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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4 04:5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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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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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经典:鼓书艺人(中)

老舍经典:鼓书艺人(中)试读:

十一

敌机有一个礼拜没到重庆来。难民们又回到城里。他们在南温泉和乡下找不着住处,也找不着饭吃。重庆到底是他们的家。回城有炸死的危险,可总比待在乡下饿死强。宝庆决心留在城外。他经过反复考虑,才拿定这个主意。主要是因为他那个宝贝书场得重新翻盖。城里的工人都修防空洞,修政府的楼去了。无论他出多少钱,他和书场的房东都雇不来工人。还有,他怕再来空袭。只要再来上那么一回,书场就没法再做买卖了。在这小镇上,虽说进项微薄,还可以先凑合着过。也就是自己一家和唐家,肯定都能吃上饱饭。青山环抱的南温泉,本应是个太平去处,但宝庆发现,就是在小镇上,要操心的事也和在大城市里一般多。镇子很小,人烟稠密,彼此都认得。多数人整天无所事事,爱的就是拉老婆舌头。

只要秀莲一出门,镇上的人就盯着她看,窃窃私议。可也没什么好挑剔的。秀莲和大凤常常一起出门去洗澡,总是穿得很朴素,举止稳重大方。南温泉的人觉得她们很新奇,很注意她们。可要是琴珠跟着她们一起出门,那就热闹了。年纪稍大的人就会打唿哨,嘘她们。年青男人会跟上来,说些猥亵的话。

宝庆很为这事发愁。他的两个闺女单独上街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差错。可要跟琴珠一块儿出门,全镇的人都会拿她们当暗门子。

有一回,秀莲从外面回来,脸涨得通红,一肚子气。“我跟她上街又怎么啦?那些人干吗老欺负我?”她问,“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跟我一样是个姑娘吗?”

宝庆不想说得太多:“少跟她出去。”“是她要我跟她出去的——她老想出门。”“那你就别去。”说着,他走开了。他干吗不跟她说说琴珠?他想说,方家和唐家不一样,可这就得扯到琴珠和男人的关系上去,他没法开口。他害怕。他怕说错了话,秀莲好奇起来,也会去试试,惹出麻烦来。

爸爸不肯说透,秀莲很纳闷,也很窝火。她有点怕琴珠,不过她也想知道琴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什么她一上街,人家都要盯着她看。

有一天,她和琴珠沿着穿镇而过的小河散步。走到南温泉尽头,小河变宽了。前面是重重青山,小溪流水从山上落下,轻轻地注入小河,激起雪白的水花。青山绿水之间,是一带树林,背衬着蓝汪汪的天。真是风景如画!秀莲着了迷。她高兴地叫起来,加快了脚步,好似要往那远山脚下奔去。忽见一个男人,坐在小河边一块大石头上。琴珠走过去,亲热地跟他打招呼。秀莲站住了,不知怎么是好。琴珠早跟人约好了,这是明摆着的。秀莲不乐意一个人往前走,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靠河边坐了下来,看鱼儿在那清澈的水里窜来窜去。她觉着挺别扭。可是小鱼多有趣!有的只有一寸多长,眼睛象珠子般溜圆。她看得出神了。

琴珠一下子走到她跟前来了。“秀莲,”她叫着,嘴边挂着一丝笑容,“跟他去逛逛怎么样?这人挺不错,又有钱。他想见见你,你要什么他都肯给。”

秀莲猛地站起,好似挨了一刀。不知道怎么的,她打心眼里觉着受了委屈。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她高高地昂起头*戳丝茨敲匀说拇笄嗌剑*觉得不对劲,又回过来瞅了琴珠一眼。

完了她回身就跑。过了一会,她放慢脚步,走起来,小辫拨浪鼓似的在耳朵两边拍打着。她不耐烦地揪住小辫,继续往前走,一口气回到旅店里。

她径直上了床。半醒半睡地躺着,想着这件事。为什么琴珠要她跟个男人去逛?爱,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女孩子能凭这个挣钱?近来她在南温泉,见过青年男女挨得紧紧地在乡间散步,或者手拉手坐在草地上。挺不错的嘛。她很羡慕他们。在她看来,那些人跟她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他们天生有这种自由。她不过是个穷卖艺的,他们是有身分的洋学生。那些男学生,不会来请她去散步,因为她跟他们不一样,不是学生。可琴珠要她跟着去逛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个人呢?

这些男人到底图什么呢?他一定想摸摸她,就象在重庆的那个人摸琴珠一样。她是个下贱的人,这点她很清楚。她得明白这个,不要有非份之想。她就象把椅子,或者是一张桌子,可以买来卖去的。

她想起来,妈有时喝醉了酒就说:“你想怎么,就怎么着吧,总有一天我把你卖给个财主。”妈为什么要卖她?是不是嫌她挣的钱太少?亲爹娘就不会卖闺女。她的亲爹娘在哪儿呢?方家是怎么买的她?她小声哭了起来。

她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宝庆。也许最好是直截了当地问问他,是不是打算卖了她。他说过好多次,要给她找个好主。找个主和卖了她,是不是一回事?她妈常说的一句话,象霓虹灯一样在她脑子里亮了起来:“小婊子,你也就是那臭×值两个钱。”嫁人也好,卖掉也好,看来都不是什么好事。她琢磨了好多天。脸色也变了,光滑的前额有了皱纹。宝庆觉出来有点不对头。可一问她,她就冲他一乐,说没什么。

