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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29 03:2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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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在宇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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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商帮

天下商帮试读:

楔子

公元1682年,清康熙二十一年。这一年的雪,来得出奇早。原本只是暮秋时节,纷纷扬扬的大雪却铺天降落。山峦起伏之间,风搅雪,雪裹风,掀起阵阵狂飙。

东起奉天,北至热河,由豫鲁到秦晋之地,到处银装素裹。山峦,河流,道路,村舍,都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雪原。偶尔也能看到天光放亮,可那太阳只有惨淡苍白的一丝温柔,早没了平日的亮丽暖和。从京师重地到山野村落,老百姓一个个都钻到屋子里,猫在炕头上,谁也不愿轻易出门。

就在这风雪弥漫的时刻,却有一队快马,沿着冰封的山路,风驰电掣,昼夜不停地向东疾行。马队越娘子关,过潞河驿,奔至京师广安门时,正是戊时初刻。

守城兵丁远望马背上插的旗,便知是六百里加急文书。待马队行到近处,拿火把一照,却又暗自纳闷:除了送信的驿使,怎么还有几位穿黄马褂的爷?驿使每天风里来,雪里去,挣的是辛苦钱。能穿黄马褂的,哪个不是养尊处优,何苦跟着受这份罪?

挑头的一人虎背熊腰,骑在马上也俨然一尊铁塔。有眼尖的兵丁立刻认出,这不是御前一等侍卫图理琛嘛!一个月前,皇上去五台山进香,出城时他便一步不离地跟在身旁。堂堂图大人怎么干起驿使的活儿?

全国驿务统归兵部车驾司,在紫禁城东华门外,还设有专门收发紧急公文的值庐。值班的车驾司主事一见图理琛,也吃了一惊。图理琛粗声粗气地说:“陛下有上谕,六百里加急发来京师。事关重大,他老人家吩咐我跟着一起过来。”

值班主事哪敢大意,忙接过上谕,道:“下官立刻将上谕送进上书房。”

图理琛摆起手:“这道上谕不必给上书房,也不需交到内阁。陛下交代,只给索相一人。”

清代不设宰相,官员们口中的“索相”,只是一种尊称,指的是内阁大臣、太子太傅索额图。“下官这就去索相府。”主事答应道。

刚坐下的图理琛重新站了起来:“我跟你一道去。”

此刻的索额图,刚出了府邸。没有平日里前呼后拥的大阵仗,只是一顶二人抬绿呢小轿,轿子旁跟着两名戈什哈。轿内的索额图穿着玫瑰紫挂面的玄狐巴图鲁坎肩,外套猞猁猴的皮斗篷。一张圆盘大脸上,双眉微皱,小胡子下两片嘴唇似笑非笑。

小轿在局儿胡同的一座四合院前落下。这座四合院颇为精致,东西分别是门屋和厅堂,南北为厢房,中间围合成一个口字形天井。虽是寒冬,天井里仍可见花草。天井四周,布有连廊,将院中所有房间串起。

走进院落,索额图不自觉轻松下来。见惯了王府大门里碧瓦飞甍,帘幕无重数,却不及这小院砖瓦苍郁、叠石迭景的一团和气。“怎么样,院子还满意吧?”索额图在厢房坐下,笑着问道。“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答话的女子叫菊儿,乃索额图的红粉知己。屋内有火盆,暖意融融。菊儿低眉浅笑,越发动人。她穿着淡粉色纱衣,袖口绣洁白的花边。肩处仅用轻纱围住,白润如玉的双肩若隐若现。

菊儿乃江南女子,早年学艺扬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兼轻歌曼舞,撩人心魄。她三年前来到京城,曾去吏部尚书余国柱府中献艺,正在余府赏月的索额图对她一见倾心。“十多年来,难得作长夜之饮。”索额图感叹道,“如今三藩已平,天下安定,我也能轻松片刻。”

索额图搂过菊儿:“咱们今晚好好乐一乐。来,敬我一个‘皮杯’。”

菊儿只是含笑,却无动作,索额图又催了。“多不好意思。”菊儿低声说道,“当着这么多丫头。”

声音越低,索额图越是心旌荡漾。他向侍宴的丫头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知趣地退了出去。“好了,”索额图将菊儿的酒杯斟满,“丫头们都不在跟前了。”

早在扬州时,菊儿便学得欲迎还拒的本事,她娇滴滴地说:“在窗外偷看呢。”“哪有这么多顾虑。”索额图急不可耐。

菊儿满含一口酒,搂着索额图的肩项,嘴对嘴将一口酒送了过去,这就是“皮杯”。“你身上什么香味?”索额图问。

菊儿扑哧笑出声来:“一看老爷就是在胭脂丛里打滚的,连女人的香水味都能闻出不同。这是洋人的香水。”“那可是稀罕物,哪儿来的?”索额图又问。“蒙掌柜送的。”

蒙掌柜就是陕西文盛合商号的大掌柜蒙顺。莫说几瓶西洋香水,连这宅子,也是人家孝敬的。索额图不屑道:“这个蒙顺,真把手段用尽了。”

菊儿噘起小嘴:“人家不择手段,就相爷两袖清风。可你这位清官大老爷怎么让自己的女人东躲西藏,跟做贼似的。”“心肝宝贝,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索额图一面安抚着菊儿,一面暗想,蒙顺送的宅子倒替我解了难题。

索额图自然算不得清官,以他的万贯家财,在京城购十座院子都不在话下。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偏偏这位礼绝百僚的索相是个惧内的主。家里的银子全在夫人手里,若说光明正大找个旗人女子,纳一房妾,或许还能商量,但要给一个汉人舞姬买院子,想都甭想。

索额图跟菊儿好了一年多,居然连个落脚的地儿也没有。索额图想想都来气,堂堂相国之尊,搞个女人还东躲西藏,简直有损国体。

菊儿问:“那个蒙顺究竟求你什么事?”

索额图没再要“皮杯”,而是自个抿了一口酒,冷冷道:“蒙顺的东家乃关中巨富文善达。蒙顺衔命进京,是为了弄到经营官茶的户部专卖批文。”

菊儿漫不经心地说:“茶叶长在树上都一样,可一纸专卖批文却硬分成官茶和商茶。有人可以经营官茶发大财,弄不到批文的只能经营商茶,稍不留意还要被罚没。要我说,商人赚钱靠的是低买高卖,批文却是官老爷手中的杀猪刀。”“你呀你,满嘴胡言乱语。”索额图虽说菊儿胡言乱语,神色中却无半分指责,脸上还挂着笑容。索额图心想,姿色动人、能歌善舞的女子不少,但能有这般见识的却不多,难怪自己被迷得神魂颠倒。“人家哪里说错?”菊儿撒娇道。

平素以元辅之尊,开口皆是冠冕堂皇。难得来到温柔乡,索额图索性一吐为快:“对付商人,岂是单单靠几张批文。”

菊儿莞尔一笑:“愿闻其详。”

索额图笑着说:“六个字:养奸商,杀奸商。”“既是奸商,为何还要养?”

索额图说:“士农工商,商人原是四民之末。朝廷那么多典章制度,一年到头那么多税捐,真是循规蹈矩的商人,勉强糊口就不错了。那些富商巨贾,谁没有一些龌龊事!不过货物流通,黎民生计,还得靠商人,尤其是那些家财万贯的大商。想叫别人为你卖命,总得给人家好处,朝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不养几个奸商,那么多贪官找谁索贿,难道让他们去搜刮民脂民膏?贪官讹奸商的银子,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要去抢穷苦百姓的活命钱,保不准会天下大乱。”“我看这不是养,而是逼得人家作奸犯科。都说无商不奸,敢情也是被逼的。”

索额图轻点着头:“这么说也不错,但绝非谁都会被逼,还得看他的造化。有些个榆木脑袋一辈子不过是个小商小贩,都懒得拿正眼去瞧。那些被朝廷养出来的奸商,可个个是人中龙凤。”

菊儿接着问:“为何又要杀?”

