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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2 03:4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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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欧阳学忠

出版社: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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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武当(上)

大武当(上)试读:

总序

中共十堰市委书记 周霁

值长篇纪实性历史小说《大武当》杀青付梓之际,著者嘱我为之作序,遍览洋洋百万字篇章,感慨涌于笔端,草就如此话语,是为序。

武当山厚重的文化需要人们去挖掘。在中国历史上,几个强盛的王朝总是与道家、道教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西汉初期崇“黄老之学”,休养生息,带来“文景之治”和西汉王朝的长治久安;唐朝初期,李姓王朝尊老子李耳为祖先,以道教为国教,促成唐朝“开元盛世”和盛唐繁荣;明朝初期,明成祖朱棣尊奉道教真武大帝,推动明王朝近300年的兴盛。我们在解读这些历史文化现象时发现,这些时期和事件的背后都与武当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度。西汉时的“黄老之学”最终于西汉末年在汉中一带发酵成为中国本土宗教——道教,之后道教逐渐东移,在武当山发扬光大,奠定了武当山在中国道教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唐朝时武当节度使、均州刺史姚简奉旨在武当山大修五龙宫。明朝时,明成祖朱棣为巩固皇权,体现君权神授,启动“北建故宫,南修武当”国家工程,1412年开始大兴武当,历时13年,在均州城至武当山金顶70公里范围内,30万军民工匠历经千难万险、千辛万苦,建成九宫八观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岩庙“皇室家庙”,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用建筑来讲述一个得道修仙故事的方式,设计出“天人合一”的“人间、地上、天界”建筑文化符号,造就“亘古无双圣境,天下第一仙山”,成就武当山古建筑世界文化遗产。600年后的今天,又一个国家工程——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一条长1 400公里的人工水道把武当山与北京紧密联系在一起,历史总是在不经意的偶然中成就必然。武当山史诗般厚重的历史与建筑,哲学式深邃的思想和意境,谶纬般神秘的偶然与必然,仙境般美丽的自然与人文景观,具有恒久的文化开发价值。过去,我们在挖掘武当文化的过程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还远远不够,需要我们进一步加大开发力度,武当文化的研究和开发任重而道远。

打造国际旅游目的地需要开发武当文化元素。文化是旅游的灵魂。当前,我市正在全力推进鄂豫陕渝毗邻地区中心城市建设,努力建设国际旅游目的地,打造鄂西生态文化旅游圈核心板块和重要支撑,把以武当山为龙头的旅游产业发展成为我市第一支柱产业。力争通过5年努力,旅游人数突破4 000万人次,旅游总收入突破400亿元。要实现上述目标,迫切需要全市上下共同努力,破茧成蝶,用文化的优势彰显旅游特色,用武当文化历久弥新的魅力与张力为旅游产业发展增添持久的推力与活力。

总序文化建设需要一批优秀的文化工作者和一批优秀的文化产品。我们需要更多的地方文化工作者运用丰富多彩的表现形式,解读传承历史文化,传递“真、善、美”的信息。欧阳学忠先生数十年如一日,墨守汗青,笔耕不辍,以深厚的历史功力、娴熟的文学笔法、独特的思维视角,以一个文化人的审美情趣和灵感悟性,演绎人事代谢,感悟往来是非,洞悉沧桑巨变,历时多年创作长篇纪实性历史小说《大武当》三卷丛书,由十堰报业集团和中国出版集团世界图书出版公司联合出版。《大武当》围绕“一神(真武)一仙(张三丰)一人(红巾军领袖秦海山)”进行绾合铺排,把历史定格在武当山、北京、南京三个特定的空间和明初、清末两个特定的时间里,把中国历史的命运更迭与武当山的“起承转合”巧妙结合起来,真实地再现了武当山宕荡峰回、波澜壮阔的建筑、武术、道教和革命历史,铺排出武当山壮丽秀美的自然景观和恢弘瑰丽的人文景观,形成了一幅史与诗、神与人、善与美、天与地的画卷。在第一部《仙都》中,作者以明朝初年的北京、南京、武当山为“纬”,以朱棣、朱允炆、蒯祥、张三丰等林林总总的人物为“经”,以武当山古建筑为“红线”,举重若轻地铺陈情节,收放自如地抖擞包袱,驾轻就熟地还原真相,一个鲜活的武当仙都跃然纸上。中国古代十大道士之一的张三丰集大隐之仙、武林之圣、江湖之怪、饱学之士、朝野之贤于一身,尤其是以创武当派而独居武林,是名副其实的武当武术宗师。在第二部《太极》里,再现了张三丰遵从太极规律,创造太极拳的艰辛历程,展示了中国武术界“北崇少林,南尊武当”的武当武术地位。第三部《民意》把明末白莲教起义、太平军捻军起义等在武当山地区的活动,艺术地浓缩在清末武当山以秦海山为领袖的红巾军起义中,在刀光剑影中见证了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个王朝衰败灭亡的历史。“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大武当》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是武当文化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市文化发展和精神文明建设的可喜成果。值武当大兴600年之际,我对《大武当》一书的付梓表示衷心祝贺!

借此机会,希望更多地方文化工作者以高度的文化“自觉”,多出书,出好书,为进一步弘扬武当文化、打造国际旅游目的地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祝愿武当大兴、武当文化大兴!2012年8月31日

引子 敕封八大名匠

马鞭挥舞,吆喝声声,三骑快马在南京城大街上飞驰。正中一骑是太子朱标,时令虽然已交深秋,可他依然热得满头大汗。他刚吃过午饭,父皇就派侍臣急召他入宫。太子晓得父皇有午睡的嗜好,中午召见,必有要事。因此不敢怠慢,急忙快马加鞭赶进宫去。

洪武皇帝朱元璋一张马脸,沉如铁板,一对环眼毫光四射,满屋一派肃杀之气。他屏退左右,把一道密旨交给朱标。朱标接旨一看,大吃一惊,手一哆嗦,密旨险些落地。密旨命他在五凤楼摆宴庆功,宴请所有开国功臣,然后席间放火!朱标愣了半天,怯生生地问:“父皇,火烧功臣,使得?”“嘿嘿!”朱元璋冷笑两声,马脸犹如结冰一般,“朕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他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根带刺的木棍扔到地上,喝令:“给朕拿起来!”

朱标望着那根长满红刺的木棍,粉面冒汗迟疑说:“红刺扎手,如何能拿。”“知道红刺会扎手吧!”朱元璋拔出宝剑,把木棍上的红刺削去,“拿起来吧!”

朱标顺利地拿起了木棍。

朱元璋指着木棍说:“这根木棍好比神器,朕替你削去了红刺,朕百年之后你就好掌握啦!”“父皇圣明!”朱标佩服地施礼。

朱元璋又从案上拿起第二道密旨交给朱标。这道密旨命他在太白楼,宴请营造皇宫的金陵八大名匠,席间用毒酒除之。

朱标愣了愣,不解地问:“父皇,开国功臣,居功自傲,难以驾驭,不削不足以掌神器。可那些工匠不比功臣,为何也要除之?”

朱玩璋从御案上拿起一只玉如意,晃了晃:“看见了么,这是皇家独享的举世无双的绝品!”他又从朱标手中接过那根木棍,“倘若这根木棍是块玉璞,有人要再做一只同样的玉如意,你如何办?”

朱标回答:“这好办,把这块玉璞摔碎就是了。”“愚蠢!”朱元璋马脸拉得更长了,“你可以摔碎这块玉璞,你能摔碎天下所有的玉璞吗?还不是可以造出第二、第三,甚至更多的玉如意!”

朱标无言以对了。

朱元璋叹口气:“竖子理家有方,治国乏术哇!”他把玉如意放到御案上,对朱标说,“你把那位雕琢玉如意的工匠杀掉,天下不就没有第二只这样的玉如意了么!”他见朱标依然愣怔,眼一瞪大声呵斥道:“为父要你掌好神器,还要你居住举世无双的皇宫,明白么?”“儿臣明白了!”朱标佩服得五体投地,跪下叩头,“父皇圣明,何时动手?”“今晚动手!”“这么急?”“南京皇宫和真武庙业已落成,原定明日举行落成大典,人们不会想到今晚有事。”朱元璋哈哈笑道,“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朱标领旨布置去了。

朱元璋这才躺到御榻上昏昏睡去。他做了一个美妙的梦,他梦见儿孙们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代代相传,万世以袭,众多皇子孙皇,绕膝呼他皇祖,颂扬他开创的基业。他笑了,他哈哈一阵笑醒了。下午,他趁兴带着马皇后和几位皇子,去看看新建的真武庙和皇宫,先睹为快。

真武庙就建在皇宫附近,面临波涛滚滚的长江,背依郁郁葱葱的钟山,庄严肃穆,气势宏伟,大殿里玄帝正襟危坐,庄重威严,雄视天下。“此庙建得怎么样?”朱元璋笑着问众皇子。“不怎么样!”没等众皇子答话,四皇子朱棣说话了,他正是翩翩少年,眉宇间透出一股英雄气,说话声音洪亮。马皇后一惊,皇上敕建真武庙,祀奉玄帝,四皇子竟敢出言不逊,有违圣意,她立即扯了一下朱棣的衣裳,示意他住口。没想到朱棣竟然口若悬河:“父皇常讲,玄帝神佑我军以少胜多,在鄱阳湖大败陈友谅,一战成功,定鼎中原。此庙固然雄丽,然祀奉玄帝,不建一座山,不足以彰其神功!”“难道这钟山不是山么?”朱元璋问话的口气透出不快。马皇后连忙瞟朱棣一眼,示意他向父皇认错免灾。可朱棣微微一笑,开门见山说:“父皇,玄帝当坐天下名山武当山。武当山面临汉江河,背依神农架,山水形胜,为天帝居所。宋元两朝已在武当山修建庙观,如今大都毁于兵火。我朝当重修武当,为玄帝大建宫观。将武当山作为皇室家庙,玄帝作为护国家神,以保我大明万世基业!”

朱元璋拍拍朱棣的脑袋:“为父何尝不想为玄帝修一座山,建众多宫观啊!怎奈开国之初,百废待兴,尚缺财力呀!”

马皇后一颗悬心落肚,悄悄把朱棣拉到一旁,叮嘱:“再不要逞能多嘴了!”

朱棣点点头:“儿臣记下了。”

他们看毕真武庙,又走进新修的皇宫,哈呀!宫墙高大,九重宫阙,丹墙金甍,富丽堂皇,恢宏壮观,犹如天宫!

没等朱元璋笑问,众皇子纷纷赞不绝口,朱元璋听着皇儿们颂扬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满心喜悦,笑逐颜开。可他却发现朱棣在边上,缄口不言。“朱棣你来。”朱元璋把他喊到身边,“你怎么不说话呀?”“儿臣不敢说!”“恕你无罪,说吧!”

马皇后过来一把拉开朱棣:“小孩子家,有啥好话可说,走!到那边看去。”

朱元璋白了马皇后一眼:“哎!让皇儿们各抒己见,有何不可!”他过去拍拍朱棣的头,“四皇子说吧,为父不会怪罪你的。”“儿臣以为,这座皇宫虽然建得宏伟壮丽,可在南京建皇宫不妥!”朱棣直说,马皇后在一旁惊得额头出汗了。

朱元璋也吃一惊:“为何?”“儿臣以为,江南虽富,却非建都之地。”朱棣出言,语惊众人,皇子们惊得瞠目结舌,马皇后更是脂汗满面,又是挤眼,又是努嘴,示意他少说为佳。只有朱元璋却觉得此儿说话出人意料,鼓励他说下去。“纵观历史,北方建都的王朝,大都长命;南方建都的王朝,大都短命!”朱棣这话一说,不仅马皇后和皇子们惊得脸色大变,就连朱元璋也沉不住气了,大喝一声:“胡说!难道建都南京也会短命么!”“儿臣不敢抱怨父皇!”朱棣扑通跪下了,“可儿臣所言俱是史实!”

朱元璋愠怒地说:“小子敢言,不失为直臣,起来吧!”可他再也没有兴致游览皇宫了,辛苦多年,耗资巨大,本想让皇子们颂扬一番自己的功业,没想到四皇子竟然说定都南京短命,这座煌煌宫殿算白建了!他气哼哼地回到临时寝宫,余怒未息,在屋里来回踱步,蓦然望见书橱里那部史书,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这部史书他不知翻过多少遍,对在南京建都的王朝也有所知,眼下他又下意识取出史书翻阅,他吃惊地发现,在南京建都的几代王朝,大都在几十年内就灭亡了,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心里反倒感激朱棣:“幸亏吾儿提醒,否则会误大事!”本来,朱元璋对定都南京,开始也持疑义。不过,他选择凤阳为中都也非良策,遭来群臣异议,结果修了一半就停工了。无奈之下,才决定在南京建都。今日,朱棣的几句话,字字千钧,砸在他心头上,又勾起了他的迁都之念。西京长安,乃周秦汉唐开基之地,他认为建都较为适宜,于是立即拟旨,准备叫太子朱标卜日到西安考察。

太监进来轻声呼唤:“皇上,该用膳了。”

朱元璋抬起头:“怎么,天色已晚?”

太监躬身说:“晚膳时间到了!”“啊呀!”朱元璋忽然一拍脑袋,立即写了几字,吩咐太监:“快!骑马跑到太白楼,亲自交给太子!”

此时,夜幕降临,扬子江畔渔火千船,南京城内灯火万家。朱标在五凤楼上,代表父皇为诸位开国元勋敬酒三巡,起身离座:“诸位公侯大人,今晚父皇还在太白楼为营建皇宫的能工巧匠赐宴!本宫到那里去去就来,请诸位公侯大人尽兴!”

朱标下了五凤楼,对守卫在楼门口的校尉低声说:“准备好了么?”

校尉头目低声答:“准备好了!”“本官一离开,你们马上纵火,务必不使一人漏网!”朱标说完策马而去。走了一程,回头见五凤楼火起,便一溜小跑直奔太白楼。

南京城八大名匠和一群高足,济济一堂,一溜排开数席,大家正在笑语喧哗,举杯把盏,就听知客高唱:“太子驾到!”

工匠们连忙起立迎接。朱标风度翩翩,走上楼来,笑呵呵地说:“此次营建真武庙和南京皇宫,诸位师傅劳苦功高,本宫特代父皇向大家敬酒致谢!”他扭头向楼梯口招招手:“拿御酒来!”侍卫将一把雕龙描金紫砂壶捧了过来,朱标提壶在手:“诸位师傅,这是父皇赐的御酒,本宫先自饮一杯,然后再与诸位师傅共饮一杯!”

朱标自斟自饮一杯,然后再给工匠们人人满上一杯,他自己又斟一杯。工匠们万万不会想到这紫砂壶,原是一把转壶,朱标给自己斟酒,大拇指一拨机关,斟的是无毒之酒,给工匠们斟酒时,一拨机关,斟的是有毒之酒。朱标高擎酒杯敬了过来,工匠们也都站起来高擎酒杯,对皇上御赐美酒,他们感动得热泪哗哗,只等太子朱标一声“干”,他们便可口饮御酒,身披皇恩了。太子朱标望着这群营建皇宫的名工巧匠,顷刻就要七窍出血,倒地身亡,心中着实不忍,因此他举杯良久,没有喊:“干!”无奈皇命难违,最后硬着头皮,刚要喊“干”,突然楼梯一阵脚步响,有人高呼:“慢!”随声跑上来一名太监,把皇上手谕交给太子。

朱标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字:“暂缓执行。”朱标明白,父皇改变了主意,他灵机一动,哈哈大笑:“诸位师父,今日御宴,要体现皇家气派,区区泡盅,酒杯太小,有辱朝廷,统统扔掉换大杯!”

本来,工匠们闻着那香喷喷的御酒,早已垂涎,可是太子不让喝,谁敢沾唇,只好忍痛连酒带盅扔了。

这时,楼梯口一声:“皇上驾到——!”朱元璋亲自来了,工匠们更是感激涕零,纷纷俯地山呼万岁。朱元璋向楼梯口一招手,侍卫抬着一坛御酒来了。工匠们换的大杯马上斟满御酒,朱元璋也斟一杯,可他先放到桌上,然后坐到侍臣抬来的龙椅上,哈哈笑道:“今日庆功,朕特为金陵八大名匠,赐写了府第匾额和封号。太子,你喊他们来领吧!”他向旁边的侍臣招招手,侍臣把一个锦袋交给朱标。

朱标从锦袋取出一叠御笔黄绢,高声宣读:“御赐蒯府——!封号‘蒯鲁班’——!”

木工名匠蒯福,连忙过来叩头谢恩,领取御笔“蒯府”二字和“蒯鲁班”三字。

朱标接着逐一宣读,石工名匠郭翰功、砖工名匠陆祥,瓦工名匠李廷玉,泥工名匠陈洗尘、画工名匠张惜金,铸工名匠刘金鼎,漆工名匠王黉,一一上前叩头,领取御笔匾额和封号。

接下来,朱元璋赐酒,工匠们举杯把盏直到月上中天,方大醉而归。

下楼的时候,朱标借搀扶朱元璋之机,小声问父皇为何改变主意,朱元璋哈哈一笑:“朕还想要他们雕琢一只玉如意!”

朱标扶朱元璋下楼准备登辇,魏国公徐达跌跌撞撞跑来,拉住朱元璋龙袍放声大哭。

朱元璋故作惊讶:“爱卿,怎么啦?”“都,都烧死啦!”徐达指着火光冲天的五凤楼,边哭边诉,“臣等正在饮酒庆功,不知何人纵火,烧上楼来,刚好臣去净手,才幸免于难,可怜众国公侯爷……”徐达狠擦一把泪,“我回寝宫禀奏,听说皇上到了太白楼。皇上,一定要为臣等做主,查出纵火真凶!”

朱元璋望着那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突然号啕大哭,太子朱标也跟着嚎哭起来。朱元璋哭着说:“朕,正要去为诸位国公侯爷敬酒,没想到众位爱卿竟然遭此灾难!”他转身对朱标吩咐:“火速查清纵火真凶,严惩不贷!”

朱标自然把几名纵火的校尉拿下,枭首示众,以平息民怨。

然而,历史给朱元璋和朱标父子,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没等朱标掌神器,他就先父亲而亡,那根削了红刺的木棍,他可望而不可即了;同时,没等朱元璋决策迁都西安,重做第二只玉如意,他也撒手西去。而那位没被烧死的魏国公徐达,却为朱棣养了一位如意夫人,为朱棣日后成就帝业,起了股肱作用。

朱元璋死后不到一年,燕王朱棣就率八百壮士起兵,打响了靖难之役,经过四年鏖战,朱棣长驱直入,兵逼南京,为他日后北建故宫,南修武当,拉开了序幕……

第一章 金门骤变

“天下太平——!”

随着打更梆子的惊人两响,一声凄怆悲凉的瘆人血音,刀子似的划破夜空,在南京城中回荡,和那禁街巡逻的马蹄声相呼应,越发令人发怵,催人冒汗。

时令已交飞火流焰的盛夏,素有长江火炉的南京,更是彻夜燥热。本来,满城百姓每到夏季,都要倾家而出,在街道上支床搭铺,消暑纳凉,领略那似有丝丝凉意的星月清辉。可是最近几日,风云突变,燕王朱棣的靖难之师,已经兵临城下,整座南京城,风声鹤唳,早已实行宵禁,大街小巷彻夜由守城士兵巡逻,抓住街上行人,便以图谋不轨定罪,就地正法。有时巡逻队为了冒功,甚至闯入门窗未关的民宅抓人。老百姓吓得掩门闭户,熄灯灭火,大气不敢出。打更的梆子,巡逻的马蹄,像敲击在他们的心上,他们心惊胆战,在闷热的黑屋里苦熬。素有“六朝金粉”之称的秦淮河,本是佳丽云集之地,以往彻夜的红灯彩照,画舫笙歌,丽人倩影,蜜语艳笑,早已销声匿迹,只在昏暗的河面上留下游船的幢幢黑影,与那默默肃立的钟山、石头山,无言相对。城头上早已加强了防守,沿城墙箭跺撒开一串高挂的灯笼,在酷热的夏夜,鬼火似的发着光,与天上高悬的那轮残缺不全的孤月,无声相望。昔日繁华的京都,此时一片凄凉。

在南京文庙附近的乌衣巷,住着一代建筑大师蒯福,他主持建筑皇宫有功,明太祖朱元璋钦赐他一处府第,并亲笔御书“蒯府”二字。蒯福亲手雕刻一方龙凤呈祥的大匾,嵌入御笔“蒯府”饰以金箔,高悬大门楼上,还把太祖御赐的一副对联:门对龙盘虎踞地;户迎凤舞鹤鸣天。

也刻成贴金抱对,悬挂大门两边,昭示子孙,世代沐浴皇恩。自打朱棣起兵靖难,蒯福就有一种预感,燕王必胜,建文必败,太祖钦传的宝座要易主换人。自己虽然对建文帝文弱优柔,不善用人,心怀不满,可身为臣子,只能尽忠,以报太祖知遇之恩。这几天风声日紧,他感到城破国亡不远了,就把儿子蒯祥蒯瑞,徒弟唐人龙,叫到后花园宝艺斋的密室商议对策。

这是蒯府后花园的一处庭院,门前一片竹林掩映,左右荷池假山,平时不准别人出入。蒯福亲自闩好两道大门,然后压低嗓门说:“我看金陵王气将尽,北平王气正盛,一旦江山易主,我们怎么办?”

蒯祥正值而立之年,血气方刚,说话声若洪钟:“古人云,良禽择佳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仕。以儿子之见,燕王大略雄才,志向高远,不失为一代明主,我们何不……”“我儿何出此不忠之言!”蒯福打断蒯祥的话,“太祖为我家御书的金匾尚在,你,你……”他气得一时语塞。“太祖皇恩浩荡,我们没齿不忘。”蒯祥辩解说,“可燕王乃太祖皇子,并非二家旁人,仕燕王不能说不忠!”“大兄言之有理。”蒯瑞接着说,他说话慢声细气,没有蒯祥声音洪亮,却有理有据,“听说当年太祖就想立燕王为太子,可见燕王乃一代人杰,仕燕王不谓不忠!”“燕王虽为皇子,可并非皇长子。”蒯福叹口气,“自古长子长孙方可继承大宝,如今燕王发难,这是谋朝篡位之举,为忠臣者,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蒯祥蒯瑞一时答对不上,听父亲继续说:“为父也知燕王志向高远,雄才大略,不光在建文之上,就是当年太子朱标,也只能望其项背。可太祖还是立了朱标为太子,太子朱标殁,又立朱允炆为我皇太孙,何也?这就是嫡长正统之纲常,天道可变,纲常不可改呀!”

此时,打更的梆子声,“天下太平”的血喊声隐隐传来,蒯福没好气地说:“天下太平就好喽!”他扇了两下纸扇,悲怆地说,“以为父之见,城破之日,我们只有举家自焚尽忠,以报皇恩……”他把话打住,望了望满头大汗的蒯祥蒯瑞。

蒯祥挥一把汗,沮丧地说:“尽忠报恩,儿子不怕,就是痛惜我家的绝世手艺,从此失传了!”

蒯瑞也悲哀地道:“手艺绝传,对不起祖先在天之灵啊!”

蒯福眼圈一红,长叹一声:“唉!为父所虑者,正是手艺失传。现在看来,只有寄希望徒儿昊天了。”他说毕从书橱里拿出一个红绫包裹放到桌上,打开红绫,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紫檀箱子,霎时檀香弥漫,压住了满屋逼人的暑气。他打开箱子,里面装满图纸抄卷。“这是为师数十年的心血呀!你要妥善保存,细心研读,继承我家手艺,也不枉为师教你一场!”说着两行红泪夺眶而出,泪水溅到了箱子里的宝物上。

唐人龙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师父会这样安排,他嘴张了张要说什么,蒯福手一摆:“不必说了!我蒯家手艺全靠你传下去,拜托了!”他把唐人龙拉到太师椅子旁,按他坐下,然后躬身一揖:“请受为师一拜!”

唐人龙浑身一颤,扑通跪下,哭喊一声:“师父,折杀弟子!”

蒯福扶起徒弟,已是泪流满面:“昊天,为师还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答应否?”

唐人龙点点头:“师父请讲!”“为师想把小女雪梅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说毕两眼盯住唐人龙,喃喃地说,“雪梅是为师晚年所得,她聪明伶俐,为师视为掌上明珠,不忍心让她一起遭灾,求你带她远走高飞吧!”

唐人龙原是一个孤儿,被蒯福收养。蒯福见他聪颖好学,就受他为徒,情同父子。他自幼与蒯福小女雪梅青梅竹马,耳鬓厮磨,长大成人更是情投意合,只是没好意思吐露爱慕之情。今天见师父亲自提亲,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跪下磕头:“弟子从命!”他慢慢仰起头,望着师父那被风霜染得花白的双鬓,被岁月刻出皱纹的脸膛,想到师父辛苦一生,竟要自焚尽忠,不由心头一酸,泪水滚出眼眶,哭着说:“师父,弟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蒯福说:“你讲吧!”

唐人龙说:“弟子以为,师父大可不必为建文自焚尽忠!”

蒯福脸一沉:“哦!”

唐人龙接着说:“蒯祥兄说得好,良禽择佳木,贤臣择明主。弟子以为,谁是明主,不是看他是否嫡长正统,而是看他能否治国兴邦。唐朝秦王李世民,也非高祖立的太子,可他发动玄武门政变,登上大宝,励精图治,终有‘贞观之治’,后人谁不赞颂唐太宗!宋朝宰相王安石说的‘祖宗不足法’,不是没有道理,望师父三思!”一席话说得蒯福无言答对。

蒯祥趁机说:“李世民登极后,降臣魏征还当上了丞相,成为唐太宗的‘人镜’,谁能说魏征不是忠臣?”

蒯瑞说:“宋朝杨家将也是降臣,谁又能说他们不是忠臣?”

蒯福长叹一声:“你们说的都有理,可老夫不为今上尽忠,总觉得有负太祖哇!也罢,城破之日,老夫一人自焚尽忠,你们就自便吧!”

蒯祥哭喊:“父亲,你这是何苦啊!”

蒯福痛苦地摇摇头:“不必说了。老夫生为建文帝的人,死为建文帝的鬼!建文帝啊,哈哈……”他竟然涕泪交流了。

坤宁宫中,建文帝脱得一丝不挂,还是抵挡不住夏夜的酷热,躺在身旁的皇后马雪媛,不停地给他打扇,他依然汗流浃背。他弱冠登极,励精图治,操劳朝政,采纳齐泰、黄子澄诸大臣建议,外削藩王,内施仁政,不料,削藩削出燕王发兵靖难,苦战四年,燕军节节胜利,官军节节败退,如今燕军已经兵逼南京,朝廷危在旦夕。他忧心如焚,寝食难安,加之他生性文弱,如今越发显得清癯寡瘦。马皇后望着建文帝,心疼得不由潸然泪下。

马皇后天生丽质,虽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可赤裸的身子依然粉嫩滑腻,两只胳膊雪藕似的光洁,一对乳峰玉鸽一般圆润,滚在腮边的两颗泪珠,在烛光中晶莹闪亮,越发使她的容貌亮丽,如出水芙蓉,令人疼爱。建文帝不由心中一动,一股燥热由心底涌出,忍不住伸出胳膊搂住了她,跟着翻起身来,苍白的嘴唇吻到了她那红润的秀口上,两只干枯的手,捉住了她那两只滚圆的玉鸽,捏着,揉着,舌尖伸进她的口里,探着,搅着。马皇后被撩得春心摇荡,柔软的玉手紧紧搂住他的细腰,嘴巴吸吮着他的嘴巴,跟着舌尖迎上去,霎时,两条赤龙扭在一起,戏水,翻腾。忽然,建文帝嘴巴挪开,把脑袋埋进她的乳沟,亲着,吻着,接着嘴巴又攀上乳峰,噙住乳穗,如小儿哺乳,吸吮着,亲昵着。马皇后早已按捺不住,伸手牵住他,引入甜蜜的海洋。多少天来,皇帝没和她欢愉,在这酷热之夜,皇帝居然来了精神,皇后自然欢悦,双手越发搂紧他,随着身子起伏旋转,两人游进了滚滚长江,游进了汹汹大海,一会儿跃上浪峰,一会儿跌进波谷,一会儿钻进旋涡,一会儿窜出水面,纠缠扭动,翻腾嬉闹,推波逐浪,高潮迭起,畅酣淋漓。

忽然,风平浪静,水波不兴,建文帝俯在马皇后身上哭了。

马皇后一惊,轻声问:“皇上,怎么啦?”

建文帝哭泣道:“皇后,朕贵为天子,却保护不了你。他日城破,玉石俱毁,朕与你难得白头到老啊!”

马皇后强忍眼泪,为皇帝拭去泪水,柔声说:“皇上放心,有高皇保佑,人神共助,燕王是进不了京城的。”“但愿如此。”建文帝喃喃着,轻轻抚摸着皇后那柔软光滑的玉肌,吸吮着皇后那甜润流香的舌尖,蓦然他头一沉,俯在皇后身上,昏昏睡去……

突然,“嗵”的一声炮响,跟着有人惊呼:“不好啦!燕王进城啦!”建文帝吓得通身大汗,一乍醒来,皇宫里一片寂静,从奉天殿那边传来了净鞭三响。

净鞭响过,建文帝起床,回首望望尚在熟睡的皇后,那粉中透红的脸蛋,一弯春山似的蛾眉,一点丹砂似的朱唇,比那《海棠春睡图》还要动人。建文帝忍不住在她腮上亲了一口,她却伸出雪白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嘴里喃喃着撒娇:“恩,再睡一会儿!”建文帝用手轻轻拍拍这位睡美人的身子,疼爱地说:“睡吧,朕要上朝啦!”他匆匆洗漱毕,吃一碗燕窝粥,更衣上朝,满朝文武正依次进入奉天殿。

天气虽然炎热,建文帝依然穿戴整齐。他戴着五彩玉珠冕旒冠,穿着刺绣十二章纹杏黄衮龙袍,系着宽大的上朱下绿织锦镶玉带,在龙椅上正襟危坐,人虽瘦弱,却很威严。众大臣也是朝服冠带,双手持笏,山呼万岁,大礼行毕,曹国公李景隆出班启奏:“皇上,微臣昨日赴燕营议和,燕王不准,非要把齐泰、黄子澄押去不可!”

建文帝问:“为何?”

李景隆答道:“燕王传谕,要追查削藩元凶,不杀齐泰、黄子澄,誓不罢休!”

建文帝霍然站起,冕冠上的玉珠剧烈晃动:“削藩是朕的旨意,追查削藩元凶,不是追查朕么?如此目无君上,真是岂有此理!”说着颓然坐下,强打精神问道:“如今燕军兵临京畿,众爱卿可有破敌良策?”然而满朝文武一个个急得搓手跺脚,却噤若寒蝉,没有一个出面应对。

建文帝看着拥挤大殿的文武百官,竟是一群酒囊饭袋,无一人出谋划策,挽救危局,想到派往广德、苏州募兵勤王的齐泰、黄子澄杳无音信,派到各地催促发兵勤王的密使也是有去无回,不由黯然神伤,有种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的伤感,疲惫地瘫坐到龙椅上。

忽然殿外侍臣高呼:“文学博士方孝儒大人朝见!”随着呼声,方孝儒跌跌撞撞进了奉天殿。

建文帝见方孝儒一脸病容,不由身子向前倾了倾,喊着方孝儒的字:“希古先生,你应在家好好养病,有事朕当登门求教。”

方孝儒望着建文帝文弱消瘦的面容,心里涌起一阵怜惜,颤抖着身子说:“社稷为重,老臣不敢因病误国。皇上,臣以为国事闹到这种地步,朝廷应早下决断,否则后悔莫及!”

建文帝问:“依卿之见呢?”

方孝儒斩钉截铁地说:“惩办奸贼,起用忠良!”

建文帝眉头皱了两皱:“如今燕逆大兵压境,朝廷内部理应齐心协力,共挽危局,倘若室内操戈,势必人心浮动,贻误守城。”

方孝儒连忙跪下,匍匐在地,嘶声大叫:“古云,攘外必先安内。朝廷忠良压抑,奸臣当道,何以抗击燕军啊,请皇上三思!”

建文帝刚才金殿问策,满朝文武哑口无言,眼下这位病弱文臣,却尽忠献策,据理力争,虽忠言逆耳,可令人感动,他连忙倾着身子说:“先生平身!依先生之见,如何惩治奸臣?”

方孝儒站起来,挺身昂首,慷慨陈词:“杀左军都督徐增寿,诛伐燕大将军曹国公李景隆!此二贼,一个私通燕王,泄露京师虚实;一个贻误战机,所率数十万大军不堪一击,致有今日之败!杀二贼,谢先帝,以激励将士,重整朝纲!”

朝廷竟有重臣私通燕逆!建文帝气得浑身发抖,拍案而起,指着徐增寿:“朕待你不薄,你却竟敢私通燕逆,反叛朝廷!”

徐增寿吓得筛糠打颤,跪俯地上大呼冤枉。

建文帝厉声问:“当日朕问你,燕王有反意否,你不是说燕王富贵已极,何故造反么?如今燕逆兵临城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徐增寿无言以对。

建文帝离了宝座,下阶走到徐增寿面前大声问:“朕问你,降燕可是真情?”

徐增寿俯地不语。

建文帝勃然大怒,苍白的脸颊,泼朱一般,厉声呵斥:“大敌当前,你不思报效朝廷,却私通燕逆,该当何罪!”建文帝越说越气,突然转身从宝座上拔出宝剑,直逼徐增寿。

徐增寿见皇帝要杀他,急忙爬着倒退,边退边呼:“皇上,你不能杀我,我家有太祖御赐铁卷丹书,子孙免死啊!”

建文帝这时已经气红了眼睛,大吼一声:“叛贼当斩!”一剑斩下了徐增寿的头颅。血光一闪,建文帝一怔,清醒过来,不由俯到徐增寿尸身上大哭起来。

方孝儒过来劝解:“皇上,不必为此叛贼悲哀!”“高皇御赐铁卷,免他一死,朕却……”建文帝哽咽着说。“昔日王半山曾云:祖宗不足法,何况杀一逆贼,为国除奸,皇上理应高兴!”建文帝听了方孝儒这番话,才止住哭声。

建文帝手刃徐增寿,吓得李景隆汗流满面,他趁皇帝哭尸的当口,脑袋飞快地转圈,思谋对策,浑身也跟着哆嗦起来。

建文帝哭毕,重归宝座,喝问:“李景隆,你有何话说!”

李景隆失去了昔日的骄横,吓得脚步都挪不动了。

方孝儒和众大臣,见皇帝问李景隆,他还无动于衷,不由大怒,一齐涌上去抓住李景隆,按倒在地,举起朝笏,一顿饱打,李景隆立时头破血流。建文帝劝道:“众卿罢手,叫他自己说!”

李景隆跪倒大殿,诚惶诚恐:“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微臣无能,指挥不力,可微臣对皇上一片忠心,天日可鉴,几次议和,虽无结果,可到底拖延了时日,为勤王诸军争得了战机!以臣之见,不如明天绑了齐泰、黄子澄,再去议和!”

建文帝道:“朕已把齐泰、黄子澄贬出京师,如之奈何?”

李景隆道:“微臣只好只身再走一趟了。”

建文帝道:“燕王要是再不准呢?”他见李景隆答不上来,不由起身离座,在宝座前来回踱步。

方孝儒见皇上本来文弱的身子,眼下更加憔悴,不由眼圈潮红,奏道:“皇上不必过虑,南京城坚墙高,粮足水丰,固若金汤,又有二十余万精兵严守,若委以忠良统帅坚守,只等勤王诸军一到,内外夹攻,便可一鼓荡平燕逆!”

建文帝苦笑一声,朝武将班中扫了一眼:“众爱卿,谁可担当此任?”

武将们惧怕燕王,一个个面如涂蜡,眼望地面,不敢作声。

建文帝长叹一声:“平时尔等能说会道,待到用人之际,都装聋作哑,奈何,奈何!”

方孝儒大声说:“臣保举一人,可统帅京师二十万大军!”

建文帝精神一振:“爱卿保举谁?”

方孝儒朗声答道:“魏国公徐辉祖!”

建文帝犹豫半天,慢慢说:“徐辉祖虽是将才,可他放走外甥高煦,其妹又是燕王妃,敢说他与燕王无私情?何况朕诛杀其弟增寿,敢说他对朝廷不忌恨?不可用,不可用!”