她寻思,不能把她的苦恼告诉爸爸。他是爸爸,明白不了。她的心事只能自己知道。从今往后,她是大人了,得自己拿主意。以后不能什么事都跟爸爸商量。她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她长大了。她踮着脚尖站着,笑了起来。是呀,她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该懂得男女之间的事了,哪怕是自己去摸索呢。

宝庆看见秀莲变了样,心里很着急。他把心事告诉了老婆,她这几天一直挺清醒,“干吗那么大惊小怪,”她说,“你还不知道,女大十八变嘛!”“可也变得太厉害了,简直是愁眉不展。”

二奶奶不想再往下说了。可他还没完没了。“你得对她好着点儿,替她想想。”“我多会儿对她不好啦?”二奶奶冒火了。

宝庆赶紧溜了。他不想吵架。二奶奶也从来不记得醉后她骂了秀莲什么难听话。

有一天,二奶奶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找宝庆说话。“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她嚷道,“得给秀莲找个男人了。她长大了,象她那样子,再不给她找个男人,就得出事。得给她找个男人,我知道这个。我也是打做姑娘过来的。”宝庆吓了一跳,“她还只有十五岁呀!”他说,勉强笑了一下。“她不会学坏,还很不懂事呢。”

二奶奶的手指头,直戳到丈夫的鼻子上。“傻瓜,要是咱们打算弄笔钱养老,就得把她卖给个财主。至少可以弄它万把块钱。要是你不乐意这么办,你就留着她卖唱。那就得给她找个汉子,要不她会惹出麻烦。”宝庆嫌她说得难听,走了出去。

几天以后,有人来找宝庆。高高个儿,挺体面,衣着讲究。他自称陶副官,腰里掖了把手枪。他彬彬有礼,说是找宝庆谈买卖。

他们到一家茶馆里去谈。宝庆不明白这位体面人物想干什么,心里直打鼓,怕是没好事儿。

陶副官喝着茶,笑了起来。“我跟你一样是北方人,”他说,“所以咱们俩就情同手足。”他笑得很和气。宝庆要了两碟瓜子花生,对乡亲表表心意。他们一面吃着瓜子花生,一面拉扯着家乡的事。宝庆很纳闷,不知道这位副官打的是什么主意。

末了,陶副官脸上和气的笑容略微收敛一点,一对大黑眼珠紧盯着宝庆。那嘴挺神气地咧了咧。“方大老板,”他说,“我是给王司令办事来的。”

宝庆不动声色,一点也不显出内心的慌乱。他眼皮也不抬,随随便便问了一句:“哪个王司令?有好几位王司令呢!”陶副官有些不悦,显然认为他的主子应该天下闻名。“二十来年前他当过司令,”他说道,“如今是这镇上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住在那边公馆里,”他的手指着山边,“真是个好去处。有空请过来走动走动。”“一定去请安。”

陶副官笑了。“前两天晚上,司令听你说书来着。”“是吗?我没认出来,没给他老人家请安,真对不起。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眼又拙。”“他不讲究这一套。他出门从来不讲排场。越有钱,越随便。他就是这么个人。”陶副官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把他那油光光的胖脸伸了过来。“方大老板,”他悄悄地说,“司令可是看上你们家秀莲小姐了。”

宝庆呆了一呆,陶副官接着又说:“他打发我来,跟你讲讲条件。”

宝庆咳了一声。副官以为他这就要漫天要价了。“他有的是钱,手头又大方。他会好好待承您,还有她。他心眼好,这点您放心好了。”

宝庆的脸发了白,但还是勉强笑了一笑。“陶副官,”他说得很轻松,但语气之间,又颇有分量:“如今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您还不知道么?”“谁说要买她来着?王司令是要娶她。他当然得好好孝敬你。房子、地、钱,都成。明媒正娶,还不行?不买,也不卖——嫁个贵人嘛。”

宝庆也不含糊,他得让人家知道他不图这个。他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您刚才说他二十年前就是司令?”“是呀,他现在才五十五岁,身体硬朗着呢。”“才比我大十五岁,”宝庆语带讥讽。

陶副官很自持地笑了一笑。“上了年纪才懂得疼人呢。你要明白,我的老乡亲。这对他们俩都有好处。”“他老人家有几位姨太太?”宝庆问。“也就是五个。他总是最宠那新娶的,顶年青的。”

宝庆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真把他气疯了,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学会了保持冷静。他啜着茶,觉出来自己的手在发抖。“老乡亲,”他语气温和,但又不失尊严,“您想错了。我跟有些卖艺的不一样,我不做那号买卖。秀莲挣钱养家已经好几年了。她就跟我亲生的闺女一样。我要对得起她,对得起我自个儿的良心。我不想照尊驾的办法办,在她身上捞一笔钱。您是聪明人,又是我的乡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烦您这样回复司令吧!”

