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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1 10: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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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让-克罗德·艾列纳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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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香师日记

调香师日记试读:

调香师日记

作者:(法)让-克罗德·艾列纳译者:张乔玟排版:JINAN ENPUTDATA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11-01ISBN:9787508681016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代销分成)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我的妻子苏珊娜

气味即文字,芳香为文学调香师日记

趣味

2009年10月29日,星期四,巴黎

说起“趣”,我一向不太自在,聊到“欲”,就容易得多了。自我调配香水以来,我苦学有成,发明了一些“抢鼻”之作,好比那些为博取读者、听友和观众注意而琢磨良久的起头佳句、音符、影像,让对方意欲深入堂奥,延长趣味。在这个和时间赛跑的社会里,香水竟然只需两秒即优劣立判,快得跟瞥一眼似的!如此骤下评断真令我痛心。毕竟,香水只有被人品赏、擦抹,方能真正倾诉自己的故事。

我喜欢分享乐趣,这是我对奢侈的定义。我把这个看法转移到我创造的香水上面,这些香水多半都是要让人分享的。我就算为大众调配男性香水,也不忘偷加些许女性暗码,反之亦然,我也会这样调配女性香水。时尚的成规是用来颠覆玩弄的,我才不信香水有男女、中性或单性之别。只有擦香水的人才能替香水分门别类。自从圣罗兰的“鸦片”、娇兰的“一千零一夜”和迪奥的“真我”问世以来,擦这些香水的男性在印度大有人在。我不落窠臼,跳脱牢笼,偏要将选择权留给众人,随他们去自行玩味我的创作。

趣味,小小的趣味:我喜欢从日常生活中偷来的趣味,它们点亮了每一天。这些小趣味平淡无奇,有点老生常谈的味道,让人安心。一旦少了它们,等同剥夺了让日子好过一点的欢乐。

调配香水本是乐事一桩,只是某些早上,趣味却不在瓶子里。从物理化学的角度来看,与正装毫无二致的小样,温度依然如故,原料和分子的调合亦未变,只是闻起来了无生趣。一股绝望和孤寂的感觉袭来,我却作声不得。若是分享个中感受,那这个耗时数周的工作就要功亏一篑。此时,我会放下瓶子,遗忘它几天。我知道我会重拾旧趣,或找回寻求的那个想法。

季奥诺

2009年10月31日,星期六,飞机上

我搭上飞往尼斯的接驳班机。我的实验室在卡布里。全部行李仅包括袋子一只、书一本。《帕尔策姆的三棵树》(Les Trois Arbres de Palzem)是让·季奥诺的专栏文章集,这些文章都没有获选收入七星文库(Pléïade)出版的《故事与随笔》。每逢感觉“迷茫”,我就会阅读季奥诺,找回来路。他在我心中栖留,我将他视为指标,我的“师表”。我悄悄地、字正腔圆地呢喃。我需要在脑子里听见文字旋律、文句节奏还有寂静。

我爱他的文笔、创造力及其善于激起感官之乐的特长;他形容气味的时候,更令我赞赏不已。他写在《文学》里的几页,与我“谱写”香水的方法声气相投。我认为气味即符号,爱好者依随身上或是闻香条(舌状的吸墨纸)上香味层次的递嬗,自行解读这些符号。他嗅着气味,衔尾相随,忽而撇弃,又转回头;究竟香水是主,爱好者为仆,抑或相反?

身为调香师,我想唤起一种气味时,会运用符号。这些符号拆开来看,和我想传达的内容风马不接:宝格丽的“绿茶”从未使用茶,爱马仕的“尼罗河花园”没有芒果,“大地”不见燧石,然而大众却都“感受”到了这些气味。拿季奥诺来打个比方吧,“传达之事该由读者自行领略;他可以从中体会到妙趣、满足、称心、欢喜。”虽然调香师习惯被拿来和作曲家比较,我倒一直觉得自己是气味的作家。

工作室

2009年11月2日,星期一,卡布里

今早回到工作室。这是一幢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由建筑师设计的水泥洋房,有未经修饰的沉重之感,企图将住屋和大自然连接。在此,室外即室内,室内延伸至室外,两者相互影响。房子攀附着灰色巨岩,一座种了欧洲黑松(Salzmann’s pines)的野生花园将其环拱。此地看似庄严,实则不然。阳光穿透松树,被筛洒下来,柔和光线淹没整个工作室。这里的时间过得较为悠缓,四季亦很分明。我喜欢这个地方,感觉我们声气相投。

访客若盯着我的办公桌,就会看见桌面散置着十来瓶拧紧的小瓶子、一座座风力发动机形状的闻香条台座、一个收藏了数百种配方的老旧档案夹、一个笔筒、好几个杂物盒和一帧相框。然而,只要我还找得到数月前中断的试样配方、我需要的灰色铅笔、放旧橡皮擦和回形针的盒子,那桌子就不算乱得不太过分。哦,还有我那两副眼镜,一副阅读专用,另一副远眺的时候用。对我而言,杂乱与记忆有关。如果什么都归好位,我就非忘记不可。

我的办公桌是一张宜家的亮面山毛榉桌,后面是扶手椅,我像雅克·塔蒂(Jacques Tati)《玩乐时间》(Play Time)里那个旅行社的男人一样:只消滑移几步,一切手到擒来。我可以从这个位置凝视地中海。坦白说,陷溺在那些气味和配方里,我其实对什么都视若无睹,但我知道地中海在。我只消中断嗅闻、书写,抬头片刻,就可以欣赏它。

梨子

2009年11月6日,星期五,卡布里

待一支香水大功告成,我早已疲顿不堪。选择终于告一段落。全球发布的时间已预定在明年四月。试验的次数、试样的数量(高达数百个)数不胜数,由此可见,表达香水的主旨、概念的样貌(Form)有多难。这次的企划案相当大胆,质量要求也很严苛:这瓶香水可谓科技上的壮举。接下来又要心慌胆战,深恐大众不肯青睐。每个气味都是另一桩故事,都是一场赌局。

