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短篇小说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26 02:3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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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义勤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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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3短篇小说卷试读:

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

吴义勤

当今时代,对经典的追怀和崇拜正在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行为,人们幻想着通过对经典的回忆与抚摸来抵抗日益世俗和商业化的物质潮流。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经典作为人类文学史和文明史的基石与本源,其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认同与阐扬;另一方面,经典的神圣化与神秘化又构成了对于当下文学不自觉的遮蔽和否定。可以说,如何面对和正确理解“经典”,正是当代中国文学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经典呢?就人类的文学史而言,“经典”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它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伟大、震撼人心的文学作品的指称。但是,经典又是无法科学检验的主观性、相对性概念。经典并不是十全十美、所有人都认同的作品的代名词。人类文学史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所有人都喜欢、没有缺点的所谓“经典”。那些把“经典”神圣化、神秘化、绝对化、乌托邦化的做法,其实只是拒绝当下文学的一种借口。通常意义上,经典常常是后代“追认”的,它意味着后人对前代文学作品的一种评价。经典的标准也不是僵化、固定的,政治、思想、文化、历史、艺术、美学等因素都可能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成为命名“经典”的原因或标准。但是,“经典”的这种产生方式又极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即“经典”仿佛总是过去时、历时态的,它好像与当代没有什么关系,当代人不能代替后人命名当代“经典”,当代人所能做的就是对过去“经典”的缅怀和回忆。这种错觉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在“经典”问题上的厚古薄今,似乎没有人敢于理直气壮地对当代文学作品进行“经典”的命名,甚至还有人认为当代人连写当代史的权利都没有。

然而,后人的命名就比同代人更可信吗?我当然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时间会把许多污垢和灰尘荡涤干净,相信时间会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模糊的、被掩盖的真相,但我怀疑,时间同时也会使文学的现场感和鲜活性受到磨损与侵蚀,甚至时间本身也难逃意识形态的污染。我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考古”式的阐释会比我们亲历的“经验”更可靠,也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文学的理解会比我们亲历者更准确。我觉得,一部被后代命名为“经典”的作品,在它所处的时代也一定会是被认可为“经典”的作品,我不相信,在当代默默无闻的作品在后代会被“考古”挖掘为“经典”。也许有人会举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例子,但我要说的是,他们的文学价值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早已被认可了,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间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的文学史不允许谈及他们罢了。

这里其实就涉及了我们编选这套书的目的。我认为,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既是一个历史化的过程,又更是一个当代化的过程。文学的经典化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它需要当代人的积极参与和实践。文学的经典不是由某一个“权威”命名的,而是由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者共同命名的,可以说,每一个阅读者都是一个命名者,他都有命名的“权力”。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或一个文学出版者,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洗和确立过程,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对“经典”的认识,我才决定策划和出版这套书的,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真实同步地再现世纪中国文学“经典化”的进程,充分展现世纪中国文学的业绩,并真正把“经典”由“过去时”还原为“现在进行时”,切实地为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与时下各种版本的“小说选”或“小说排行榜”不同,我们不羞羞答答地使用“最佳小说”之类的字眼,而是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使用了“经典”这个范畴。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我承认,我们的选择标准难免个人化、主观化的局限,也不认为我们所选择的“经典”就是十全十美的,更不幻想我们的审美判断和“经典”命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而由于阅读视野和版面等方面的原因,“遗珠之憾”更是不可避免,但我们至少可以无愧地说,我们对美和艺术是虔诚的,我们是忠实于我们对艺术和美的感觉与判断的,我们对“经典”的择取是把审美和艺术放在第一位的。说到底,“经典”是主观的,“经典”的确立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经典”的价值是逐步呈现的,对于一部经典作品来说,它的当代认可、当代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尽管这种认可和评价也许有偏颇,但是没有这种认可和评价,它就无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世界中突围而出,它就会永久地被埋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代任何一部能够被阅读、谈论的文本都是幸运的,这是它变成“经典”的必要洗礼和必然路径,本套书所提供的同样是这种路径,我们所选的作品就是我们所认可的“经典”,它们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进入“经典”的殿堂,接受当代人或者后来者的批评或朝拜。

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我的经典观的认同以及对于这套书的大力支持,感谢让这个文学工程可以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这个平台美丽绽放。我们的编选仍将坚持个人的纯文学标准,而为了更好地阐析我们的“经典观”,我们每本书将由一个青年学者对每一篇入选小说进行精短点评,希望此举能有助于读者朋友对本丛书的阅读。

马路动作

铁 凝

节气到了大暑,杜一夫就把家门反锁上,从窗户里跳出来。

他跳到院子里,在地上落稳脚跟,用一把灰色铁锁锁住窗扇,然后从窗台上提起他的旧铝饭盒去上班,饭盒里有一顿午饭。傍晚下班回来,他开了灰锁跳进窗户,拉严窗帘开始做晚饭。正是闷热潮湿的月份,他也不给他那两间东房通风。多少年就这么过来了,习惯了。

邻居们不记得杜一夫曾经开门进屋,从他搬进这院起——正是大暑的节气,他就从窗户里跳出跳进的,叫人怎么看怎么别扭。无论如何他的回家方式有那么一种鬼祟劲儿,他能跳自家的窗户,说不定更能跳别人家的窗户。一时间邻居们心情很不好,仿佛这院里招了个贼来。可是谁也没有理由指责杜一夫,两间东屋是他的,他每月交房费,从哪儿进不是进,从哪儿出不是出呢?

多少年过去了,这院里没丢过东西,杜一夫也不扒别人家的窗台,他甚至跟谁也不说话。于是大家就想,他之所以反锁了屋门跳窗户是拒绝别人去他家串门。

果然,这么多年没人进过他的屋。

唯一需要与邻人发生联系的是每月一次的查电表。谁也不愿意从窗台跳进杜一夫的屋里查他的电表。虽然那是杜一夫家的法定入口处,可是让谁去谁都免不了有点腻歪,好像那动作本身就挺猥琐,好像他们是要窃取他的隐私。同时,人们又觉得那屋里说不定藏着什么意外,万一冒冒失失跳进去,出了意外门又不开你还得跳出来。凡人的功夫并不高深,你不见得能跳得那么利落。杜一夫免却了大伙的为难,他把电表挂在屋檐底下的门框上,谁爱查谁查。人家把查得的度数写在纸上,用小砖头压在他窗台上,他把该交的人民币也用小砖头压在窗台等着他们取走。这种联系办法有点像特务接头对暗号取情报,但日久天长人们不以为然了,什么事都怕日久天长。

