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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7 21:4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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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苗棣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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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龙

赤龙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赤龙作者:苗棣排版:HMM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12-26ISBN:9787530675915本书由北京凤凰联动图书发行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卷一冰蜂第一章命案一

大明景泰七年岁末,京城里刚刚下了一场大雪。雪到早晨天亮的时候才停,天也渐渐地晴了。到了巳时,竟难得地开出了一轮红日,照在四处的雪地上,金晃晃地刺眼。

西四牌楼东南角有个福安茶坊,茶坊后身附设着一家客栈。客栈不过是一个大门朝北开的四合院,南屋是账房和厨房,东西两厢和北屋正房是客房,除了北屋是一明两暗的套间,东西厢房都是一间一开门的普通客舍。

年根儿上,客栈里根本没有客人,这时却来了几位当差的。两个外面虽然穿着羊皮袄,却能露出里面一身黑袍红带的自然是衙门的捕快。另外两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个头戴毡巾,身穿深蓝缎子面狐皮氅衣,显然是位公子;另一个大块头的穿着毛青布面的棉披袄,扎着大带,像是仆人。几个人此时都在西厢房一间开着门的客房里面。“方三爷,你觉得他像是中了炭毒死的吗?”“杨公子,您可千万别再叫我三爷了,实在不敢当。您就叫我天保……要不然叫老方也行。”

这杨公子与方天保认识不久,并不熟络,知道他的表字叫作君定,才说道:“我还是叫你的表字吧,君定,你觉得他是中炭毒而死吗?”“要说昨晚上下雪,这屋里捂得严实,他又一个人在屋里生着大炭火喝酒烤肉,情形像是中了炭毒。可是──中了炭毒的死者大都是身上泛着桃红,有的竟像是涂了多少胭脂。可这位,满脸黑气,莫不是原本脸色太黑,把那毒红也给压住了?”

杨公子微微一笑,对这位貌似粗鲁的捕快头儿颇为赞赏。“我猜他本来也没有这么黑。他确实是中毒而死,可中的却不是炭毒!”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们各有不同反应。方天保轻轻点了点头,似是早就有此判断;他徒弟顺子倒是吃惊地“呀”了一声;福安茶坊的账房徐四则连说“不能吧,不能吧”,满脸的惊恐;只有大块头杨二几乎毫无反应──公子说的,那还能有错吗?“烧炭中毒,通常都是炭火似燃非燃,阳气未能压住炭中原本积下的阴气。可你们看,这炭盆里的灰烬轻飘雪白,显然是燃得极为透畅,怎么会有阴毒产生呢?”

徐四连忙说:“正是,正是,小店提供的炭火从来是生得极旺了才送进客房,所以多少年来也没有出过炭火中毒的事。可是,他又如何能够中了别的毒呢?”“我正要问你,昨天晚上他如何行止,和周围人等有什么来往?”

徐四叫过当班的伙计来问,伙计说:“这位客人昨日后晌在茶坊里吃茶,说是城门关了回不了家,就来这里宿一晚。昨日是腊月二十四祭灶,客栈里就他一位客人,登记的名字叫吕大相,家住在顺承门外狗儿营。他住下来叫了烧刀子、生驴肉,说要烤肉喝酒,不到二更就熄了灯,一宿也没什么动静。我们起五更迎玉皇,没有惊动他,到天亮了还是没见他起来,后来敲门也不吭声,捅破了窗户纸才看他情形不对。”

那杨公子又问:“那门可是关死的?”

伙计道:“门从里面插着,门闩又紧,我们找了把柴刀从门缝里插进去,撬了好一阵子才把门打开。”

杨公子看看门后的门闩,确实有撬过的刀痕。再看阳面的窗户,也是丝毫没有动过的迹象,不由有些奇怪:如若他只身一人在屋子里面,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杨公子和伙计问话的时候,方天保一面听,一面俯身仔细查看尸体。这时他突然抬起头来说:“杨公子,你看这里。”

杨公子连忙过来,只见那死者后脖颈颈右侧,发际下边一点的地方有一个豆粒大的黑点,不注意会以为是天生的痣疣之类,但仔细看却能发现,黑点中间有一个极微细的针孔,再细看,针孔边缘似有些微的血丝。

杨公子并没见过这种伤痕,抬头疑惑地望着方天保。方天保将伤痕仔细观察了一阵,还用鼻子凑过去好一番嗅闻,才在杨公子耳旁低声说:“看起来很像是西域的冰蜂。”

杨公子没有听说过什么西域冰蜂,正要找僻静处听方天保仔细解释,院子门口却忽然热闹起来,就见四五条内穿锦绣箭衣、外罩裘皮长袍的汉子大大咧咧走进院来。

方天保不由低声呸道:“屁大点儿事,怎么把锦衣卫的番子也给招来了?”二

锦衣卫中为首的一个身高膀大,模样很是凶恶,并不自报家门,直接就冲着方天保问道:“这几位官爷是哪个衙门的呀?”

要知道在这京城里,从刑部、五城兵马司,到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两县都有办案的差役,他这么问本来也属正常。只是他口气里那份不屑很让人不舒服。

方天保却应对从容:“军爷,小人们是宛平县的捕快。今儿早上刚听说这店里死了人,才到这里勘查。”

那位锦衣卫的头头只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立刻就转到杨公子身上,见他衣服华丽,还算客气,只是用眼神在问:那你是哪头蒜,跟这儿起什么哄啊?

杨公子对锦衣番子这种牛气冲天的样子很看不惯,却也不愿与他们计较,只是正色长揖,朗声说道:“这位军爷,学生杨继宗,字承芳,是山西癸酉科的举子,因到京城会试,投宿到我娘舅家中。学生的舅舅现任宛平县知县,我因一向热衷刑名之学,今日见有命案,才跟过来看看热闹。搅扰军爷公干,祈望海涵。”

那锦衣听说是个举人,自然也尊重了几分,忙回道:“岂敢。在下锦衣卫记名百户袁彬。杨公子既然喜好刑名,可是看出这案子有什么蹊跷啊?”

杨继宗听着这袁彬的名字耳熟,再次拱手问道:“袁将军可是当年在塞外陪过太上皇的……”

袁彬连忙还礼道:“惭愧,正是在下。不过,杨公子莫再提起将军二字。”说话时眉宇间竟有一丝凄然。

原来这袁彬本是个锦衣校尉。七年前,也就是正统十四年,正统皇帝朱祁镇带兵亲征西北的大敌瓦剌,谁知道进退失据,吃了败仗。正好在八月十五那一天,大军在怀来土木堡溃败,皇帝也被瓦剌首领也先太师俘虏。被俘的正统皇帝在边关内外随着也先的大营历尽艰辛,整整一年。其间袁彬正巧与正统皇帝一同被俘虏,从此就跟随在皇帝左右,护卫服侍,冬天严寒甚至要用躯体为皇帝焐脚驱寒,因此深得正统皇帝的欢心。他为护卫皇帝的安全和尊严,也吃过许多苦头,甚至为此几乎丧命。

正统皇帝被俘后,京城百官以兵部尚书于谦为首,拥立正统皇帝的弟弟,郕王朱祁钰为帝,改元景泰,并且在京城周围大败也先的瓦剌军。也先见手中的俘虏皇帝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也无心与大明再战,就在景泰元年把正统皇帝送回了京城,袁彬这才一同回京。景泰皇帝不愿让回宝座,尊他的哥哥正统皇帝为太上皇,实际上是软禁起来,再不参与国政。旧皇帝已然没了势力,当年为他吃苦尽忠的袁彬等人自然也没有得到什么实惠。袁彬仅被授了个试百户,就是记虚名,没有实职。但朝野上下大都认为他当初在瓦剌的表现堪称忠臣赤子的表率,何况护卫天子不受夷狄侵害,实在是天大的功劳,因此都很为他不平。

杨继宗也早听说过这位袁彬的事迹,立刻敬意大增,很真诚地说道:“袁军爷,我早听说过您的大义大勇,仰慕已久,谁知有此机缘相遇,真是幸甚至矣!”