我手边自然还有其他进行中的案子,但我觉得这些香水乏味,小家子气,少了声势,缺乏个性。我心情郁闷,决定下午开个小差。我打电话给太太,问她去意大利小憩一下可好(开车过去只要一个小时),两人共享一盘意大利面,到文蒂米利亚(Ventimiglia)市集采买香料。文蒂米利亚的市集堪比学校。每周五开市,不只提供当季甚至当日的产品,譬如蜗牛或蕈类(只要周二或周三下点雨),还有其他地方都吃不到的意大利美馔。我们特地为了五花八门的干蕈、不同种类的西红柿干,或糖渍西红柿前来此地,尤其不能错过养了超过七年之久的帕玛森芝士。这个周五,许多摊贩卖带胭脂红的小型冬季梨,梨香冲天凌驾整个市集。我把鼻子探进水果摊,吓到那位摊贩,他用意大利语对我说:Signore guardate ma non toccate(先生看就好,不要摸)。我回答他我在闻。梨香四溢而分明,我有个猛烈的预感,这个气味派得上用场。我顿时大喜若狂,真想把它偷走,于是把感受、原料名称、对这气味的印象、配方的起头,统统记在本子上。记忆会补足我没记下的细节。我会进实验室把这个气味镂刻在记忆里的影像描摹出来,而不只是复制我的感觉。这些“气味邂逅”让我获益良多,常常让我亢奋到忘记疲累,瞬间自由轻盈起来。

《世界报》

2009年11月7日,星期六,卡布里

我是《世界报》的订户。我跟家人居住的斯佩拉塞代镇(Spéracèdes)有将近一千个选民,除了我,至少还有另外两家也是订户。我会得知此事,是因为邮差已经送错两次,刚好给我和他攀谈的机会,闲聊他的送信班次。

画家苏拉热因为蓬皮杜中心为他举办了盛大回顾展,而登上十月十六日(星期五)的《世界报》头条。苏拉热在访谈中,谈及那些力求表达情绪,并赋予画作意义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画家时,十分不解。“意义又不是永恒不变的,它可以在形成之后瓦解……”他的看法如此。他也参不透时间,纳闷为何不可能解释数百年前的古老作品依旧能打动人心的原因,而这作品确实早已无法传达创作者在其所处时空之下的意图了。

我记得一次类似的经验,不过无关时间,是意义上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又回到中国,当时受雇的公司想找合伙人,派我来此考察一家香水工厂的制作能力。说是要找合伙人,准确地说是想成立“合资公司”(joint venture)——这个字让我笑了出来,因为我离开法国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到这个我深感兴趣、让我惊叹连连、又对它的认识只限于旅游指南介绍的国家探险。二十六年后,中国仍令我如痴如醉。当时的上海充满了异国情调。数百万辆黑色自行车沿着种满梧桐树的大道行驶,漫天彻地净是融合了刺耳蝉鸣的刺耳铃声。只有官员才以轿车代步,清一色黑车,车窗上都贴了遮阳膜。

工业部派给我们的公寓,陈设朴素,家具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地板上铺了厚重的丝织地毯,花色鲜艳。墙上张挂着裱框素简的书画,其中一幅特别能掳获我心,让我感动到热泪盈涌。我看不懂那些符号,自然无法明白其意,但那墨黑色泽、雄浑和遒劲的笔画、连绵回绕的字形及散发出来的律动感,令我倾倒。这个印象至今在我心中鲜活着。那运笔的手有若直觉反射,舞动自如,恍若肉体与精神的延续,随着年深日久,我相信自己当时的感触即受此启发。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彻底摆脱意义,说不定我根本无意如此。“抽象”意谓将自己从符号中绝对解脱的意愿,不过我还是喜欢抽象画,说什么也不崇拜现实。相较于现实,我愈发喜爱想象世界、幻觉、迷惑,我指的是充满趣味的“创意”,而非“作假”。多年来,我定期更新嗅觉笔记,那是孤单寂静的经验结晶,载满气味的摘要,里头并列的二至五个成分,都是为了创造能随我搭配的气味幻象。我就这样把日常与环境中的气味精简成成分。大自然纷繁庞杂,一朵玫瑰花的香气有五百个分子,比巧克力的味道多,又比蒜头的少。借由这个游戏,我脱离惯常的表现法,建立起一个气味的语意形式,以便把这些词义结合起来,形成复杂的气味,构成香水。我很清楚,我无法保证自己给气味“构建内涵”的做法,会受到认同,被人接纳。

以下是我的几个“迷魂阵”范例:紫丁香苯乙醇胡椒醛吲哚丁香花苞精油

苯乙醇和胡椒醛就足以制造出季节初始的白丁香气味。盛开中的丁香需要吲哚,紫丁香需要微量的丁香花苞。

或者用柑橘精油更简单:苦橙柑橘吲哚血橙甜橙精油乙基麦芽酚

撰序

2009年11月9日,星期一,卡布里

眼下正在进行的工作邀约,包括替一本关于双手、葡萄及酒的书撰写序。我很喜欢这种邀请,让我不得不对陌生的主题产生兴趣,有时它甚至牵涉我的职业。我接受邀稿,是为了纪念我游经波尔多一带,与某位才华横溢的摄影师久别重逢。我就像匠人与艺术家,对和双手有关的事都很敏感,但我也是人,很想得到别人对我的信任和尊敬,所以也担心自己会让人失望。如今已经三个礼拜,我还在计算机屏幕前打转,寻找一个与书本主旨相呼应的切入点、视角、观点。我坐在办公椅上,转啊转的,瞄到壁炉边一本弗朗索瓦·朱利安(François Jullien)的《有关效力的演讲》,我特别喜欢的一本书。好巧,我翻到第五十五页,作者谈及行动与改造。西方国家偏好行动,东方世界则讲究改造。我读了几行即找到我要的视角:改造的艺术。职人的手都是历经各种改造的手。