陶副官把脸一沉,厉声说:“可是你家里的已经答应了。她还要了价呢!”“真的?您什么时候跟她商量来着?”“昨天,我去的时候你不在家。”“她喝醉了吧?”“我可不能随便说你太太的闲话。”“她说的都是酒后胡言,不能算数。”

宝庆的态度很严肃。他两眼瞧着前面,想心事想得出了神。

陶副官打断了他:“我不管是不是酒后胡言,我到底怎么回复司令呢?你说?”“我说老乡亲,容我回去先跟老伴商量商量。过一天一准回复。”宝庆鞠了个躬,“给您叫乘滑竿?”“不用。我自己带着。王司令看得起我。”

宝庆拉了拉陶副官那软绵绵的胖手。“老乡亲,”他彬彬有礼地嘟囔着,忘了他本想说什么来着。

陶副官欠了欠身,站了起来。“我明天再来,别给我找麻烦。公事公办。”“我明白,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陶副官压低了嗓门:“记住,王司令可不是好惹的,小心着点。我这不是吓唬你,咱俩到底是乡亲,我得先关照你一声。”“谢谢您,老乡亲,我领情。”

陶副官走了之后,宝庆又在桌边坐下,嘀咕起来。他首先想到应该回家去,好好揍那娘们一顿。她早该挨顿揍了。不过那有什么用?只会叫她更捣坏。他站起来,沿着小河走出镇子。他走得很快,眼睛朝着地,两手紧紧背在背后。发脾气有什么用。好男不跟女斗。

他走了约摸半小时。最不好办的是,王司令是这里的一霸,势力大。要是不把秀莲给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宝庆想到这里,不由得发了抖。他逃不出这恶霸的手心。王司令只消派个打手,他就得送了命,也顾不了家里人了。

他又往回里走。到了旅店门口,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去找大哥。窝囊废正坐在当院,两眼望着天。他们一块儿走到河边,在一棵垂杨树下坐了下来。

十二

窝囊废听着宝庆说,一言不发。宝庆一讲完,他拔腿就走。“上哪儿去,哥?”宝庆拉着哥的袖子问。窝囊废转脸望着他,眼神坚定而有力,嘴唇直打颤。憋了半天才说:“这是我份内的事。鸡毛蒜皮的事,我不过问,大事,你办不了,得我管。我去见王司令,教训教训他,他是个什么东西。我要告诉他,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不作兴买卖人口。”窝囊废手指攥得格格作响。“哼,还自称司令呢!司令顶个屁!”他顿了一顿,瘦削的脸红了起来。“把秀莲这么个招人疼的姑娘,卖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想着都叫人恶心!”

宝庆把手放在哥的肩上。“小点声,”他说,“别让王司令的人听见。坐下好好商量商量。”

窝囊废坐下了。“她挣了那么多钱养家,”他愤愤不平,“我们不能卖了她。不能,不能!”“我没说要这么办,”宝庆反驳道。“我不过是把这事照实告诉您。”

窝囊废好象没听见。“往下说。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能揍弟妹,可我是你大哥,能揍你。别听老婆的,你得三思而行。”“我要是跟她一条心,还能跟您来商量吗?”宝庆很是愤慨。“我决不答应。”“这就对了。这才象我的兄弟,对我的心眼。要记住,咱们的爹妈都*呛醚模*咱们得学他们。作艺挣钱不丢人,买卖人口,可不是人干的。”

俩人都沉默了,各想各的心事。宝庆一下子说出了他所害怕的事。“大哥,”他说,“您想到没有,就是咱们搬回重庆去,也跑不出姓王的手心。有了汽车,四十多里地算得了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有汽车?”“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他是个军阀。我们就是回重庆去,他也会弄些地痞流氓去跟我们捣乱。虽说有政府,也决不会拿军阀怎么样,还不是官官相护,姓王的怎么胡作非为都成。谁来保护咱们呢。”“那你就把秀莲给他啦?”窝囊废的眼珠都快蹦出来了。“哪儿能呀!”宝庆答道,“我只不过是说,咱们逃不出他的手心,也不能得罪他。这件事呀,得好来好了。”“这么个人,怎么好了法?”“我想这么着。我去给他请安。带上秀莲,去给他磕头。他要是个聪明人,就该放明白点,安抚两句,高抬贵手,放了我们。要是他翻了脸,我也翻脸。他要是硬来,我就拚了。怎么样,大哥?”

窝囊废搔了搔脑袋。宝庆去跟人动手,是要比他跟人动手强,可他对兄弟的办法不大信服。“跟我说说,”他带着怀疑的口气问,“你要去磕头,找个什么原由呢。”“俗话说,先礼后兵。卖艺的压根儿就得跟人伸手。没有别的路,给人磕头也算不了丢人。干我们这一行的,还能不给菩萨,不给周庄王磕头?给个军阀磕头,不也一样?”他笑着,想起了从前。“那回在青岛,督军的姨太太看上我,叫我到她自己那住处去唱书。我要真去了,就得送命。怎么办?我冲她打发来的副官磕了个头。他很过意不去,认真听我说。我告诉他,我是个穷小子,全家都指着我养活,一天不挣钱,全家都挨饿,不能跟他去。他信了我,还挺感动,就放了我。只要磕头能解决问题,我并不嫌丢人。也许能碰上好运气。要是磕头不管用,我也能动手。豁出去跟他们干。”“干吗不一个人去?干吗要带秀莲?”“我带她去给他们看看,她还是个孩子,没有成人——太小了,当不了姨太太。”“老头子还就是喜欢年幼无知的女孩子。见过世面的女人难缠。”

对这,宝庆没答碴儿。“我跟你一块儿去。”窝囊废说,不很起劲。“不用。您就好好呆在家里,照看一下您弟妹。”“照看她?”“她得有人照看,大哥!”