索额图沉吟片刻,道:“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擒是为了纵,纵亦是为了擒,这才是精妙所在。商人的把柄都被捏得死死的,此时杀谁或是保谁,全在朝廷一念之间。这样,他们才会战战兢兢,感激涕零。”

菊儿追问:“非得杀吗,就不能略施薄惩?”“那不成。”索额图摇头说,“官商勾结最令人痛恨,只要不时杀几个奸商,昭示朝廷惩奸决心,人们就不会恨朝廷,只会恨奸商。看到奸商人头落地,大伙还会奔走相告,人心大振。”

索额图又说:“朝廷开支那么大,难免有捉襟见肘的时候。杀几个奸商,正好拿他家的银子来补亏空。这样既可以不担搜刮民财的恶名,又可以获得搜刮民财的实惠。总之,放纵奸商以培植财源,杀奸商以收买人心,收奸商之财以充实国库。”

菊儿仍有些不解:“朝廷手头紧,叫富商们出钱便是,他们不敢不听,干吗非得要人家脑袋?”

索额图哈哈大笑:“问富商要钱?你把朝廷当什么,要饭的乞丐还是化缘的和尚?既然能光明正大抄他家,干吗还去求人!”“还有一层意思。”菊儿叹息道,“把前面的杀了,后头的才能补上,如此方能财源不断。就像韭菜,割一茬很快又长一茬。”

索额图盯着菊儿:“这一层我之前没想到,还是你足智多谋。”

顿了顿,菊儿说:“我看那个蒙顺是老实人,他说他的东家文善达乐善好施,在陕西被称作文大善人。你可别把人家也割了。”

索额图说:“哪能呢!如今刚打完仗,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不宜动刀。”

菊儿又想起一件事,问道:“蒙顺千里迢迢来到京师,怎么就知道给我送宅子?那些外省的督抚、富商,从前不都直接去你府上了?”

自己与菊儿的事,索额图一直捂得很紧。蒙顺能知道这条门路,当然其来有自。索额图想了想说:“是周弘毅给蒙顺支的招。”“是他!”菊儿略微惊讶,接着摇头道,“一副清高样子,到头来也未能免俗。”

尽管入府才几年,身体还有残疾,但周弘毅却是索额图最为倚重的幕僚。菊儿喜欢画菊,周弘毅于书画造诣颇深,索额图便让他来点拨画技。周弘毅虽然答应,态度却是不冷不热。但周弘毅的女儿周琪天真烂漫,聪明伶俐,深得菊儿欢喜。菊儿唤周琪“琪儿”,周琪叫她“菊姑”。

索额图说:“弘毅确是清高之人,本不愿搅和进这些事。这一次破例,是为了报恩。”“好了。”索额图说,“我已答应明晚在府中召见蒙顺,此刻就不要再提此人了。”他扯过菊儿身上的纱衣,说:“这洋人的香水,味道真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让我好生闻闻。”索额图将菊儿拉到自己腿上,双臂一搂,两张脸凑在了一起。

这时,听得窗外重重的一声咳嗽,菊儿坐回原处,高声问道:“谁?”“是我。”丫头答应道。“有事吗?”菊儿说,“进来!”

门帘掀处,丫头朗声答道:“蔡管家来了,说马上得见老爷。”

索额图一边吩咐“叫他进来”,一边抹着鼻烟。

蔡管家快步走入,说道:“皇上有上谕,六百里加急从山西寄来的,今晚刚到京城。”“知道了。我明日去上书房处理。”索额图摆出不紧不慢的宰相气度,心里却在骂老蔡,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心急火燎跑来。

蔡管家说:“图理琛大人跟着上谕一道回了京城,而且这道上谕既不给上书房,也不给内阁,只送老爷一人。”

索额图这才紧张起来:“图理琛在哪儿?”

蔡管家答道:“此刻就在府上。”“马上回府。”索额图毫不犹豫地说。第一章通天大案1. 不怕要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

京师重地,各省会馆云集。其中大多数会馆均以省籍划分,唯独山陕会馆,是由山西、陕西两省人士共同兴建。这背后的原因,正是一段激荡百年的商帮风云。

明清两代,无论庙堂之高或江湖之远,都知道一句话:“商之有本者,大抵属秦、晋和徽郡三方之人。”明代初年,陕西商帮率先崛起,被誉为天下第一商帮。数十年后,邻省的山西商人开始崭露头角。一时间,陕商与晋商成为中国商界执牛耳者,无人能撄其锋。直到明代中叶,江南徽商奋起直追,天下商帮终成三足鼎立之势。

山陕一河之隔,自古便有秦晋之好的佳话。利用邻省之好,陕商与晋商常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时人将他们合称“西商”。遍布全国的山陕会馆,便是陕商与晋商结盟的见证。

陕晋徽三分天下的中国商业版图延续数百年,始终未曾改变。即便明亡清兴这般的血雨腥风,也不过让三家势力有所消长而已。真正撼动它的,还是伴随坚船利炮而来的西方现代商业文明。而这一切,却是百年之后的事情。

此时此刻,在京城山陕会馆里,大大小小的西商并不知道天朝之外的世界正发生着什么,只是为当下的鬼天气发愁。“这场雪来这么早,一连好几天都不见停。”“我在运河上跑了几十年,还没见十月结冰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道。“老苏,你怎么一直不吭声?”众人见木材商苏定河闷不作声,便问道。

立刻有人打趣道:“老苏名字取得好,叫作定河。河里的事,还能难倒他?人家不说话,是在琢磨闷声发大财呢。”“放屁!”苏定河一开口,就像吃了火药。

恰在这时,门口拥进一拨人,高喊道:“苏老板。”

苏定河顿时脸色发青,不情愿地站起身,拱手道:“各位师傅好。”“好什么好?客栈伙计说了,再不交房钱,就把我们撵出来。这大雪天,你叫我们睡大街吗?”来者气势汹汹。“请客栈再宽限一日,我明天就把房钱送过去。”苏定河说。

来者不依不饶:“这话你都说了好多天了,可就是不见银子。”

众人在一旁听着,逐渐明白了:苏定河接了一桩生意,是为蒙古王爷建造王府。他招募江南的能工巧匠到京城,还采购了大批木材。不承想,寒流突至运河提前结冰,木材运不过来,甚至连匠人们的住店钱也无力支付。

念在乡党的分上,有人替苏定河打圆场:“不怕要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今苏老板的木材堵在半道,他也拿不出银子,不如宽限几日,让他想想办法。”

匠人说:“我们能宽限,客栈却不肯宽限。苏老板,你究竟想好法子没有?”“怎么没想好!”苏定河拉高声音,“蒙古王爷的属下就在京城,他已经答应,即便木材没到,也会先付一笔银子。”“真的?”匠人们将信将疑。“当然。”苏定河拍着胸脯说。

两边还在僵持,一名衣着华贵的蒙古人走进山陕会馆,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卫,腰间挎着弯刀。他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苏定河身上。

苏定河挤出笑容,说:“你们看,这位就是乌日乐将军,王爷最信赖的人。他定是来找我谈生意的,银子很快会有着落,你们快回吧。”

苏定河小跑着来到乌日乐身前,打了个千,问候道:“将军,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乌日乐压根没拿正眼瞧他,而是大喝一声:“给我拿下。”不待苏定河反应过来,就被侍卫摁倒在地。变故来得太突然,会馆里顿时鸦雀无声。

会馆中一名年长的商人见苏定河要被蒙古侍卫绑走,上前赔着笑脸问道:“将军,不知苏老板犯了何事,为何绑他?”