演变

2009年11月10日,星期二,巴黎

巴黎管理学院之友邀请我参加第四十八场“创造”研讨会,要见证我身为匠人及艺术家的经验。会议定在八点四十五分整,地点在国立巴黎高等矿业学校(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mines de Paris)。地点令我惶恐,二十五名与会人士则让我心怯。我只有修业证书这么一纸学历,却要对着大学校的男女校友说话。我的“座谈会”援引我为《我知道什么?》(Que sais-je?)系列丛书所写的内容大纲,并将播放一部短片,叙述我为爱马仕创作“雨后花园”的历程。座谈会尾声,观众踊跃发问。

我喜欢和我的职业有关的问题;它们令我不得不费心琢磨如何回答,帮助我的工作更上一层楼。其中一个人的意见特别吸引我的注意,甚至在对谈之后让我陷入深思:“您告诉我们调配香水时如何构思,也提到形式、时间,但是漏谈了香味的演变。”

当时,所剩时间无几,我没工夫解释,何况我得承认,关于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可以提供。我可以借由这本日记来补足。香味的演变取决于香水的样貌和持久性。巴洛克式的香水以复杂、强烈、持久为要,在整个演变过程中,复杂不减,装饰了通过不同香调

并列

构成的气味,于是闻起来精密、结构完整丰富、含义饱满,有时还会给人压迫感。反之,古龙水的结构讲求简单、充满活力又轻盈(但并非所有古龙水都是简单的);组成古龙水的香调相继挥发的速度很快,让我们以为香味不会附着在皮肤上。这种形式的香水容易亲近,但是需要特别留心,因为它的低调内敛暗藏着美好与惊喜。

拜访

2009年11月25日,星期三,卡布里

身为人,我乐于接受与分享。身为调香师,我爱好展现跟说服;唯一的问题,是如何把自己投入演出。我既是同一个人,又不是。讨好、诱惑他人的需要,偶尔会让我修改手边的工作去迎合要求,这么一做后,我会在当下获得满足,但隔天我又质疑起自己来。

即使在日常生活中我喜欢交流,也觉得立场不同很有趣,工作的时候,我需要独处。

我不靠比较法来创作。通常,我评估新试样的时候,不会跟上一次试样做比较。我只是想看整体的气味符不符合我脑中的想法。画家威廉·透纳(William Turner)曾说明他凭着记忆,同时画出十几幅同样主题的水彩画,最后只从中取一,销毁剩余的画作。我的做法也相去不远。单纯修正香水配方里的几个元素,去达到已知的结果,这是技艺娴熟的匠人可能会做的,但我不会采取单线进行,而是寻找尚未存在的。所以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会评估所有试样,然后保留二至三个,销毁余下的试样。每个试样都有其独到的表现法,并不因袭前者。我能借由这道手续开疆拓土。我只不过在追求艺术家的行事作风,如同一个寻寻觅觅,偶尔如愿以偿的艺术家。

品质

2009年12月1日,星期二,墨西拿(Messina)

我与R家族的人有约,该家族是专门生产柑橘属精油的西蒙娜·加托企业(Simone Gatto)的所有人;他们的西西里柠檬精油和橘子精油美妙醉人,一如他们的卡拉布里亚(Calabria)香柠檬精油。

和桑德罗·R一起,我们聊着质量。他告诉我他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去拜见娇兰的调香师安德烈·弗雷斯(André Fraysse),推荐他一款用新制法提取出来的香柠檬精油。弗雷斯闻了闻样品,即向桑德罗表达谢绝之意,指出这款精油的味道与他们惯用的精油完全不符。这次的拒绝让年轻的桑德罗升起了好奇心并做了一番调查,他得知娇兰的香柠檬精油的做法,是将刨下来的柑皮集中在一方滤布里,以绳子悬绑起来,让精油透过滤布滴入釉烧瓶里。发酵了一整夜的柑皮赐予的那个“独特”调性,正是娇兰调香师心目中的质量标志,新制法却避开了发酵和氧化过程。我们在听的同时笑了,这个故事清楚证明,改变判断标准和习惯何其困难。

化妆品业使用的原料的质量固然是关键。质量即承诺,务必讲究,因为它是香水的一部分,而且绝不能成为左右创造性的借口。最上乘的原料未必能制出一流的香水。

十月的香柠檬精油,其品质与十一月、十二月、一月或二月的香柠檬精油别有异趣。制作过程需要五个月,生产出来的精油有绿意、活泼、清爽的前调,紧接着是花香及甘鲜美韵。在十月的香柠檬精油中,有大量具花香的分子——芳樟醇;二月的香柠檬精油芳樟醇含量很少,却含大量具清新香气的乙酸芳樟酯。然十月的精油因为有微量的叶醇,闻起来却有清香。在二月的精油里,叶醇和芳樟醇隐微不彰,让乙酸芳樟酯大大占了上风。大自然玩弄我们的鼻子,十月精油的花香和二月精油的清新只有在调配香水的时候,才分辨得出来。

规格化

2009年12月2日,星期三,墨西拿

截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都还在使用今天少有调香师胆敢加进他们香水里的产品,譬如说甲基紫罗兰酮、烃基香茅醛或铃兰醛的渣滓。这些都是制作精油时的副产物,气味极难复制。我用过以不协调的产品合成的天然麝香复制品,这些产品的质量很不稳定,调制出什么香水纯属偶然。此后,原料产品一律标准化、规格化,因此拼凑会受到非难。教人惊奇的是,规格化理应是合理化的过程,反倒造成了某种“浪费”:尽管那些无法标准化,进而工业化生产的副产品并无毒性,今天也都被淘汰了。

原味

2009年12月4日,星期五,墨西拿

我们今天很早出门,去搭穿越墨西拿海峡的渡轮,前往位于卡拉布里亚的圣乔瓦尼镇(Villa San Giovanni)。我们跟一位制作香柠檬净油的农业经营者约在他位于孔多富里镇(Condofuri)的家中。M.P.在他住宅兼工坊的中庭接待我们。左手边是三层楼高的私宅,住着他的妻子和子孙,右手边是同高度的工坊。维尔弗雷·R有礼地说明工坊里面不希望他人拍照,屋外则不受此限。这个男人身材矮小,方头黑面,脸上遍布晒后长出的棕斑,灰发茂密,黑眼睛锐利正直。他穿着一条看不出颜色、布料被磨损的深色长裤,身上的深蓝色莫利通双面绒布外套亦不知穿了几年。

