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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3 05: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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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加)西娅·林著,戚悦译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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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错时空的人

走错时空的人试读:

Dedication

献给把海鸟送回家的瑞安

Epigraph

现在,仿佛一切都取决于我——只需耗费微不足道的精力,我便可以改写历史,扭转乾坤。似乎仅凭强烈的愿望,曾经拒绝跟我们[1]去英格兰的安东尼娜奶奶便会一如既往地住在康德大街,而不会踏上那趟旅途,我们也就不会在所谓的战争爆发之后不久,收到红十字会写在明信片上的通知。那样,她仍旧可以精心照看自己的金鱼,每天在厨房的水龙头底下为它洗澡;当风和日丽的时候,让它在窗台上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总之,好像只要片刻的用心,把那些隐藏在谜语中的线索拼凑起来,所有的事情便可复原如初。[2]——W. G. 西博尔德《土星的光环》

[1]康德大街(Kantstraße):德国首都柏林的一条主干道,以德国著名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的名字命名。(译者注,后同。)

[2]W. G. 西博尔德(W. G. Sebald,1944—2001):德国作家、学者,生前曾被众多文学评论家誉为“最伟大的在世作家”。原瑞典文学院秘书长在2007年的采访中提到,如果西博尔德不是英年早逝,理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土星的光环》(The Rings of Saturn)是他的长篇小说代表作。1981.09[1]

假如你想做时间旅行,那就去休斯敦洲际机场。负责培训的工作人员会向大家介绍说,时间旅行就像坐飞机一样,甚至连出发地点都设在机场。以前人们也曾对坐飞机感到害怕,其实完全可以放心。但是,当你抵达机场以后,会发现二者截然不同。在距离航站楼一英里处,有一个车站,位于一大片水泥空地的边缘。在那里,你必须离开自己搭乘的交通工具,登上一辆类似动物园游览车的电车,蜿蜒前行。

一辆检疫出租车驶向那个孤零零的车站,透过无数菱形的铁丝网格,可以望见逐渐浮现的机场。出租车司机坐在密封的椭圆形驾驶室内,周围环绕着结实的树脂玻璃。后座上的弗兰克身穿黄色的防护服,醒目的颜色说明他已经感染了病毒。

分别的时刻即将来临,波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路上,弗兰克总是忍不住打盹儿,紧接着又突然惊醒,恐惧地支起身体,直到瞧见她还在自己旁边才放松下来。几天来,他始终在不停地念叨:“咱们还是可以回去的!”即便在沉睡时,他也嘟囔着这句话。每当醒来之际,还不忘继续梦中的争辩。由于裹着厚重的防护服,他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

她伸手揽过他的脑袋,想让他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可是他的面罩挡在中间,他们无法逾越这三英寸的距离。防护服摩擦着人造革的汽车座椅,发出一种滑稽刺耳的噪音,但是他们却笑不出来。波莉很想最后一次凑近弗兰克的皮肤,贪婪地吸气,捕捉他的味道,那种略带咸涩,却又掺杂着某种甜蜜的味道,就像这座城市的雨天一样。然而此刻,除了干燥的塑料气味,她什么也闻不到。

早在几周前,新闻媒体便停止了工作,不过这依然无法阻挡广告的狂轰滥炸,大大小小的建筑物上粉刷着标语,空空荡荡的店铺门面糊满了海报,无人使用的陈旧邮筒塞满了信件,到处都在宣传“重建美国”的时间旅行计划:“二〇〇二年没有瘟疫!”“前往未来,重建美国!”“无需任何技能,免费提供培训!”

随着瘟疫的迅速蔓延,信贷公司陆续倒闭,政府决定封锁州界,以此来遏制病毒的传播,许多人因此被意外地困在了得克萨斯州,包括波莉和弗兰克。起初,他们还能够苦中作乐,把街上的广告视为荒唐的笑话。后来,这些广告令弗兰克大动肝火,义愤填膺。他会撕掉粘在邮筒上的小册子,狠狠地扔在地上,低声地抱怨着可恶的投机主义。“他们绝对不会向有钱人宣传这种东西!”他咕哝道。过不了一小时,他又会重复一遍。

除了每周去一趟杂货店之外,波莉和弗兰克整日都待在屋里。五名预备役军人征用了那家杂货店,拿出经过冷冻和干燥处理的商品,定量发放给那些衣衫褴褛的顾客。他们之所以主动承担这份责任,帮助人们公平地获取食物,并不全是出于好意,也是因为他们跟大家一样,深陷无所事事的绝望中,拼命地想要做点儿什么。

有一天,杂货店的玻璃门上锁了,一张手写的告示让大家绕到杂货店后面去,士兵们正在那里举办一场聚会。他们身上依然背着步枪,[2]手上端着粉白条纹的纸制甜品盘,给大家分发罐装的鸡尾肠,每人一根。小小的盘子躺在那些宽大的手掌里,显得格外孤单。泰迪马上[3]就要去未来工作了,他来自堪萨斯州,在他们当中年纪最小,但是头发早已掉光了,他即将成为一名能源合同工。杂货店的后墙上还贴着一张更大的告示,跟前门的笔迹相同:二〇〇二年,我们来啦!这真是一件难得的开心事,士兵和顾客们穿着不甚得体的衣服,悠闲地站在一起,相视而笑,一点儿一点儿地啃着干巴巴的鸡尾肠。然而,就在那天上午,电话好不容易接通了五分钟,他们联系上了弗兰克的[4]兄弟,结果却得知,数周以前,弗兰克在布法罗租住的公寓已经更换了门锁。房东虽然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但是再也无法忍受收不到租金的情况了。“可是,我的立体声音响怎么办?”弗兰克说,“我的唱片呢?爷爷的菜刀呢?”他念叨着一大堆不复存在的东西,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

弗兰克向来都是派对上的开心果,然而那天下午,在杂货店后面,他却逮住一位脸颊消瘦的女子,对她大发牢骚:“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去阻止瘟疫的蔓延呢?如果时间旅行可以实现,他们为什么不回到过去,阻止第一个病人传染给第二个病人呢?”“他们试过了,”那名女子边吃边说,口中塞满了食物,“时间旅行能够到达的最早日期是一九八一年六月,比瘟疫爆发晚了七个月。”“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弗兰克语无伦次地发泄着愤怒,这是前所未有的表现。他通常都很讨人喜欢,而且十分健谈。事后回想起来,这种在社交场合的突然失控就像一个警报,预示着疾病的降临。波莉也感到有些异样,不禁心烦意乱,未能立即做出反应。

不过,眼前的女子倒是不需要其他人来调和,她继续说道:“那正是这项技术的局限性。直到一九九三年年底,时间旅行机才研制成功,而且它最多只能跨越十二年,确切地说,也就是四千三百八十天。你可真是井底之蛙,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弗兰克的耳尖泛起了红色,波莉本应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但是她走神了。那一刻,时间旅行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真切存在的现实,突然间,她心生恐惧。她想扔掉食物,抓住弗兰克的手,把他紧紧地搂在自己的臂弯中,仿佛他随时都有可能被狂风卷走。