后来人们知道他是个离了婚的男人,他的老婆跟了另一个男人。人们还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并且儿子曾经想进他的屋。好像是有一年的夏天,黄昏的时候,人们正坐在院里乘凉,他的儿子领着个姑娘来了。那是个英俊、匀称的青年,站在东屋门前叫着“爸”,声音很小而且懦弱,差不多成了嘟哝。门始终没开,杜一夫拉开窗帘伸出头往外看,儿子又来到窗前。他们彼此认出来了,虽然他们很多年没见过面。杜一夫独自搬到这院时儿子和他妈住在一块儿,脑袋才齐着他妈的腰。杜一夫想起儿子当时哭着不叫他走,也不顾他妈是怎样沉着脸拽他的胳膊。儿子边哭边喊“我要衣——服(一夫)我要衣——服”。喔,多么亲热的没大没小的称呼啊,在以后的岁月里,杜一夫常常怀疑他与儿子有过那种哥儿们的义气时光。

现在他手握炒菜铲子盯住窗外这个大小伙子,竭力要弄明白他想干什么。儿子把那个姑娘介绍给父亲,说是他们结婚特意来给他送喜糖的,说着他瞟着屋门,意思是有什么话最好进屋去聊。杜一夫看见姑娘手中提着一只扁长的巧克力盒,就冲她扬了扬炒菜铲子,好像示意她跳窗户进来。她很惶惑,儿子却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知道那门是不会开了,他们必须破窗而入。这时他心中涌出一股异样的情绪,他极想跳进屋去寻找他从前丢失的那个“衣——服”,他觉得他必须得跳进去才能真正看见窗前这个男人,他们应该像两个男人那样坐下来大度地说些男人间的事。因为不断想着男人,他又想起了女士优先,于是扶住新婚妻子胳膊肘请她先上窗台。

那时她穿着超短裙,她有两条漂亮得吓人的腿。她假装不明白丈夫的手用在她胳膊肘上的暗示,虽然她的腿值得炫耀可她决不打算拿它爬窗户。她觉得不进屋或许是明智的,窗内这个与丈夫有些相像的老男人无疑是冲她扬了扬手中的铲子,可谁也不能肯定那含混的动作就意味着邀请。她希望尽快告别眼前的尴尬,于是她把手中的巧克力盒送进了窗户。她让丈夫明白了她的暗示,他们双双离开这个院子,以后就再也没来过。

杜一夫扭过脸又去炒他的菜,窗帘又拉得挺严,好像连菜的气味都怕别人闻见。这以后邻居们连看都懒得看他,你看他一眼没准儿也能形成对他视觉上的侵犯。人们干吗要侵犯杜一夫呢?除非那些从来也不认识他的人。有一回,一个陌生的小男孩到这院邻居家串门,这是一个刚刚系上红领巾的小学生,有着格外开朗和美好的心情。他希望碰见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希望引人注目,他愿意同他们打招呼,好让他们认识他的教养和礼貌。他在院子里碰见拎着饭盒正要上班的杜一夫,立刻跑上去打了个队礼说:“爷爷好!”

杜一夫被这个小学生吓了一跳,当他确信小学生是在跟自己说话时,不由得满怀疑虑地问道:“干什么?”

他把小学生给问住了,小学生原本什么也不想干,就是礼貌地跟他打个招呼。他站在那里等待着回答,那小学生一溜烟地跑了。

他并不觉得等待回答有什么不妥。许多年他从不跟人打招呼,也没有听见过别人招呼他。“爷爷好”是什么意思?爷爷又是谁呢?如果爷爷就是他自己,那么由此说来他已经变成了爷爷?那个小男孩又有什么必要说声“爷爷好”就跑呢?既然好就是不坏。

说起不坏,杜一夫会想起他第一次锁门跳窗户的情景,当他确信自己是从窗户里出来时他觉得这么做不坏。因为是第一次,心情又不免有点紧张,下班回来一眼瞥见上了锁的窗子,他甚至有点气馁好像自己是个贼。那时他把锁捅得稀里哗啦,扒起窗台也笨手笨脚,膝盖给碰得青一块紫一块,渐渐地,他熟练起来。熟练能使一个人从容,他由这从容中获得了愉快,每日那定时的几跳畅通了他的腑脏,他的饭量都因此而大增。他从容地由窗台出入把胳膊腿使唤得格外灵便。他的膝关节从来也不出毛病,像他那般年纪的人又有几个膝关节没毛病的呢?风湿、积水、半月板损伤……

膝关节的完好使他的步子轻捷,年年月月他迈着这样的步子独往独来。这仿佛是他奋斗半生得来的结果,又仿佛是他为着一个莫名的结果而施行的手段,即使面对同事他也能几年不与他们讲话。他在一家银行做事,那银行的职员都知道他最怕的是人,他们都看得出这世上他最怕的东西莫过于人了。于是他们也把他怕了起来,尽最大努力减少与他说话的可能,他觉得他们看他的眼光遥远而又古怪。

他不仅不与人交往,连洗衣服都不往院里晾,好像衣服晾在院里的本身就是和邻居来往——有必要让他们看他的衣服吗?他的衣服都是在屋里捂干的,因此老是有种馊米饭的味儿。他老是穿深色衣服也不顾满脑袋头皮屑一个劲儿往下掉,深色衣服衬出肩膀上两小片灰白色颗粒像细箩筛出来的面,使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似乎经常彻夜不眠。

倒是没见过杜一夫整夜不睡觉,邻居们只知道他每天晚饭后必须得出去,他带着一脸倦色,迈着灵活的步子走出院子走出胡同,空着手什么也不拿,像是奔着一个地点而去,又像没有明确的目标。他出了胡同一直往热闹繁华的马路上走,走出四五站地他满脸的倦色就渐渐地褪下去,肩上的头皮屑也被抖落了不少。晚风清新凉爽,吹拂着他的衬衫,使它不再有馊米饭的味道。他随意地在某个汽车站牌下停住,脖子里那条长期闲置的声带就有了发音的欲望。

他看看前后左右,这是一个远离他的东屋、他的院子、他的银行的地方,到处都是些陌生的声音、陌生的脸,公共电车、汽车跑的都是些他永远也没走过的路线。天黑了他更加放松了身心,黑夜把一切弄得扑朔迷离而又热烈张狂。再也没有比陌生的环境更令人放心的环境了,再也没有比陌生人更令人放心的人了。这一切正撺掇着他得意忘形。远处高高的霓虹灯忽明忽灭,宛若女人艳丽的大嘴正过瘾地数落,身后那个卖煎饼灌肠的小铺里飘出没有恶意的香气,等车的人们因为互不相识而彼此愉快地打量,杜一夫听见自己喉咙里有“咯咯”的声响。