第二天一早,秀莲和宝庆跟着陶副官上了王公馆。窝囊废就过来照看弟妹。“好哇,”他一本正经用挖苦的口气吵开了,“你叫这不懂事的孩子出来卖艺还不够,又要她卖身。你的良心上哪儿去了,还有心肝吗?”

二奶奶未开言先要喝上一口。窝囊废见她伸手去够酒瓶,就抢先了一步。他把瓶子朝地上一摔,瓶子碎成了片片。二奶奶吓了一大跳。她楞在那儿,瞪大了眼睛瞅着窝囊废。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她定了定神,说:“我亲手把她养大,就和我亲生的一样。她是没的说的。不过我明白,卖唱的姑娘,得早点把她出手,好让咱弄一笔钱,她有了主儿也就称心了。该给她找个男人了。要是这么着——对大伙都好。您说我错了,好吧,——那从今往后,我就撒手不管。我不跟她沾边,井水不犯河水。”

她那松弛的胖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窝囊废。“您要后悔的。您跟您兄弟都把她惯坏了。她要不捅出漏子来,把我眼珠子抠出来。我见过世面。她命中注定,要卖艺,还要卖身。她骨头缝儿里都下贱。您觉着我没心肝。好吧。我告诉您,我的心跟您的心一样,也是肉长的,不过我的眼睛比您的尖。我知道她逃不过命——所有卖唱的姑娘都一样。我把话说在前头。从今往后,我一声不吭。”窝囊废劝开了:“耐着性子,咱们能调教她。”他说,“她学唱书来得个快。别的事也一样能学会。”“命中注定,谁也跑不了,”二奶奶楞楞磕磕地说。“您看她怎么走道儿——屁股一扭一扭的,给男人看呢。也许不是成心,可就这么副德性——天生是干这一行的。”“那是因为卖惯了艺,她从小学的就是这个,不是成心的。我准知道。”

二奶奶笑了。“喝一盅,”她端起杯子:“借酒浇愁。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别人的事干什么。”她是跟自个儿嘟囔呢,窝囊废已经走了。

宝庆、秀莲和陶副官上了路,坐着王司令派来的滑竿。秀莲一路想着心事。她觉出来情形不妙,可是对于眼前的危险,却又不很清楚。她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心中害怕,如同遇见空袭。听见炸弹呼啸,却不知道它要往哪儿落;看见死人,却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死的。悬着一颗心,乏,非常地乏。她全身无力,觉得自己象粒风干豆子那样干瘪。她不时伸伸腿,觉着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她心里一直想着,有人要她去当小老婆。小老婆……那就是成年的女人了。

也许那并不象人家说的那么坏?不,她马上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当人家的小老婆,总是件下贱事。当个老头子的玩艺儿,多丢人!实在说起来,*还羌父鲂±掀胖械*一个罢了。她还很幼小,却得陪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睡觉!她是那么弱小,他一定很粗蠢,一定会欺负她。她觉得他的手已经在她身上到处乱摸,他的粗硬的络腮胡子刺透了她的肌肉。

她越往下想,越害怕。真要这样,还不如死了好。

前面是无边的森林,高高的大树紧挨在一起,挡住了远处的一切。王公馆到了,她会象只鸡似的在这儿给卖掉。那个长着色迷迷眼睛,满脸粗硬胡须的糟老头子,就住在这儿。要能象个小鸟似的振翅飞掉该多好!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眼里没有泪,心里却在哭。

滑竿慢下来了,她宁愿快点走。躲不过,就快点挨过去!她使劲憋住了眼泪,不想让爸爸看见她哭。

宝庆已经嘱咐过,她该怎么打扮,——得象个小女孩子。她穿了一件素净的旧蓝布褂子,旧缎鞋、小辫上没有缎带,只扎着根蓝色的绒线。脸上没有脂粉。她掏出小皮夹里的镜子,看了看自己。她的嘴唇很薄,紧绷着,她看起来长相平常,貌不出众。男人要她干吗?她又小,又平常。还是妈说得对。“只有你那臭×值俩钱。”想起这句话,她脸红了,把小镜子猛的扔回小皮包里。

滑竿一下子停住了。他们来到一座大公馆前面的空地上。秀莲很快下了滑竿。她站在那里,看着天上。一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叫着,树,绿得真可爱。清凉的空气,抚弄着她的脸。一切都很美,而她却要开始一场可怕的恶梦,卖给个糟老头子。

她看了看爸爸发白的脸。他变了模样。她觉出来他十分紧张,也注意到他那两道浓眉已经高高地竖起。这就是说,爸要跟人干仗了。只要爸爸的眉毛这样直直地竖起,她就知道,他准备去争取胜利。她高兴了一点。

他们穿过一座大花园,打假山脚下走过,假山顶上有个小亭子。草地修剪得挺整齐,还有大排大排的花卉。蝴蝶在花坛上飞舞。花坛上,有的是高高的大红花,有的是密密的一色雪白的花。在温暖的风里,迎面扑来花草的浓香。她爱花,但这些花她不爱看。花和蹂躏怎么也掺和不到一块儿。走到最美的花坛前,她连心都停止跳动了。花儿们都在笑话她,特别是红花,它们使她想起了血。她往爸身边靠了靠,求他保护。她的拳头,紧紧地攥成个小白球,手指头绷得硬梆梆的,好象随时都会折断。