要知道明代特重科名,经过科举制度一路走出头来才算正途缙绅,才是真正的社会精英。锦衣卫虽称皇帝亲军,又担任着稽查奸宄的特殊职责,但通常对于进士、举人,甚至国子监的监生、贡生,都还是比较尊重的,内心深处更有几分景仰之意。袁彬见眼前这位年轻举子如玉树临风,眉目中透出一股英气,又如此高看自己,怎能不喜,忙说:“杨兄太过抬爱,实在不敢当。以后如有机缘,还望多多指教。”

他犹豫了一下才又问:“看来杨公子刚才来了一会儿了,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此时店里的账房、伙计众人早已避到屋外,又不敢走远,只在院子当中哆哆嗦嗦地等着吩咐──一则天气实在冷;二则见了锦衣卫的校尉,平民百姓实在害怕。

杨继宗见屋里都是办公事的人了,也就直接告诉袁彬:“这人绝非死于炭毒,大概是死于一种奇毒,而方捕头认为可能是西域冰蜂!”

袁彬听了也是一惊。他看了死尸身上的针孔,沉吟半晌,才让手下再把这间屋子仔细搜查一遍:“犄角旮旯都不要放过,特别要注意不寻常的细微之物。”

方天保等人不敢跟着掺和,但冷眼旁观还真是佩服这些番子手,确实精细,真是一个线头一个草棍都不放过。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两个锦衣卫几乎同时发现了可疑之物。一个是夹在炕沿和炕席之间的一段小竹管,一头是天然的竹节堵死着,另一头却是开着口。随后在枕头旁边发现了一小块桑皮纸,在炕席缝里发现了一小段线头。几样东西一对基本上清楚了,那个小竹管是个容器,曾经用桑皮纸包住口,用线捆扎上的,但可能就在昨天晚上被人打开了。另一件物件是在墙角里发现的,在一堆灰土里,很难分辨出来,那是一只已经死掉的昆虫,不过苍蝇大小,但细腰修腹,显然是一只蜂!三

袁彬用镊子小心地夹着那只死蜂,让杨继宗仔细看,问道:“这可就是那冰蜂?”问的虽是杨继宗,其实却是在问方天保。

方天保是六扇门里的老手,怎会不知,也趋近了细看,再退回半步,回道:“小人也从来没有见过冰蜂,只是当年跟着我师父办案的时候,听他老人家说起。这冰蜂出自西域大雪山中,头腹鳞翅都是白色,而且晶莹透亮,所以才叫作冰蜂。眼下这虫子模样古怪,绝非常见之物,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冰蜂了。”

众人都不由点头,等着下文。

方天保接着说道:“听我师父说,这冰蜂有剧毒,人被它蜇了,当下并不觉得有多厉害,但不用半个时辰就会昏厥,一个时辰就会断气,无药可救。这毒虫蜇过人却也立时即死,所以平常并不会蜇人,却唯独受不了天竺香的诱惑。当初我师父他老人家办过一件案子,被害人就是让人先抺了天竺香,又放冰蜂蜇死的。刚才检查尸首的时候我也注意了,他脖颈处似还有微微的天竺香痕迹。”

几个锦衣卫校尉听了,又忙抱住那吕大相的头颈狂嗅了一番,才都点头道:“确实还有微微的香气。”

杨继宗又问:“各位军爷以前可曾见过这毒物?”

几个校尉互相看了看说:“不要说见,就是听也是今日才得听说。”说罢想起这是个增广见闻的绝好机会,就又把袁彬手里的死蜂讨了去细细看起来。

袁彬把吕大相的尸身又仔细查看了一番,才走到院里,去查看门窗,见窗户都因冬日是用高丽纸糊死的,显然没有开过的痕迹。且因刚下过雪,窗檐下几行脚印甚是清晰,一问,都是一早伙计察看时留下的。窗户纸上有一处破洞,同样是伙计一早察看时捅破的。显而易见,昨晚吕大相住进来以后,不可能有什么人进过这屋。

杨继宗一面看着袁彬勘查现场,一面心里盘算:这冰蜂如此稀罕,用它来杀人的,绝非等闲之辈,看来这死者吕大相也大有来头。既然吕大相昨晚住店之后就一直封门锁户,与外面隔绝了来往,那竹管、冰蜂等物一定是在他进住之前就放在房间里的,当然更可能就是由他本人自己带进来的。如果猜得不错,应该就在昨日傍晚,有一位高人,不知用了什么妙法,哄骗着这个吕大相一面抹了天竺香,一面留了杀人毒蜂,单等酒足饭饱安睡之前,放出毒蜂来杀了自己。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了什么呢?

杨继宗越是琢磨,越是对这个案子深感兴趣,很想找来昨天在茶楼伺候的伙计细问究竟,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因此对袁彬说道:“袁兄,刚才我们也讯问过伙计,说是这吕大相昨日一直在茶坊里吃茶,因晚了,出不了城门才在这里住下。既然这客房密不透风,不可能有人进来作案,那么设计杀人必定都是在吕大相住下闭门之前。要么是有人在茶坊中做下手脚,要么是这客栈中有人在他入住之后、关门之前用了什么手段。现在趁着人死不久,拙见以为要赶快讯问相关之人。”

袁彬见这位举人推断得情理分明,笑道:“看来杨兄还真是个内行。这起命案十分古怪,定然不是普通的图财寻仇,既然让我们锦衣卫碰上了,自然要管。但这京城里面的事儿盘根错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挨上了哪家大宅门。大年下的,我看杨公子就不必跟着蹚这浑水了。”

他转头又对方天保说:“回去禀报你们太爷,就说这宗命案由我们锦衣卫接了,不用宛平县再来操劳辛苦。”

后才又对杨继宗一个长揖道:“今日得见杨公子,觉得甚有眼缘,也算是三生有幸,日后定要到宛平县拜望。”其实已经在下逐客令了。四

回县衙的路上,方天保微微有些不快,却要为自己找面子:“大过年的真要摊上这么个案子,那才是倒了血霉,幸亏这帮锦衣番子为咱们扛了,实在万幸。回去我请各位喝酒。”

杨继宗却似余兴未尽,问道:“听你刚才说起,尊师经历非比寻常,不知是哪一位高人?”

方天保见问到师父,顿时一脸尊重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当初在顺天府做过捕头,在我们行里也算有些名气,当年京城里说一声魏三爷,还真是有点响动。”

杨继宗一向对刑名案件极感兴趣,在家乡阳城做秀才的时候,就曾经协助县官侦破过几起疑难案件,平时也特别注意搜集相关的各类官私文书、断案著述乃至江湖流言,对这位魏三爷还真有点印象,“没想到方爷竟是魏长风老爷子的高足,失敬,失敬!”

