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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7 11: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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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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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天赐传

牛天赐传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牛天赐传 / 老舍著. -- 昆明 :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19.10

ISBN 978-7-222-18528-9

Ⅰ. ①牛⋯ Ⅱ. ①老⋯ Ⅲ. ①长篇小说-中国-现代 Ⅳ. ①I246.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171209号

责任编辑:刘娟

装帧设计:林林

责任校对:周彦

责任印制:马文杰

牛天赐传

老舍 著

出版 云南出版集团 云南人民出版社

发行 云南人民出版社

社址 昆明市环城西路609号

邮编 650034

网址 www.ynpph.com.cn

E-mail ynrms@sina.com

开本 880mm×1230mm 1/32

印张 8

印数 1-10,000

字数 163千字

版次 2019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

印刷 河北鹏润印刷有限公司

书号 ISBN 978-7-222-18528-9

定价 39.80元果麦文化 出品一 天官赐福

要不是卖落花生的老胡,我们的英雄也许早已没了命;即使天无绝人之路,而大德日生,大概他也不会完全像这里所要述说的样子了。机会可以左右生命,这简直无可否认,特别是在这天下太平的年月。他遇上老胡,机会;细细地合算合算,还不能说是个很坏的机会。

不对,他并没有遇上老胡,而是老胡发现了他。在这个生死关头,假如老胡心里一别扭,比如说,不爱多管闲事,我们的英雄的命运可就很可担心了。是这么回事:在这个时节,他无论如何也还不会招呼老胡或任何人一声,因为他是刚降生下来不到几个钟头。这时候他要是会说话,而很客气地招呼人,并不见得准有他的好处;人是不可以努力太过火的。

老胡每天晚上绕到牛宅门口,必定要休息一会儿。这成了一种习惯。他准知道牛氏老夫妇决不会照顾他的;他们的牙齿已过了嚼糖儿豆儿的光荣时期。可是牛宅的门洞是可爱的,洁净而且有两块石墩,正好一块坐着,一块放花生筐子,好像特为老胡预备下的。他总在这儿抽袋烟,歇歇腿,并数一数铜子儿。有时候还许遇上避风或避雪的朋友,而闲谈一阵。他对这个门洞颇有些好感。

我们的英雄出世这一天,正是新落花生下市的时节,除了深夜还用不着棉衣。天可是已显着短了;北方的秋天有这个毛病,刚一来到就想着走,好像敷衍差事呢。大概也就是将到八点吧,天已然很黑了,老胡绕到“休息十分”的所在——这个办法不一定是电影院的发明。把筐子放好,他掏出短竹管烟袋;一划火柴,发现了件向来没有在那里过的东西。差点儿正踩上!正在石墩前面,黑糊糊的一个小长包,像“小人国”的公民旅行时的行李卷,假如小人国公民也旅行的话。又牺牲了根火柴,他看明白了——一个将来也会吃花生的小家伙。

老胡解开怀就把小行李卷揣起来了。遇到相当的机会,谁也有母性,男人胸上到底有对挂名的乳啊。顾不得抽烟了,他心中很乱。无论是谁,除了以杀人为业的,见着条不能自己决定生还是死的生命,心中总不会平静。老胡没有儿女,因为没娶过老婆。他的哥哥有儿子,但是儿子这种东西总是自己的好。没有老婆怎能有儿子呢?实在是个问题。轻轻地拍着小行李卷,他的心中忽然一亮,问题差不多可以解决了:没有老婆也能有儿子,而且简单得很,如拾起一根麻绳那么简单。他不必打开小行李卷看,准知道那是个小男孩,私生的小孩十个有八个是带着小麻雀的。

继而一想,他又为了难:小孩是不能在花生筐子里养活着的,虽然吃花生很方便,可是一点的小娃娃没有牙。他叹了口气,觉得做爸爸的希望很渺茫。要做爸爸而不可得,生命的一大半责任正是竹篮打水落了空!

不能再为自己思索了,这太伤心。

假如牛老夫妇愿意收养他呢?想到这儿,老胡替小行李卷欢喜起来。牛老夫妇是一对没儿没女而颇有几个钱的老绝户,这条街上谁都知道这个,而且很有些人替那堆钱不放心。

他拍门了,正赶上牛老者从院里出来。老胡把宝贝献出去。牛老者是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不怎么尊严,带出来点怕太太的精神,事实上也确是这样。老者接过小英雄去,乐得两手直颤:“在这儿捡起来的?真的?真是这里?”

老胡蹲下去,划了根火柴,指明那个地方。老者看了看,觉得石墩前确有平地跳出娃娃的可能:“只要不是从别处拾来的就行;老天爷给送到门上来,不要就有罪,有罪!”可是,“等等,我请太太去。”老者知道——由多年的经验与参悟——老天爷也大不过太太去。他又舍不得放下天赐的宝贝,“这么办好不好,你也进来?”于是大家连同花生筐子一齐进去了。

牛老太太是个五十多岁,很有气派的小老太太,除了时常温习温习欺侮老头儿(无论什么都是温故而知新的),连个苍蝇也舍不得打死——自然苍蝇也得知趣,若是在老太太温习功课的时节飞过来,性命也不一定安全,老太太在动气的工夫手段也颇厉害。

老者把宝贝递给了太太。到底太太有智慧,晓得非打开小卷不能看清里边的一切。一揭开上面,露出个红而多皱的小脸,似乎活得已经不大耐烦了。老太太的观察力也惊人:“哟!是个小娃娃!”越往下看越像小娃娃,可是老太太没加以什么批评(真正的批评家懂得怎样谨慎)。直到发现了那小小的男性商标,她才决定了:“我的小宝贝!”这个世纪到底还是男人的,虽然她不大看得起牛老者。“咱们,咱们……”老者觉得非打个主意不可,可是想不出;即使已想出,也不便公然建议。“哪儿来的呢?”老太太还不肯宣布政策,虽然已把娃娃揣在怀中。

老者向老胡一努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

老胡把宝物发现的经过说了一番,而后补上:“我本想把他抱走,我也没有儿子,可是老天爷既是把他送到府上来了,我怎能逆天行事呢!”他觉出点替天行道的英雄气概。“你也看明白了那个地方?”老太太向老头儿索要证据。“还摸了摸呢,潮渗渗的!”老者确知道自己不敢为这个起誓。“真是天意,那么?”老太太问。“真乃天意!”两位男子一齐答对。

这时候,第三位男子恐怕落后,他哭了。在决定命运的时机,哭是必要的。“宝贝,别哭!”老太太动了心,“叫,叫四虎子找奶妈去!”

老胡看明白,小行李卷有了吃奶的地方;人生有这么个开始也就很过得去了。他提起花生筐子来,可是被老太太拦住:“多少次了,我们要抱个娃娃,老没有合适的;今天老天爷赏下一个来,可就省事多了。可是,不许你到外边说去!哼。”她忽然灵机一动,又把小行李卷抱出来,重新检查,这回是由下面看起。果然发现了,小细腿腕上拴着个小纸片。“怎样!”老太太非常地得意。

老头儿虽没有发现的功绩,但有识字的本事,把小纸片接过去,预备当众宣读。老者看字大有照相的风格,得先对好了光,把头向前向后移动了好几次。光对好了,可是,“嗯?”又重新对光,还是“嗯,怎么写上字又抹去了呢?”