此刻,他们正在靠近那个孤零零的车站,数辆电车将空地一分为二,崭新的时间旅行大楼坐落在对面。这栋大楼犹如史前巨石,他们还从未见过如此高耸而宽广的建筑,本能的胆怯侵蚀着波莉的内心。曾经熟悉的机场规则已经荡然无存,不近人情的送客模式倒是依旧没变:一旦你抵达路边,其他汽车就得停止前进,在后方排队等候,可是司机们都非常冷酷,只肯给你几秒钟的时间来道别。“你不必走。”弗兰克说。“讲点儿别的吧,不要再提这句话了。”波莉微笑着摇了摇头,久违地流露出撒娇的憨态,虽然此情此景,这副模样显得十分不合时宜,但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你不必走。”他用遥远的声音重复道,不愿就此罢休。

波莉只能勉强挤出一些简单的词句:“没关系,咱们很快就会在一起的,别担心。”

弗兰克一直不肯放她走,波莉说服他的唯一方式就是拿泰迪做榜样。这位来自堪萨斯州的预备役军人打算和伙伴们在二〇〇二年重逢,他们选好了见面的地点,并且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咱们也可以这样做,”她对弗兰克说,“我会申请时间最短的签证,申请一个五年的签证。”然而,当她来到创时者公司的办公室,他们却为她提供了一个十二年的签证。不过,弗兰克还是能够见到她,只是要在一九九三年九月四日的休斯敦洲际机场。“万一你的行程突然改变了,那该怎么办?”他问道。弗兰克曾听另一名病人说起自己有位表兄,认识一个在时间旅行大楼里工作的人,那人声称,他们可以在你穿越时间的旅途中,更换你的“目的年”。波莉认为,所谓行程改变,仅仅是虚假的传闻而已。既然你的签证日期确定无误,他们为何要把你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时间点呢?这就像是购买了一张前往夏威夷的机票,结[5]果却莫名其妙地降落在阿拉斯加州。不过,为了安抚弗兰克,她还是想出了一个备用计划。倘若真有某种意外发生,导致他们当中的一人不能按时抵达机场,那么在九月份的第一个周六,他们就去加尔维[6][7]斯顿的旗舰旅馆等待,直至找到对方为止。“不只是第一个周六,”他说,“每一年九月的每一个周六,咱们都要去。”这是极为夸张的反应,更是缺乏信心的表现。但是他正处于焦虑不安的状态中,所以她妥协了。两人还约好,如果旗舰旅馆消失了,他们便在附近的沙滩上见面。即使在一九九三年之前,外星人入侵了地球,所有的城[8]市都被毁灭、重建,陆地也仍旧会结束在海洋开始的地方,而那里就是第二十五街的尽头。

尽管如此,弗兰克还是显得不满意。他仰起脑袋,灰白的皮肤绷得很紧,仿佛马上就要剥落,一头棕发似乎也褪去了鲜亮的色泽。波莉再次开口,听起来就像是喝醉了酒,她拼命掩饰,刻意把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虽然只是一句短短的话,却需要全神贯注,耗费巨大的精力:“如果我不走,你会死的。”“你这一去,就是十二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都四十岁了。”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在心里念叨着同一套说辞,犹如乐曲中反复出现的副歌:男人越老越有魅力,而我还年轻,我们依然能生一个孩子。但是现在,她的肺部、喉咙和脸庞变得滚烫,可怕的恐慌如潮水般逐渐淹没了她。她抓住他的大臂内侧,拼命用力,即便隔着层层密封的防护服,她也能感觉到他的肌肉在陷下去。“你要在另一边跟我见面。咱们一定会在那儿重逢。”

他痛得大叫一声,试图抽出胳膊,可是她坚决不肯放手。“咱们说过的事情仍旧可以实现。”[9]

他们会回到布法罗,来到塞内卡大街上,在波莉最喜欢的饭店里享用美味的肉丸。他们会把床铺推到窗户底下,每天吃完晚饭以后,都躺在上面闲聊,赤裸的脚丫抵着清凉的墙壁。他们会生一个鬈发的宝宝,就像可爱的天使,蜷缩在弗兰克的怀抱中,踢着胖乎乎的小短腿,传递着温暖而幸福的重量。但是,波莉不敢把这些梦想大声地说出来,她害怕厄运之神会听见。她只能默默地攥着他的胳膊,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仿佛仅仅通过触碰,就能够传递讯息。

隔着布满水雾的面罩,弗兰克露出淡淡的微笑,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她勾勒的未来。

在他们身后,一辆汽车的喇叭突然响起,其他汽车也不甘示弱,纷纷发出催促之声。司机的声音从对讲系统里传来,显得尖锐刺耳:“你该走了。”他们紧紧地握住对方的双手,以至于防护服的表面深深地嵌入指间。但不论如何尝试,他们始终都无法肌肤相亲。她的心脏在坠落,她的决心在动摇。她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不要忘了我。”她仔细地端详着他,努力铭记他的轮廓,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无数喇叭齐鸣,噪音此起彼伏,仿佛今天就是世界末日。车门一关,她就被带往消毒中心了,他们根本来不及挥手道别。

由于大家的随身物品都不多,所以没有任何包裹堵住过道或占据座位。电车上的一排长椅可以容纳三个人,波莉坐在一男一女中间。乘客们把少得可怜的行李放在膝盖上,有人搂着几个简易的纸袋,有人抱着一个破旧的手提箱,就像波莉旁边的那名女子一样。他们必须拿好自己的文件,至于其他东西,除了武器和易燃物之外,都可以携带,只要一个小包能装得下就行。照片也能捎上,不过工作人员说,那样做毫无意义,因为相纸无法在这趟旅途中幸存下来。

如今正值暮夏,天气颇为闷热,沉重而黯淡的云朵压向柏油路面。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是结伴而行的兄弟、姐妹、朋友或情侣,但是没有人开口说话。电车驶出隔离的空地以后,绕了一个大圈,乘客们能够清楚地看到远处的景象,望见自己即将抛下的一切。波莉左边的女子猛然扭过头去,犹如在护士打针的瞬间转移视线。

他们穿过一片树林,发霉的枝干斑斑驳驳,车内的电动机“嗡嗡”作响,就像在参加一趟孩子们的郊游一样。波莉处于一种荒诞的镇定之中,仿佛刚刚吸入了麻醉药,马上就要接受切除手术,跟周围的世界彻底分离了。她暗自思忖:其实这样的安排很好,现在我们的任务就只剩下登船了。她一定要记得告诉弗兰克,时间旅行明显比航空旅行效率更高,这些电车可以让大家顺利地抵达出发地点,他们不会迷失方向,也不会搭错扶梯,在应该下楼的时候跑到楼上去。