方天保见这位举人大少爷居然还听说过自己的师父,不禁有些感动,忙着还礼道:“可惜他老人家十几年前就过世了,我这不成器的徒弟并没有学到他老人家三成的手艺,辱没了家师的英名,实在惭愧。”

杨继宗的心思还在刚才的案子,也不再寒暄,直接问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师父说那冰蜂杀人的案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方天保略作沉吟,才道:“算来应该是三十年前,大约是宣德爷即位前后的事儿。听师父说,死者是英国公府里的一位清客,因为背后有一位国公爷的关系,师父只到现场查出了冰蜂杀人的秘密,案子就被锦衣卫接了去——哎,这可和今天真是有些相似啊!”“那后来可查出了凶手?”“听说锦衣接手之后,对此案封锁得极其严密,案子结没结,怎么结的,档册不存,也没有人传说。我师父说因此案干系太大,凡当初稍微涉及一点情况的,再没有人敢提半个字。师父也是因为后来朝廷几经变迁,这案子早就石沉海底,才把冰蜂的事作为一种杀人秘技告诉了我们几个徒弟。”“尊师说没说过,所干系的到底何事?”“师父并没有直说,但听起来像是与汉王谋大逆的事件有关。只是年代久远,恐怕再难弄清缘由了。”

其实是在三十二年前,明太宗永乐皇帝驾崩,太子高炽继位,就是洪熙皇帝。但洪熙在位不足一年也病逝了,太子瞻基正在南京主政,闻讯迅速赶回北京,来继承大位。洪熙皇帝有一个兄弟朱高煦,原本封为汉王,因当年在太宗靖难打天下的时候立过许多战功,在军中朝中颇有势力,此时就起了篡政夺权的念头,密谋在太子回京的路上偷袭。由从南京到北京,不论走运河还是官道,都必然要经过汉王的封地,山东北部的乐安,如果布置周密,汉王的阴谋很可能得逞。但不知为什么,太子瞻基好像洞察到了阴谋,虽然时间紧迫,却日夜兼程绕道河南,才算平安回到北京继承了大统,就是大明宣德皇帝。第二年,汉王高煦实在忍不住心中闷气,终于举旗造反,造反之前先派亲信到京城,约靖难时期的同袍好友英国公张辅作为内应。谁知张辅立刻逮了信使上报朝廷。汉王没有了内应,只能起兵硬打,却是底气不足,还没有与宣德皇帝亲率的大军接上一仗,就众叛亲离,只得出城投降。这汉王后来被关押在紫禁城之内,最终被宣德皇帝用铜缸扣着,周围放置炭火,活活烤死了。

这些本朝的历史大事,杨继宗自然熟悉,但他一直对有些细节不能理解。比如,汉王要半路截杀太子,这是何等机密大事,怎么能够随便走漏风声?而太子瞻基,也就是后来的宣德皇帝,既然避开了危险,也就很难再抓到汉王在此事上的把柄,所以直到汉王公开造反都再没有提过此事,但后来为什么就能够将这一阴谋记入史册却又语焉不详呢?还有,英国公张辅与汉王关系密切,如果高煦不是有十二分的把握,怎么会直接联系他做内应呢?

他从来不相信,在靖难战争中智勇双全、屡建奇功的汉王高煦,真会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昏庸颟顸,胆大心粗,今天听方天保说出三十年前的这桩疑案,更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极重大、极复杂的内情。

而眼下这桩案子……一个小人物的死,竟然动用了三十年未出江湖的罕见毒器,而且锦衣卫对此事肯定事先已经有所注意。莫非这一回又与朝廷大政有关?

他停下脚步,对方天保说道:“君定,我看咱们这回是遇着大事了。你如果愿意,何不与我一同到那吕大相的家中探访一回?咱们快一点去,或许还能赶在锦衣卫的前头。”

方天保没有半点犹豫道:“那就请公子和这位二爷在这里稍等,我们回衙换上常服,取了马匹就来。”第二章云娘一

客栈伙计所说的顺承门,此时正式名称应该叫作宣武门,是京城南三门中最西边的一座。城门以外远没有城里街巷那般齐整紧凑,因为刚下过雪,街道房屋都还是白花花的,路上也不见多少车辙脚印,又没有人打扫过,反倒显得格外素净。到了狗儿营,更是居民少空地多,空空荡荡的,看起来和乡村差不了多少。

地方总甲和铺头跟着牲口一路小跑,早已是一头蒸汽,呼哧带喘,那小个子铺头指着不远处一所四面没有邻舍的大院子说道:“这——这就是吕大相家。”

杨继宗刚才已经问过铺头,那吕大相是个牲口贩子,以经纪骡马为生,颇有资财,平日与三教九流甚至军营官府都少不了走动,因此在这街面上也算得是一号人物,却没听说有过什么不端行为。他家里大概有一妻一妾,两三个年少儿女,还有些马夫帮工也住在他院里。

见路边正好有一个小酒铺,杨继宗就对方天保说:“我看咱们也不必进他院里打扰女眷了,不如找个明白事的伙计到这儿来问一问。大冷天的,咱们正好先喝上两杯。”

方天保心想,这哪里是你这样的公子哥喝酒的地方,但知道他是不想让锦衣卫将来觉察,就问铺头:“他家有没有明白点事儿的伙计呀?”

铺头并不知道吕大相到底出了什么事,但面对着县里的捕快也不敢怠慢,忙说:“他家有个姓崔的伙计,管着那些马夫,又管账,人也不糊涂。要不我叫他出来回话?”

方天保道:“你就去叫他到这酒铺子来,但不要惊动别人,就说你有事问他。”铺头赶紧去了。

几个人进了酒铺,见里面非常阴暗窄仄,定了定眼神才得看清。屋子中间有一个大酒缸,上面盖了一块厚实的大案板,就算是桌子,边上放着几把杌子。角落里是一盘大灶,附近的墙壁都被灶烟熏得乌漆麻黑,唯独正上方原来贴灶王马子的地方露出一方白粉墙。那下方还放着些草秆、料豆、糖饼、米糕,显然是昨天刚祭过灶王,还没来得及撤去。

杨继宗与方天保在大酒缸边的杌子上坐了,杨二和顺子都在旁边站着。总甲也不敢坐,招呼店家烫酒切肉,看看天色不早了,又让店家到附近买了包子。一面又吩咐,店里闲杂人等没事都里屋待着去,不叫不许出来。

不多时铺头带着姓崔的伙计来了。那伙计早听地保说是县里的捕快,一见里面还有位华服公子,不由有点紧张,先磕了几个头,才起来答话,并不失分寸。

方天保问道:“你东家可在家里?”“回大爷话,我们东家昨日一大早出门,至今没有回来,现在并不在家。”“他出门做什么去了,你可知道?”“小的不知。”“你觉得他可能是去哪儿了呢?”“回大爷,我们东家为生意上的事,和城里城外各路人交往,每天出门是常事,也经常夜不归家。如果出门前不告诉我们去哪儿,小人真不知道。”

杨继宗在一旁喝了口酒,插嘴问道:“这位小崔哥,那么你可知道吕大相近些日子去过哪些地方啊?”