M.P.以母语迎接我们,我只听得懂三分之一。他朝我们伸出一只强而有力且熟习农事的手,接着把我们晾在一旁,径自与我们随行的人说话。他走到离我们几米远的伙伴身边,闲聊了老半天。十五分钟后,我们受邀去参观他的机器,闻他生产的精油。那气味浓郁到足以盖过机器可怕的噪声,扑面而来,将我淹没。作为调香师,为了更好的掌握气味,了解气味,嗅出气味“背后”的气味,会设法和气味保持距离;此刻,气味穿透我,我脱不了身,只得任它将自己笼罩包覆,犹若面对一幅气味的单色画(monochrome)。满鼻子原味的乐趣,确是如假包换的生理体验,带来脑中一片空白的经验。

下午,我们去参观香柠檬果园(giardini di bergamotti)。意大利南部把种植柑橘的果园称为giardini(庭园)。我会有另一场体验的机会,将闻到十二月香柠檬树散发的果皮气味,而非橙树的花香。我在交谈过程中学到不同品种的名称:费米耐罗(Femminello)、芳塔斯提柯(Fantastico)以及卡斯塔聂罗(Castagnaro)。只需观其果,即可知其名。我也学到那种畸形的水果叫作meraviglia(美妙)。我很高兴学到这个名字。这个大自然的错误被人赋予神奇的效能,会被供奉在柜子边。

梨子,抑或香水试样

2009年12月7日,星期一,卡布里

我回到工作室,来到我亲爱的瓶瓶罐罐身边。我不在的时候,留下一份主题为梨子的配方草稿有待斟酌。柔和翠绿,无比诱人。我在梨香中掺入花香调,不带白花特有的累赘、麻醉的特征,以及广藿香、木质香及劳丹脂组成的西普谐调;后者应该会在香水的酝酿过程中,犹如弹奏出的一小段乐音。写下这几个描述香水的字眼时,我意识到自己才是唯一能在脑中呈现这个味道的人。或许我可以在这本日记里,揭露一些调香师才能破解的密码。只是说归说,把我脑中的香水结构交出去,阅读日记的人也不会更明白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因为我的思想不断在演进。我无法预知过去的经验能起什么修正作用,亦不能预见未来。

对刚入行的新人来说,在原料名单中探索香水,就好比怀着无法想象菜色滋味的挫折感,面对一道写在食谱中的食材。这样看来,运用视觉隐喻应该比较合理吧:图像似乎能在我们体内引起更多回响,更能触动我们的情感。广告界则深谙个中醍醐。广告从未让人闻到香水味,却会把嗅闻的欲望撩拨至最大,此为广告的力量与极限。

皮格马利翁的迷思

2009年12月18日,星期五,巴黎

创造高级香水的一家先驱公司,邀请我去了解市场趋势。虽然我从不分析市场,全赖街道和地铁告诉我哪些香水正当道,我还是对这个研究很好奇。趋势的介绍完全着重于香水的分门别类上。银幕上是香水瓶的投影,同时蘸有香水的闻香条一支支从我们鼻下鱼贯而过。我在震惊之余,又伤心愤慨。太多香水如出一辙,都是畅销香水的变奏而已。

香水的选择取决于营销主管,他会先行筛选,同时拿市面上的一两款香水让消费者参与测试。这些香水是为benchmark,即基准点,用来比较来分析大众的偏好。

这种实施方式可追溯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时香水的商业化不再由公司总裁做主,而是交由营销团队预先分析“市场需求”。今天,产品经理或是项目经理不仅左右着调香师的创作,还偏爱那些能执行他们概念的调香师。因为选择年轻的调香师,他们才能把自己也当作调香师,化身皮格马利翁。他们自认有个“灵鼻”,却又同时依赖市场调查;他们要求调香师每天加倍试验,藐视评估和思考需要付出的时间,榨干这些年轻调香师的知识。

我乐于相信每位调香师都把自己的职业当作一门艺术,而且工作的原动力是出自欲望,因为调香师为案子全心注入的情感投资,他将会是头一个享用的人。与其他调香师合作,若非出于自由选择的话,只会对案子造成最大的损害。虽说交流有益,集思广益却很有害,甚至危及整个创作程序。为减轻调香师工作上的感情负荷而令其分散情感投资,是不懂调香师精心考究以满足要求的做法的。这种思考及行动方式,只会为其造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挫折感。

薄荷

2010年1月5日,星期二,卡布里

爱马仕的“美丽的逃逸”(L’échapée belle)主题发布会在二○○九年四月举行,地点在全球最大的生鲜产品市场——伦吉斯市场(marché de Rungis)。一大清早的市场门口,来宾都要在篮子里装满他们自选的蔬果。我记得我在篮子里放了好几把新鲜薄荷。薄荷香能抖擞精神,有愉悦舒缓之效。这次的“气味邂逅”,我记载在Moleskine笔记本里,它在我记忆里的影像历历可辨,我今天打算用这个影像开始工作。

主题虽然明确,如何诠释却似亲身历险。化妆品界的薄荷精油种类不知凡几——留兰香、辣薄荷、唇萼薄荷、田野薄荷、柠檬薄荷,而且都被香料师运用在糖果、牙膏和口香糖上面,有时甚至出现在家庭清洁用品中;这些产品简直贬损了嗅闻薄荷香时的情感。柠檬香亦然。一九六九年,名为Joy的美国洗碗精里初次使用了柠檬香,柠檬遂成为清洁用品的象征气味。尔后的香水制作就极少使用柠檬了。薄荷香令我忆起溪边和喷水池的味道,所以我一定要替它找到新的铺排,把它变成香水。

