子也得皮癣。牛犊子得了皮癣,不用治,老牛舔来舔去就好了。因此上说,不明液体为牛的涎水。”

这种药膏为毕先生和赤背先生共同研制,起了个名字叫做“双力膏”,推而广之一直到现在还在使用。

分田到户以后,医疗站也解散了。毕先生老了闲赋在家。刘建元开了个家庭诊所,病人不算少。一日,毕先生闲转到了刘建元开的诊所。两人互问平安后,免不了互相把脉交流。刘建元装腔作势给毕先生把完脉后大呼小叫地说:“先生元气很旺,能活到一百岁哩。”毕先生不苟言笑之人,对刘建元的话不置可否。毕先生给刘建元把完脉后严肃地说:“先生不出二十日,定有心腹大患。”催促刘建元赶紧到省城大医院治病。刘建元大笑说:“我俩明争暗斗二十几年,现在你老了,我也一把年纪了,就不要再斗了吧。”毕先生拂袖而去,悄悄找刘建元的老婆说明病情。刘建元的老婆天天催促他到省城医院看病,刘建元都当耳旁风。

过了十几天,毕先生又来催促刘建元去省城看病。喝着茶,刘建元忽然胸闷气短,瘫倒在地。他得了心梗,人们把他紧急送到县医院还是没有抢救过来,刚刚过了六十岁就死了。毕先生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说没有救活赤背医生,是他行医六十年最大的耻辱。

大厨世家

刘大厨祖辈贫寒,只有两分多薄地,两间瓦房。说不起媳妇,有人给他从武功县领来了个同样孤苦的女娃成了亲。别看命穷,媳妇的肚皮可是很争气,接二连三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大两岁。

地里打的粮食只够吃个把月,剩下的时间,就靠大厨给人家做厨师挣口粮。老年间讲究,有钱人家过个红白喜事的,沥沥拉拉一过就是个把月。刘大厨给人家做厨活,带上老大老二,把老三留在家里。白天娃娃满地跑,夜里父子三人就在大户人家的灶房空地铺了被褥睡觉。刘大厨憨厚老实,不多嘴不多话,再加上一手过硬的红白案厨活,一年四季闲不住。手艺高,报酬就好。做一天厨活,给一斤麦子,还管吃管住,临了再给装一口袋馍馍,四块方肉,个别大方的还给块铜板银元啥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松。

关中人过事,合日子爱挑三六九。这年大年三十,刘大厨从李十三村回来,背了一口袋白面馍馍,还有几块方肉,一家子肉煮萝卜吃了三天。初三一早,大厨就又要出去干活。老婆说:“这回你把娃娃都留下吧,过了破五再教娃娃走。”刘大厨刚一走,没出三服的本家嫂子,人称“母老虎”的就来了。这母老虎脑门上留下个拔火罐子的血印子,迈着双没缠过的大脚,一脚把门踹开,恶魔裹黑风一般,二话也没有,直奔灶房而去。刘大厨的老婆顺叶子赶紧放下怀里的娃娃跑过去,脸上带着颤颤惊惊的笑说:“刚说给你送过去呢,你就来了。”说完,把一个装着半袋子馍馍的口袋从地下搬起来问:“嫂子,要不我给你送过去?”母老虎龇着两颗宽板板门牙,连哼带咽地说:“放着,跑不了。肉在哪里放着?”顺叶子眼不敢看母老虎,嗫嗫诺诺地说:“好我的嫂子,过三十初一,我娘家来人了,肉吃完了。”母老虎哼了一声,把灶房墙上窑窝的帘子拨拉开,伸手就在盐罐子里一摸,捞出块四四方方的熟肉来。母老虎狞笑着,一步步向顺叶子逼近,嘴里骂着:“我就说怪事情哩,你娘家早死绝门子了,哪里来的人?我看你是肉皮子发紧,要收拾哩。”一边说,一边拦腰把顺叶子放倒在地,骑在身上,一手捂住顺叶子嘴,一手在她身上乱拧。顺叶子打不过人家,又被捂上了嘴,挣扎一会儿就乖乖地挨打。