姓崔的见这位贵公子和气,骨头有些发酥,连忙回复说:“回公子爷,我们东家进腊月以来和生意有关我知道的,去过湾子口徐大头家,他也是个牙子;还有团营的石千总、锦衣李百户,都是商量买马的事。再有——”说到此处,他却眨巴眨巴眼睛,不往下说。“还有什么?你只管说。”方天保眼睛一瞪,厉声逼问。“是是,回大爷,近日东家常去东边关王庙边上的马解班,却与生意无关。”

杨继宗不解道:“噢?那他去那马解班做什么?”“这个跑马解的班子说是从大同那边过来的,会跑马、耍大绳,身手确是了得。特别是那位班主,叫个云姑娘的,骑术极高,人又洒脱漂亮,城里都有许多人赶了来观看。我们东家当初在宣府、大同一带贩马,与她就已结识,今年又在京师相遇,好像是有些不尴不尬。最初说是去讨要马药,后来有事没事也常会去看马解、打赏。昨日一早我见他穿戴齐整出门,不合说了句‘今天祭灶,跑马解的也该歇了吧’,我们东家却和我急了,让我不要胡说八道,小心坏了大事。不过,主人去云姑娘那里,从来都是天黑就回家来了,看来昨天未必是去了马解班子。”

杨继宗毕竟还有些少年心性,对此事有了兴趣,问道:“她一个马解班的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大事?”“回公子爷,这云姑娘却着实不一般,好相貌、好技艺不说,又做了班主,拿得起,放得下。嗯……前几日我们东家在常营街那边喝多了酒,我套车去接他,他在车上对我说:你不要以为云姑娘是个平常之人,说不定是大有来头。还说,要找一位锦衣卫的袁百户,将来必有大利市。”“你可知是哪个袁百户?”“东家没有细说,小的不知。”

杨继宗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说道:“这酒虽村,味道却还不坏。我们既然到了附近,何不也去看看那大同来的马解?”

几人起身出门,临走时,方天保黑着脸问那姓崔的伙计:“你家东人平日待你如何?”“回大爷,待小人甚好。”“待你好,嘴还如此不严实!”

方天保剜了那伙计一眼,才转身对总甲等人说:“吕大相出事了,一会儿锦衣卫的人也要来,问什么事你们照实回答,但不要透露我们已经先来过这里。如有透露,将来有他好看!”二

关王庙离吕大相家不过一里来的距离,立时就到了。杨继宗一行远远地已经听到击鼓之声,知道就是这里了。

此处同样是阔地甚多,大街北边是一座小庙,就是关王庙。庙后面是一大片空场,西南一侧都用木桩苇席拦了,一直连到庙墙,一来可以挡风,二来也为减少出入口,免得打赏时人们一哄而散。再往北是一个席棚,相当于后台,有个角门可以出入场内。席棚西边则是一圈养马的围栏和几座住人的毛毡帐篷。

几人把马拴在庙门口,从小庙的东侧绕过去,才见到广场上有两匹马正在跑圈。广场的东面和北面稀稀落落站着几个客人——刚过晌午,又是腊月年根儿,很少有人来这里凑热闹。关王庙后身有个土台,台子上放了几张条凳,因为位置好,显然就算是“雅座”了,此时并无一人。

杨继宗、方天保径直上土台坐了,并叫顺子和杨二也坐,这才仔细看场子里的马解。

场子里还是那两骑,骑手是一男一女两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两人年龄虽然不大,骑术却相当老到,马行或徐或疾,两人像两盏灯似的粘在马背上,似是不用心也不用力,人马全然一体。又过了片刻,场外的人多了一点,两位少年开始在马背上做动作,又是直立马背,又是倒起来拿大顶,一会儿又有镫里藏身、马腹穿沙,最后两人在马上翻着跟斗互换了坐骑,才从西边的席棚角门出了场子。

杨继宗毕竟生长在山西的阳城小县,看马解还是头一遭,不觉连连喝彩,又问方天保:“君定,你在京师见闻甚广,不知似这样的跑马,能够算得上几流?”

方天保也看得高兴,忙道:“虽然算不上一流,但这样两个小孩子家,能有此技艺也实属不易。看他们骑马的身法,应该是边外一路,有些感觉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咱们中原人怎么练也没有。”

杨继宗略有些吃惊道:“你是说,这两个少年是边外的鞑种?”

方天保似是很有把握地答道:“虽然不能肯定,我看总有八成是。”

此时场上又来了一个精瘦的汉子,斜披着一条棉被不像棉被、毛毯不像毛毯的大布单子,玩起了戏法,从单子里不断变出白鸽、玉兔、花篮、蜜供,甚至还有两尺多高的鱼缸、烟火升腾的炭盆,不多时又都全部收了回去。把个杨二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儿地问公子:“爷,他这里咋弄的呢,他这里咋弄的呢?”

接下来是绳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身翠绿,在一丈多高的大绳上辗转腾挪,最后仰身翻越,像片树叶一般轻飘飘落在地上。这时候场子周围的人又增加了许多,发出一片喝彩之声。此后又有数人跑马打圈,又有蹬坛子、耍高幡,俱都精彩,场下的气氛也更加热烈起来。

在广场的西北角,一直有个人在随着场内的情绪击鼓助兴,却并不大引人注意。此时这个人缓缓走向场子中央,大家才看清楚,他戴顶白色毡帽,身穿白茬的老羊皮袄,高鼻黄须,竟然是个色目人!

那色目汉子手持一支半身高的大唢呐,来到场地中央,倏地抬起唢呐,向天吹出一句声遏行云的《将军令》来。这唢呐声虽然比一般的喇叭调门低了不少,却极洪亮,极霸道,背后似有千军万马。

大引子才结束,一旁角门里突然蹿出火炭般一骑,好漂亮的一匹枣红马,长鬃猎猎,肩背足有一人多高。骑马的显然是个女子,也是一身火红的衣裤,头上包着的红巾,迎风在脑后直直地飘起,就如同一柄利刃。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人马的具体样貌,这骑红衣红马已经快如流星地绕场转了两圈,才在那色目人前面勒住马。那匹高大的枣红骏马前蹄腾空,身子几乎立直,口鼻喷着霜雾,像是杂剧里的亮相,停了片刻才落下来。再看那红衣女子,在马背上气定神闲,安然如处子,四周又是一片喝彩。

杨继宗看了场子里面这突然的一番变化,也不由得称奇喝彩,说道:“看来这个马解班子还真有非常之功,这一番安排,不正是老杜诗中所言‘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吗!这女子莫非就是那个云姑娘?”

方天保与顺子等人也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只得一同点头答应。

就见那红衣女子骑在马上,向四下里一抱拳,朗声说道:“列位大爷公子,好友宾朋:小女子与敝班各位兄弟姐妹,生长边鄙,学艺不精,如今来到京师,不过是为了避兵锋,求安乐,只图一个温饱。眼下迫近年关,诸事繁忙,列位还能在此捧场,真是不尽感激。所谓四海之内皆是兄弟,今日同在一场,就是福缘,且看我等演练起来!”