老太太不大信任老伴儿的目力,按着穿针的风格,噘着唇,皱着眉,看了一番。果然是有字又抹去了。

什么意思呢?“看看后边!”老太太并非准知道后边有字,这是一个习惯——连买柿子都得翻过来看看底面。

后面果然也有字,可是也涂抹了。“这个像是‘马’字。”老者自言自语地猜测。

老胡福至心灵,咂摸透了点意思:“不是男的,就是女的,总有一个姓马的;谁肯把自己的娃娃扔了呢,所以写上点字儿;又这么一想啊,不体面,所以又抹去了:就好像墙上贴了报单儿,怪不好看的,用青灰水抹抹吧,一个样;大概呀,哼,有难说的事!”老胡为表示自己的聪明,话来得很顺畅;可是忽然想起这有点不利于小行李卷,赶紧补充上:“可也不算什么,常有的事。”还觉得没完全转过弯儿来,正要再想,被老太太接了过去:“有你这么一说!”

老胡觉得很对不起小行李卷!

可是老太太照旧把娃娃揣起去了,接着说:“虽然是老天爷赏的,可并不像个雪花,由天上掉下来;他有父母!要不怎么我嘱咐你呢,你听过《天雷报》?这是一;我们不愿以后人家小看他,这是二。你别给喧嚷去。给他十块钱!”末一句是对牛老者下的令。

十块钱过了手,老者声明:“六块是太太的,四块是我的。”

老胡怪不好意思的,抓了把花生放在桌上:“山东人管花生叫长生果,借个吉利,长命百岁!”

老太太听着很入耳:“再给他十块,怪苦的,只要别上外边说去!”

老胡起了誓,决不对任何人去说。于是十块钱又过了手,照样是“太太的六块,我的四块”。

老胡走了。“四虎子这小子上哪儿玩去了?!”老者找不到四虎子,“我去,我自己去!”“找不到奶妈就不用回来,听明白没有?”老太太鼓励着老伴儿。“找到天亮也得把她找着!”老者也很愿努力。

老者走后,老太太细看怀中的活宝贝,越看越爱。老太太眼中没有难看的娃娃,虽然刚生下来的娃娃都那么不体面。嘴上有个肉岗,这便是高鼻梁。看这一脑袋黑头发,其实未必有几根,而且绝对的不黑。眼睛,更不用说,自古至今向无例外,都是大的。老太太的想象是依着慈爱走的,在看娃娃的时节。

拍着,逗着,歪着头看,牛老太太乐得直落泪。五十多岁有了儿子!而且是老天爷给放在门口的。就说是个丫环或老妈子给扔在这儿吧,为什么单单扔在“这儿”,还不是天意?这一层已无问题。然后盘算着:做什么材料的毛衫,什么颜色的小被子,裁多少块尿布。怎样办三天,如何做满月。也就手儿大概地想到:怎样给他娶媳妇,自己死了他怎样穿孝顶丧……

可是,怎么通知亲友呢?一阵风由天上刮下个娃娃,不大像话。拾来的,要命也不能这么说,幸而四虎子没在家,又是天意,这小子的嘴比闪还快。老刘妈,多么巧,也出去了,她的嘴也不比闪慢。两条闪都没在家就好办了,就说是远本家承继过来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住。不对,住得那样远,怎能刚落草就送到了呢?近一些吧,刚生下来,娘就死了,不能不马上送来,行;可怜的小宝贝!

叫什么呢?“天意”“天来”,都不好。“天来”像当铺的字号;“天意”,不是酱园有个“老天义”吗?天——反正得有个天,“天官赐福”,字又太多了。哼,为什么不叫“天赐”呢?小名呢,“福官”!老太太一向佩服金仙庵的三位娘娘,而不大注意孔圣人,现在更不注意他了。

这样,我们的英雄有了准家准姓准名。二 歪打正着

合起来说,咱们算是不晓得牛天赐的生身父母是谁。这简直是和写传记的成心作难。跑马场上的名马是有很详细的血统表系的;咱们的英雄,哼,自天而降!怎么,凭着什么,去解释与明白他的天才、心力与特性等等呢?这些都与遗传大有关系。就先不提这些,而说他的面貌神气;这也总该有些根据呀。眼睛像姥姥,一笑像叔父,这才有观念的联合,而听着像回真事儿。人总得扛着历史,牛必须长着犄角。咱们的英雄,可是,像块浮云,没根儿。

怎么办呢?

只有两个大字足以帮助我们——活该。

这就好办多了。不提人与原始阿米巴或星云的关系,而干干脆脆卖什么吆喝什么。没家谱,私生子,小行李卷,满都活该。反之,我们倒更注意四外敲打这颗小小的心的东西是什么。因为这些是有案可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没有猜测,造谣,与成见的牛老夫妇,四虎子,小毛衫,尿垫子……是我们不敢忽略的;这些便是敲打那颗小心的铁锤儿们。遗传,在“心”的铸造上,大概不见得比教养更有分量。咱们就顺着这条路走吧,先说说牛老者。

世上有许多不容易形容的人,牛老者便是一个。你刚把光对好,要给他照了,他打个哈欠;幸而他没打哈欠,照上了;洗出来一看,他翻着白眼呢。他老从你的指缝里偷着溜开。你常在介绍医生、神相麻子丰等等的广告中看到他的名字,你常在大街、庙会、股东会议、商会上遇见他,可是他永远不惹你特别注意他。老那么笑不唧的,似乎认识你,又似乎不大认识;有时候他能忘了自己的姓,而忽然又想起来。你似乎没听过他说话,其实他的嘴并没闲着,只是所说的向无打动人心的时候;他自己似乎也知道:他说不说,你听不听,都没关系。他有时候仿佛能由身里跳出来,像个生人似的看看自己,所以他不自傲,而是微笑着自慰:“老牛啊,你不过是如此。”自然他不能永远这样,有时候也很能要面子,摆架子。可是摆上三五分钟,自己就觉出底气不足,而笑着拉倒了;要不然牛太太怎会占了上风呢。假若他是条鱼,他永远不会去抢上水,而老在泥上溜着。

这可并非是说,他是个弱者,处处失败。事实上,他很成功。他不晓得怎么成的功。他有种非智慧的智慧,最善于歪打正着。他是云城数得着的人物。当铺、煤厂、油酒店,他全开过,都赚钱。现在他还有三个买卖。对什么他也不是真正内行,哪一行的人也不诚心佩服他。他永远笑着“碰”。可是多少回了,这种碰法使金钱归了他。别人谁也不肯要的破房,要是问到了他,恰巧他刚吃完一碗顺口的鸡丝面,心里怪舒服:“好吧,算我的吧。”这所破房能那么放个七八年,白给人住也没人去,因为没有房顶。可是忽然有那么一天,有人找上门来,非要那块地方不可,只有那块地方适于开医院。他赚了五倍的钱。“好吧,算你的了。”他一笑,没人知道这一笑的意思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这么种似运气非运气,似天才非天才,似瞎碰非瞎碰的宝贝。他不好也不坏,不把钱看成命,可是洋钱的响声使他舍不得胡花。他有一切的嗜好,可是没瘾。戏的好歹,他一向不发表意见;听就听,不听也没什么。酒量不大,将要吃过了量的时候也不怎么就想起太太来,于是没喝醉,太太也没跟他闹,心里很舒坦。烟是吸哈德门牌的,吸到半截便掐灭,过一会了再吸那半截,省烟与费火柴成了平衡;他是天生的商人。