方孝儒说:“据臣所知,放走燕王世子高煦的是徐增寿,不是徐辉祖,请皇上明察!”

建文帝说:“不是徐辉祖,他为何替人背过,在家闭门思过?先生,不必提他了!”

李景隆趁机说:“以臣之见,还是分兵把口为上!”

方孝儒射他一眼:“自古用兵切忌分散,分兵防守,没有统一指挥,如一处失守,谁来调兵援救?”

李景隆反唇相讥:“看来方博士熟读兵书,何不出任大将军?”

方孝儒霎时脸膛涨成猪肝色,不满地斥责:“朝廷有难,你不思解救,还来讥讽微臣,是何居心!”

李景隆没有言语,在肚里暗叫:“是何居心?今日你们叫我头破血流,他日我叫你们头断血流!”

建文帝见李景隆一脸尴尬,想到明日还要派他去燕营议和,以拖延时日,等候援兵,就强装笑意劝解:“两位爱卿不必争吵了,还是商议明日议和之事吧!”

一言未了,内侍一溜风跑来,将一封十万火急的塘报呈上。

建文帝打开塘报扫了一眼,脸色刷地白了,身子一软瘫到了龙椅之上。

塘报是镇守太平门的守将送来的,说是密探禀报,燕王率兵直逼南京城北,安营扎寨,准备攻城。建文帝想到议和拖延时日之策行不通了,勤王之师又无音信,南京城内也是人心浮动,军心不稳,能否守住,令人担忧,不觉潸然泪下。

就在建文帝泪洒金殿的时候,燕王朱棣也是泪流满面。他年届不惑,身材伟岸,气宇轩昂,满月似的脸膛,被岁月的风霜描画成紫红色,一部美髯飘洒胸前,眉角插天,目光炯炯,显得威武刚毅。他穿一身杏黄衮龙袍,骑一匹高头大马,那马的毛色黄缎子也似一片金亮,乍看他就像一位金袍金骑的天神,神采奕奕,威风凛凛。可当他望着那虎踞龙盘雄伟高大的南京城,望着生他养他的地方,望着父皇母后长眠的陵寝,想到起兵靖难,数年不得回他的故居,不得瞻仰父母的陵寝,不觉百感交集,心中一个热浪打来,两行热泪涌出了眼眶。

朱棣挥泪部署人马安营扎寨,又召集大将朱能、丘福和张武、郑哼一班战将议事,布置攻城之战。

朱棣高坐中军大帐,目光扫射了众将一遍,朗声说道:“本王自发兵靖难,已历四载,身经百战,受尽磨难,才得以兵压京畿,最后一战就是攻城,成败在此一举!”

大将朱能哈哈一笑,笑声中露出一对白森森的虎牙:“请燕王放心!我们自夺九门起兵靖难以来,从北平打到南京,横扫半壁江山。此次攻城,一样是摧枯拉朽,一战成功!”

大将丘福也是笑得连鬓胡子根根抖动:“燕王不必多虑,南京已在我军掌握之中,只要燕王一声令下,我军攻占南京不在话下!”

朱棣望了他俩一眼,语气沉重地说:“我军虽然节节胜利,士气高涨,可南京城不比别处,众将千万不可轻敌!”他停了停缓缓说:“京师莫看近在咫尺,可要夺取并非易事。南京城池,为皇考亲自所建。当年皇考纳学士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募金陵首富沈万三之资,重建南京,修成箭垛上万个,藏兵窝铺两百座,城墙高在三丈六尺以上,筑成龙盘虎踞之势,金汤磐石之固,易守难攻,加上城内尚有二十万重兵把守,夺城必是一场恶战!何况建文又遣密使四处搬兵勤王,虽然密使大都被我们擒获,可难免有漏网者,一旦勤王援兵赶到,对我军形成内外夹击之势,就难办了。因此,众将万万不可大意,一定要抓住战机,速战速决,一举破城!”众将听毕,精神振奋,摩拳擦掌,回营准备去了。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晨曦初照,钟山影影绰绰,似一条跃动的盘龙,石头山影影绰绰似一只雄踞的猛虎,一左一右镇守着南京这座千古帝都。朱棣披挂整齐,仰望城池如铁的南京,不由心情沉重,他对今日的夺城大战固然满怀信心,可到底捏着一把汗!他明白“一鼓作气”的道理,倘若此战不能成功,势必造成旷日持久的对垒,等到建文的勤王之师赶到,燕军腹背受敌就危险了。因此,他昨晚就布置好今早的祭旗誓师大典,以激励将士,不惜流血捐躯,定要攻克南京!

大纛旗迎着晨风呼呼山响,燕军列成方阵,围着大纛旗。朱棣环视一周,见将士们阵容整齐,士气高昂,威武雄壮,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迈步跨向大纛旗。旗下早已摆好香案,香案上除了摆着香炉、宝瓶、供饷一类祭品祭器,还在显赫位置,一溜放着六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建文帝派往各地催促勤王护国的密使,出城就被燕军捉获,今天一早全部被斩首祭旗。朱棣焚纸上香,向大纛旗叩拜,众将跟着行大礼。礼毕,侍者端来一个朱漆檀木条盘,盘上铺着黄缎子,放着黄绢书写的誓词。朱棣接过誓词,高声宣读:奸党发难,蛊惑天心,祸乱纲常,危害家邦。予奉天靖难,誓清君侧,剪除奸佞,安定社稷。凡战百余,九死一生,仰赖天神荫佑,横扫宇内,兵逼京都,大功垂成。惟尔众将,协勇猛进,大旗挥处,斩将夺城,一战成功。将士入城,整军肃纪,秋毫无犯,有违令者,立斩不赦!于戏!奉行天讨,匡扶社稷,咸告天下,故兹昭示。

朱棣读罢誓词,神情激奋,燕军将士,斗志昂扬,振臂举枪,山呼咆哮。朱棣见状,心中大喜,翻身跨上黄龙马,令旗一挥,“轰轰轰”三声炮响,燕军举旗呐喊,呼啸前进,直逼南京城下。

这时江风浩荡,旌旗翻飞,一轮旭日,跃上钟山,泻下万道光华,给燕军将士镀上一层金子。朱棣望着征战多年的威武之师,不由双拳紧攥,二目紧盯南京那大墙高垒,迎接今天这场恶战。

突然,南京金川门洞开,飞出数骑,吓了朱棣一跳。

刚才,就在朱棣祭旗誓师的时候,金川门城楼上,也在召开紧急军事会议。

南京城东南西北四面,有十三座城门,北面就有钟阜、金川、神策、太平四座。金川门为北城第二门,由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镇守。前天,李景隆金殿挨打,窝了一肚子气,越发对建文帝不满;昨天,又见燕军进逼南京城下,而且中军驻扎城北,他明白城北四门必是重点攻击对象;今天五更,他又见燕营中灯火通明,将士鼓噪声隐隐传来,他明白这是燕王为攻城正在举行誓师,不由心事重重来见朱橞,密议对策。朱橞本来对建文已丧失了信心,因此二人一拍即合,立即召集守城众将议事。

李景隆开门见山说:“如今燕王大兵压境,今日特请众将商议,是战是和!”他威严地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众将,“本国公曾为平燕三军主帅,统领数十万大军扫荡北平,可燕王终成大气,何也?盖因王气在燕,神佑天助,非人力可为。今燕王率雄兵百万,直逼帝畿,我等若负隅顽抗,无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不若开门迎接燕王,上应天命,下顺民心,还可保全尔等身家性命,不知众将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一员战将霍然而起:“国公何出此言!我等食皇禄,受皇恩,当此燕逆谋反,朝廷有难,理应尽忠报国,何言降和,辜负圣恩,落下千古骂名!”

李景隆瞪了那员战将一眼,厉声喝道:“大胆!”他向旁边一挥手,“拉出去,斩!”

旁边闪出几名彪形大汉的亲兵侍从,架起战将就走。

那员战将身子一扭,甩开侍从,转身向朱橞喊:“谷王爷,你是辅佐今上的皇亲重臣,你应当发话制止曹国公的不忠言行!”

朱橞瞟了他一眼,脑袋扭向别处。亲兵侍从扑上去,架走了战将。

战将大吼:“谷王爷,你不能坐视不理!”然而朱橞就是一言不发。眼看亲兵侍从就要把战将架出城楼,监军龚泰手一扬:“慢!”

他喝住侍从,起身向李景隆一揖:“曹国公,这位将军言之有理。大敌当前,大臣宜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尽忠朝廷,岂可诳言降和,上负圣恩,下负民心,做奸臣而落骂名!”

未等李景隆答话,朱橞嘿嘿一笑,嘴角的两撇黄胡子微微颤抖了两下:“龚泰,你一个户部给事中,七品芝麻官而已,也敢口出狂言!何谓忠,何谓奸?夫天下乃我朱家之天下,燕王、建文均系我皇考之后,燕王靖难乃我家事,与尔等何干,尔休要多言!”

龚泰受了一顿抢白,心犹不服:“今上乃太祖钦定传位皇帝,有不忠今上者,即是不忠太祖!”

朱橞嘿嘿嘿一阵长笑:“尔不闻当年大内赛马对联之故事乎!皇考出的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建文对的下联是:‘雨打羊毛一片膻’。而燕王却出对惊人:‘日照龙鳞万点金’。文如其人,燕王确有帝王气派,而建文则文弱仁柔,难主神器。皇考本欲立燕王为太子,无奈尔等谏臣作梗,才违背圣意,立了建文。今日恭请燕王,正合皇考本意,焉说不忠!”

龚泰一时语塞,李景隆朝侍从手一摆,侍从霎时把那员战将斩于金川门城楼下,拎着首级前来复命。

李景隆望着众将问:“谁还言战?”

众将望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噤若寒蝉。

李景隆喝问:“是战是和!”

众将一时无语,李景隆又问了一遍,他们才嗫嗫嚅嚅说:“谨听曹国公吩咐。”“好!”李景隆忽地站起,“传令,大开金川门,迎接燕王!”“不可!”龚泰霍然而起,“本官奉命监军,有尚方剑在此,谁敢投降,先斩后奏!”

李景隆哈哈大笑:“龚泰,你一个小小给事中,也配来监军,足见建文视神器如儿戏!还是拿着你的尚方剑,给建文报丧去吧!”说着手一挥,“走,开门迎接燕王!”

众将簇拥着李景隆和朱橞,开了金川门。

监军龚泰见大势已去,不由仰天长叹:“皇上微臣未能尽职,罪该万死啊!”说罢面向皇宫倒地三拜,然后大叫一声,纵身跳小城墙,尽忠殉国,血染金川门。

守卫金川门的校尉龚翊,原是龚泰的侄儿,见叔父以身殉节,撒手扔了长枪,扑过去抱住叔父的血尸痛哭,哭毕大笑三声,扬长而去。“何方小子,胆敢如此癫狂!”李景隆喝令亲兵放箭,射杀龚翊。亲兵遵命,照定龚翊背心以箭射去。

龚翊正在笑着向南京城内走,忽然背后羽翎作响,一扭头见一支飞箭逼近背心,要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道黑影一闪,一只玄色袍袖从背后掠过,把那支飞箭收到袖内,接着只见袍袖一抖,箭支落地。黑衣人的出现,大出李景隆意料。他连忙命亲兵们一齐放箭。霎时,箭如飞蝗,一排排射来。黑衣人两只袍袖凌空抖动,收了排箭,抖落地上。接着,他抓住龚翊,脚不点地,一溜风刮走了。他们跑到一个僻静的城墙角下,黑衣人抓住龚翊的肩膀,轻轻提起,飞身登上城墙,然后纵身翻出城外,拉他到了一片树丛中。

龚翊如在梦中,见黑衣人背对着他,不由定神细看,那黑衣人身材高大,龟形鹤背,一双肥大的耳朵,垂向双肩,忍不住问一声:“恩人,贵姓高名?”

黑衣人依然背对着他说:“道不言姓,道不言名,贫道乃玄玄子。”

龚翊虽不知玄玄子是谁,可看他行踪,必是一位道门高人,连忙倒身下拜:“承蒙仙师搭救,弟子叩头谢恩了!”

黑衣人说:“听你口气,也是位读书人。”

龚翊说:“弟子不才,仅中秀才。燕逆谋反,弟子投笔从戎,防守金川门。”

黑衣人叹息一声:“难得你一片忠心!”

龚翊扎跪当地:“弟子想拜仙长为师,不知肯收纳否?”

黑衣人说:“念你一片忠心,贫道收你为徒。不过,你先到武当山中等我,待为师在南京办毕事,再回武当山找你!”说罢倏忽不见。

龚翊连忙爬起身,左右前后环视一周,见一条黑影风一样向南京城刮去。

黑衣人飞上城墙,闪到金川门城楼箭垛,窥视李景隆、朱橞带着几名亲兵,飞骑出门进了燕营,他悠然一笑,转身潜进南京城。

朱棣见朱橞和李景隆仅带数骑而来,正感到惊讶,李景隆便翻身下马,匍匐跪拜:“臣李景隆叩见燕王,并恭请燕军入城!”

朱橞也下马施礼:“大兄,小弟这厢有礼了,恭请燕军从金川门入城!”

精心策划多日,准备打的一场恶战,没动一刀一枪就结束了。朱棣真是喜出望外,他仰天大笑一阵,翻身下马,一手拉着朱橞,一手拉起李景隆,说:“十九弟,景隆表侄,你们顺应天心,避免兵祸,立了一功啊!”

朱橞也笑着说:“大兄,小弟早就说,王气在燕,你登大宝真乃社稷幸甚,臣民幸甚!”

李景隆也说:“四表叔,龙行虎步,帝王之相,臣下早欲恭请你登极了。”

朱棣听着建文帝两名重臣的话,心里十分受用,可他还要谦让一番:“本藩奉天靖难,为的清君侧之奸恶,效法周公,辅佐少主,并无他意。”

正当朱棣和两名降臣说话的时候,大将朱能早已调遣好攻城的人马。朱棣令旗一挥,燕军浩浩荡荡从金川门开进了南京城。各处守城官军望风而逃,只有少数官军抵抗了一阵,也旋即失败。拥有二十万重兵防守的固若金汤的南京城,朱棣没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

朱棣在众将簇拥下,登上了金川门城楼,望着蜂拥而入的燕军,心中大喜。蓦然,他大惊失色,吩咐身边的大将朱能:“快!派两支劲旅,救护周、齐二王。谨防建文恼羞成怒,大开杀戒,危及二王性命!”

朱能连忙派出两支千人骑兵,飞速向幽禁周王朱橚和齐王朱傅的地方进发。

周王朱橚排行第五,和排行第四的燕王朱棣是一奶同胞,被建文帝削去藩王,幽禁在宗人府一处阴暗的囚室。他扒着铁窗,猛然看见一队士兵涌进来,以为建文派人来诛杀他,吓得浑身发抖,瘫倒地上。几名士兵砸开牢门,怎么也拉不起他来,还是一名小校机灵,俯身下去背起朱橚就走。朱橚感到奇怪,忍不住问:“你们背我到哪里?”

小校说:“去见燕王,燕王入城啦!”

朱橚听说胞兄来了,不由一阵惊喜:“此话当真?”

小校笑着说:“在下就是燕王派来接您的!”

朱橚哈哈大笑:“我死不了啦!”纵身从小校背上跳下来,早有一名士兵拉过一匹高头大马,朱橚骑上去,跟着众将士直奔金川门。

朱棣见胞弟被折磨得面庞清瘦,形容枯槁,不由眼圈潮红。朱橚见了胞兄更是悲喜交加,呼喊一声:“大兄!”一头扑了过去,兄弟二人抱头大哭,在场的将士也纷纷落泪。

朱橚哭着说:“大兄,我们该不是做梦吧!”

朱棣哭着说:“五弟,这不是梦。今天是为兄起兵靖难,大功告成之日。”

朱橚狠擦一把泪,仰起头说:“大兄,建文小儿听信奸佞之言,害我兄弟,大兄剪除奸恶,也应推倒建文!”

朱棣擦擦泪说:“五弟此言差矣此!为兄奉天靖难,旨在清君侧,效周公,辅佐少主,并非谋取神器!”他嘴里这么说,背后却早已亲自派大将丘福,率一支精兵直取皇宫,务必生擒活捉建文帝。

这对难兄难弟正在说话,忽然南京城东南浓烟滚滚,烈焰腾腾。有人惊呼:“皇宫起火啦!”

第二章 火烧皇宫

当燕军兵不血刃,就拥进金川门的时候,建文帝和满朝文武,还在金殿等候勤王之师到来的佳音。

建文帝望着群臣忧心忡忡:“燕军兵困南京,朕派出的六位搬兵勤王的密使,已经十多天了,各路勤王之师,却连一路也没赶到,这如何是好?”

奉天殿上站立两行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一筹莫展。

建文帝感到绝望,可他不甘心,威严地扫了文武官员们一眼,声音低沉而严厉:“说话呀!”然而官员们依然装聋作哑。还是方孝儒学识渊博,为皇上分忧,出语惊人:“皇上,不必过虑。老臣估计,今日可有一二支勤王之师赶到。”

建文帝精神一振:“先生请讲,朕愿闻其详!”

方孝儒干咳两声,清清嗓子:“皇上,六名密使,有四名派往湖广、河南、川陕,那里路途遥远,没有两个月怕赶不来。另有两名派往庐州、安庆的密使,路途较近。庐州离南京不足三百里,安庆离南京不足六百里,且是水路,顺江而下,理应今日到达。”

建文帝点了点头:“有理!”他旨令殿上侍臣:“勤王之师一到,立即奏报!”

话音刚落,一名御林军头目,跌跌撞撞闯进奉天殿,大呼小叫:“不好啦!燕军进城啦!”

建文帝还不相信:“胡说!朕还没接到燕军攻城的塘报,怎么燕军……”

话没说完,又一名御林军撞进金殿,大叫:“谷王爷和曹国公投降了燕王,大开金川门,迎接燕军进城啦!”“啊!”建文帝和满朝文武同声惊叫。

建文帝从宝座上跳了起来,仰天长叹:“唉!朕平日待他二人不薄,何以如此负朕!”说罢怆然泪下。

金殿上的文武百官,也是个个急得搓手跺脚,汗流满面,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魏国公徐辉祖出班宽慰说:“皇上不必悲伤,我们天朝,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也有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此二贼负恩叛国,不足为怪!”

建文帝望了一眼徐辉祖,心中一动,难道徐辉祖真是忠良,朕错怪了他?可朕已铸成大错,奈何!建文帝绝望地在宝座前来回走了几趟,忽然转身问方孝儒:“希古先生,你说如何办?”

方孝儒十分懊恼,前两天他力主诛杀李景隆,可皇上却优柔寡断,养虎遗患,致有今日之祸。眼下燕军已经进城,谁能回天!他悲怆地大叫:“无力回天,当死社稷!”

众大臣听说要以死尽忠,身殉社稷,霎时惶恐不安,金殿上顿时大乱,有的甚至啼哭起来。

这时,一位年轻的文臣,忽然扬手大叫:“肃静,肃静!臣以为,方博士之言差矣!诸公还记得‘安史之乱’的故事么?当年安禄山攻占了京师长安,唐玄宗逃到四川,后来还不是天下归心,四方勤王,荡平了安史逆贼,复兴了唐室么!如今燕军虽然攻占了南京城,可朝廷尚有江南半壁江山。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保驾,出城暂避燕军锋芒,待到勤王诸军一到,就可一鼓荡平燕军。”“解翰林所言极是!”翰林院编修程济匍匐在地,“请皇上圣裁!”“解大绅言之有理,请皇上圣裁!”群臣一起匍匐金殿呼喊。“也罢,众爱卿都回去吧,容朕三思!”建文帝痛苦地向群臣摆了摆手。内侍随即高唱:“退朝!”

群臣散去一些,仍有数十人俯地哭喊:“时不我待,请皇上早做决断!”

此情此景,使建文帝十分感动。他走下宝座,来到群臣之间,感激地说:“难得众爱卿一片忠心,都请回去吧!”

众大臣却跪地不起,仍然哭喊:“皇上!快做决断吧!”编修程济还膝行到建文帝身边,仰面哭喊:“皇上,请速做决断,晚了就来不及啦!”

建文帝泪流满面,仰天长叹:“众爱卿好自为之吧!朕辜负高皇重托,城破国亡,有何面目立于人世,不如身殉社稷!”说着拔出宝剑就要自刎。

程济大吃一惊,一跃而起,挥臂挡住了剑锋。由于用力过猛,剑刃划开袍袖,划破了他的胳膊,鲜血立时流了下来。建文帝扔了宝剑,爱怜地扶他起来,洒泪慨叹:“朕对不起众爱卿啊!”

程济哭着说:“皇上,赶快出逃逊国吧,他日还可重整旗鼓!”

建文帝哭着说:“如今燕军遍地,如何走得了哇!”

群臣一时无语,金銮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南京城中的喊杀声隐隐传来。

走又走不了,不走又不行。正当大家进退两难,束手无策的时候,忽然奉天殿外黑影一闪,一溜小风吹进一张纸片,落到建文帝脚下。程济拣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两句偈语:大难当发,发去祥来。

程济看了半天,不知所云。呈到建文帝面前,皇上也是摇摇头。大臣们拥过来仔细琢磨,少监王钺忽然想起一事,跪下启奏:“皇上,这偈语上说大难当发,使臣想起一件往事。当年高皇登仙之时,留下一个铁箧,说是刘伯温制造,吩咐臣:‘临大难,当发。’藏在奉天殿左侧。眼下燕军破城,可谓大难临头,应当将这个铁箧打开看看了。”群臣听说有铁箧解危,都催他赶快取来。

王钺到奉天殿左侧,果然找到一个箱子,箱子不大,饰以朱漆,裹着铁皮,两把铜锁眼里也灌了铅,因此十分沉重。王钺领着四名太监,累得呼呼大喘,才抬到殿上。程济找来一把太平斧,砸开箱子,里面并无什么济世救国的锦囊妙计,却装着和尚穿的袈裟、鞋子、帽子、剃头刀和三张度牒,一张写着应文,一张写着应能,一张写着应贤,还有白银十锭,一张用朱砂写的纸笺:“应文从鬼门出,余从水关御沟而行,薄暮,会合于神乐观之西房。”

建文帝一见放声大哭:“此乃天意也,劫数也!”

群臣无不称奇。程济说:“天意不可违。皇上,快削发逊国吧!”

这时喊杀声越来越大,建文帝哭着说:“燕军已经逼近,如何是好?”

一直默不作声的魏国公徐辉祖,挺身而出:“皇上放心走吧,臣愿率御林军前去抵挡一阵!”

建文帝流着泪说:“准奏。”

徐辉祖迈步出殿,接着率众呐喊着迎敌而去。建文帝悔恨不迭:“徐爱卿危难出征,忠心可鉴,朕错怪他了!”

早已泣不成声的方孝儒,忽然露出笑容,匍匐到建文帝面前:“皇上知错能改,我朝中兴有望矣!真乃社稷幸甚,黎民幸甚!”

建文帝扶起方孝儒:“有先生这样的忠良,朕中兴社稷有日矣!不过朕走之后,皇后怎么办?”“孟夫子教诲,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方孝儒大声说,“眼下,皇上是要江山社稷,还是要皇后娘娘?”“卿言极是,朕当以社稷为重。”建文帝喷出一口闷气,“也罢,待朕与皇后见一面就走!”

方孝儒连忙跪下:“皇上,燕军已经逼近,再去与皇后告别,怕来不及了,快走吧!”

他见建文帝执意要去,一把抓住建文帝的衮龙袍角,大叫:“皇上!来不及了,快走啊!”

建文帝没好气地说:“皇后乃一国之母,朕能扔下不管?亏先生还取名孝儒,孝在何处?”方孝儒受了一顿抢白,才松手让建文帝去了。

坤宁宫内,一片慌乱,一片哭声。众多宫女就像炸了窝的蜜蜂,惊恐哭叫,四处乱窜。宫女翠红领着太子文奎,到处寻找建文帝的小儿子文圭,焦急得哭哭啼啼,文奎更是咧嘴号啕。马皇后戴的龙凤珠翠冠上,翠凤口中衔的珠滴,不知撞掉何处,穿的素纱黻纹领滚红边消暑中单,也已湿透,胸前的一对乳峰,紧贴在湿透的素纱上半隐半现,见皇上回来,一头扑上去,扎到建文帝怀里痛哭起来。建文帝抱住皇后,想到多年的恩爱夫妻,就要分手,这一分手也许就是永诀,忍不住泪如雨下。他俩哭了一阵,马皇后猛然仰起头来问:“皇上,你打算怎么办?”

建文帝见皇后泪珠挂到脸上,犹如鲜花带露,越发逗人疼爱,就流着泪说:“朕要带你一块逊国!”

马皇后惨然一笑,珠泪滚滚,亮丽的脸子越发像雨打荷花:“我一个妇道人家,会成为皇上的累赘,误国误民。”

建文帝疼爱得浑身打颤,一把将马皇后紧紧抱住,哭道:“皇后,朕实在舍不得你呀!”

翠红领着文奎哭着来了。“皇后,臣该死,小王爷文圭不见了!”

马皇后一惊,扭头吩咐:“快去找啊!”

内侍过来禀报:“皇上,大臣们都在金殿等候着呢,再晚了怕来不及啦!”

建文帝好似没听见,依然把皇后抱得紧紧的。马皇后仰起头说:“皇上走吧!”建文帝说:“不,要走我俩一块走!”

马皇后笑了。她说:“好吧,一块走。不过,这皇宫不能给燕逆留下。”

建文帝点点头:“好!火焚皇宫。一来不留给燕逆,二来可以造成混乱,我们可以趁乱逊国。”他放开皇后,吩咐内侍放火,又叫宫女各自逃命。

霎时,坤宁宫大火熊熊,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淹没在火海中。

建文帝望着生他养他的朝夕相处的宫殿,被烈火吞噬,不由放声痛哭。哭毕,他扭头说:“皇后,走吧!”可皇后呢,他问身边内侍,内侍说:“刚才,皇后转身进里面去了。”建文帝急忙叫内侍去找,忽然从里面跑出一名内侍,惊叫:“不好了,皇后投火啦!”

建文帝心里明白,皇后这是怕给自己添累赘,才投火自焚的呀!不由顿足捶胸大哭:“皇后,朕贵为天子,却保护不了你呀,朕对不起你呀,啊哈呜呜……”他哭着又问内侍:“太子呢?”内侍流着泪说:“太子也不见了。”

建文帝越发失声痛哭,他哭着来到奉天殿,程济早已准备好了热水手巾,为皇上洗头净面,并请来了建文帝的主录僧溥洽,拿起剃刀给皇上削发剃头。

建文帝的二弟吴王朱允通的教授杨应能,名字和度牒相符,当即由溥洽剃发出家。度牒上还有一名应贤是谁呢?程济正在纳闷,监察御史叶希贤拿着度牒看了一阵,说:“臣名希贤,度牒上写着应贤,自然是臣了。臣当与皇上一块削发出家!”说罢摘了乌纱,叫溥洽剃头,然后脱掉官服朝靴,换上袈裟芒鞋,戴上僧帽,揣好度牒。

此时奉天殿内还有五十余名大臣,请求与建文帝一起逊国。建文帝为难地说:“这么多的人在一起,目标太大,如何走得了哇!”

大臣们齐齐跪了一地哀求:“臣等愿追随皇上左右,效犬马之劳,以图东山再起,重整朝纲!”

建文帝见大臣们如此忠心耿耿,感动得涕泪交流:“众爱卿,你们一片忠心可昭天日。只是人多行走不便,何况你们位尊爵显,多为名流,容易被人认出,这样会连累你们家人亲朋的。还是大家各行其便吧!”

大臣们见皇上不允,都跪地不起,御史曾凤韶,膝行到建文帝面前,叩头哭道:“臣愿以死报陛下!”说罢一跃而起,一头撞向金殿上的楠木大柱,顿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群臣无不潸然泪下,建文帝更是泣不成声:“曾爱卿以死尽忠报国,朕铭记心中。他日人神共助,重整朝纲,一定厚葬爱卿,封荫子孙。”他见群臣仍然伏地哭泣,便宽慰大家:“众爱卿不必悲伤。目前燕逆虽以力征服得了京师,然未必以心征服得了京师,何况朕尚有江南半壁江山,只要人心向朕,不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众爱卿暂留京师,以为内应,传递消息,伺机而动,等待他日迎接朕回京,不失为一个万全之策。”

一席话说得大臣们点头称是,是啊,燕逆能以力征服人,未必能以心征服人。兵书上尚有:心战为上,力战为下。以力服人是短暂的,以心服人才是长远的。治国者,治心也;得民心者,得天下。今日皇上能悟出根本,看来他日中兴有望!群臣佩服得伏地山呼:“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

呼声未落,一个血人撞进了金殿,大家不由猛吃一惊,伏地的群臣也跳了起来,细看血人是魏国公徐辉祖,他身受数刀,臂中一箭,血染战袍。

徐辉祖站定大喘两声,急呼:“皇上快走!燕军追来啦!”

程济连忙扶建文帝出宫,可走了两步突然停住:“鬼门在哪里?”

建文帝一怔:“啊,鬼门在哪里?”

大臣们也是面面相觑,互相探问:“鬼门在哪里?”

当年太祖高皇帝,重修南京城之时,曾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对应五才天地神鬼人,修过鬼门,可如今年深日久,人们早已记不清了。

这时喊杀声大作,看来燕军已经到宫门口了,再不离开就走不了啦。徐辉祖吼一声:“皇上快走!臣再去抵挡一阵。”刚向前挪了两步,忽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眼看燕军杀进来了,可大家还不知道鬼门在哪?皇上走不了,群臣如何离开。大家一片慌乱,急得团团打转。

王钺忽然急中生智:“太祖高皇帝,下旨命‘蒯鲁班’建造皇宫时,宫门准要避开鬼门的方位。说不定‘蒯鲁班’知道鬼门在哪里!”

建文帝一听来了精神,传旨:“应能、应贤,我们三人以化缘为名,去找‘蒯鲁班’,其余爱卿分散走吧!”

大臣们扑通跪下,齐呼:“皇上保重!”

建文帝回首望了望坐了四年的金灿灿的龙椅宝座,又向叶希贤示意,叫他拿了传国玉玺,然后由主录僧溥洽引路,从皇宫角门走去,直奔蒯府。

蒯府大门红灯高挂,大门上贴着红“喜”,大门两边贴着喜联:秦淮龙戏水,志传千秋艺;金陵凤朝阳,意结百年心。

蒯府内张灯结彩,大小门上,墙壁窗户,喜字喜联喜花,红成一片。靠后院三间绣房,布置着新人的洞房,洞房门口贴一副大红喜联:青梅开花笑丹凤;竹马行空喜乘龙。

蒯福正在为女儿雪梅操办婚事,他请金陵有名的阴阳家罗半仙,推算半天,选定了今天这个黄道吉日。他打算把女儿的婚事办完,打发女儿女婿和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远走高飞后,自己再一把火烧了蒯府,自己也投火尽忠。因此,他把女儿的婚事办得十分铺张热闹。光请贴就下了数百张,除了王公大臣没请,南京城内的五行八作,各色艺人大都请到。一大早,贺喜的人们就流水一般赶来了。人们一来尊敬建造皇宫声震金陵的“蒯鲁班”,二来仰慕蒯福之女雪梅,据说南京城内,能和雪梅比美的只有建文帝的马皇后,她两个虽然不同姓不同名,却被称为“金陵二乔”,人们应邀赶来,就想喝一杯喜酒,一睹芳容。“李廷玉李大师到——!”

随着知客的高唱声,泥瓦匠大师李廷玉领着徒弟,挑着礼物进门了。“张惜墨张大师到——!”

随着知客的高唱声,画匠大师张惜墨领着徒弟,挑着礼物进门了。“朱翰林朱大师到——!”

随着知客的高唱声,笔墨匠大师朱翰林领着徒弟,挑着礼物进门了。“周金印周大师到——!”

随着知客的高唱声,篆刻匠大师周金印领着徒弟挑着礼物进门了。“王黉王大师到——!”

随着知客的高唱声,漆匠大师王黉领着徒弟,挑着礼物进门了。“郭翰功郭大师到——!”

随着知客的高唱声,石匠大师郭翰功领着徒弟,挑着礼物进门了。“刘金鼎刘大师到——!”

随着知客的高唱声,铸造匠大师刘金鼎领着徒弟,挑着礼物进门了。“陈洗尘陈大师到——!”

随着知客的高唱声,泥工匠大师陈洗尘领着徒弟,挑着礼物进门了。

“……”

知客一声接一声高唱,祝贺的人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

建文帝领着杨应能和叶希贤赶到蒯府门口,却被知客挡住了。“师父,蒯府今日大办红喜,不请和尚,你们还是到别处去吧!”知客想打发他们走。

杨应能念一声“阿弥陀佛”说:“施主,贫僧们已经饿了一顿,还是让我们进去吃碗斋饭吧!”“你们这群和尚,真不知时务,哪有操办婚事招待和尚的?”知客不耐烦地挥着手,“去去去!”

建文帝见知客不让进,只好说:“贫僧与你家‘蒯鲁班’是故交,请你通报一声!”

知客见这几位和尚赖着不走,脸一迈也不搭理他们,只顾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建文帝进不了门,又不好明说,正在进退两难,叶希贤在他耳边小声说:“皇上,听说蒯府背后有个角门,我们不妨从那里进去。”

建文帝说:“把门的要是还不让进呢?”

叶希贤说:“不会的。”他又凑到建文帝耳边嘀咕了几句,说得建文帝连连点头。他们离开了蒯府大门,沿着大街朝蒯府背后的角门绕去。不料,刚走不到百步,就被一队燕军拦住了去路。

这时太阳已经当顶,燕军也已控制了南京城,燕王朱棣却接到禀报,皇宫的大火扑灭后只找到一具女尸,建文帝不见了,传国玉玺也不见了。朱棣大为恼火,传令三军:“满城加强盘查,一定要抓住建文!”这一队燕军见三个和尚过来,感到奇怪,今日南京城兵荒马乱,和尚不在寺院躲着,跑到街上找死?“站住!”燕军头目喊一声,手一招几十名燕军呼啦围了上来。

建文帝右手立掌胸前,念一声佛:“阿弥陀佛!”从身上掏出度牒,让燕军检查。燕军头目看了度牒,又在他身上搜查一遍,没发现什么,就一挥手放他过去。接着一指杨应能:“你过来!”杨应能过来,他们检查一番,还是没发现什么,就又放他过去。轮到检查叶希贤了,建文帝忽然发现叶希贤身上那个黄缎子包袱,暗叫:“不好!”头上的汗刷地流了下来。那个黄缎子包袱里,包着传国玉玺呀,要是搜出来,可就不得了啦!叶希贤更是浑身颤抖,双腿灌铅似的挪不动步。“听到没?”燕军头目朝叶希贤吼叫,“快过来检查!”燕军头目见他仍然站着不动,就向手下士兵一挥手:“把他身上搜查一遍!”

几名燕军闻声扑了过去,就在他们伸手要抓那个黄缎子包袱的当口,一只黑黢黢的手抓住了包袱,轻轻一拽,包袱已经离开了叶希贤的胳膊,他扭头一看,一个披头散发,须髯如戟,满面污垢的叫花子,朝他咧嘴一笑,撒腿向前跑去。叶希贤情不自禁喊一声:“叫花子偷贫僧东西啦!”拔腿要追,却被几名燕军抓住进行搜查。

建文帝他们虽然没被燕军盘查住,却丢了传国玉玺,十分懊恼,不由急速向叫花子奔跑的方向追去。那个叫花子好像戏弄人似的,跑了一阵停住脚步,扭头向他们傻笑,傻笑一阵又跑。他们追快,他跑快;他们追慢,他跑慢。一直跑到蒯府背后的角门跟前,他们眼看就要追上,叫花子急了,扯起黄缎子包袱一扔,包袱飞过垣墙,落到蒯府后花园里。叫花子却飞也似的向前跑了。

建文帝庆幸玉玺没有被叫花子拿走,自己正好要进蒯府,就领着杨叶二臣,大步赶到蒯府角门,没想到角门紧闭,杨应能敲了一阵里面毫无动静,叶希贤把腿一拍:“嗨呀!我们忘了,今日蒯府操办婚事,守门的准是到前面忙去了。”

建文帝手拍角门,仰天长叹:“唉!难道天要灭朕!”