说到此处,她回身向西面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立刻就有十几骑从角门里鱼贯而出。

接下来应该是下午这场表演的大轴,十几匹马在场中不断变换队形,骑士也在马上马下不断变换着各种难度动作。吹唢呐的色目人早已悄悄回到了西北角,唢呐却一直没有停下来,只是已经变作了西域的调子,伴着鸾铃声,一时苍凉感慨,一时激越奔放。红衣女子并没有做那些惊人的马上动作,却在场内的人马之中自由穿行,毫无滞碍,又在不经意间将所有的人马调动起来,意态间,竟有指挥千军若定的神气。

方天保饶是见多识广的,看到此时也不禁惊叹,悄悄对杨继宗说:“这个云姑娘,可真是不简单呀!”三

唢呐声又转悠扬,大队人马随着那红衣女子渐次收队回到角门里,场子里只剩两个女孩继续打着圈,到了打赏的时候了。京师人好面子,虽然并没有人阻拦,却很少有悄悄离开的,等刚才施展过技艺的姑娘小伙们拿着小笸箩过来,就各自拿出两枚三枚铜钱放进去。

杨继宗一行的“雅座”这边此前也已经又来了两三拨人,上来收赏钱的却是吹唢呐的那个色目人,也不用笸箩,只把头上的毡帽口朝上拿在手上,一边的人也有给十几二十文铜钱的,也有给零星碎银子的。

杨继宗忙叫杨二快把银子拿出来。杨二解开披袄大襟,从腰上解下褡裢,从里面抓出一把铜钱。杨继宗说:“不用铜钱,拿银子。”杨二又从褡裢里搜出两粒碎银,估摸不过三四分模样。杨继宗就有些急了,“看把你小气的!”他一把抓过褡裢,摸了摸,找出一锭二两的银锞子,才把褡裢给还杨二。杨二大为不满,虽然不敢说什么,却嘟着嘴,也不愿去接那褡裢。

方天保也觉得用二两银子打赏有些太过,但知道杨继宗无非是想借着这格外打眼的赏金来设法接近那云姑娘,因而只是看着杨二微笑不语。

那色目汉子来到近前躬身抱拳道:“方才有劳大驾,观看我们一点雕虫小技,我等万分感激!”一口西北官话并没有半点夹生。这才把那顶毡帽捧在胸前。杨继宗并没有把银子直接放进毡帽里,而是双手捧出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色目汉子见是一锭整锞子,略觉有些吃惊,却也不动声色,仍用两手拿那毡帽去接,一面点头致谢,“多谢客官,多谢客官!”杨继宗怕他走了,连忙说:“不用客气。今日见贵班的一套表演,实在是精彩绝伦,让人叹服。不知那位带队的红衣女子,可就是贵班主云姑娘?”色目人一副宠辱不惊的平静,“正是敝主。”

杨继宗又道:“刚才见到贵班主,不但骑术精湛,气度非凡,而且在场内调度指挥若定,直如将军检点兵马。才知道江湖之中,竟有如此精彩人物。在下杨继宗,也是山西人,旅居京城,得见贵班高才,实实仰慕之至,不知能否有幸与贵班主一晤,以表学生无限钦敬之情。”

色目汉子略略迟疑,又把一行四人看了一遍,才回道:“我需要回禀敝主一声,请几位少待。”

这时天色将晚,周围的人们也散了,只剩下一轮昏黄的落日斜挂在那边席棚的一角,天气也似乎一下子冷了起来。

这时突然鸾铃一响,角门里缓缓走出一匹红马,马上那人应该就是云姑娘,但此刻已经换了装束,一身宝蓝色的衣裤,披着一件银狐斗篷,头上是紫貂的昭君套。那姑娘径直来到土台前,也不下马,因为那马实在高大,土台又矮,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派。

杨继宗略微抬头仰视,才发觉这位云姑娘实在年轻,不过十八九岁模样,柳眉凤眼,显是个美人,只不过脸庞微微有些劲峭,显得几分冷峻。

云姑娘上下打量了杨继宗一通,才冷冷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杨公子。我们小班出自偏远之乡,不过一点微末之艺,承蒙抬爱,能入公子之眼,小女子真是感激不尽。说起来我们不过是下九流的营生,可是我们小班自打祖师爷那会子就定下了规矩,从来不以颜色事人……”

杨继宗听到这里,连忙插言:“哪里,哪里,这可是姑娘误会了,在下不过……”

姑娘并不理他,“误会也罢,不误会也罢,眼下咱们面也算见过了,今后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公子您只管升官发财,我们还是卖解谋生。您今天的赏格太重,我们实在承受不起,您就收回去吧。”

说完她把那锭银子轻轻朝杨继宗一抛,待他接住。谁知杨继宗被她说得心绪有些不定,一把没有接住银锞子,那锭锞子“当啷”一声掉在土台上,随又滚到地下。那枣红马受惊,突然一个人立。幸亏云姑娘骑术精熟,倒也不当回事,只是轻抚马颈,口中“哦呵,哦呵”轻轻唤了两声,那马才安静下来。

那姑娘在马上一抱拳道:“话也说完了,咱们就此别过。”说完拨马转身,扬起一鞭,竟如闪电一般,哪里还见得着踪影。四

四人进了宣武门的时候,天就黑了下来,大市街两边的商铺尽已熄灯关板,只剩一些酒肆饭店还在忙着接待客人。

杨继宗在马上对方天保说道:“眼看瞎忙了一天,中午也没正经吃饭。不如我们就在附近吃个晚饭。”

方天保这一整天和杨继宗在一起,已经觉出这位公子虽然是县尊的表少爷,又是举人身份,却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不然以尊卑而论,哪有举人老爷和衙役皂吏一起吃饭喝酒的呢?何况他又心思缜密,见识不俗,今晚显是要商讨一下一天来所遇的种种事件,于是说道:“这自然好,不过,今晚的东道须让我来做。”

杨继宗道:“本想叨扰你,但今日咱们白看了一场马解,还倒找了二两银子,算是发了个小财,饭自是我请。你的钱先留着,咱们以后再聚吧。”

方天保刚才还担心他被那云姑娘抢白得丢了脸面,现在见他自我解嘲,显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才应和道:“倒是这个理儿。不过,二两银子,我得回去把三班衙役都叫来才吃得完呀。”

四人就在单牌楼北面找到一个不起眼的饭馆,要了烧羊头、锅爆肉、一大碗黄芽菜炖豆腐、小半盆烂蚕豆,还有芝麻烧饼和两角状元红。饭馆里客人不多,却很暖和。四个人都饿了,先吃喝了一气,头上冒出汗来。

杨继宗这才对方天保说:“君定,你看这云姑娘是个什么来历?”

方天保已经吃了几个烧饼,饱了,此时正慢慢剥着蚕豆喝酒,沉吟了一下才回道:“到底什么来历,一时还真是猜不出来。但看她的神态气度,绝不是普通的江湖艺人。何况——下午的时候我不是对公子说过,看那两个少年的骑术身法,一定是边外过来的。后来大队人马演练,我看他们十几人当中,除了之前那一男一女之外,还有一个女子,也应该不到二十岁光景,用的是一样身法。至于那云姑娘的骑术,不但是标准的边外身法,技艺比起另外那几个又高出了几筹。即便他们是中原人,也必是从小到了边外,练成了童子功。”

顺子酒量不行,在师父和公子面前也不敢放肆,所以并不喝酒,吃饱了就在一边喝茶。听师父说到这里,他瞪着眼睛看着方天保,似有话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方天保对他说:“你有话只管说。”

顺子才道:“公子,师父,我小时候,还是正统年间,在乌蛮市会同馆做过杂役,当时会同馆里住的大多是瓦剌人,说是来朝贡,其实是为赏赉。我打小伺候他们多了,也会说几句他们眼巴前的用语,看人也能看出点门道。我看这云姑娘,虽然比一般瓦剌女子生得漂亮,那板型却绝绝是瓦剌形象。”

方天保暗暗点头,嘴上却不同意:“只看相貌未必就能分出中原边外。”

顺子却又道:“公子、师父可注意到,她那马惊了一下,她一面安抚,一面说些什么?”

杨继宗回想了一下道:“好像就是‘哦哦’了两声。”

顺子道:“我听得仔细,她其实唤的是‘讴很’,应该是瓦剌话,就是小女孩的意思,如同我们京师人说的丫头。”

杨继宗觉得有趣,“她的马惊了,却为何要叫丫头?”