右边的男子打开《时间旅行指南》,翻到《常见问题列表》,不过他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椅背。波莉也在以同样的方式阅读自己的手册,游移的目光不断地分散着注意力。第一部分非常简单——掌握特殊技能的旅行者可以申请专为杰出人才设计的O-1签证——她所持有的就是这种限制级别的签证。另一部分看起来像是一则黑色幽默:如果您有任何活着的后代,那么您必须带他们一起旅行。之所以要确保旅行者不会留下后代,是为了减少未来有可能发生的混乱或者从遗传角度而言不恰当的结合。但是紧接着,内容又转向了冰冷的现实:创时者公司有权将您的旅行费用全额转让,在双方商定的期限之内,您将受到创时者公司的协议约束。只有附属细则才生硬地提到了她要做的事情是多么凶险:通过时间移民来遏制瘟疫蔓延或者改变其他事件的行为会导致不良后果,因此国际法律和联邦法律均不允许任何人跟过去发生联系,除非是出于单纯的管理目的,并且不涉及个人、历史、立法和记录等因素。人类只能被送往未来,严禁回到过去。先前,她仅仅把这段文字从头到尾念过一遍,然而,思维的大门还处于封闭状态,没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波莉旁边的女子正在哭泣,起初还竭力克制,此刻却将紧握的拳头抵住牙齿,指关节沾满了唾液,变得闪闪发亮。当她开始发出声音的时候,波莉犹豫起来,不知自己是否应该拍一拍她的腿,或者出言安慰,劝她不要担忧。

电车停在了一座机库的入口。旅行者们纷纷下车,自觉地排成数列,朝着不同的方向鱼贯而行。有些人径直走向机库的深处,迈进一间日光灯照耀的拱形大厅。而有些人则按照指示,站在地板上红线画出的区域内,准备再一次接受体检,以及严格的杀菌消毒。然后,他们将登上带有隔离舱的特殊飞机,前往创时者公司在世界各地设立的[10][11][12]分部:上海、法兰克福、哈拉雷、加拉加斯和悉尼。

在这片喧闹中,那名哭泣的女子行动十分缓慢。她试着起身了一次,却摇摇欲坠,难以承受骨骼和悲伤的重量,于是又颓然坐下,脆弱的长椅随之剧烈摇晃。创时者公司的职员打扮得很像医院护工,他们打算强迫她离开座位,但是那名女子说:“等等,稍等一下,我会走的。”她个头矮小,穿着高跟凉鞋,细细的绑带上缀满了闪烁的紫色水钻。其他旅行者都穿着廉价的鞋子,没有丝毫装饰。波莉建议她脱掉凉鞋,方便下车。那名女子并未回答,但还是照做了。她的双足看起来非常肮脏,脚后跟的皮肤都干裂了,相较之下,华丽的凉鞋显得格格不入。

波莉和那名女子属于最后一批迈进机库内门的旅行者,大家在这里又分为几支更短的队伍,等待工作人员核对他们的护照、签证和指纹。波莉的签证上印着“一九九三年九月四日,加尔维斯顿”的字样。十二载的光阴,对于永恒的宇宙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波莉整理着文件的顺序,希望尽量让工作人员满意。她确保签证页上的凸字“O-1”露在外面,崭新的护照依然散发着钞票的气味。

直到上周四,波莉和弗兰克才去了临时诊所。每条走廊都搭满了相互分隔的帐篷,充当过渡区域,幸运的病人暂住在那里,等待被送往治疗中心。一位身穿整洁青绿色防护服的护士告诉波莉,弗兰克的检查结果是阳性,他感染了瘟疫。她像发牌员一样把试纸依次摊开,好让波莉清楚地看到。她已经化验了三次,结果完全相同。他需要的药物十分昂贵,价值数千美元。公共卫生署可以向他提供免费治疗,可惜效果不太理想。不过,还有时间旅行能够解决问题。

波莉不明白护士的意思:“你是说弗兰克应该去做时间旅行吗?”“噢,当然不是。”她答道。他们不允许病毒携带者穿越时间,但是波莉可以,唯一的条件就是顺利通过医疗鉴定。创时者公司愿意提供家庭健康福利,一旦波莉签订合约,成为他们的员工,即便两人还没有结婚,弗兰克也能立即接受治疗,只要把他的名字填在表格上就可以了。

波莉死死地盯着白色的地板,拼命把注意力集中在污黑的水泥缝隙和闪亮的瓷砖缺口上。然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总是忍不住回想起上周的一个傍晚,当时弗兰克带她到公寓的屋顶上去看日落。第二天,他的症状便出现了。

几个月前,他们选中了那栋公寓,因为楼里的居民都走光了。很快,空旷与寂静就变成了可怕的压抑。不过,屋顶上散落着汽水的易拉罐和手卷烟的烟蒂,证明世界上还有其他人曾经来过,在这里吃着零食,眺望天空。

他们坐在一个用来装香蕉的防水纸箱上,背靠着背,弗兰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珍稀的美味:一小盒葡萄干,简陋的包装由于受潮而变得歪歪扭扭。为了坚持到太阳下山,他们慢吞吞地品尝着葡萄干,反复地咀嚼每一粒没有汁液的干果,直到牙缝间仅剩一丝半缕的残渣。一只鸽子顶着狂风,满怀希望地靠近。“不要心软,”弗兰克说,“千万别把任何东西浪费在那只会飞的老鼠身上,这些葡萄干是我特意留给你的。”波莉说:“可是它饿了。”她举起一粒,伸向颤抖的鸟喙。过了一会儿,第二只鸽子也来了。“你瞧,又多出一张嘴。”弗兰克说,恋恋不舍地看着她把最后一粒葡萄干施舍出去。

夕阳在他的肩头坠落,大风呼啸,碎石滚动,他的棕发沿着耳廓卷曲。她多么想忘记这一刻,她原本可以抚摸那对形状独特的耳朵,将脸颊埋在他的颈弯里,但是她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一位工作人员冷漠地翻阅着她的文件,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根本不在乎自己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大家拿到了服装和拖鞋,所有东西均为蓝色。现在,旅行者们分成了男女两组,在公共更衣室里脱衣服,每个人都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墙壁。波莉套上单薄的蓝色布料,腋下撕开了一道口子,脏兮兮的文胸边缘清晰可见。她始终把手夹在腋下,发现其他女孩在犹豫着要不要脱掉裤子。没有人会给她们替换的服装,当她们抵达未来时,肯定会显得极为狼狈,仿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生活比实际情况还要悲惨。房间中央摆着许多黑色的储物箱,波莉把自己的休闲服扔了进去。

文胸的某个地方破了,钢圈伸出来,摩擦着柔软的皮肤,感觉隐隐作痛。在走路的过程中,波莉悄悄地忙活,竭力通过腋下的缝隙调整顽固的钢圈。忽然,一声尖叫传来,大家纷纷在出口处停下脚步。波莉看到了那名在电车上哭泣的女子,她双膝跪地,手提箱里的东西都摊在周围,好像丢失了什么宝贵的物品。她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响声。

这是一种十分可怕的噪音,仿佛引起了惊天动地的雪崩,无边的恐惧奔涌而来,淹没了波莉,填满了她的耳朵与气管。片刻之间,她感到身体极为沉重,动弹不得,挣脱束缚的唯一方式就是把复杂的情感凝聚成愤怒。她想冲那名女子大喊: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受苦吗?