顺叶子大娃娃五岁,正蹲在大门外的粪堆上拉屎。母老虎打人打累了,肩上扛着馍口袋,手里拿着那块方肉往外走。顺叶子娃娃看见了,瞪着仇恨的眼睛,嘴里骂着:“死老婆子,偷我家东西,给你吃屎。”母老虎哪里受过这个气,放下口袋就要打娃娃。这时,不知从哪里跑来条野狗,闻见母老虎手里的肉香,就跑到跟前不走了。母老虎眼珠子一转,恶狠狠地看着娃娃说:“小狗熊货,敢骂我,要你的命根子。”骂完,从方肉上撕下一块肉来,扔到地上让狗追着吃。扔着狗吃着,母老虎冷不丁抓起一块土疙瘩,朝娃娃的裆下扔过去,野狗不知道是块土,还以为是块肉,猛冲过去,把娃娃吓得仰面朝天倒下去,野狗一口咬掉了娃娃的小鸡鸡。

得到消息,刘大厨辞了厨活赶回家,老婆早已经吓傻了,也不知道找先生给娃娃看伤,只是抱着血淋淋的娃娃发愣。大厨赶紧把娃娃送到五里外的郎中家,一番救治,命是保住了,娃娃的小鸡鸡只剩下了半截子。等娃娃从郎中家回来,母老虎拿着四个鸡蛋来了,脑门子上的红圈子一跳一跳像个活物,满脸皱褶子挤成花说:“哎呀呀,娃娃命大哩,只怕是以后成大事情哩。”顺叶子两眼喷火,指着母老虎说:“我娃娃废了,都是你做下的孽。”说着,就要和母老虎拼命。刘大厨赶紧拦住老婆说:“气疯了说胡话哩,嫂子给娃娃当娘哩,咋个能害自己的侄娃子?都是野狗造的孽啊,赶明寻见了,杀了吃肉。”

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刘大厨的大娃娃,从此就叫做狗剩儿。二

话说刘大厨又给小寨子村一户大财东家做厨活,眼看得小一个月时间。财东家的大老婆是个吝啬之人,满屯余粮舍不得一斗。快要完活之际,大老婆差人送来一把鱿鱼到灶房,说是要喝鱿鱼汤。大厨做鱿鱼倒不怯场,只是他发现这把鱿鱼干不比以往。拿鼻子闻了闻,有股子刺鼻的大碱味道。明白这是用大碱发过的,后期又没有去碱味,这等食材用来烧汤,有股呛鼻子味,大老婆的用意是毁了大厨名誉也可以不给工钱。大厨狠了狠心,不得不用绝活对付。从自己的行李包中抠出块大烟膏子来,泡成水二次发鱿鱼。第二天,一品鱿鱼汤端到财东家面前,随着热气腾腾,一股独特的香味弥漫开来。财东家把鼻子凑到汤品子上,鼻子孔紧张地忽闪几下,便迫不及待地用汤匙舀了一匙送到嘴里。汤在嘴里四处转动几下,“咕咚”咽下去,把头抬起来,眯缝着眼睛问道:“我活了五十多岁,啥东西没吃过?这样好喝的汤,还是第一次喝到。说,这汤叫个啥名字?”大厨想了想说:“这汤用鸭子脯肉调出味来,就叫个鸭片汤。”财东家感叹说:“我泱泱文明古国,自有孔圣人食不厌精作训。这个汤,名字雅,合礼数,妙不可言。”说罢,当场赏给大厨五块银元。这五块银元,可值一头牛钱。大厨心里直美,财东家大老婆心疼得直哆嗦。关中大地,从此有了一道名汤,只不过,后人给改成了“鸦片汤”。如今渭南到华阴一带,不少饭店打出的“鸦片汤”成为金字招牌,实实是欺世盗名。这是后话。