他没有理由再等待什么,他觉得喉头一阵阵发热,他觉得嘴唇在蠕动他必须得说点什么。他想起了从前一次儿子来看过他,他没送送儿子就那么稀里糊涂叫他走了,那么现在他可以送他了。他做了一个开门的动作(居然不是开窗)侧身一边让儿子出来,接着把“门”掩上与儿子并肩地走出院子。他觉得他应该送他到汽车站,于是他们来到这个站牌底下,他觉得他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他那么亲热地絮叨起儿子小时候的往事,一点也不为这亲热的语气感到不好意思。这时来了一辆公共汽车停在站前,他觉得儿子跳了上去,他冲车挥着手,那手势很舒展很自如,像一个好客的人经常迎来送往做惯了那样。他冲车上喊着:“有时间就回来看看,爸想你!”他很动情,等车的人们就更多了几分愕然。他们都看见了这人拍着一小块肩膀高的空气在那里自言自语,然而他拍得那么真切,致使那块空气分明就是一只肩膀,一只英俊青年的肌肉发达的肩膀。他并不理会他们的愕然,久久陶醉在自己的声音里,苍老的脸上泛起不易觉察的红晕,他就像初次发现自己会走路的幼儿那般兴奋。他坚信儿子听见了他的叮嘱,再有敲门声他定会高呼:“请进!”“请进!”杜一夫在渐渐冷清下来的便道上呼喊着,带着盛宴散尽的那么一点满足、一点亢奋、一点回味和一点惆怅往回走。归途显得那么漫长,他有足够的时间调整他的思路。待到进了他的院子他便熟练地向窗户走去。他忘记了这东屋有门,刚才在街上他还“掩”过“门”,清晨起来他的衣服上满是馊味儿。

馊味儿和清晨并不妨碍他每晚的远征,一切用不着谁来提醒,就好比上苍的安排,又仿佛因了那样的白天必须得有这样的夜晚。甚至刮风下雨和雪天也不能阻挡他在汽车站牌下的“殷勤”,这种日子反倒丰富了他那“殷勤”的内容。

他在雨中“撑开”一把“伞”说:“您把这伞带上甭客气,家里我还有好几把呢,您瞧车来了快上车吧。我怎么办?我跑两步就到家了!”他把“伞”硬塞进他的“客人”的“手”中,他一如既往地冲一辆远去的汽车挥手致意。

有时候他不光送客他也迎宾,他在便道上郑重地倾听“门外”的声响。他问着:“谁呀?”他听出了来客是从前的老同学,而且不止一个,有的还带着孩子。他满面喜色前去开门把“门插销”碰得“叮哐乱响”,“门”开了他迈出“门槛”一手扶住“屋门”(动作细节的完备决定了杜一夫动作的逼真)让“他们”进屋。他迭声地喊着“请进请进”并且高声答应着老同学手中的孩子对他的招呼。许多年来他从未见过他的那些老同学,所以他们此刻仍是三十多年前的样子,而“他们”手中的“孩子”也只能是几岁的娃娃了。杜一夫手忙脚乱地“拿糖果”给“他们”,他首先拿出了那盒巧克力。据一位曾经见过杜一夫在便道里迎客的妇女说,她觉得神奇极了。那个男人伸手做了一个拿的动作,她立刻就看出他是在拿巧克力盒而且是铁盒。果然杜一夫就开始招呼“围在他膝前的孩子们”吃巧克力。他给他的客人们“拿烟”、“泡茶”、“安排座位”,与他们叙着几十年没有续上的话题。一切都被他想了起来从前在大学里的那些时光。“你们还记得咱们那个时候唱的歌吗?‘快乐的人们’可不是‘快乐的人们’吗?什么?你要我唱一个?咱们一起唱好不好?忘了词可以互相提醒,唔,唱吧!”他脸朝马路朝悠闲和不悠闲的路人、朝走走停停的电车汽车唱起来:

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荡,

快乐的人们神采飞扬。

我们的歌声唤醒了城镇,

也唤醒偏僻的大小村庄……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但站牌下等车的人们都听见他在唱。他们扭过脸来望着他,他却对他们视而不见。或许他是用着他的方式感觉着他们,在他的方式里,站牌底下的陌生人可能正是他的那帮同学。这时他发觉同学们要告辞了,他急切地阻拦、挽留他们:“怎么回事就剩下我一个人么!”他强烈地要求“他们”在他家吃饭,他要给“他们”包饺子。他说着就在便道上蹲下来好像已经开始了“择菜”和“剁馅儿”。

但是“他们”真的要走了因此他复又站起来,他跟“他们”一一握手,他还“抱”起一个“孩子”吻了“他”的脸颊。他送出“屋门”又送出“院门”并且下了两层“台阶”——马路牙子权且就是台阶。一辆末班车过来了车上散坐着稀稀拉拉的乘客。他真心地为他的同学高兴,因为车是这么空每个人上车都能有座儿。他目送上车的人对他们扬起了手,他觉得胳膊有点颤抖就像是累着了。他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又快乐非常——他接待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孩子啊,他拥有那么多的来客、歌声和聚会。

他同客人的告别是如此诚恳,以至于那些真正陪客人来到汽车站的送客者都觉出了不好意思。他们望着杜一夫那类似“无实物练习”一般的系列举动和津津有味的言谈,忽然发现自己面对真人反倒不知怎样告别了。也许这是真的,杜一夫单枪匹马已经将迎来和送往做到了登峰造极,弄得那些真主人和真客人再诚恳也显出造作。于是站牌下那些送的和被送的一时间都没了动作只传递个告别的眼神儿。似乎稍有动作便是在模仿杜一夫,或者是杜一夫在率领着他们做动作。他们决不愿模仿这陌生的男人,世界已经够荒唐的了。失去了动作的告别使他们的形体看上去有点生硬,因为不愿使用杜一夫式的告别语言,而他们一时又别无他话,他们彼此就更显得尴尬。他们有点恼火,却又莫名的受着杜一夫的吸引。这个在便道上忙忙活活的男人把虚假表现得这样真实,令人不能不对真实本身产生疑问,此时他们觉得杜一夫比他们自己要真得多。人们干吗要互相道别和互相迎接呢?这一切真的有意义么或者说有什么真的意义?站牌下的人们有时候会想。这想法会使他们产生一瞬间彼此的厌倦和没趣儿,仅仅一瞬间罢了,瞬间过去便是照常的日子。

末班车孤孤零零地开走了,杜一夫对自己充满信心,他觉得他并不比谁差,他的日子同所有的人没什么两样,银行里那些遥远而古怪的眼光本不该射在他身上,他有朋友、有同学、有待客的巧克力,面对着成群的客人他周到而又得体。他走在空无一人的便道上,回味着刚才打算制作的饺子,他觉得那一定是茴香馅儿的,他甚至觉出牙缝里已经塞着丝丝缕缕的茴香。他把头偏向坦荡的马路放肆地张大了嘴,将手指伸进去在牙缝之间找寻着。他想起从前他最不能闻茴香味儿,还有芹菜和香菜,每逢闻见这种味儿他的太阳穴就发紧就头疼。他是上大学之后才习惯了茴香的,大学里吃食堂顾不了那么多,同学们吃着一样的饭菜连大便的气味都相同。那么刚才他的确吃了茴香,他的大学时代就在他的嘴里咀嚼,还有歌声——“快乐的人们”。