以薄荷为题的香水现在还有,或曾经有过,譬如雅克·法特的

经典

香水“绿水”,还有最近法国的詹姆斯·海利的“鲜薄荷”,但这两者无一符合我脑子里的想法。我从鸢尾花/青薄荷的谐调试验起,这个对比意外好闻,但也是它们唯一的优点了。试到第五次,我就停止了钻研。我又改以茶/青薄荷的韵致和谐的谐调卷土重来,但这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晚上喝的药草茶。又试了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次,茶与薄荷这个主题便无疾而终了。经典

2010年1月14日,星期四,巴黎

傍晚,我在FNAC百货商店花了几欧元,买回数本口袋版的《梅格雷探案》——可以预见我会有个美好的夜晚。趁机也带了一本科洛迪的法意对照版《木偶奇遇记》,因为我想重新学习意大利文,而做此决定。我习惯把买来的书草草翻过,然后随机抓住一个句子。科洛迪这本书是经典之作,和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定义吻合:“所谓经典,是一本充满未尽之语的书。”我将这个定义据为己有已经很久了。它让我忆起一件特别事件,应该发生在我还是年轻调香师而且刚开始赚了一点钱的时代——我无法确定时间,因为我的记忆不会将生命中的大事按照时间排列。我送自己一幅美国年轻画家贝齐·N(Betsy N)的水彩画,她丈夫是我们家族的朋友。画中的日本风格花卉纤巧悦目。我很高兴买下这幅画,帮它裱了褙,挂在往来行经之处,这样我才能尽可能地常常欣赏陶醉。十五天过去,水彩画的内容变得空空洞洞,我再也不为它迷惑。我蓦然清醒,自尊心受到伤害,不忍再瞧它一眼。最后我把画拿下来,淡忘了它。我怎能入迷到这个地步又这么快就腻了?该怎么做,我的香水才不会像这样单调得令人生厌?因为我已经转而追求简洁的配方了,我记得自己当时反复阅读埃德蒙·罗尼斯卡的《论美学》(L'Esthétique en question)。

无穷无尽的名单

2010年1月17日,星期日,巴黎

卢浮宫在翁贝托·埃科领导下,以“无尽的名单”为主题,举办了一场小规模展览,在与卢浮宫的空间对照之下,展场有如壁橱那么大。展览名为《一千零三》(Mille e tre),指莫扎特的歌剧中,唐璜的侍从莱波雷洛(Leporello)歌颂主子的情场战功。

计算机就是个无敌的名单撰写者,甚至还能提供名单中的名单;动动指尖,世上所有的知识尽在掌握,累得人晕头转向。怪的是,名单令人放心。我们有意识地对着食谱按图索骥,可食谱也不过就是列了食材和烹调步骤的名单罢了;倘若我们把名单看得太紧要,那么天马行空的怪念头就不会上门了。名单是调香师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例如可用原料、价格、禁用品、推荐品的列单。香水配方也活脱脱像一份按照某种顺序排列又有待斟酌的原料名单;然而,它与食谱的相异之处,在于配方一旦确立就不容变更,避免变更了香气。在这些名单当中,就属香水的分类最让我焦虑:入选的香水有“诞生”日期,却不见“死亡”日期;它们有时会附注“停产”,却从来不会“停售”,我倒宁愿见到后者。

这样的香水分类名单也并非全无意义。上面那些一个世纪前创造的香水告诉我们,一位调香师创作的上百种香水之中,只有三到四种得以留名青史。我们不妨把这份名单看作教人谦卑的训诫。

一个女人和她的朋友排队等着看简·坎皮恩的《明亮的星》(Bright Star);她回过头,见我站在十之八九都是女人的队伍中,说:“这不是给男人看的片子。”

我回答她:“您觉得电影有男女之别吗?”“这部电影的步调慢吞吞的,男人不是比较喜欢动作跟效率吗?他们最受不了拖泥带水。”“您应该多跟其他男人相处才是。”“所以您同意美丽的事物是要慢慢地静静地体会喽?”“我……”

这时,人潮开始涌动了。这段简短的对话让我忍俊不禁。

Shazam

2010年1月18日,星期一,巴黎

Shazam是iPhone的一款音乐辨识软件,在上面几乎能随时找到歌名和曲名。这款软件神乎其神,但也有一些无损于它的优异性能的局限。这一晚,我听着电台播放勃拉姆斯,却想不起曲名,我马上求助于这个软件。我的请求失败了。Shazam无法满足我的要求,因为那场录音是在公共场合完成,并未收录在任何唱片中。既然没有标记,就无法辨识。Shazam可不懂什么是“差不多”。从隐隐约约的线索中去猜测,是我们每个人天天都在做的事。我漫游巴黎时,自然不认识每条路,但是凭着视觉上的揣测估计,幸得某间商店、纪念性地标、某建筑物的特征,或偶尔凭着嗅出面包店、杂货店的气味,我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街上闻到的香水味亦然。远远嗅到熟悉的香水留下的余味,我便能认出形式,越是靠近,细节就越是挥之不去。最后,我就能找出香味的出处,有时甚至叫得出名字。但若是碰上一支“像某某某”的香水或是仿制品的话,我也会有栽跟头的时候。

“妙不可闻”

读果戈里的短篇小说《鼻子》。在这个奇特突兀的故事中,科瓦廖夫少校(Kovalyov)在四月七日这天“找回”他的鼻子,很巧,这天刚好是我的生日。

走秀

2010年1月23日,星期六,巴黎

我很少参加时装秀,不过我特别喜欢吾友韦罗妮克·尼沙尼安(Véronique Nichanian)的秀。她喜爱为男士设计着装,作品兼具严谨与轻松。我感受得到她把玩材质时的乐趣、嬉弄色彩的巧妙手法。她钟情灰色,各种色调的灰;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颜色比灰色来得更微妙,也更难处理。她有时玩弄对比,放胆搭配镉黄、普鲁士蓝或虞美人红的开襟外套、衬衫或毛衣。