大厨得了银元,和老婆顺叶子商量,大娃娃狗剩受过伤,最可怜,拿出一块银元供他上学,剩下的攒着好翻新房屋。大厨常年在外面做活,个把月才回得家来一次。这边母老虎知道了银元的事情,心里恨得直痒痒。她撂下一家子的事情,每天过来和顺叶子拉呱。当然,再也没有打骂过顺叶子。母老虎经常说的话就是:大厨得了银元,又有了好名声,男人有钱就胡来,一定要防着点。还说有个财东家,要把丫鬟说给大厨做媳妇。顺叶子本来不信母老虎的话,可架不住天天往耳朵里灌,就有点将信将疑了。一天夜里,月亮刚刚升起,朦朦胧胧的。母老虎对顺叶子说,今黑了有个女娃从她门前过,穿着白素花衣裳,那就是财东家的丫鬟,要偷偷地看大厨的屋子和院子。说完不久,门外面的路上,飘飘忽忽地走来个半大女娃,穿着白衣裳,到了大厨家门前,停了停,来来回回地走了走,又飘飘忽忽地离去。顺叶子眼直直的,浑身哆嗦着,嘴唇颤抖半天,说不上话来。母老虎看看火候已到,就打个招呼,回家去了。

顺叶子胆子小,性子弱,又没个娘家人撑腰,自觉低人一等。有话憋在心里,又没个人诉说。大厨偶尔回来,顺叶子不敢明着问,递话来试探,大厨又听不明白。实在没办法,顺叶子明着问几回,大厨都是好气又好笑,说是不知道听谁嚼舌头根子。越是这样,顺叶子就越怀疑。一来二去,顺叶子经常丢三落四,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仅仅半年功夫,顺叶子就疯了,整天低头自言自语。大厨感觉有些不对劲,但答应人家的厨活,又不能耽搁,心想到不忙的时候,带顺叶子烧个香,去去心病。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年夏天晌午,狗剩儿在书坊上学,老二跟大厨外出。瞅准了机会,母老虎又来了。她对已经疯了的顺叶子说:“银子可得看好,可不能叫大厨给了别的女人。”顺叶子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回话儿说:“我的银子,放在鸡窝里不叫人知道。”黑了天,母老虎叫儿子搭了个梯子,翻过院墙,从鸡窝里偷走了四块银元。第二天,顺叶子清醒了,忙到鸡窝里去看,银元连同包包都不知去向。顺叶子彻底清醒了,吓得一身一身出汗,知道是上了母老虎的套,又不敢去要回来,还担心大厨回来不好交待。思来想去,没有活路,给娃娃们洗了身子,做了肉臊子面,黑了天又把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放在娃娃炕头。鸡叫头遍,娃娃已沉睡,院子里不知名的虫儿鸣叫。顺叶子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三

刘大厨死了老婆,悲痛欲绝,在家里躺了半个月起不了炕。母老虎自献殷勤,整天照顾三个娃娃。狗剩儿除了回家吃饭,平时在书坊念书,回得家来见了母老虎也是干瞪白眼不说话。小娃娃不到三岁,眼看得不好养活,母老虎就劝大厨把娃娃送给好人家抚养。说是不改名不改姓,将来娃娃大了还能领回家,大厨长叹一声答应了。没想到,这母老虎竟然背地里说好了牙婆子,把娃娃卖了一块银元。这一切,大厨都毫不知晓。等身子骨好一些,大厨把狗剩寄养在书坊先生家,自己领着老二娃娃,又开始外出做厨。

母老虎得了五块银元,有了些积蓄,撺掇自己老汉到榆林贩毛驴。关中本来不缺驴,但本地驴个头大价也高,一般穷苦人家买不起。榆林小毛驴价钱不及本地驴的一半,一般人家三斗麦子就能换回来一头,母老虎家的生意着实兴隆。不到一年时间,赚了四十块银元,成了个暴发户。有了钱,母老虎就显摆起来,五十多岁的人,整天介穿红挂绿,好好的板牙,生生地在外面裹上了一层金箔。新盖了两头流水的火字大瓦房,又娶了两房儿媳妇。要不说暴发户装不得穷,母老虎有了钱,更加飞扬跋扈,竟然不把族长、也就是村里刘姓老财东放在眼里。冬天在地里放羊,把羊放到刘财东的地里吃麦青,还和刘财东家的伙计骂架,骂刘财东死绝户。刘财东唯一的孙子生下来得百日风死了,这可是刘财东最不愿意提的伤心事。母老虎这一骂,硬是给自己家里招来祸端。