陶副官把他们带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华丽的客厅里。他俩都没坐下,实在太紧张了。宝庆脸上挂着一副呆板的笑容,眉毛直竖,腮帮子上一条肌肉不住地抽搐,身子挺得笔直、僵硬。秀莲站在他身边,垂着头,上牙咬着发抖的下嘴唇。

时间真难捱,好象他们得没完没了地这样等下去。宝庆想搔搔脑袋,又不能,怕正巧碰着军阀老爷进来,显得狼狈。他心里默默念叨着,把要讲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打算等王司令一进门就跪下,陈述一切。他要说的话,已经记得烂熟。外面一阵热闹,有衣服的沙沙声。秀莲低低地叫了一声,又往爸爸身边靠了靠。“嘘,”他提醒她,“别害怕。”他脸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快了。

陶副官进来了。跟他一起来的,不是盛气凌人的王司令,倒是一位身穿黑绸衫的老太太。陶副官搀扶着她。她手里拿着个水烟袋。宝庆一眼就看清了她干瘪的脸,阔大的嘴巴和扁平的脑袋。一望而知她是四川人。

陶副官只简单说了句:“这是司令太太——这是方老板。”宝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以为会出来个男的,却来了个女的。他早就想好了的话,一下子忘个一干二净。司令太太仔仔细细把秀莲打量了一番。她吹着了纸捻,呼噜呼噜的吸她的水烟。

怎么办呢?宝庆一点主意也没有了。他不能给个女人磕头。她地位再高,哪怕是为了救秀莲呢,也不成。他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拉了拉秀莲的袖子。她懂他的暗示,慢慢地在老太太面前跪下来,磕了个头。

司令太太又呼噜呼噜地吸了三袋水烟,三次把烟灰吹到秀莲面前的地上。秀莲还低着头。她透过汪汪的泪水,看见了地上的烟灰。

宝庆呆呆地看着,心里很犯愁。怎么开口呢?他看着老太太用手抚摸着水烟袋。正在这时,秀莲抽噎了起来。

司令太太冷冷地看着宝庆,一对小黑眼直往宝庆的眼里钻。“啥子名堂?”她用四川话问,“朗个?”

宝庆说不上来。陶副官慢悠悠地摇晃着脑袋,脸上一副厌恶的神情。“我说话,为什么没有人答应呀?”司令太太说,“我说,朗个搞起的,我再说一遍,朗个这么小的女娃子也想来当小老婆?跟我说呀!”她冲宝庆皱起眉头,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宝庆到底开了口:“是王司令他要……”

她尖起嗓门打断了他的话:“王司令要啥子?”她停了一下,噘起嘴,响鞭似地叫了起来:“你要不勾引他,司令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秀莲一下子蹦了起来。她满脸是泪,冲着老太婆,尖声喊了起来:“勾引他?我从来不干这种事!”“秀莲,”宝庆机敏地训斥她:“要有礼貌。”

奇怪的是,司令太太倒哈哈笑了起来。“王司令是个好人。”她冲陶副官望去,“好吧,副官。”副官咧开嘴笑了笑。“我们是清白人家,太太。”宝庆客客气气地加上了一句。

司令太太正瞪着水烟袋出神呢。她打陶副官手里接过一根火纸捻,又呼噜呼噜地抽起来。她对宝庆说:“说得好!是嘛,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能看轻你。”完了她又高声说:“陶副官,送他们回去。”一袋烟又抽完了,她吹了一下纸捻,又吸开了水烟。

一时,她好象忘了他们。宝庆不知所措了。这个老太婆倒还有些心肝。她是个明白人。不简单,显然她是要放他们了。

陶副官开了口,“司令太太,他们要谢谢您。”司令太太没答碴儿,只拿燃着的纸捻儿在空中画了个圈儿——这就是要他们走,她不要人道谢。

宝庆一躬到地,秀莲也深深一鞠躬。

于是他们又走了出来,到了花园里。这一回,他们象是进了神仙洞府。真自在。花儿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可爱,简直象过节般五彩缤纷。秀莲乐得直想唱,想跳。一只小黄蝴蝶扑着翅膀打她脸旁飞过,她高兴得叫了起来。

陶副官也笑了。走到大门口,宝庆问:“乡亲,到底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

陶副官咧着嘴笑了。“司令每回娶小,都得司令太太恩准。她没法拦住他搞女人,不过得要她挑个称心的。她压根儿就不乐意他娶大姑娘,特别是会抢她位子的人。她精着呢。她明白自己老了,陪男人睡觉不行了,不过这一家之主嘛,还得当。”他噗哧地笑了起来。“你闺女跳起来跟她争,她看出来了。司令太太不喜欢家里有个有主意的女孩子。这下子你们两位可以好好回家去,不用再犯愁了。不过,你要是能再孝敬孝敬司令,讨讨他的喜欢,那就更好了。”“孝敬他什么好呢?”