我在人群中遇上不少曾经出席“爱马仕之旅”发布会的记者。他们对这支香水赞誉有加,甚至找到精确的字眼描绘我渴望传达的意图。我虽然得偿所愿,但还是受宠若惊。而且,我再怎么在意他人的赞赏,也知道只有大众拥有选择权。每年发表的上百款香水中,必须等首批销售半年之后,亦即补货到店家所需的时间,始知一支香水有无成功的机会。爱马仕的“大地”,在法国是男性香水畅销榜的第四名,这对一家营销预算不多的化妆品大集团来说,成绩斐然。我无法解释这次的成功,一如我无法解释“雨后花园”的失败,在我心中,“雨后花园”是我创作过的最美妙的花香谐调之一。亮眼的销售成果不是解释,只是证明。想用三言两语解释成败,通常是因为不愿正视详情。

墨比斯

2010年2月2日,星期二,巴黎

我们请让·吉罗(又名墨比斯)以旅游为题,替“爱马仕之旅”发布会的宣传册画几幅图。这个想法很美。我和墨比斯表达自我的领域不同,但有合作的机会。我们在位于圣奥诺雷市郊的办公室里碰面。墨比斯说话轻松诙谐,因为一个将我俩距离拉近的主题——“白描”,我们很快就一拍即合。他告诉我他刚踏进漫画界的时候,总以细节填满他的图,但随年龄渐增,愈发倾向白描,他的图因此完美纯粹,色彩清楚明亮,剧情清晰,不蔓不枝。

我让他闻我的香水,跟他解释我的风格。他闻了闻,感受到我的意图。“真香!”他说,“能这么说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好怕必须说些礼貌的场面话来恭维您,想到就尴尬。”

命名

2010年2月3日,星期三,卡布里

项目经理为了给新香水命名,打了电话过来。香水的主题是鸢尾花,即将于秋季呈现在爱马仕商店里,需要有个欢乐的名字。主题看似平淡无奇,因为是调香师常用的。我在花香上面下功夫,顺其自然,令香气介于玫瑰调、橙花调和橘子调之间,其实难以闻辨,冷冽精致,脆弱又如此实在。

我收藏浮世绘,记忆里有浮世中的鸢尾花影像,恰如画家尾形光琳的《燕子花图》。我的花园和这个浮动之世灵犀相通,五月至六月都盛开着白色和蓝色的鸢尾花。从雪白到羽毛般白,从近黑的蓝至蔚蓝,间有若干粉红鸢尾花点缀。这两个天地交融渗透,日本艺术家的眼光深深影响我望着、嗅着以及碰触鸢尾花时的感受。

每支“爱马仕闻香珍藏系列”的香水都有个名字,以香水的原料与另一个表达调制精神的字眼相辅而成。名字的构思来自文字,有时是原料名称的排列组合。这里和日文并排的结果相当吸引人:“绀鸢尾”,绀指蓝色,“花道鸢尾”以及“鸢尾浮世绘”。“广重鸢尾”或“北斋鸢尾”之名称则不可行,因为都有人注册了。名字的发音必须能勾住你所有感官,它是人们与香水的第一道接触,所以我们偶尔得花个把月挑选,也因为必须向世界各地负责商标专用权的机关打听,有时会令定案日遥遥无期。

豌豆公主

2010年2月6日,星期六,卡布里《新观察家》在当日报纸的第二及第三版中,刊登了爱马仕新一拨主题为童话故事的广告。安徒生童话里的《豌豆公主》是这个系列的首幅插图。一位秀发以鲜艳丝巾编起来的年轻女郎,头靠一堆花色缤纷的抱枕,这画面占满了一整页。那些色泽明艳萤亮的抱枕,令我想起香豌豆(lathyrus odoratus)的颜色。我可以猜想抱枕后面是她的身体。在这堆抱枕下方,介于第一跟第二个抱枕之间,放着一颗豌豆。

背景是晴天景致,一个模糊平滑、毫无凹凸起伏的世界。绿色、黄色、粉红色、紫色和蓝色,堆积并列,都是对“和谐”这个主题的譬喻。广告散发出愉悦的吸引力,但愿在我开始创作以梨子为题的女性香水中也能找得到。

薄荷,后续

2010年2月8日,星期一,卡布里

平时往来的供货商,送来一些经过蒸馏和各式萃取法提炼而来的薄荷精油赠品。以超过一百度的水蒸馏出来的精油,已流失揉搓叶子的那种绿意调性。来自干燥植物的净油有稻茎干草之味(植物含水分的话就不宜这种萃取法),因为这个薄荷案子而被我打了回票。二氧化碳萃取法是采用极低温生产的方式,故其成品较接近新鲜薄荷的香气,仿佛刚刈下来。这些赠品的其中之一非常吸引我,但是含有许多叶绿素(即菠菜色的色素),到时候会需要脱色。我虽然渴望“绿色的味道”,却想要香水无色,让人惊讶一下。

我在爱马仕闻香珍藏系列的“刀锋薰衣草”中用了薰衣草精油,还介入修改了精油(其中含有数百个分子)的成分,这才获得跟我追求的想法搭调的原料。这里用的薄荷精油成分都不复杂,我也无意修改。香芹酮或薄荷醇是这些精油的主要成分,主宰这些精油的气味。香芹酮有口香糖的气味,薄荷醇则像薄荷糖。

就在我钻研这些原料的同时,还利用手边的样品来尝试新谐调。薄荷的冷冽绿意和广藿香的深沉滞闷之间的反差,造就一个惊奇绝妙的组合。

焦虑

2010年2月12日,星期五,卡布里

焦虑是旧识,一向不请自来。它在我二十岁或更年轻一点的时候,冷不防冒了出来。我先是厌恶,继而接受了它。拜它所赐,我后来明了何谓“世间真正的谜都是双眼可见,而非不可见的”。读到王尔德这句既简单又复杂的话,令我动心骇目,有种脚下虚浮了几秒的感觉。我瞧见自己脚下开了深渊大洞,知识全都不见了;紧接着又为这一刹那的错觉赞叹起来,因为它见识了我内心惊醒,证实了我的确存在。