在另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天花板上挂着光秃秃的灯泡,所有的优雅早已消失在一片寂静之中。屋里没有任何说明性的指示牌,旅行者们闹哄哄地聚集在各个角落,旁边有一排桌子,紧挨着一行白色的储物箱,里面堆满了覆盖着塑料涂层的防辐射背心。尺寸合适的衣服数量显然不够,大家吵吵嚷嚷,激烈地争夺起来。波莉拿了一件特大号背心,因为它更容易到手,那些装着中小号背心的储物箱基本都空了。波莉疑惑地环顾四周,觉得头晕目眩。她刚才没有留意,现在突然发现,在这间屋子里,她恐怕是个子最高、皮肤最白的。几乎所有人都身材矮小,长着黑色头发,其中多半是女性。他们的模样跟她迥然相异,不知属于什么种族,也许来自墨西哥。她感到十分尴尬,浑身直冒冷汗。她不应该关注他们的特殊之处,这样显得非常无礼,而且极为迂腐,倒像是弗兰克的妈妈会做的事情。但是此刻,她似乎莫名其妙地跑错了地方,犹如闯进了男厕所。她是不是在无意中漏掉了什么?说不定外面写着这里是外籍人士的专区。他们是按照语言被分组的吗?

她穿上自己的背心,可是无论多么用力地系紧带子,袖孔和肚子的部位依然松松垮垮,她很害怕放射性物质会对暴露在外的部分造成不良影响。旅行者们站得乱七八糟,队伍歪歪扭扭,工作人员纷纷从桌边起身,在屋里来回巡视,就像牧羊人一样。

一位工作人员夺过她的文件,高声喊道:“难道你不识字吗?你是O-1,不是H-1。赶紧离开,到那边去!”他抬起胳膊,指向远处。他的手势并不明确,示意的范围非常模糊,将大厅的整个后部都包括在内了。警报器嘟嘟作响,震耳欲聋。波莉别无选择,只好退回到公共更衣室,除了通往下一阶段的舷梯以外,这是唯一的出口。她打算待在更衣室里,等到安全的时候再出去,找一位更加和蔼的工作人员详细问一下。她靠在一个黑色的储物箱上,里面都是遭到遗弃的衣服,有棉布、人造丝绸和条纹图案的涤纶面料,有小巧的珍珠纽扣,还有一件破破烂烂的衬衫,也许曾经是某个姑娘的心爱之物。她移开视线,突然注意到一扇标着“O-1”的小门,先前她并未发现它的存在,其他人好像也都忽略了。

波莉打开小门,抬脚迈了进去。在抵达机库以后,这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狭窄的房间,有木头折叠椅和低矮的胶合板墙壁,但是没有天花板。角落里摆着一盆植物,墙上悬挂着一幅梵高的《夜间咖啡馆》[13]的复制品,旁边立着一个衣架,挂满了防辐射背心,每种尺寸都准备了许多件。叫喊声从隔壁传来,显得格外沉闷。

屋里还有一名女子正在等候,单看外表,很难判断出她的年纪,只能说介于二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简陋的服装无法提供任何线索。她留着柔软的金发,抿着小小的嘴巴,坐姿颇为端正,上衣的缝合处绷得紧紧的。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下一下地掰动着指关节,发出令人厌烦的声响。

文胸擦伤的部位变得越来越疼了,波莉转过身去,拼命挪动戳进肉里的硬物,虽然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它已经钩住了她的皮肤。她的伙伴折腾完所有的指关节,开始敲击自己的椅子,清脆的噪音就像钟表的嘀嗒声。波莉在进门时所体会到的宽慰之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祥的预感逐渐涌上心头。尽管她尊重私人空间,反对盲目闲聊,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必须开口说话了。就在此刻,那名女子忽然看向她,仿佛这才刚刚发现她:“你的特殊技能是什么?”“啊?”“你的特殊技能?你是如何得到O-1签证的?”“我是一名家具修复师,我会修理和复原旧家具。”

女子大笑起来,听起来非常聒噪,波莉宁愿她继续掰手指。“真有趣。”“是吗?”“当然,没想到他们需要的是这种技能。”“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她又笑了:“针灸师。是不是很荒唐?”“什么意思?”

女子凑近波莉,压低声音:“那份手册中印着一个表格,列出了有资格申请O-1签证的职业,你仔细看过吗?排在第一的是工程师。这很公平,算是合情合理。重建国家确实需要工程师。接下来是建筑[14]师和测量师,这也没有问题。然后是电影明星和获得格莱美奖的音乐家,这就显得比较愚蠢了,不过仍然可以理解,毕竟他们能够鼓舞士气。但是,表格里还写了什么?天然药剂师、脊椎推拿师、按摩理疗师、蜜蜂饲养员。如今再加上家具修复师!你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安排这些人吗?”“不知道。”“他们为何不想要现代社会重视的职业?比如科学家、医生、学者和律师。”“那些人他们已经有了,现在需要找其他人来填补空缺,来做没人愿意干的工作。”“不对,”她嗤之以鼻,“没人愿意干的工作是专门留给H-1的,那群可怜虫要起早贪黑地把豆子装罐,或者辛辛苦苦地铺路造桥。而我们是O-1,拿着象征杰出技能的签证。不过,所谓的杰出技能到底有什么用?他们不想要律师,可我就是一名律师。我必须在申请资料上撒谎,说自己懂得针灸疗法,其实我对此一窍不通。我根本就不了解按摩,这辈子也从来没给任何人做过按摩,除了床上的爱抚。”她再次大笑,声音十分刺耳,就像尖锐的哀鸣,“难道你不害怕这一切跟色情行业有关吗?”“什么?”“性交易。”她小小的嘴巴飞快地说道,“我们会被当作妓女卖掉吗?”