话说年关将近,也是土匪盘点一年收成的时候。为了安抚人心,大多在年前抢几把生意,以便大小喽啰拿了回家过年。村子里最大的财东就是刘族长,腊月二十六夜里,几个大钟寨村的土匪到刘财东家半偷半抢,和刘财东护院的拳师家丁打了起来。土匪拿的是火枪,来得慢,比不了家丁的快抢。几个回合下来,土匪伤了三个,被活捉三个。土匪被捉到明堂间,刘财东手捧白铜水烟袋走了出来,吩咐给土匪松了绑,又给伤着皮肉的土匪上了药。刘财东说:“各位英雄,来一回不容易,每人给大洋一块。”土匪跪地谢恩。刘财东又说:“你们要发财,母老虎家就有银子,又没个护院的,去一回,保证不空手。”土匪回去给大当家的一说,大当家的一拍脑门子说:“我咋把这茬子事给忘了?不用抢,绑个肉票就叫他乖乖地把银子送来。”第二天,母老虎的男人收账回来的路上,被几个大汉一口袋蒙了头,扛到大钟寨村子,扔到了红苕窖里。

月近,刘大厨完了活计回家过年。刚一进家门,母老虎两眼红肿撞门进来,披头散发没了往日神气,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大厨出个面,把自己的老汉保回来。说是土匪要一百块银元才放人,家里只拿得出来二十块,眼看两天了,人没见上,也不知死活。

大钟寨土匪歃血为盟的时候,大厨给做过酒菜,有过交情,又是自家人被绑,不好推脱,大厨把娃娃交代好,连夜赶往大钟寨捞人。

大当家的看是大厨来了,亲自迎见,说大厨是个好人,当年那桌子酒菜实在是给面子,就是在那次酒桌子上,他当上了大当家的。大厨是个贵人哩。大厨行过礼,直言说是绑了自家哥哥,求大当家的把人给放了。大当家的眼睛眨巴半天才说:“空手放人坏了规矩不成,看大厨面子,二十块钱放人。”大厨提出要见见人,大当家的答应了。也是忙中出错,土匪把一个蒙着面的人带进英雄堂,揭去头上的黑布口袋,大厨大吃一惊说:“这可不是我的哥哥。”大当家的一看,原来是把党集村的小富户老麻子带了进来。刚要吩咐换人,这老麻子回过神来,一头给大厨跪在地上说:认得大厨,求大厨给说说情,也把他给放了。大厨难为情地看着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倒也痛快,说是看在大厨面子上,不要二十块了,老麻子给五块钱走人。

大年初一,两家被绑的人家交了钱,各自领人回家。夜里,老麻子和老婆专程到大厨家谢恩,带来一干子过年货。这倒也罢了,老麻子的老婆为感激大厨救命省钱,说大厨的邻居老婆婆是她娘家远门亲戚,亲眼见得母老虎把大厨家害得家破人亡。老婆婆胆小怕事,又憋不住秘密,就把这事告诉了她。本来她不想说,可是不说出来,实在是对不住救命恩人哩。

大厨痛哭一夜。再没有血性的男人,也忍受不了害妻之恨。第二天一早,怀里揣上杀猪刀子,要找母老虎拼命。再说母老虎,实在是被大厨行为感动,良心发现,这几天茶饭不思,换了个人一样,和自己的老汉商量着咋样给大厨赔礼。大厨一来,走进堂屋,二话没说亮出了杀猪刀子。母老虎一下子跪倒在地,连抽自己十几个嘴巴子,直抽得嘴角的血滴滴答答流到地上。她老汉也不拦着,陪着流泪。大厨一看,倒没了主意,连声骂着猪狗不如的人,不配活在世上。骂完了,把杀猪刀子扔在地上走了。

当夜,母老虎和老汉带上馍馍酒肉,到顺叶子坟头祭奠赔罪。跪拜完毕,母老虎趁老汉收拾东西,一头撞在顺叶子坟前砖砌的供桌子角上,额头开裂,脑浆子和着血往外喷,立时气绝身亡。四