就是没儿子,这个缺点,只有这个缺点,不能以一笑置之。可是当太太急了的时候,他还得笑:“是呀,是呀,我没只怨你呀,两人的事,两人的事。”分担了一半过错,太太也就不便赶尽杀绝,于是生活又甜美起来——太太不生气,儿子只好另说吧。然后睡得很好,在梦里听说麦子要长价,第二天一清早便上了铺子,多收麦子。果然又赚了一笔。

牛老者的样子不算坏,就是不尊严,圆脸,小双下巴,秃脑顶,鼻子有点趴趴着,脑面很亮,眼珠不大灵动,黄短胡子,老笑着,手脚短,圆肚子,摇动着走,而不扬眉吐气,浑身圆满而缺乏曲线,像个养老的厨子。衣服的材料都不坏,就是袖口领边的油稍多,减少了漂亮。帽子永远像小着一号,大概是为脱帽方便,他的爱脱帽几乎是种毛病。一笑,手便往帽檐上去了;有时候遇上个好事的狗,向他摆尾,他也得摸摸帽檐。每一脱帽,头上必冒着热气,很足引起别人的好感——揭蒸锅似的脱帽,足见真诚。

有两条路他可以走:一条是去做英国的皇帝,一条是做牛老者。他采取了这第二条,唯一的原因是他没生下来便是英国的皇太子;要不然他一定能做个很好的皇帝,不言不语的,笑嘻嘻的,到国会去说话都有人替他预备好了。

说真的,假如牛老太太是他,而他是牛老太太,他一定会成个更大着许多的人物。可是老天爷常把人安排错了,而历史老使人读着起急。牛老太太比他厉害得多,可是偏偏投了女胎,除了欺侮老伴儿,简直没有英雄用武之处。她天生的应当做个英雄,而做了个主妇。自然她看不起丈夫。她顶适于做英雄了,第一项资格她有——自私。世界是为她预备下的。可惜她的世界太小。但是在这小世界里,她充分地施展着本领。四虎子是她的远亲,老刘妈是她从娘家特选了来的。不跟她有点关系的不用打算在牛宅立住脚。牛老者不是她由娘家带来的,这是个缺点,可是不好意思随便换一个,那太不官样。

她很看不起牛老者。不错,他弄了不少的钱;但是她要是个男的,岂止是弄钱;声名,地位,吃喝玩乐,哪样也得流水似的朝着她来。跟老牛一辈子,委屈点。他没有大丈夫的狠毒手段,只是对付将就。他的朋友们吃他喝他,还小看他。所以除了她娘家的人,她向来不肯热诚地招待。一把儿土豆子——她形容他的朋友们。她的娘家是做官的。虽然她不大识字,她可是有官气。她知道怎样用仆人,怎样讲排场,怎样讲身份。他都不懂。也就是做官的娘家父亲死了,要不然她简直没法回娘家去。带着土豆子的丈夫见做官的父亲?丢人!当初怎说这门子亲事来的?她常常纳闷。

她很希望得个官样的儿子——拿老牛的钱,拿自己的理想,一定会养起个体面儿子。可是老牛连得儿子的气派都没有!他早就想弄小。有她活着,趁早不用这么想。她不生儿子,谁也不用打算偏劳。抱一个小孩解解闷,倒是个办法。可是难处是在这里:他愿抱牛家的,她愿抱娘家的。她的理由软点,所以消极地不准他自由选择,暂且不抱好了。天赐的露面,解决了这个困难。他好像专为牛家生的。牛老太太把他一抱起来,便决定好了:在这小子身上试试手,成个官样的儿子。私生子,稍差一点;可是自己已经五十多了,恐怕不易再生小孩了;况且牛老者那个怯劲。算了吧,老绝户还有抱个哈巴狗当孩子养的呢,况且这是个真正有鼻有眼的小孩。天赐的机会太好。

牛老者上哪里去找奶妈呢?他完全没个准备。可是他不慌。几十年了,他老是这么不慌不忙的;没有过不去的事。这种办法,每每使牛老太太想打他几个脖儿拐。她有官气——世界上的一切是为她预备好的,一招手就得来,什么都有个适当的地方,一丝不乱地等候着命令。老头儿没这么想过;世界便是个土堆,要什么得慢慢地去拨开土儿找,还不一定找得到。难怪老太太有时候管他叫作皮蛋,除了怕做赔了买卖,他无论怎说也不着急。

有时候太太告诉他去买胰皂,他把手纸买了来。忘了这样,拿那样补上,还不行么?据他看。他非常地乐观。这回,他可是记得死死的,找奶妈。手纸、胰皂,连洗脸盆算上,都不能代替奶妈。走出二里多地,还没忘了这个;可是也没想起上哪里去找。谁知道有些地方是介绍奶妈的,只是想不起那些地方在哪儿。点上哈德门烟,喷了一口,顺势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星对他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使他想起太太的眼睛来;太太的眼睛是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他得赶快去找奶妈,完全不为自己,为是太太与那个小行李卷;要是为自己的话,找着与否满没关系。

找着个熟识的油盐店,进去打个招呼。有好多的事是可以在不可能中找出可能的,只要你糊涂与乐观得到家。牛老者常因为忘了买煤,而省下许多钱;想起来不是,煤忽然落了价钱。进了油盐店,仿佛奶妈已经找到了似的。“周掌柜,”牛老者的圆脸上笑着,“给找个奶妈。”“怎么,得了少爷?”周掌柜觉得天下最可喜的事就是得少爷。“抱来的,承继过来的,”牛老者很得意,没有说走了嘴,“给找个奶妈去。今个,明儿,后天,后天请你喝喝。”

周掌柜想了想,看看铺中,觉得铺中绝对没有奶妈,非到外边去找不可。“你这里坐坐,我有办法。”他出去了,一晃似的被黑影给吞了去。

牛老者吸着哈德门,烟灰长长的,欲落不落,他心里正似这穗烟灰,说不清落下去还是不落下去好,脸上自动地笑着。

待了一会儿,周掌柜回来了,带着两个妇人。

牛老者心中打起鼓来,是找一个奶妈呢,还是找一对儿呢?出来得慌速,忘了问太太。

及至周掌柜一说,他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妇人不都是奶妈,那个长得像驴的是介绍人。他觉得这似乎没有别的问题了:“走吧。周掌柜,后天请你喝喝。”“上哪儿去?”驴叫了声。

差点把老者问住,幸而他没忘了家:“家去,小孩没在这里。”“咱们不先讲讲吗?”驴向周掌柜说。“都是熟人。”周掌柜很会讲话。“见了太太,什么都好办,”牛老者渴望卸了责任,睡个觉去,“跟太太说去。”“在哪儿呀?这么黑灯瞎火的!”这个驴不是好驴。“雇车吧。”周掌柜建议。“是,雇车。”牛老者慢慢点了点人数,“大概得三辆吧。”

到了家中,他把二妇人交给了太太。

太太见着驴,精神为之一振,她就是爱和这种妇人办交涉,为是磨磨自己的智力。驴,跟太太过了三五个回合,知道遇上个能非常地慈善,同时眼里又不藏沙子的主。没等她说,太太全交派下来:“有你三块钱的喜酒钱。她奶得好,先试三天。行呢,有她四季衣裳、一头银首饰。五块钱的工钱,零钱跟老刘妈平分。不准请假,不准有人来找。现在就上工。你把她的东西送来,雇来回的车!”