波莉凝视着梵高的油画。她初次见到这幅画是在一位学校辅导员的办公室里,那时她觉得非常神奇:这幅画犹如一扇窗户,你似乎可以径直走进眼前的场景中。只需默默地看着,你就能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之中。“跟门外那些人相比,我和你在性方面明显更具有吸引力。”金发女子继续说。

波莉已经见过这幅画许多次了,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捕捉其中的奥妙。“我始终都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每周要上班六十个小时,”女子不再用耳语般的说话方式,恢复了正常的音量,“我花掉自己所有的积蓄,购置了一套豪华公寓。然后,瘟疫爆发了。”她一巴掌拍在旁边的折叠椅上,却引起了意外的连锁反应。椅子砰然合拢,迅速朝前方倒去,在坠落的过程中,椅子腿钩住了花盆的底部。花盆失去平衡,狠狠地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难以掩饰的巨响。

女子瞪着七零八落的碎片,惊恐万分。“快!赶紧帮帮我,让这里恢复原样。”

她猛地拽开挡在面前的椅子,任由它滑过地板,撞上了衣架。她疯狂地把泥土踹进角落和家具下面,波莉愣了片刻,便立即开始帮忙。由于不清楚她们会受到怎样的惩罚,波莉也不免有些提心吊胆。她们不想引人注意,但是那名女子实在太慌张了,总是忍不住轻声尖叫。她用手掌和膝盖支撑着身体,趴在地上收拾现场,结果在忙乱中碰到了更多的椅子,这些椅子纷纷倒向墙壁,制造出“乒乒乓乓”的响声,仿佛有人在密封的房间里四处敲打,寻找隐藏的空心夹层。

警卫来了,他们动作缓慢,镇定自若。那名女子冲向他们,并高声大喊:“我还想旅行!我还想旅行!”然而,他们看到她扑了过来,便干脆利落地将她制服,强迫其转身,接着把她的手腕捆在了一起。“放松,放松。”他们对她说。“可是,我还能旅行吗?我还能旅行吗?”

警卫没有回答,他们直接把那名女子带走了。一位工作人员打开内门,她身穿裙褶翘挺的海军服,手拿带有弹簧夹的笔记板,一边低声咒骂,一边摆弄着别在胸前的对讲机。她呼叫另一边的同伴,说:“女性旅客,姓氏为鲍尔,O-1级别,已经转移到解雇处。八十六号鲍尔,拜托了。”她转向波莉,“纳迪尔吗?跟我来。”她招了招手,波莉穿过内门,迈进一个更小的房间。这个房间倒是有天花板,上面还有许多隔音孔。波莉安慰自己,这显然是为了旅行者考虑,目的在于保护他们的隐私,而并非为了掩盖公司的违法行为。“我是辛普森上校,在部队里担任心理医生。我会认真检查你的情况,并且对你的身体素质及精神状况进行评估,确保你做好旅行的准备。如果你决定放弃时间旅行,现在就可以提出来。不过,你必须归还创时者公司提供的报酬,包括提前发放的工资和亲朋好友享受的家庭健康福利,此外还需要支付百分之十三的手续费。你准备好了吗?”这番话的语速非常快,很难让人清晰地捕捉到每一个字。她把一盒纸巾推过来,点头示意,让波莉擦一擦脏兮兮的双手。“我得向你坦白,”心理医生说,“今天我们的工作很不顺利。刚才那是十分钟之内的第二次解雇事件了,而且她还是O-1。照这样下去,我们只能把一半的新员工送到未来了。”

心理医生先后使用了电子血压计和听诊器。波莉的心脏依然跳得很快,她还惦记着摔碎的花盆,惊愕于警卫们如此轻易地制服了那名女子,就像在折叠一张纸。“假如我没有通过评估,”波莉说,“我还是得支付手续费吗?”“对,所以你最好通过评估。”她翻了一页,“姓名、年龄和出生日期?”“波莉·纳迪尔,二十三岁,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二日。”“你即将前往一九九三年九月四日的加尔维斯顿。你属于哪个种族?纳迪尔,你是犹太人吗?”[15]“我是高加索人。”

心理医生凝视着她:“什么样的高加索人?”医生用拳头托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盯着波莉,直到她开口回答为止。“我的父亲是阿拉伯人。”她只是习惯性地省略了这一点,因为解释起来比较复杂,而大家通常都没空在意无关紧要的细节。可是眼下看来,心理医生恐怕会认为她在故意隐瞒。“你的母亲呢?”“高加索人。”

波莉感到喉咙发紧,但是心理医生只是说道:“所以你的模样像白种人。好吧……咱们一切从简,就填上‘高加索人’。身高和体重?”[16]“五英尺五英寸,一百二十五磅。”“头发颜色和眼睛颜色:棕色,棕色。”

心理医生打开波莉的手提箱,拿起一个尖端带有蓝色毛毡的白色刮铲,开始仔细检查波莉的文件。她小心翼翼,仿佛在处理证据。紧接着,波莉才意识到,她就是在处理证据。她发现了几张有关棒球的卡片。[17]“这是什么?”眼前的罗利·芬格斯显得颇为滑稽,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觉得它们在未来可能会变得很值钱。”

棒球卡片背后的故事有两个版本。其实,她之所以带着这些卡片旅行,主要是因为它们属于弗兰克。他是波莉的挚爱,而它们又是他的挚爱,自然具备一种象征性的奇妙魔力。但是,她认为心理医生大概更容易接受实用主义的解释。

可惜,结果却事与愿违。“严格来讲,我应当没收它们。”

波莉很想把脑袋埋在膝盖之间,不过那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在这里,情况显然对怯懦者极为不利。“我是O-1,难道就不能享受一些特殊优待吗?”

辛普森皱起眉头,打量着波莉。然后,她笑了。“你猜应当怎么办?你可以拿走这些棒球卡片。归根结底,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儿,你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干脆让规则变得随意一点,对吧?”辛普森潦草地填写着一张表格,抄下波莉护照上的信息,“我喜欢你的行事风格,你很擅长谈判。唉,你真该瞧瞧我们今天遇到了多少麻烦。就在刚才,我们不得不强迫一个女人离开,因为她拒绝留下自己的鞋子。她的鞋子!一大群老太太围着她说:‘别担心,亲爱的,那双鞋子在未来肯定会过时。’整个场面就像荒诞的喜剧一样。其实,那双鞋子只有纪念价值,据说是她母亲送给她的礼物。虽然听起来很感人,但是我们不能浪费资金,雇用连海关都过不了的员工。我发现你真是轻装上路。”她愉快地说,“没带照片。”“他们说相纸会在旅途中遭到破坏。”“确实如此,不过那依然无法阻止大部分的旅行者。你倒是显得与众不同,除非罗利·芬格斯就是你的男朋友。”

波莉连连摇头,认真地回答了她,以防万一。

既然心理医生对她颇为赞许,波莉赶紧趁机发问,声音十分尖细,语气小心谨慎:“是不是有很多人选择旅行就是为了让感染瘟疫的亲朋好友接受治疗?”“这不正是吸引大家的条件吗?当然,也有人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基本生活。”“请问你知不知道哪种见面的方法最容易成功?”“见面?”“一旦到达未来,人们可能会互相寻找,希望再次相遇。”“噢,明白了。但是我并不清楚,毕竟以前从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跟分离的同伴团聚吗?”“按照字面意思和时间顺序来说,以前从未发生过。第一批旅行者得等到十二年后才会出现。不过,我可以给你一张联系表,你需要吗?”“好。联系表是什么?”