话音刚落,角门吱呀开了,门口出现一人,正是蒯福。

刚才,蒯福看着女儿女婿拜花堂,亲自领受一对新人向自己行叩拜大礼,忽然想起一事,趁新人入洞房的当口,急忙朝后花园走去。蒯福祖上十代单传,到他这一代才生了二子一女,虽然老伴早逝,可他就是不再续弦,不续弦也好,孩子们一走,他一个人无牵无挂正好尽忠。只是自己一死,孩子们对蒯家祖上就不清楚了,后代的排行也就乱了。想到后花园密室有一本蒯氏家谱,得赶快拿来交给长子蒯祥,以免马上婚宴一开,忙吃忙喝把这事给忘了。他走到密室门前,忽然一个黄亮亮的物件从天而降。他捡起来是个包袱,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里面包着一颗碗口大的玉印,玉印上面镂雕着盘龙提手,玉印正面雕刻着阳文篆字:“天命明德,表正万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啊呀,这是建文三年,使者从西域带回的一方大青玉,琢制的传国宝玺呀!蒯福肚里暗叫,如何会落到我的府上?前半晌,他听说皇宫火起,跑到后花园开阔处,果然看到皇宫方向浓烟冲天,看来建文帝以身殉国啦,越发坚定了他以死尽忠的决心。眼下,传国宝玺落到脚下,难道皇上没有投火自焚,难道皇上就在垣墙外边?他狐疑着向角门走去,正好建文帝拍门长叹。

建文帝这时顾不得隐瞒身份了,他一把抓住蒯福的手说:“蒯爱卿,救朕出城!”

蒯福一把将建文帝拉进门,又叫杨叶二人赶快进来,然后探首门外左右瞄瞄,迅疾把门关上闩好,领着建文帝三人进了密室。蒯福把宝玺供到桌上,又搬把椅子让建文帝坐下,就像小儿见了娘亲,匍匐到建文帝脚下,哭泣着说:“臣蒯福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建文帝开口就问:“蒯爱卿,你可知道南京城的鬼门何在?”

蒯福一怔,忽然想到皇上怎么变成了和尚?蒯福虽然没有做官,可由于建皇宫功高,太祖封了他个虚衔,每逢皇家大典,他也到场,见过几次皇上,细看面貌是皇上啊,又一想人有四相,世上相像的人很多,别人冒充也是有的,得细细查问一番。“皇上,鬼门倒有一个,不知皇上问鬼门何事?”蒯福仰头问,一边问,一边审视建文帝。“嗨呀,蒯爱卿!你快说鬼门在哪里,朕要从那里出去!”建文帝着急地说。

建文帝越急,蒯福越要盘问:“鬼门外是秦淮河,皇上从那里出去,如何能过河呀?”

建文帝见蒯福还跪着,连忙伸手扶起:“爱卿,朕是按照高皇指点,要从鬼门出去的。”“高皇帝指点?”蒯福还要询问,叶希贤连忙接过话,把太祖遗箧说了一遍,蒯福的疑团才烟消云散。他躬身一揖,正要说出鬼门在何处,突然,密室的大门响了起来。家丁边敲边喊:“老爷,老爷!谷王爷驾到!”

建文帝他们不由大吃一惊,脸色陡变,蒯福也有些慌乱,扭头问家丁:“谷王爷来贵干?”家丁说:“抬着礼物来贺喜。”蒯福松了口气,转身对建文帝说:“皇上,你们稍坐,臣去去就来!”

谷王朱橞,带着两名亲兵,坐在蒯府客厅用茶,一双眼珠子却骨碌乱转,目光左右扫射:“蒯大人呢,本王要喝你的喜酒,你却躲啦!”

蒯祥在跟前赔笑:“谷王爷,家父刚才出去净手,马上就来!”“净手也不要这多时辰嘛,分明在躲本王嘛!”朱橞正在叫嚷,蒯福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见一位戴翼善冠,穿盘领窄袖大红织金盘龙袍,抿着两撇黄胡子的人,正高跷二郎腿在吵吵嚷嚷,连忙躬身施礼:“在下不知谷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王爷海涵!”

朱橞捻着嘴角的黄胡子笑着说:“蒯大人,恭喜恭喜呀!本王听说你出嫁千金,特来喝碗喜酒,你却迟迟不见,本王还以为你真的躲避了呢!”

蒯福哈哈笑道:“谷王爷,在下接你还接不到呢,哪里还会躲避呢!”

朱橞嘿嘿一笑:“难说呀!听说皇上也在府上,本王特来接驾。蒯大人,请皇上出来吧!”

蒯福暗吃一惊,皇上刚来,如何会走漏风声,看来谷王朱橞是来者不善。蒯福不由暗暗叫苦。

第三章 三搜蒯府

谷王朱橞是奉命来蒯府搜查建文帝的。上午,燕王朱棣在金川门城楼上看见皇宫起火,即刻派人传令大将丘福,率领的一支劲旅,赶快扑灭皇宫大火,务必找到建文帝。丘福一路杀战,赶到皇宫,火势正猛。他指挥士兵好容易扑灭了大火,可昔日的富丽堂皇,此时早已化为灰烬。丘福连忙叫手下清理火场,只发现一具尸体,尸体已经烧得浑身焦黑,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是谁。丘福派人把烧焦的尸体抬到旁边,把来不及逃跑,被抓住的太监宫女,带来询问,他们一个个吓得筛糠打颤,说不出话来。丘福大怒,连鬓胡子根根炸开,拔出宝剑,吼一声如打雷一般:“再不说,老子宰了你们!”太监宫女们扑通跪下一片,一个个磕头求饶。

丘福哈哈大笑,合上宝剑:“你们会说话啦!”“你这样威逼,谁敢不说话!”一个铜钟般洪亮的声音,从丘福背后传来,丘福扭头一看,急忙过来施礼:“燕王,末将这厢有礼!”

朱棣笑着说:“丘将军,这些宫人平日养尊处优,哪见过这样的阵势,自然吓得说不出话来。”他过去叫跪着的宫人都起来,“本王问你们,这具尸体是谁?你们要具实禀报!”“是皇帝。”一些宫人说,“皇帝投火自焚了。”“不,是皇后。”一些宫人说,“我们看见皇后投火自焚。”

朱棣听了忧喜交加。喜的是,有人说建文帝死了。忧的是,建文帝没死,可就留下了心腹大患。他不动声色,叫丘福派人用黄缎子把尸体卷好,并嘱咐派人日夜守护,不得有误。朱棣分派一定,刚要走开,一名燕军头目领着一个官员来了。“臣吴清义,叩见燕王!”说着跪下匍匐在地。“吴卿见本王,有何贵干?”朱棣慢腾腾地问。

吴清义仰起头,左右瞅了瞅没言语。燕王会意,立即屏退左右。“燕王,臣有一件机密大事相告。”他膝行几步,到燕王面前小声说,“建文没死!他化装成和尚,跑到蒯府里去了。”

朱棣一惊:“哦!建文小儿没死,你如何知晓?”“建文化装逃跑的时候,我在场!”吴清义把建文帝削发为僧的事说了一遍,“臣以为,燕王马上发兵蒯府,一定可以生擒建文。晚了,他们就从鬼门跑了!”

朱棣半信半疑:“你说的可是实话?”“臣说的句句实言,”吴清义咬破中指,血指指天,发着血誓,“臣要有半句不实之词,天诛地灭!”

朱棣有些相信了,可他尚有疑问,看此人的穿戴和胸前的补服,不是个大官,怎么知道如此机密的大事?他笑笑说:“吴卿,你在朝官居几品?”

吴清义苦笑一声:“臣位卑职微,是礼部的给事中。”

朱棣越发生疑,一个小小给事中,如何能知道这等大事?吴清义似乎看出了朱棣的心事,连忙给朱棣磕个头:“燕王,臣不敢说半句假话!臣虽然官小,可臣确实在场。臣当时也想跟建文一块逃跑的,可建文不准。臣感到很失望,御史曾凤韶还撞柱而死,以效忠建文……”

话没说完,一名校尉跑来禀报:“启禀燕王,我们清理奉天殿,发现御史曾凤韶撞死金殿,还发现传国宝玺不见了。”

校尉的话印证了吴清义的话,朱棣确信无疑了。他打发走了校尉,问:“吴卿,你不是也效忠建文的么,怎么现在又来告密?”

吴清义又磕一个头:“臣虽然读书不多,可也晓得良禽择佳木,贤臣选明主的道理,建文屡战屡败,眼下大势已去,燕王您屡战屡胜,眼下王气正盛,臣自然要来效忠燕王了。”“你是以成败论英雄喽!”“自古就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嘛!”

朱棣哈哈大笑:“要是他日建文小儿东山再起,把本王打败了呢?你看本王还是明主么?”

吴清义答道:“还是明主!”

朱棣不解地笑着问:“为什么?”

吴清义嘴角闪出一丝阴笑:“建文不会用人,才有今日之败。臣乃两榜进士出身,不敢说才高八斗,却也满服经纶,才封了个给事中,七品官耳!因此,他即或胜了,也非明主。”

朱棣不笑了,瞪着大眼,上下扫视着吴清义,眼里射出的两道寒光,利刃似的洞穿了他的五脏六腑,射得他瑟瑟发抖。突然,朱棣大喊一声:“来呀!把这个无情无义,不忠不孝的东西,拉下去斩了!”

吴清义本来想以告密为阶梯,升官进爵,没想到惹来了杀身之祸。他抱屈地大叫:“燕王,臣冤枉啊!臣来禀报建文的下落,是对您的一片忠心啊,您不能杀臣,不能杀臣啊!”

应声赶来的大将丘福,听说吴清义禀报了建文的下落,连忙为他求情:“燕王,吴清义虽为建文旧臣,可他说出了建文的下落,也可以功折罪,您就免他一死吧!”

朱棣眼一翻:“胡说!建文明明投火自焚,刚才宫人们也都证实了,怎么还会活着进了蒯府!他分明是妖言惑众,陷害忠良,冒功领赏。要此等逆臣何用,拉下去,斩!”

吴清义至死也不明白,自己对燕王一片忠心,燕王却为什么要杀他?

朱棣杀了吴清义,急忙到奉天殿检查一番,果然御史曾凤韶脑浆涂地,传国宝玺不翼而飞。他连忙把谷王朱橞叫来,秘密吩咐:“快!带一支精兵,到蒯府把建文给我请来。”他把一个“请”字几乎咬出血来。

朱橞小眼一眯:“建文不是投火自焚了么,怎么会跑到了蒯府?”

朱棣小声说:“很可能逃进了蒯府。蒯福建皇宫有功,皇考御笔亲题‘蒯府’大匾,高悬大门,燕军士兵是不敢轻易进去的,正是一个躲藏的好去处。”他停了停,“不过,此事千万不可张扬!你去要悄悄把建文给我带来就是了。”

朱橞到了蒯府,见阖府上下张灯结彩,大办婚事,可蒯福却不见了,越发使他加深怀疑:八成蒯福接驾去了!因此,一见蒯福他就单刀直入,要见建文帝。“谷王爷,我今天一大早,就忙着为女儿办婚事,从没见过建文皇帝。”蒯福叫屈地说。“蒯大人,本王是奉燕王之命,来接驾的,你敢违抗!”朱橞眼里射出两道寒光,逼住蒯福。“谷王爷,在下不敢!”蒯福摇着头说,“可建文皇帝没在我这里,奈何!”“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朱橞嘿嘿一笑,“蒯大人,你不交出人来,本王可要搜喽!到时候,搜出建文可别怪本王翻脸不认人了!”

蒯福站了起来:“别,别,谷王爷!今日是小女的大喜之日,高朋满座,要是一搜查,嗨!谷王爷,在下求求你,高抬贵手,高抬贵手啊!”说着躬身一揖。

朱橞呵呵干笑两声:“蒯大人,你又不交人,你又不让搜,你叫本王如何交差呀!”

蒯福向大门外望了望,见大街上布满了燕军,明白建文帝到蒯府已经走漏风声了。看来不让搜查是不行了。可眼下女儿刚拜过花堂,前来贺喜的宾客正在饮宴,燕军要是进来搜查,势必乱成一团,蒯府日后如何在南京城立起门户?再说,建文帝正在密室躲着,燕军要是进去搜出来,误了大事,这还了得!他扑通跪到朱橞面前,哀求:“谷王爷,不是在下不让搜,实在是我家正在办喜事啊!是这,谷王爷,看在高皇帝为蒯府题字的份上,等宾客们赴罢喜宴再搜吧!”

朱橞拧着黄胡子,正在犹豫,蒯祥和蒯瑞过来跪下了,蒯祥哀求说:“谷王爷,蒯府平时接您就接不来,今天正要请您喝碗喜酒,您就高抬贵手答应吧!”

这时南京城内的几位著名工匠,也都过来讲情了。

石匠大师郭翰功大步迈到前面,朝朱橞躬身一揖,抖着连鬓胡须说:“谷王爷,看在高皇题匾的份上,你就高抬贵手,放蒯大师一马吧!”

画匠大师张惜墨拱着一双白皙的手,长揖过顶:“谷王爷,你这一搜,我们的喜酒可就喝不成喽!您抬抬贵手吧!”

书法大师朱翰林跑到朱橞面前一拱手:“谷王爷,你就让我们喝杯喜酒吧,在下喝醉了,一定给王爷写一幅龙飞凤舞的醉草!”

其他名匠大师也都一齐施礼求情:“谷王爷,你就开恩吧!”

朱橞想到这些著名工匠,在修建皇宫中都立过功,画匠大师张惜墨还给皇考画过像,书法大师朱翰林还给自己送过一幅墨宝,至今悬于客厅。看在皇考的份上和他们的面上,就在这喝他一顿喜酒吧,好在燕军把蒯府围得风水不透,谅建文小儿插翅难飞。他伸了个懒腰,向蒯氏父子说:“好吧,本王就喝你们一碗喜酒,都起来吧!”又扭头向亲兵头目吩咐,“去,叫士兵们都入席喝碗喜酒,你也来陪本王吧!”

蒯福擦擦头上的汗,起来吩咐蒯祥、蒯瑞:“你兄弟俩去招呼客人,为父陪谷王爷。”

蒯府的婚礼十分隆重,数百名赶来祝贺的宾客,熙熙攘攘,大厅里坐不下,又在院子里搭了的大凉棚,摆满八仙桌子。人们大吃大喝,猜枚划拳,热闹非常。

谷王朱橞被安排在一间典雅的小客厅。这间小客厅,是蒯氏父子精心布置出来的。客厅门口的那面墙一色隔栅,上面雕着花鸟虫鱼,梅鹿衔花,二龙戏珠,五福捧寿,八仙过海,那些人儿,鸟儿,兽儿,栩栩如生,活了一般。厅内陈设虽然简单,却十分典雅,墙壁粉得雪白,正中墙上悬挂着当代丹青大师张惜墨的“鲁班祖师”名画中堂,中堂两边是金陵大书法家朱翰林的墨宝对联:无规矩不成方圆;有曲直才为乾坤。

落款是朱翰林的号“金陵耕砚”,下面盖着金陵篆刻大师周金印刻制的两枚印章,一枚朱文“朱翰林印”,一枚白文“砚翁戏墨”。中堂对联下是一张紫檀八仙桌,四条桌腿呈弧线先凸后凹再直伸下去,乍看整个桌子就像灯笼安了腿。桌裙雕刻着“醉八仙”,一面两位仙人,醉态各异,活灵活现。八个方凳,和桌子的形状一模一样,简直就是按照桌子缩小的。加上漆得黑明墨亮,不用坐着吃饭,看着心里也舒坦。靠墙角放着一个紫檀花架,四条花架腿上雕刻着龙凤呈祥图案。花架上放着一盆醉海棠,花盆是江西景德镇官窑出的金青色开裂纹荷叶盆,一蓬海棠,油光水滑,叶面碧绿,叶背紫红,煞是逗人爱。朱橞正在目不转睛地欣赏那盆醉海棠,家丁开始上菜了。

第一道大菜,就是金陵名菜“碧湖荷趣”,在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盘中,盛着著名的南京板鸭,板鸭四周用鸽蛋制成荷花状摆了一圈,洒几片用菠菜叶制成的荷叶,勾以芡粉,使那荷叶鲜嫩,荷花水灵,托起盘中那肉红粉嫩,皮黄焦脆,香味袭人的板鸭,看着就令人眼馋。朱橞拈一筷子放到嘴里,马上赞不绝口。接着家丁又纷纷端上南京城内各种有名的菜肴,摆了满满一桌子,朱橞先用眼尝,再用口尝,随之笑逐颜开,露出满意神色。蒯福亲自作陪,和朱橞轮杯把盏,一杯接一杯畅饮,他俩直喝得脸呈桃色,眼窝噙水。蒯福本是著名工匠,长年累月泡酒缸,是南京城有名的海量。本想把朱橞喝倒,没想到朱橞也是酒海名将,越喝越来神儿。蒯福又喝了几杯,忽然想到不能再喝下去了,得设法把建文帝藏好,以免搜查出来坏了大事。他装着喝醉了,出去净手,急忙向后花园密室走去。朱橞不动声色,等蒯福出去,连忙向身边坐的那个亲兵头目使个眼色,示意他跟上蒯福。那个头目出去了一会,折转来在朱橞耳边嘀咕了几句,朱橞阴笑着连连点头。

蒯福安排好建文帝一行,刚进来入座,朱橞就嘿嘿一笑:“蒯大人,听说你在后花园建了座宅院,等会儿我们到那喝茶如何?”

蒯福赔着笑笑:“谷王爷赏光,那就请到陋室喝茶。”

朱橞打一个酒嗝,放下筷子,站起来:“走,打道后花园。”他又向亲兵头目示意,叫他带人跟去。朱橞带着一支精兵,进了后花园,就把那座密室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佯装观赏后花园美景,目光左右扫射。这座花园不算大,却修建得十分精美。园正中一座假山,多用太湖石垒就,假山旁一泓碧水,水中荷叶碧绿,荷花有红有白,白如冠玉,红如点丹。围着山水,栽种众多奇花异木,浓荫蔽日,重彩耀眼。盛夏入园,犹如走进一个彩色天地,清凉世界。朱橞看了一阵,忽然发现假山下面有不少空洞,他装着游玩,钻进了空洞,除了得到几丝凉气,一无所获。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他以为有人,眨眨眼细看,什么也没有。他从假山下面出来,直奔密室,他断定屋里藏着建文帝。

密室坐落在假山对面,荷池旁边,门前一片竹篁,大门上镶一块黑漆描金大匾,写着三个颜体大字:“宝艺斋”。进了大门,一正两厢围着一个天井,正房为九脊重檐歇山式,厢房为单檐大屋顶,屋檐斗拱错落,勾心斗角,室内金砖铺地,画栋雕梁,一排排书橱,竖满各类书籍,还有一张条几上面放着香表祭器,供着一尊木匠祖师鲁班的铜铸镏金像,旁边放着桌子椅子茶几,神案上香烟袅绕,满室馥郁。

朱橞在屋内左右看看,没发现异样,他又攀着楼梯上了二楼。二楼上,摆着一圈书橱,里面全是书籍和各种建筑图案,只在中间临窗处,支着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曲尺、圆规、竹笔、墨盒、白纸一类木匠用具。朱橞顺手翻看了几张图纸,就沿楼梯下来,又到左右厢房察看一番,他感到迷茫:难道建文不在蒯府,那个告密之人禀报不实,还是建文压根就没在这座房子里?他出来到别的屋里察看,也是不见建文的踪影。眼下只剩新郎新娘的洞房没有搜查了,难道建文帝藏在新房内?朱橞向蒯福笑笑:“蒯大人,能不能让本王到新房看看?”

蒯福深深一揖:“谷王爷,小女今日大喜,军爷们进去恐有不便吧!能否过了今日再查?”

朱橞嘴角咧咧暗笑,心虚了吧,肯定建文小儿藏在新房内,难怪蒯福中途退席,八成是把建文从密室转到了新房!他拧了一下黄胡子:“蒯大人,本王不进新房也可以,那就请新郎新娘出来,给我们敬杯喜酒喝吧!”说着向亲兵头目使了个眼色,亲兵头目心领神会出去了。就在这时,朱橞自觉眼前黑影一闪,倏忽不见。他不由心里发毛,今天真是活见鬼了,难道连碗喜酒也不让喝!

谷王爷要两位新人敬喜酒,蒯福自然无话可说,只好叫下人撤去吃了半拉的席面,重新上一席。这时亲兵头目回来了,在朱橞耳边嘀咕了一句,朱橞笑着入席了,他和蒯福,还有那名亲兵头目,坐了个三缺一。

新人出来了,果然是天姿国色,仙女下凡一般。她戴着金丝网缀翡翠凤凰珠宝流苏凤冠,彩练金玉坠霞帔,穿着大红锦绣团花婚服,滚金边的桃红珠络裙,半遮半掩脚蹬的红缎子扎金花绣鞋,点着碎步,轻摇玉肢,就像一朵鲜花飘了过来,把个谷王爷的眼睛看大了,合不拢了。那个亲兵头目更是牙咬嘴唇,忍着欲火。本来新人斟酒,都是新娘端酒盘,新郎执酒壶。可朱橞偏要改成新郎端盘,新娘执壶。新娘蒯雪梅,执壶给朱橞满上一杯,朱橞却忘了喝,他两只眼睛里像长出牙来,在人家新娘亮丽的脸蛋上啃了又啃,啃得雪梅脸子生疼,只好羞怯地说:“谷王爷,您喝呀!”这一声喊,甜脆柔嫩,如新莺初唱,乳燕呢喃,听得谷王爷浑身酥麻,连端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嘴拱着酒杯一气咂干。朱橞连咂三杯,雪梅转身给亲兵头目斟酒。那亲兵头目这时酒没沾唇已经醉了,他左眼眉骨上有一道刀伤,看到蒯雪梅露出的雪藕似的手脖,雪葱似的手指,此时伤疤充血,一片紫红,假意说:“不敢有劳蒯小姐,我自己来。”趁着接壶斟酒之机,抓住雪梅粉嫩柔软的手,狠狠捏了两捏。谷王朱橞看着心里陡生一股妒火,王奎,好小子!本王也只动眼,你竟敢动手!蒯福更是满面泼血,怒火中烧,只是当着谷王爷的面不好发着。没想到蒯雪梅不依了,她虽是女子,自幼由于受蒯福宠爱,因此见过世面,自感娇贵,哪里受得了这份欺辱,她乘亲兵头目王奎自己斟酒的当口,腾出手来,甩了他一耳光。打得王奎嘴一咧,正要发火,朱橞鼻子里哼一声,眼里射出两道红光,镇住了他。王奎面上忍气吞声,肚里却咬牙切齿,哼!一个小女子也敢当众打老子,等会搜出了建文,老子管叫你……忽然一名士兵跑来,在他耳边咕哝了一句,他颓然叹口气,没好气地说:“谷王爷,新房里没有搜到建文!”

蒯福暗吃一惊,谷王爷真是诡计多端,叫新人敬酒是假,搜查建文帝是真啊!可他敢怒不敢言,只装没听见。朱橞也无心喝酒了,嘿嘿笑两声:“蒯大人,打搅了,告辞!”

朱橞来到燕王朱棣的住处,朱棣正在大发雷霆:“对于建文旧臣不投降的,一律上奸臣榜,昭示天下,缉拿归案。对于投降的建文旧臣,也要认真审查,以免再发生拦马行刺之事!”

朱棣说的是刚才发生的事。他从皇宫回来的路上,突然有人大呼“燕王”,朱棣扭头见是御史连楹。“燕王,臣仰慕王爷久矣,今日特来归顺!”说着紧走几步,到了朱棣马前,跪下参拜。这是朱棣进城第一个来投诚的二品大员,他自然十分惬意,笑着说:“爱卿免礼!”刚要下马亲自扶他起来,不料连楹拔出佩剑,一跃而起,一剑刺向朱棣胸膛,幸亏朱棣身经百战,眼疾手快,身子一闪躲过剑锋,龙袍上当即划出一道口子。就在连楹收回佩剑再刺的当儿,朱棣拔出了宝剑,“当啷”接住佩剑,朱棣手下亲兵一拥而上,生擒了连楹。

朱棣怒斥连楹:“本王与你无冤无仇,以往还很器重你,你为何反而行刺本王?”

连楹大叫:“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我身为朝廷大臣,为何不能除你!”

朱棣大喝一声:“胡说!天下乃我皇考之天下,臣民乃我皇考之臣民。我身为燕王,遵皇考之命,起兵靖难,怎么是乱臣贼子!”

连楹哈哈大笑:“你打着靖难的旗号,行谋朝篡位之实,谁人不晓!”

朱棣恼羞成怒,吼道:“奸臣胆敢如此无礼!来呀,拉下去,斩!”

两名亲兵过来,把连楹拉到街边,喝令他跪下,然而他笔挺着身子就是不跪。朱棣火了,拍马过来喝问:“为何不跪?”

连楹仰天大叫:“本官乃朝廷重臣,只跪皇帝,不跪奸贼!”“本王叫你猖狂!”朱棣喝一声,一剑斩去了连楹的头颅。说也奇怪,连楹的尸身却笔直地站着,就是不倒。为此,朱棣心里耿耿于怀,建文这班旧臣,为何如此冥顽不化!看来对他们不得不防。他对手下将领布置毕,正好朱橞赶到。朱橞要跪下行大礼,被朱棣一把拉住:“都是自家兄弟,免了!”“大兄,小弟特来请罪!”朱橞说,“小弟把蒯府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就是不见建文小儿!”

朱棣有点不乐:“你就把人撤回来了?”“撤了,可是没撤完。”朱橞笑着说,“小弟怀疑建文就在蒯府,因此派了几名亲兵乔装打扮,在蒯府左右监视。”

朱棣忧虑道:“蒯府乃蒯福亲自改建,垣墙高大,在外面如何看得到里面?”

朱橞笑道:“大兄放心,小弟派的是几名武林高手,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朱棣脸上露出喜色:“好!一定要抓住建文,根除后患!”他下意识地朝蒯府的方向望了望。

蒯府惊恐一场,吃喜酒的宾客也无心久坐,纷纷告辞离去。蒯福才想起皇上,饿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他吩咐厨房做了几样美味佳肴,准备亲自给建文帝他们送去。可他探首大门外,左右瞄瞄,不由心里一咯噔,门外分明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晃悠,他明白这很可能是谷王爷派的暗探,只好挨到天煞黑,才到宝艺斋密室。他回身左右看看,忽然一个黑影一闪不见了,他在门口张望了一阵,没发现啥动静,以为是一只蝙蝠一类的夜游物,也就没在意下,进去回身闩好大门,又闩好正房的门,然后挪开那尊鲁班铜像,铜像背后是个机关,用手一拨,神案下的金砖哗啦开了,露出一个地道。他掌着一盏灯顺地道下去,七弯八拐来到一个大厅,大厅里灯明火亮,在一丈多高的拱穹顶上彩绘着日月星辰图案,周围三丈方圆,四壁彩绘着“八仙过海”、“瑶池庆宴”一类神仙故事。靠墙又是放着一围书橱,装的全是图纸。屋中间放着一张大桌子,也是放着白纸规矩一类木匠宝物。建文帝几位就围坐在桌边,面色木讷,真像几位打坐入定的高僧。

建文帝大半天没有吃饭,确实饿了。他第一次感到当老百姓的苦楚,民以食为天,老百姓最大的灾难是饥饿呀!他想到这几年的征战,要使多少老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加,深感不安呐,要是老天有眼,让他复国成功,他一定首先设法让老百姓吃碗饱饭。他正在闭目冥思,灯影一闪,蒯福进来了。“皇上,叫你们久等了。”蒯福又要大礼参拜,建文帝挥挥手,“免了,免了!爱卿,快把吃的拿来,朕饿坏了!”他吃着东西问,“爱卿,谷王他们走啦?”“皇上,谷王爷把蒯府搜了一遍,就带人走了。”蒯福边给建文帝他们斟酒边说,“看来他们一时不会再来,皇上不妨在这里多住几日,等外面风平浪静了再走不迟。”“不行,不行!此地不是久留之处。”建文帝喝着酒说,“谷王狡猾得很,说不定他明天还要来。最好,你今天晚上就送我们出鬼门。”“臣遵旨。”蒯福躬身一揖,“皇上,你们吃好喝好,臣出去安排一下,就送你们出去。”

蒯福出了宝艺斋,天已黑定,上弦月已经挂上了树梢,几点星星调皮地挤着眼睛,给这寂静的夜空,平添了一点生气。蒯福刚走出后花园,蒯祥迎面赶来:“爹,谷王爷又来啦!”蒯福不由大吃一惊,难道建文帝藏在密室又走漏风声了?想到刚才那个黑影,不禁头发一炸,坏了!说不定那个黑影是个暗探,都怪自己一时疏忽,进了密室忘了关闭机关,泄露了秘密!他急忙向蒯祥低声吩咐了几句,快步赶到前厅。

谷王朱橞已经等在那里了,刚才他得到暗探的禀报,说蒯府宝艺斋有个地下密室,就急忙带人赶了来。

蒯福紧走几步上去施礼,朱橞手一摆站起来:“免了,给本王带路,到宝艺斋接驾!”

蒯福哈哈一笑:“谷王爷真会说笑话,皇上到我的宝艺斋来干什么,再说王爷不是已经搜查过了么?”

朱橞也嘿嘿一笑:“蒯大人,不要欺蒙本王了。我问你,中午搜查宝艺斋,你为什么不叫搜查地下密室?”

蒯福心里一动,果然那个黑影是个暗探!他平静地说:“谷王爷,不是在下不让搜,实在是地下密室,放的尽是图纸一类木匠用具,没什么好看的。”

朱橞嘴角咧了两咧:“不光有图纸,恐怕还有皇上吧!走,带本王去看。”

蒯福大声说:“谷王爷,在下敢担保,地下密室确实只有图纸,别无他物,还是不要劳驾王爷了吧!”

朱橞不耐烦了:“少啰唆!走,打道宝艺斋!”

蒯福叫道:“谷王爷,地下密室实在只有图纸啊,还是不要搜吧!”

朱橞心里暗喜,果然建文小儿藏在地下密室,要不蒯福为何不叫去搜?他扭头喊一声:“来呀,把蒯福架起来,给本王带路!”两名亲兵闻声过来,架起蒯福前面走了。

一队士兵簇拥着朱橞到了宝艺斋。蒯福被迫打开机关,领着他们下到地下密室,里面除了书橱图纸,连个人毛也没有。“谷王爷,在下就说地下密室只有图纸吧。”蒯福笑着说,“不是在下不让王爷来看,实在是这些都是建造皇宫用的图纸,乃我大明朝的宝物,要保护好呢!”

朱橞又扑了个空,心中十分懊恼,他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他走了两步突然站住,分明闻到一股酒气,不由鼻子抽搐了几下,哈哈大笑:“好你个蒯木匠,胆敢哄骗本王!你说这里只有图纸,为何冒出酒气!”

蒯福一时惊慌语塞,不过他马上镇定下来:“谷王爷,你忘了这些图纸,很少见阳光,不洒些白酒,会发霉的!”

朱橞疑疑惑惑出了密室,不放心又把上面搜了一遍,出了宝艺斋肚里一直打鼓,虽然没搜出建文,可蒯福的行迹确是令人生疑,不行,得再搜一遍蒯府。于是,他传令挨室搜查。蒯福坐在小客厅陪朱橞,他表面上镇定自若,心里可就七上八下了。亲兵头目王奎领着兵丁,把蒯府的大小屋子挨个搜查一遍,仍然没见建文帝踪影,眼下只剩新房没搜了。难道建文他们藏在新房里?王奎狐疑着,亲自领着几名士兵,向新房奔去。一名士兵说:“那是新媳妇的洞房啊!”王奎大吼:“洞房也要搜!”

新人洞房里,紧张得能听见人们的心跳。刚才,蒯祥遵照父亲的吩咐,把建文帝一行换去衣服装扮成家丁,引到新房内,想到中午谷王爷已经搜了新房,晚上就不会再搜了,因此就想出了这一招。王奎的吼声使屋里的人大吃一惊。建文帝汗流满面,肚里暗叫:“天灭我也!”程济、叶希贤、杨应能和几个服侍的家丁,更是大气不敢出,新郎唐人龙也有点沉不住气了。倒是新娘蒯雪梅急中生智,在唐人龙耳边嘀咕了几句,唐人龙咬住她的耳朵小声嗔道:“亏你想得出!”

新房门外,王奎刚跑过来,忽然听到房内传出闹房的笑语喧哗之声。“我先出一幅对子啊,”一个火亮的声音,“上联是:人上人打起精神做人;下联是:物中物放开肚量容物。新郎倌说上联,新娘子说下联。”“说呀!”人们跟着起哄,“不说,新郎新娘就当着大家的面亲嘴,哈哈哈哈!”“我说,人上人打起精神做人。”是新郎倌不好意思的吞吐声。“轮到新娘子啦,快说呀,不说就亲嘴!”又是人们的哄笑声。“我,我,说。物中,物,放开,肚,量容,物。”是新娘子羞羞答答的声音。“不行,要说连贯!不能断断续续。”人们吆喝着。“算啦,算啦,换一个!这杯酒新郎新娘,不准用手,一人用嘴衔一边喝干!”是一个沙哑的声音。“不用手端,怎么喝呀!”是新娘子忸怩的声音。“你俩用嘴衔着喝呀!”跟着又是一阵哄笑。“不,我不!”又是新娘子害羞的声音。“不喝,那就亲嘴吧!”人们笑着说。“好吧,我俩喝。”新郎倌说话了。“当啷!”酒杯落地,把门外的王奎吓了一跳。“不行,得重新喝!”人们又是叫着笑着。“算啦!酒杯容易落地,我换个不落地的。”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新郎新娘要同时用嘴啃,一人一口只准啃一点,直到把这个鸡蛋啃完。”“这大一点个鸡蛋,我俩怎么啃得住呀!”新娘子的声音羞涩中含着为难。“这就是你俩的事了,不啃就亲嘴,哈哈哈哈!”一人笑引来众人笑。“好吧,我俩遵命。”新娘子娇滴滴的声音。

接着,屋内传出一阵接一阵的哄笑声。

王奎实在耐不住性了,可又不敢轻易而入。他走到那个高窗户下,踮起脚尖,用舌头把窗纸舔开一个洞,一只眼睛贴着洞口向里瞄,一瞄,他也笑了。

洞房内的神案上,点燃一对大红蜡烛,红光闪闪,满屋通明。一屋子人老老少少,胖胖瘦瘦,嘻嘻哈哈。不知是热的,还是闹的,个个油汗满面。一名瘦个子,用一根红线穿着一个鸡蛋,拎起来高悬在新郎新娘之间。那鸡蛋已经剥了壳,光华玉润,新郎新娘两张嘴巴伸过去,却怎么也啃不住鸡蛋,倒是拱得鸡蛋在空中左右晃荡。一个胖子叫一声:“皇……”一个“上”字没吐出口,瘦个子身子一战,射了胖子一眼,胖子吓得舌头一伸,急忙改口:“黄瘦子,你真会玩。你想叫新郎倌和新媳妇,彻夜不睡呀!”说得闹房的人们哈哈大笑。就连在窗户下偷看的王奎,也忍不住扑哧一声。新娘子马上厉声喊:“谁!”

王奎头一缩不看了,站到洞房窗口下犹豫不决了。中午他调戏蒯雪梅吃了亏,这阵儿,人家新婚之夜,正在闹房贪欢,自己闯进去更要吃亏。他不犹豫了,转身回小客厅复命。跟随王奎听房凑热闹的士兵,也咧嘴笑着离开。朱橞没有搜到建文,一肚子不高兴带人走了。

蒯福把朱橞他们送出大门,急忙回来到了女儿的新房,不由长叹一声,眼圈红了。为了使皇上躲过谷王搜查,自己对不起女儿啊!他正在自责,新房的门开了。建文帝一行出来了,女儿女婿也出来了。

蒯福连忙过去施礼:“皇上,您受惊了!”

建文帝拦住蒯福:“蒯爱卿,你救驾有功,请受朕一拜!”

蒯福连忙拦住:“使不得,折杀老臣了!”他转身对女儿说,“雪梅,你们进屋歇息吧,爹对不起你们啦!”说着泪如雨下。

雪梅哭喊一声:“爹!”扑到蒯福怀里委屈得哭起来。

建文帝叹一声:“唉,都怪朕啦!朕不会忘记你们的护驾大功,有朝一日复国中兴,一定对你们大加封赏!”