陶副官拇指和食指成了个圈形。“一点小意思。”“多少?”宝庆要刨根问底。“越多越好。少点也行。”副官又用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圈。“司令见了这个,就忘了女人。”

宝庆向陶副官道了谢。“您到镇上来的时候,务请屈驾舍下喝杯茶,”他说,“您帮了我这个忙,我一定要报答您的恩情。”

陶副官高兴了,他鞠了个躬,然后热烈地握住宝庆的手:“一定遵命,乡亲,兄弟理当效劳。”

秀莲满心欢喜地瞧着可爱的风景。密密的树林、稻田和水牛,组成了一幅引人入胜的图画。周围是一片绿,一切都可心,她自由了。

她也向副官道了谢,脸上容光焕发,一副热诚稚气的笑容。她和爸慢慢地走下山,走出大树林子。宝庆叹了口气。“现在他不买你了,我们就得买他。得给他送礼。”“钱来得不易,”秀莲说,“他并没给咱们什么好处,给他钱干吗?”“还就得这么办。要是咱们不去买他的喜欢,他没得到你,就该跟咱们过不去了。只要拿得出来,咱们就给他。事情解决了,我挺高兴。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当。”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干得好。我知道给那个老婆子下跪委屈了你。她说什么来着?‘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能看轻你’。这话倒说得不错,记住这话,这也是至理名言。”

秀莲想着心事,半天没接碴儿。完了她说:“爸,甭替我操心。跪一跪也没什么。这一来,我倒觉着自己已经长大了。我现在长得快着呢,我能为了自个儿跟人斗。您知道吗,要是那个老头子真把我弄去当他的小老婆,我就咬下他的耳朵来。我真能那么办。”

宝庆吓了一跳。“别那么任性,丫头,别那么冲!”他规劝道,“生活不易呀,处处都是危险。记住这话:你不自轻自贱,人家就不能看轻你。这句话可以编进大鼓词儿里去。”他们坐上了跟在他们后头的滑竿。刚往山下走了一半,迎面来了窝囊废,他正等着他们。他们又下了滑竿,一边走,一边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等宝庆说完,窝囊废在路当间站住了。“小莲,”他叫起来,“站住,让我好好看看你。”秀莲顺着他,心想大伯该不是疯了吧。他瞅了她好半天,抚爱地上上下下打量她。末了带着笑说。“小莲,你说对了。你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不过也确实长大成人了。就得象今天这样,就得有股子倔劲儿。这样你就永远不会走下坡路;虽说你只不过是个唱大鼓的。”秀莲平白无故地又想哭了。

十三

唐家这回总算是称了心,因为方家为了秀莲闹得很不顺遂。真不懂为什么宝庆不肯卖了秀莲。这个人真疯了!想想吧,为了留住个姑娘,还舍得往外掏钱。“真是个傻瓜!”四奶奶諷S幄僮派っ潘怠*

宝庆忙不迭打点着要给王司令送钱去。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晚了,又怕要招祸。难办的是他没有现钱。他跟家里的商量,想卖掉她两件首饰,她马上嚷了起来:“放屁!我管不着!你还不知道吗,我跟你大哥说过了,秀莲是秀莲,我是我。往后再不跟她沾边。为了她还想把我的首饰拿去?嘿!嘿嘿!”

宝庆勉强陪着笑。“不过——你,……,唔,你真不开窍。”“我不开窍!”二奶奶一派瞧不起人的劲头。“你开窍?别人都指着姑娘挣钱,你倒好,木头脑袋,为了这么个贱货还倒贴。当然啦,你要是真开了窍,就不会担心我不开窍了。”“我是说,你还不明白如今的情形……,眼面前就有危险。”“我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反正,一个子儿也不能给你。”

宝庆要秀莲拿出点东西来。她有几件首饰。她打开首饰盒子,双手捧出来给他。一见她眼泪汪汪,他的心惭愧得发疼。“为了几件首饰,值不得哭,好孩子,”他说,“等再有了好日子,我给你买更好的。”

宝庆存了几个钱,可是非到万不得已,他不肯动那笔款。他按期存,一回也不脱空,要是一时存不上,那简直是要他的命。此外,他还有他的想法。他觉着,既是一家人,就得有福同享,有祸同当。秀莲已经大了,她尤其应该学着对付生意上的事。

末末了,钱弄到手,托靠得住的人给送了去。自打那会儿起,方家就分成了三派。

二奶奶自成一派。秀莲和窝囊废是一派,跟家里其余的人别着劲儿。宝庆和大凤采取中立态度。

宝庆想息事宁人。有一天,他去找秀莲,要她向妈妈服个软儿,“这样全家就又能和睦起来了,”他满怀希望地说。

秀莲同意地点了点头。等到妈妈酒醒了,她走到妈的身边,跪下,摸了摸妈的手,象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对妈笑着。“妈,”她恳求说:“别老拿我当外人。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您就是我的妈。您是我的亲妈妈。干吗不疼疼我呢?”