乌日乐轻蔑地瞟了老者一眼,抬脚往外走:“老子想绑就绑,别多事。”

情急之下,老者扯住乌日乐的袍子,还想替苏定河求情。乌日乐却一耳光扇过来,骂骂咧咧道:“老不死的,吃饱了撑的吧。”可怜老者一头白发,却被打倒在地,嘴角淌出鲜血。

见老者一把年纪竟被如此欺辱,周围人愤愤不平。乌日乐气焰嚣张:“谁再多事,一起绑了。”几名侍卫更把弯刀往外一抽,吓得旁人再不敢出声。“给我站住!”

乌日乐前脚已迈出门槛,屋内却响起一声怒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当中,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眉宇间有一股肃杀之气。

众人已认出,这便是文盛合掌柜蒙顺之子蒙元亨,数月前跟着父亲一道进京,住在山陕会馆。蒙元亨扶起老者,双目怒视乌日乐:“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岂容你们撒野!”

乌日乐先是一愣,旋即冷笑道:“小子,知道在跟谁说话吗?老子前年随王爷南征吴三桂,吴老贼封的那些一、二品大臣和总兵,抓到手里想剁就剁。今天赏他一个耳光,算是客气啦。”

老者起身后,唯恐蒙元亨莽撞闯祸,劝他赶紧退下。蒙元亨却毫不示弱,说道:“将军请慎言。国朝深仁厚泽,天子体恤百姓,四海之内无不称颂。会馆内的商旅皆是大清良民,岂可与反贼同日而语。”

乌日乐不耐烦道:“一起绑了。”

一名侍卫应声上前。蒙元亨少时学过武艺,见侍卫走近,反手一扣,飞起一脚重重踹在对方胸口。乌日乐彻底被激怒,大吼道:“把他给老子剁了!”

蒙古武士齐刷刷地弯刀出鞘。山陕会馆本是行商之地,哪儿见过这般刀光剑影的场面,有胆小的早就夺路而逃,胆大的也退到门口,只是双眼盯着里面。蒙元亨虽有武艺,但要对付四五个手执兵器的蒙古武士却定是吃亏。他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众人更不免为他捏把汗。

情急之下,蒙元亨忽然想到一条计策,虽然谈不上光明磊落,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站住脚步,背起手,打量着乌日乐,气定神闲地说道:“看你这身打扮,是喀尔喀蒙古部的吧。土谢图汗素来仁义,怎么教出来的手下却这般不懂规矩!”

乌日乐正是土谢图汗的属下。他瞧蒙元亨说话时不紧不慢,眼光咄咄逼人,倒有一股子气势。京城藏龙卧虎,别当真遇到哪位公子王孙了。乌日乐示意侍卫住手,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苏定河收了王府定金,木料却迟迟不见踪影。我抓他讨债,有何不可?”

蒙元亨坐到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生意上的事可以好好商量,犯不着动粗。”

蒙元亨的派头越来越大,乌日乐心中生疑,问:“阁下究竟是谁?”

蒙元亨冷笑一声说:“在下蒙元亨乃一介布衣。”

一听这话,乌日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老子还以为有什么来头,原来是个寻常百姓。他恶狠狠地说:“凭你也敢管老子的事!我看你是活腻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却闯进来。”

蒙元亨毫无惧色,笑道:“天堂、地狱我哪儿都不去,只是一会儿要去索相府里走一遭。”

乌日乐也笑了:“京城里最不缺你这种口若悬河、大言不惭之徒。去索相府,哄三岁小孩呢?好啊,一会儿见了索老三,麻烦替我问声好。”

蒙元亨站起来,抖了抖袍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帖子,说:“将军要问候索相,在下愿意效劳。”

索额图答应今晚在府中召见蒙顺,虽说尊卑有别,但旗人素重礼节,索府还是派人送来了帖子。乌日乐看到帖子,问:“你究竟是谁?怎么会认识索……索相?”乌日乐不敢再直呼索老三,改口叫索相。

蒙元亨又胡侃了一通:“索相今日召见,想必是因北风骤起,运河结冰,许多京师过冬的物资都积压在路上。他心急如焚,召集商家谋划对策。”

说到这里,蒙元亨忽然灵机一动,再添上一段:“知道今年是什么日子吗?大军平定三藩,班师北返,过冬的物资比平日里多出数倍。朝廷早有旨意,南北运输以军需为先,就连皇上修园子用的石材也暂放江宁,为大军粮草让路。你们倒好,堂而皇之运起建王府的木头。殊不知,多腾出几艘船,又可以运多少粮草,保障多少将士的供给。这般行径,究竟置圣天子于何地!”

蒙元亨瞪了乌日乐一眼,说:“蒙古王公久沐国恩,断不会如此不知轻重。我相信这绝非土谢图汗的意思,而是有些下人自作主张。”

索额图召见,土谢图汗修王府,运河结冰,大军班师回朝,几件原无瓜葛的事,竟被蒙元亨一气呵成穿在一起。这番说辞真真假假,乌日乐一时哪能分辨。他只在心里嘀咕,运木材的事被捅出去自是不光彩,况且这小子从头到尾镇定自若,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没准真有什么靠山。

乌日乐缓和了一下语气:“我来是找苏定河要债,不干其他人的事。刚才一时莽撞,多有得罪。”

蒙元亨趁热打铁:“苏定河这人,我劝大人暂时别绑走。他有好几船货堵在运河上,索相若是有何差遣,还用得着他。”

乌日乐犹豫了一下,说:“好吧,看在蒙公子的面子上,暂且放姓苏的一马。只是这人你可得给我看好了。”

蒙元亨点头说:“放心,一个大活人,跑不了。”

乌日乐离开之后,苏定河一把抱住蒙元亨:“兄弟大恩大德,在下没齿不忘。”

蒙元亨扶住苏定河,说:“大家出门在外,有难处本应互相照顾。只是生意上的事,还得你自己想办法。”“我实在没办法呀。”苏定河长叹一声,“为了这单生意,我谋划了大半年,谁知老天爷捣乱,碰上这鬼天气。”

旁边有人提议道:“苏老板,生意人以诚信为先。既是水路不通,不妨改走陆路,大不了多掏些运费。”

苏定河说:“这不光是多掏银子的事。木材是大件货,一般的车装不下,只好走水路。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也找不到那么多大车。”

听到这里,众人摇头不语。隔了片刻,蒙元亨却说:“别人找不到大车,你却有现成的。”“什么意思?”苏定河一头雾水。

蒙元亨走到匠人们身前,拱手道:“各位都是能工巧匠,既然能修出王府,拼出几十辆大车更不在话下。”“这个不难,但造车用的木料呢……”匠人本想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话说一半便自个打住了。此时,所有人都恍然大悟,苏定河做的是木材生意,这木料不是现成的吗?

苏定河立刻算起账:“我拿出四成的木料造大车,就能把余下六成木料运到京城,也可解燃眉之急。”

蒙元亨又对匠人说:“各位师傅是行家,木料造了大车,卸下之后还能再用来修王府吗?”