大厨操劳一生,家里横祸不断,一辈子也没有翻新起房子。土改时,他家分了十亩好地,可惜没有个会种庄稼的人,日子总也好过不起来。合作化以后,大厨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手艺,眼看得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在生产队里混。更让大厨揪心的是,狗剩结婚后小俩口总闹别扭,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老二倒是有人给说上了对象,可是房子紧巴巴的,也没有翻新的能力。送出去的老三,生生给改了姓名,要也要不回来。大厨终日郁郁寡欢。

狗剩读过私塾,又读过国民小学,在农村都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他天资聪颖,又受大厨的影响,耳濡目染,加上搜集翻看关中食谱菜谱,竟也无师自通成为高手。有一年,县里来了工作队,村上招待工作队吃喝,穷得拿不出啥好东西来。请了好几个厨师,都因没有好的食材怕有辱师门,挂勺罢业而去。狗剩自告奋勇,说是只要有肥的猪肉,蒸包子吃也能让县上来的人满意。无奈之际,大队干部答应了。好个狗剩,真的是不含糊。他把肥膘煮熟,又用针扎上眼,用佐料浆上半日,用芡粉面糊拖了,做馅包成包子。又圆又大的包子出笼,蘸了蒜泥辣酱柿子醋。工作组看是包子,脸上没有反应,以为就是吃个饱了事。谁知道,工作队长拿起一个包子,按关中人的习惯一掰两半,包子里边空空如也,大吃一惊说:“难道给我们吃空气包子?”大队书记心中有数,就劝工作队长说:“眼观为虚,口尝为实。”这边队长将信将疑咬了一口包子,顿觉香气进入肺腑,浓烈而不腻,顺口而滑爽,不由自主叫了声好。其他人一见,都掰开包子尝了一口,连声好都不舍得叫,抓紧时间大嚼大咽起来。吃个八成饱,队长把狗剩叫到跟前问:“你这是个啥包子,没有馅,就是个空皮皮,比有馅的包子好吃,有啥妙法?”狗剩嘻嘻笑着说:“这叫明油包子。当年慈禧西逃,到潼关县城,吃的就是这样的包子,老佛爷还赞不绝口呢。”队长又问:“包子的馅哪里去了?”狗剩说:“馅一蒸就化成了油,油又被芡粉和面糊吸收,像纸一样贴在包子里层。”队长细细查看,果然,包子里层有一层油衬,闪闪发亮。狗剩的包子一炮打响,农村又缺文化人,县里工作组一表扬,公社就提拔他当了老师。

狗剩媳妇是城里人,模样周周正正,经人牵线认识狗剩,人都说是好姻缘。可是,姻缘好像挺不合适这对新人。新婚一大早,新媳妇按老习惯早上要给老人奉茶。大厨穿得里外三新,早早坐在堂屋等新媳妇奉茶,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新媳妇出房门,心里暗暗叫苦。不得已,腆着老脸干咳带嗓子催促。好一阵子,新媳妇出来了,脸上泪痕显现。新媳妇跪倒在大厨面前,一声“大呀,你娃好苦命,也把我一辈辈给害了。”大厨还要问,狗剩跑了出来,脸上带着抓痕,气急败坏地说:“土地爷不是神,妖精不是人。这个女妖精,我不要了。”

原来,狗剩被狗咬掉了半拉命根,难做丈夫之事。新婚之夜,两人互生怨气,新娘子说害了自己一辈子,狗剩说妖精女人就是个贪心。狗剩的婚姻仅仅维持半年,媳妇来了娘家人,把陪嫁收拾利索,就要把人带走。狗剩这时倒动了情,把结婚的新被子给了媳妇娘家人,从箱子里翻出来几双女人穿的新鞋子,又把梳妆盒递到媳妇手里说:“难为你了,找个好人家嫁了。甭担心我,我好好的哩。”媳妇接过来梳妆盒,拿出眉铰子,铰断自己几丝头发放到柜桌上,两眼泪汪汪地给狗剩行了个礼说:“你是个可怜人,好好照顾自己,甭吃生冷东西,冬夏四季讲究点饮食起居……”话说不下去了,狗剩把媳妇送到门外大路上,两人挥泪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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