驴一看这面没有多少油水,想去敲那个奶妈,扯了她袖子一下。

老太太已把天赐递给奶妈,对驴说:“你从她的工钱里扣多少?”“回太太的话,她吃了我好几天了;都不容易,太太。”“好吧,赏你十块钱,从此不许你来找她,我要用着你的时候,打发人叫你去。”太太的官派简直是无懈可击。

驴败下阵来,可是知道自己并没吃亏,太太的办法正碰在痒痒筋上。

驴回去收拾奶妈的东西,太太才开始审核奶妈。奶妈的用处是在那点奶,奶好便是一切,脸长得什么样,脚有多么长,都不成问题。

奶妈已经解开怀,两个大口袋乳。太太点了点头。脸上也没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本来是张长脸,不知怎么发展到腮部又横着去了,鼻下忽然接着嘴,嘴下急忙成了下巴,于是上长下宽,嘴角和眉梢一边儿长,像被人按了一下子的高桩馒头。可是这与奶没关系,故而下得去。脚不小,脚尖向上翻着,老像要飞起来看看空中有什么。这与奶也没关系,也下得去。“姓什么呀?”太太问。“唵?姓纪啊。”大扁嘴要顺着腮滑下去,乐呢。

太太更高兴了,纪妈是初次做事。训练人是一种施展能力而且不无趣味的工作。太太开始计划着怎样训练奶妈。“家里都有什么人呀?”“唵?”“不必说这个唵!”“有老的,有当家的,有小叔,有一个两月的娃子,没饭吃!”纪妈的鼻子抽了抽。“给他吃吃看。”牛太太很替奶妈难过,可是天赐总得有奶吃,人是不能慈善得过火的。

天赐的小嘴开始运动,太太乐了。天赐有了奶吃,纪妈的娃子没了奶吃,合着是正合适。况且乡下的娃子是容易对付的。“哪村的?”“唵?”“说太太,不要这个唵!”“十六里铺的。”“哪个十六里铺?”“黄家镇这边。”“乡——”太太把个“亲”字吞了下去。不能和奶妈认乡亲。可是心里非常地喜欢。就是得清一色,打算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一理。“我说,”太太一边叫,一边找了牛老者去,“我说,你打哪里找来的奶妈呀?”太太不放心:假若老伴儿特意找来她的乡亲,即使是出于有意讨好,也足见他心里有个数儿。“怎么啦?”老头儿不晓得出了什么毛病,“周掌柜给找的。”“啊,没什么。”太太想着别的话,“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天赐;小名福官,天官赐福。”“天官赐福?很好!”

天赐大概是有点福气,什么都是歪打正着嘛。三 子孙万代

牛老太太的黄净子脸上露出点红,不少的灰发对小髻宣告了独立,四下里耷拉着。一对陷进点去的眼发出没尽被控制住的得意的光,两只小脚故意地稳慢而不由得很忙叨。她得住了个施展才能的机会;英雄而得不到相当的机会,像千里马老拴在槽前。她预备天赐的三天呢,这与其说是为天赐,还不如说是为她自己;办三天不办,天赐一点也不在意,反正他有了纪妈那两口袋奶,还有什么可虑的呢。牛老太太得露一手。多少年了,老没个事儿办,这个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带领着老刘妈、四虎子和牛老者,她摆开了阵势。牛老者不反对,可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他以为办三天不过是请上几家亲友,叫厨子做上几桌鱼肉多而吃完非睡觉不可的菜而已。太太告诉他的事,他简直莫名其妙。事多了去了,拿叫厨子这一项说,就够写一本书的。几件小烧,几个饭菜,几件冷荤,几道点心,几个大件,哎哟,太太好像是要开饭馆子。菜定好,登时就是怎样赁桌椅,而桌椅上还要铺垫呢,而铺垫也有种种呢。牛老者做了一辈子生意了,没有一项生意像办三天这么复杂的。他的脑子仿佛要肿起来,直嗡嗡地响;只能照计而行,太太说什么是什么吧。太太有嘴,他有腿,跑吧。跑得太累了,他会找个地方睡会儿去,省得回到家中又被派出来。太太手下的几员大将,数他不中用。

老刘妈,别看快七十了,是非常努力。一夜的工夫把桌子的铜件全擦得像电镀的,椅垫子全换了新套。她的脚太吃力,可是有摔几个跟头也不灰心的坚决。她的眼虽都睁着,可是左边那只和瞎了一样,只管流泪,不负其他一切的责任。但这不成问题,左眼不中用,右眼便加倍地努力:歪着头,用右眼盯着东西,擦,洗,缝,补,嘴还唧唧地出声,颇像小鸡歪头出神的样子,可是没闲着。她不能闲着。她得捧姑奶奶一场。

刘妈打内,四虎子打外,这小子的腿好似是机器。从一方面说,牛太太对他很失望。他从十二岁便在牛宅,太太本想把他训练成个理想的仆人。四虎子干脆不受训练。二十岁了,还是用嘴呼吸气,鼻子只管流清汤。说话永远和打架一样,没有一句和气的。眉头子拧着,冬夏常青的脑门上出着汗。在另一方面讲,牛太太不能免他的职。他是她的亲戚,况且他忠实。办事不漂亮,可是不惜力呢;为买一斤白糖,他能来回跑六趟。这虽然费点工夫,可是跑的是他的腿,太太也就不便太挑剔了。他永远不等听明白了就往外跑,而后再跑回来问,要不然怎么老出汗呢?

纪妈以奶娃娃为正业,所以太太没派她什么别的差事。可是奶娃娃也得有个样儿,得加紧训练。怎样抱娃娃,怎样称呼人,怎样立着,太太一丝不苟地全教导下来。两天的工夫,纪妈的脚尖居然翻得减少了度数,而每一张嘴会想把“唵”改成“太太”。穿上了新蓝布裤褂,头也梳整齐,除了嘴角还一时紧缩不来,看着实在有个样子了。

至于咱们的英雄,也真算露脸,吃得香,睡得好,尿得勤,哭得声高,仿佛抓住了生命而要及时地享受。他一哭,六只小脚全往这儿跑,纪妈先到,太太居中,刘妈殿后。一人有一种慰问,可是他全置之不理,任情地哭下去,直到口袋乳送到唇边为止。他晓得他是英雄,是皇帝。

三天到了。老鸦还做着梦呢,牛家的人就全起来了。世界上的人虽多,但是自家添人进口到底是了不得的事。细想起来,只要你注意自家的事,也就没那么大工夫再管世界了。牛老太太的自私是很有理的。一个娃娃的哭声使全家颤动,必须充分地热闹一回,孩子哭继以狗咬,生活才落了实。牛老太太高兴,她的儿子必须是全家大小与亲戚朋友的欣喜的中心。她自己打扮停妥,开始检阅部下:牛老者的马褂没扣好,首先挨了训斥。四虎子的耳朵上竟然还有泥,男人简直没办法!老刘妈都好,就是直打哈欠;太太本想叫大家早起,为是显着精神,敢情有的人越早起越不精神;理想与事实常这么拧股着。纪妈很不坏,就是不大喜欢,大概是想起自己的娃娃;这是她自己找别扭。天赐还睡呢,可是全份武装在半夜里已经披挂好:全是新的,头上还戴了小红帽,帽檐上钉着金寿星,看着十分的不自然,可是很阔气。