领头的匠人想了想,说:“若是规划得当,起码有一半的木材还能再用。”

苏定河思忖了一下,说:“这么说,我只损失了两成木料。”接着,他又拍了拍大腿:“亏掉两成,这生意是没赚头了。但能消灾避祸,也行。”“别高兴太早。”此时,堂内传来一个江南徽州口音,一个一瘸一跛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此人说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再好的生意,没本钱可不成。几十号工匠南下,造好大车再运来京城,途中开销不是小数。据我看来,苏老板手上似乎拿不出这么多现银。”

见来人言之有理,苏定河赶紧请教:“愿先生指点迷津。”

跛脚人笑了笑说:“刚才你不在埋怨鬼天气吗?”

苏定河依旧一头雾水,蒙元亨却醒悟过来,说:“如今运河结冰,被堵在半道的货物堆积如山。苏老板可问其他人要银子,造好大车运送自家木料之余,顺道帮他们运货。”“是呀!多谢兄弟!”苏定河大喜过望,“如此一来,不仅手头有了现银,那两成木料的亏损还能补回来,真是一举两得。”

围观的人已争抢着上前,让苏定河帮自己运货。

蒙元亨与跛脚人趁势退了出来,蒙元亨抱拳道:“多谢先生替苏老板解了难题。”

跛脚人说:“这位苏老板是个老油条,我并不想帮他。只是蒙公子答应看管好此人,人心险恶,若他见势不妙溜之大吉,反倒麻烦。如今苏老板收了会馆里其他人的银子,不劳你费心,大伙也会把他盯紧。”

蒙元亨点头道:“如此说来,更要谢先生。”

跛脚人还礼道:“蒙公子处变不惊,急中生智,令人佩服。”

蒙元亨还没来得及答话,一个女童却跳出来说:“什么急中生智,不过是吹牛皮。”

跛脚人身后跟着一个女童,八九岁年纪,穿淡绿缎子的皮袄,一张玲珑秀气的瓜子脸,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跛脚人拍了拍女童,接着对蒙元亨说:“小女年少无知,公子请勿介意。”“不敢,这位姑娘说的乃是实情。”蒙元亨说,“方才情势所迫,在下信口开河,让人见笑了。”

跛脚人故作诧异:“圣人教诲,执事敬,与人忠,若是信口雌黄,岂不有违圣贤之道。”

蒙元亨见跛脚人谈吐不凡,定非等闲之辈,便恭敬答道:“圣人也说过君子不器,指凡事不可拘泥教条。乌日乐欺人太甚,我只好挺身而出。”“这倒也是。”女童说道,“对付乌日乐这种恶奴,怎么做都不算过分。”

跛脚人说:“我与小女来会馆访友,不巧友人外出。屋外天寒地冻,能否到公子房中小坐?”“当然。”蒙元亨将跛脚人父女引入房中,忙着斟茶倒水。

跛脚人坐定后,说:“听旁人讲,公子的父亲便是文盛合大掌柜蒙顺。”“怎么,你认识我父亲?”蒙元亨问道。

跛脚人说:“蒙掌柜大名,谁人不知。公子聪明过人,蒙掌柜后继有人呀。”

蒙元亨摇了摇头:“先生谬赞,只是我对经商不感兴趣。这次父亲进京办事,我跟着来京师游历一番。”

跛脚人盯着蒙元亨:“你说对经商不感兴趣,但我见你替苏老板算账时却精明得很。”

蒙元亨说:“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应求万世名。会算账却并非一定要做生意。”“好气魄!”跛脚人竖起大拇指,“公子不愿经商,想做什么?”

蒙元亨说:“我蒙氏先祖乃秦国大将蒙恬,在下唯愿效法祖宗,沙场建功。”“哦,难怪公子床头摆着那么多兵法书籍。”跛脚人笑着说,“兵者,诡道也。你读了不少兵法,更能融会贯通。刚才略施小计,虚实之间就把来人吓跑。”

跛脚人问道:“你读过哪些兵书?最近又在读什么?”

蒙元亨觉得与跛脚人甚是投缘,因此也没必要假意客套,便直言道:“《孙子兵法》《六韬》《尉缭子》,还有戚继光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都读过许多遍。最近在读《盐铁论》,更觉受益匪浅。”

跛脚人好奇道:“《盐铁论》可不是什么兵书,而是写桑弘羊这个聚敛之臣。古往今来,对盐铁财政感兴趣之人,都是和孔方兄打交道的,很少有名将钻研盐铁之法。”

蒙元亨近来痴迷于《盐铁论》,讲起此书滔滔不绝:“在下看来,《盐铁论》亦是一部了不起的兵法。桑弘羊管着汉武帝的钱袋子,推动盐铁改革,虽有聚敛之名,却是为国聚财。汉武帝逐匈奴于漠北,世人皆以为是卫青、霍去病用兵之妙,却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无桑弘羊的富国之策,又拿什么强兵?”

蒙元亨又说:“霍去病用兵极善长途奔袭,十万大军在茫茫草原迂回穿插,突入匈奴境内两千里,直至封狼居胥,建不世之功。但仔细一想,大军深入敌境,得携带多少粮食,每名士兵得配多少匹战马?若无强大后援,这般战术岂非自取灭亡。都说霍去病是不世出的名将,这话却不尽然。照我看,世间未必再无霍去病那样能大胆用兵的名将,而是中原王朝再没有汉武帝时的国力,能支援几十万大军进行一场气壮山河的远征。”

跛脚人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打仗打的是粮饷!都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殊不知名将易得而粮饷难求。蒙公子年纪轻轻,便已通达古今。”

两人正说着,蒙顺回到了会馆。尽管大雪纷飞,他的额头却渗着汗珠。原来,蒙顺外出办事,听说蒙元亨怒喝蒙古亲贵,蒙古将军还动手打了人,便急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跛脚人,蒙顺却赶忙行礼,并拉过蒙元亨:“还不拜见周叔叔。”

跛脚人正是蒙顺故交,如今索额图府中的幕僚周弘毅。那个冰雪聪明却又古灵精怪的女童,便是周弘毅的女儿周琪。蒙元亨欣喜若狂,说:“早就听过周叔叔大名,请恕小侄失礼。”

周弘毅哈哈笑道:“恭贺蒙老哥,元亨有勇有谋,见识卓绝,他日必定破壁高飞,光耀门楣。”

蒙顺忙摆了摆手问:“贤弟,不是说今晚相府相见吗,你怎么过来了?”

周弘毅叹了口气,缓缓说道:“索相今晚没法见你了。”2. 关中首富在寿筵上被钦差抓走

陕西有句民谣:关中的县,泾三原。自明代以来,西安府只是省会,陕西乃至整个西北的商贸中心,却在渭北平原的泾阳、三原两县。江南的棉布、湖广的茶叶、兰州的水烟,以及蒙疆的皮草,都在这里汇集,而后北上南下,踏上漫漫商路。

今天,泾阳城里文家大院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文盛合的东家文善达要过五十大寿,一番热闹自是少不了。文善达是山西祁县人,十多岁时来到泾阳,靠棉花生意发家,成为山陕商帮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加之他乐善好施,有文大善人之名,上门贺寿的客人早就排起了长龙。

文善达素来讲究礼数,一大早便穿着大红衣服,站到院外迎客。在寒风中站了快一个时辰,他依旧红光满面,两只长挑挑的三角眼里目光炯炯,长长的胡须被风吹着在胸前飘拂。

此刻,又有几名泾阳富商上前祝贺,一人竖起大拇指,说:“文东家厉害呀,棉布、水烟的生意已是日进斗金,如今又拿到了户部的官茶批文。得赶紧请工匠,把装银子的地窖再扩一倍。”“一纸批文算什么!”另一人附和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今日文东家过寿,川陕总督哈占大人将专程从西安城赶过来。堂堂一品总督来给东家贺寿,泾阳城里没人办得到吧。”