方天保道:“瓦剌各部生活在大漠草原,马既是他们的脚力又是其伴侣,他们与马的关系极其密切,为自己爱驹起个小名的并不在少数。看来云姑娘那匹枣红马真是叫个‘丫头’了。”

这样一说,那云姑娘和她班子里的几个年轻人,当然也包括那位色目汉子,本是来自边外,应该有八成把握。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到京城里卖解为生很可能也只是幌子。那么他们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

要知道当初正是瓦剌部俘获了大明正统皇帝,其首领也先还带领瓦剌兵马围攻京师,至此也不过七八年时间。虽然后来也先放归了正统帝,双方休战讲和,但那些年来结下的仇怨却并不容易解开,中原民众心中的第一仇敌还是那个瓦剌。这一伙人莫非是瓦剌派来的细作?

杨继宗放下酒杯,脸上有些严肃起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若真是瓦剌细作,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前者那姓崔的伙计说她要寻找一个姓袁的锦衣百户,莫非就是那袁彬?那袁彬曾在瓦剌流落一年有余,虽然都说他是大义士,却也未必没有可疑之处。更何况,吕大相命案才发,地保只是报到我们宛平县里,锦衣卫探子消息再灵通,怎么能够刹那间就赶到了现场?看来这云姑娘、吕大相、袁彬之间必是另有一重隐秘。”

方天保也是一脸正色道:“看来此事干系重大。我看公子不如就此罢手,我回去开具成文,上报有司吧。”

杨继宗道:“现在这事样样不清不楚,上报何益?何况那袁彬在锦衣卫毕竟还有些势力,一旦消息泄露反而打草惊蛇。此事既然有可能关乎社稷安危,正好让我遇上了,怎能袖手不管?君定兄,你自有公务在身,以后不必来蹚这浑水。我反正并无他事,却要探他一个究竟。”

方天保笑道:“公子这是笑话我了。既然是关乎社稷安危,匹夫有责,何况我这个吃衙门饭的呢!今后公子有什么差遣,我方天保定效犬马之劳。”第三章天竺香一

第二天依然是个好天气,杨继宗让方天保再去查一下云姑娘的来历,并且再顺路看看吕家那边,锦衣卫有没有什么行动。自己则和杨二骑马去了福安茶坊。

福安茶坊就在西四牌楼的东南角上,朝西五间的门面,进门后却是三间的进深,十五间大屋,有柱无隔,十分宽敞。因为是在年根儿,又是前晌,茶坊里客人不多,稀稀落落地分散在几个茶桌上。进门对面偏南边,放置了一张高几,几外面罩着秋香色的布围子,布围子两边有黑线刺绣的一副对子:

吹笙静夜来子晋,度曲有时闻善才。

显然是个说书度曲的所在,此时却还空着。

杨继宗来到左手靠窗的位置,让杨二也打横坐了,才叫小二上了一壶六安茶,吩咐不要加果料,又要了四碟松仁、蜜饯之类的茶食。不多时茶上来了,杨继宗却趁着小二在桌上放茶布盏的工夫,低声问他:“这位小二,昨日你们隔壁客栈里死了个客人,你可知道?”

那小二闻言面色有些紧张,但转眼见到桌子角上不知何时并排摆放了两摞铜钱,大约二十枚之数,立时换了笑脸道:“这天大的事,怎能不知?昨日还有锦衣卫的军爷到这边来问过话。”

杨继宗并无表情,只冷然问道:“听说那位死者前天后晌一直在这茶坊里,你可看到?”

小二道:“怎么没看到?他大约未正时候来的,直到快起更了才走,说是要到客栈住了,还是我引的路。”“他可是一人呢,还是与别人同坐?”“他一直是一个人,前天就在那边桌子坐着,”说着他朝南向一指,大约是在度曲之处正对着的位置,“我们这里过了晌午就有一位说书的先生过来,说的是残唐五代,李克用十三太保,煞是好听。那位客官就在那里坐着吃茶听书,几乎没有与人交往。”“几乎没有,那还是有人与他交道。”

小二道:“昨日那锦衣的番子……”说完才觉得一时说走了嘴,连忙看杨继宗的脸色,看看没事,才继续说道,“锦衣的军爷昨日也问过,我当时没来得及仔细回想,只说了他那茶壶被碰翻之事。”

杨继宗看着他示意让他继续。小二才道:“那时天已大黑,我们这里各桌上都放着火烛,但毕竟有些黑,有一位客人正好从那——死者桌前走过,一不留神,袖子带到了茶壶,弄到地上摔碎了。那人不住道歉,本来是小事,也就过去了。”“那人生得怎样?”“屋里黑黢黢的,也没看清他模样,三十多岁,一个精瘦的汉子。可是巧了,我去收拾打碎的茶壶,却闻出了点不寻常之处。”说到此处,他略略一停。

杨继宗又往桌上放了十文大钱问:“闻到什么?”“我们做茶博士的,鼻子第一要好。那碰了茶壶的人蹲下身去要捡拾打碎的茶壶碎片,我连忙上前收拾——哪能让客人来做这种事呢?但我猫下腰收拾东西的时候,却从那汉子长袍的下摆处闻到了一股羊膻气。气味并不浓厚,他好像还用过香熏,但那股膻气却绝非一般吃多了羊肉的膻气,即便是养羊、放羊的味道也是不同,他那股子膻气绝绝是长年待在羊肉床子里捂出来的。看他的打扮气度应该也是有几个钱的主儿,我猜他定是个开羊肉床子的。”

杨继宗知道他说的羊肉床子是指专卖牛羊肉的肉铺,心想这京城里外大小羊肉铺子少说也得有几十家,要靠这个线索找人实在困难。于是又问:“你对锦衣卫只说了此事,那还有没说的是什么?”

小二欲说还休,眼光又望向桌角那几摞制钱。

杨继宗却假作没有注意,微微一笑,才道:“我猜应该还有一位郎中在场吧?”

那小二一惊,再打量了杨继宗一番,才回道:“这位爷您真是神明,前天我们这里确实有一位卖野药的走方郎中,此前从没有见过。”

杨继宗心里明白,这小二哪里是忘记此事才没告诉锦衣卫的人,分明是看锦衣番子凶神恶煞,又不打赏,才故意只说了一个不太重要的线索,以便交差,却把更重要的线索留下来待价而沽。看来这京城里的人,真是不可小觑。他又从袖中取出三十文铜钱,一起放在桌角。

小二立刻眉开眼笑道:“前天夜里死的那位,都说是中了炭毒,我看却未必。他在这里喝茶,一直在咳嗽,那郎中就凑过去,大概要卖他什么药品。他们在那里嘀咕了一刻,那郎中又似为他看视诊治,也不知卖了药没有。后来那郎中便离去,大概正是天将黑没黑的时候。”

杨继宗思索了一下,才问:“你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郎中,那他可是京师人呢,还是外埠人呢?”“听他说话动静,应该是京师之人。但京城的走方郎中本就少,这位又从来没有到过咱们这里,实在有些奇怪。最奇怪的是,还有人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卖野药的游方郎中!”“噢?这话怎么讲?”“在我们这里说书的柳先生,每天柜里给他一百文,一天一结。前天晚上收摊,我给他送书润,他大概嫌少有些牢骚,对我说:‘贵宝号这是财气要冲天了,药铺大掌柜的都来这里卖药,如何不发?可我们费了半日口舌,却才值这么几文?’我知道他说的一定是那个游方的郎中,却也不便再问。”二