检阅完毕,天还没亮呢。借着烛光,太太指挥着陈列礼物。牛老者的朋友大多数是商人,送来的多半是镜框和对联。镜框中的彩画十张有九张是“苏堤春晓”,柳树真绿,水真蓝,要是不从艺术上看,颜色的浓厚倒颇有可取;苏堤上立着个打洋伞的大姑娘,比柳树高着一头,据牛老者看这很有画意。框子可是不同,有的是斑竹的,有的是黑木头的,有的是漆金的。太太把漆金的定为头等,叫四虎子给挂在堂屋的正面,其余的分悬左右。对联都像是一个人写的,文字也差不多,最多的是“买卖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都挂在东西屋;太太不大喜欢对联,因为与小娃娃没关系。到底是亲戚送来的切于实用,小衣裳、小帽子、小鞋,还有几匣衣料。按着规矩说,应当送小米鸡蛋糕与黑糖,可是大家都知道既非牛太太坐月子,似乎不必这样送。牛太太也很满意。自己既享用不着,都便宜了纪妈,那才合不着呢。这些礼物都摆在堂屋的条案上。陈列妥当,厨子到了,开始剁肉,声势浩大,四邻的识见不广的狗全叫起来。牛老太太叹了口气,这才像回事。打算叫自家威风凛凛,得设法使狗们叫,这才合规矩。

老刘妈的手指全是红的,染了多少红蛋,几乎没人能知道。鸡蛋设若会觉到骄傲的话,这是最好的时机了。就是那小而不起眼的蛋,涂得红红的便也登时显着特别的体面。况且那些平常和“蛋”发生关系的字眼,在此刻全似乎没有联属,而另有一些以“红”为中心的吉利话儿和它打成一气。老刘妈把染好的蛋都放在铜盘子上,像几盘子什么神秘的宝珠,鲜艳、浓厚、圆满,带着子孙万代的祥气。红蛋预备好,她和太太细心地研究了一番,把洗三该有的东西,如艾子水,如老葱,如带孔的老钱,如烧矾末,全都放在天赐的左右,看起来非常的严重,仿佛生命的开始比一师人马的开拔还要复杂,在一条小生命上的希望是无穷无尽的。

八点以后,亲友陆续地来到。牛老太太接待亲友的神气很值得注意。她的态度便是慈善的本身,笑着,老眼里老像含着点泪光,带出非常感激大家的意思。及至细一看,她是对自己笑呢。她觉到自己的能力,她是叫大家看看她的本事与优越。对那些穷苦一点的亲友,她特别地谦和,假如他们是借了债而来行人情的,那正足以证明她的重要与他们的虔诚。是的,她并没有约请这些苦亲友,而他们自动地赶上前来。无论怎样为难,他们今天也穿得怪干净,多少也带来些礼物,她没法不欣赏他们的努力——非这样不足算要强的人。王二妈的袍子,闻也闻得出,是刚由当铺里取出来的;当然别的物件及时地入了当铺。李三嫂的耳环是银白铜的。张六姑的大袄是借来的,长着一寸多。牛老太太的眼睛把这些看得非常的清楚;很想奖励她们一番,可是她的话有分寸:“哎,没敢惊动亲友;这怎说的,又劳你的驾;来看看小孩吧。”

她心里明白——“本来没想请你们。”她们也明白,可也另有一派答对:“应该的呀,给你来贺喜;要不是那个呀,昨天就来帮助你张罗了;都仗着你一个人,可真不容易!”

说着,来到天赐的展览室,大家一齐失声地“哟!怎么这么胖呀,多体面呀,可是个福相!”

屋里已坐定七八位老太婆与媳妇,把天赐团团围住,差不多都吸着烟卷,都夸奖着天赐的福相,都高声彼此地招呼,都嘴里谈着娃娃,而眼中彼此端详着衣裳打扮。屋里的温度忽然增高十摄氏度。后来的继续进来参观,先来的决不想让位;特别是有些身份的人,干脆坐在娃娃的身旁,满有自居子孙娘娘的气概。天赐莫名其妙,只觉得憋闷得慌,再也不能安睡,小眼睛直眨巴,这使大家更加倍地佩服:看这俩大眼睛,懂事似的!

男宾,除了至亲,没有详细参观娃娃的权利,都在东西屋里专等着喝喜酒。牛老者的招待方法与太太的完全不同,绝对没有一定的主意。他想不起说什么好,又觉得一言不发也未必对。他转着圆脸向四面笑,笑得工夫太大了,便改为点点头,点头太多了,便随便地说一句:“可不是”“抽烟吧。”头上出了汗,这是个启示:“什么时候了,天还这么热!”大家说:“你是喜欢的,天并不热。”他哈哈起来。他的身后跟着四虎子,他一说“抽烟吧”,四虎子便把烟递过去——始终没管倒茶,因为主人没说。东西屋里的文化比起堂屋的来要低着很多,牛老太太知道这群土豆子专为来吃饭。她下了命令,先给东西屋开饭。

饭的确不坏,各位掌柜的暂时抛开关于做买卖的讨论,诚心地吃了个酒足饭饱,个个头上都出着热汗,然后牙上插着牙签,腾出手来用热手巾板狠命地擦脑门子。脑门擦亮,扑过烟筒去,吸着烟三三两两地偷着往外溜。

女宾席上可不这样简单,每一桌都至少吃个五六刻钟。这很官样。据牛老太太看。可是,有一点叫她未免伤心:各桌上低声的谈话,她扫听着,似乎大不利于天赐。屋中的光景仿佛忽然暗淡了好多,空气中飘着一片问号。牛老太太张罗着这桌,眼瞭着那桌:张六姑的薄嘴唇动得像是说“私孩子”。李三嫂神出鬼入地点了点头。无论你把谎造得多么圆到,你拦不住人们心里会绕弯。特别是那几位本族的,在牛太太的视线外,鼻子老出着凉气,这些凉气会使她觉得凉飕飕的,好像开着电扇。牛太太的心中不很自在。她知道牛老者是老实头,假如她们把他包围上,事情可就不见得好办。她得设法贿赂她们。天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收买;自己吃肉,得让旁人至少啃点骨头,英雄的成功都仗着随手往外扔骨头。自私的人得看准了肉而决定舍了骨头;骨头扔出去,自有自告奋勇愿意当狗的。老太太心中盘算开了:给她什么,给她什么,给她什么,然后对她说什么,对她又说什么,叫她们分离开,而后再一一地收拾。先分红蛋,这是个引子,引子是表示吉祥,吉祥的底下再有些沉重的东西,大家的鼻子自然会添加热度而冒出暖气来。

办法果然有效,大家看完洗三还不肯走,等着吃晚饭。牛老太太准知道她们一出大门,鼻子还会凉起来,可是在分别的时候彼此很和气。把客人送了走,她叹了口气,只成功了一半!她问老伴儿看出什么典故来没有,老者抓了抓头,他只看出大家吃得很饱,对于政治,他简直是一窍不通。不过这也好,牛太太正好把事情暗中都办了,叫他去顶着恶名。老太太所没看到的是这个:谁也晓得牛老头是老好子,而她是诸葛亮,聪明人就是有这点毛病,老以自己的渺小当作伟大,殊不知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的事。要是有的话,人心早变成豆儿那么小了。

不论怎说吧,天赐的存在,是好是歹,已经是公认的了。只要红蛋被人分去,你想向生命辞职也不容易了!四 钩儿套圈

满月也过了。虽然这应比三天更隆重,可是办得并不十分起劲,牛老太太确是把该堵塞的地方都设法堵住了,可是闲话这条河——像个烂桃——是套着坏的。天赐并没招惹着谁,名誉可是一天比一天坏。只有人是可以生下来便背着个恶名的,咱们还没见过自幼便不甚光荣的猪,天赐这口奶真不容易吃。