辛普森打开笔记板的弹簧夹,从背面抽出一页纸。“如果你想让谁了解你的旅行安排,得知你的最新情况,不妨写下那个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这样做是为了预防行程改变,说不定公司会觉得你的服务在其他时间点用处更大。”“行程改变?我还以为那仅仅是谣言而已。”

波莉忍不住语调上扬,短短一句话就暴露了拼命掩饰的脆弱。心理医生立即警惕起来,他们不能再失去新员工了。“你完全不必担忧,”辛普森答道,“我不应该提这些。你的行程绝对不会改变,否则这上面会说到的,在某个地方肯定会说到的。”她装模作样地翻阅着波莉的档案,“现在你可以签订合同了吗?”“我还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他正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哪家医院?”“圣卢克。”“很好,很好。”心理医生拿回联系表,写下“圣卢克医院”几个字,“现在你可以签订这份合同了吗?主要就是确认你同意其中的条款。我还得检查其他人呢。”她轻轻地碰了碰光秃秃的手腕,仿佛那里戴着手表。

波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捏着指腹,一个接一个。她和弗兰克原本打算在九月份的周六重逢,但是如今看来,他们的想法突然显得格外天真,就像是母亲为了防止孩子在地铁站走丢而制定的计划,虽然能够应付提前关闭的车门和错综复杂的楼梯,却无法对抗十二年的光阴与时间汇成的海洋。可是,她的思维根本帮不上忙,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渐渐地,她萌生出许多混乱而古怪的念头。眼下是晚饭时间吗?她马上就要迈入一个陌生的世界,就连晚饭时间这样普通的概念都将不复存在了。“如果你想取消合约,我可以为你制定一个偿还方案,让你分期支付相应的欠款和百分之十三的手续费。否则,我需要你尽快在这份最终合同上签字,表示你已经为时间旅行做好准备了。”

从那一刻起,波莉便开始体会到强烈的错位感,直至数月之后才恢复正常。手里的笔和桌上的纸似乎都非常遥远,仿佛出自银幕上的电影画面。她暗暗思忖:再过几小时,我就能见到他了。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就会等着我了。我们依然能生一个孩子,拥抱温暖而幸福的重量。

她听到心理医生说:“创时者公司很照顾员工,我们会保护你的。今天,或者说明天,将是你余生的第一天。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如电影画面般,她的手握着圆珠笔,在横线上写下了她自己的名字,关于整趟旅行的记忆几乎到此为止。在未来见到其他旅行者时,她根本想不起他们希望探讨的各种细节,因为那些事情都发生在签订合同之后。她究竟从哪扇大门离开的?又搭乘了何种等级的飞船?她是躺在卧铺上,还是坐在硬座上?她是穿着防辐射围裙,还是裹着防辐射毯子?大家不愿独自承受寂寞与痛苦,但是也无法坦白地吐露一切,所以便故意谈论公事,用这种方式来缓解内心的压力。

她不记得途中播放的音乐,当时她已深陷沉睡之中。一个温柔的声音宣布,波莉已经通过了临界点,不能再回到过去了,因此她有权倾听未来的故事,了解自己即将面对的世界。创时者公司在得克萨斯州成立并发展,可谓当地“土生土长”的企业,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勇敢无畏,积极进取。他们努力研发时间旅行机,试图阻止瘟疫的蔓延。在原计划行不通的情况下,他们并未气馁,而是选择跟死神搏斗,全力拯救受到感染的病人。

她只记得,在离开最终等候区以前,她总算找到了文胸内的硬物。原来罪魁祸首并非钢圈,而是弗兰克藏在胸垫夹层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他们俩在元旦拍摄的合影,节日的五彩纸屑散落在发丝间。波莉的姨妈唐娜把相机镜头推得太近,他们一人缺了一只耳朵。在照片的背面,弗兰克写道:以此为念,勿忘你我。

波莉无法解释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她把照片翻过来对折,毫不犹豫地撕毁,然后将支离破碎的残骸塞入《时间旅行指南》中,连同那本手册一起,扔进了角落里的垃圾桶。

后来,她竭力安慰自己,认为那是极端的恐惧激发了原始的本能,令她丧失理智,在冲动的驱使下扔掉了照片。但实际上,她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弗兰克觉得他们需要借助物品来记住对方,他觉得她也许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将他遗忘。这是不可容忍的。

然而,她一直都感到非常后悔,强烈的遗憾在胸中郁结,犹如肺里的气泡,挥之不去。就算时间旅行会抹掉照片上的一切,她也还是渴望能拥有那张纸。他的面容曾经印在上面,他的字迹曾经刻在上面,他写下了临别的赠言,却没有签上自己的名字。

在舱门解锁以后,乘客们纷纷爬出了时间旅行机。耀眼的阳光犹如一记闷棍迎头砸下。皮肤火烧火燎,鼻孔干燥欲裂,眼球肿胀难忍。人人都在哀号和悲泣,波莉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灵魂已经跟身体彻底分离,哭诉着双目的刺痛。她平躺在装有滚轮的病床上,他们把一个塑料袋系在她的脖子上,以免她吐得到处都是。他们还用一根细带子捆紧她的胸膛,虽然只是为了测量她的心跳,但感觉却像是在限制她的自由。一个平静的声音正在对大家说话,波莉捕捉到了一些零碎的词语,包括“副作用”“正常”“减弱”等,但是那个声音并未安抚任何人。她始终在努力,想要坐起来,证明自己的行动没有遭受限制,直到她的手腕被铐在病床上。他们强迫她喝下一种甜腻的胶状液体,结果她又吐了。她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地道歉,有人托起了她的脑袋。“弗兰克?”她询问道。航站楼的一切都重建了,规模变得巨大无比,弧形的窗户闪闪发亮,数不清的玻璃幻化成奔腾的波浪。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否则胃里的酸液会再次翻涌。“弗兰克是这里的护士吗?”那人说。“我应该在机场才对,我必须赶往机场。”“你就在机场。”“哪个机场?”“休斯敦洲际机场。”“好吧。”她停止挣扎,放松下来。

一秒钟后,她才意识到,自己需要知道的不仅仅是这些。“喂?喂?”她高喊道。

无人响应。“现在是哪一年?是一九九三年吗?”波莉无法挪动脑袋,他们固定了她的头部,她只能看到天花板。平常她不会表现得如此迫切,但是此时此刻,她感到身体很难受,仿佛五脏六腑统统被掏空了,所有事物都跟从前截然不同,就连自己也显得颇为陌生。

另一张病床上的旅行者比她还要糊涂:“一九八一年。”

波莉继续尝试,拼命呼唤在场的负责人:“现在是哪一年?求求你告诉我。”

终于,一位工作人员回答道:“现在是一九九——”最后一个数字错得非常离谱。“是一九九三年吗?”“我说了,是九——”“是一九九三年吗?”她声嘶力竭地嚷嚷。

整个世界都开始飞速旋转,波莉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直到她发现有人调整了病床的方向。“你自己看吧。”那人说。