他从一家副食店门口走过,那么多蔬菜就堆在门外的货架上,不必担心有人去偷。他认出了茄子、扁豆、冬瓜、油菜什么的,没有茴香。货架旁边靠着一把淡黄的大扫帚,那是为第二天早晨来上班的店员预备的,他们清扫了门前,顾客便纷至沓来了。他忽然对那一架子蔬菜和那把大扫帚生出莫名的感动,他觉得什么样的日子也抵不过这家关了门的堆满蔬菜的副食店,这关着门的店不是比白天大敞着门更亲切更可爱么?他买了多少年的菜从来也没有留意过那店的本身。招待客人邀亲朋聚会不都与这样的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么?夜晚的副食店更有一种安全的宁静。

他一路抖擞着精神回到家里,轻灵地跳进了东屋,带着满面灰尘不开灯就摸黑躺在床上,并且突然想起明天是星期日。他望着黑暗中那扇被他锁住许多年的屋门,觉得或许明天有人会敲响它呢,他多么好客啊,今晚的一切便是证明。

早晨醒来他又穿上了那件落着头皮屑的衬衫,带着潮气的衣服粘在汗淋淋的肉上使他的心情特别的阴郁。他在纷乱的桌面上找到一碗昨天的剩粥,连牙也不刷就喝起粥来,这时他听见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他捧着粥碗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发紧,就像小时候闻见茴香味、芹菜味那样。他弄不明白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面对这声音他又该怎么做。他拼命回忆着从前的经验,恍惚想起有一回儿子来看他时敲过一次门,那时他拉开窗帘同儿子说话。

杜一夫放下粥碗,来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并且打开了一扇窗子,他看见一个女人在门口站着。女人见杜一夫开了窗就奔到窗前来,这使杜一夫忽然有点疑惧。他这才发现他是多么害怕敲门声啊,这个陌生的女人为什么要敲他的门?她有什么必要进这东屋呢?杜一夫与任何人都没有联系,他也没必要与他们联系。难道这便是他昨夜躺在床上的那个企盼么?他一阵阵后怕。他本来应该将另一扇窗也推开请客人进来的,就像他从前曾经这样邀请过他的儿媳。可是他却毫不犹豫地将那两扇窗户全部关紧,还觉得不放心便插上了插销。窗外的女人惊异地看着他,于是他又把窗帘拉上。

他坐在暗淡的屋子里听见那陌生女人远去的脚步声,内心渐渐地宁静下来,他想他是得体的,一切如故。原载《天津文学》1993年第1期点评《马路动作》是一篇带有鲜明的荒诞主义色彩的小说。作者以极为夸张的笔法,从人物的生活境遇、为人处世、心理矛盾等方面来切入,给读者展现了一个极反常态、行为荒诞、严重自闭的杜一夫形象。主人公杜一夫是一个拒绝与任何人交往,恐惧与任何人交往,精神上存在一定残缺的银行职员。他没有一个完满的家庭、无法享受父子骨肉亲情之乐、没有和谐的邻里关系。他喜欢独来独往,沉浸在一个完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反锁大门,紧闭门窗,每日从窗户爬出爬入是他习以为常的生存方式。但人际交往的恐惧并没有完全吞噬他对人际交往的向往与渴求,他每晚外出一旦来到陌生的环境时,就会自而然而地通过手势和想象的话语进行人际交往的排练,以美妙的想象来实现他对人际交往的参与;可是令人遗憾的是,无论他如何反复操练与人交往的“马路动作”,一旦回归现实,人际交往的恐惧感依然会使他无所适从,只好在自我封闭的世界中残存度日。

我们或许会问,为什么杜一夫会如此怪异与另类呢?为什么杜一夫在人前显得冷漠孤僻,可当他在夜晚逃离到遥远的陌生世界时,能用最真诚的态度去对待他生命中的亲人、友人?是失败的家庭婚姻让他将内心封闭起来,不愿在人前表现自己的喜怒哀乐,渐渐地也失去了与外界交往的兴趣吗?是他对常人阿谀奉承,卖笑示好的行为也越来越敏感,无力改变周遭,无心追逐名利,只好做个缩头乌龟来保护自己吗?为什么铁凝要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形象?目的是什么?所有的这些问题正是值得我们反复咀嚼和思索的。可以说,《马路动作》是铁凝对社会变革下日益荒诞的现实生活“有感而发”的艺术呈现,在这个人与人的关系日益物质化、利益化、功利化的人际社会,人与人之间如何才能维持正当合理的人际关系?如何在与人友好相处的同时能保持本真的自我?这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探讨的话题。铁凝正是通过对人前人后表现得截然不同的杜一夫形象的戏剧性刻画,一方面对现代社会中出现的那些荒诞现象(包括那种完全自我、自闭心理)的剖析与嘲讽,另一方面对现实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人如何融入社会、如何保持自我等的反思,从而引发读者对现实社会与人生的深层次思考。(佘爱春)

第一人称

史铁生

那年秋天我分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坏,就是太高了,在二十一层,而且远离市区。我请了半天假去看那房子,坐了将近两个钟头汽车,下车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座楼,正如人家告诉我的那样,方圆几里地内只有那一座楼。楼是白的,有青砖的院墙围住。环境也好,三面都是树林,南边有一条河。河从西流向东,正如人家告诉我的那样,青砖的院墙齐岸而立,一座小桥直入院门。

尽管如此,当我走进院门时我还是想确定一下我是否找对了地方。挨近西院墙有棵巨大的梧桐树,一个姑娘背靠树干坐在安静的浓荫里。我走过去向她打听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座楼,我觉得我的声音并不是很低。她抬起头,像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又恢复到原来的姿势,垂目望着树荫中秋阳洒落的变幻不定的光点,那光景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我站在那儿稍稍等了一会儿,听见她喃喃地说:“顺其自然。”声音虽轻,但一字一顿很清晰。我点点头,确信我已经不存在了;她的思绪仍在一个美妙的世界里,刚才不过是被一声凡俗的响动骚扰了一下罢了。我有些抱歉,有些自惭形秽,便倒退着转身,径直朝楼门走去。我想这座楼不会不是那座楼。