二奶奶没答碴儿。她象座泥菩萨似的坐着,两眼笔直地望着前面。显然她下了决心,一句也不听。这一回,秀莲低声下气哀告了半天,又是毫无结果。好吧,这也就是最后一回了。她闭上眼,低下了头。

一股怒气打她心底升起。她抬起头来,对着那张苍白的脸,猛孤丁地吓了一跳。二奶奶在哭,泪珠儿打她眼角里簌簌往下落。她低下了头,好象不愿意让秀莲看见她正在哭。

秀莲站起来,想走。二奶奶叫住她,低下头,很温和地说起来:“我不是不疼你,孩子。你别以为——别以为我想把你撵出去。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不是的。不过我可怜的儿呀,你逃不了你的命。俗话说,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命里注定的,逃不了。既是这么着,我也就是盼着你找个好人家,吃香喝辣的,我们两个老的,受了一辈子穷,也能捞上俩钱。你总不会让你爸爸和我赔本,是不是。我们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她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秀莲。

姑娘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两个小拳头紧攥着抵在腰间。她一下子想起了王司令太太的话。她嘴唇发白,说:“也许我命中注定了要受罪,不过我要是不自轻自贱,就不一定非得去当别人的小老婆。”

二奶奶刚把眼泪擦干,就又拿起瓶子来喝了一口。

把心里话跟妈说了,秀莲觉得好受了一点。妈并没对她软下心肠来,这叫她很失望。她需要母爱。

当天晚上,她下了决心。要是光凭说话还打动不了妈妈,行动总该可以了。得让家里人看看,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可是怎么办好呢?她忽然有了主意。她爬下床,走到柜子边,拿出了她的邮票本。她含着泪,久久地望着它,一狠心,把它扔进了垃圾堆。一个严肃、想做一番事业的姑娘,不能浪费时间去玩邮票。怎么开始新的生活呢?她一点也想不出来。她整夜在床上翻腾,睡不着。她几次想走出去,把宝贝邮票本捡回来,但她始终没这么办。

一个抗日团体,给宝庆来了信,要求他的班子为抗战做点事情。重庆本地人有些糊涂想法,怪难民带来了战争。应当动员全国人民团结抗战,鼓舞起重庆人的斗志,让他们知道,他们跟“下江人”是同呼吸、共命运的。

宝庆接到来信,心情十分震动。当琴珠问起他们肯出多少钱时,他大吃一惊。他知道人家连车马费都不会给的。琴珠一听,摇了摇头,做了个怪脸。唐四爷两口子直摇头:“不干。”“我来付琴珠的车马费,”宝庆没辙了,只好这么说。唐家笑得前仰后合,觉着这实在太滑稽了。四奶奶笑了半天才憋出话来:“您钱多,宝庆,好哥们,您有钱。我们穷人得挣钱吃饭。一回白干,他们下回还得来。不过您……您有钱,您为了闺女宁肯往外掏钱,也不肯卖了她。您有那么多的钱,真福气。”

宝庆让他们笑去。回到旅馆,他把事情告诉了秀莲。“我干,”她说,“我乐意做点有意义的事。”

问题来了。唱什么好呢?就是那些有爱国内容的鼓词,也太老了,不合现代观众的胃口。宝庆顺口哼了一两段,都不合适,不行。秀莲也有同感。她近来唱的尽是些谈情说爱的词儿。她试了试那些忠君报国的,很不是味。谈情说爱的呢,又不能拿来做宣传。

宝庆开始排练。他先念上一句鼓词,然后用一只手在琴上弹几下,和着唱唱。有些字实在念不上来,就连蒙带唬,找个合辙押韵的词补上。每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儿,就直乐:“嗬!有了!”

在屋子旮旯里睡着了的窝囊废,让宝庆给吵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揉着眼,瞅着兄弟的秃脑门在闪闪的油灯下发亮。“干吗不睡呀,兄弟?”他挺不满意,“够热的了,还点灯!”

宝庆说,他正在琢磨《抗金兵》那段书,准备表一表梁红玉擂鼓战金兵的故事,鼓动大家抗日的心劲。窝囊废又躺下了。“我还以为你打蚊子呢,劈里啪啦的。”宝庆还在拨琴,心里琢磨着词儿,主意一来,就乐得直咧嘴。“秀莲唱什么呢?”窝囊废问。“还没想好呢,”宝庆答道,“不好办。”

窝囊废又坐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很严肃地说,“你们俩为难的是不识几个字。她要是能识文断字,找段为国捐躯的鼓词唱唱,还有什么犯难的。”他下了床,“来,我来念给你听。你知道我有学问。”

宝庆奇怪了,看着他。“您认那俩字也不比我多呀!”窝囊废受了委屈。“怎么不比你多?用得着的字我都认识。好好听着,我来念。”

兄弟俩哼起鼓词来了。窝囊废念一句,宝庆念一句,哥儿俩都很高兴。很快就练熟了一个段子。窗纸发白的时候,窝囊废主张睡觉,宝庆同意了,可是他睡不着。他又想起了一件揪心的事。琴珠要是不干,那小刘也就不会来弹弦子了。“大哥,”他问:“您给弹弹弦子怎么样?”“我?”窝囊废应着,“我——图什么呢?”“为了爱国,也给自个儿增光,”宝庆说得很快,“咱们的名字会用大黑体字登在报上。明白吗?会管咱们叫‘先生’。秀莲小姐,方宝庆先生。您准保喜欢。”

没人答碴,只听得一阵鼾声。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宝庆醒来一看,那把一向放在屋角里的三弦不见了。他跳下了床。怎么,丢了!没了这个宝贝,可就算玩完了。他用手揉着秃脑门,难过地叫起来。倒霉,真倒霉。宝贝三弦呀,丢了!他一抬头,看见窝囊废的床空了——他笑了起来。

他急忙出了旅馆,往小河边跑。他知道窝囊废喜欢坐在水边。他一下子就找到了窝囊废。他坐在一块黑色的大石头上,正拨拉着琴弦。这么说,窝囊废是乐意给弹弦子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走回旅馆去吃早饭。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有了弹弦子的,就不是非小刘不可了。