文善达嘴上谦逊了几句,心里却乐开花。他把蒙顺拉到身旁,拍了拍肩膀,赞许这位大掌柜办事得力。

一个月前,周弘毅到访京师山陕会馆告诉蒙顺,索额图接到六百里加急上谕,说皇太子染病,召索额图速至五台山侍疾。索额图把所有事搁在一边,跟着图理琛奔往山西。

蒙顺顿时心中叫苦,难不成之前的银子打了水漂?周弘毅却告诉他,索额图动身前倒没忘了此事,专门给户部堂官打了招呼,还写了一封亲笔信,让蒙顺回陕西后交给川陕总督哈占。这哈占是满洲正蓝旗出身,当年在京城授兵部理事官,全靠着索额图之父索尼提携。前年又是索额图上奏,说陕西、四川宜以一总督董理,并保举哈占任川陕总督,才让他成了一品大员。哈占一见户部批文与索额图的亲笔信,立刻指示属下放行。得知文善达五十大寿,他竟不顾总督之尊,要亲自上门道贺。

见老爷招呼客人,嘴都快说干了,下人们奉上茶。文善达端起茶杯,还没来得及抿上一口,又赶紧把杯子放回托盘,拱手笑道:“巴图老爷,怎敢劳你大驾。”

巴图来自蒙古,长年为草原上各部落采购棉布,与文善达多有交道。巴图拱手道:“文东家大寿,兄弟怎敢不来?不是靠着文盛合的棉布,大草原的冬天可不好过。”顿了顿,巴图又说:“不过今年,还得有劳文东家费心。”

今年的冬天,既来得早,又是少见的严寒。幽燕之地大雪纷飞,蒙古草原更加天寒地冻。巴图半个月前捎信来,让文盛合赶制一批棉布,日夜兼程运往蒙古。

文善达忙说:“棉布正在赶工,隔几日便能启运。”

巴图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放一万个心。”文善达拍着巴图的肩膀,“文盛合答应的事,何时爽约过!”“对了,还有一件事,”巴图说,“贵号有一位少年英豪,能否请文东家帮我引见?”

文善达先是一愣,接着问:“文盛合的后辈里,德才兼备者不少,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

巴图说:“文盛合有一位姓蒙的伙计,在京师帮着土谢图汗运木材,还和乌日乐将军成了朋友。”

文善达明白了,巴图说的是蒙元亨。苏定河难题得解,大喜之余设宴款待乌日乐与蒙元亨。乌日乐既摸不准蒙元亨的底细,又爱惜自己的脸面,只好对山陕会馆里的事绝口不提。一来二去,江湖传言竟说蒙元亨与乌日乐交情不错。

文善达哈哈笑起来,又指着蒙顺说:“你说的乃是咱们蒙掌柜的公子。这后生的确不错,只是他志不在经商,也不是文盛合的伙计。”“原来是蒙掌柜的公子,失敬。”巴图说。

文善达问蒙顺:“元亨呢?快让他来参见巴图老爷。”

蒙顺说:“刚才还看见,这会儿想必带着周姑娘去画坊找小姐了。我这就派人去叫他。”“不急。”文善达挥了挥手,转头对巴图说,“元亨这会儿有点事,再说今日吵吵嚷嚷的,他便是来了,与你也说不上几句话。要不明日我专门设宴,叫元亨来作陪?”“如此甚好。”巴图笑着说。

巴图转身离去,文善达对蒙顺说:“元亨如今名气可大喽。”

蒙顺摇头说:“这小子年轻气盛,尽惹事。”

文善达说:“年轻人嘛,气盛一些又何妨。”顿了顿,他又说:“元亨去京城时,我家知雪还一直在念叨。”

蒙顺早知道儿子蒙元亨与文家小姐文知雪两情相悦,但文东家是什么态度,却弄不清。碍于身份,更不好主动去问。今日见文善达主动提起,他便默默听着。

文善达又说:“咱俩在一起几十年了,名为东家掌柜,实则已是兄弟。咱们都有一儿一女,你家闺女佩文,模样清秀,知书达理,我喜欢得不行。可惜犬子知桐早就成婚,不能让佩文做小,委屈了她。小女知雪与元亨很是谈得来,难得今日有机会,就让他们好好聊聊,别因为一个巴图搅了雅兴。”“东家说得是。”见文善达透出底,蒙顺舒心地笑起来。

与喧腾的前院不同,此刻的后院颇为清静。文善达的千金文知雪正在画坊挥毫泼墨,蒙元亨与妹妹蒙佩文,以及周弘毅的女儿周琪,在一旁观摩。

文知雪是泾三原出名的大家闺秀,肌肤胜雪,眉中藏珠,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她天资聪颖,不仅诗词俱佳,更作的一手好画。此刻文知雪画的是一幅山水雪景,只见她倒锋用笔,将笔的全身卧倒去画,一座雪堆渐渐浮现纸面。“文姐姐这是在用‘粉法’画雪。”周琪拍手说道。

文知雪含笑点头:“周妹妹不愧是大家之后,一句就说到点子上。周先生书画双绝,哪日若能得他点拨,那才是三生有幸。”“那还不容易。”周琪说,“再隔几个月,爹爹会来西安接我,到时我带文姐姐去见他。”“那可太好了。”文知雪说。

那日在山陕会馆,周弘毅不仅交代了批文之事,也把周琪托付给蒙顺父子。蒙顺当年在文盛合保宁府分号做掌柜时,周弘毅带着夫人前来投奔,女儿周琪也在保宁出生。此后周弘毅携女北上,投入索额图府中,但他的夫人却因病故去,葬在保宁府。周弘毅让女儿回保宁扫墓,数月后他陪索额图西行,正好接她回京。

周弘毅托付之事,蒙顺自是尽心尽责。他让蒙佩文照料周琪起居,待文善达大寿之后,再让蒙元亨陪周琪回保宁府。

蒙佩文端详着画,说:“周妹妹说的‘粉法’,我不大懂,只是觉得这幅雪景图,比之前画得更有生气。”

文知雪说:“用黑墨白纸作画,最难画的便是雪景。许多人只好用‘留白法’,即留白为雪。这种画法质朴逼真,但墨汁浓淡的火候稍有差池,就会显得僵硬呆板。近来我尝试‘粉法’画雪,峰峦林屋,皆以淡墨为之,而水天空阔全用粉填,果真洵是奇绝。”“蒙大哥,这幅画就送给你吧。”文知雪说道。

蒙元亨摆手说:“我对画画是外行,送给我只怕糟蹋了。”

文知雪皱了皱眉,低头不语。一旁的蒙佩文很着急,哥哥聪明过人,看什么事都一眼明亮,就是不解男女之情。文小姐名字中有个“雪”字,又把倾注了自己心血的雪景图赠人,其中意味难道还不清楚?蒙佩文忙说:“哥,文小姐的画可不会随便送人,你别不识抬举。”

文知雪眼睛盯着画,低声说:“别为难人家。他不肯要,自是我画得不够好。”“哪会呢。”蒙元亨连忙解释,“这般雪景,实在太美了。”“画得这么美,你干吗不要?”周琪有意让蒙元亨难堪。“就你话多!”蒙元亨与周琪相处了一个多月,很喜欢这个直率天真的女孩,他拍了拍周琪的脑袋,又赶紧把画卷起来,“刚才是我失言,这画一定好好珍藏。”

看着蒙元亨左支右绌的模样,文知雪才露出笑容:“我才懒得和你计较。对了,这次去京城,有何见闻?”