楼几乎是空的,还没有住户搬来。电梯没人开,都锁着。我的心脏多少有点毛病,但既然来了总不该看一眼楼梯就这么回去,只要不要求速度我想我爬到二十一层不会出什么问题。“顺其自然”,那姑娘是这么说的,看来这是一个恰当的忠告,于是我沉了沉气,开始爬。爬到三楼,喘口气,我从窗口探出头去又看那姑娘,她依然坐在那儿,头微垂,两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出神入定,树影和太阳的光点在她素雅的长裙上离合聚散,无声无息。“顺其自然”,她是这样说的,她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并没看见我,甚至根本就没听见那一声凡俗的响动,无视无闻,她正神思悠游不在物界。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我感觉到了她神容的宁和与陶醉。看不见的秋风掠过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发出柔软凝重的响声。在秋天,在太阳快要沉落的时刻,独自离开家,把渐渐涌起的黄昏关在屋子里,沿着野外的小路任意地走一走,寻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任意地走一走,这是谁?走到一个僻静的所在,面对一座尚无人住的高楼,坐下,依靠着一棵百年大树,坐在它飘摇的浓荫里坐在它低吟般的声响里,使那儿成为自己的地方,她是谁?想一想很近的和很远了的事情,想一想很真切的和很缥缈的事情,身心沉入到自然的神秘中去……这样的人是谁?一个可羡慕的女人。

而我还是得继续爬我的楼。不知道自然的神秘是怎样安排了我的,譬如说爬楼,譬如说在二十一层上将有一套属于我的房子,这件事是在什么时候注定的?怎样注定的?四层、五层,我又得歇一下了。说老实话,歇一下是次要的,我一边爬,一边片刻不忘那姑娘。我绝无歹意,我只想再看她一眼,我担心她已经离开了。我只是想再看看她,再看看她独自在那棵大树下沉思默坐的恬淡与悠然。我朝下望,她没走,她还是独自坐在那儿,还是那个姿势……可是,这时候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男人,在西院墙的外面,顺着院墙来来回回地走。刚才我没发现他,刚才有院墙挡着我不可能看到他,院墙挺高,这会儿我是在五层楼上,即便这样我也只能看到他的头和肩。他像是困在笼子里那样走来走去,走一阵就停下来,望着远处一口接一口地吸烟,然后再来来回回地走,然后再停下来使劲抽烟,望着远处的树林。我甚至听得见他的脚步声:烦乱,不安。我甚至听见了他划火柴的声音:划断一根又一根。他停下来的地方也是在那棵梧桐树的树荫中,只与那姑娘一墙之隔。这个男人的出现使我注意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院墙的西北角上有一扇小门。不用说,那扇小门一直就有,只是刚才被忽略了,现在它格外显眼。他是谁?他是她的什么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四周没有别人,附近再没有别的人,怎么回事?男的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女的默然无语心神恍惚,出了什么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一道斜阳从小门中间的缝隙穿过来,躺在墙根下潮湿的阴影里,又鲜明又凄艳。“顺其自然”,姑娘是这样说的,她指什么?“顺其自然”是指什么?她只好离开他吗?不得不离开他?是呀是呀,不得不这样的话也就只有顺其自然。不得不,就是说,她依然爱着他,可她又无能为力。“顺其自然”,可不是吗?她这样说的时候语调空空洞洞,眼中全是迷茫。她根本就没看见我,她当然不可能听出我问的是什么。她满腹愁肠,眼前只有往日的欢乐与辛酸,却终于没有了路。墙外的那一个呢?他发疯般地爱着她,想使她幸福,多么希望她会因为他而更加幸福,却没想到竟使她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境地。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原以为他爱她同时她也爱他这就够了,他没想到世界是这样大,生活是这样千联万系。“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他最后可能是这样说。

女人垂目坐在树下,男人在她身旁,在她周围,在她眼前,不安静地走。“只要你觉得幸福,我怎么都可以。”他对她说。“否则你就别怕,否则你就得拿出勇气来。”“你说话呀?这么久了,你得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

女人说不出话来。肯定和否定,不是这么简单的逻辑。

男人说:“我就等你一句话了,行,或者不行。”

男人说:“关键是你怎么想,关键是你自己觉得怎样才幸福。”

男人说:“我并不是要你马上决定,可我得知道你自己觉得怎么更好。”

女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怎么更好?也许你我从来不认识更好,也许人从来不要去爱更好。从来不要有你这样一个人,从来不要有这样的秋天,这样空空落落的午后的阳光和这样大的一片树荫,都不要有。这样两条颀长而不能安稳的腿,这样一双瘦削而敏捷的脚,这样地把落叶碾碎,不要有,还有落叶碎裂时经久不息的声音,不要有,从来都不要有……“你倒是说话呀?”男人说,“我不知道你什么话都不说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的问题有什么难回答。”“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说,我还能怎么做。”“好吧好吧,也许我不该再这么缠你,也许我应该知趣地走开。”“好,我走。我没想到我会让你这么为难。我只再说一句:只要你能幸福,我怎么都行。”

他说完类似这样一些话转身走出那扇小门。她没有拦他,她实在没力气去拦他了。她听见他走出小门去,她绝望地听着那离去的脚步声,屏住呼吸听着,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并没有走远。她松了一口气;或者是相反,绝望得更加深重。她听见他一直都在墙外徘徊,听见他在吸烟,听见他在叹息,听见他的心在抽泣。她完全能想象出他的痛苦,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所能得到的答案只剩了“顺其自然”。风在梧桐树浓密的阔叶间穿过,在远远近近的树林间穿过,响得像水声,像桨声,像不知所在的遥远的波流。为什么呢?父母反对?还会因为什么呢?哦,我还是爬我的楼去吧,我是来看我的房子的,我能做的是把自己送到二十一层上去。

不过,也许是她并不爱他?或者是她曾经爱他,现在已经不爱了?“可到底为什么?”那男人说,“我不想勉强你,可我得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她不是不想告诉他,她真是不知道怎么说。好像有很多原因,但要说时却是都说不清,确实有很多原因,但要说时好像又找不到了。“顺其自然”,她是这样说的,她一直都是这样对他说的,现在她在心里还是这样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爱与不爱是无法求证的,只能顺其自然。男人便跑到墙外去。或者是悲伤,或者是愤怒,男人转身穿过那扇小门走到墙外去。或者是爱,或者又是恨,男人什么也不想再说就走出那扇小门去。但他毕竟离不开她,毕竟不想离开,神焦气躁一筹莫展,站在那里空茫四顾。太阳正接近着那片树林,灰喜鹊的叫声此起彼落。女人在墙这边担心地听着他的动静,她也不能离开,她怕他也许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到底怎么办呢?毫无办法,只有顺其自然,只有默默地祈祷,只有这样是明智的,是正当的。

我爬到了七层。从七层望下去,视线越过近处的茂密的树梢,我看见那片树林里有一座墓碑,先是看见一座,然后是两座、三座,细看时,星罗棋布散立着很多,我才知道那儿是一片墓地。原来是这样,那男人一直是在望着那片墓地。哦,原来是这样,所以那女人是一身素净的装束。今天可能是死者的祭日,他们俩一起来这儿看看。死,一向是件最为神秘的事。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了,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可以想可以说可以笑可以爱……却忽然没有了,曾经是那么亲近,你想什么时候见到他就见到他,有什么话你想跟他说你就可以跟他说,然而他死了,你永远看不见他了,假如你有句话忘记告诉他了你就永远不能告诉他了。直到很久以后,直到很多年以后,这个女人来到死者的墓地仍然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在坟前培一把土,在坟前洒一杯酒,安放一束野花,但是人呢?死了,没了,找不到了,哪儿也找不到了永远也找不到了。女人坐在那坟旁,身上,还有心里,一阵阵觉得冷。