蒯福引建文帝到小客厅喝茶,建文帝说:“不必啦,得趁谷王回去的当口赶快走。当心他又折转来!”蒯福连忙吩咐蒯祥,把建文帝带的传国玉玺和行李收拾好。然后领着他们从后花园走到后门,他轻轻拉开门栓,坏啦!门外沿着垣墙,撒开一溜黑影,传来隐隐话语:“不知哪个鸟人,出的坏主意,害的爷们站墙根!”“听说要捉拿四个和尚,不知这四个和尚犯了啥法?”“管他呢,叫你捉拿,你就捉拿,说不定拿住和尚还有赏呢!”“……”蒯福只好把门重新关好闩上,建文帝无可奈何地低声哀叹:“谷王果然留了一手,看来他还会来搜哇!”

建文帝言中了。谷王朱橞回去就感到后悔,听说王奎竟然没搜新房,更是懊恼不已。他正要发作,一名侍者进来禀报:“燕王派人来请王爷去。”

燕王请朱橞前去议事,朱橞想到一定与建文有关,心里就有点忐忑不安。“大兄,何事召见?”朱橞心里惴惴地问。“十九弟,建文小儿搜查出来没有?”朱棣笑着问。“大兄,是这,小弟,特来晋见禀报。”朱橞吞吞吐吐说。“十九弟,不是你晋见,而是我召见。”朱棣哈哈大笑,“不是我派人去传,你恐怕早已进入梦乡了吧!”

朱橞愕然,听朱棣接着训斥:“身为朝廷重臣,办事要慎重认真,有始有终。为何不来禀报,就擅自回家安歇?”朱橞立时感到脊梁冷飕飕的,忽然想到他一进蒯府,就感到有个影子在他左右晃悠,他明白朱棣已经派人在暗暗监视自己,否则他如何知道自己从蒯府出来就回家了呢?“大兄,你有所不知。”朱橞脑瓜灵活,连忙辩解,“我手下有个亲兵头目……”“是不是那个校尉王奎?”朱棣不动声色地问,“他竟然对新郎新娘的洞房没有搜查?”

朱橞一惊,大兄知道如此详细,可见他派去的暗中监视之人厉害!不过朱橞也非等闲之辈,他小眼一眯笑了:“大兄真是料事如神啦!刚才,小弟正要审问那个王奎,是不是一个私通建文的内奸,你就传我来了。”

朱棣脸上似笑非笑:“好哇,对这样的奸贼就要严惩。听说这个王奎,还违犯军纪,调戏新娘,可有此事?”

朱橞脑袋嗡的一声,像要炸了,大兄连这事也了如指掌啊!他有些惶恐起来:“大,大兄,确有此事,小弟正要追究,以正军纪!”

朱棣脸一沉,眼里射出两道寒光:“十九弟,王奎犯事,你难辞其咎哇!你身为皇子,又是朝廷重臣,理应做出表率,威镇下属,可你居然在蒯府吃喝,还在新娘面前露出丑态,成何体统!”

朱橞此时已是大汗淋漓,扑通跪到朱棣面前:“大兄,小弟知罪,小弟一定痛改前非!”“起来吧,往后谨慎行事就是了。”朱棣哈哈一笑,“你我兄弟,不能为一名小卒伤了和气。明天五更,为兄亲自到蒯府搜查,我料建文小儿,尚窝藏在蒯府。一定要将他捉获,根绝后患!”

启明星升上钟山,朱棣就起来了,朱橞已经带着人马在门外恭候。“十九弟,今日就不劳你的人马了。”朱棣说,“除了你跟我去,其余的人叫他们回去吧。”“大兄,去搜蒯府不带兵丁?”朱橞有些茫然。“不带兵丁如何搜查?”“人呢?”

朱棣一阵大笑:“我的人马昨晚就把蒯府团团围住了。”他们赶到蒯府,果然蒯府垣墙外面,撒开一层兵丁,紧紧围住了蒯府。朱橞暗暗佩服他的四哥,难怪他八百壮士起事,竟然夺得了天下!朱棣向身边的亲兵吩咐了几句,亲兵过去,霎时抽来一支人马。

蒯府在兵丁的擂门声中,大门洞开。接着是士兵们的大声吆喝:“燕王驾到——!”

蒯福跌跌撞撞跑到朱棣面前,躬身施礼:“蒯府主事领工部侍郎衔蒯福,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听着心里一沉,本王早已年届不惑,皇考早已登仙,建文小儿也已在逃,还呼本王为殿下,何也?他肚里窝火,脸上却笑着:“蒯大人免礼!”

蒯福又向朱橞施礼,然后引着他们到了大厅,这里灯明火亮,如同白昼。朱棣和朱橞坐下,蒯福又重新施礼,蒯祥、蒯瑞也过来施礼。朱棣见蒯祥、蒯瑞年纪不大,却都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心里十分见爱。这时蒯府家丁端上茶来,朱棣呷一口,慢慢说:“蒯大人,听说令嫒出嫁,本王特来祝贺。”

蒯福连忙又是一揖:“小女出嫁,区区小事,敢劳燕王殿下大驾!”“哎!婚嫁乃终身大事,不可小视!”朱棣爽朗地笑着,“不过,贺礼不是金银财宝,却比金银财宝贵重。”他向门外一挥手,“抬上来!”早有两名士兵抬着一个红木匣子,放到桌上,打开盖子。

朱棣指着木匣说:“蒯大人,请过目!”

蒯福过来一看,吓了一跳。匣子里分明装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蒯大人,你仔细看看,是不是那个调戏令嫒的奸贼?”朱棣望着蒯福说。“是,是,就是那个亲兵头目!”蒯福点头认定。

蒯祥、蒯瑞也过来看,果然是那个头目,他左眼眉骨上还有一道刀伤。“本王进城,严令三军,以民之父母为父母,以民之兄弟为兄弟,以民之姐妹为姐妹,不准骚扰,更不准欺辱,谁敢违抗,定斩不饶!”朱棣霍然站起,“可他竟然调戏蒯小姐,败坏军纪,理当军法从事,特请蒯大人见谅!”

蒯福心中一动,肚里慨叹:按说,燕王以民为本,军纪严明,是个治理天下的明主,可惜呀,他不是高皇的长子长孙,奈何!

蒯祥、蒯瑞心头一热,不禁对朱棣油然而生敬意。他俩看看燕王,果然龙隼凤目,面如满月,耳似元宝,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是一位主神器的明主。

朱棣挥挥手,叫士兵把王奎的人头拿下去,又一招手:“抬上来!”这回是两名士兵抬着一口大箱子,打开是一对碧玉手镯,一对金丝凤钗,还有景德镇官窑青花瓷瓶一对,铜铸镏金狮子一对。

蒯福连忙过来施礼:“燕王,如此重礼,在下如何敢受哇!”

朱棣笑着说:“令嫒大喜,区区薄礼算不得什么,还望蒯大人笑纳。”

蒯福只好吩咐家丁抬进内室。再看朱棣依然笑着:“蒯大人,本王今日一来贺喜,二来还有一事,接驾回宫。请蒯大人见谅。”

蒯福心里打起鼓来,不过他脸上很平静:“燕王,今日是小女大喜之日,接待宾客上千,确是没见皇上,不信请问谷王爷,他对蒯府已经搜查了两次。”

朱橞脸一寒,黄胡子抖了两抖,肚里骂道:蒯福老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就老老实实把建文小儿交出来罢了,提本王干什么!他忍不住说:“蒯大人,大兄说得明白,你快把建文交出来吧!”

蒯福说:“皇上没在蒯府,在下怎么把他交出来?”

朱橞说:“蒯大人,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兄是先礼后兵,你不交出建文,我们可要搜查喽!”

蒯福说:“蒯府实在没有皇上,不信,只好请搜了。”

朱棣没有说话,把手一挥,带来的士兵呼啦一下子拥进蒯府。朱橞要以功补过,就亲自带着兵丁,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了个遍,没有搜到建文,又带着兵丁到宝艺斋密室搜查一遍,还是没有搜到建文。朱棣十分恼火,明明建文小儿窝藏在蒯府,为何搜不出来呢?本王兴师动众,在人家大喜之日进府搜查,没有结果,如何下台!正在这时,一名士兵跑进来禀报:“启禀燕王,建文跑啦!”

朱棣一惊:“在哪里?”

士兵说:“已经沿着秦淮河,出了南京城!”

朱棣一跃而起,喝令:“追!”

第四章 血书金殿

本来,蒯府被燕军围得风水不透,建文帝就是插翅也难飞走。眼下却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南京城,莫说朱棣,就是朱橞,也感到奇怪!围困蒯府的燕军头目,虽然猜到建文帝逃脱的原因,可他不敢直言,只在肚里暗暗咒骂昨夜那两群叫花子!

燕军入城这天,南京城家家关门闭户,麇集在南京城的乞丐们遂之遭殃。他们没有讨饭的地方,从中午到晚上已经饿了两顿。夫子庙和钟鼓楼两处的乞丐最多,每处不少于两百号人,被称为南京城南北两大“丐国”。夫子庙的丐王,孤儿出身,没名没姓,小名二混子,自幼聪明伶俐,长大继承了老丐王的衣钵,想到自己的地盘在秦淮河一带,虽是丐王,也算龙子龙孙,因此给自己取名秦淮龙。这阵儿,他穿着飘飘然的玄色纺绸衫子,摇着玄色描金纸扇,活脱脱一名秦淮霸爷,正冲着空手而回的一群乞丐,在大发雷霆:“娘的,无用的东西!”他又冲着饿得东倒西歪,靠在墙根上哼哼叽叽的老弱病残,黄毛小儿,大吼大叫:“都给老子闭嘴!”骂毕吼毕,扭头喊着一名丐王妃的诨号:“嫩豆花,把衣钵找出来,给老子更衣!”

嫩豆花长的不算标致,可她浑身白嫩,夏天她只穿背心短裤,露出一身动蠕蠕的白肉,一走三颤,深得丐王秦淮龙的恩宠。其他几名丐王妃为着争宠,也都扭捏着身子过来说:“哟!大王,这大热天,还用您亲自出马?热坏了身子怎么办呀!”

秦淮龙大眼珠子一吊:“老子出马给他们看看,南京城的三老四少,哪个敢不打发!”

丐王后风摆柳似的摇了过来:“大王,何必给下人斗气。他们讨不来吃食,他们挨饿,您何必动怒,自伤身子!”

秦淮龙哈哈一笑:“王后,老子的臣民挨饿,老子的心能安么!老子出马,给他们做个榜样,看哪个往后还敢偷懒!”

嫩豆花把丐王衣钵拿出来了。丐王衣是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百衲衣,十分破旧肮脏;丐王钵是一个豁了半边的铜碗,早已绿锈斑斑,据说此二物为南宋时丐王所留,距今已有二百余年了,堪称丐国两件宝物,被称为“宝衣”、“宝碗”。丐王每次率众乞讨,必须身穿宝衣,手持宝碗。嫩豆花把宝衣宝碗给丐王换上,霎时秦淮龙便由一个威威赫赫的秦淮霸爷,变成了一个可怜兮兮的乞丐。嫩豆花看着扑哧一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大王,听说今是燕军入城,家家关门呐,就是您亲自出马,找谁讨哇?”

秦淮龙一愣:“哦!咋不早说!”这些天,他也听说燕军要攻城,没想到这快就进来了。燕军进城,兵荒马乱,如何乞讨!他把宝碗一放,拿过扇子使劲扇起来。可是刚才自己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得回来?他正在进退两难,忽然黑影一闪,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脏烂的人到了面前,手里拿着一个馒头正在吃。“邋遢张,是你呀!”秦淮龙笑着说。

邋遢张,叫什么名字,秦淮龙并不知道,只晓得他姓张,浑身肮脏邋遢,经常出入乞丐王国,因此两人成了朋友。邋遢张见秦淮龙这身打扮,问:“丐王,你要亲自出马呀?”没等秦淮龙回答,他哈哈笑一阵,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秦淮龙:“丐王要是饿了,将就着吃罢!告诉你,街上是没地方讨的!”

秦淮龙笑了:“街上没处讨,你的馒头是哪来的?”

邋遢张笑着说:“要吃我这馒头么,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秦淮龙大眼珠子又吊出来了:“邋遢张,你少给老子打哑谜,快说怎么才能吃到这馒头?”

邋遢张说:“你没听说今天是‘蒯鲁班’选的黄道吉日,为女儿大办婚事?”

秦淮龙说:“今天燕军进城,他还敢办喜事!”

邋遢张说:“男婚女嫁乃终身大事,选定的黄道吉日,如何能更改?本来,‘蒯鲁班’要接南京城里的三教九流去捧场热闹的,可有几名士兵多事,怕三教九流扰乱秩序,把住大门不让进,惹得大家吃不成酒席不说,婚事办得冷冷清清,‘蒯鲁班’也不乐意。你们要是有胆量冲进去,不光可以吃喝,‘蒯鲁班’也会感谢的。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福分了。”

一席话说得秦淮龙心里痒起来,娘的!人家“蒯鲁班”办喜事,与你当兵的何干,还挡着不让老子们进去吃喝。不行,老虎拉车,老子才不服这一套!他扔了扇子,掂起宝碗喊:“小的们,都跟老子去吃酒席啊!”领着一两百号叫花子,吵吵嚷嚷向乌衣巷的蒯府奔去。

邋遢张望着丐王领着乞丐去了,一闪身没入夜色之中,不一会儿到了钟鼓楼。麇集在钟鼓楼的乞丐也不下两百号,丐王姓千,名叫千家喜,年届古稀,须发皆白,也是邋遢张的故交老友,正在为今日挨饿懊恼,听邋遢张说蒯福嫁女,大办宴席,马上坐着滑竿,叫乞丐们抬着,直奔蒯府。不过,他遵照邋遢张的意思,不走大门和秦淮龙相争,而是奔了后面的角门。

蒯府大门上,忽然涌来两百名叫花子,闹着要进去吃喝,自然和把门的士兵发生争执。他们把枪一横,拦着乞丐不让进。乞丐们也不是好惹的,一声呼哨蜂拥而来。把大门的亲兵头目见人少拦不住,急忙抽调围垣墙的兵丁来支援。大门上的叫花子还没挡住,忽然后面角门又涌来一群叫花子。包围蒯府的兵丁顾前难顾后,急得来回奔跑。

蒯福正在为建文帝他们出不去着急,蓦然听到外面吵吵闹闹,乱成一片。细看,原来是叫花子和燕军闹成一团。一想趁乱出去的机会来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到宝艺斋密室向建文帝禀报,建文帝也认为此时正是出去的天赐良机。蒯福找来几套家丁的破旧衣服,给建文帝他们换上,悄然出了角门。趁乱向鬼门走去。忽然一个黑影拦住去路,嘿嘿一笑:“建文皇帝,在下特来接驾,跟我走吧!”

建文帝一惊:“你是什么人,胆敢无礼!”“在下刘示伏,燕王手下当差!”黑影头一仰,弦月的光亮照到他脸上,从他那眍髅的凹眼睛里,射出两道凶光。

建文帝把戴的凉帽摘掉,露出和尚的光头,念一声佛:“阿弥陀佛!贫僧化缘路过此地,并不知道什么建文皇帝。施主,你看错人了。”“不要在我面前演戏了!”刘示伏冷笑一声,“走吧,否则别怪在下不客气!”他说着把宝刀拔出半截,又合上。

程济对身边的叶希贤耳语了两句,叶希贤突然拉起建文帝就跑,刘示伏要追,被程济和杨应能拦住。刘示伏也不和他俩计较,身子一闪,箭一样射到建文帝面前了。他拔出宝刀,逼住建文帝:“走!”

正在危急之时,刘示伏的手腕一阵剧烈抖动,宝刀当啷落地,人也跟着倒下了。一个黑影旋风一般刮了过来。建文帝愣住了:“你,什么人!”

黑影背对着建文帝,低声说:“休要多问,快走!”说着一闪不见了。

蒯福他们顾不得多想,拉起建文帝向前跑去。

秦淮河本是南京南面的护城河,有一段河流分叉进入城内,入口处的城门,早先就叫鬼门。蒯福他们赶到鬼门,弦月已经西斜,天交四鼓,眼看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可这隔山容易隔水难,如何过得了秦淮河?正在为难,月光下忽然闪出一叶扁舟,划到岸边,从船上跳下一位道人,向建文帝施礼:“臣神乐观道士王升,特来接驾!”

建文帝趁着月光,看这王升个子不高,举止飘逸,果有仙风。不过,王升如何知道朕要到此,莫非又是燕逆派来的奸细?他正在狐疑,王升笑道:“今晚,武当张三丰仙师,前来吩咐贫道,准备小船迎接圣驾,果然圣上驾到!”

王升提到张三丰仙师,建文帝放心了。他小时候常听高皇讲起张三丰,说张三丰仙师是武当道门一代宗师,很想见上一面,可惜派人明察暗访多年,也未见到张仙师。没想到仙师却在暗中保护自己,他忽然想到,刚才那位在危急关头救他脱离虎口的,说不定就是张三丰仙师。他自言自语说:“哦,是他,是他!”不知不觉上了小船。

蒯福在河岸扑通朝建文帝跪下叩拜:“皇上保重。吾皇万岁,万万岁!”

建文帝向蒯福挥挥手:“蒯爱卿,回去吧!”

蒯福又向建文帝磕一个头,哭喊:“皇上,不知何时我们君臣才能相会!”

建文帝也哭着说:“爱卿保重,朕一定会回去的!”

建文帝和蒯福洒泪而别,由道士用船接出城外,到了神乐观,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按察使王良、钦天监王之臣、太监周恕、徐王府宾辅史彬一行十余人,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他们一见建文帝连忙倒身下拜,山呼万岁。建文帝急忙把他们拉起来,吩咐:“朕既然以出家人身份逃难,往后就不要再行君臣大礼了,见面当以师父相称,以免走漏风声。”大家望着削发为僧的皇上,不觉落下泪来。都要跟着建文,复国中兴。兵部侍郎廖平说:“大家愿意跟着师父固然好,可是人多行走不便。师父身边留下三五人做护卫就够了,其余的人遥为应援,以待时机。”大家当下议定,由杨应能、叶希贤、程济三人,日夜跟随建文帝左右。杨、叶二人已是和尚,程济打扮成道人。其余的人分散各地,或为建文运送衣食,或做建文耳目,或为建文安排寓所。安排毕,建文不敢久留,带着叶希贤三人,出了神乐观,直奔长江渡口码头燕子矶。

燕子矶是一座十余丈高的小山,北临长江,南靠京畿,三面环水,矶石嵯峨,峭岩绝壁斜屹江上,活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矫燕。建文一行赶到燕子矶,天已大亮。前面出现三位衣着华丽的青年,往渡口蹒跚走去,他们大概走的时间长了,一个个瘸腿拐脚。有位公子还蹲下揉揉脚,下意识地扭头朝后望望,正和建文迎面相对。建文一怔,此人面相好熟!那公子也是一怔,随即摇摇头扭过脸去。建文也摇摇头,正要沿着石梯磴道,下到江边乘船,蓦见一支人马呼啸而来。他明白燕逆的追兵来了,顿时脸色苍白,大汗淋漓。面临前有大江,后有追兵的险境,叶希贤、杨应能也大惊失色。程济忽然急中生智,低声说:“走!进观音阁。”

观音阁坐落在燕子矶西南山上,阁后绝壁上,有唐朝丹青大师吴道子绘的观音阁像,因而得名。阁旁的绝壁上,悬着一丈余长的铁链子,传为开国功臣刘伯温系舟之处。阁旁的平坛,相传为马皇后当年的梳妆台。如今,逝水东流,人去台空,太皇太后安在,开国元勋安在?建文触景生情,不觉眼圈红润,跟着程济进了观音阁。观音阁主持是一位老尼姑,看到进来的三僧一道,气宇不凡,连忙叫徒儿看座沏茶。程济摆摆手:“师父,金陵胜迹,名扬天下。贫道和几位师父慕名而来,趁着天道晴和,先观光一下。”老尼姑听说他们是外地云游来的僧道,就唤徒儿:“慧灵!”随着声音,佛堂的香幛一挑,闪出一位仙女般的小尼姑来。建文觉得十分面熟,不由瞅了瞅小尼姑。小尼姑也瞅了瞅建文,眼里分明沁出两朵清亮。“慧灵,领几位师父先去游览。”老尼姑吩咐小尼姑。“哎!”小尼姑应一声,轻盈地出了观音阁。

建文他们游山玩水是假,躲避燕军是真,哪有心思看这大江烟波,峭崖画阁,一双双眼睛东张西望,寻找藏身之地。慧灵明白他们的用意,就给他们讲,燕子矶这里有三个岩洞,是江南一绝,不可不游。听说游岩洞,正中建文几位的下怀。

三洞之首叫头台洞,洞口正中建一座佛殿,殿后石笋耸立,一眼能望见山洞窍穴通幽。建文他们顾不得观光览胜,几步跨进洞去,外面便吼声四起,有人大喊:“过细搜查呀,别叫建文皇帝跑啦!”听声音正是昨夜拦路的燕军刘示伏。建文一行沿着曲曲弯弯的山洞爬上山顶,出口处横着一块巨石,刻着一个“寿”字,为太祖高皇所书,笔力雄健,剑拔弩张。见字如见人,建文想到自己辜负了高皇重托,不由两行泪水,涌出眼眶。他们趴到寿字巨石上,遥看山下燕军来来往往,那个眍髅凹眼睛的刘示伏领着兵丁,居然进了山洞。建文几位立时头上冒汗,急忙沿着树丛向二台洞走去。为了躲避燕军搜查,他们在二台洞没敢停留,就直奔三台洞。

三台洞有三层,分为上洞、中洞、下洞。建文他们叫慧灵领着先游下洞,洞中涌出一眼泉水,慧灵说,此泉叫龙泉,泡茶醇香可口。建文一听,真想喝茶,无奈身为流亡皇帝,逃命要紧,忍着吧!这时忽然洞中一片明亮,洞顶出现一个太阳,碟子大小,吓了大家一跳。慧灵笑着说,龙泉水池上的半山腰,有一眼圆洞,正午时刻,阳光可以从岩洞直射到水池上,显出碟子大小一个太阳来。因此,这里叫“小有天”,又叫“泉池碟天”。程济仰头望着那碟子大一轮光华四射的太阳,面露喜色,向建文躬身一揖:“师父,吉兆!”

建文望着洞中碧泉水涌,阳光灿烂,不觉心情神爽,问:“有何吉兆?”

程济笑着说:“师父,深洞见太阳,预示我们重见天日有望矣!”

慧灵生得亮丽,人也聪明,笑着问:“诸位师父,你们已经脱离红尘,还有什么灾难?”

程济急忙说:“贫道一句戏言,没什么灾难?”

慧灵嘴一嘟哝:“骗人!外面那么多兵丁搜查,你们又慌慌张张,急急忙忙,走这个洞穿那个洞,全不像观光的,倒像是来东躲西藏的。我敢说,建文皇帝就在你们中间!”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住了文弱、年轻、风流、倜傥的建文帝。

建文他们的脸色霎时大变。这时,洞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这里有洞,刚才几个人钻进去了!”接着是刘示伏的吼声:“你们几个把住洞口,其余跟我进去搜!”

眼看建文帝被堵到洞中,无处逃生,程济只好向慧灵说:“小师父,不瞒你说,我们正是建文皇帝一行,请你搭救!”

慧灵走到建文帝跟前,手掌朝胸前一竖:“阿弥陀佛!皇上,你受惊了。”

建文帝惊慌地说:“小师父,燕军已经进洞搜查,如何是好!”

慧灵微微一笑:“你们跟我来。”

说来奇怪!刘示伏领着燕军,把三台洞的下洞、中洞、上洞,仔细搜了一遍,哪见建文他们的影子?一直挨到天黑,只好回去复命。

刘示伏万万没想到,三台洞的上洞洞顶有个出口,出口上面建一座玉皇阁,旁边还建了座望江楼。兵荒马乱之年,燕子矶的僧人曾上玉皇阁避难。因此,在出口处修了个机关,用一块大石板封住洞口。慧灵领着建文一行到了洞口,一拨机关,洞口开了,他们上到玉皇阁内,又一拨机关,洞口又封了。建文帝沿着玉皇阁登上望江楼,浩淼的大江,江上的滚滚波涛,点点白帆,尽收眼底。他不禁望江兴叹,吟诗一首:成败天定空悲号,虎踞龙盘一梦销。何时泥马重飞渡,袈裟再换衮龙袍。

就在建文吟诗的时候,朱棣正在中军大帐懊恼,昨天扑灭了皇宫大火,仅得一具焦尸,捡到一个三岁小儿。宫中太监认得,是建文的小儿子文圭。建文七岁的长子、已被立为太皇子的文奎呢?朱棣明白,文奎逃跑了,连七岁的小儿尚且外逃,建文就更不用说了。果然建文帝逃出了南京城,时过中午,派去捉拿的士兵尚无消息,着实令人悬心!更可恼的是建文的一班旧臣,至今仍冥顽不化,没一个来降的,就连大舅徐辉祖也拒不来见。虽然昨天就出了一张奸臣榜,开列:太常寺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文学博士方孝儒、刑部侍郎暴昭、修撰王叔英……二十九人为奸臣,发布告示,悬赏捉拿。可是,奸臣榜对建文旧臣并无多大震慑,他叫谷王朱橞和李景隆再开列一张奸臣榜,公布第二批奸臣:徐辉祖、铁弦、刘景、茅大芳……五十余名。名单刚开好,一名侍卫进来禀报:“兵部尚书茹瑺率众谒见。”

朱棣心中一动,料到降臣来了,连忙正冠弹服,正襟危坐。茹瑺领着刑部侍郎刘秀篪、翰林院编修杨荣、侍书芮善、侍诏解缙、兵科给事中胡濙……二十余名文臣武将,前来归降。他们进来就行三跪九叩大礼,口称前来请罪。朱棣哈哈大笑:“众卿免礼!自古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又云,知过能改,圣贤之举。众卿既已改过自新,一概既往不咎。往后,尽心尽意为朝廷谋事!”他起身亲自一一扶起,又叫李景隆拟旨,对降臣重封官爵。

解缙年轻风流,才华横溢,早就深得朱棣喜爱。他拉着解缙的手笑着说:“卿为建文旧臣,今来归降,不怕人说不忠?”解缙也笑着说:“燕王,天下乃太祖高皇帝之天下,生民乃太祖高皇帝之生民,高皇帝登仙,子孙万世以袭,殿下为高皇帝嫡嗣,德冠群伦,功在社稷,宜正天位,微臣归降殿下,不谓不忠!”

朱棣哈哈大笑:“解大绅,人才也!”

朱棣正在兴头上,侍卫进来报:“禀燕王,校尉刘示伏谒见。”

朱棣精神一振:“刘示伏回来了!”他挥手叫文武大臣散去,独自召见刘示伏。

刘示伏进来施礼:“启禀燕王,在下无能,没有抓住建文!”

朱棣脸一沉:“什么,你让建文小儿跑啦!”

刘示伏说:“在下看着建文一行逃到了燕子矶,可我带人赶到燕子矶,里里外外搜遍,也没搜出建文他们。”

朱棣眼睛虚蒙有顷,嘴里喃喃说:“难道他们投江自杀啦。”

刘示伏摇摇头:“没,在下派兵封锁了江边,没发现有人投江。”“难道吴清义告密不实?”朱棣想到蒯府被自己派兵团团围住,建文如何逃得出去?又想到一个七品小官如何知道皇帝行踪?看来,建文逃跑是实,说建文逃进蒯府是虚呀,八成是吴清义冒功请赏啊!他叹口气,挥手叫刘示伏下去。

晚上朱棣回到住处,心里有些闷闷不乐。爱妃徐氏为他宽衣,又摇一把轻络小扇为他纳凉,他还是郁郁寡欢。“王爷,如今攻克了南京,天下已定,您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徐氏柔声说。“孤虽占领了京师,可建文小儿却逃之夭夭,成了心腹大患!”朱棣慢腾腾地说。“王爷大可不必为此烦恼。”徐氏一边给他打扇,一边温柔地说,“建文小儿生性文弱,位尊九五尚且奈何不得王爷,何况流亡在外,能有多大作为?为今之计,赶快稳定人心,得人心者,方可得天下呀!不知建文旧臣,有人归降吗?”“今天已有几十名来归降的。”朱棣说。“恭喜王爷呀!”徐氏咯咯一笑,百般妩媚,“今日来了几十名建文旧臣归降,说明建文朝并非铁板一块。这个口子一开,建文旧臣就会纷纷来投的。王爷在京师站稳了脚跟,登上了大宝,就能号令天下,还怕建文小儿造反不成!”

徐氏的一番话,比她扇的凉风还受用,朱棣胸中的郁闷全消,再看徐氏,显得楚楚动人。她虽然年届四十,步入中年,可她本来容颜娇丽,如今略微发福,一件薄纱中单紧紧裹住粉嫩的身子,胸前领口露出玉鸽般的半边乳峰,越发风姿绰约,令人疼爱。朱棣感到一阵燥热,伸出一双大手捉住了那一双玉鸽,温存地揉捏着,嘴巴猛地伸过去,徐氏甜甜地笑着,扔了扇子,双手紧紧搂住朱棣的脖子,嘴巴跟着迎了过去。两个搂抱着,嘴巴亲吻着,两条赤龙在爱海翻腾嬉戏,忽然朱棣吸住徐氏的舌尖,小儿哺乳似的吸吮着,直吸的徐氏浑身发燥,把手从朱棣脖子上摘下来,悄悄解开他和自己的衣裤,然后仰卧床上,等待那爱河洗浴的甜蜜。朱棣正值虎狼之年,身强体壮,抱住娇妻滚入爱河,上下翻滚,左右旋转,掀起层层蜜涛。徐氏跟着颠簸翻腾,发出一阵阵甜蜜的呻吟,迎接爱河波涛掀起的一阵阵甜蜜高潮。

自打起兵靖难,朱棣和徐氏还没有如此痛快淋漓过。如今大局一定,这一对天生伉俪,才有暇享一回夫妻之乐。这一夜朱棣和徐氏沉溺爱河,一直到天交四鼓,才疲惫地睡去。

第二天红日东升,朱棣和徐氏才醒来。徐氏连忙给朱棣穿衣梳洗,忽然发现他掉了几根头发,不由心疼得眼圈一红,眼窝沁出两汪洄水,悄悄把头发藏到袖内。朱棣望着徐氏笑着说:“怎么,爱妃身子不爽?都怪孤昨夜癫狂过度。”徐氏扑哧一笑,点他一指头:“你呀,老不正经!”

他俩正在说笑,一名侍卫紧来禀报:“燕王,建文的降臣送来一份劝进表。”

朱棣接过一看,微微一笑:“好!”他匆匆吃了一碗八宝莲米粥,来到大帐接受毕叩拜,对那群降臣谦让说:“皇考创业艰难,后辈守业不易。今应推举诸王中德才双全者,继承大统。予才学浅薄,恐难当此大任!”一连几天,劝进表一封接着一封。从文臣到武将,从皇亲到诸王,一直劝朱棣早登大宝。

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朱棣觉得登极的火候到了,再推迟反而不美。便起个大早,摇醒徐氏:“快起来,孤今日要入主大统,你也要接受封号母仪天下!”徐氏多少年盼望的,今日就要实现了。她不由开怀一笑,笑出两滴眼泪,挂到了腮边,越发像出水芙蓉,娇艳可爱。朱棣疼爱地给她沾沾眼泪,想到苦战四年,终于夺得天下,也不由喜泪花花。

日上钟山,南京城一片氤氲气象。朱棣骑着黄龙马,率领燕军,威威赫赫开进南京城,直奔皇宫。半路上忽然出现一人,来到朱棣马前跪倒。侍卫见有人拦路,正要过来拉他下去,朱棣手一摆拦住侍卫:“什么人,为何拦路?”

那人磕一个头,仰面大声说:“臣翰林院编修杨荣有事禀报。”

朱棣鼻子哼了一声,一个建文旧臣,有何事禀报,难道还想阻挡孤登极不成?他沉着脸说:“讲吧!”

杨荣反问:“殿下先谒陵乎,先即位乎?”

一句话提醒了朱棣。是啊,自己起兵靖难,是打着皇考“朝廷出了歼恶,以清君侧”的旗号,才横扫宇内夺得天下的。如今大功告成,却忘了皇考,叫天下人耻笑。再说,先谒陵表明自己继承的是皇考的皇位,并非继承的建文的皇位。要不是杨荣进言,几误大事!他赞赏地望一眼杨荣,微微一笑说:“本王正要去谒陵!”调转马头向孝陵奔去。

朱棣率众祭毕孝陵,文臣武将们早已准备好法驾宝玺龙辇。朱棣登上龙辇,群臣俯地,山呼万岁。接着,法驾卤簿一字排开:前面是迎风招展,遮天蔽日的日、月、风、云、雷、雨、五行、二十八宿一百二十五面旗帜引路,跟着是金龙画角、龙鼓、云锣、金钹、大铜角、小铜角、玉笛、拍板、金钲九十六件乐器,纛旗三面,缨头一件,锦幡二十对,锦幢十四件,豹尾五对,弓矢一百副,御杖六十根,诞马二十四匹,黄麾一对,龙氅三十对,龙头竿五对,戟兑二十二对,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金钺、骨朵各三对,玉节十六对,朱伞四十四把,龙凤扇一百二十六把,鸣鞭四条,金饰马杌、金饰交椅、金饰脚踏、金水盆、金水罐、金香盒、金痰盂、金唾壶、金香炉各一件,宝灯十二对,仗马六匹,宝匣一个,大辂、玉辂、大马辇、小马辇、步辇、红板轿各一乘。朱棣乘坐的龙辇居中,上罩九龙华盖,后搭龙凤宝扇。龙辇后面是文武大臣,随从护卫,三军将士,威威赫赫,浩浩荡荡,簇拥着朱棣到奉天殿即位。

朱棣头戴冕旒通天冠,身穿杏黄衮龙袍,登上大宝,踌躇满志。此时,午朝门外,鸣钟击鼓,文武百官上表恭贺,行五拜三叩头大礼,山呼万岁。朱棣苦战多年,梦寐以求的神器,如今牢牢在握了,不由笑对群臣,满心欢喜。可他忽然想到建文逃出南京,隐患未除,脸上的喜色,霎时被忧郁遮掩。

一连几天,朱棣就高兴不起来。就连他封爱妃徐氏为皇后,也是面带忧虑。晚上回到寝宫,徐皇后问他,当了皇帝应当高兴,为何郁郁寡欢,他才吐露了心思。徐皇后笑着劝他:“大丈夫要以天下为己任,就要胸装四海,拿得起,放得下。建文潜逃,缉拿就是了,不必为此抑郁伤身。”皇后的话,朱棣听得入耳,便催促她:“讲,讲下去!”徐皇后接着说:“大丈夫当笑看天下,笑对世人,举重若轻,坦坦荡荡。”朱棣击掌笑道:“皇后,你真是朕的长孙皇后啊!”

第二天早朝,朱棣询问新朝年号拟的如何了。翰林院的几位儒臣拟了个年号,叫“永清”,取意天下永世清平。朱棣听了笑道:“古人曾言,居安思危。内防盗贼,外防边患,如何能够清平?我朝君臣理应笑对天下,励精图治,富国强兵,让生民不为衣食所愁,不为生计所困,永远康乐。因此朕以为,年号定为‘永乐’为好,不知众卿意下如何?”群臣见皇帝钦定年号,谁敢提出异议,虽然有几个大臣知道“永乐”这个年号,前朝也有皇帝用过,想提出异议,可他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于是,“永乐”的年号遂公诸天下。

永乐皇帝自定了年号,又问群臣:“如今国事方定,朕欲诏告天下,不知哪位爱卿草拟诏书为好?”

翰林院编修杨荣出班具奏:“陛下,文学博士方孝儒可担当草诏重任。”

提起方孝儒,永乐帝面色陡变,肚里暗恨他不识抬举。当日,朱棣率兵由北平长驱南下的时候,军师姚广孝送到郊外,跪到朱棣面前秘密嘱托:“方孝儒素有学行,城破之日,必不肯降。请不要杀他,杀了方孝儒,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朱棣点头答应了姚广孝的托付。进入南京后,方孝儒果然不来迎降,整日闭门不出,昼夜啼哭。朱棣派人传谕要召用他,他严词拒绝。镇抚使伍云强迫他来见朱棣,他身穿丧服,当庭号哭。惹得朱棣恼羞成怒,可是想到姚广孝的密托,没有杀他,只把他下狱,继续派人劝说,可他就是不降。现在要他草诏,他能答应?朱棣想到自己位登九五,连一个文臣就降伏不了,何以威镇四海,就没有吐露心里的隐秘,而是露出不悦:“方孝儒已被列入奸臣榜,怎么能让他草拟诏书?”