牛老太太可是很坚决,任凭大家怎样嘈嘈,天赐到底比从亲戚家抱来的娃娃强;愣便宜了外人,就是不跟亲戚合作,大家也只好白瞪眼。可是白瞪眼也不是全无影响——满月办得不甚起劲。眼虽白瞪,究竟是瞪了,无论怎说也有点别扭。英雄不是容易做的呀。

不用管这个了,反正满月已过,是好是歹得活下去了。专把洗三满月做得非常美满,而后便一命归西,也没多大意思。生命的最大意义仿佛就是得活那么几十年,要不然便连多糟蹋粮食的资格也得不到。天赐决定活下去,这是很值得赞美的。自然活下去也有活下去的苦处,但是他不怕;凡不怕生命的便得着了生命,因为粮食是他糟蹋的。

天赐的苦处还真不小呢。按照纪妈的办法,小孩是应当放在个沙子口袋里,过五六天把结成块的沙子筛巴一回,再连同小孩放进口袋去。十六里铺一带等处的弱小国民差不多都是这么养起来的。有的不甘心在口袋里活着,就在口袋里死去,倒也很省事。天赐可没受这个罪,他是官样孩子,不能装口袋而与机器面粉相提并论。他另有种苦处。虽然没装口袋,他的手脚可都被捆了个结实,一动也不能动,像一根打着裹布的大兵的腿——牛老太太的善意,唯恐他成了罗圈腿;后来,天赐的磕膝拧着,而脚尖彼此拌蒜,永远不能在三分钟内跑完百米;这个,牛老太太没想到。没有思想的善意是专会出拐子腿的。

手脚既然不能动,只好仗着啼哭运动运动内部了。这也行不通:每逢他一出声,乳头便马上堵住他的小嘴,他只好由哭喊改为哼哼,像个闷气的小猪。第一是孩子不应当哭,第二是纪妈的奶不应当存起来;牛老太太把账永远算得很清楚。设若由孩子的性儿哭,这便是费了孩子的力气,而省下纪妈的乳,按什么经济理论说也不大对。老太太似乎也明白,娃娃是应在相当的时候哭一会儿;但是一想到纪妈那对乳和月间的工钱,不由得她就叫出来:“纪妈,孩子又该吃了!”钱不但会说话,而且会逼着人说话,这不能专怨牛老太太。手脚没有自由,被子盖了个严,不准出声,天赐有点起急,可是说不出道不出,只好一赌气要抽疯。这是娃娃最好的示威运动。可是也怕遇上谁,牛老太太总不听这一套,早就预备好抱龙丸、一捻金、救急散、七珍丹、丸散膏丹,一应俱全。一病就灌!对什么她都有办法,天赐唯一的抵抗是不抵抗,自己翻白眼比有声有色的示威强得多。养孩子的乐趣是在发挥大人的才干;孩子得明白这个,不然便是找不自在。

天赐认了命。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睡不着的时候翻翻白眼。吃吃自己的拳头,踢踢腿,他满不敢希望。这么一来,他反倒胖了,这是多么体面呢!不止于体面呀,老太太还叫他“胖乖子”呢!刀把儿在别人手里拿着,你顶好是吃得胖胖的;人家要杀你呢,肉肉头头的,也对得起人;人家要不杀你呢,你也怪体面。天赐教给了我们这个办法,他似乎是生而知之的。

纪妈总算很尽心。但是为了几块子工钱,把自己的娃娃放在沙子口袋里,而来奶别人家的孩子,到底不是——也不应该是——件得意的事。她心中的委屈无处去诉,只好有时候四顾无人,拿天赐出出气。比如给屁股蛋子两掌,或是尿湿而不立刻给换布……虽然都不是照例的课程,不过三天两头有这么一次也够天赐受的。自然,我们无须为这个而悲观;可是生命便是个磨炼,恐怕也无可否认。

老刘妈本是可以和天赐没什么关系的,而且天赐也没故意和她套交情,可是她杀上前来。从牛老太太的眼中看,老刘妈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从别人眼中看,老刘妈纵有许多的长处,可是仍不失为走狗。按照走狗分类法说,至少有两大类的:一类是为利益而加入狗的阶级,一类是为求精神的安慰而自己安上尾巴。老刘妈属于第二类。在她年青的时候,家中倒确是寒苦,非出来挣饭吃不可。到了老年,家境已慢慢转过来,她有孙儿孙女,也有口饱饭吃。但是她不回去。偶尔回家一次,她一年所挣的工钱全花在晚辈身上,给孙子带来城里的玩具,给孙女买来小布人,给儿媳妇带来针头线脑、细齿的木梳,和做鞋面的零材料等等。大家都很尊敬她。大家还没尊敬完她,她向后转回了城。没有牛太太,她心中就没了主心骨。她得牺牲了一切舒服自在,以便得到精神上的安慰。牛老太太厉害,这使刘妈惧怕,怕得心里怪痒痒的,而后觉出点舒适痛快。有时候帮助太太去欺侮老爷、四虎子,或是门外做小买卖的,更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她虽然不是英雄,到底是英雄的助手,很过瘾。她越上年纪,这股子劲越增高,好像唯恐一旦死了而没能完成走狗的使命。她不是为金钱,而是为灵魂,她的灵魂会汪汪地叫,除了牛太太没人能把她喝止住。

太太有了少爷,老刘妈更高兴了;就是两眼全瞎了也不能辞职。设若太太是子孙娘娘,她必得是永远一旁侍立的仙女,给娘娘抱着娃娃。不过,纪妈来了;一个大打击。走狗最怕候补的走狗,而且看谁都是正往外长尾巴。和纪妈一块吃饭的时候,她嫌纪妈的嘴太大。嘴太大根本没有在城里做事的资格。况且纪妈老委委屈屈的呢,这更使她非常地生气。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在牛太太手下而还觉着委屈,这简直是不要脸。老刘妈可以算是忠诚的人了,她只希望一个人的成功,不许大家诉委屈,因为那一个人的成功便是她的成功,虽然她未必得到物质上的好处,可是充分地过了狗瘾。她不能看着抱娃娃——太太的娃娃——而觉着委屈的纪妈而不生气。

但是她没法把纪妈赶了走,因为娃娃必须吃奶。前后这么一想,她除了看不起纪妈之外,还附带着不大喜欢天赐。天赐设若真是英雄好汉,据她想,就根本不能吃纪妈的奶。这个,她可不敢明言。当牛太太夸奖天赐的时候,她便多少给纪妈加上几句不大受用的话,而极力地奉承天赐。赶到太太对天赐有所不满的时候,她便也顺口答音地攻击这个娃娃。她是走狗中的能手。

纪妈受了老刘妈的气,也许是更爱天赐一点,也许在天赐身上泄怒,而天赐的屁股又加多了被拧的机会。生养在一个英雄——不管是多么大小的英雄——的手下,得预备好一座硬屁股,这是必需的。

天赐已会笑了。纪妈不大注意他的笑,她专留神他的哭;他不哭,她便少受申斥。天赐许多的笑是白费了事,没人欣赏。老刘妈瞎着一只眼,看不清娃娃的微有笑意的笑,即使看清,她也不热心地去给宣传。她的耳朵更有用,一听到孩子哭,她便自言自语地叨唠起来:这样的奶妈,老叫孩子哭,没有见过!这虽是自言自语,可是并不专为自己听;太太要是听见呢,自然便起了作用;纪妈听见呢,也好。反正有人听见便好,而她的自言自语是会设法使人听见的。

牛老太太自然喜欢娃娃的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她在一旁,天赐永远不笑。纪妈已经向太太报告过,娃娃已会撇嘴儿微笑。太太不信,而老刘妈以为奶妈是要加入狗的阶级,虚造事实,以便得宠。旧狗遇见新狗比遇见猫还气大,“太太,可得说奶妈子一顿,别这么乱造谣言!我就没看见娃娃笑过一回,哼!”