周琪抢话道:“蒙大哥可厉害了,拳打脚踢,连哄带骗,硬把蒙古将军给镇住了。”

周琪讲起那日山陕会馆的事,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有丫鬟跑了进来,说:“快出去看热闹喽,总督大人到了。”

周琪意兴阑珊,道:“一个总督有啥好看?还不如在后院聊天赏画。”

蒙佩文说:“妹子,你在相府见惯了达官显贵,自然不觉得总督有什么了不起。可我们这辈子还没见过一品大员的排场,这热闹可得去瞧。”

四人来到前院,在人群中使劲往前挤。只见远处以小红亭为前导,其后为肃静、回避木牌各二,再次为红黑帽皂役多人,呼喝不绝。这样的排场,寻常百姓果真难得一见。

蒙佩文问道:“哥,哈占大人长什么模样?是不是高大威武?”

蒙元亨手中拿着雪景图,摇头说:“回西安后,父亲去拜见哈占大人,我没有跟去,也就没见过哈大人。”

周琪说道:“哈占我见过,就一瘦老头。”“不对呀。”文知雪说,“你们看,哈大人下轿了,人家哪里是瘦老头?”

仪仗在文家大院门口停下,轿中走出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健硕,留着八字胡。周琪又瞧了瞧,摇头说:“他不是哈占,不过此人看着倒也挺眼熟。”“这么大的排场,不是总督大人,还能是谁?”蒙佩文问。“你们看。”周琪说,“蒙掌柜是见过哈占的,他一直愣在那里,说明他也知道此人不是哈占。”“哈大人,请!”文善达这就要把客人引进院内。

来者摆了摆手,说:“文东家误会了,我不是哈占。”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诧异。文善达问道:“请恕在下眼拙,不知大人是……”

来者说:“在下乃刑部侍郎李一功。哈占大人有事,我代他来向文东家道贺。”“对,他是李一功,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周琪说道。“李一功是什么人?”文知雪问。

周琪说:“李一功是刑部侍郎,也是明珠的党徒。不知这家伙跑来陕西干吗?”

近年来,索额图与明珠党争不断,朝野皆知。文善达未见过李一功,却知道他的名号。此刻文善达虽一头雾水,却赔着笑脸:“不知李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府中备有薄酒,请大人赏光。”

李一功背着手,说:“酒就不喝了,本官还有公务在身。”

文善达忙说:“一顿酒耽误不了多久,恳请大人赏个面子。”

李一功冷笑道:“公务可是给皇上办差,是皇上的面子大,还是文东家的面子大呀?”“瞧您说的。”文善达感到来者不善,脸上仍是殷勤,“草民哪敢和皇上比。大人若是有事,我也不便强留。”

李一功依旧站在原地。文善达心中纳闷,请你进院不去,说有公务要办;恭送你走你又不走,这是要干吗?

隔了片刻,李一功问道:“蒙顺在哪儿?”

蒙顺赶紧答道:“草民便是。”

李一功打量了蒙顺一番,说:“文东家五十大寿,本官前来道贺是礼数。礼数已尽,该办公务了。把文善达和蒙顺给我抓起来!”“喳!”衙役齐声答道,把文善达与蒙顺绑了起来。

周围立刻乱作一团,蒙元亨与文知雪拼命往前挤,无奈衙役与兵丁架起长枪,隔出一条通道,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文善达与蒙顺被抓走。慌乱之中,连蒙元亨拿在手上的雪景图也被挤掉,坏在了地上……3. 为救其父,文知雪走出围魏救赵的险棋

尚善堂位于文家大院东部,是文盛合商号商议大事的地方。白玉水盂,水晶镇纸、楠木书架,还有雅木桌子上铺的簇新细竹布,无一不显出富丽雅致。

堂内正中“上善若水”的匾额下,放着两把红木椅子。平常文善达坐的那一把,此刻空空如也。另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皮肤白皙、面目清秀的青年,他便是文盛合的另一位东家盛宇峰。

文盛相合,财源广进。山西祁县文家与陕西大荔盛家,乃是山陕商帮中有秦晋之好、风雨同舟的一段佳话。晋商文善达来到泾阳后,一直与陕商盛寺山合伙经商,两人还义结金兰。不过四年前,盛寺山贩运棉布去蒙古,中途暴病而亡,独子盛宇峰接掌家业。盛宇峰对生意毫无兴趣,只是醉心于金石篆刻。

往日盛宇峰极少来尚善堂,如今突逢巨变,他身为东家不得不主持议事。

文善达之子文知桐素来瞧不起书呆子盛宇峰,人家还没开口,他便焦急问道:“宋叔叔,你去西安城里打听得如何,父亲究竟为何被抓?”

宋元河是文家的管家,多年来忠心耿耿,与蒙顺同为文善达的左膀右臂。他摇头道:“我托了许多人,却连一点风声也没透出来。”

文知桐又问:“你见到总督大人了吗?”

宋元河说:“偏偏在这个时候,哈占回京述职了。”

盛宇峰终于开口:“泾阳县令鹿富晨呢?他不是和文叔叔交情不错吗?”

文知桐白了盛宇峰一眼,说:“这年头,交情有屁用!”“别提姓鹿的了。”宋元河叹了口气,“平常不知拿了咱们多少银子,如今大难临头,他却躲起来连面都不肯见。”“我呸!”文知桐恨恨地说,“就算喂条狗,也比鹿富晨强。”

众人正说着,尚善堂的门被推开,文知雪走了进来。文知桐诧异地盯着妹妹,问道:“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尚善堂乃商号议事之所,女眷通常不得入内。盛宇峰却出来打圆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讲那些繁文缛节。”接着,他又殷勤地对文知雪说:“来,快坐吧。”

文知雪没有坐下,站着问道:“我爹与蒙掌柜被关在什么地方?”

宋元河说:“在西安的大牢里,不过此案是京城来的上官负责,西安官吏无权过问。”“京城来的上官,就是那个李一功?”文知雪追问。

宋元河点头道:“这个李一功,据说是明珠的人。”

文知桐皱着眉,接过话茬:“索额图与明珠明争暗斗,全天下都知道。这一回咱们攀上索额图的高枝,是不是明珠那边知道了,故意寻麻烦?”

文知雪焦急地说:“无论如何,得先把爹和蒙掌柜救出来。他们一大把年纪,哪里经得住牢狱之苦。”

文知桐说:“难道我们不想救人?法子都使了,关键不顶用呀。”

文知雪忙问:“蒙大哥在哪儿?他主意多,不妨请他来一起商量。”

文知桐不屑道:“找他来干什么!”

盛宇峰也附和道:“蒙元亨不过是些小聪明,真碰上这等大事,能有什么法子。再说尚善堂可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蒙元亨既非文盛两家的人,也不在商号做事,让他到这儿来反而坏了规矩。”

文知雪本想反驳,宋元河却说:“今天一大早我去找过元亨,眼下能多个出主意的人不是坏事。可听说他昨日就出门了,去哪儿了谁也不知道。”

文知桐说:“自个爹被抓了,这小子还有心思出去鬼混!”顿了顿,他又问:“商号的生意怎么样?”