翰林院侍诏解缙出班说:“臣以为方孝儒学识渊博,很有人望,堪当此任。况古时已有戴罪立功之举,方孝儒草拟诏书,正可以功赎罪。”

兵部尚书茹瑺、翰林学士董伦、大理寺少卿薛岩一班文臣,就连太子太师曹国公李景隆,也举荐方孝儒。

群臣一齐举荐方孝儒,永乐帝一时无话可说,又一想趁草诏之机,给方孝儒一个台阶下,说不定老先生心回意转,一来圆了军师心愿,二来增了朝廷天威,可收一举两得之效。于是传旨接方孝儒出狱,草拟即位诏书。

这时,奉天殿外阳光灿烂,一片明亮,奉天殿秩序井然,一片雅静。永乐帝和文武大臣等候了一阵,内侍过来启奏:“文学博士方孝儒晋见。”

永乐帝心中大喜,果然方孝儒回心转意了,他连忙说:“宣!”

随着内侍一声:“宣方孝儒晋见!”方孝儒一身重孝,跌跌撞撞进来,放声大哭。不少大臣也眼窝潮红,就连永乐帝也受了感动,从宝座上走下来劝慰:“先生无自苦,予欲效法周公辅成王!”

方孝儒哭泣着说:“成王安在?”

永乐帝慨叹一声:“他投火自焚了。”

方孝儒止住哭声:“为何不立成王之子?”

永乐帝道:“国赖长君,小子难主社稷!”

方孝儒冷冷一笑,厉声问:“为何不立成王之弟!”

永乐帝脸色一变,不高兴地说:“此朕家事,先生不必操劳!”说着示意左右,把纸笔交给方孝儒,指令:“诏告天下,非先生草拟不可!”

方孝儒接过纸笔,扔到殿上,又“呜”一声哭起来,边哭边骂。

永乐帝恼了:“希古先生,你敢抗旨,就不怕死么?”

方孝儒冷冷地说:“死可以死,诏不可草!”

永乐帝按捺住火气,低沉而严厉地问:“你死,就不怕诛灭九族么?”

方孝儒脸一仰,冷峻地大声说:“你便是诛灭十族,也奈何不了我!”接着破口大骂:“朱棣!你口口声声奉天靖难,效法周公,辅佐成王,可你竟然谋杀朝廷命官,抗击官军,又与奸臣勾结,强占京师,败坏纲常,谋朝篡位!你,靖难是假,篡位是真!你,生有何面目对天下,死有何面目见高皇!”

永乐帝被骂得面红耳赤,羞恼难当,勃然大怒,喝令侍卫:“割开方孝儒的嘴巴,叫他嘴硬!”

随着喊声,几名侍卫拥上去,把方孝儒按倒在地,一名侍卫拿着快刀,将方孝儒嘴角割开,一直割至两耳。

方孝儒嘴巴割开,口不能言,骂不成了。他匍匐在地,顺嘴滴血,竟然在奉天殿上滴出几个血字。然后霍然跳起,用手指指朱棣,又指指地上。大臣们扭头细看地上,顿时吓得脸色皑白,冷汗直冒。

永乐帝没好气地说:“方孝儒几滴血,就令你们如此惊吓!”他见群臣依然脸色难看,噤若寒蝉,也感到怪异,就从宝座上又走下来,到了方孝儒面前,朝地上一望,不由怒气冲天,肚里大叫:“方孝儒,方孝儒,你果要逼朕灭你十族哇!”他又朝地上狠瞪一眼,地上那用鲜血滴出的四个大字:“燕贼篡位”。刀一样朝他杀来,他哼一声袖子一甩气呼呼登上大宝,传旨:“将方孝儒宗亲九族,加朋友门生一族,尽行诛灭!”

永乐帝把方孝儒十族八百余人,悉数捉拿下狱,每逮一人就带到方孝儒面前,让他看看,用以勾动他的恻隐之心,逼他回头。可方孝儒面壁而坐,根本不看,就连头也不回。永乐帝听说方孝儒如此铁硬,顾不得军师姚广孝密托了,他仰天长叹:“军师!不是朕失信于你,实为方孝儒冥顽不化,逼朕太甚!”接着传旨,把方孝儒十族全部杀掉。

这一天,彤云密布,南京城闷热已极,八百余名男女老幼,被绳捆索绑,个个插上亡命牌,拉扯了里把路。有的小儿不足三岁,也被捆绑着,插着亡命牌,嗷嗷号哭,有的婴儿尚在哺乳,也被捆绑起来,插着亡命牌,绑到大人身上,血哭血叫。南京城万人空巷,看着这人间惨景,多少人泪流满面,暗暗饮泣。受株连的八百余众,被拉到聚宝门外,全部问斩。方孝儒忍看十族被诛,止不住热泪纵横。他最后一个被磔杀碎尸,临刑气宇轩昂,面无惧色,高吟《绝命词》: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

方孝儒吟毕慷慨就戮,突然一个闷雷炸响,跟着下起瓢泼大雨,聚宝门外立时血流成河。南京的百姓,冒着大雨,淌着血水,为方孝儒的十族八百余人收尸。南京首富沈万三的嫡孙沈良玉,见一名妇人斜倚血水中,胸前绑着一个婴儿,还在嗷嗷啼哭。他过细一瞅,见那婴儿头上的胎毛被割去了一撮,再看那妇人,头发也被割去了一绺。沈良玉心里明白,这是那位行刑的刀斧手,不忍心杀这幼婴和幼婴的娘亲,才割发代斩的。他迅疾脱掉身上的衣衫,把上面的雨水拧去,搭到妇人和幼婴身上,然后光着膀子抱起这一对大难不死的母子,到城外姐夫张画匠家躲避。他万万没想到背后跟着一个黑影,险些为张画匠招来杀身之祸。

本来,南京百姓为方孝儒十族收尸的时候,行刑的刀斧手们早已回去,可有一个人还躲在附近窥视,他就是校尉刘示伏,上次他没搜查到建文,惹得永乐帝心中不悦,今天对方孝儒亲朋大开杀戒,虽然没派上他的用场,他却不请自到,暗中监视,想从中捞点什么,以换回永乐帝的宠幸。果然,他发现百姓不顾风险冒雨收尸,还发现一个人把一名妇人和婴儿藏匿起来。他本想上去捉拿,又一想这妇人和婴儿已经十分微弱,经不住惊吓就会死去,自己不是空忙一场。他悄悄跟在沈良玉背后,看着沈良玉进了张画匠家,转身想走,又一看这一带住户不少,便拔出身上的短剑,在张画匠门口的墙上划了三个“○”。他做毕记号,转身要走,突然一个黑影一闪不见了,他以为有人要暗算他,可他前后寻找多时,除了闭门躲雨的住户房屋,没发现什么,再看那记号,三个圆圈清晰可见,他插好短剑,向皇宫奔去。

永乐帝诛了方孝儒十族,心里怅然不安,他望着那倾盆大雨,嘴里喃喃道:“天哭了,天哭了啊!”这时内侍来禀报:“锦衣卫缉捕校尉刘示伏晋见。”永乐帝说:“传他来吧。”刘示伏过来跪下启奏:“陛下,臣有要事禀报。”永乐帝没好气地问:“是不是又发现建文了?”刘示伏说:“不是建文,是朝廷出了奸细。竟然放走方孝儒的两名亲属不杀!还有南京城的刁民,竟敢与朝廷对抗,冒雨为方孝儒十族收尸。”他把所见的事说了一遍。永乐帝吃了一惊:“有这等事!”“千真万确!”刘示伏说,“臣已经在那家住户门口做了记号。”“一个冥顽书生,竟然竟然深得民心。就连朝廷内部,也有人对他庇护!”永乐帝心情沉重地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身问,“建文有下落没有?”

刘示伏低声说:“没有。”

永乐帝心事重重地说:“建文才是心腹大患呐!”

刘示伏说:“朝廷内部的奸细,也是隐患,不可不除!”

永乐帝说:“好吧!明天你带人把方孝儒的亲属抓来,严加审问,一定要查出朝廷内部的奸细!”

第二天,刘示伏带人赶到南京城外,没想到那一带家家户户门前的墙上,都画了三个同样大小的圆圈。他找一户查问,屋里出来一个驼背老翁,耳聋眼花,他看了半天,才晓得是官府来人,刘示伏问了半天,才知道他儿子在长江驾船,他孤身一人在家。又找了一户,出来一个少妇,长的有几分姿色,见了刘示伏扑通跪下:“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民妇做主啊!我家孩子他爹,整日在外赌博,欠下赌债,要把奴家卖掉抵债,呜……”她竟然大哭起来。刘示伏又问了几家,都说没见到方孝儒的亲属。刘示伏只好怏怏而回。

由于坤宁宫被大火焚毁,永乐帝只好寝居乾清宫。刘示伏进宫的时候,天已黑定,永乐帝正在跟一位大臣说话。“胡爱卿,你的奏章,朕已经看过。”永乐帝赞赏着说,“你讲的外宽内严之策,确为朝廷定国安邦大计。外宽以争取民心,内严以消除隐患,上策,上策!”“陛下过奖了。”那大臣侃侃而谈,“恕臣直言,陛下虽为高皇帝嫡出皇子,远见卓识,雄才大略,深得高皇帝喜爱,可毕竟是以藩王入大统,很多朝臣,乃至百姓,一时悖逆,应当慢慢开导,不可操之过急。而对建文旧臣中图谋不轨者,应当严加惩处,以绝后患!”

永乐帝点点头:“有理!建文小儿如对卿委以重任,也不会有今日之变了。”“建文,羊毛之见,不会任人唯贤的!”那位大臣口气中透出愤愤不平。“看来建文小儿自焚,也是天意。”永乐帝忽然问,“建文的葬礼应当如何办理?”

那位大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以天子之礼下葬!”“为何?”“建文虽不足以握神器,可毕竟为高皇帝钦传。葬以天子礼,可堵天下口实。”

永乐帝哈哈大笑:“卿言极是。昨日,朕曾问礼部侍郎王景,他也如是说。”说着从御案上拿出几份奏章,说:“今日,朕命解缙等人,把建文旧臣上的千余封奏章取出,检查一遍,发现有些是为民生计献策的,有些是为削藩献策的。卿以为对这些奏章如何处之?”

那位大臣微微一笑:“陛下这是考臣呢,是让臣说实话,还是让臣说假话?”

永乐帝说:“当然是叫卿说实话。”

那位大臣郑重地说:“以臣之见,对有关民生的一概保留,对有关干犯的一概烧掉。”

永乐帝故作惊讶:“烧掉干犯的奏章,他们主张削藩,难道就不追查?”

那位大臣哈哈一笑:“陛下,古人云:各保其主。为人臣者,要讲一个忠字。这些大臣当年保建文,为建文谋划,不为过错。如今陛下一火焚之,一来显示陛下宽宏大量,吞吐天地,二来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使他们越发钦佩陛下,为陛下尽忠效力。”

永乐帝合掌笑道:“胡爱卿,直臣也!所言正合朕意!”

这时,内侍引着刘示伏进来了。那位大臣见锦衣卫夤夜进宫,想到必有要事,就起身告辞,永乐帝却说:“爱卿不妨听听。”

刘示伏跪下说:“臣该死!今日到南京城外,见住户墙上都有记号,真假莫辨,因此没有抓住方孝儒的亲属。”

永乐帝笑笑:“罢了。朕问你,建文小儿的行踪查到没有?”说着扭头瞅了瞅那位大臣,见他面有异色,不由哈哈一阵大笑,“胡爱卿,追查建文下落之事,看来只有交你办,朕才放心。”

那位大臣有些茫然:“建文不是投火自焚了么?”

永乐帝不笑了:“建文死了,可他又没死,人传他装扮成和尚逃出了南京。因此,要以天子礼葬他,还要暗暗追查捉拿他。”

那位大臣恍然大悟:“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永乐帝吩咐刘示伏:“来,见过你今后的上司胡濙胡大人!”

刘示伏一怔,望着眼前这个白净脸的瘦个子,心里纳闷,陛下怎么把如此机密的大事,交给一个建文的旧臣?永乐帝看刘示伏木讷的表情,不由哈哈大笑:“刘示伏,你的这位上司,可是一位奇人。他生下地是满头白发,满月以后才变黑,因此字叫‘源洁’,取本来是洁白之意。他正直坦荡,聪明过人。你要当好随从,保护好他。”

刘示伏连忙过去给胡濙施礼,永乐帝又说:“胡爱卿,从今以后你就专司查访建文,不得有误!”

胡濙连忙起身跪俯到永乐帝面前:“臣胡濙领旨!”

从乾清宫出来,胡濙感到身子飘飘然,又感到身子沉沉然。他明白,永乐帝把追查建文,这如此机密的大事叫自己去办,是对自己的莫大信任和器重。但是追查建文谈何容易,茫茫人海,飘忽不定,何时才能拿住建文,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他有些怅然了。忽然他低声问刘示伏:“你见过建文么?”

刘示伏低声说:“那天晚上,在下亲眼看到建文从蒯府逃出,不想第二天追到燕子矶,就不见了。”

胡濙问:“燕子矶附近有座玉皇阁,你上去没有?”

刘示伏说:“没有。当时我们看到三台洞顶有座庙宇,可是无路可上。”

胡濙“哦”一声:“这就是了,三台洞顶有个机关,很多人是不知道的。就是本官,也是从一位化缘的和尚口里晓得的。”“嗨呀!胡大人,你真是个有心人!”刘示伏佩服地说,“在下实在鲁莽!”

胡濙当即吩咐:“马上带人搜查玉皇阁,说不定建文还没逃走!”

胡濙言中了,建文他们确实还在玉皇阁。那天他们躲过了燕军搜查,准备到苏州府与黄子澄会合。就在一个月前,黄子澄和齐泰名义上被贬出京师,实则是到苏州一带募兵勤王。建文想,如果黄子澄他们有一支人马为依托,再凭着自己的皇帝身份号令天下,就可重整旗鼓,复国中兴。程济却摇着手说:“不可轻举妄动!苏州乃江南重镇,燕逆必定派兵前去攻打。倘若苏州有失,我们不是自投罗网?以徒弟之见,先去打探一下虚实,再去不迟。”建文一想有理,就派程济连夜离开玉皇阁,只身潜往苏州。建文站到玉皇阁外的山顶,遥望苏州方向,暗暗为程济祈祷。杨应能、叶希贤催他去歇息,他慨叹一声:“为师尚无睡意,你们先安歇吧!”

是夜,月明风清。一轮明月从浩瀚的扬子江心,跃然而出,在江水中洒下一片光华,随着月亮冉冉升起,江面上的光华慢慢溶入江水,一个月亮在水中粲然出现。此时,天上一个月亮穿云破雾,水中一个月亮推波逐浪。天上水中,两个月亮,相映成趣。建文心中一动,想到自己和朱棣,犹如两个月亮,如今,他是天上的月亮,自己则是水中的月亮,不由黯然神伤。忽然,一只小船划过,水中的月亮霎时被击成碎玉,随波逐流。他不由吃了一惊,感到前途危险。小船过去之后,那破碎的月亮,又在波涛中慢慢团圆。他的精神为之一振,觉得前途有望。就在这时,一双细嫩的手搭到了他的肩上,一股异香扑面而来,他回头一看,月光下一位仙姑,亭亭立于身后。“慧灵仙姑,是你呀!”建文有些惊讶。“皇上,”慧灵欲言又止,停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我,我想讨个封号。”“你已出家为僧,脱离红尘,四大皆空,还要什么封号?”建文缓缓说。“小女子想还俗,随王伴驾。”慧灵转过身,到建文面前跪下了,“皇上,你看在奴家今日护驾的份上,赐个封号吧!”说着双眼盯住了建文,月光照到她秀丽的脸子上,楚楚动人,加上她那一双明亮的眸子,勾魂摄魄,建文顿时心旌摇曳,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说:“好吧,朕封你为慧妃!”“谢主龙恩!”慧灵磕头谢恩。

建文拉着她的手说:“起来吧!”慧灵起身顺势扑倒到建文怀里。一对风尘知己,相拥亲吻,在玉皇阁外的山顶上,合成人间一个甜蜜的“吕”字。“恭喜皇上!”随着一声低沉的呼喊,杨应能、叶希贤到了面前。“不是叫你们喊师父么?”建文不高兴地说。“皇上,您刚才是在纳妃呀!”叶希贤笑着说,“叫您师父,如何能娶亲啊?”“此事千万不能张扬。”建文低声吩咐。“哈哈哈哈!”随着一阵大笑,玉皇阁主持弘灯法师过来了,唱一声“阿弥陀佛”,接着说:“老衲恭喜皇上。风尘遇知己,大旱降甘霖,男女犹日月,他日可复明。”弘灯法师念毕偈语,笑而不言。

建文连忙过来拱手:“弟子拜见弘灯法师!”

慧灵也过来唱佛施礼。

月光下,弘灯法师须发皆白,二目闪闪生辉,笑道:“皇上,老衲中午一见你和慧灵,就知道你俩有这段姻缘,因此,已经收拾好了一间禅房,权当你俩的洞房吧!”

禅房虽然简陋,却十分清净。江风从窗棂阵阵吹来,凉爽可人。建文和慧妃,在摇曳的红烛下宽衣。慧妃脱去僧衣,一个玉美人呈现在建文眼前,那冰晶玉洁的身子,玉鸽似的双乳,雪藕似的胳膊,红润的秀口,粉嫩的大腿,使建文眼醉了心醉了,伸手揽到怀里,抱到床上,轻轻抚摸着那柔嫩的玉肌,就像抚摸自己那颗受伤滴血的心。建文后宫虽有粉黛上千,可由于皇后马雪媛天生丽质,为天下第一美人,令他宠幸不够,加上他登极以来就卷入靖难之役,更是无暇召幸别的宫人。今日,他是第一次搂抱别的女子,虽无马皇后温柔,却比马皇后甜蜜。想到马皇后,再也不能和自己见面了,他忍不住潸然泪下。

慧妃捧着他的脸,惊奇地问:“皇上,您怎么哭啦!”

建文不好意思说出马皇后的事,用手指指流泪的红烛:“朕看见红烛流泪,不由触景生情。”

慧妃用舌头舔去建文脸上的泪水,甜甜地说:“皇上,都说您文弱仁柔,真的名不虚传。”说毕发出咯咯咯一阵笑声。笑声银铃似的敲击着建文那颗受伤的心,使它活起来热起来,忽然,他翻起来,干瘦的身子吻到她那鲜嫩的身上。茫茫天宇,苍苍大地,只有他俩来来往往,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嬉戏玩耍,乐不可支,他播洒着雨露,滋润着她干裂的心田;她捧着蜜糖,涂抹着他那心田的伤口。两个相得益彰,恩恩爱爱,一直到第二天大江日出。

建文和慧妃风尘邂逅,燕尔新婚,甜蜜地过了几天,建文抑郁的神情有了欢悦,慧妃那粉白的脸子也染上了红晕,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越发如朝花带露,使建文疼爱。这日夜晚,他俩正在床上游龙戏凤,突然门上咚咚咚擂得山响,跟着是程济惊慌地呼喊:“师父,不好啦,燕军搜查来啦!”

第五章 武当觅踪

建文听说燕军又来搜查,吓得的一悸愣从床上跳了下来,也顾不得羞涩了,披上袈裟就去开门,慧妃来不及穿衣服,羞得把床单紧紧裹到身上。程济也顾不得施礼,一头撞进门来,禀报路上的见闻,听得建文目瞪口呆,满头大汗。

上个月,黄子澄赶到苏州,知府姚善正和好友邵北健在书房说话,黄子澄和邵北健自幼是同窗好友,又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后来黄子澄做了京官,邵北健却放了个苏州府同知。知府和同知见黄子澄大驾光临,连忙上茶招待。“听说黄大人遭到贬谪,可有此事?”姚善问。“有此事。卑职荐人有误,导致军事失利,理当贬官。”黄子澄呷口茶说,“不过,卑职此次到苏州,名为贬出京师,实为出京募兵勤王。”“哦!募兵勤王。”邵北健一双不大的眼睛眯了一下,“苏州虽为江南重镇,可眼下都在加强城防,以防燕军袭击,一时无兵可募哇!”“卑职此次来,并非募苏州之兵。”黄子澄向左右瞅了瞅,姚善忙说:“邵大人也不是外人,你尽管说吧!”“我知道邵大人是挚友,只是怕墙外有耳。”黄子澄说,“实不相瞒,我想邀姚大人一起到海外搬兵。暹罗、爪哇、天竺诸国粮广兵多,与我朝友善,可借二十万大军。届时,内外夹击,一股荡平燕逆。”

姚善听罢捻须而笑:“黄大人此计甚妙,就怕远水救不了近火。”

黄子澄说:“南京城现有精兵二十余万,加上城坚粮足,燕军半年之内,未必得手。我们到海外借兵,往返至多半年。正好以水救火。”

姚善把胡须一撒,正色道:“黄大人,打仗切忌纸上谈兵。如今燕军数十万大军,围攻京师,我们万里迢迢到海外借兵,恐怕不等兵到,京师已陷了。”“既然姚大人不赞成到海外借兵,卑职也不勉强,告辞!”黄子澄起身要走。

邵北健连忙拉住:“黄兄,就是要走,也应等到明天。这一,今日天色已晚;这二,你我多日不见,也该痛饮几杯。”

当晚,他们三人就在苏州有名的西子楼摆宴,饮酒叙旧。酒过三巡,邵北健面带桃色,眯着小眼问:“黄兄,海外借兵,并非易事,兄应三思而行啊!”

黄子澄也略带醉意:“卑职身单力薄,自然难到海外借兵。我想明日赶往嘉兴,与知府杨任一同蹈海搬兵。”

十天以后,就在黄子澄赶到嘉兴,与杨任商议出海搬兵的时候,忽然拥进一队士兵,将他俩生擒活捉,领头的竟是黄子澄的好友邵北健。

黄子澄冷冷地问:“邵大人,你这是何意?”

邵北健嘿嘿嘿一阵冷笑:“黄兄,京师已破,建文大势已去,只好委屈你了。”说毕,喝令:“将黄子澄和杨任绑了!”

黄子澄瞪了邵北健一眼:“奸贼!”

邵北健鼻子笑笑:“黄子澄,你已被燕王列为奸臣榜上第一人,你才是奸贼!”

黄子澄骂道:“卖友求荣的无耻之徒,你有何面目立于人世间!”

邵北健鼻子笑得更响:“黄老兄,亏你还是太常寺卿,竟连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也不知晓。如今是你败了,燕王对你悬赏捉拿,拿住你连升三级!”

黄子澄气得眼一黑,险些昏倒,一股红腥涌上咽喉,他嘴一张,一口鲜血喷到了邵北健脸上……

程济赶到苏州,人们正在风传邵北健卖友求荣的故事。说来也巧,就在程济准备返回的时候,黄子澄和杨任,还有苏州知府姚善,都被绳捆索绑押了过来。程济连忙躲进一家饭馆,没想到黄子澄他们也被押进饭馆吃饭。幸好程济装扮成道人,才没被人认出。就在这时,程济忽然看见齐泰骑着一匹黑马过来了,由于那马浑身出汗,居然身上一块块黑色褪去,露出白毛。细看,原来是在白马身上涂了黑墨。墨脱白马现,邵北健手下的士兵认出了齐泰的白马,急忙大叫:“这不是齐尚书的白马么!”邵北健立即喝令:“拿下!”士兵一拥而上,把齐泰捉住了。

程济等邵北健带着黄子澄他们走了老远,才出了饭馆,日夜兼程往回赶。到了燕子矶,月亮已经升起老高,忽然背后一阵清风刮过,面前蓦地出现一个乌眉皂眼,络腮炸胡的乞丐,摘掉头上的破斗笠,用手捧着伸过来:“老爷,打发,打发。”程济感到奇怪,在这荒郊野外的深更半夜,怎么会跑出个叫花子?他立时觉得此人有来历,正要问个明白,乞丐说话了:“老爷不打发,人家会搜查。”程济一惊,果然叫花子非等闲人物,连忙施礼:“请仙师明示。”出乎意料的是叫花子说了两句疯话:“你不打发他打发,你不搜查他搜查。”癫癫狂狂走了。程济本来也是个奇人,精通方术,听到乞丐的疯话,猛然醒悟,难道皇上在玉皇阁走露了风声?再看那乞丐,径直朝前边的江中走去,程济急忙喊:“仙师,前面是水!”叫花子扭头嗨嗨一笑,又说出几句疯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要下水,他要上山。”说着把斗笠朝江面一扔,腾身跳到斗笠上,飘然而去。程济明白了这是仙人点化,燕军要来搜查了……“师父,看来此地不可久留,得连夜走。”程济说,“你先收拾,弟子去喊应能、应贤。”“半夜三更,天昏地暗,往哪里走啊!”建文有些为难。

程济想到叫花子说的上山下水,恍然大悟:“我们顺江而下。”“半夜里江中有船?”建文为难地问。

程济想了想说:“有船走江心,无船走江岸。”

建文帝无话可说了,他叫程济去喊应能他俩,回身到床边抱起慧妃,未曾开言,已是泪流满面。慧妃穿好衣服,惨然一笑:“皇上,燕军来搜查的事,臣妾已知,你就放心去吧!”建文流着泪说:“朕走了,爱妃可要吃苦了。”慧妃眼里泪花闪转:“臣妾能够得到皇上宠幸,今生知足了。只是有件事,臣妾想问皇上,不知当不当讲?”

建文擦擦泪说:“爱妃请讲。”

慧妃噙着泪水说:“臣妾有个姐姐,小名翠红,十六岁进宫,一直没有得到皇上宠幸,臣妾想替姐姐讨个封号。”“好吧”,建文捧着慧妃的脸说,“朕封翠红为灵妃。”

慧妃连忙跪到床上叩头谢恩,想到姐姐入宫多年,今日才讨到封号,眼下又生死未卜,不禁百感交集,一泡泪水夺眶而出。

建文疼爱地为她擦擦泪:“爱妃保重,他日朕复国中兴,一定善待你们姐妹。”说着抱住慧妃痛哭起来。“师父,快走吧!”程济他们已经站到了门口。

建文和慧妃洒泪而别,走了好远,慧妃忽然跑过去,扑到建文怀里哭道:“皇上,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面?”

建文紧紧抱住慧妃难舍难分:“朕一定尽快复国中兴,与爱妃团聚。”

慧妃慢慢仰起头,狠狠擦一把泪:“皇上您多保重,臣妾一定帮您复国!”说罢她轻轻推了建文一下,“皇上,好走!”

建文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离开了慧妃,离开了玉皇阁,刚走到江边,几条黑影便迎了上来。建文猛吃一惊,暗叫中计,杨应能、叶希贤也一阵惊慌,明白中了圈套,不由双双抓住程济:“你,你竟敢叛逆!”

程济感到委屈,自己对建文帝忠心耿耿,这“叛逆”二字从何说起,他想分辨,可面对奔来的一群人,也手足无措,暗想:难道叫花子是锦衣卫暗探,引诱我上钩?他想叫建文他们回身逃跑,可是那群人已经逼近,他正准备跳江,以死尽忠,就听对方低声说:“师父,我们在这里已等多时了。”建文他们虚惊一场,原来对方是兵部侍郎廖平、钦天监王之臣他们。

建文疑惑地问:“你们怎么知道为师要到江边?”

王之臣低声说:“前几天,我们听说师父困在燕子矶山上,今晚我等正在神乐观聚会,商议如何救援,忽然闯进一个叫花子。神乐观道人王升对我们说,这就是武当山张三丰仙师。我们连忙大礼参拜,张仙师却早已背过脸去,我们还没看清他的面目,就听他说:‘建文有难,速到江边。’说毕一闪身不见了,于是我们就划着一条船来了。”他回头向旁边一招手,一条小船从港湾里划了过来。建文他们上了小船,沿江而下,回头再看玉皇阁,上面火把点点,喊声阵阵,燕军正在搜查。建文他们,不禁在心里暗暗感激张三丰仙师。心想,要是得到张仙师的指点,复国中兴就更有希望。因此,他们到吴江史彬家住了几天,就启程千里迢迢上武当。

建文一行溯江而上,到了江夏汉口,又搭上汉江的客船,直达通往武当神道的均州大码头。大码头坐落在均州城外,上依河街,下临汉江,全用五尺多长一尺多宽半尺多厚的青砂石条,层层垒砌。自均州河街的上水门到下水门,一里开外的江边,石条一字排开,砌成三百六十级石梯,从江面望去,石阶犹如登天巨梯,均州城被托到了云霄之上,十分壮观。大码头上一字儿排开大小船只,上上下下的货物,出出进进的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还有那提篮小卖的吆喝声,拉胡琴讨饭的哭唱声,风月老手拉客的打情骂俏声,生意老板推销货物的赌咒发誓声,嚷成一团,热闹非凡。在这热闹场中,居然有一个渔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到石阶上垂钓。长长的钓竿细细的钓线,在船头拥挤的狭小江面上晃动,竟然不一会儿就能钓住一条。建文觉得新奇,正要奔下船探问,不料脚下一步没踩牢,身子一歪,眼看要从船桥上掉到江里,就在这时,渔翁的钓竿猛地向建文身上一挑,建文在船桥上稳稳站住了。建文一来新奇,二来感激,下了船直奔渔翁,单掌竖胸,躬身念佛:“阿弥陀佛。老人家,你在这热闹之处,怎么还能钓到鱼呀?”

渔翁慢慢答道:“人喜欢热闹,鱼也喜欢热闹。”

建文听着回答感到有趣,细看渔翁白面乌发,一部络腮大胡须,根根炸开,挺直如戟,一双眼睛半睁半闭,似睡似醒,他忍不住问:“鱼不是怕惊么,热闹的地方它敢来?”

渔翁眼睛仍然半睁半闭:“古人云: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可见越是热闹的地方,越便于隐藏。人要隐藏得赶热闹,鱼要隐藏也得赶热闹。”

建文似乎听出了渔翁的话外之音,正待细问,程济拉了建文一把,在他耳边小声说:“此人有些来历,不妨请他到附近酒馆一叙。”建文俯下身低声说:“老人家,这里不是说话之地,贫僧恭请你到酒馆一叙。”

渔翁依旧眼睛眯而不睁:“老夫山野之人,不喜酒食,粗茶淡饭即可,不必到酒馆。大师有话但说无妨,僻静处隔墙有耳,热闹处耳边有风。”

建文一想也是,就坐到渔翁身边,程济几位也假装歇息,围着渔翁坐了下来。“老人家,听你谈吐不凡,贫僧想跟你打听一个人。”建文声音压得更低,“此地有位张三丰仙师,不知老人家晓得他的行踪否?”

渔翁眼睛闪了一下:“张三丰?此人在武当山结庐修炼,行踪诡秘,很难遇到。不过,心诚则灵。只要进武当山寻找,还是可以见到的。”“武当山离这里还有多远?”建文问。“不远,不远。日出日落,一天路程。”渔翁说。“贫僧初来乍到,老人家可否将武当山明示一二?”建文说。“武当山么,那可是天下名山喽!”渔翁猛地一提钓竿,一条大鱼上钩,渔翁收了鱼,装到鱼篓里,重新装上钓饵,甩钩如水,那钓钩钓线又悠然悠然起来,渔翁的身子也优哉游哉着慢慢讲起来。

武当山坐落在湖广均州南面,东接谷城,南临房州,西搭郧乡,方圆八百里,山势峭立,风景如画。正中一峰崛起,拔地耸天,犹如一根擎天巨柱,人称“天柱峰”,天柱峰周围七十二峰环绕,峰峰俯首颔颈朝主峰,天生一处“万山来朝”的奇观。在群峰四周,散布二十四涧清澈碧绿,涧水两岸奇树异木遮天蔽日,奇花异草遍地生香,林中遍布奇禽异兽,水中漫游奇鱼异虾,每当晴日,天光明媚,群峰雄姿倒影水中,山水融为一体,相映成趣。人们称之为:“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山上禽兽水中走,水中鱼虾山上游。”自古以来,武当山就是道家高士隐居修炼的绝妙去处。上八仙洞宾老祖,扶摇子陈抟老祖,玄玄子张三丰,都在武当山中修炼多年。宋元以来,这里成为真武玄天上帝仙居之地。本来宫殿庙观不少,香火不断,可是大都在元朝末年毁于兵火,只剩断垣残墙,破砖烂瓦,致使仙山凋零,香火冷落……

渔翁讲到这里,忽然起身要走。建文连忙说:“老人家,你还没讲完哪!”渔翁指指天:“没见风来了雨来了么?”

建文抬头观天,晴光大太阳,哪来的雨呀。正待要问,汉江对面的龙山上面,蓦地涌起一团乌云,霎时遮天蔽日,随着一声雷响,狂风大作,大雨如注。大码头上,众人抱头鼠窜,乱成一团。建文心想渔翁真是异人,大晴天就知道要下雨,因此披蓑衣戴斗笠。再看那渔翁,早已不知去向。

建文帝一行进入武当山,已是秋高气爽时节。平地里稻翻金浪,高山上霜叶似火,偶尔在山岭上出现一位农人,扶犁耕耘,头顶蓝天,身披白云,乍看,农人像在天上走,耕牛像在云中犁,如诗如画。一阵馨香袭来,建文顿感心清神爽,循香望去,一株两人合抱的金桂,一树金花,灿烂夺目。桂花树下盘坐一位青年道人,见建文他们过来,腾身站起,拱手抱个太极施礼道:“诸位师父,贫道这厢有礼!”建文他们连忙还礼:“道长,此地可是武当山?”青年道人说:“此地正是武当山。敢问诸位师父可是应文、应能、应贤和程济道长?”他见四位点点头,忽然扑通跪倒建文面前,呼喊一声“皇上”,声泪俱下:“臣是守卫金川门的校尉龚翊,奉三丰祖师之命特来接驾!”建文一怔:“你就是金川门监军龚泰的侄儿?你叔龚泰坠城尽忠,心昭天日啊!”龚翊哭道:“当时微臣无力回天,抛戈而去,多亏三丰祖师相救,才在武当山出家。昨日师父回来,说你们要来,特命臣在这金花树下恭候。”建文细看龚翊,果然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是个将才,不觉十分见爱,呵呵笑着说:“龚爱卿,快领我们去见三丰祖师。”

金花树旁有条小河,笔直如剑,从山中直泻下去。靠河边有个集镇,一条鱼肠子街,一街两厢全是草房。鱼肠子街尽头,一峰独秀,山峰树木苍郁,古藤披撒,山峰悬崖上,搭了一座庵棚,沿着两条茶杯粗细的葛藤,绑上若干木棒,做成一架藤梯,直上庵棚。龚翊说,那儿就是三丰祖师仙居之处。他领着建文一行,穿过草房相对的鱼肠子街,到了庵棚下,攀着藤梯上去,一位道长鹤发童颜,玉眉碧眼,身材高大,精神矍铄,戴着星冠,穿着宽大的左衽交领藏青色道袍,飘飘然有道骨仙风,站在门口拱手相迎。建文他们想,这大概就是三丰祖师了。他们念佛的念佛,拱手的拱手,施着礼说:“弟子拜见三丰祖师!”

那碧眼道长却又施一礼说:“贫道乃三丰祖师弟子孙碧云,三丰祖师吩咐弟子接待诸位师父。”

建文急切地说:“弟子早闻三丰祖师的仙名,千里迢迢特来拜见,不知能否赐见?”

孙碧云微微笑道:“昨日三丰祖师回来,说你们要来,吩咐弟子恭候迎接,说罢又云游去了。”

建文有些沮丧:“弟子千里迢迢来拜访,竟无缘相见!”说着眼睛湿润了。“三丰祖师,不是已经跟你们见过面了么?”孙碧云惊奇地问。“三丰祖师,在哪里跟弟子见了面啊!”建文更觉奇怪。“在均州城外汉江边上的大码头,你们不是谈得很投机么?”孙碧云笑着说,“三丰祖师还跟你们演说了武当山嘛!”“哦!”建文想起来了,“那位渔翁原来就是三丰祖师啊,弟子真乃肉眼凡胎,不识真仙啦!”“三丰祖师回来吩咐,要弟子陪你们在武当游览几日……”孙碧云话未说完,山下忽然有人喊:“闪开,闪开!”