男人劝她:“这是自然规律,你应该懂得这是必然的归宿。”

她看着那座确凿无疑的坟墓,依然不相信死竟是这样残酷。“你别这样,好吗?别这样。”男人劝她的语气又温柔又谦卑,仿佛那是他的一个错误。“活着,得学会忘记。”男人说。

女人看着那座坟墓,并且总在看见一个人活生生的音容笑貌,仍然想象不出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说:“你得想,他去了,他已经解脱了。你得想我们还活着。”“我和你,”男人说,“我们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

很久,女人离开那坟墓,在树林里盲目地走,长裙飘动得像是一缕游魂。她走出树林,这儿有一座白色的楼房,围着长长的青砖的院墙。她走进那扇小门,这儿好,这样一棵孤独的大树使人能够镇静些,仿佛有所依靠。“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她说。她并没有回头,她知道男人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男人听话地走开,走出那扇小门。她靠着大树坐下,这儿好一些,一座空楼还没有人住呢。陌生的地方利于忘掉往事,轻轻滑动的树荫和悄然飘落的叶子正是悲伤的心的位置。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她想,真的他说对了,死并不一定那么可怕。“顺其自然”,她轻声说,也许是以为男人进来了,也许是在对冥冥之中的死者说,她根本没看清我是谁,根本没明白我在问什么。男人守候在小门外,女人这个永久的伤心常常搞得他狼狈不堪。他不知道自己对那个死去的人是尊敬还是嫉妒,或者竟是有点儿恨,往往这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善良的人还是个心胸狭窄的恶人。他陪她来了,他答应年年都会陪她来的,他知道自己说的话都会兑现,但他也知道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么希望她把那个人忘掉,永远忘掉。他望着树林和树林中的那座坟墓,在祈求上苍给他保佑或者宽恕:就让那个人真正死去吧,他和她再也不到这儿来,再也别到这个地方来吧。

第九层了,傍晚的秋风有些紧了,要是今天夜里一场大风,明天树叶就会掉落大半。这时落日的光芒几乎是平射过来,我看见墙外那男人一只手遮在眉额上专注地朝树林里张望,还是他刚才所希望的那个方向,就是日落的方向。在那个方向,我看见树林里露出两条交叉的路,在有阳光的地方灰白的路面有些耀眼,一条东西走向,一条南北走向。我看见东西走向的那条路的远端(即西端)有一个市郊班车的站牌。我看见这时正有一趟班车开到,一些人从车上下来。墙外的男人正是朝那儿望着,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些人。看样子他像是在等候什么人。然后车开走了,那些人散开各奔东西。大概都是来上坟的人,有的手里拿着鲜花。他的手慢慢放下来,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一边点烟一边开始来回走动,但这时他好像又发现了什么,抬起手搭在眉额上再朝那边望:有一个女人向这边走来。大概那女人刚才走岔了路,现在反身朝这边来。雪白的风衣分外醒目,在树林中时隐时现。男人的头缓缓转动,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女人。可是那女人又停住了脚步,东张西望一阵折身向北去了,白色的风衣隐没在北面的树林里。男人这才开始抽烟。没问题,他肯定是在等什么人。在等谁呢?在等一个女人?喔嗬原来是这样,他在等另一个女人,他们约好了在树林东边的这座空楼下见面。“那楼是白色的,有一道青砖围墙。下了车往东,穿过一片树林穿过一片墓地。”“一片坟地?”“对,我在那儿等你。”

可能是在一条小街的街口;可能是在他们都忙着要去上班的时候;可能马路上已是车流人潮一片欢腾;也可能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数,城市还在淡淡的蓝色之中。“你说什么,旁边是一片坟地?”“没事没事,一点都不可怕。”

可能是在星期六或星期日的晚上,在她的宿舍附近的车站上,在他们上次分手的时候。天空很暗,将要下雨,风一阵阵地迅猛,潮气在黑夜中漫延。也许是在雨后,阒无行人,湿漉漉的街道灯光辉映,像一条庆典之后依然盛装的河流。“真的,不可怕。一片优美的墓地。”“往东?远吗?”“不,不远,你一下车就会看见它,那楼很高。”

也许是已近午夜,在一家夜餐店幽暗的角落里,街上偶尔有夜行者孤独的口哨声,小店就要打烊……“那楼有二十一层,白色的。”“青砖的院墙?”“对,我在那儿等你。”

但是,墙里面这个女人呢?她是谁?她来干什么?也许她和墙外那个男人毫无关系?真的毫无关系吗?她坐在大树下一声不响,她坐在大树的后面,仔细注意会看出:她、那棵大树和那扇小门恰呈一条直线,从那扇小门的缝隙间正好不能看到她。为什么要这样?男人看不到她,可她却能够听见墙外的一切动静。再说,男人为什么不到车站去等他的朋友?为什么一定要躲在这儿费劲地张望?“顺其自然”,女人是这样说的。要是她的丈夫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要是她发现了这件事,她能怎样呢?痛苦,是的,她会痛苦,她会哭,会吵,会闹,但终于又能怎样呢?“没有的事,没有,”男人说,“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可他这样说了之后,她知道他仍在与那个女人约会,又怎么办?“不!不!”她还会哭还会喊,“不,这不行!不行……”“你怎么这么庸俗?”男人说,“你怎么这么狭隘?”男人说,“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她不过是一个朋友,一个很普通的朋友。”可是,他与这个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多,他与这个普通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无比兴奋,而跟她在一起却是话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闷,她能怎么办呢?“为了孩子。”她对他说。她不想再吵,也没力气再哭,她说:“你不想我,可你得想想我们的孩子。”“好吧好吧,”男人说,“你既然一定要这样想,我可以不再与她来往。”可他这样说过之后却背着她继续与那个女人来往,要是这样,她还有什么办法呢?她可以去告他,她还可以闹得四邻皆知满城风雨,她可以走可以离开他,但是她爱他,爱是和死一样说不清楚的事,她不愿损害他,也不愿离开他,怎么办?这个痴迷的女人,她跟踪着他来了,她看见他在墙外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候着他那个普通的朋友。她悄悄绕到这座空楼的另一面,走过小桥走进大门,走到这棵大梧桐树下,听了一会儿,听见男人还在墙外,她不想让他发现,便躲在梧桐树粗大的树身后面。她在想自己到底想来干什么?也许向那个女人表明她的存在?也许当面跟那个女人谈谈?也许当场揭穿男人的谎言?但这又都有什么用呢?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他已经不再爱你,如果他是如此渴盼着另一个女人,你对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只好顺其自然,随他去吧,只有随他去了。“顺其自然”,她这样说的时候心中真像是一片墓地,她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走来,根本不记得有人向她问过什么。太阳完全落到树林后面去了,晚风一阵阵地沉重,巨大的梧桐树下变得昏暗寂寥,那些飘摇跳动过的树影和光点就像是以往,就像是昨天,不知不觉中悄然而逝;当然明天它们还会在此处重演。走吧,去哪儿?回家去吧,家是什么?就这么待着?待到什么时候?无所谓?随便?也好也好,顺其自然。我可是得走了,我还有十几层楼要爬。