可是天赐确是会笑,牛老头儿知道。要说天赐已经会认识人,便是瞎话,可是他专爱对老者笑,也许他的圆秃脑袋能特别引起娃娃的注意——假如不能引起成人的趣味。事实给我们作证,多数的小孩喜欢“不”英雄的人。要不然怎么英雄有时候连娃娃一齐杀呢。老者天天要过来看天赐两三次,若遇上天赐正睡觉,他便细细看他的闭成缝儿的眼,微张着的小嘴,与一动一动的脑门,而后自己无声地笑一阵。若赶上娃娃醒着,他把圆脸低下去低声地不定说些什么,反正一句有意思的也没有:“小人!小伙计!吃饱了?睡乎乎了?还不会叫爸呀?真有你的!看这小眼,哟,哟,笑了!”天赐果然是笑了,那种无声而微一咧嘴的笑。

牛老者把这个报告给太太。太太心里微酸。纪妈已报告过,她不信;现在老伴儿又来这么说,分明他和奶妈联了盟,他是给纪妈帮忙助威!老太太自己没有看见娃娃笑,谁说也不能算数。“啊,我怎么没看见呢?”太太那对小深眼像俩小井,很有把老伴儿淹死的意思。“也许是要哭,没准儿。”老者对于未经太太审定的事,向来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少上纪妈屋里去,老了老了的,还这么杓杓颠颠的!”太太的酸意和真正山西醋一样,越老越有劲。自然,太太不是没有眼睛,不晓得纪妈的吸引力是很弱。不过,她得这么防备一下;英雄的疑虑是不厌精细的。看着该杀的,哪怕是个无害的绿虫儿呢,趁早下手。况且纪妈到底是个女人呀!

老头儿听出点意思来,一时想不出回答什么,笑了笑,擦了擦圆脸,啊了两声,看了看天花板,带着圆肚子摇了出去。他一点没觉得难过,可也没觉得好过,就那么不凉不热地马虎过去。

由天赐的笑,牛宅又闹了这么些钩儿套圈。牛老者来看他的次数减少了一半,他只好自己偷偷地笑了。五 解放时期

糊糊涂涂,天赐不折不扣地活了六个月。到这儿,才与“岁”发生了关系。牛老太太训令纪妈一干人等:“有人问,说:半岁了。”“岁”比“月”与“天”自然威严多多了。天赐自己虽没觉出“半岁”的尊严在哪里,可是生活上确有变动。这些变动很值得注意,怎么说呢,假如人生六月而毫无变动,或且有那么一天,自朝及暮始终没出气,以表示决不变动,这个小人也许将来成圣成贤,可也许就这么回了老家。所以我们得说说这些变动,证明天赐在半岁的时候并未曾死过:传记是个人“生活”的记录,死后的一切统由阴间负责登记。

从一方面说,这是解放时期。牛老太太虽然多知多懂,可是实际上一辈子没养过小孩,所以对解放娃娃的手脚,究竟是在半岁的时候,还是得捆到整八个月呢,不敢决定。她赏了纪妈个脸“该不用捆了吧?在乡下,你们捆多少天哪?”纪妈又想起沙子口袋来:“我们下地干活去,把孩子放在口袋里,不用捆,把脖子松松拢住就行。”老太太对纪妈很失望:凡是上司征求民意的时候,人民得懂得是上司的脸,得琢磨透上司爱听什么,哪怕是无中生有造点谣言呢,也比说沙子口袋强。纪妈不明白此理,于是被太太瞪了两眼。

到底是老刘妈。太太一问,她立刻转了眼珠——那只瞎的虽看不见东西,可也能转动助威——心里说:往常太太一问,街上有卖[1]粽子的了吧,一定是要开始预备过五月节,或是太太想吃一顿嫩西葫芦馅的饺子。这么一想,便有了主意:“少爷不是快八个月了吗?”给太太一个施展学问的机会。“谁说的,不是刚半岁吗?”太太的记性到底是比下人的强,“老这么老颠蒜似的!”“个子那么大,说九个月也有人信!”老刘妈的狗文章不专仗着修辞,而是凭着思想的力量,沉重而发甜,像广东月饼,“其实半岁就可以不用捆了,该穿小衣裳了。”真的,她自己的孩子也是在口袋里养起来的,根本不晓得娃娃该捆几个月;太太既是问下来,想是有意给天赐松绑。设若太太问娃娃该在几个月推出斩首,老刘妈必能知道是应登时绑到法场。

无论怎说吧,天赐身上的捆仙绳被解除下去,而换上了连脚裤。纪妈看出来:六个月的工夫,捆仙绳确是有功效,天赐的腿绝对不能罗圈了,因为脚尖已经向里拐拐着。这回她留了个心眼,没向太太去报告。幸而如此;不然,天赐也许再被捆起来。

好在天赐是男子汉大丈夫,曲线美的曲法如何,他满不在意。反正松绑是件快事,他开始享受。拳头也能放在口中咂着,脚也会踢,他很高兴。

一个哭不好,笑也不好的人,如牛天赐——小名福官——者,顶好别太高兴了。天赐不懂事:两脚踢起,心中一使劲,两唇暴裂,他叫出一声“巴”来。由他自己看,这本是很科学的,可是架不住别人由玄学的观点看。牛老太太以为一个懂得好歹的,官样的娃娃应当先叫“妈”。天赐叫了“巴”。“巴”者,“爸”也;就凭牛老者那个样,配吗?

牛老者自然很得意了。五十多岁才有人叫爸,当时死去也不算冤屈了,况且是没死而当活爸爸呢!他越高兴便越不知道怎样才好,全身的肉都微笑着,而眼睛溜着太太。太太怎看怎以为他不像个官样的爸爸,而这官样的娃娃偏叫他,真使人堵得慌。

老刘妈的尾巴又摇起来了,她歪着头看准了天赐的嘴:“叫妈!叫妈!”天赐翻了翻白眼,一声没出,偷偷地把连脚裤尿了个精湿。白活半岁,刘妈心里说。

其实我们的天赐并没白活;再往真切里说点,一切生命向来没有白活的时候。先不用说别的,天赐已长出点模样来;谁能说这六个月的奶白吃了呢?天赐一定是没闲着,别看他不言不语的,对于他要长成什么样必是思想过一番。不然,他为什么长成自己的面貌,而不随便按照纪妈或四虎子的样子长呢?生活是一种创造:红脸大汉拦不住儿子长成白面的书生。