建文他们循声望去,山崖下一个叫花子拦住两个行商,正在乞讨。那叫花子脖子里缠着一条蟒蛇,俗称“蛇丐”。两个行商丢给他俩皮钱,他嫌少,又伸出了黑黢黢的双手,那条蟒蛇也吞吐着红彤彤的信子,一个年轻的行商只好又给他一把铜钱,可他还是拦住不让过。年轻的行商火了,推他一掌说“赶快闪开!我家老爷要上邋遢岩,拜见张三丰仙师!”谁知那蛇丐却嘻嘻哈哈说:“拜见张三丰,你的礼太轻,白银要三斗,黄金要三升。”建文他们听着叫花子的疯话,再看两个行商,有一个好面熟,仔细一瞅有点像兵科给事中胡濙,可这个看法稍纵即逝,胡濙来武当山干什么?再看叫花子就是拦住不让走。年轻的行商推也推不动,走也走不成,只好向年长的行商说:“大哥,今日叫花子挡道,改日再去拜访吧!”年长的行商瞪他一眼:“你的武功狗叼去啦!”年轻的行商会意,不再说话,冷不防照叫花子当胸一拳打来,叫花子不避不让,年轻的行商就像打在一块石碑上,拳头生疼,咧嘴吸溜。年长的行商似乎看出了什么,手一招:“走,回客栈!”走了几步,又向年轻的行商吩咐:“你,暗暗跟踪这个叫花子。这个蛇丐,不是等闲人物!”

叫花子笑着看两个行商走了,转身出了鱼肠子街,直奔通往均州城的大道。他好像知道有人尾随,故意走走停停,忽然一个折转身,进了路边的包谷地,逗引得那个尾巴,也闪身钻了进去。

建文他们觉得奇怪,问孙碧云道长,叫花子何许人也,值得年轻的行商跟踪?孙碧云却淡淡地说:“山野之地,多有奇人,见多不奇,少见多怪。”说着叫道童端上斋饭,要大家吃了好上山游览。

太阳当顶,武当山群峰肃穆,紫烟升腾,气象氤氲。孙碧云领着建文他们到了金花树,他指着下面的草房长街说:“这个集镇一色草房,乡人都叫它‘草店’。别看它全是山沟草县,却是均州和谷城、老河口通往武当山的咽喉重镇,过往客商,朝山香客,大都要在此地住宿,因此,十分繁华。”他又指着前面的一个山口说:“你们从那里向上看。”建文他们打山口看上去,天边一抹高山如黛,正中一峰果如擎天玉柱,周围群峰全都朝向主峰,形成众星拱月之势,巍巍壮观。“这就是武当山‘万山来朝’的奇观。”孙碧云拈着银须笑着说,“宋人苏东坡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要认识武当山的真面目,也只有几个山口可以看清。”

他们过了那个山口,进入一条长川,虽然路两边一色庄稼地,可前后都有高山阻挡,只能看到蓝天如带,几朵白云宛如绣在蓝带上的花。走出长川,眼前出现一座苍莽高坡。坡上杂花乱草,荆棘丛生,一群山羊犹如云团在坡上滚动,偶尔跑出一只野兔,吃惊地看一眼这人世红尘,迅疾逃进草丛中。蓦见一只红狐追赶一只灰兔,那兔被追急了,一个转身向坡下逃遁,不料它前腿短,后腿长,向下逃跑,马上跟头连翻,一直翻到建文脚下。不知是摔昏了还是吓傻了,趴下装死。建文感慨地轻轻踢了它一脚,小东西又向上跑去。一条山路,明光闪亮直通连着云天的坡顶,像是谁在这里架了一个登天的梯子,不用走,看也把人累身汗。孙碧云说,此处叫“好汉坡”,上了好汉坡,就进入登武当的山道。建文他们浑身大汗,好容易爬上去,正要继续攀登,忽然饥肠辘辘,想吃东西了。孙碧云笑着说:“爬山易饿,何况是爬好汉坡。此地山民有言:爬上好汉坡,就把干粮摸。”说着从肩上摘下褡裢,取处几个杂面锅贴馍,一人发一个,锅贴馍形如手掌,贴锅的一面,炕得焦黄,另一面蒸得滑亮,焦壳香脆,杂面香甜。建文当皇帝几年,还是头一回吃到如此可口的饭。他们坐到好汉坡顶大啃大嚼,一轮红日业已下了西山,它放起一把火,烧红了半边天,和武当群山的暮霭相映,金亮亮一片。建文望着金灿灿的武当山,精神一振,困乏全消。孙碧云说:“前面五里地,有座纯阳宫,晚上师父们可以在那里歇息。”建文一行赶到纯阳宫,天边烧得只剩一抹红云,像一盏残灯,照着纯阳宫的断墙破屋。

这是一座破败的四合院落,院中一座水井,井口竖着一块石碑,上刻三个大字:“磨针井”。下面几行小字:玄帝幼年为净乐国太子,立志进武当山修炼,苦炼数年不见成功,心灰意冷,下山走到磨针井,见一老妪蘸水磨砺铁杵。玄帝问:“磨铁杵做甚?”老妪答:“磨针。”玄帝惊问:“铁杵能够磨成针?”老妪笑答:“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玄帝幡然醒悟:自己没修炼成,原是工夫不到。遂回山修炼。

建文看完碑记,茅塞顿开,自己要像玄帝修炼一样,殚精竭虑,复国中兴方可有望。石碑上靠一根竹竿,一端绑着一截碗粗的竹筒。建文他们见到水井越发口干舌燥,杨应能出身贫寒,自幼提过水,他把竹竿插入井中,然后提起竹竿,一竹筒清水便呈现在众人眼前。宫里青年道姑拿来一摞黑窑碗,每人发一个盛水。建文喝一口清洌的井水,浑身清爽,暑气顿消。

纯阳宫住着一中一青两名坤道,一色穿着交领青色道袍,虽是山野之地,青年坤道却艳若桃花,她面对这群和尚和乾道,有些羞涩。中年坤道却落落大方,吩咐徒儿:“琳如,去收拾床铺,让师父们安歇。”琳如道姑说:“师父,早已收拾好了。”中年坤道也自嘲地笑笑:“哦,为师忘了,三丰祖师早晨就来吩咐过了。”

建文望着琳如道姑,虽然穿着朴素,却是璞中含玉,不觉怦然心动。想到他日复国归位,也可将此女还俗,接到宫中。

是夜,他们就住到纯阳宫。第二天一早,又沿着崎岖的山道向上攀登。约摸走了五里路,前面又出现一面高坡,坡上住着三两户人家,开出一片片坡地,地里的包谷叶子尚青,包谷穗的缨子尚红。坡顶一株水桶粗的丹桂,桂花的馨香阵阵扑鼻,丹桂旁边一座岩庙,庙门口悬匾上书:“太子堂”。一位青年道人,在庙前摆上桂花茶,建文他们刚好口渴,坐下喝碗茶,看着庙内供奉的一位白面书生,不由问:“这可是太子?”青年道人说:“是太子。当年玄帝进山修炼,开始就住在这座岩洞里,日诵皇经百篇,因此这里又叫:诵经堂。”建文他们歇息一阵,沿着一条七弯八拐的山道,下到山脚,一条大涧挡住了去路。涧水清澈见底,水中游着一群奇鱼,那鱼红头青背,金身紫尾,色分五彩,鲜活可爱。建文不由想起儿时在御花园观鱼的情景,一时感慨万千。涧中搭着九个巨石踏步,孙碧云指着溅起水花的九个巨石说,涧依石名,叫九石涧,又名九步涧。过了九步涧,再沿着七弯八拐的山道爬上去,眼前出现一个山口,山口两边大岩壁立,顺着山口流云荡雾,岩壁上镌刻两个大字:“仙关”。仙关上耸立一株古槐,数人合围,三五丈高,就像一位守关的将军,守望着武当沧桑。建文站在古槐下,回首山道,九石涧两边,好似两条巨龙盘旋而上,十分壮观。他心中一动,一水中分,二龙争飞,暗喻自己和燕王。看来凡是都有定数,那就看谁高飞吧!

他们过了仙关,走了一段平路,舒展了一会儿腿脚,又开始爬山,翻过一座大岭,面前拱立一大一小两座圆形山峰,山峰草木葱茏,溜圆可爱,形似两颗巨大的碧玉宝珠。从宝珠中间望去,一片树林呈现眼前,树叶圆如珍珠,色如点翠,艳阳普照,闪闪发光。树上结满半边紫红半边粉白的果子,建文摘一枚翻看有顷,交给程济几位,他们无不称奇,不待建文询问,孙碧云指着这片怪树说:“这是一片阴阳树,俗称日月树,树上结的果子叫阴阳果。传说,阴阳树原是武当山上的一种花草,开的花一半红一半白,长年吸收日月精华,慢慢长成大树,这种树为武当山独有。过了日月树,就是紫霄宫了。”建文从树缝中望去,隐约看见一座红墙翠瓦的院落。

紫霄宫依山而建,早已破败不堪,前面的宫门倒了半边,左右厢房残缺不全,中间的大殿,前坡屋檐凹陷,后坡屋檐大窟眼小洞,大殿背面的后殿,屋顶梁柱全无,只剩三面断墙。宫里住着一老一少两名乾道,老道长相貌奇伟,脸色清癯,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须发花白。他降阶相迎:“碧云师兄,这几位就是应文师父他们吧!”孙碧云拱手还礼:“正是。”又向建文他们说,“这位是贫道师弟林碧鹤。”林碧鹤招呼建文一行落座用茶,随即吩咐道童:“师父们大概都饿了,把饭菜端上来吧!”

建文感到奇怪,老道长如何知道我们要来,早已准备好饭菜?再看太阳,确实日到中天了。

饭菜上桌了,一色素鸡、素鸭、素鱼、素虾,虽然都是面粉和豆腐做的,可色泽形状,跟真鸡真鸭真鱼真虾一模一样,如不动筷,难辨真伪。

林碧鹤拈起筷子让菜:“今早晨听师父说你们要来,一时准备不及,招呼不周,还望包涵。”

建文看这老道年逾古稀尚有师父,忍不住问:“道长师父是……”

林碧鹤笑道:“就是三丰祖师。他吩咐贫道之后,就云游去了。”

建文在心里慨叹:三丰祖师,真是神仙,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

吃罢中饭,建文他们稍事休息,又开始登山,走不到十里,一座悬崖迎面逼来。悬崖顶上古松倒挂,十分险要,悬崖腰间依山就势,凿出一座石殿,香烟袅袅,紫雾腾腾,金钟当当,玉磬叮叮。建文他们攀援石梯上去,一位老道放下磬棰,迎了出来,殿内只剩一老一少两名香客在作揖叩拜。

孙碧云过来介绍:“这几位是应文、应能、应贤师父和程济道长,这位是贫道师弟方碧岚。”建文细看老道,头发乌黑,脸膛清瘦,双目炯炯,五绺长须洒在胸前,与他须发皆白的师兄孙碧云年龄悬殊,便问:“方道长贵庚?”

方碧岚哈哈一笑:“山中无甲子,贫道不知年。”

孙碧云也笑着说:“道不言寿,佛不言姓嘛。”

建文也笑了:“有理有理,道家都称仙,佛家都姓释。”说着转身观览石殿,那石柱石梁石斗拱,石墙石瓦石隔栅,雕凿得十分逼真,殿内供奉玄帝圣像,殿门上悬一匾额,上写“天乙真庆宫”几个蓝底金字,只是两扇石门尚未凿好,显得美中不足。

方碧岚见建文手把石门,有些遗憾,便过来说:“这石殿是元朝顾石匠祖孙三代花了整整九十年工夫雕凿的。元朝灭亡,大明开国,顾石匠的孙子怕担干系,撇下没凿完的石门逃走了。”

建文他们不禁叹息一番,忽然殿内烧香的老汉,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过来,摸着没凿完的石门,老泪纵横。扶他起来的年轻汉子低声说:“爹,走吧!”建文他们疑惑地目送这一老一少,出了真庆宫。

程济说:“师父,听说武当山的签灵验,抽一支问问前程吧。”

建文点点头,跪到拜坛上,向玄帝大礼叩拜,默默祈祷:“玄帝保佑,弟子要是能复国归位,请赐一支上上签。”

方碧岚拿过签筒,哗哗一摇,在众多的签中,有一支冲出老高,建文伸出两根细长枯瘦的指头拈出来,果然签上写着九十九签,上上。他喜不自胜,连忙把签交给方碧岚,兑换了签票,一看更是喜形于色。他笑着抽了签票,趁兴出了石殿,向武当山大顶攀登。程济他们明白建文抽了好签,真想看看,可在路上不好明说。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建文抽到好签,觉得复国有望,走起山路感到身轻如燕,步履迅疾。程济感到奇怪,这哪像位尊九五的皇帝,简直就是一介草民。他们过了一座乌鸦成群的大岭,沿着在一壁长崖上开凿的山道,上上下下,翻过重峦叠嶂的几道山岩,眼前一峰拔地,迎面笔立,向上望去,峰巅插入云霄,山腰绕着一道白云,山峰上草木苍郁,山顶霜叶红透,山腰青红相间,山脚树叶青翠,就像一位头戴赤冠,身披彩袍,脚蹬绿靴,腰系玉带的天将,傲视人间。建文他们不禁肃然起敬,果然是玄帝仙居之处,气势非凡。

这时已经日薄西山,一堵乌云扑上来,吞没了太阳,天色倏然暗了下来。他们只好向前面一座庙堂走去。庙堂里坐着三名道人,一名老道赤发金须,眼若铜铃,一名青年道人粉面星眼,相貌堂堂,还有一名老道,面里而坐。建文一行到了门口,金须老道急忙迎了出来:“诸位师父请,大师兄请!”

孙碧云对建文说:“这位是贫道的师弟李碧玺。”

建文再看另外两名道人,那名面朝里的道人不见了,那名青年道人却端上茶来。茶色碧绿,清香四溢,建文呷一口,甘香绕舌。李碧玺捋着黄胡子笑道:“此茶就是武当山著名的太和茶,生津止渴,消痰化气。由于生长在高寒的云雾山上,产量很少,每年采摘不到一斤,听说师父们要来,便叫徒儿沏了几杯。”建文明白,又是三丰祖师在前边安排,不由问:“三丰祖师呢?”

李碧玺左右望望:“刚才不是坐在这么,人呢?”他叫徒弟去找,屋里屋外找遍,哪见人影。孙碧云笑着说:“不必找了,八成又是云游去了。”

晚上,建文一行住一间大屋子里,孙碧云和两名道人同榻。程济想起午后建文在南岩抽的签,很想看看签语怎么写的。建文把签票掏给他,应能、应贤也凑了过去。一盏昏黄的桐油灯,照着一张黄麻纸,纸上写着一手七言律诗:丽日春早风习习,龙门鱼跃会有期。大江走蛟劈波浪,长空飞雁穿云翳。金谷售毕余两斗,樵歌唱罢又一曲。莫道前程多歧路,船到江心自然直。

下面还落着几行小字,写着“家运亨通,事业有成,婚姻已动,万事顺利”一类吉词,把程济他们看得眉飞色舞。整首签诗,写的就是建文他们虽有磨难,可前程光明,大有希望。夜里落了一阵雨,时交五更,雨住天晴,建文起来小解,见那碧空万里,月悬中天,果然是朗朗乾坤,不由心中喜气涌动,再也睡不着了,一直挨到天迎亮,连忙起床上大顶烧早香。

他们顺着一条高险的石梯蹬道向上攀登,有几处石梯已经损坏,十分难走,好在孙碧云武功高强,他站到破损的石梯旁,一手抓住山上古藤,一手托起建文,轻轻向上面的石梯上一放,建文稳稳站住。孙碧云又把程济他们几位托上去,自己也纵身飞上去。快到峰巅,石梯却断掉几步,无法上去。建文他们只闻峰巅钟磬齐鸣,仙乐阵阵,却看不到玄帝尊面,不由神色焦虑。孙碧云微微笑道:“不妨事,贫道一个个托你们上去就是了。”建文为难地说:“此处不比刚才,刚才那里断坏一步,此处断坏数步,如何托得上去?”孙碧云说:“这个贫道自有办法。”他叫建文一行站好,他先托住建文肩膀,身子一纵,双双腾身飞起,落到了峰顶的平台上,孙碧云把他们几个托上大顶,李碧玺早已等在那里恭候了。

这时大顶东边,云海万顷,涌潮滚浪,翻卷奔腾,极为壮观。一轮红日,跃出云海,冉冉上升,与大顶西边的明月,相映成趣。天柱峰犹如一条大汉,肩挑日月,顶天立地。建文望着这“日月经天”的奇观,不由笑着看看程济,程济凑到建文耳边说:“师父,吉兆,吉兆哇!日月相映,是个‘明’字,红日东升,是说师父年轻朝气蓬勃,云海腾浪,是说师父要遭受波折,正合签语上所说。”建文听着,不由笑出声来。

大顶上,有座铜殿,一人多高,早已锈迹斑斑,里面坐的玄帝铜像,一尺多高,很不起眼,与这雄浑高大的天柱峰很不相称。建文想,自己他日复国成功,一定重修武当,把铜殿造气派一些,把圣像塑高大一些。他跪到殿前的平台上,边叩拜边在心中默默祈祷:“玄天上帝慈悲,保佑弟子复国归位,弟子一定为你重修金殿,再塑金身,使你焕然一新,光耀武当!”

忽然,李碧玺的徒弟爬上大顶,向孙碧云低声说了几句,孙碧云连忙对建文他们说:“三丰祖师吩咐,叫我们火速下山!”

第六章 仙山奇遇

建文武当观景,叩拜祈祷,正在兴头上,忽听要下山,实在有些不乐意,忙问:“为何?”

孙碧云说:“祖师吩咐,不必细问,走吧!”又向李碧玺拱拱手,“师弟,就此告辞!”

建文一行下到天柱峰脚的庙堂前,孙碧云说,看来前山不能走了,得走后山。建文又问是何道理,孙碧云依然笑道:“此乃祖师吩咐,不会有误。”建文他们不再追问,跟着孙碧云朝着南面的苍龙岭走去。

建文一行刚下大顶,胡濙就带着刘示伏上来了。前天,他俩跟踪一个玩蟒蛇的叫花子,跟了半天,叫花子忽然不见。第二天上邋遢崖,只剩一个道童,没有发现张三丰,更没发现建文一行,只好在草店住了一天。昨天他俩赶到南岩住下,今天一早就上大顶,准备烧香叩拜毕,回京复命。他俩上了大顶,云雾已经消散,武当山重峦叠嶂,尽归眼底。刘示伏忽然发现南边的苍龙岭上,走着三名和尚,两名道士,不由一阵惊喜,说不定就是建文他们,又一想不对,建文他们三名和尚,怎么会跟两名道士同行?他正在疑惑,胡濙过来向苍龙岭指了指:“你看!”“在下早已看见了。可自古释道不一家,建文三个和尚,能跟道人同行?”刘示伏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胡濙说,“释道不一家,那是别的地方。武当山自古就是儒释道三教合一之地。”一句话提醒了刘示伏,他急不可待地说:“走,跟上去!”

建文他们没想到,后面来了两个跟稍的。他们走快,跟稍的走快;他们走慢,跟稍的走慢。一直下了苍龙岭,又沿着一条河走到一个村庄。

村庄周围,环绕一条山岭,龙头高昂,龙身欲飞。龙脖子上,有几名束发裹巾,短衣短裤的石匠,正在用錾子打凿着,已经凿出一道深壕。建文奇怪,龙脖处既不能走路,又不能修渠,凿开何用?孙碧云笑道:“这不知是哪位大臣献策,说有龙脉的地方能出皇帝,斩断龙脉永绝后患。太祖高皇帝就下旨,在全国斩龙脉,武当山一带就斩了几处,这里还没完工。”建文苦笑一声:“真是荒唐,劳民伤财!”又一想,虽然是高皇帝旨意,可自己临朝几年居然没发现没制止,不由一阵内疚。

从龙脖的壕沟望去,村庄的一个大场子上,东西两厢站了两群人,每群足有上千人,正在对歌。建文他们不由过去驻足谛听。

这一边一名女子唱:高高山上一棵槐,妹扒槐树望郎来。郎君要是无情义,满树槐花为谁开?

那边一名男子对唱:高高山上一棵槐,哥望槐树喜心怀。妹子有情又有义,满树槐花为我开!

这边又换一名女子唱:清清亮亮一河水,只盼鸳哥戏鸯妹。鸳鸯何时成双对?莫教妹子空流泪。

那边也换一名男子唱:清清亮亮一河水,鸳哥赶来戏鸯妹。鸳鸯从此成双对,哥心随着妹心飞……

建文他们听着对歌,觉得十分有趣。一打听才晓得,面前这条河叫吕家河,这个村庄叫吕家河村。传说,秦始皇流放吕不韦家族到房陵,有户姓吕的搬来武当后山居住,繁衍至今,成了一个村庄。吕姓祖上,凭着是秦朝宰相吕不韦后裔的根基,曾在元朝做过一任知府,结识过一位到中国游览的外国人马可·波罗,从他那里晓得一些异国风情,告老还乡后,就根据异国风情,创造了一个插花择婿的习俗,流传至今。今天,就是村上吕姓和刘姓两大户,举行插花招亲。先对歌,再由两户员外的小姐,各人拿着一枝菊花,在人群中选择,选中那位男子,就把菊花插到他身上,那男子就被拉去做女婿……

建文听得津津有味,心想此地风习独特,居然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可以自选郎君,这倒是男婚女嫁中的一桩美事。忽然,肩上有人击了一掌:“请问,师父可是应文大师?”

建文扭头一看,拍他肩膀那人,头戴黑缎子六合一统帽,顶上缀着指肚大一颗红玛瑙珠子,身穿绿缎子左衽交领长衫,腰系绛紫色绦子带,挽着万字花纹,缀着一块翠色玉坠。看打扮是一个有钱的行商,看面向正是胡濙。就在这一刹那,胡濙也认出了建文,两人都不由一怔。杨应能、叶希贤、程济也都扭过头去,全被胡濙认出。正当胡濙示意刘示伏抓人的关头,前天那名蛇丐又出现了。他头上戴一顶破草帽,身上穿着补丁摞补丁的丐袍,脖子盘着一条碗口粗细的金花大蟒,蟒蛇口里吞吐着半尺长的红信,十分吓人。他把蟒蛇朝胡濙面前一触,哀求说:“老爷,可怜可怜,打发打发!”胡濙吓得后退一步,跟前的山民也是一声惊叫,乱跑乱窜。建文他们趁乱钻进人群,向前猛挤,正和前面过来的一名锦衣公子撞个满怀。两人面对面一怔,都认出了对方,两双眼睛不由涌出红泪,同时惊叫:“是你!”

建文眼睛问:“皇后,你没自焚?”

马皇后眼睛回答:“皇上,臣妾放心不下你和太子呀!”

建文眼睛又问:“皇后,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马皇后眼睛又答:“皇上我……”话没说完,突然一位小姐挤过来,她头戴妆花眉子,貂鼠窝兔儿,身穿白绫竖领,紫绫挑花云肩,桃红团花缎子袍衫,粉绿滚金边洒花罗裙,大红缎子绣花鞋,行走一路风摆柳,把一枝缠着红丝绳的菊花,插到了马皇后脖子里。跟着赶来两名家丁,一人拉住她的一只胳膊:“恭喜姑爷,跟我们走吧!”强行把她拉走了。马皇后挣不脱身,淌着泪和建文分别了。建文正要赶过去,没想到又一位穿着绫罗绸缎的富贵小姐,挤到面前,把一枝菊花朝他脖子里一插,又是两名家丁挤过来,嘴里喊着“恭喜”,拉起他就走。建文急了大喊:“贫僧是出家人!”家丁嘻嘻笑道:“出家人还可以还俗么!我家小姐选中了你,是你的造化!”推推拉拉,把建文拉到了一座朱漆门楼前,门楼上悬着“吕府”的黑漆描金大匾。大门开处,一队穿戴簇新的男女捧出新衣新帽,强行给建文换上。等程济他们赶来,建文已经被拉进了大门。

胡濙和刘示伏摆脱了蛇丐的纠缠,挤进人群,看着建文被插花择婿,进了吕府大门,胡濙低声吩咐刘示伏:“今夜动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乔装打扮成富贵公子的马皇后,被插花择婿拉进“刘宅”。一位戴着暗黄色四方平定巾,穿着紫绛色右衽交领暗花缎子袍衫的老者,走过来对马皇后上下左右端详了一阵,微笑着点点头,果然是位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那位小姐风风火火摇过来忸怩地说:“爹爹,女儿选的女婿怎么样?”刘员外满意地向女儿投去赞赏的目光,笑着说:“玉龙,你的眼力不错。”刘玉龙更是脸蛋笑成一朵花,她是刘员外的独生女,聪颖秀丽,被视为掌上明珠,自幼娇生惯养,十分任性。长到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越发惹人疼爱,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可她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和同村吕员外的女儿很要好,一心要学吕小姐,插花择婿。刘员外也想叫女儿亲自挑选一个佳婿,以免落下抱怨。按照插花择婿的风俗,先是男女对歌,择婿的姑娘,躲在一个隐蔽处,暗暗观察挑选,果然有两个锦衣公子,带着一个男孩闯入她的视线,特别是走在前面的公子,风流潇洒,一表人才。刘玉龙一见钟情,生怕被人抢了去,就没等对歌完毕,便急忙跑过去,向他投去姑娘的一片情意。自打把如意郎君抢进门,她就像含了一口蜜,一直甜到心里。

正当午时,阴阳交汇,正是拜堂成亲的吉时良辰。刘玉龙一身凤冠霞帔,大红缎子挑花团衫,滚金边洒花石榴裙,红缎子绣花鞋,披着红盖头,浑身上下,一片红喜,拉着马皇后到了喜堂,不时撩开红盖头的一角,偷看意中人。马皇后帽插金花,穿着大红缎子团花袍衫,胸前十字披红,戴一朵碗大的红花,也是红喜一身,只是被刘玉龙看得哭笑不得,有口难开。她怕暴露了身份,危及太子,说不定还会危及皇上,只好忍着。

刘员外在吕家河也是屈指可数的富户,为独生女儿办喜事,自然十分热闹,请来了三朋四友五亲六戚,远近的社会贤达,本来还要把均州知州请来,没想到吕员外先行了一步,他只好请到了均州同知。贺喜的人们,对刘员外的乘龙快婿交口称赞,刘玉龙越发喜出望外,在一派喜气洋洋的鼓乐声中,和马皇后拜堂成亲。

按照此地风俗,拜了花堂,新人要对一首歌,当着众人表白夫妻恩爱、白头偕老的心迹,才能入洞房。按惯例新郎先唱,可马皇后不是此地人,当然不会对歌,可又不好明说,挨了一会儿,刘玉龙着急了,径直先唱起来:太阳出来满天霞,情哥爱我我爱他。我爱情哥人品好,情哥爱我一枝花。

轮到马皇后了,可她还是无法开口。刘玉龙把盖头一撩:“不会对歌,免了吧!”贺喜的人们吆喝着不行,刘玉龙把盖头掀:“我说免了就免了!”一把抓住马皇后的手,“走!”没等司仪高唱:“入洞房!”就拉着马皇后进去了,惹得贺喜的人们哄堂大笑。

按照风习,进入洞房,还要对支歌,才能揭盖头。而且,喜堂上对歌可以免,洞房中对歌万万免不得,免了就大不吉利。刘玉龙为着早揭盖头看郎君,撩起盖头贴着马皇后的耳朵说:“我教你一支歌……”就在耳语的时候,她猛地一愣,看见了马皇后戴耳环扎的耳孔。可这疑云闪了一下又消失了,传说阎王爷喜欢男孩,因此男孩难养,人们为了保命,往往在男孩耳朵上扎两眼,以假乱真,蒙混过关。刘玉龙晓得这事,遂不在意,贴着马皇后耳朵嘀咕了几句,就亮开了歌喉:哥是蜜蜂妹是花,妹对哥说知心话:“路边野花你莫采,要采鲜花快回家。”

马皇后无奈,也粗起喉咙唱:哥是蜜蜂妹是花,哥对妹说知心话:“野花再香我不爱,专采妹子这朵花。”

刘玉龙听马皇后唱罢,忙说:“快给我揭盖头!”

皇帝大婚时,建文是用玉如意给马皇后挑去盖头的。可这里没有玉如意,马皇后为难了。刘玉龙指指洞房神案上,一斗谷子上插的秤杆,马皇后会意,拿起秤杆挑去了玉龙的盖头。

一对喜烛的明亮灯光下,出现了一双光彩照人的丽人,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如意郎君,一个是娇艳迷人的如意夫人。大庭广众中,看不真切,眼下只剩两个人相对而视,她俩都不由吃了一惊,真是天上的金童配玉女呀!没等金童拥抱,玉女便张开双臂,搂住了金童的脖子,幸福地合上眼睛,等金童那疯狂的一吻。可金童却木讷地迟迟不动,玉女等不及了,突然睁开眼,抱住金童的脑袋,嘴巴伸了过去,贪婪地在金童的脸膛上腮帮上嘴巴上狂吻,接着舌尖伸进金童嘴里,疯狂地搅动,就像跳进一池温水,纵情畅游。玉女的疯狂,撩起了马皇后的欲火,她感到面前站的不是一位女子,而是建文皇帝,她大胆迎上去,两条赤龙,搅动一海甜波,玉女吸吮着金童的甜液,快活得浑身振颤。一直到喜娘进来喊,要新人出去给宾客敬酒,玉龙犹不放手,喜娘催急了,玉龙扭头怒眉一竖,眼睛瞅瞅墙上挂的那把紫穗剑,目光向喜娘射出两个字:“找死!”喜娘只好等到她俩尽兴,才过来牵她出去敬喜酒。

入夜,依照风俗要闹房,可玉龙要早早与如意郎君风流,又传话免了。闹房的人们本来要趁新婚三天无大小之机,着实快活一番,可刘小姐不让闹,谁敢犟嘴,只好悻悻而去。

烛光下,刘玉龙看着郎君那犹红似白的漂亮脸膛,那明眸皓齿的神韵风采,越看越爱,越看越疼。俗话说:“男人贪色不算贪,女人贪色万万千。”是说女人贪色比男人厉害,何况刘玉龙是富贵人家娇闺女,此时看着漂亮的郎君,恨不得一口把他吞到肚里!她一股欲火轰地燃烧起来,霎时烧遍全身,烧得脸蛋绯红,一把抱住马皇后,又是一阵狂吻,边吻边拉着马皇后的手给自己解扣子。玉龙的扣子解开了,她亲自给马皇后解扣子,可是马皇后忽然身子一扭,挣开玉龙,又把扣子扣上。

如意郎君的拒绝,使玉龙一怔,怎么,他还嫌我?玉龙娇媚地一笑,烛光下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艳光照人。可再看郎君,眼里似有泪水沁出,哟!本小姐如此艳丽,你还感到委屈?还怕本小姐配不上你!她猛然敞开胸怀,露出一对高耸的乳峰,乳房雪白,乳头粉红,就像一对红嘴玉鸽扑棱出来,看得马皇后一愣,有些自愧不如。玉龙笑了,本小姐从容貌到身子都配得上你吧!她把手伸过去给马皇后解扣子,马皇后却用手护住,玉龙性起,一把将马皇后揽到怀里,一手紧抱她的腰,一手就去解裤子。马皇后实在拗不过去了,猛地挣开玉龙,“扑通”跪下,羞怯地说:“小姐,我是个女的!”

声音不大,却似炸雷轰顶:“什么!你是个女的,我不信!”玉龙跺着脚,“你,你嫌我!你是嫌弃我!”

马皇后低声哭泣着说:“我不敢嫌弃小姐,我真的是个女的呀!”

刘玉龙听话听音,刚才的粗喉咙,怎么柔声细气了,她一把提起马皇后,嚓!撕开了皇后胸前的扣子,一对雪鸽扑棱了出来。她一掌将马皇后推倒地上,转身从墙上拔出紫穗剑,逼住皇后:“说!你是什么妖精!”

马皇后仰起脸:“小姐,要我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事?”“替我保守机密!”

刘玉龙冷冷一笑:“你还有什么机密,你女扮男装,坑害良家女子,你还要我给你保守机密,休想!”

马皇后脖子一仰:“不替我保守机密,你就把我杀了吧!”说罢闭上了眼睛,她想到自己今年才二十四岁,年纪轻轻,就再也见不到皇上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了,止不住的伤心泪顺着漂亮的脸子流了下来,滴到地上。

刘玉龙出身富豪,在甜水中泡大,只听过笑声,没听过哭声,虽然性情刚烈,却见不得泪水。马皇后一流泪,她的心软了,那泪珠就像点点火珠,滴到她的心上,烫得她十分难受。“好吧,我替你保守机密,不要哭啦!”刘玉龙把剑插到鞘中,“说吧!”

马皇后擦擦眼泪,可是未曾开言,又淌下泪来。惹得玉龙直跺脚,掏出手绢给她擦着泪,说:“叫你不要哭,你却还哭!”说着自己也哭起来。

马皇后破涕为笑了:“好,不哭,妹子,我们都不哭!”

刘玉龙也破涕为笑:“好,都不哭!你起来好好说吧。”她扶马皇后坐到了床上。“妹子,我说出自己的身世,你都不敢相信。”马皇后把话打住了,是啊!说自己是皇后,跑到深山老林里来,谁敢相信!她心里打个转说:“妹子,你晓得当今圣上是哪个吗?”“建文皇帝呀,”玉龙笑着回答。“建文皇帝有个叔父叫燕王,晓得吗?““晓得,燕王还帮助建文皇帝靖难嘛!““他靖难是假,篡位是真!“马皇后咬着牙说。“你,你怎么知道!“玉龙虎起眼睛问。“你听我说!”马皇后讲出了一个令人撕心裂肺的故事。

那天,就在燕军涌进南京城,建文皇帝传谕火焚皇宫的时候,马皇后想到自己活着是皇上的一个累赘,就趁皇上哭拜的当口,跑到后宫,穿戴一新,对镜草草梳妆一下,向烈火扑去。没想到她人还没挨住火,背后就有人拦腰把她抱住了。她回头见是贴身宫女翠红,便没好气地说:“不要拦我!”翠红跪下哭着说:“皇后娘娘,你不看别的,看在太子还小,也不能自焚呐!”正说着,太子文奎呼喊一声:“娘!”一头扑了过来,死死抱住马皇后的腿,哭喊:“娘!我不叫你死!我不叫你死!”

马皇后一把抱住太子,哭道:“儿啊!不是娘心狠,实在是娘不死不行呐!娘自焚,一来给你父皇减少累赘,使他无牵无挂出去招兵复国;二来可以掩人耳目,以为皇上自焚了,减轻燕军对你父皇的搜捕。”

宫女翠红忽然站起来说:“皇后娘娘,臣妾有个请求,请娘娘恩准!”

马皇后说:“讲吧!”“臣妾想借皇后娘娘的衣服穿一下。”翠红眼睛盯住马皇后说。

马皇后一惊:“你借我的衣服穿?”“臣妾十六岁进宫,说是要服侍皇上的,可如今已过了四年,皇上还没宠幸臣妾一次,更不用说封号了。”翠红哭着说,“眼下皇宫大难临头,臣妾想以死尽忠,日后皇上复国回宫,请娘娘给臣妾讨个封号。”

马皇后为难了,流着泪说:“你不能死,你还年轻,你逃出去以后,还有陪王伴驾的机会。”“不!臣妾已经二十岁了,不算年轻了。臣妾自焚尽忠,代替皇后殉节,可以使皇后带着太子安心逃出宫去,皇后有了替身代死,以后也就逢凶化吉,不会有危险了。”翠红说着,在地上磕着响头,“皇后娘娘,请你恩准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自幼被翠红照护的太子,听说翠红要自焚,哭着一手拉皇后,一手拉翠红,呼喊:“我不叫娘死,也不叫翠姨死!”