我的房子果然不坏,两室一厅,大的一间将近十六平方米,长五米,宽三米一七,小的一间长五米,宽二米四,十二平方米整。像我这样一个单身汉有这样一套住房,是个奇迹。厅七平方米,厨房差不多五平方米,总归我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很够了。厕所居然是和洗漱间分开的,这出乎我的意料。壁柜很大,睡得下一个人。阳台呢?一米二乘二米一,是多少?从阳台上可以俯瞰那片树林。高深莫测的秋空下,树林正是五彩斑斓,枫叶已经红了,银杏全部金黄,松柏树绿得发黑,一座座白色的墓碑点缀其间。我想,将来我要不要一块墓碑呢?如果要,立在哪儿?上面要不要刻些字?刻什么字?在很长的一段年月里,我的坟前会时常有一些人走来,在雨天,在风天,在雪天,在晴朗的日子里,他们走过我的坟前,念一遍碑上的字然后又走开,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会不会想一想坟中埋的是什么人?这个人都有过怎样的经历?他们会不会想到,坟中的这个人也曾经设想过他们的到来?可能有几个注定要从我的坟前走过的人现在已经出生了他们正在朝我的墓碑走来,当然在这之前他们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事要依次发生,无法预测他们会经由哪条路走来,因为我现在还没死,一切时间地点都还无法确定,但这样的事必定要发生,一个必定要走过我的坟前的人已经启程了,他这会儿可能在非洲,也可能就在我视野所及的地方。我这样想着,忽然看见树林里有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婴儿,只有在二十一层上才可以看到他。他躺在一座墓碑的后面,躺在淡淡的夕阳的红光中,在他的身旁有一辆婴儿车,车里有一些五彩缤纷的玩具,他裹在粉红色的毛毯里只露出一张小脸。他睡得很熟很安静,看样子没有什么能打扰他。他是谁?是谁家的孩子?大人呢?他的父母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周围没有人,我站在二十一层上看得很清楚,远远近近没有一个人。孩子为什么不睡在车里,为什么睡在草地上?天哪!我懂了:弃婴!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墙外的那个男人!和墙里的那个女人!那男人原来一直是望着他的孩子,他在墙外走来走去远远地望着他的孩子,也望着那个车站,看看有谁来把他的孩子抱走。他不得不丢弃他的孩子,但他不放心,他要亲眼看看把孩子抱走的人是什么人。这是为什么,年轻的父亲?还有墙里的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母亲不忍心看这一幕,她躲开了,她走进那扇小门,连站的力气也没有了,坐在大树下如同坐在一个噩梦中,她在听孩子哭没哭,她在想给孩子带的玩具够不够,她在听着远处树林里的动静,她在想这孩子注定的命运是什么。是呀,她刚才看我时的目光多么惊惶,她没料到会有人从南面的大门走来。“顺其自然”,她说这话的语气多么绝望。也许我这人看起来还像善良,但我并没有向那扇小门去,她又不能告诉我“到树林里去,谢谢你了,替我们养大那个孩子”,她无可奈何地想: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天色越来越暗了,那个孩子还在做着香甜的梦。他会做梦了吗?他能梦见什么?不不!不能这样!我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应这样。我下楼。我的心脏多少有点毛病,但下楼无论如何比上楼要好对付一些。十四层歇一歇,七层再歇一歇,到了楼下我觉得心脏除了跳得更活泼一点之外没有别的变化。

女人还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天,闭目坐在大梧桐树下,一动不动。我在她身边站了一会儿,她似乎毫无觉察。我想男人还是去找男人谈谈吧。我走到那扇小门前,推了一下没推开,再拉一下,也没拉开,原来这门是锁着的,从外面上了一把大锁。奇怪,那么这女人是怎么进来的呢?我的大脑和我的心脏一样,都不算很好,想了一会儿我才想起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我跑向南面的大门我想绕到楼的西面去,最好先到树林里看看那个孩子,天晚了又凉了,孩子别病了,然后我要去与年轻的父亲先谈一谈,要是可能再与孩子的母亲也谈谈。“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没结过婚?没结过就赶快去结,来得及。”“千万不要这样,你们俩当初的胆子不算小,现在怕什么?”“什么也甭怕,让别人说去,‘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这是一个大人物说的不会错。”“你们看看,这孩子有多好,有多么乖,私生子都聪明,将来也做得大人物,大人物是不应该扔在坟地里的。”但是,但是!南面的大门前是一条河,我几乎把它忘记了。这河是紧贴着青砖的院墙流的,在院墙与河之间没有距离,通过小桥只能走到南岸根本无法绕到院墙西面去。我过了小桥,往西走了很久,没找到能过河的地方。我又顺着河岸往东走,走了很久,仍然没有能过河的地方。这又是怎么回事?那院墙挺高,别说是女人,就是那男人也很难跳过去。我继续往前走,我想总得有能过河的地方。又走了很久,暮色已经浓重,仍不见有能过河的地方。我想,能过河的地方大概还是在西边,就再往回走。走了一会儿我碰见了一个女人,我说:“请问,哪儿可以过河?”“过河?”她东西张望了一下。这时我看出她就是刚才坐在大梧桐树下的女人。“往西,五百米左右有座大桥。”她说。

我说:“你到哪儿去?”

她满腹狐疑地看我好一会儿:“回家呀!”“那,他呢?”“谁?”“墙外的那个男人是谁?”“男人?废话!你要干什么?”“好吧不提这个。”我说,“那么孩子呢?”“孩子?什么孩子?”“在西边的树林里的那个孩子!”

她笑了:“你没病吧?”说罢转身要走。“那儿有一个被丢弃的孩子!听我说,不管怎样天这么晚了我们得先去把孩子抱回家!你再说一遍,桥在哪儿?”