她面朝出口,天花板上的电子表显示着时间:5:17 p.m.。“那是什么?”她听到自己说。“它会显示日期的,你得等到它自动翻页。”

然后,伴随着“咔嗒”一声,它真的翻页了。钟表亮起红色的光芒,就像某种不祥的征兆,屏幕上跳出了“九月四日”和“一九九八年”的字样。

[1]休斯敦(Houston):美国南部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城市。

[2]鸡尾肠(cocktail wiener):一种很小的香肠,经常作为聚会时的零食。

[3]堪萨斯州(Kansas):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州。

[4]布法罗(Buffalo):美国东北部纽约州的一个港口城市,又称水牛城。

[5]阿拉斯加州(Alaska):美国的一个州,位于北美洲的西北角。

[6]加尔维斯顿(Galveston):美国得克萨斯州东南部的一个海滨度假城市,位于加尔维斯顿岛和鹈鹕岛(Pelican Island)上,以支持美国独立战争的西班牙军事领袖伯纳迪·加尔维斯(Bernardo de Gálvez,1746—1786)的名字命名。

[7]旗舰旅馆(Flagship Hotel):建于1965年的一个旅馆,位于加尔维斯顿的第二十五大街。

[8]此处化用了葡萄牙诗人路易·德贾梅士(Luís de Camões,约1524—1580)的诗句:“陆地在这里结束,海洋从这里开始。”

[9]塞内卡大街(Seneca Street):位于布法罗南部,以罗马哲学家卢修斯·阿奈乌斯·塞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约公元前4—公元65)的名字命名。

[10]法兰克福(Frankfurt):德国第五大城市及黑森州最大的城市,是德国乃至欧洲重要的工商业、金融和交通中心。

[11]哈拉雷(Harare):津巴布韦的首都和最大城市,是津巴布韦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12]加拉加斯(Caracs):委内瑞拉的首都和最大城市,是委内瑞拉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13]梵高(van Gogh):指文森特·威廉·梵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1853—1890),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是西方艺术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夜间咖啡馆》(Café Terrace at Night)是他于1888年创作的一幅油画,最早展出于1891年。

[14]格莱美奖(Grammy Awards):由美国国家录音艺术与科学学会(National Academy of Recording Arts and Sciences)颁发的一个奖项,用来表彰那些在音乐领域取得成就的人士。第一届格莱美奖颁奖典礼于1959年举行。

[15]高加索人(Caucasian):通常包括欧洲、高加索、小亚细亚、北非、非洲之角、西亚、中亚和南亚的部分或全部人口。在美国,“高加索人”曾经被用作“白种人”的同义词,但是这种用法已经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因为高加索人拥有相同的骨骼特征和头颅形态,肤色并不是最主要的划分标准。

[16]五英尺五英寸约相当于一米六五,一百二十五磅约为一百一十三斤。

[17]罗利·芬格斯(Rollie Fingers,生于1946年),美国前职业棒球投手,曾三度获得世界职业棒球大赛冠军。1978.09

波莉家住布法罗,在一家代理记账公司担任秘书,办公地点就位于市政厅旁边的小路上。那片街区曾经颇为繁华,但是如今已经丧失了往昔的光彩。弗兰克在转角处的酒吧里工作,城市的油污覆盖着窗户,犹如一层深色的玻璃贴膜,地毯永远都散发着淡淡的臭味儿。各色人等往来其间,有体型壮硕的男人,宽大的脸庞布满了皱纹;有性格开朗的女人,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经常凑在一起笑个不停,就像呱呱直叫的鸭子;还有许多匆匆的过客,穿着参加晚宴的无尾礼服、建筑工地的反光背心或摇滚乐队的紧身T恤,他们仅仅出现一次,再也[18]不会回来。每天下班后,波莉都喜欢到这里喝一杯螺丝起子,由于大家性格各异,缺乏可以融入的集体,反而没有孤独落单的感觉。

两个月前,波莉的男朋友查德搬出了他们合租的公寓,还带走了波莉的全部家具。这种行为的荒谬程度甚至远远超过普通的背叛,即便他跟波莉的朋友上床,都不会令她如此难堪。波莉别无选择,不得不回到姨妈唐娜的身边。在母亲死于车祸以后,从十三岁到十八岁,她一直和唐娜生活在一起。唐娜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旅行社职员,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烟斗:身材高挑,脸形瘦长,粗硬的短发染成了黑色。关于查德的所作所为,唐娜只说了一句话:“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欺负你,除非是你太软弱。”波莉告诉唐娜:“反正那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罢了,况且这样分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在面对麻烦的时候,我可以想想,自己曾经熬过了更加艰难的日子。”

波莉接连两次起身,走到角落里使用公共电话,拨打查德最近的号码。她一直把手指放在挂钩上,这样她就能在通话转入答录机之前赶紧挂断,免得白白浪费二十五美分。夏去秋来,她不可能再找到他了,之所以打电话,只是为了享受骚扰他的乐趣而已,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波莉回到原位坐下,弗兰克已经收走了她的饮料,但是她并未喝完,而且也买不起第二杯了。他站在她的面前,肩上搭着一条抹布,很像旧时的酒保。“再来一杯?”

她摇了摇头,并未抬起眼睛,一颗豆大的泪珠顺着鼻梁滑落,显得极为狼狈。他伸手去拿某样东西,她听到他的灯芯绒衣料窸窣作响。他递上一张餐巾纸,她默默地接过来,依然低垂着下巴。她还没能开[19]口道谢,他就径直走开,去给别人拿瓶装的黑方威士忌了。

她不想让大家看到自己在擦拭泪水,便特意等待了片刻,假装在研究餐巾纸的扇贝形花边。把每一张餐巾纸都折叠得这么精致,需要付出多少心力?如此美丽的行为,却总是在人们看不见的时候悄悄进行。

唐娜经常提醒波莉,她不能白吃白住,必须想办法逗唐娜开心。“你可真是个累赘,”唐娜说,“赶紧出去做点儿大胆的事情吧,好让我也能通过你体会到冒险的乐趣。”

波莉更愿意待在屋里,喝着家酿的葡萄酒看电视,跟唐娜的肥猫“鸡肉”和“面条”做伴。“今天过得怎么样?”波莉刚跨进门槛,唐娜就迫不及待地嚷嚷,以此来代替问候,“我要听有趣的新闻!如果你讲不出来,我就把你踹到路边上!”“我们接受了培训,学习如何使用崭新的内部电话系统,事务所给每名员工都配了一台分机,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在晚些时候,波莉不小心犯了个错误,她向唐娜提起了弗兰克:“有一位英俊的调酒师在街角那边工作。”“然后呢?”