翠红给太子沾沾眼窝,苦笑着说:“翠姨不死,翠姨只想穿一下皇后娘娘的衣裳,风光风光!”说着一双红润的眼睛,向马皇后射去哀求的目光。

马皇后流着泪,脱去湿透了的凤冠霞帔龙凤袍,让翠红换上。翠红换上皇后的衣冠,在地上走了几步,头上戴的嵌珠宝金凤冠,九条金龙口中衔的宝珠,九只翡翠凤凰口中衔的珠滴,一摇三晃,璀璨耀眼,身上穿的深青色织金龙纹绣丹凤朝服,一步三颤,华光四射,活脱脱一位亮丽的皇后娘娘。俗话说,人是衣裳马是鞍。马皇后穿戴凤冠龙袍不觉得,见别人穿戴凤冠龙袍,果然珠光宝气,光彩照人。她忽然一阵内疚,自己一人霸住皇上,使翠红她们吃苦了!“皇后娘娘,臣妾去了!”翠红向马皇后道个万福,突然转身,一溜小跑,冲进火海!“翠红——!”马皇后哭喊。“翠姨——!”太子文奎哭喊。

马皇后哭着领太子到后宫乔装打扮,又叫宫女陈静换上公子锦衣,三个人趁乱潜出皇宫,从南京城东的朝阳门出去,守城士兵听说燕军进了城,早已溃散,因此他们顺利地出了京城。想到太祖高皇帝曾派人访问武当山张三丰仙师,看来张仙师必是当今高人,不如西上武当,拜访张仙师,对皇上复国大计或许有益。她从燕子矶搭船,溯江而上,可是进了武当山,一打听才晓得张仙师飘忽不定,可遇而不可求。马皇后想,既然张仙师在武当山修炼,总有遇到的时候,因此他们就在武当山中东奔西波,冒遇张三丰。今天打吕家河过,没想到遇上了插花择婿,被拉进了刘宅……“你,你,你就是马皇后?”刘玉龙睁大眼睛惊问。“我就是。”马皇后点点头。“何以为凭?”刘玉龙还是不相信。

马皇后脱下长衫,撕开中单的一个夹层,掏出建文登极时册封皇后的圣旨。

刘玉龙看着圣旨惊呆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扑通跪到马皇后面前:“皇后娘娘赎罪!刚才,小女子太鲁莽了。”

马皇后拉起刘玉龙,一把搂到怀里:“妹子,我俩都是苦命人啦!”两位红颜女子,不由抱头痛哭。好在刘玉龙平素骄横,新婚之夜没人敢听房,才使哭声无人知晓。

刘玉龙哭了一阵,忽然仰起头问:“皇后娘娘,今日插花择婿,惊动了远近,日后怎么办啦?”

马皇后给玉龙沾沾泪说:“为了顾全妹子脸面,我暂且住到你家。我俩背后姐妹相称,当面夫妻相称,有人问,就叫我马昕。我估摸宫女和文奎就在村上,明天接他俩一块来,就说是我的两个兄弟,白天一同读书,晚上陪你玩耍。”

刘玉龙撅着嘴说:“皇后住到我家里,一年半载可以,时间长了,我还不怀孕,会引起别人怀疑的!”

马皇后笑着刮了一下玉龙的脸:“不嫌羞!放心,到时候我会给你找个好女婿!”

刘玉龙搂住马皇后的脖子:“找一个像姐姐这样俊的!”

马皇后连连点头:“好,好!”

刘玉龙撒着娇说:“姐姐帮我找一个,我一定帮姐姐找皇上!”

一句话,又触动了马皇后的心事,她眼睛又红润了,上午她和皇上正在以目传话,就被插花择婿的人拉走了,不知皇上现在怎么样了,实在令人悬心呐!

建文正在洞房观书。

上午,他被拉进吕府,强行脱去袈裟,换上婚服,与吕员外的女儿吕丹凤拜堂成亲。

夜晚,贺喜的人们走了,洞房内只剩一对新人了,吕丹凤瞅着建文,人虽消瘦,却生得英俊,特别是眉宇间透出灼灼英气,令她一见倾心。因此,等闹房的人们一走,便催他上床。

建文自打被拉进吕府,就一直心情沉重。上午他无意中撞见马皇后,皇后不是投火自焚了么,怎么逃了出来,看皇后满眼噙泪,建文明白,她是为了朕死不下呀!她知道太祖高皇帝崇敬张三丰仙师,料定朕要到武当山,也就赶来找朕,可惜朕还没来得及与她说话,就双双被人拉去拜堂成亲了。眼下,皇后就在刘员外家,不知如何过新婚之夜这一关,朕放心不下呀,哪有心思与人同床共枕!

他阴云布脸,在红烛辉映下,越发显得英俊中饱含诚实,更惹人疼爱。吕丹凤上去抱住建文的脖子,亲昵地说:“时辰不早了,睡吧!”

建文心里想着马皇后,为了摆脱纠缠,他急中生智,说:“贫僧有个习惯,每天晚上要看一会儿书,才能入睡。”

丹凤咯咯笑了,指头点着建文的光脑壳,说:“你呀,今儿是我俩新婚,哪能上床就睡!”说着脸子偎到他怀里,偏着头扑溜溜一双大眼睛,望着她的郎君。

建文抑郁地说:“不看书,贫僧就是没精神!”

丹凤娇滴滴地说:“不要贫僧贫僧的啦!拜了花堂,你就是奴家的郎君。看一会儿书,就上床呀,啊!”她先脱衣上床,钻进锦被,眼睛却瞪着,扑闪闪望着她的心爱郎君。

建文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线装诗集,随便翻阅着,蓦然曹子建的一首诗跳进他的眼帘: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看着这首诗,建文不由流下泪来。自己和燕王,都是太祖高皇帝后代,以往自己对燕王步步紧逼,如今燕王对自己步步紧逼,这是何苦呢!同室操戈,骨肉相残,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安排呀!

一对大红喜烛,在慢慢短着,时辰化作红烛的眼泪,在慢慢流着。建文的眼泪在慢慢流着,丹凤的眼泪也慢慢流出来了。她自幼就听祖上传说过异国风情,那里男女之间可以自由恋爱,因此她也想自找郎君,好容易选了个意中人,没想到是个书呆子,新婚之夜还要抱本书啃!她再也忍不住了,赤身裸体跳下床,撒着绣鞋来到建文面前,瞧着建文看的那首诗,“扑哧”笑了:哟,郎君原是一个多情种子!

随着烛影摇曳,建文连忙沾沾眼泪,一位冰肌玉质雪白粉嫩的美人儿,呈现眼前。她粉中透红的脸蛋,黑明墨亮的眸子,玉鸽似的双乳,雪藕似的四肢,乌黑的长发,白嫩的大腿,化成一个“爱”字,搅动着建文心中那一团死水。建文的心动了,一朵火苗在燃烧,霎时由心底烧遍全身,他身不由己了,慢慢朝那个“爱”字走去。是啊,人家插花择婿选中了自己,对自己如此痴情,把整个身子赤条条献给了自己,自己要是再推辞,也太冷酷了!他放下诗集,猛地一把抱起丹凤,嘴巴疯狂地在她脸上嘴上乳房上亲吻起来。她也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嘴巴迎上去,贪婪地在他嘴巴上亲吻着吸吮着,合成人间一个最甜蜜的“吕”字。

突然,灯影一闪,一个蒙面人一身黑衣,跳了过来。吕丹凤吓得大叫一声,丢了建文,摊倒床上。那蒙面人用剑一逼:“不准叫,叫就杀了你!”他又用剑逼住建文:“朱允炆,念你我往日无仇,今日无冤,叫你死个明白,在下刘示伏,奉胡濙胡大人之命,前来取你的首级!”说着挥剑斩来,建文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眼睛一闭暗叫:“天灭我也!”

第七章 深宫疑影

就在蒙面人要杀建文的时候,吕丹凤顾不得羞耻,突然大喊一声:“住手!”

凄厉的喊声惊住了蒙面人,他宝剑一指吕丹凤:“再叫,先杀你!”

吕丹凤披头散发,脖子一仰迎着剑锋:“杀吧!你先杀了我,再杀他!”

蒙面人反而收回剑,望着眼前的裸体美人,不由怦然心动,可他的差使不容他产生异念,只好冷冷地说:“你又不是朝廷要追杀的人,我为何要杀你?”

吕丹凤也冷冷地说:“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要死一块死!”

蒙面人冷冷一笑:“你还没那大的脸面和他一块死!告诉你,他就是建文皇帝,你配和他一块死么?”

吕丹凤一惊,原来我的郎君是皇帝!她心里一阵惊喜,平静地说:“我俩已经拜堂成亲,他是皇帝,我就是皇后,怎么不配一块死?”

蒙面人没词了,点点头:“好,就成全你们吧!”他叫吕丹凤闭上眼睛,然后挥剑向建文斩去,就在宝剑砍到建文脖项的一刹,一道白光闪过,一把宝剑当啷架开挥来的宝剑,跟着又是一个蒙面人闪了过来。两个蒙面人,在洞房格斗厮杀,不一会儿,先前来的那个蒙面人负伤逃去,后来的蒙面人则背起建文就走,等到吕府家丁赶来,蒙面人背着建文已不知去向。阖府上下正在慌乱,忽然一个黑糊糊的物件飞到院中,众人打着灯笼一看,是个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建文拜堂成亲穿的新衣,再到仓房寻找建文换下的袈裟,已经不翼而飞。只在仓房里找到绑在柱子上的管家,他嘴里还堵着一块布。吕员外明白,新女婿被人劫走了。吕丹凤见物思人,号啕大哭。

刚才,建文被蒙面人背出吕府,顺着一条山道跑了一阵,来到一座岩庙,蒙面人放下建文,杨应能、叶希贤、程济一齐拥上来喊:“师父,受惊了!”再看蒙面人,摘下黑布,在油灯映照下,白发银须,脸膛红润,建文不由喊一声:“孙道长,是你呀!贫僧感谢道长救命之恩!”忍不住泪如雨下。孙碧云却微微笑道:“救苦救难,道门本分,何言谢恩。”程济感慨地说:“自打师父被插花择婿拉进吕府,孙道长就和弟子们商议搭救之事。幸亏孙道长武功高强,叫我们在这稍等,他进吕府就把师父救出来了。”建文淌着泪说:“幸亏孙道长及时赶到,否则为师性命难保!”他把刘示伏行刺,孙碧云搭救的事说了一遍,感动得程济他们又向孙碧云施礼谢恩。“看来,此地不能久留了。”孙碧云说,“贫道估摸他们会惊动官府,派兵搜查!”

建文看看身上的穿戴,说:“穿着婚服,叫贫僧怎么走哇?”

孙碧云笑着说:“这个不难!”他从腰里解下一个包袱,抖开一看,里面装的正是建文穿的袈裟,“贫道飞进吕府,首先找到了吕府管家,拿到这套袈裟。应文师父,快换上吧!”建文把袈裟换上了,孙碧云又把婚服包好,说声“贫道去去就来”,眨眼消失在黑暗中。

建文他们正在惊叹:“别看孙道长须发皆白,可一身功夫了得!”孙碧云已经回来了,真个来去如飞。

建文师徒,连夜离开武当山,取道均州,坐船沿江而下,到了燕子矶已是傍晚。建文思念慧妃,便领着几位徒弟下船,直奔玉皇阁。

这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一轮明月,从江心跃然而起,霎时在江面洒下万点银子。明月如镜,清辉似水,玉皇阁上的庭院花木,全被明月清辉泼上了一层银水,灼灼闪光。习习的江风,吹来阵阵桂花清香,建文闻着清香,观着美景,不觉心旷神怡。想到在这月圆之夜,自己与慧妃团圆,确实一桩美事,更是心情舒畅,精神陡涨,一路风尘尽扫,烦恼全消。

玉皇阁方丈弘灯法师,听说建文一行来了,笑着迎了出来,没等建文发话,法师感慨地说:“应文大师来的真不巧,慧灵已经到神乐观去了。”

建文忙问:“慧妃一个妇道人家,到神乐观做什么?”

弘灯法师笑而不答,只说:“大师且在玉皇阁暂住,今夜将有惊世之举。”

慧灵正在神乐观中商议一件机密大事。

神乐观不算大,一正两厢围个院落。正房大殿五间,供着玉皇三清真武八仙各路神仙。据说,当年造观的富豪是个乐天派,有意让神仙们欢聚一堂,而且所塑神像,一色面带喜悦。更奇特的是他把自己和老婆的像,也在大殿塑一尊,站到大门两边,陪着诸位神仙笑。因此,取名“神乐观”。神乐观大院中,植着一株桂树,粗有三人合围,早已空心。令人称奇的是,在老桂树空干中,又长出一株桂树,已有水桶粗细,人称“子母桂”。八月中秋,桂花母子,争放清香。河风吹处,三里开外就可闻到子母桂的芳香。昔日秦淮河上的画舫,每到中秋节便载着美妓贵客,划到神乐观旁,一边吹拉弹唱,一边赏月闻香,遂有文人触景生情,取名“中秋淮香”。也有富豪贤达,提着酒菜到神乐观,在桂树下摆桌放酒,赏月取乐,这时神乐观的道人,往往也来赏光,仙家俗人共乐中秋。

今年中秋节,由于永乐皇帝以藩王入主大统,闹得南京百姓惶惶不安,秦淮河上的画舫,半死不活弯在岸边随波逐流,神乐观的桂花树下,也是人迹罕至。道人们吃罢饭,早已会聚在偏殿,只在桂花树下放一条板凳,坐着两名道人,像是聊天,四只眼睛却机警地望着前后左右。

偏殿里,道长王升招呼兵部侍郎廖平、刑部侍郎金焦、按察使王良、钦天监王之臣几位坐下。如今,他们都是头戴黄冠,身穿道袍,装扮成云游道人,白天四处打探消息,晚上汇集神乐观,商议对策。自打建文西上武当,就与他们失去了联系,可他们早已议定:由于处境险恶,他们凡事可以决断,先斩后奏。他们曾想到乡间募兵,拉起一支人马,可一想不妥。他们也曾动过策动拥有兵权的大臣举兵的念头,一想也不妥,这些兵爷,为保荣华富贵,大都拥兵自重,连建文帝下诏勤王,尚且调不动,何况他们这些文官。思前想后,还是谋刺省事,杀了朱棣,马上即可恭请建文帝复位。“今日八月十五,我料朱棣一定会摆宴,与群臣赏月,以示普天同庆。”按察使王良说,“这可是个下手的好机会!”“对!趁朱棣饮酒赏月之际,潜入大内,突然飞到他身边行刺!”刑部侍郎金焦附和说。“不行!”钦天监王之臣提出异议,“朱棣大宴群臣,必有御林军严密防守,只怕杀不了朱棣,自己反被……”

话没说完,子母桂下突然传来大声咳嗽。王升“噗”地吹熄蜡烛,从墙上摘下挂的宝剑,侧身门口静听响动。这时,随着一阵脚步响,一名道人过来站在门外喊:“师父,玉皇阁慧灵来啦!”

王升连忙点亮蜡烛,慧灵一步跨了进来。慧灵早已蓄发,可她仍然戴一顶鸭蛋青僧帽,身上穿着玄色夜行衣,外罩藏青色僧衣,腰里挂一柄宝剑,打扮得有点不伦不类。王升笑着说:“慧灵,你这样打扮,不怕别人看出破绽?”慧灵指指门外:“你没见这是夜晚嘛!夜不观色,除了白的,什么衣服都是一个色调。”王升一想也是,慧灵到神乐观并非一次,上几回来是白天,都是俨然一位化缘的尼姑,可见她还算机警。“王道长,今晚可是杀朱棣的好时机!”慧灵话刚出口,就被兵部侍郎廖平接住,“刚才,他们正在商议这事,宴席上守卫森严,怕很难得手!”“我说的不是在宴席上,宴席上自然有人动手!”慧灵按着宝剑说,“我是说,万一宴席上动手的人失败……”

廖平打断她的话:“宴席上谁会动手?”

慧灵诡谲地一笑:“亏你们还见天打探消息,连他都不知道!”

众人忙问:“谁?”“御史景清!”慧灵正色道,“听我师父讲,景清与朱棣私交很深,今晚朱棣摆宴,必然与他亲近,他就可以趁机下手,刺杀朱棣!”

话音刚落,突然桂花树下惊呼:“房上有人!”

王升急忙吹熄蜡烛,果然听到房上瓦片被踩的响声。慧灵一闪身出了偏殿,纵身上房追去。前面一条黑影穿过大殿屋脊,跳到神乐观背后,向前疯跑,慧灵紧追不舍,那黑影回身手一扬,一道白光闪来,慧灵伸手接住,原是一只飞镖。就在慧灵接镖的当口,黑影跑得无影无踪了,慧灵只好原路返回。

王升怕慧灵吃亏,也提剑飞身上房,跟在慧灵身后追赶,眼看黑影逃去了,只得驻步,等慧灵回来。月光下,慧灵身轻如燕,果然是一名武功高超的女侠。他不由赞叹:“慧灵不愧是弘灯法师的高足,身手不凡!”

慧灵笑着说:“我的师父是静云师太,弘灯法师是我后来的师父!”

他俩说笑着回到偏殿,廖平说:“不好!说不定刚才那人是个暗探,你说的话怕是被他听到了!”

慧灵说:“不会!我看他像个飞贼,想趁中秋节来观里盗窃。他跑的虽快,功夫却不怎么样,这样的人怎么能当暗探?就是探听到消息,也会被人打死,有什么用!”

廖平犹不放心,说:“看来今晚刺杀朱棣,我们得准备两手。”“我就是为另一手来的!”慧灵咬牙切齿说,“燕贼篡位,人神共愤,不杀朱棣,誓不罢休!”

中秋夜,永乐皇帝在奉天殿外的拜台上,大宴群臣。

他登极两个多月来,采取明太祖威猛治国之道,对拒不投降的建文旧臣斩尽杀绝,不多久就诛杀数千人,用人血树起了自己的天威。

今日中秋,他想到对臣民应当恩威并施,不光听哭声,也要听笑声,于是传谕:七品以上官员,都到奉天殿拜台饮酒赏月,以示普天同庆,以应“永乐”年号。

明月普照,清辉泼洒,把紫禁城殿堂庭院镀上了一层银。银晃晃的奉天殿拜台,摆开数十张紫檀八仙桌,桌上放着时令瓜果,冷热二菜,烧黄二酒,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拜台四角的铜铸镏金香炉,袅袅升腾着沉香木一类香料的紫烟,和饭菜升腾的热气,相映成趣。拜台下的场子上,一队乐舞生,吹拉弹唱,翩翩起舞,一时仙乐阵阵,舞影幢幢,越发增添了节日的气氛。

文武百官,按等级排好座次,却不能擎杯举箸,一个个正襟危坐,恭候皇上驾到。

一轮孤月,升上三竿,内侍一声高唱:“皇上皇后驾到——!”

文臣武将慌忙匍匐在地,山呼万岁。

永乐皇帝、徐皇后登上拜台,坐了首席。群臣又一次行叩拜大礼,永乐皇帝喜悦地抬抬手:“众卿平身!”文武官员才重新依秩落座。“朕登极以来,国事繁忙,一直脱不开身与众卿聚会。”永乐皇帝朗声说道,“今日中秋佳节,朕聊备酒菜瓜果,与众卿饮酒赏月,望大家不拘礼数,开怀畅饮,一醉方休!”说罢一阵哈哈大笑。

永乐皇帝圣谕下来,群臣自然欢欣鼓舞,但是仍然依桌枯坐,不敢端杯拿筷,大家的眼睛不约而同瞅着首席。这时周王朱橚、齐王朱傅、谷王朱橞几位藩王,一个接一个到首席敬酒,接着是姚广孝、杨荣、朱能、李景隆几位文武大臣,到首席敬酒,跟着是六部阁臣到首席敬酒,最后才是四品以下的文武官员敬酒。群臣给皇上皇后敬毕酒,皇上皇后照例回敬大家一杯。往日,皇帝大宴群臣,都是坐在首席,向群臣举举杯,装装样子以示回敬。今日,也是永乐皇帝高兴,竟然一手携皇后,一手擎酒杯,离了首席,到各席回敬,惹得群臣受宠若惊,连呼万岁。

景清坐在拜台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他双眼紧盯永乐皇帝,思谋趁他敬酒之机,如何下手,可是永乐皇帝却从对面过来了,隔着一张大桌子,自己的手够不到。要是有宝剑就好了,可惜宝剑太长不易藏身,只好在腰里插把短剑。要是朱棣从自己身边过多好哇,可惜呀可惜!可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又不能错过,他不由双目紧盯朱棣胸膛,那黄袍盘龙,在月光下犹自闪辉。他似看到清辉闪处,一颗心脏在跳动,可惜时机当面错过,怎么办?忽然耳边传来:“景爱卿,朕向你敬酒了,你在想什么呀?”

景清吃了一惊,好在月光下,神色不易看清。他呵呵一笑说:“臣在想,皇上如此礼贤下士,平易近人,真乃千古尧舜之君!”

永乐皇帝哈哈一笑:“你就喜欢耍嘴!朕自打靖难以来,数年没回京师,好久没和卿下棋了,今夜趁着月明天清,朕与卿对弈一局如何?”

景清大喜,趁下棋动手,更是好机会!因此他连忙起身拱手:“领旨!”

永乐皇帝到各桌敬了酒,解缙慢慢站起来启奏:“陛下,自古诗酒一家。当年李嫡仙,尚有斗酒诗百篇的美誉,今日中秋良宵,有酒无诗,不能尽兴,臣建议六部阁臣以上,每人以中秋为题,咏诗一首,诗中要有月意,而无月字。凡无诗者,罚酒三杯!”永乐皇帝笑道:“准奏。不过,阁臣中的文臣每人咏诗一首,武将就免了吧!”

姚广孝虽然还没授衔,可他实际是阁臣之首,因此也不谦让,只是左手指在右手心弹了两下,便站起来高诵:万里蓝天一镜悬,光耀九州太平年。嫦娥吴刚今何在,桂花宫中可参禅?

众人齐呼好诗,解缙哈哈笑道:“道衍大师不愧佛门弟子,诗中也带禅机!”

姚广孝也笑道:“大绅兄过奖了,此诗信手拈来,何足挂齿!”

杨荣接着朗诵一首:明镜镶蓝天,清辉洒人间。光华似流水,滋润万顷田。

众人又是一阵称赞。此诗虽无姚广孝那首耐人寻味,却也自然流畅,有田园之风。

其他几名文臣又咏了几首,大都意境平平,永乐皇帝均不如意,随即传旨:“解大绅,你咏一首!”

解缙是有名的才子,永乐皇帝十分赏识,在群臣中点名要他咏诗,足见器重。解缙连忙领旨,略思片刻,随即高诵:经天围地伴君行,光华闪耀万点星。丹桂飘香婵娟笑,四海九州一片明。

解学士果有才气,出口成章,气势不凡,众人照例叫一阵好。到后来文官们的咏月诗,越来越俗,永乐皇帝渐渐乏味,传谕内侍摆上棋盘,叫景清来对弈。

首席旁加设个棋桌,放上棋盘,永乐皇帝坐着用白子,景清跪着用黑子,徐皇后坐到皇帝背后观阵。永乐皇帝还是燕王时,景清就经常和他下棋,互有胜负,自然燕王胜的多。这次景清为了使燕王集中精力,他不让了,步步紧逼,眼看永乐皇帝的大片棋子被吃掉,永乐皇帝顿时额头冒汗,眼睛死死盯住棋局,徐皇后也在旁边指指点点,挽救危亡。

谋刺永乐皇帝的时机到了。景清冷不防迅疾从腰里拔出短剑,刺向朱棣心窝。赴宴的满朝文武,顿时一片慌乱,要解救已经来不及了!

景清把仇恨攥到剑柄上,使尽平生力气,向永乐皇帝心窝刺去。就在剑尖刺入永乐龙袍的一刹,突然一条黑影风一样刮来,一脚踢中景清手腕。景清手一抖,短剑落地,黑影站定,原是刘示伏。上个月,他在武当山吕府,眼看就要取建文的性命,大功告成,没想到被一位高手打败,腿中一剑,他不敢恋战,逃回住处,养息了半个月,又在武当遍山寻找,再也没见建文的影子,只好跟胡濙回京复命。今晚永乐皇帝大宴群臣,他想到自己劳而无功,累负圣望,不由心中郁闷,就出来信步走走,散散闷气。他听说神乐观有株子母桂,香气清心,可以解闷,就一溜风奔过去。子母桂高大,远远看去像一片乌云。他飞身上房,想从房顶再飞上树枝,好好享受一番清香。谁知,刚上房子,就听屋里有嗡嗡的说话声,刚听到景清趁机下手刺杀朱棣,忽然子母桂下传出喊声。他心想皇上有难,正是立功的好机会,就风驰电掣跑回来,正赶上景清动手。他踢掉了景清的短剑,一把将景清拿住,按倒永乐皇帝面前。

永乐皇帝摸摸被刺破的龙袍,“哼”一声,问道:“景清,朕待你不薄,你为何恩将仇报,刺王杀驾!”

景清仰起头大声说:“论私交,我俩是朋友;论公交,我俩则是仇人。可君子不能以私废公,刺杀你乃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谈不上恩将仇报!”

永乐皇帝冷笑两声:“天下乃我皇考之天下,臣民乃我皇考之臣民。朕已奉天登极,你为公就要为朕着想,为何行刺!”

景清也冷冷笑道:“你登极是废太祖高皇帝遗诏,谋朝篡位!”

永乐皇帝咬着牙齿喝道:“胡说!朕乃堂堂天子,怎么是篡位!”

景清高声大叫:“你本为庶出,排行第四。高皇帝仙逝前下旨传位建文,你却举旗造反,夺得皇位。古往今来,哪个皇帝开了废嫡立庶的先例?你以藩王入主大统,以武力夺取皇位,不是谋朝篡位,是什么!”

一席话说得永乐皇帝面如泼朱,他大喝一声:“住口!你竟敢谋刺朕,该当何罪!”

景清哈哈大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况你是窃国大盗,篡位忤逆,刺杀你何罪之有!杀了你是为民除害,为国除奸,可以说是我大明的万古功臣!”

永乐皇帝怕他说出更难听的话,连忙传旨:“拉下去,严加审讯!”

宴会不欢而散,永乐皇帝传旨重赏刘示伏,便匆匆离去。

坤宁宫已经焚毁,永乐皇帝和徐皇后只好住到乾清宫。回到后宫,永乐皇帝尚心有余悸,想到平时与景清私交如此深厚,他虽是建文旧臣,曾多次上疏削藩,自己也没怪罪,仍然对他官复原职,可他竟然当众弑君!不觉越想越气,又想到自己遇难,文武百官竟束手无策,要不是刘示伏赶到,自己一命休矣!难道景清背后还有人?想到这,永乐皇帝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切齿自语:“一定要顺藤摸瓜,把景清党羽一网打尽!”

徐皇后已经换了晚装,穿一件宽大的团花描金杏黄袍,越发显得雍容华贵。她坐到皇帝身边,剥一枚荔枝,喂到皇帝嘴里,轻声说:“皇上,不要为这事忧虑,伤了身子!景清恩将仇报,罪不容诛,杀了算啦!”

永乐皇帝恨恨地说:“他竟敢当众说朕是庶出,是谋朝篡位,叫朕如何面对群臣!”

徐皇后微微笑道:“皇上是马皇后亲生,世人皆知,怎么是庶出?高皇帝当年就有意传位皇上,怎么是篡位?”

两句话点醒了永乐皇帝。他和胞弟周王朱橚,本是太祖立的高丽石贡妃所生,由于他俩自幼机灵,深得太祖的马皇后喜爱,一直养在身边,后来的《太祖实录》也是这样记载,给人留下了口实。“朕为马皇后所生,话虽可以这么说。”永乐皇帝忧虑地说,“可《太祖实录》上写的明白,如何能服群臣?”

徐皇后又剥一枚荔枝喂到永乐皇帝嘴里,笑着说:“史书不就跟这荔枝一样吗?荔枝是人剥出来的,史书是人写出来的。荔枝可以这样剥,也可以那样剥,史书可以那样写,也可以这样写,《太祖实录》也可以修改嘛!”

永乐皇帝听了茅塞顿开。他一把抱住皇后,在她脸上狠亲几口:“皇后,你真是朕的女诸葛呀!好,明天就叫解缙他们重修《太祖实录》,看这帮建文旧臣,还有什么话可说!”

话音刚落地,两名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跳到了屋外的院子里,有人高呼:“有刺客!”御林军一拥而上,把两名刺客团团围住。

两名刺客身手果然不凡,挥动宝剑,卷起两团白光,只见剑光不见人,白光在院中翻滚,御林军人头纷纷落地,不一会儿,一群御林军血尸横陈。两名刺客仗剑闯进了永乐皇帝的寝宫,永乐皇帝手持宝剑,护住徐皇后,大声喝道:“何方毛贼!胆敢夜闯禁宫!”

两名蒙面人哈哈一笑,摘掉脸上的黑布,一名是男子,五十多岁,面庞清瘦,长须飘洒,活像八仙中的吕洞宾;一名是女子,二十来岁,生得娇艳秀丽。那男子用剑逼住永乐皇帝:“朱棣,你谋朝篡位,滥杀无辜,今天你的死期到了!”那女子也仗剑逼过来:“朱棣,我要为我姐姐报仇,为建文皇帝报仇,你还命来!”说着一剑劈来,永乐皇帝急忙举剑挡住,没想到那女子身娇体嫩,力气却不小,一柄宝剑压得永乐皇帝满面涨红,眼看他格挡的宝剑直切面门,那男子又趁势一剑刺来,永乐皇帝上下受敌,万难活命。不料,那男子的宝剑刺到永乐皇帝的龙袍却不刺了,那女子的宝剑劈在空中也不动了。原来,一位黑衣道人飞身过来,点了他俩的穴位。那男子能说不能动,惊叫:“三丰祖师,是你呀!”

永乐皇帝细看三丰祖师,祖师早已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永乐皇帝扔了宝剑,躬身施礼:“感谢三丰祖师相救!”

三丰祖师也不答话,胳膊一抖,张开玄色道袍的两只袍袖,施展“袖里乾坤”的绝招,一只袍袖兜一个,兜起两名刺客,闪出寝宫,飞身上房,眨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永乐皇帝跑出寝宫,望空再拜:“三丰祖师,真乃神仙也!”

三丰祖师一路窜房越脊,出了南京城,来到郊外,袍袖一抖,把他俩抖落地上,又在他俩背上一点,把封住的穴位化解了。他俩缓过劲来,双双跪到三丰祖师面前,感谢不杀之恩。三丰祖师哈哈大笑:“道门旨在化恶扬善,贫道如何会杀你们!”

那男子说:“三丰祖师,你明明晓得永乐建文不共戴天,你却又救建文,又救永乐,弟子不明白,这是为何?”

三丰祖师笑道:“天意使然!建文不能死,永乐也不能死。”

那男子磕个头:“请祖师明示!”

三丰祖师收住笑,正色道:“天机不可泄露!”说罢吩咐:“王升,送慧妃娘娘回玉皇阁,建文帝还在等着呢!”

慧灵从被三丰祖师点穴封脉,到现在还没看清祖师尊容,她见祖师一直背对着她,故意拖掉一只鞋,尖叫:“哟!祖师,我的一只鞋子不见了,怎么走路呀!”她心想,这一叫三丰祖师肯定会扭过头转过脸,自己便可一览祖师尊容了。没想到三丰祖师倏忽不见了,俄而,一只绣鞋掉到了她的脚下,她急忙回过脸,又见祖师背对着她。“你们好自为之吧!”三丰祖师说着一阵清风似的刮去了。

慧灵回到玉皇阁,先到禅房拜见弘灯法师:“师父,皇上来啦?”

弘灯法师笑着捋捋银须:“就知道皇上,派你行刺永乐,得手没有?”

慧灵没好气地说:“都给张三丰祖师搅了!”“三丰祖师会管这事?”弘灯法师听慧灵把来龙去脉一说,不由霍然而起,跨出门外,一掌拍到门口的石鼓上,石鼓立时留下一个手印,“张三丰,坏贫僧大事!贫僧倒要会会他,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

慧灵说:“师父,你到哪儿找三丰祖师呀,他早没影了。”

弘灯法师说:“为师料定张三丰没走多远,他就在南京城里,为师找得到他。”“不用找,贫道来也!”随着声音,一个黑影闪到了弘灯面前。

第八章 仙人指路

张三丰不请自到,大出弘灯法师意料。他迎上去单掌竖胸,念佛施礼:“阿弥陀佛。”就在念佛的一刹那,他的手掌一翻,掌心向外,一股强大的气流,照着张三丰当胸击去。张三丰拱手抱着太极还礼,见那黑气打来,抱着的太极一翻掌,运用太极推手,施展武当拳中“四两拨千斤”的绝技,将那股气流轻轻一拨,气流斜偏过去,“啪”打到禅房的墙上,那面卧砖上顶的墙壁,立时洞开碗大一个窟窿。

弘灯法师笑着手一摊:“请坐!”趁张三丰欲坐的当口,即刻由掌心平摊向上,变成手掌倒竖,掌心向外发气。张三丰也把手一摊还礼:“请!”顺势翻掌把那股热气往下一按,又是“啪”的一声响,地上铺的石板,被击成几块。

慧灵过来倒茶,趁机要看张三丰的尊容,那知张三丰倏忽扭过脸去,与弘灯法师说话,头上戴的道冠斜偏下来,刚好遮住了朝着慧灵的半边脸。慧灵只能看到张三丰穿的右衽交领加沿玄色道袍,和道袍下裹着的圆圆的脊背,宽宽的肩膀。

弘灯法师端起茶碗,礼让:“三丰祖师,请!”说着用嘴吹去茶碗上的浮茶水沫,却把内气运到口上,向张三丰吹去。张三丰也端起茶碗礼让:“弘灯法师,请!”也是用嘴吹茶碗上的浮茶水沫。却把那股击来的气流吹向门外,“喀嚓”一声响亮,门外那株碗粗的桂花树被击断,树冠倒下,金花洒了一地。

张三丰放下茶碗,拱手告辞:“法师果然武功了得,贫道佩服!”

弘灯法师也起身念佛相送:“阿弥陀佛!”

慧灵嘻嘻笑着说:“师父真是天下第一!连传为神仙的三丰祖师,也被你打败了。”

弘灯法师长叹一声:“哪是三丰祖师败了,是为师败了!”

慧灵惊奇地说:“他连手都没还,怎么能算胜了?”

弘灯法师缓缓说:“为师发的气,他能拨动,打到别处,足见他的功力在为师之上。再者,他胜而谦和,不仅不还手,还口称佩服,甘拜下风而去,足见其道德也在为师之上。力胜,德胜,他是大获全胜而去呀!”

一席话说得慧灵心悦诚服。可她不明白,三丰祖师为何既保护建文,又保护永乐,不由嘀咕道:“三丰祖师,真是个怪人!”

弘灯法师笑着挥挥手:“不要埋怨了,去吧!西厢房有人等着你呐。”

小别胜新婚。一个多月不见,慧妃更加妖娆动人了。建文把欠马皇后的恩情,把欠武当山中吕丹凤的恩情,全报答给了慧妃。一时两人如携手游山,双双在花海戏蝶,如并肩游水,双双在碧海追鱼,喜悦不够,欢乐不够,一直风流恩爱到月敲西窗,才沉沉睡去。

建文在玉皇阁住了三天,听说刺杀永乐的景清被灭族,永乐还实施瓜蔓抄查,杀了不少人,生怕神乐观也被毁,没想到神乐观道长王升来说,锦衣卫刚要焚庙抓人,又接到圣旨,对神乐观好好保护,不得骚扰损坏,不知何意?

建文暗叫不好,永乐这是欲擒故纵,放线钓鱼,他急忙说:“你来玉皇阁,当心有人跟踪!”

王升笑笑:“请皇上放心,能跟踪贫道而不被发现者,唯三丰祖师一人而已!”