过了午时,杨继宗和杨二在那福安茶坊里各吃了一大碗烂肉面,杨二还吃了半屉包子,才见门口进来一位中年人,正是那说书的柳先生。

柳先生一身儒巾蓝衫,初看似是个黉门秀才,一张瘦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显得有些沧桑,一双小眼睛乍看灰蒙蒙的无精打采,里面却又似包含着许多世故。

杨继宗迎上前来请柳先生借一步说话,先自介绍:“学生杨继宗,是山西的举子,来京准备会试,有事想向先生请教。”

柳先生一听是位举人老爷,自是诚惶诚恐,连忙回道:“岂敢,岂敢。公子有事请讲当面,何言‘领教’二字?”他不知不觉地就把书中的词用上了。

杨继宗更是直截了当:“听说前天这里来过一位游方卖药的郎中,不知先生可是知道他的一些底细?学生有些隐情,需知此事,还请先生赐教。”

柳先生虽然后悔那日一时闹意气说漏了嘴,此时面对这位颇有些威严的举人老爷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吞吞吐吐回答道:“我因在京师各处说书,四城之间全都去过。近来虽在西城,去年却是在丽正门外有个大兴茶坊里说书,对那一带甚是熟悉。因此才知道,前天来这里的那位郎中,似乎有些不对。”

杨继宗道:“怎么不对?”“我看他委实不像平常的走方郎中。”

杨继宗却不愿再和他周旋:“我听人说,先生识出他乃是一位大药铺的掌柜,不知先生何以说出此话?”

柳先生看搪塞不过,只得说道:“敝人虽然不才,却也行走江湖几十年了,眼睛看人还是准的。他前日虽是走方郎中的打扮,我却认得,他分明是那丽正门外一家百年老店,叫作养荣堂的大掌柜。”

杨继宗听见说有了一个实处,自是欢喜:“那养荣堂有什么来历?”“闻到这养荣堂早在胜朝大都时候就已经开办,也曾是京师药行中数得上的大买卖。国朝以来因多次易主,这家药铺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但毕竟是老店铺,有名望,因此客人也还甚多。在下也曾到那店里问过医,抓过几副汤药。”“你既认识他,前日可与他打过招呼?”“我们说书这一行,最重描摹世态,因此不论到了什么地方,总爱细心观察不同人等的音容举止,所以才会注意到有这样一位掌柜。但他是开生药铺的财主,在下只是个抓药的病人,虽与他见过几面,并没有搭过一句话,更不提相互结识。那日见他来此处时又似有什么隐情,哪敢就唐突与他打招呼!倒是他似乎也觉得在下有些眼熟,倒像是有意要避开我的眼神,多是背向着在下。”“先生可知这位掌柜叫什么名字,相貌如何?”“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胡掌柜,名字实在不知。他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白面短须,长得甚是文静。”

杨继宗还想再了解些情况:“先生可曾注意,除了前天,那位胡掌柜可曾还到过这茶坊?”

柳先生道:“这个在下实在没有注意。但这福安茶坊统共不过几丈之地,若是他别的日子也还来过,我当不会看不到。”“那么前天这位胡掌柜在此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敝人在此说评话,以舌为田,需要集中精神,平常也顾不上茶坊中的杂事。只因这位胡掌柜忽然改变身份,让人觉得有些蹊跷,我才略上了些心。但看他当时也无非真如走江湖的医士那般,串了几个桌子售卖他的药物。我当时虽觉怪异,却也没敢动声色。我们说书常讲:人有旦夕祸福,马有转缰之灾,说不准他家突生变故,一时沦落,也是有的。”

杨继宗并不想让这个案子牵连过多的人,也就不再多问,赠了一些谢仪,告辞去了。

杨二虽然不算精明,此时也看出了端倪,问道:“爷,咱们这就去那养荣堂吗?”

杨继宗笑道:“这次你倒明白。”“只是我们不认识路,可别走岔了。”

杨继宗道:“这京城道路如同棋盘一般,不是东西向,就是南北向。我们只管朝南走,见到城墙再向东,不怕找不到丽正门。出了城,再找那养荣堂。”三

人们口中的丽正门,其实就是正阳门。当初永乐皇帝修建北京城,大半用的元大都旧制,九座城门中倒有七座以元大都的城门为基础修复,当时也仍用原来的称呼。直到正统年间,朝廷对京城九门重新修整扩建,正统四年才算完工,也把原来七座城门的名称都改了。中路南门是北京城的主门,原来叫作丽正门,改叫正阳门,只是京中百姓有个念旧的习性,对老地名尤其眷恋,因此一直还用元朝和明朝初年的叫法,反倒是正阳门三个字,只在门匾上挂着,很少有人提及。

养荣堂其实很好找,出了正阳门往南不远,大街路东一处挺大的门脸就是。面脸上面悬着一块大匾,黑底金字:养荣堂。杨继宗走近了再看题款,果然是元朝至元年间所书。

这个药铺的格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三间厅堂靠着后山墙全是接到天棚的百眼药橱,药橱上横平竖直有无数排的小抽屉,抽屉上写着“陈皮”“半夏”“人参”“附子”等药名。药橱前面是黑漆柜台,后面站着两个年纪不大的伙计,此时并没有人来买药。进门右手有一张桌子,一位坐堂郎中正在为病人把脉。厅堂尽南边有一道后门,显然是通往后院的,一般药铺都是在后院储存、炮制药品,掌柜的和学徒大概也在那里居住。

杨继宗来到柜台前,向着伙计一抱拳道:“打搅了,不知贵店可有一味药,叫作天竺香的?”

伙计一听,连忙赔着笑说:“官人您请稍等,这得让我们师傅来跟您说话。”说完他急匆匆出了后门。过了片刻,才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随着那伙计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白麻布包。

老者同杨继宗打过招呼,才把手中的白布包打开,说道:“这位官人要是前几个月来,我们店里还真没有这味药。算您赶巧了,我们重阳节前后刚进了一批比较稀罕的药材,正好有这天竺香。可不知道,您要用它医治什么病痛?”

杨继宗低头细看,见白布包着几块药材,形状似圆非圆,似卵非卵,大的不过鸽子蛋大小,小的只有小拇指头模样,初看有些像是琥珀,但颜色略浅一些,也没有琥珀的光泽。他示意可否拿起来看看,那老者点头同意。拿在手里才觉得这东西极轻,嗅一嗅确实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正是昨天吕大相脖子上的气味。

杨继宗对那老者说道:“我也不懂得医药,只是家兄近来受了风寒,咳嗽不止。有一位世外杏林高手吩咐说,要用这天竺香碾细了和成膏,涂抹在风池穴上,方可药到病除。我们找了几家药铺,都无此味,幸亏在贵号寻到了。”

那老者听了,满脸的不屑,把杨继宗手里那块天竺香收了回来,又用麻布包了,才说:“不知您所谓的杏林高手是哪一位,但《本草》上讲得明白,这天竺香出产于天竺以西的西牛贺洲,性温,味辛微苦,有活血祛风、舒筋止痛、通气化滞之功能。如若是胸腹闷痛,疽痈恶疮,甚或是妇女虚寒痛经,此药都有奇效,可没听说过用它来治咳嗽的!再退一万步,即便这天竺香能治得了咳嗽,也应该是以内服为主,却不知道它还能够外敷。外敷也还罢了,治咳嗽用穴总应是手太阴肺经为主,尤以肺俞为最要紧的穴位。风池却属足少阳胆经,要是治个头疼眩晕尚可,如今要治久咳不愈,岂非风马牛不相及也?”