事实证明我的心脏还不错,我一路小跑到了那片树林里,心脏还在正常地工作着。我找到了那块墓碑,我敢保证就是那块,我发誓我没看错我不会认错。但墓碑前什么也没有,没有孩子,也没有婴儿车。我赶紧去看那个男人,他还在西墙外,他正在整理一堆画具,画笔呀,画箱呀,颜料呀,瓶瓶罐罐一大堆摊开在墙根下;一幅题为“林间墓地”的画作已经完成,立在一旁。我走近问他:“你没看见树林里有个孩子吗?”“孩子?什么样?有多大?”“很小,也就是一两个月吧。”“好家伙你可真行,这么小的孩子你怎么把他弄丢呢?他自己又不会跑?”我们俩一齐朝树林里望。我顺着青砖的围墙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看不见,从这儿完全看不见那块墓碑。这时候那个女人也来了,我对他们描述了一下我刚才看到的情景,我对他们说:“请你们相信,我身上最好用的器官就是眼睛了。”我对他们说:“真的,你们别这样盯着我看,好像我有什么不正常似的。”我对他们说:“要是咱们处长了,你们就会坚信,我是所有正常人中的一个。”

我说:“你们愿意跟我一块再到那儿去看看吗?”

男人说:“我不怀疑您的诚实,但是您自己能证明您自己把周围的环境都看全了吗?对不起,我得回家了。”

女人说:“好吧我陪您去看一下。”我看出她只是对我的情况不大放心。

我们走进树林,走到那块墓碑前。是的,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在墓碑旁坐下,我说:“您回家吧,您不是要回家吗?回去吧。”她在我身旁坐下。我说:“没关系,您不用担心我。我有点儿累了,想在这儿歇一会儿。”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脉搏。

我说:“也许画家说对了,可能孩子的父母就在近旁。”

她说:“但也许我们并没错,在我们去找那座桥的时候,孩子被人抱走了。”

我说:“要不,咱们再到附近看看?”

我们俩一块走遍了整个树林,走到天完全黑透了。

我说:“您想他会被什么人抱走呢?”

她说:“我想是个好人抱走了,您说呢?”

我说:“依您看那孩子命运怎样?”

她说:“顺其自然。”

这样我们认识了。谁料到呢?两年后她成了我的妻子,三年后她成了我儿子的母亲。原载《钟山》1993年第2期点评《第一人称》是史铁生知性小说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小说的“知性”不仅在于表达了一切事情都应该“顺其自然”的人生哲理,也体现在其独到的具有智慧的叙事手法上。这是一篇以主观视角的变化而展开故事的叙述和想象的小说。小说以“我”去看分到的房子为起点,以那位姑娘的“顺其自然”为中心,根据“我”的空间位置的变化,视野的不断扩大,以累积叠加的方式,向读者讲述了可能发生的不同故事。“我”的房子在二十一层,在院子里遇到梧桐树下一个姑娘,她说了一句“顺其自然”,然后爬楼梯上楼,途中停了四次,根据所见人物关系和场景的变化,想象出了四个不同的故事或情景,也对“顺其自然”有四种不同的体会。站在四、五层间,“我”看到墙外的一个来回走动的男子,他可能与梧桐树下的姑娘是恋人,他们正处在分手的痛苦、难过和不舍中,而“顺其自然”成为疗愈伤口的无奈选择。爬上七层“我”看到了一片墓地,可能是姑娘最亲密的那个“他”死了,他是陪她来缅怀死者,来安慰她的;而面对死亡最好以“顺其自然”来对待才会减轻心中的悲伤。在第九层“我”分外注意到墙外的男子,树下的姑娘和向男子方向走来另一位女子;他们可能发生了婚变,姑娘为男子生下了孩子却遭到抛弃,男子和另外一个女子好上了;面对感情变故他们没有更多奢求,只能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在二十一层“我”看到墓地旁一个被遗弃的婴儿,树下姑娘和门外的男子或许就是他的父母,在留意哪个好人会把孩子抱走。而孩子的生与死、贫贱,由谁来领取只能顺其自然。面对如此情形,“我”急忙下楼,找到那位姑娘和男子,向他们详细叙述自己所见,去寻找被遗弃孩子,没有找到。原来事情并非如此,一切只是“我”的想象。

小说以“第一人称”——“我”所看到的情景来想象了许多可能的故事,最后又全部否定了“我”之前所构思的故事。作者之所以如此安排,无非是想表达对“第一人称”的眼见为实和主观臆断的怀疑,也就是说仅仅根据自己所看到的事情就随意作出主观的判断或推测不一定是正确的,世间万物有它自身发展的规律,不需要人为地干涉,顺其自然即可。正如“我”和妻子的结识,到新的生命的产生,这一个过程没有任何人安排,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生与死、爱与恨也是如此,坦然处之,顺其自然。这也许就是小说命名为“第一人称”的原因和小说的主旨所在。(佘爱春)

北京“面的”1818

陈世旭

您好,请上车吧。

哎,门夹着衣服啦……好,行了。

上哪?党校?甘家口那个?二里沟那个?颐和园边儿上那个?!哦,我知道,那儿我熟。我就是海淀区人。

放心,不会故意绕道儿让你多掏钱,肯定是走最佳路线。宰人那活,师傅没教过,咱也没来得及学。说真的,使那小心眼干吗呢。有那功夫,把您给撂下了,再拉趟客不好吗。要不,您自个儿指条道吧。我按您说的路线走,这一带我挺生的,过了公主坟就熟了。从广安门抄过去?那怎么走?白云观?知道了。走河边,是吗?……行!就走那儿吧。不过,一般司机可不愿走那儿,不吉利。以前那是出殡的道儿。

看出来,您挺熟路的。这么走,要省好几公里地呢。什么,您是外地人?哪儿呀?江西的?不对,您这口音可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您蒙不了我。干我们这行的,别的绝活儿没有,认人可是一认一个准。您前边我刚拉一女的,一上来,我就说,您是干记者的,她特奇怪,说,您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一副读书人的样儿,可又大大咧咧的,跟石头都有三句话说,不是记者是什么呢。您是干什么的?我要没说准,您可别生气呀。看您这年岁,办事员吧。上党校,找你们在那儿学习的领导有事。没准还不是公事。是公事,单位得有车。要长级,或是单位要分房了,是不是?您看,我说对了不是!分房可是大事儿,哪个单位都头疼这事儿。房盖得再多也没用,有人一占好几套,有人愣轮不上,也真气人。我们公司财务科科长是个女的,寡妇,能有多大点官儿,一人弄了三套房子,自己住着三居室,给儿子弄了套两居室,还要一套两居室留给女儿出嫁,女儿还在大学没毕业呢。可公司下边,在农民那儿租房的司机还有的是。都有气,可谁也不出头,剩了我犯傻。其实碍不着我什么事,我早有房了,就我媳妇和闺女我们仨住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楼,还是三楼。可我非说。我媳妇说我这人没出息,成不了大事,嘴不好。新来的公司经理支持我,可一点用没有。人家上边有人。弄不好,经理也得挪窝儿。您说气不气人!这年头,一般人,没背景的草民百姓,要是受了欺负,还真没地儿说理去。老实待着吧您。

我这么给您说,您烦不烦?不烦,那就好。您说,这么老半天的,要不说句话,闷得慌不说,特别扭,是不是?我拉过这么个人,从首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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