焦虑通常毫无预警就会冒出来,但是我认得前兆。它最常在创造香水起步的时候显现。我有时读着刚写下的配方头几行,就内心焦灼起来。配方虽然只有短短数行,却令我五内生惧,心慌又担心自己计穷智短,文思枯竭。其实我感到一股野兽般的需求,想要——容我这么说——“光着身体”去创作,好像把堆满创作者,特别是经验老到的创作者,那些生命的自发性、条件反射都“脱掉”。这头几行有时纯属热血冲头的产物,发自昙花一现的欲念,但往往是为了较为广泛、周延的计划而写。我必须用我的意图和欲望来包装这几行屡屡让我恐慌的字。

另一种焦虑在我创作某支花园香水时缠上我。我调配这支香水的做法,不是把抽象的想法具体化,而是看我身在何处,要选择什么内涵。面对这么多可能性,挑选一种或多种能变成符号的气味,形同走上一条我得自己开辟的路;选择越多,焦虑越发强烈。为此我失眠了好几夜。有人或许会反驳我,说这是我自寻苦头,未必人人如此,我很乐意受教。但我依然相信经济的交流使得品味亦即嗅觉变得整齐划一,你我会共享某些喜好,尽管仍有一些反感是因人而异的。

一旦选好走哪条路,焦虑就烟消云散,顿时我又满心喜悦,只想塑造香水,谱写香水。但焦虑偶尔还是会在最后的抉择时刻回来。

邻家草皮总是比较绿

2010年2月15日,星期一,莫斯科

因为“爱马仕之旅”的发布会,我来到莫斯科。当我在大厅坐定,向旅馆服务生要了一杯红茶,她送来埃迪亚尔(Hédiard)精选茶。我若在巴黎同一等级的旅馆,他们会端上俄国品牌的库斯米茶(Kusmi Tea)。费尔南·布罗代尔所言甚是,“资本主义就是,”他写道,“一种交换游戏。”

天赋

2010年2月16日,星期二,莫斯科

一位女记者问我是否拥有天赋。我想她的意思是指才华,与生俱来的优势。我回答她说,我并不知何谓才华,更别说天生的东西了,所以没有,我没有天赋。

我会选择香水纯属偶然,或许,说香水挑中我才更贴切。我可以当水电工、画家或音乐家,只是我身边既无画家、水电工,也没有音乐家。啊,这么说也不对,因为我舅舅是公立学校的音乐老师。记得青少年时,我们还住在尼斯,我曾在他家试学了几个月的钢琴。一周一次,教材是魏尔德(Verlde)的《粉红钢琴教本》(Rose Essor Diano Method)。书名页的颜色和装饰艺术风格的图案设计,我仍记忆犹新。问题是,我一回到家,根本没人在乎我学得好不好,不过当我十六岁进入格拉斯的安托万·希里公司时,情况就不同了。这家工厂在二十世纪前半,都是名闻遐迩的科蒂(Coty)公司指定的供货商。

希里公司的所在地前身是嘉布遣小兄弟会的修道院,我初入香水界时也真的像个见习修士。我穿着蓝色工作服,后来则改披白袍,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经历过一九六八年的五月风暴,白袍也被我收了起来。我在这家公司一开始就碰到很照顾我的男男女女,他们引导我起步,一路支持我,见我日益长进。蒸馏、萃取、钻研、制作、生产、分析、采买,我无一不喜欢,唯独对会计缺乏兴趣,我觉得金融财务难以理解,也委实太严肃了。这就是我学艺的开始及摸索的经过——一直贯彻至今:我就是这样磨砺自己。十九岁时,我离开希里公司去服兵役。未来如何我无从知晓,只希望退伍之后,能在这个我热爱的天地里觅得一席之位。

之后希里公司就被拆毁了,如今旧址已成了法院。

微茫

2010年2月19日,星期五,卡布里

我从巴黎回来。收听法国国内电台(France Inter)时,耳朵突然被“微茫”这两个字抓住。一位年轻作家刚刚引用这个词,作为他接下来是否计划出新书的回答。他答道:“我只写了一页,包含了一个微茫的想法,但这就够了。”

这夜稍晚,我打开正在读的书,翻到一百四十一页。翻页时我找到“微茫”这两个字。这个词如影随形。“微茫”正是我对这支创作刚起步的女性香水的想法。我只知道我要一款散发花香果味、可口的香水。可口但不令人贪馋。令人贪馋的气味闻起来都懒洋洋的,但是可口的气味却诱人无比。“可口”一词便足以勾唤联想,变成一种气味。

花园系列

2010年2月21日,星期日,卡布里

我又想起一个在巴黎管理学院“创造”研讨会时被问到的问题:创作花园系列的时候,我是否一定要身临其境?

记得爱马仕给我这个机会的时候,我回答绝非必要,只要跟我描述莱拉·孟莎里的花园,给我的想象空间就绰绰有余了。我想自己的才能知道怎么找到这款即将成为“地中海花园”的香水之气味内涵。

爱马仕很坚持要送我过去。我接受了。离开前我什么都没读,这样才能用纯真的态度迎接这个案子。但我还是带了一本季奥诺的口袋书当旅伴,同时权充护身符,助我袪除平常的焦虑。大家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眼前的花园跟我坐在办公室里想象的天差地别。我好比带着一盒水彩来画草图的人,到了现场才知道自己对一座阿拉伯式花园该有的构造、装饰或是个性一无所知,尽管充盈此处的花卉、果实、北非树木的香气早就出现在我脑海里。

雪松、尤加利树和棕榈树沿着长长的大道,投下浓荫。树下的我,五感受到围攻。我迷失了。猛然间,我的想象空间惨遭偷袭,马上就被局限在常见的刻板印象里,我必须忘掉这些才懂得凝视光和影的游戏,体会无花果树和海百合的芳香,倾听水塘和鸟儿轻唱,触碰沙子和水。我足足花了三天才找着、选定这支香水的内涵,尽全力把这个独一无二的胜地,属于它的暗影和清新都表达出来。