老者越说越气,最后简直吹胡子瞪眼,恨不得立刻要将那庸医揪住打他几巴掌才能消火。

杨继宗却不理他,等他稍稍平复,才道:“老先生虽然说得有理,但所谓有病乱投医,既然有人说此药能治家兄的痼疾,我们何妨一试?如若无效,一定再请高明指教。请先卖我们两钱三钱,回家去试。”

那老者脾气却犟,“我们开药铺的并不只为赚钱发家,实在还要悬壶济世,脱人疾苦。官人买这药于药理不合,恐怕不能治病反而害人。这个药,敝店断不敢卖。”

杨继宗一面争辩药铺哪有不卖药的道理,一面示意杨二。那杨二本来一直站在杨继宗身后,现在忽然冲到柜台前面,冲着那老者高声喝道:“你们有药不卖,是什么道理?莫非这药有假,又或是有毒?我家二爷在家里病着,吃不到这药,若是大发了,定要找你们问罪!”一急起来,满嘴都是上党方音,对方也听不大明白,只知道这位六尺高的大汉是真的急了。四

正在争吵不休,突然有人在旁喝道:“李师傅,你且少说两句!”

杨继宗看时,见从那后门里走出一人,四十多岁,一件宽大的青布直裰罩住里面的棉衣,头戴着方巾,极为朴素,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面带和气却又暗含着几分威严。

这人叫住了姓李的老者,才走过来问道:“店里什么规矩,怎么和客人吵起来了?”

那老者才把刚才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特别说明用天竺香治咳嗽,《本草》不载,闻所未闻,还是外用涂到风池穴上,更是差之千里!“我们卖药的从来只是治病救人,如此不通药理的单方,怎能出手卖他?”

那青衣人听老者叙述,不由面色有些不豫,眼神中似乎还透出一丝凶光,但转眼又换作了一脸和气,先对杨继宗施礼道:“在下是小店的主人,小店的药师见识有限,说话又没有分寸,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杨继宗也忙客气道:“哪里,哪里!小仆缺少家教,一言不合就放声吵嚷,惊扰了阁下。阁下想来就是胡掌柜了?”

那人微微冷笑道:“公子对小号倒也知道得甚多。在下正是胡昌世,不知公子是……”

杨继宗也不隐瞒,说道:“学生杨继宗,为明春会试暂住京师。”却不说明自己住在哪里。

胡昌世听说是位举人,态度更加谨敬,连忙说道:“原来是位举人老爷,多有怠慢。”这才又转身对那姓李的药师说道,“李师傅,你可听说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虽在这药行里经营了大半世,医理、药理也算粗通,但岂敢说是所有药材烂熟于心,一切方剂通晓悉知?何况有那方外高人,奇特的医疗之法,我们没听说过的所在甚多,如何就能断定别人不通?”

李师傅还想争辩两句,但见到掌柜的一脸严肃,才嘟着嘴,不说话了。

胡掌柜这才又对杨继宗问道:“杨公子,但不知您听说的这个偏方是何人所授?”

杨继宗并不犹豫,“这方法是那天在西四牌楼有个福安茶坊,茶坊中一位走方的郎中所说。学生实在不懂医药,还请胡掌柜给断一下,这方法可还有道理?”说这话时,两眼直逼着胡昌世,却是毫不示弱。

看来那胡昌世也绝非等闲之辈,一面与杨继宗对视,一面微微点头,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公子在一个什么茶坊中听了个游方的郎中议论,就敢贸然一试,倒也有几分胆量。不知公子可是听说过,用药如用兵,兵者,诡道也。公子靠着一点道听途说就要以令兄的贵体来以身相试,不是有些孟浪吗?”

杨继宗道:“虽说是道听途说,学生倒也为此细细盘算,周密思量,似觉其中不无道理。何况,那日也有人试过此方,只是不知后果如何。以学生拙见,即便一时未能见效,难不成就会因此丧了性命?”

听了此话,胡昌世眼中又是凶光一闪,旋又止熄了。“刚才李师傅已经说过,按照一般药理医理,这个单方是万万说不通的,但自古以来出于理外的医方甚多,在下也不敢妄评。但既然公子听说了此方,又找到敝号,凑巧敝号又正有此味,说来说去终是一种缘分。不如这样,今天在下就奉送公子这天竺香两粒,以为谢罪。”说着就从那包香的布包里拣出不大不小的两粒,让伙计用草纸包了,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杨继宗也不再客气,一面道谢一面接了过来。

那胡掌柜才又说道:“不过在下有话要说在前面,公子按方用药,若尊兄病愈,自是皆大欢喜。但万一用药无效,甚至反而加重了病情,千万莫怪小号。”

杨继宗忙说“岂敢”,又再谢过了,转身要走。胡掌柜在身后却又冷冷地来了一句:“这天竺香气味奇特,公子可要保存仔细了,小心招蜂引蝶,恐有不测!”第四章鲜鱼巷一

出了养荣堂的大门,杨继宗觉得有个人影一晃,倏然不见,定睛四下望望,却并不见可疑的迹象,才暗笑自己是过分警觉了。

这边杨二已经在紧肚带,解缰绳,备马准备回转了,杨继宗却突然看到南边大街上来了一人有些眼熟,再细看,可不正是昨日在马解场子里吹唢呐的色目汉子。他让杨二先不急着备马,又见那色目汉子旁边还跟着一乘小轿,只两个人抬着,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分量,转身却进了路东的一条街巷。

杨继宗觉得有些怪异,招呼了杨二一声就急忙跟了过去。

那条街巷又直又长,两侧都是各式商铺,路边又有许多摊贩,街上行人走马,轻车软轿,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杨继宗不敢怠慢,隔了三四十步的距离紧紧跟着,在行人中倒也不显得突兀。不一会儿,杨二也赶了过来。

又走了不远,那乘轿子朝左手北边一拐,又进了一条小胡同。杨继宗赶紧加快脚步,到了那胡同口才见那顶轿子已经转头回来了,只不见那色目汉子,轿也空了。杨继宗知道那轿里的人一定是在这儿下去进了院子,却也不好问那轿夫,所幸这是条不大的死胡同,里面只有三四个门洞,按时间推算,轿中人进的应该是最里面朝南开的那座大门。

杨继宗一时没想出要如何行事,见那胡同口正有一个卖大锅马肉的小摊,就凑了过去。

小摊的前面放着一口大锅,里面的卤水半开不开,煮着许多切成半大块的马肉。大锅周围放了几条长凳,却没人坐,吃肉的人都是一只脚踏在长凳上,用手里的加长竹筷子直接去锅里夹肉。有的要上一个大饼接着,有的就直接把肉块往嘴里放,烫得“吸溜吸溜”直哈气。杨继宗那身打扮与这里的气氛很不协调,他却不顾,也把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从筷笼里拿了一双筷子,就夹肉来吃。杨二只在一边站着看,反正他对这位主人的非常做派也早习惯了。

杨继宗这时才来得及细看这条街巷,发现这里真是异常热闹。原本街两边各色商铺就多,路两边又有许多卖年货的摊贩,有卖粮,卖肉,卖冻鱼、冻虾、萝卜、白菜的,有卖绸缎、布匹、估衣、鞋帽的,还有大量应时的年货,手写的春联、福字,版印的门神、灶王马子,还有小孩们玩的纸灯笼,姑娘插头的“闹嚷嚷”……就在卖马肉摊子的东边,胡同口的另一角,是个卖烟花爆竹的的摊子,此时突然点起了一挂百响的鞭炮,立时“噼噼啪啪”,烟气弥漫。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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