天赐的腿是没办法了,这自然不是他的过错。他的脑勺扁平也不是他自己所能矫正的:牛太太是主张不要多抱娃娃的,六个月工夫,除了吃奶,他老是二目观天,于是脑勺向里长了去,平得像块板儿。现在虽穿上连脚裤,可是被抱着的时候仍然不多。纪妈自然不反对这个办法,牛老太太以为非这样不足养成官样儿子,疼爱是疼爱,管教是管教,规矩是要自幼养好的,娃娃应当躺着,正如老刘妈应当立着。天赐的创造是在脸部。我们现在一点还不敢断定他是个天才,或是个蠢才;不过,拿他自己计划的这张小脸说,这小子有点自命不凡。豪杰有多少等,以外表简单而心里复杂的为最厉害。天赐似乎想到了这个。眉毛简直可以说是被他忘记了,将来长出与否,他自己当然有个打算。眼睛是单眼皮,黑眼珠不大,常在单眼皮底下藏着,翻白眼颇省事。鼻子短而往上掀着点,好像时时在闻着面前的气味。薄嘴唇,哭的时候开合很灵便,笑的时候有股轻慢的劲儿。全脸如小架冬瓜,上窄下宽,腮上坠着两块肉。在不哭不笑的时节,单眼皮耷拉着,鼻尖微卷,小薄嘴在两个胖腮中埋伏着,没人知道他是要干什么。脸色略近象牙的黄白,眉毛从略,脑顶上稀稀地爬着几根细黄毛。部分地看来,无一可取;全体地端详,确有奇气——将来成为豪杰与否还不敢说,现在一定不是个体面的娃娃。但是自己能创造出不体面的脸来,心中总多少有个数儿,至少他是有意气牛老太太。

虽然这么说,到底他有点艺术的手段,两腮的肉救了他的命。牛老太太当要对他生气的时候,往往因为那两块肉而把气压下去。官样孩子的基本条件是多肉;有眉毛与否总是次要的。况且“孩大十八变”,焉知天赐一高兴不长出两条卧蚕眉呢?老太太为减少生气,永远先看他的腮。客人呢,自然也找最容易看到的地方来夸奖:看这一脸的肉,有点福气!至于那些不得人心的地方,主人与客人都看得清楚,可是都持着缄默的态度。艺术,由此看来,就是个调动有方;假若天赐把肉都匀到屁股上去,那只好专等挨揍吧。

到了八个月,牛老太太由极精细地观察,发现出来:设若再不把娃娃抱起来,也许那个扁平的脑勺会更进一步把应长在后面的东西全移到前面来,而后面完全空空如也。把脑后的头发要都移植到脑门上来,前面自然威风凛凛喽,而后半一扫光怎样办呢?老太太考虑了许久,才下了第二道解放令:娃娃除在吃奶时间也理该抱一会儿。

随便解放,无论对于什么,是很危险的。最牢靠的办法是一把儿死拿;即使憋急的水会横流,反正不能只淹死一个人。抱娃娃令刚一下来,连四虎子也搭讪着走上前来。更气人的是天赐见着四虎子就往前扑,而且一串一串地喊“巴”!四虎子这小子,别看他愣葱似的,有时候一高兴也能做出巧妙活儿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他很会抱娃娃。牛老太太虽然能把四虎子喝出去,可是没法子使天赐明白过来:一个官样的孩子怎能和个老粗相友爱呢?老太太越想把娃娃的身份提高(而且是完全出于善意),娃娃偏成心打坐坡,不知好歹。她自然犯不上为这个而想自杀,可是心中真不痛快。她在夏天嘱告四虎子多少回了,穿好了小褂!而四虎子在挑水去或打扫院子的时候,偏赤着背。没办法!现在,天赐又是个下溜子货。况且老太太不是不以身作则呀,顶热的天她也没赤过背,照旧是穿着官纱半大衫,在冰箱旁边的瓷墩上规规矩矩地坐着。再说,她也没叫四虎子抱过一回,你说天赐是和谁学的,偏偏爱找四虎子!

老太太可是没完全灰心,该办的还得办,只求无愧于心吧。天赐该种痘了。老太太亲自出马去调查。施种牛痘的地方很多,天赐自然不能上这样的地方去,身份要紧。花钱种痘的地方也不少,可是大概分为两派:一派是洋式的,只种一颗,而且不必一定种在胳臂上,腿上也行。一派是老式的,准在左右两臂上各种三颗,不折不扣,而且种的时候,大夫的手不住地哆嗦。她决定抱天赐到打哆嗦的地方去,理由是哆嗦得厉害了,也许应种六颗而种成七颗或八颗;牛痘不是越多种越好么?

择定了吉日,大举地去种痘。纪妈戴上应戴的一切首饰,穿上新衣。老刘妈也愿跟去,一半是走狗,一半是天气已暖,借机会去散逛一番。她也打扮起来。牛太太于装扮得尽情尽理而外,还找出檀香骨子的老折扇;还不到拿扇的时节,专为表示大雅。天赐穿了新红洋绉的毛衫,头上的几根黄毛很勉强地扎成一个小辫,专仗着红绒绳支持着。脚上穿了黄色老虎鞋,安着红眼睛,挂白挂须。除了他自己,其余的都很体面。

活该天赐丢人!设若只种一颗,虽然也得哭——种痘而不哭的小儿恐怕是没有哭的本能——但绝对不会把哭的一切声调与姿态全表演出来。种六颗,不哭怎么办呢?好一阵哭,嘴唇好像是橡皮的,活软而灵动。眼中真落了泪,有往鼻子上流的,有在眼角悬着的,还有两三滴上了脑门。老虎鞋也踢掉了一只,小辫也和绒绳脱离了关系。连扁平无发的脑勺都红红地挂着汗珠,像一堆小石榴子儿。由全体上看,整是大败而归的神情。牛老太太要不是心疼扇骨子,真想敲他一顿好的。好在医生很坚决,不种齐六颗不拉倒,因为牛太太有话在先:种六颗才送一块钱,短一颗扣大洋一角五分。天赐觉到非抽疯示威不可了,正要翻白眼,六颗种齐了;算是没成了最动心的悲剧。

回来的时候是抄小路走的,天赐还抽搭呢!

痘发得不错,只瞎了两颗。天赐大概有点心里的劲儿,他并没大发烧,而且几天的工夫没怎么哭,大概是表示:你要不动我,我本来不愿多费眼泪。

痘儿落了痂,天赐开始喷牙。把“巴”似乎忘了,高兴便缩起脖子,小眼一挤,薄嘴唇一噘,噗!噗完之后,他耷拉着一双胖腮静候有什么效果。果然,大家都想看还包在牙床里的小嫩牙。他不叫看,谁过来噗谁个满脸花。身上的玩意儿越多,生活的趣味越复杂;牙已露出一个,他觉得噗噗又太单调了,于是自己造了一种言语,以“巴”为主音,随时加上各种音乐:有时候管牛老头儿叫“嘟嘟”,有时候管老刘妈叫“啊”,有时候自己作一首诗——“嘟嘟巴巴噗——噗!啊——”用手一指,原来诗中的要意是要出去,上院里玩玩。牛老太太不准,“野小子!看谁敢上院里去!”没办法,他只好继续作诗,嗯,嗯嗯!据四虎子的解释,这首极短峭的诗是骂牛老太太呢。

天赐可是还不会爬。“七坐八爬”,老刘妈早就这么预言下了,而天赐决定不与她合作,偏不爬。事实上是这样,他是头沉腿软,没法儿爬。他于是发明了滚,肚子、脊背,来回翻转,会横着移动。有时候利用肚子朝上的机会,小麻雀向空中喷水,直起直落,都浇在自己身上,演习着水淹七军。“这小子官样不了了!”牛老太太心里说。可是四虎子赶上太太不在家的时候,特意过来烦演这一出。“来一个,伙计!来一个直直的!”天赐为表示感激,真来了直直的;四虎子把预备买袜子的钱给天赐买了一对哗啷棒,一个脑子是五个黑豆的小人,头一动就哗啦哗啦地响。这头一批玩具是四虎子的礼物;那些当权的人们谁也没想到这一层!天赐露着小牙叫了四虎子一串儿“巴”,老刘妈那只好眼差点也气瞎了!

[1]五月节,指的就是端午节。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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