除此之外,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她把故事改编了一下:“今天我打喷嚏了,他递给我一张餐巾纸。”“他、喜、欢、你!快,赶紧回酒吧找他。你的外套在哪儿?”[20]“别闹了,我还穿着齐格的卡通睡衣呢。”[21]

而且,本季的《拉维恩和雪莉》正在首播,眼下才进第二次广告。她们非常喜欢这个电视剧,已经盼了好几周。“你应该去,你不是一直都想认识新朋友吗?”“我可以明天再去。”“也许明天他将遇到此生的真爱,而你只能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等到片尾的演员表一出来,你就立刻开我的车上路。”“如果我们注定无缘,那去不去都一样。”“你这种态度太消极了,简直是世界上最消极的态度。”

晚上十点,酒吧揭下白日的面纱,露出似曾相识却又极为陌生的面容,屋里熙熙攘攘,烟雾缭绕,就连周三也不例外。桌面上洒满了黏糊糊的饮料,凳子上挤坐着色眯眯的顾客,他们四处张望,寻找可口的猎物,渴望享受一夜风流。弗兰克靠着吧台,以手托腮,正跟一位女子交谈,对方从头到脚都穿戴着绿色的服饰。波莉打开店门,准备偷偷溜出去,可是头顶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弗兰克瞧见她了。

他朝她挥手示意,迅速调制出一杯螺丝起子,放在吧台上,然后冲她眨了眨眼睛。酒里有一颗樱桃,肯定是专属于晚上的配料。她原本随身带着一本书,但是唐娜把它没收了,免得她看起来像个严肃刻板的女学究。她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在她周围,整个酒吧都充斥着欢乐的尖叫。

平常,波莉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果敢而冷漠的姑娘。但是现在,炫目的光芒将她的害羞与青涩暴露了出来。波莉忽然想起,有几个高中同学已经跟她们的高中男友订婚了,心中不禁感到十分烦闷。她愁眉苦脸地盯着鲜红的樱桃。

弗兰克的体型跟她非常般配,如果她是男人,肯定会跟他一样高。他的肩膀颇为健壮,相貌却温柔可爱,这种奇妙的组合散发着特殊的魅力。

波莉暗暗思忖,无论留下还是离开,都别再为自己的遭遇而难过了。她竭力摆脱环境的影响,试图平复杂乱的情绪,所以她没有看到,弗兰克默默地东张西望,假装扫视房间,目光却在她身上久久地停留;她也没有看到,弗兰克悄悄地侧过脑袋,瞥向吧台里的镜子,凝视着她的脸庞。这是一切的开始,而她却错过了。因此,当他把一盒火柴摆在她面前时,她显得很困惑,从镜中的映像来看,她甚至露出了近乎愤怒的表情。她拿起火柴,塞入外套口袋,将现金放在吧台上,便走了出去。几天以后,她顺手摸进衣兜,掏出了那盒火柴,她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又或许是有意逃避。波莉掀开纸板,结果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写着弗兰克的名字和电话号码。[22]

弗兰克提议,他们可以一起去特拉华公园散步。这个主意确实很讨人喜欢,但是也显得十分保守,波莉不得不告诫自己,千万别期望太高。她如约而至,他上前拥抱了她,令她吓了一跳。他们的身体很不协调,他的一条胳膊笨拙地卡在她的脖子周围,另一只手拎着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了六罐啤酒,在她的耳边危险地摇晃。他为什么要带啤酒来?“哎,”他说,“差点儿跟你的脑袋撞上,来个亲密接触。”他们迈过拱门,她的胃部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总是会想起他口中的“亲密接触”,这是一个有趣的词语,在她的印象里,他好像再也没讲过。她记得,在他拥抱她的瞬间,他的衬衫顺着苍白的肚皮向上滑,害得他手忙脚乱地整理下摆,于是她才恍然大悟,当时他肯定非常紧张,而她对他还不够熟悉,无法读懂各种情绪。

随着一声刺耳的噪音,他用力拽开了易拉环。看着眼前的啤酒,她稍作犹豫,开始重新考虑整个约会。波莉绝非反对喝酒,她只是讨厌在公园里不太雅观地喝酒。然而,他们边走边聊,十分投缘,在回到起点之际,两人并未停下脚步,反倒沿着刚才的路线继续转圈。他告诉她,自己是一名待业的历史学家,在酒吧工作是为了给亲戚帮忙,今年秋天他就会拿到高中教师资格证了。而她承认,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学习家具修复,尽管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她甚至向他坦白了其中的原因。以前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是弗兰克问了,所以她就说了。其实,她希望能亲手修复母亲的双人沙发,它一直都躺在廉价的储物柜里,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腐烂。

他们滔滔不绝地交谈着,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她打听他的年纪,他花了些时间才想起来自己现在二十五岁。“我度过的日子越多,”他说,“对它们的印象就越少,是不是很糟糕?”她觉得这个说法非常有意思。

大雨忽然而至。起初,他们还拘谨地挤在她的小伞底下。后来,他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亲密的接触令她的声音变得颇为沙哑。阵阵狂风卷起潮湿的树叶,堆积成小山。汽车呼啸而过,尾灯照亮的红色水花溅在他们身上。

弗兰克问她是否愿意去他家躲一躲,那个地方距离很近,位于马路对面的转角处。在走过五个街区以后,他说:“前面就是。”又过了十分钟,他说:“拐过这个弯就到了。”当他说“就在下一条街上”的时候,雨都停了。黑暗的天空逐渐放晴,白日再次降临。“你还想进去吗?”弗兰克问。波莉不禁暗暗思忖,看来避雨并不完全是邀请她到家中做客的一个借口,既然雨已经停了,他恐怕不愿意再让她进去了,所以她应该拒绝。“我觉得不用了。”她说。他沮丧地耷拉着脸,场面显得非常尴尬——他忍不住把自己的感受展露无遗,而且两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他抬起脚,闷闷不乐地踢向一群松鼠和正在啄食的鸽子。

鸽子飞走了,松鼠散开了。可是,有一只惊慌失措的松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径直冲上马路。一辆别克汽车紧贴着路边驶过,恐怖而沉重的巨响传来,波莉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那只松鼠的举动十分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它眨了眨浑浊的眼睛,拼命挣扎,想要离开马路,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屁股已经被碾平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可怕变故,弗兰克不知所措地干笑了一声。“现在应该怎么办?”他说着,弯腰查看,接着又连连后退。“咱们必须结束它的痛苦。”“打电话联系动物管理局吧。”“那样太浪费时间了,它正在忍受折磨。”“也许另一辆汽车会完成任务。”“另一辆汽车只会再次压过它的双脚,它的脑袋距离路边太近了。”“你想让我怎么做?”他畏畏缩缩地站在远处,躲避着鲜血淋漓的现场,几乎到了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外。“踩它的头。”

弗兰克打了个哆嗦,五官统统挤在了一起。“你有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吗?”波莉问。“干什么?”“买一份报纸,那边有报刊箱。”“你要给它念文章送终吗?”

波莉从报刊箱里拽出一份报纸,干脆利落地展开,拿走前面的三版,将剩余的部分留在报刊箱顶上。她用手中的报纸盖住松鼠的身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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