又见薄荷

2010年2月22日,星期一,卡布里

以二氧化碳萃取法提炼的薄荷,经过脱色,成品清澈淡黄,正如我所渴求,但这个过程也加重了刚收割的稻茎的干草味,非我所愿。我决定只用传统的薄荷精油,尤以青薄荷和唇萼薄荷最佳,这两者粗犷的味道让我着迷。我搁下青薄荷/广藿香的谐调,作为未来的淡香水之用:这种深沉的搭配比较适合淡香水,古龙水则必须更活泼,要能立即让人眉开眼笑。

我是可以运用薄荷/苦橙叶精油/香柠檬/柠檬的谐调,配制出一款传统的古龙水,但是这个搭配方式缺乏创意,我觉得不过尔尔。我大玩每个成分的重量和浓度,尝试新的谐调。我大量使用的黑醋栗和青薄荷有相同的调性,浓度也一致,十分搭配。女贞醛是一种强大的分子,有天然绿意的生硬气味,须节制使用。这个化合物可以增添“刈下来的叶子”的效果。女贞醛在这个调配里用量过猛,会一路伴随,掩盖青薄荷的口香糖效果。

我在爱马仕的“橘绿之泉”里,首度使用黑醋栗和青薄荷的谐调。不过,当时这个谐调只是西普香水里的特色之一,而非主导特点。我现在的想法是去掉柑橘香,只剩强烈的薄荷清香,好像刚刈下来:头一批试样都很耐人寻味。

时尚

2010年2月25日,星期四,卡布里

我不求教星相,却很乐意参考混沌迷茫的自媒体星群。许多自媒体把香水当作时尚产物似的侃侃谈论,然而支配时尚和香水的两个世界,本质上有相当大的歧异之处。香水与时尚固然有部分关联,联袂亮相,却不同居。时装发表的节奏亦与香水有别。事实上,香水避开了时尚的朝荣暮落。就定义而言,时尚即落伍的事物。从我们每年推出的数百款香水中,的确不难看见时尚的迹象,盖因能历久恒存的香水甚少。香水一旦为人买下,用完即忘,只有不受此限的香水才叫“时髦”。拿香水来说,尽管爱斯卡达(Escada)这个品牌很有企图心,每年推出一种新香气,为短命香水开了路,但是创造时尚、左右

潮流

的是时代。

香水与时尚之间的结合并不受拘束,故有稳定品牌名称(商标)之用。香水无过季之忧,时尚对其一时间的控制,也不能拿它怎么样。潮流

2010年2月26日,星期五,卡布里

消费市场好比等着进食的食人魔,胃口如虎似狼,拒绝瘦身。它缺乏好奇心,不贪新奇,又渴望我们总是为它上同一道菜:潮流。食人魔和潮流间的关系显而易见,却又冲突相悖。想让食人魔接受潮流,就要经常向它复诵同样的故事——食人魔的故事,要用长篇大论、魔法仪式、测试把潮流包装起来。至于潮流呢,最喜欢我们举办选美比赛或其他五花八门的竞赛,因为它希望被大家接纳。我们谈论潮流的时候要有幽默感,甚至语出嘲讽也无妨,它才不怕呢。潮流总是有粉丝团、自媒体和八卦簇拥着。

托克维尔预言,社会将因为民主,品味渐趋一同。潮流或许是民主的代价。

身份认同

2010年3月2日,星期二,香港

为了“爱马仕之旅”的发布会,我来到雅号“芬芳之港”的中国香港,回答从中国内地、马来西亚、韩国甚至来自远方——澳洲的记者提问。这类行程总是被安排得分外紧凑,但我仍尽量保留几个小时给自己,开个小差,认识一下城市。我打算参观位于九龙的香港艺术馆。要到那个地方必须先搭渡轮。我们抵达码头的时候,我看见一大幅有线电视的广告海报,上面的中国年轻男女不仅装扮雷同,每个人也都署了名:凯特、纳塔莉、丹尼斯、迈克,等等。无一人有中文名字。这些洋名让我震惊不已。在我眼里,取洋名等同于被外族同化,丧失身份,人类沦为商品。国际化至如斯地步,荒谬之极。我们的财富正是彼此的相异点,不是相似点。命名国际化的法国香水亦如是,净是些无法引人遐思,也没有味道的名字。

2010年3月3日,星期三,香港

碗足微呈梯状,单素无华,脑海随即浮现以其掬水而饮的动作。形制宁和,毫无“赘述”,作者不详。这只碗构图纯粹,薄如羽毛笔的线条。它的白,仿佛阳光下的雪,澄空中的云,绝对的纯白,清透明亮,从展示在橱窗里的其他碗中脱颖而出。它的形状与色泽完整,让我打从心底怡然欣悦。“器物”,恰如画家夏尔丹所写:“皆有其精魂(我还会加上‘深意’),我们得以经由感受进入那个心灵。”卡片上只写了:蛋壳瓷碗,明代,十五世纪,香港艺术馆-。碗的实用性令我想起康德,他认为物品只有不含实用性才具有美感。依他所见,用具皆不能被视为美。所有展示在这间美术馆里的陶瓷器,都违背了这个十足西式的观点。从陶至瓷,自中国到日本,陶瓷器在工艺界素来都有重量级的地位,某些甚至攀升至“国宝级”的层次。这只碗本身就是美的定义。

人工

2010年3月5日,星期五,香港“这个人工的东西是什么?”有人问我。这个东西,或应该说这些东西,是一些白色方块,差不多像“乐芝牛”牌芝士丁那么大,上面布满罂粟籽般的黑籽,和苹果、西瓜、芒果、柳橙丁拌在一起,其实是旅馆送来当早餐的水果沙拉。这个“东西”叫火龙果,这种水果果皮粉红,果肉为白,在亚洲广受欢迎,但对我们西方人而言却索然寡味。因为无知,我们误判、宣称这个东西乃人工所制,而已知的事物则似乎理所当然是天然的。

我不晓得听过多少次“你们的香水只用鲜花和天然产品,不添加人工产品吧?”遇上这样的问题我总是口径一致,答道两者我用得一样多,而且少了人工产品,我是做不出香水来的。

十九世纪末的香水化学,卸除大自然加诸在我们身上的桎梏,让香水艺匠成为艺术家。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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