宋元河说:“东家出事,难免人心浮动。最近几日,好些人找上门,问之前定下的生意会不会有变。就连外出购粮的伙计也写信来,问粮食还买不买。”

文知桐忧心道:“之前答应人家的水烟、棉布,咱们能赶出来吗?做生意,最看重的可是信誉。”

宋元河说:“少东家放心,文盛合答应的事向来说到做到。我已经布置下去,绝不会耽搁了生意。”“有劳你了。”文知桐舒了一口气。

盛宇峰想了想,说:“告诉伙计,粮食还得继续采购。开春时搭粥棚赈济灾民,是文盛合多年惯例。既是善举,更能稳定人心,得让外面人知道,文盛合底子厚着哩,垮不了。”“好。”宋元河点头答应。“慢!”文知雪突然说道,“我怎么觉着不对。”

文知桐没好气地说:“生意的事情你不懂。”

盛宇峰倒是和颜悦色道:“知雪妹妹,你觉得哪里不对?”

文知雪说道:“既然爹出了事,咱们干吗还把心思花在生意上?”“妇人之见!”文知桐教训道,“爹出了事,生意更不能耽搁,文盛合可是他老人家的心血。”

文知雪反驳道:“若是既能救出爹,又不耽搁生意,自然两全其美。可非常之时,也得有非常之举。咱们何不壮士断腕一回,把生意耽搁下来。”

文知雪的话,文知桐认为简直是胡说八道,宋元河也甚为不解,问道:“耽搁下生意,与救东家有何关系?”

文知雪说:“文盛合家大业大,生意上出了什么差池,烂摊子不光是咱们的。就说粥棚吧,咱们不赈济灾民,不知有多少人要挨饿。”

宋元河明白了文知雪的意思,缓缓说道:“官府收拾不了烂摊子,就得请东家出面,到时不放人都不行。”

盛宇峰皱起眉,喃喃自语:“这是险棋,稍有不慎就会适得其反。”

文知雪说:“这的确是险棋,若非不得已,谁也不会用。”

文知桐又开口道:“只要能救出爹,这法子未尝不能一试,但火候得掌握好了。”

宋元河说:“我看不妨来个内紧外松。暗地里咱们继续赶工,但对外却放些风声出去。”“这样好。”盛宇峰与文知桐异口同声道。“还有一事。”文知雪说,“烂摊子是摆给官府看的,风就一定得吹进官老爷耳朵里。哈占何时回西安?”

宋元河说:“哈占刚赴京,怎么着也得个把月才回来。这段时间总督府的大小事宜,都由李一功署理。”

文知雪说:“如此说来,咱们还得去会一会这位李大人。”

宋元河满面愁容:“为了东家的事,我托了不少门路,想见李一功一面,但他一概回绝。”

盛宇峰说:“要见李一功,我倒有个法子。”“快说。”众人一齐投来目光。

盛宇峰说:“你们知道,我平素喜爱金石篆刻,与关中的金石名家多有联络。听朋友们说,李一功也酷爱金石,到西安后,但凡有空就会去碑林观摩。”

文知桐问:“他何时去碑林?”

盛宇峰说:“这可说不准。但咱们若有心,去那儿堵上几日,没准能见到。”“守株待兔,就去等!”文知雪斩钉截铁道。

西安碑林始建于唐代,陈列有从汉到清的各代碑石、墓志。时值寒冬,来此地鉴赏观摩的人并不多,偌大的地方显得空空荡荡。碑林大门外的小径上,坐落着一家颇为雅致的茶舍,平时乃关中金石名家聚会之所。在茶舍里,文知雪与盛宇峰已等了整整三日。眼看日已偏西,盛宇峰叹了口气:“看来李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又不会来了。”“别急,再等等!”文知雪并不甘心。“也好。”盛宇峰点头道。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门外响起脚步声,茶舍主人走了进来,朝盛宇峰耳语了几句。盛宇峰顿时兴奋起来,说道:“功夫不负有心人!”

文知雪急忙问道:“李一功来了?”“来了。”盛宇峰说,“泾阳县令鹿富晨陪着李一功,两人轻车简从穿着便装,这会儿进碑林了。”

文知雪又问:“咱们是跟进去,还是等在这儿?”

盛宇峰说:“就等在这儿。茶舍主人是我好友,他说,李一功出来后会来此小憩。”

半个时辰后,两位穿着深色长袍的中年男人走进茶舍,他们在大堂坐下,点了一壶泾阳茯茶。鹿富晨殷勤地说:“这一趟,大人把功夫都花在了《开成石经》上。”

李一功笑道:“这部《开成石经》,我真是百看不厌。”“大人不愧是行家。”鹿富晨一边忙着斟茶,一边附和道,“唐文宗时,耗时七年之久才刻成这部石经。《开成石经》一石衔接一石,蔚为壮观。上面刻的《论语》《尚书》等十二部书,更是名垂千秋的儒家典籍。”“鹿大人所言甚是,却漏说了一条。”盛宇峰从里面走出来,拱手说道。文知雪也跟在身后,朝李一功与鹿富晨颔首微笑。“怎么是你俩?”鹿富晨有些吃惊。

文知雪上前一步道:“我们恭候二位大人多时。”

鹿富晨正要介绍,李一功却摆了摆手:“这里没什么大人,富晨也不必跟我介绍来者是谁。我只知道,到此地的必为爱好金石之雅士。方才富晨言及《开成石经》,这位后生认为说漏了。不知漏掉了什么,还望赐教。”

盛宇峰知道这是李一功在考自己,胸有成竹地答道:“清代以前所刻石经很多,唯《开成石经》保存最为完好。可即便如此,仍免不了岁月斑驳。尤其明代关中大地震,《开成石经》损毁严重。幸而国朝重文尊孔,康熙三年,陕西巡抚贾汉复主持修缮,并集《开成石经》字样补刻《孟子》七篇。”

李一功点头道:“十多年前的往事,难得你这么清楚。”

盛宇峰说:“贾汉复大人前年驾鹤西去,生前言及当年之事,却对一人赞不绝口,那便是当年的户部笔帖式李一功大人。李大人彼时虽官阶低微,却为此事四处奔走,还说动户部堂官拨出银两。”“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李一功哈哈大笑。“哎呀,我还不知道这事。”鹿富晨赶紧拍马屁道,“不想李大人十多年前,便对我三秦父老有如此恩泽。”

李一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虽非秦人,然自幼酷爱金石篆刻,更知西安碑林乃无价瑰宝。当年在户部当差,天下安定不久,到处都缺银子。纵然如此,修缮碑林却是大事,无论如何要鼎力支持。”

李一功放下茶杯,说道:“到西安后听许多人提到,后辈中有一人对金石造诣颇深。阁下对碑林往事如数家珍,想必就是这位青年才俊——文盛合的东家之一盛宇峰。”

李一功又将目光投向文知雪:“这位小姐既与盛东家一同出现,若我没有猜错,应当就是文善达的千金文知雪。”

鹿富晨竖起大拇指:“李大人果真慧眼如炬,说得一点没错。”

文知雪说:“没想到大人日理万机,还知道草民。”

李一功淡淡一笑:“你可不是什么草民,而是关中首富文善达的掌上明珠。我既然抓了文善达,怎能不知这些!”