建文对永乐保护神乐观,一直警觉不怠,等王升一走,立即和程济他们商议,此地不可久留,即刻乘船东下。

建文猜对了!永乐皇帝保护神乐观,为的是不打草惊蛇。王升武功高强,刘示伏却能远远跟踪。这天王升奔了燕子矶,刘示伏猜想一定有事,等他赶到燕子矶,果然建文他们乘船走了。刘示伏细看船上的三僧一道,与武当山苍龙岭上见到的差不多,断定就是建文,马上回去向胡濙禀报。胡濙奏明永乐,立马带着刘示伏赶到燕子矶,正准备上船顺江追去,却见两名道人从船上下来,刘示伏觉得走在前边的白发老道,行动有些眼熟,见老道上了船桥跳板,他装着上船,故意将跳板顶端一踢,那跳板立时翻过,老道腾身而起,轻轻跳到岸上,就像一片树叶飘下,悄无声息。刘示伏认定,眼前的白发老道,就是那晚伤他的蒙面老道,他们到南京做什么?难道也来刺王杀驾?他不敢往下想了,等那年轻道人下了船,连忙过去向胡濙耳语几句,胡濙望望岸上的道人,笑着小声说:“他们不是冲着永乐来的,他们是冲着建文来的。可惜,建文已经乘船东下,他们要保驾也是枉然了。”

建文一行,乘船到了镇江,已经日悬中天。船家是位风趣诙谐的老头,他笑着吩咐,下午他要在镇江办事,明天一早开船,客人可以上岸观光金山寺这座千年古刹,搜寻白娘子水漫金山的遗迹。

建文他们早就耳闻,金山寺是江南名刹,便上岸一睹宝刹风采。他们进了镇江,远远望见,城中一山突兀,山顶宝塔高耸,直指蓝天。环绕宝塔,从山脚到山顶,修建着一幢幢殿宇厅堂,一座座亭台楼阁,栉比相衔,金碧辉煌,把一座山峰严密裹住。程济笑着说:“早就听说,金山寺裹山,山寺浑然一体,果然名不虚传。”叶希贤接着说:“金山寺,金山寺,真像一堆黄金,富丽堂皇。”

金山寺方丈须发皆白,却脸膛红润,见三僧一道相约来游,十分高兴。马上叫弟子沏茶,招待建文一行。建文念佛施礼:“阿弥陀佛,请问大师法号?”方丈念佛还礼:“贫僧法号弘灯。请问几位大师法号?”程济指着建文他们一一报了法号,最后指着自己说:“贫道道号云鹤。”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说,“贫道和几位大师云游武当山相识,遂结伴云游天下。”

弘灯法师听了哈哈一笑:“善哉,善哉!佛道均以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为旨要,携手云游,理所当然。”他让大家喝了一阵茶,便亲自领着建文他们游览金山寺。边游览,边给他们讲金山寺的来历典故,建文一行听着,十分佩服弘灯法师的学识。

这金山寺建于东晋,几经战乱毁于兵火。唐朝丞相裴休之子裴头陀,法号“法海”,来到金山,决心复修金山寺。他在金山的一个山洞里住下,点燃一根手指,外出化缘,感动了四方黎民,捐赠修复寺庙。一日傍晚,在镇江城外的一座破庙中,遇一即将圆寂的老僧,昏暗中,老僧见一点火光从一位年轻和尚手指发出,他似看到希望,眯缝的眼睛豁然睁开,缓缓说:“金山有金,金在山顶,顶有金树,树去出金。”老僧念罢偈语,溘然长逝。法海领着弟子来到山顶,果然有棵桂树,一树金花,他们在桂树下挖出百两黄金。法海不敢私用,立命弟子把黄金如数上交镇江知府李绮,李绮上报朝廷,皇帝敕令黄金交法海,复修庙宇。庙宇修好,皇帝又敕名“金山寺”。为了纪念老僧和山顶金树,法海还在山顶修建两座宝塔。几经兴废,如今只剩一座七级浮屠。法海大师,也就成了金山寺的开山鼻祖。“大师们看,这就是当年法海住的山洞。”弘灯法师指着山腰一眼山洞说,“后人都称之为‘法海洞’。”

建文听着颇受教益,凡成大事,必下决心。法海燃指一根,感天动地终了心愿。看来,自己要复国归位,也要有法海燃指的决心。他正在思谋,忽然眼前闪过两个人影,一个身影还有些眼熟。他向程济低声吩咐几句,程济把戴的斗笠往眼前一拉,半遮脸面跟踪过去,那两个人却钻进游人当中,转眼不见了。程济正在观望,有人把他的肩膀拍了拍,他急忙回头,不觉哈哈大笑:“廖平兄,是你呀!”廖平小声说:“贫道青云子,听说你们从燕子矶顺江而下,特来联络。”程济也小声说:“贫道云鹤,刚才发现两个可疑之人,跟踪了一阵,忽然不见,”廖平急忙说:“此地不宜久留,快叫师父离开。我这里有个朋友叫余义山,师父可以暂住。”

程济领着廖平见了建文,辞别了弘灯法师,赶到余义山家,已是日薄西山。余义山家住在镇江城外的长江边上,单门独户,一座四合院子,周围一片树林,十分隐蔽。当晚,建文他们就在余义山家吃喝歇息。

建文今日游金山寺,深受教益,哪里睡得着。刚好,桌子上放着一部《资治通鉴》,他不由就着烛光翻阅,越看越觉自己过去治国无方,致有今日之败。他正在沉思,猛地一坨纸团从窗棂丢了进来。建文拾起来展开一看,大吃一惊!纸上写着:大难临头,急速出走。江边乘船,顺水东流。

建文急忙叫醒睡在旁边的程济,程济也是大惊失色,想到下午那两个可疑之人,马上说:“师父,事不宜迟,快走!”他又叫醒杨应能、叶希贤和廖平,这时余义山也被闹醒了,他呓怔着说:“微臣这里,远离城区,不会有事的。”

口说不及,门外忽然传来急速的脚步声,余义山开门一看,一队官兵打着火把,正向这里包抄过来。看来要到江边来不及了,建文他们只好退回屋里,紧闭大门。正在束手无策,门外突然响起一片喊声:“开门开门!快开门!”

危急关头,建文反而镇定下来,他吩咐余义山:“拿绳索来,把我绑了献给燕王,也可保全你们一家性命!”

余义山“扑通”跪下:“皇上,臣不能为自己苟且偷生,而做不忠不义之人!”

杨应能、叶希贤、程济和廖平也跪下说:“要死我们和皇上一块死!”

建文见臣子们如此忠心,不由仰天长叹:“都怪朕一时疏忽,被锦衣卫盯上,此乃天意灭我呀!”说罢泪流满面。“不!皇上复国大业,不能毁于一旦!”余义山忽然急中生智,小声说:“臣有一计,可保皇上脱险。”

他把计策一说,建文连连摇头:“此计会连累爱卿全家,朕实在不忍心!”

余义山磕个响头:“皇上,臣生为皇上的人,死为皇上的鬼。你就让臣尽忠吧!”说着匍匐在地,连连叩头。

这时大门外擂门声骤起,和着吆喝声:“开门!开门!再不开门就砸门啦!”

余义山抬起头哀求:“皇上,快恩准吧!再不恩准就来不及了!”

程济他们也哀求说:“皇上,你就让义山兄尽忠吧!”

建文叹口气:“好吧,都起来!”

余义山起来和建文换了衣裳,又叫三名家丁和杨应能、叶希贤、程济换了衣裳。“皇上,你们几位等会儿走后门,穿过树林到江边。”余义山磕个头,“臣告辞了!”起身领着三名家丁,向大门走去。

大门开了,官兵们没想到建文他们,是几个和尚,不由一愣。余义山一步跨出门,站到台阶上说道:“见了朕,还不跪下!”官兵们虽然凶狠,可他们见了皇帝,还是有些惧怕,正在无所适从,镇江知府邵北健过来了。上次他卖友求荣,升任镇江知府,正在得意,今天又接到刘示伏禀报,来捉拿建文,心想拿到建文就不是升个四品黄堂了,一定会进京升任六部阁臣。因此,他挤过来喝令:“拿下!”官兵们蜂拥而上,把余义山几个拿住了。

刘示伏见过建文,昏暗中虽然看不清脸膛,可看身法总觉不像,他过去向胡濙禀报,胡濙嘿嘿一笑,低声说:“听声音,也不像建文,不过邵北健没见过建文,就让他空喜一场吧!”刘示伏小声对胡濙说:“胡大人,叫他捉个假建文,不是劳而无功么?”

胡濙诡谲地一笑:“只有他们劳而无功,我们才能劳而有功!”他又在刘示伏耳边嘀咕几句,说得刘示伏连叫高明!

藏在里屋夹壁墙的建文他们,等邵北健把余义山当建文拿下,包围宅子的官兵都撤到大门前了,急忙开了后门,疾步向江边走去。不料,走没多远,突然从树林里窜出一条大汉,哈哈大笑:“建文,你们跑不了啦!”听声音,正是锦衣卫校尉刘示伏。

刚才,刘示伏和胡濙,明知建文用了“金蝉脱壳”之计逃走,邵北健只拿住假建文,也不明说,悄悄藏到树林里等候,果然拦住了建文去路。建文他们正在危急关头,又从树林里跳出两名蒙面大汉,挥舞宝剑,卷起两团白光,杀向刘示伏,刘示伏哪是对手,不几招便败下阵去。两名蒙面大汉,引着建文一行跑到江边,一条船正等在那里。建文他们上了船,船家正是那位风趣的老头。建文感到奇怪,老头却笑着说:“太阳刚落,来了一老一少两名道人,那位老道交给我一锭银子,叫我半夜到这接几个人,没想到就是你们几位师父!”建文忽然想起,刚才的两名蒙面大汉,有一个好像那夜从吕丹凤家救他出来的孙道长。再看江岸,两位蒙面大汉早已不知去向。

船家急忙开船,趁着明亮的月色,顺江而下,等到刘示伏又领着几名官兵赶到江边,船已走远。刘示伏望江兴叹一番,想到刚才的蒙面大汉,有一个正是昨天在燕子矶遇到的老道,不免有些纳闷,老道不是到南京了么,怎么又跑到镇江来了呢?他脑海里密布疑云,向胡濙禀报了建文逃走的情况,胡濙思虑片刻,说:“他们能连夜逃,我们就能连夜追!”他俩来到江边,找到来时坐的那条船,扔给船家一锭银子,叫他开船追赶建文。

明亮的月光下,一前一后两条船,顺江而下;江岸上,一队火把沿江而上。刘示伏笑着对胡濙说:“胡大人,邵知府真是邀功心切,连夜押着假建文进京啊!”胡濙冷笑一声:“还不是想升官发财!”

邵北健做着升官梦,押着余义山几个到了南京城,已是黄昏时分。第二天一大早,他吩咐带来的一对士兵,押着建文他们在午朝门外等候,他亲自上殿奏明皇上。“什么!建文被你抓住啦!”永乐皇帝一阵惊喜,庆幸总算把这个对头擒获,除了心腹之患。可他马上又在肚里骂道,该死的东西,抓住建文为何不连夜进宫奏报,要在大庭广众之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奏报?这不是向大家宣布,建文还没死,永乐皇帝就登极,给人以“谋朝篡位”的口实么?想到这,不由恼火地“哼”了一声。

邵北健听到皇帝的哼声,还以为皇帝不相信,连忙郑重地说:“启禀皇上,前天夜晚,臣听说建文几个,躲在镇江城外的长江边上,就亲自带人把他们捉拿归案。现已押在午朝门外候旨,听候皇上发落!”说罢一双不大的眼睛,悄悄从朝笏板边上,瞟着永乐皇帝。

永乐皇帝面如满月,大耳垂肩,浓眉环眼,日角插天,戴着黑表红里五彩玉珠冕旒冲天冠,穿着十二章纹杏黄织金衮龙袍,坐着九龙盘绕火珠云纹金漆宝座,背衬群龙云纹江牙海水金漆屏风,果然是天威赫赫,雄风荡荡,令人望而生畏的一代帝王。他心情紧张,惴惴不安地等着永乐皇帝笑逐颜开,对他大加封赏。谁知,永乐皇帝的脸色却在慢慢变着,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变乌,忽然大喝一声:“来呀!把邵北健拿下!”

邵北健大呼冤枉:“皇上,微臣抓住了朝廷钦犯建文,献俘阙下,为何还要惩罚微臣啊!”

永乐皇帝冷笑一声:“建文小儿,早已投火自焚,怎么又冒出一个建文!你分明是欺君妄上,混淆视听,冒功请赏,推出午门斩首!”

邵北健还在大叫:“皇上,臣真的把建文抓住了哇!不信,你把他带上来亲自审问!”早被殿前侍卫拖了下去,永乐皇帝气恨邵北健这个不知时务的东西,霍然而起,传旨退朝,又低声吩咐侍臣,把建文小儿带到后宫,他要亲自审问。

永乐皇帝回到后宫,犹自恨恨有声,邵北健这个东西,真是蠢猪一个,你抓住建文,要是悄悄奏报,本可以得到重赏,你却要当众张扬,使朕落下谋朝篡位的口实,逼朕杀你!本是一件好事,却闹得两败俱伤!他思谋着,一会儿建文被带来如何处置,是幽禁,是杀掉,一想都不妥,最好叫他下诏退位,他辜负太祖重托,重用奸臣,残害忠良,致使朝纲败坏,世风日下,为振纲纪,中兴大明,罪己退位,天理昭然。永乐皇帝把建文退位的理由都想好了,只等建文一来就向他摊牌。

不一会儿,司礼监进来奏报:“人犯带到,在外候旨。”

永乐皇帝眼睛睁了一下:“带进来!”

司礼监出去带着余义山,悄悄进来。那人见了永乐,脸扭到一边,挺胸而立。

永乐皇帝威严地说:“见了朕还不跪下!”

余义山看也不看永乐一眼,冷冷说道:“你是藩王,我是皇上,你理当给我跪下!”

永乐皇帝把龙椅一拍:“建文,你重用奸恶,残害忠臣,祸国殃民,理当罪己退位,还有什么资格位尊九五!”

余义山回过脸来哈哈大笑:“朱棣!你一个篡位巨奸,窃国大盗,有什么资格谈论忠奸!”

永乐皇帝不由一怔,来人长相虽似建文,却不是建文,邵北健这个该死的东西,怎么把他当建文押来?永乐皇帝盯住来人厉声喝道:“你是何人,胆敢冒充建文!”

余义山依然哈哈笑着:“建文在我心中,我就是建文。建文在天下人心中,天下人都是建文。你一个谋朝篡位的逆贼,是抓不尽,杀不完的!”

永乐皇帝脸上涨成猪肝色,可他忍着,冷笑着说:“你冒充皇帝,可是忤逆不忠啊!”他见来人一时语塞,接着缓缓说,“念你无知,朕不杀你,只要你明日在金殿上,说出受人指使,假扮建文,混淆视听,朕便放了你。”

余义山冷冷一笑:“朱棣!你的阴谋诡计瞒不了我,如今天下人谁不知建文皇帝还活着,你却说他自焚身亡,以掩盖你谋朝篡位的滔天大罪。我要是当殿说自己冒充建文,正中了你的奸计,你不仅可以堂而皇之杀我,还可以欺骗满朝文武。”

永乐皇帝的阴谋被来人看破,十分恼怒,想到建文懦弱无能,竟有人对他如此忠心,很想知道此人姓名,他正色道:“你姓什名谁,快快说来!”

余义山冷笑一阵,大声说道:“朱棣!早给你说了,我是建文,天下人都是建文!你要是知时务,赶快退位自裁,以谢天下。你要执迷不悟,必然玩火自焚,他日天下归心,建文复位,你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

永乐皇帝一拍龙椅,喝道:“大胆!还不住口!”

余义山哈哈狂笑一阵:“朱棣!你心虚胆寒了吧,你谋朝篡位,天理不容,人神共愤,纵然把你碎尸万段,也难平民愤!”

永乐皇帝气得火冒三丈,吼一声:“来人,把他的舌头割掉,看他还骂不!”

两名侍卫过来,一名把余义山按倒,一名割去了他的舌头。余义山骂不成了,对永乐怒目而视,牙齿咬得咯咯声。永乐皇帝喝令:“敲掉他的牙齿!”侍卫又把余义山的满口牙齿敲掉。

余义山骂不成恨不成,突然挣脱侍卫,向前冲了几步,一口鲜血喷到了永乐皇帝脸上!

永乐皇帝满脸血污,喝令侍卫把余义山拉下去斩首。想到邵北健竟敢欺君妄上,抓一个假建文来戏弄朝廷,立即传旨,剿灭邵北健九族。

这一夜,永乐皇帝睡不安寝,一直做恶梦。先是方孝儒当众叫骂,血书金殿:“燕贼篡位”,满朝文武怒目而视,惊得他一乍醒来,浑身大汗。他好不容易睡着,又梦见景清,拔出雪亮的短剑,当胸刺来,他大叫一声醒来,仍然心有余悸。叫声惊醒了徐皇后,他摸摸永乐皇帝的头,汗津津的,轻声说道:“皇上,你怎么啦?”永乐皇帝支支吾吾,说是身体欠安,徐皇后说马上请太医来吧,永乐皇帝说不必了,睡一会儿就好了。可他刚睡着,余义山又出现在他面前,余义山眼睛圆睁,满口流血,一步步逼到他跟前,突然一口鲜血向他喷来,他又是吓得一悸愣醒来,睡意全消。挨到五更,刚昏昏沉沉睡去,忽然建文领着千军万马,呼啸杀来,吓得他翻身跌落床下。惊得徐皇后大喊:“来人!”

太监宫女涌进来,把永乐皇帝扶到床上。永乐皇帝苦笑着摇摇头,向宫人们摆摆手:“去吧!”

徐皇后疼爱地把永乐皇帝搂到怀里,抚摸着他的身子,小声问:“皇上,您是不是病了?”

永乐皇帝笑笑:“朕没病,朕不小心翻到床下了。”

徐皇后眼泪哗哗说:“皇上,您不用骗臣妾,今天晚上您就没睡安生,一会儿翻来覆去,一会儿大声惊叫,这又跌到床下,是得请太医看看。”

永乐皇帝打个哈欠:“好吧,明天再说吧!”可他再也睡不着了,挨到天亮,请来太医把脉,说他操劳过度,需要静养几日。可他白天有皇后宫人相伴,容易度过,晚上却难挨,又是恶梦不断。一会儿方孝儒口滴鲜血来索命,一会儿景清手持短剑来行刺,一会儿余义山口吐鲜血逼过来,一会儿建文率兵打过来,甚至连黄子澄、齐泰,还有那被他杀害的数千冤魂,也都浑身是血,怒目而视,向他逼来,把他团团围住,闹得他不敢合眼。

一连几个月,永乐皇帝都是恶梦不断,搅得他精神恍惚,萎靡不振。吃了太医开的几剂汤药,也不见效。他心里明白,自己以藩王入主大统,人心不服哇!人心向着建文,建文又捉拿不住,他派胡濙出去寻找,没有消息,还派郑和下西洋去寻找,也没有消息,建文不除,后患无穷!这是他的一大心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太医开的药,治得了身,却治不了心呐!他只好整天躺到后宫静养,也不视朝,凡事交姚广孝和杨荣他们去办。

这日晚,永乐皇帝正在吃药,侍臣进来奏报:“蜀献王爷晋见。”

永乐皇帝一怔,他来做什么?蜀献王朱椿,以往跟方孝儒很要好,朱棣登极念他是兄弟,就没追究,可对他一直心存戒备。在朱棣不能视朝的时候,他到京城何干?永乐皇帝立刻引起警觉,以防这些藩王趁机夺位。“蜀献王此次进京,带了多少人马?”永乐皇帝问身边的大太监。“昨天锦衣卫禀报,蜀献王爷只带了几名随从。”大太监说。

永乐皇帝放下心来:“宣!”

不一会儿,一名太监引着蜀献王朱椿进来了。朱椿先行君臣大礼,又行家礼,永乐皇帝手一摆:“免了。”又叫宫人给朱椿看座。“十一弟,你此次来京贵干?”永乐皇帝缓缓问。“小弟此次是专为治大兄的病而来。”朱椿笑着说。“哦,十一弟也通医道?”永乐皇帝说,“朕的病有太医治疗,就不必劳累兄弟们了。”

朱椿哈哈笑起来:“大兄,心病还需心药医。太医虽然高明,可他没有心药,如何医得了您的心病?”

永乐皇帝一怔,朱椿怎么知道朕有心病?他微微笑道:“如此说来,十一弟带有心药喽!”

朱椿从袖中取出一个黄缎子小包,呈上去:“此乃张三丰真人给小弟的锦囊,里面装着心药,叫小弟面呈大兄。”

永乐皇帝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块白绫,写着两句话:武当大兴,天下太平。

永乐皇帝问:“你见到了张三丰真人?”

朱椿点点头:“小弟见到张三丰真人,说来还有一段奇闻。”他喝口茶,清清嗓子,讲了一件旷古罕见的奇事。

张三丰云游到宝鸡金台观,一日盘坐观中,对香客们说自己当死,说毕诵经一篇,倒地气绝。当时朱椿到黄帝陵祭奠归来,路过金台观,见三丰真人能卜自己生死,感到惊奇,遂与宝鸡县富豪贤达商议,为三丰真人置棺殡葬。下葬那天,忽然棺材中传出响声,开棺一看,人们大吃一惊,原来三丰真人又活过来了。朱椿连忙伏地叩拜:“三丰真人,真是神仙呐!”接着迎接真人入川,在成都青羊宫住下。一天,朱椿到青羊宫进香,三丰真人忽然说:“永乐有病,你去给治治吧!”朱椿说:“我又不通医道,如何能治病。”三丰真人说:“永乐害的是心病,贫道开了一剂心药,你带去就给他治好了。”于是朱椿就带着这个锦囊来了,临走,三丰真人说,有事到武当山找他……

永乐皇帝听了朱椿讲述,也感到奇怪,朕害心病连皇后都没给说,他怎么知道?可再看那两句话的心药,竟不明白。兴建武当山,天下才能太平,这是为何?看来只有找张三丰真人明示了。可三丰真人在哪里?

朱椿看出了皇上的难处,不由笑着说:“以小弟愚见,不如大兄亲自到武当山去见三丰真人,请张真人明说。”

永乐皇帝说:“朕派胡濙他们,找到如今尚无消息,朕能找得到么?”

朱椿说:“俗话说,心诚则灵。只要大兄诚心诚意去拜见张真人,一定会见得到的。”

永乐皇帝一想也是,三丰真人乃当今高人,朕派下人去找,他避而不见也在情理之中。“好吧,你陪朕上武当山,拜见张真人。”永乐皇帝下了决心,与徐皇后商议,对外称病,却悄悄和朱椿带着几名侍卫西上武当。

时值阳春三月,武当山百花盛开。杜鹃流火,幽兰点翠,迎春洒金,刺梅铺银,走进武当山,犹如走进彩色世界,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永乐皇帝以往在南京,早听说太祖派人找张三丰,回来的人都交口赞美武当山,如今来到武当,果然名不虚传。他走到一个山口,放眼望去,看那七十二峰朝大顶的雄姿,看那万紫千红争春的艳丽,不由慨叹:真个是神仙住的一方仙山宝地。

一队香客过来了,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色背着黄色香袋,提一罐香油,唯有走在后面的一位老妪拄着拐杖,背着一个红绫子包袱,十分显眼。永乐皇帝看那老妪,白毛蓬蓬,却面色细润,不由走前一步问:“老人家,高寿?”

老妪笑着说:“九十。”

永乐一惊,如此大的年纪还来进香!他笑笑说:“老人家,你这大年纪还爬得上武当山?”

老妪用拐杖指指天,自信地说:“有玄帝祖师爷保佑,上得去!”

永乐见她空手,忍不住问:“老人家,别人都提一罐香油,你给玄帝送的什么礼物哇?”

老妪有些为难地说:“我家太穷,拿不起香油。”说着从肩上摘下红绫子包袱,打开是一把雪白的发辫,她捧着白发十分虔诚地说,“我从六十岁花甲那年起,每天拔一根白发,整整拔了三十年,拔够一万根,献给玄帝祖师爷,请祖师爷保佑我们全家平安!”

永乐皇帝看着那拔了三十年的一万多根白发,心灵受到强烈震撼,想不到人们对玄帝如此虔诚!他没再问什么,目送老妪向前边的山口走去。

山口前面是个高坡,一条蜿蜒路上,一前一后走来两名香客,由于山路破败,前面的香客脚下一滑,摔了一跤,他爬起来就大发牢骚:“都说武当是天下名山,没想到如此破败,不光宫观墙倒屋塌,连道路也破破烂烂,明年我是不来烧香啦!”

走在后面的香客劝解:“莫看武当眼下破烂,你没听人们风传:此山异日必大兴,到时候宫观道路都会修好的。”

永乐皇帝听着两个香客的谈论,想到“此山异日必大兴”,正与锦囊里的“武当大兴,天下太平”暗合,看来此话大有来历。他等两名香客上来了,便迎上去攀谈:“请问二位,上武当是否从这走啊?”两名香客点点头。“二位刚才说,此山异日必大兴,你们听谁说的?”永乐皇帝又问。

后面那个香客回答:“听说是张三丰真人讲的。”“你们也知道张三丰真人?”“张真人是活神仙,谁人不知!”“你们见过没有?”“见过,刚才还见他给人治病呢!”“他还会治病!”“十道九医嘛。”后面的香客向高坡下一指,“不信你到前面看。一个香客心口疼,他从身上抠出一坨垢痂,团成一颗丸药,叫那香客吞下,说来也怪,疼得在地上打滚的香客,霎时不疼了,站起来赶路了。”

永乐皇帝不再追问了,急忙向山坡下走去。两名香客互相望望会意地一笑,明白问他们的人,一定有病!

高坡下面是一条大川,一条土路两边是麦子地,农人们三三两两在锄地。土路上稀稀拉拉走着香客。一名少妇拉着一个娃娃,背着香袋,蹒蹒跚跚向前走着。突然,那少妇昏倒了,那个黄毛小儿吓得血哭血叫。几个香客过来喊:“她得了紧病!快请张真人!”一条大汉跑过来,背起少妇和香袋,拉着小儿向前赶去。

永乐皇帝明白他是找张真人治病去的,不由向左右示意,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那大汉背着少妇走了一程,放到路边不走了。永乐皇帝赶来催促:“这位大哥,看这妇人病得不轻,快背她找张真人救治啊!”

大汉望望永乐皇帝,见他戴着绛黄色缎子四方平定巾,穿着绛黄色右衽交领暗花缎子长袍,脚穿黑缎子双脸千层底元宝鞋,背着黄缎子金穗流苏香袋,显然是位富贵香客,不由微微一笑:“富人不知穷人苦,饱人难知饿人饥。这妇人害的不是身病,也不是心病。”他扭头喊那锄地的农人:“黑牛,把你的干粮拿一块来!”黑牛从地头掰一块豌豆面馍过来了,大汉示意黑牛喂她,可她昏迷不醒,怎么能吃,黑牛为难地摇摇头。大汉没言语,接过豌豆面馍自己吃起来。黑牛笑了:“原来是你饿了。”大汉边吃边说:“不是我饿是她饿。”黑牛正要说,她饿你却吃馍。那大汉已经吃完,他掰开妇人的嘴,口对口把吃的馍,吐到妇人嘴里。妇人吃了馍,慢慢醒了过来。

永乐皇帝望望大汉,头上戴着网巾,身上穿着蓝色家机布短衣短裤,脚上穿着偏耳草鞋,浓眉大眼,脸色黑紫,络腮胡须,粗手大脚,完全是个农人。可他为何知道昏倒的妇人,不是生病,而是饥饿所致?不由欠身问:“这位大哥,你如何知道妇人昏倒是饿的?”

大汉笑笑:“观人观气色,身上有病,黑色罩身;心上有病,赤色罩身。这妇人身上既无黑色,又无赤色,必是饿的。”

永乐皇帝寻思,山野之地,居然也有此等奇人,善观气色。再看大汉眼睛,果然神光炯炯。他笑着说:“这位大哥,你看朕……”忽然改口:“看我有什么病?”

大汉瞟了他一眼,笑着说:“你赤色裹身,有病在心。”

永乐皇帝暗惊,此人果有眼力。他不由躬身施礼:“请大哥明示!”“人与人不同,心与心不同。人们害的心病自然不同。”大汉慢慢说道,“有人病在家门,有人病在乾坤。忧思家门为小心病,忧思乾坤为大心病。”

永乐皇帝一惊,忙问:“你看我是大心病,还是小心病?”

大汉笑了笑:“你人大心大,自然害的大心病。”

永乐皇帝大惊,此人非寻常之辈,不可等闲视之。他又施一礼:“可有治么?”

大汉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包:“我这里有个药方,或许有用。”

永乐皇帝接过小包,打开里面是块白绫,上面也是写着:“武当大兴,天下太平。”下面还有四句偈语:一修武当镇边关,二修武当定中原。三修武当永不乱,玄帝阴佑太平年。

偈语后面写着“药引”有二:鄱阳湖中一阵风,白沟河上一片云。

永乐皇帝看着心中大疑,难道此人是张三丰真人派来点化朕的?他想再问那大汉,可一转眼,大汉不见了,眼前只有黑牛在照护着那香客母子。他忙问:“那位大哥呢?”

黑牛笑着说:“早已去了。”

永乐皇帝又问:“你知道张三丰真人在哪里么?”

黑牛却哈哈大笑:“刚才,你不是跟张真人说了半天话么?”

永乐皇帝疑惑地说:“他就是张真人?”细看他写的偈语和药引,不觉恍然大悟。“一修武当镇边关”,正是说的宋朝,北方辽金袭扰,边患不断,为安定军心,威镇敌胆,朝廷把四方神中的北方天将真武神,加封为“灵应真君”,由天将升为天帅,与黑煞、翊圣、天蓬元帅齐名,作为“护国家神”。为此,宋室首次为真武天帅,在武当山大修庙观。“二修武当定中原”,是说元帝入主中原,人心不服,政局不稳,元室为安定人心,威镇中原,又把真武作为“护国家神”,加封真武为“玄天上帝”,由天帅升为天帝,并在武当山升观为宫,再次大修。偈语上分明暗示,宋元两朝都借真武的威名,治国安邦平天下。“三修武当民心变”,更是暗示,只要朕把真武作为“护国家神”,民心就会由向建文,变成向朕。再看药引二句,“鄱阳湖中一阵风”,分明是指,太祖高皇帝在鄱阳湖大战陈友谅,正在危急之时,突然狂风大作,太祖趁着风势应用火攻,一举烧毁陈友谅的战船,大获全胜,这不正是天助神佑么?“白沟河上一片云”,正是朕亲眼所见,当时李景隆指挥二十万大军压过来,眼看朕的数万之师,招架不住,就要溃败,不料天上突起一团乌云,霎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石,刮断了李景隆的大纛旗,朕趁着官军一片慌乱,挥师掩杀过去,大败李景隆,从此扭转战局,长驱直入下金陵。这不正是真武阴佑上天相助么?朕夺得皇位,完全是天意,是神助啊!今日张三丰真仙指路,朕无忧矣!永乐皇帝想到这,不由哈哈哈大笑三声,精神一振,大病全消。“记住,将来在这里修一座宫殿,以纪念朕与张三丰真仙相遇之事。”永乐皇帝忘情地回头吩咐蜀献王朱椿,“取名就叫‘遇真宫’吧!”

黑牛常和张三丰谈古论今,晓得“朕”是皇帝的自称,他扭头打量了永乐皇帝一阵,问:“你是皇帝?”

永乐皇帝笑而不答。

黑牛忽然向地里的农人大喊:“皇帝来喽!”随着喊声,山坡平川的农人吆喝着一齐涌来,霎时连成黑压压一片。

永乐皇帝在人群中猛然看到一人,竟是建文,虽然他是和尚打扮,可那身材面相永乐认得。就在这一刹,建文也看到了永乐,顿时四目相对,四道目光交锋,果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第九章 金殿决策

永乐和建文目战良久,不分胜负。本来,永乐威风凛凛,豪气荡荡,目光如剑,建文不是对手。可建文皇位被夺,哀怨生仇,仇恨生威,居然目光血红犀利,迎着永乐的锋利目光,厮杀鏖战,越战越勇。永乐见山民越来越多,生怕横生变故,连忙示意身边的锦衣卫校尉明一光,抓住建文。明一光手一招,几名大内高手一齐向建文挤去。程济见几名身背香袋的彪形大汉涌过来,明白这是永乐带的锦衣卫,急忙拉了建文一把,向外猛挤。明一光眼看建文要跑,忍不住大喊:“抓住建文,莫让他跑啦!”

这一声喊,惊动了上千山民,原来他们要抓建文皇帝呀!山民们霎时簇拥着建文,用身子挡住明一光几位大内高手。明一光火了,“刷”地从腰里拔出软剑,向山民杀来。眼看白光闪闪,山民纷纷躲闪,闪不及的不死即伤。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一声:“仙山圣地,谁敢撒野!”喊声未落,飞起一块石子,击中了明一光的手腕,他的软剑当啷落地,其他几名高手的软剑,也被人群中飞来的石子击落。

明一光明白,人群中藏有高人,正在无计可施,猛地看见前面挤来一人,忙喊:“咨元兄,赶快抓住建文!”

咨元是刘示伏的字,他和胡濙跟踪建文,由苏杭又到武当,就是一直不能得手。今日又跟踪到这里,听见有人高呼抓建文,自然挤了过来。建文就在不远的人群中,这可是捉拿建文,立功受奖的天赐良机!刘示伏猛挤过去,伸手来抓建文,没想到人群中又飞来一枚石子,击中了他的手腕,他顿时感到手臂酥麻,抬不起来。明一光见刘示伏不能得手,又率众挤过去,人群中依然是石子横飞,打得明一光他们无法靠近建文。可细看那石子的来路,又不知是谁人所为。

永乐皇帝看出了蹊跷,这武当仙山,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他生怕有别的闪失,急忙叫明一光回来。他站到遇见张三丰的那座桥头,眼睁睁望着人群簇拥着建文走去,蜀献王朱椿不解地问:“皇上,眼看我们就要抓住建文,大功告成,您为何招他们回来?”永乐叹口气,说:“朕观武当山非等闲之地,威镇华夏的武当拳就发祥于此,足见高手云集,有人要保建文,明一光他们决非对手。再者,按张三丰真人的药方,当务之急是安定人心!捉拿建文,叫胡濙他们慢慢去办吧。”

胡濙领着刘示伏过来,向永乐帝叩拜毕,按照永乐旨意追赶建文去了。永乐也率众回京,一路上,经过隆中对策之地,白云黄鹤之楼,东坡赋诗之壁,香炉银河之山,可他无心观赏这美景名胜,一船坐到南京,回到乾清宫,不顾路途风尘,连夜诏姚广孝进宫议事。

姚广孝,长洲人,本为医家子弟,十四岁剃度为僧,佛号“道衍”,人称道衍和尚,通晓阴阳占卜之术,太祖驾崩,他被招往燕王府诵经,遂与燕王成为密友。一日,燕王让他为自己占卜,姚广孝交给他三枚铜钱,叫他占“观音课”,燕王刚掷一枚铜钱,姚广孝就笑着说:“殿下欲称帝乎!”燕王一惊,虽然叫他不要乱说,可心里乐意。又一日,燕王和姚广孝对联取乐。燕王出下联: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姚广孝略一思忖,即对上联:世乱民贫,王不出头做做主。

燕王明白其意,越发把他作为知己对待。后来他为燕王起兵靖难,出谋划策,运筹帷幄,颇为得力,特别是他提出的“弃城不攻,长驱南下,直捣金陵”的战略,使燕王一举夺得皇位,论功他当数一等。然而,他是个怪人,对永乐皇帝的封赏坚辞不受。只接受了一个僧禄司左善事的僧官。永乐又恢复他的姚姓,赐名“广孝”,让其蓄发,叫他还俗入朝,并赐给府第,赐给两名美貌宫女,一个赐名“春如”,一个赐名“玉如”,可他就是不还俗,既不叫两名宫女沾身,也不打发宫女回去,平时就住在京城内的报国寺,一身僧人的缁衣,上朝时才穿朝服冠带。听说永乐皇帝连夜诏他进宫,就向坐在案前习字的宫女吩咐更衣。

烛影摇动,两名宫女仙女一样飘了过来。一名宫女给他脱下僧衣,一名宫女给他穿上朝服。烛光下,他甑亮的光头,配着盘领右衽绣蟒织金大独料花红袍,仙鹤补子,织锦玉带,有点不伦不类,两名宫女不由扑哧一笑,春如红嫩的脸子上立时旋起一个单酒窝,玉如粉嫩的脸子上马上旋起一对双酒窝,楚楚动人。姚广孝心中一动,笑着瞟了她俩一眼,接过春如递来的七梁冠,穿上粉底皂靴,随着摆动两下,俨然一位威风赫赫的一品大员。只是别的大官出门座车乘轿,他却坚持步行。

姚广孝进了乾清宫,永乐皇帝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了。姚广孝行叩拜大礼,永乐说免了罢,又命赐座赐茶。“爱卿脸色不太好,是否朕赐的两名宫女侍奉不周?”永乐瞅着姚广孝那黄面皮问。

姚广孝一双吊睛三角眼,眯了眯,一张略微浮肿的黄脸膛,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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