一想到父亲寿筵上被抓,文知雪心中一阵绞痛。她按捺住情绪,说道:“李大人志趣高洁,秉公执法,既是抓了家父,定有抓他的道理。不过凡事兼听则明,我等身为家属,也要为父亲辩白几句,望大人明察。”

李一功将手一挥:“假如鸣冤,你们来错了地方。方才说了,大家都是雅士,谈金石我乐于作陪,若是谈公事,改日请到衙门。”

文知雪着急道:“我们也想去衙门,奈何大人避而不见。”“放肆!”鹿富晨呵斥道,“李大人乃朝廷钦差,身份何等尊贵,岂是说见就见的。”

盛宇峰见气氛紧绷,赶紧出来打圆场:“李大人说得没错,如此风雅之地倒不是谈公事的地方。晚辈爱好金石,今日有幸遇上大家,正好请教。”“好啊。”李一功说,“能与青年才俊切磋,我求之不得。”

一谈到金石,李一功滔滔不绝,盛宇峰对此钻研日久,自然能对答如流。暮色渐浓,李一功谈兴稍歇,抖了抖袍子:“后生可畏。盛东家对金石的造诣,比起当年的我不知强了多少。可惜时辰不早,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见李一功要走,文知雪赶紧说道:“大人,民女还有话说。”

李一功微笑道:“我说过,此处不谈公务。”顿了顿,他又说:“你说本官避而不见,我想要么是误会,要么是下面人自作主张。真有公事要谈,明日请到总督府来。”

见李一功如是说,文知雪感激道:“多谢大人!”

盛宇峰也是一脸兴奋,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镂雕玉壶,递给李一功:“不成敬意,还请大人笑纳。”

李一功瞥了一眼玉壶,问:“这是什么意思?”

盛宇峰说:“大人切莫误会。谁不知您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我等岂敢有邪念。但诚如大人所说,能在此处相遇,必是同道中人。所谓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一只玉壶,就当是雅好金石的文友之间交流。”

李一功说:“既是交流,我却无一物相赠,岂不是占人便宜。”

盛宇峰说:“倘若一物换一物,与市井小贩何异,岂能称得上一个雅字。再说有幸遇上金石大家,一番教诲受益终身,又岂是几个物件所能比的。”“你倒是会说话。”李一功哈哈一笑,拍了拍盛宇峰的肩膀,接过了玉壶。4. 明代碾玉圣手陆子冈:从自作聪明到自寻死路

川陕总督哈占进京,官居二品的刑部侍郎李一功便是总督府内的最高长官。有了前一日的相聚,今日总督府侍卫态度大不相同。他们笑脸相迎,将盛宇峰与文知雪带到后院书房。

李一功早就等候在书房内,见到客人,他起身拱手道:“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文知雪虽长在深闺,很少抛头露面,却听父亲说过,官员在书房会客,无异于一种礼遇。只不过,书房迎客的官员通常会穿便服,今日李一功却头顶红起花珊瑚顶戴,穿着九蟒五爪蟒袍,与风雅的书房显得格格不入。

书桌上,摆放着盛宇峰相赠的镂雕玉壶。昨日回府路上,盛宇峰喜形于色,说李一功肯收下玉壶,没准事情就有转机。这可不是普通的玉壶,而是出自明代玉雕巨匠陆子冈之手,是价值连城的子冈玉。李一功精通金石,绝对是一位识货的行家!

落座后,李一功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们来定是为了文善达之事,有什么话直说吧。”

盛宇峰忙说:“历来官府拿人,都会说明缘由。如今文叔父被抓有一阵子了,家人却连他所犯何事尚不清楚,实在不合情理。”

李一功摸着八字须,说道:“若为此事,我只能说无可奉告。文善达犯的乃是大案,不可与其他案子同日而语。别说你们了,就连总督府里好多官员都不知道内情。”

看来父亲真是摊上大事了,文知雪不由得心头发紧。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说道:“无论家父所犯何事,相信李大人一定会秉公判案。只是家父是家父,文盛合是文盛合,似乎不应为了家父一己之事,让商号毁于一旦。”

李一功瞟了文知雪一眼,说:“官府抓的是文善达,又没在商号门口贴封条。”“多谢大人。”文知雪点了点头,继续说,“但文盛合如今已是债台高筑,倘若真倒了,文盛两家自当责无旁贷,散尽家财以还债。可有些事,我等实在力有未逮,烦请大人未雨绸缪。”

李一功抿了一口茶,问:“文盛合的风雨再大,也是你们自家事,用得着我来绸哪门子缪?”

文知雪决心走出围魏救赵的险棋:“泾阳乃东西贸易枢纽,文盛合又是泾阳数一数二的商号。关中的棉布、巴蜀的木材,乃至兰州的水烟,许多生意都由文盛合经手。家父出事后人心浮动,无论是上门讨债的债主,还是催着要货的商家,文盛合都疲于应付,一筹莫展。”

李一功把身子往后一仰,说:“如此说来,死了张屠夫,就只能吃浑毛猪。抓一个文善达,关中的百姓就得挨冻,全天下人就抽不上兰州水烟喽?”

李一功的目光异常阴冷,盛宇峰几乎不敢正视。文知雪却毫无惧色:“家父被称作文大善人,每年开春都会搭粥棚赈济十里八乡的饥民。如今家父锒铛入狱,施粥之事实在有心无力。望大人早做部署,安顿好饥民。”

文知雪说完后,书房内陷入沉寂。李一功仰起头看着屋顶,手指不停敲打竹椅扶手。

过了半晌,李一功重新把目光投向文知雪:“我知道,你这些话不是危言耸听。文善达是何等人物,若是抓了他,一点涟漪都泛不起,还算什么富甲天下的山陕商帮领袖!”“大人明察。”盛宇峰似乎看到一缕曙光。“但是,”李一功突然话锋一转,“这番说辞却也是自作聪明。”

李一功拿起桌上的镂雕玉壶,把玩起来:“昨日盛东家送的礼物,实在贵重。起凸阳纹、镂空透雕、阴线刻画皆尽其妙,不愧出自碾玉圣手陆子冈之手。盛东家于金石造诣颇深,想必对陆子冈其人其事了然于心吧?”

不待盛宇峰作答,李一功淡淡笑道:“陆子冈是晚明江南人,更是名动一时、技冠古今的金石大家。他自幼在苏州城外一家玉器作坊学艺,年纪轻轻便技压群工。明穆宗闻得其名,让他在玉扳指上雕百骏图。陆子冈没有被难住,仅用几天时间就完成。他在小小的玉扳指上刻出重峦叠嶂的气氛和一个大开的城门,而马只雕了三匹:一匹驰骋城内,一匹正向城门飞奔,一匹刚从山谷间露出马头。仅仅如此却给人以藏有马匹无数奔腾欲出之感,以虚拟手法表达出百骏之意。自此,子冈玉便成了皇室专藏。”

李一功又说:“早年在苏州时,陆子冈对自己的作品便颇为自负,所有玉器均有刻款。然而,皇宫大内所用玉器是不准落款的,少年得志的陆子冈却是我行我素,自作聪明。万历年间,明神宗命陆子冈雕一把玉壶,他仅凭手感的内刻功夫,巧妙地把名字落在了玉壶嘴的里面。后来,这把玉壶碰巧摔碎,人们发现了里面的落款。一番追查之后才晓得,陆子冈在皇宫内的所有作品,全都有落款,只不过刻款部位十分讲究,多在器底、器背、把下、盖里等不显明处。还有一件玉雕龙,他竟把自己的名字藏在了龙头上。皇帝勃然大怒,杀了陆子冈。由于他没有后代,一身绝技随之湮灭,徒使后人望玉兴叹。”

文知雪以前并不知陆子冈的典故,听了李一功的讲述,才意识到对方所谓“自作聪明”所蕴藏的寒意与杀机。文知雪强挤出笑容:“大人学贯古今,见识非凡,当真令人钦佩。”

李一功也笑了:“这话言不由衷了。若真是钦佩,就不会使出这等小聪明,琢磨着用文盛合的生意来压我。”

盛宇峰正想辩解,李一功却挥了挥手:“不知这主意是谁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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