宝庆和秀莲加入了一个抗日团体,这个团体正准备上演一出三幕话剧。幕间休息的时候,要方家在幕前演出。宝庆很激动,也很得意。

重庆来的公共汽车司机,捎来了报纸。他看着剧目广告,得意的心直跳。他、他哥哥和秀莲的名字都在上面。用的是黑体大字,先生、小姐的尊称。他象个小学生一样,大喊大叫地把报纸拿给全家看。窝囊废和秀莲都很高兴。二奶奶说话还是那么尖酸。“叫你先生又怎么样?”她挖苦地说,“还不是得自个儿掏车马费。”

彩排那天,他们早早地就起来了,穿上最好的衣服。秀莲穿的是一件浅绿的新绸旗袍,皮鞋。小辫上扎的是白缎带。吃完早饭,她练习走道不扭屁股。要跟地道的演员同台演戏,得庄严点。走道要两手下垂,背挺得笔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窝囊废刮了胡子。他难得刮胡子,这回不但刮了,而且刮得非常认真仔细,一根胡子也没漏网。末了,他把鬓角和脑后的头发也修了修。他穿了件深蓝的大褂,正好跟兄弟的灰大褂相配。为了显得利落,他用长长的宽黑绸带把裤脚扎了起来。

中午时分,他们进了城。宝庆打算好好请大哥吃上一顿,报答大哥成全他的一番美意。但轰炸后的重庆那么荒凉,劫后余烬的景象,倒了他们的胃口。有些烧毁的房子已经重建起来了。有些还是黑糊糊的一堆破烂,有的孤零零地只剩了一堵墙,人们用茅草靠着这堵墙搭起了小棚棚,继续于他们的营生。满眼令人心酸的战争创伤,一堆堆发黑的断砖残瓦。宝庆觉着眼前是一具巨大的尸体,疮痍密布。他一个劲地打颤。还是先吃点东西好,给身子和心灵都补充点营养。他们来到一家饭馆,饱餐一顿,然后上戏院去会同行——地道的演员,多一半是年青人。

一见方家兄弟,大家都迎了上来。所有的青年男女,都管宝庆叫“先生”,他非常得意。这跟唱堂会太不一样了,人家那是把他们当下人使唤。

一开幕,剧团团长就请宝庆哥儿俩坐在台侧看戏。宝庆从没看过文明戏。他以为既是话剧嘛,必是一个个演员轮流走上台,一人说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谁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演员们说话,就跟在家里或在茶馆里一样。宝庆瞧出来演员训练有素,剧本的技巧也叫人叹服。真了不起,真带劲儿!他直挺挺地坐着,几乎连呼吸也忘了。没有华丽的戏装,没有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就是平常人演平常人。他悄悄对大哥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窝囊废点点头,“就是,真正的艺术。”

秀莲简直入了迷。这跟她自己的表演完全不同。她习惯于唱书,从来没想到能这样来表现情节。虽说是做戏,这可也是生活,她觉出来剧情感染了观众。她要也能这样该多好。幕落了。一个挺体面的小伙子走过来,鞠了一躬,“方小姐,该您的了。”他面带笑容,放低了声音。“不用忙。我们的道具又老又沉,换一次景且得等半天呢。”

窝囊废郑重其事地走上台,秀莲跟在后面。幕前摆好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支着一面鼓。窝囊废挺有气派地站住,面向观众。一本正经地慢慢卷起袖子,搔了搔脑袋,弹了起来。

观众嗡嗡地说起话来。窝囊废犹豫了一下,接着还往下弹。他不了解剧院观众,不知道他们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喜欢松一口气。观众没见过唱大鼓的,也不注意换景时幕前有些什么。见一个男人和一位姑娘走上台来,他们楞了一刹那,瞧了两眼。姑娘是个小个儿,脸上几乎没化装。说实在的,在那么强的灯光下,根本就看不出她的五官。不过是绿绸旗袍顶上一轮小小的圆月亮罢了。

前排有两三个人站起来,走进休息室。有人在招呼卖花生的,有人谈论剧情,或传播打仗的消息。都认为这个剧挺不错。可是,它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有些人大声议论了起来。

窝囊废闭上了眼,受这样的气!这些人真野蛮!他住手不弹了。秀莲还在唱。她今天是秀莲小姐。她来是为了唱书,那么她就得唱下去。她不能在这么些个生人面前栽跟头。她继续唱,嗡嗡声越来越大。她当机立断,掐掉了一两段,把鼓楗子放下,向没有礼貌的观众鞠了个躬,走下了台。走到台侧,她掉了泪。

宝庆想安慰她,她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抽一抽的。过来了几个年青的女演员。“别难过,秀莲小姐,”她们说,“您唱得好极了。这些人不懂行。”一个长着甜甜脸儿的姑娘,用胳膊搂着秀莲,替她擦干了眼泪。“我们都是演戏的,小东西,”她耳语说,“我们懂。”秀莲又快活了起来。

窝囊废站在台侧,脸气得通红。“我回家去,兄弟,”他说着,放下了三弦。宝庆拉住他的胳膊。“别那么说,”他挺了挺胸膛。“我还没唱呢。”

几个年青漂亮的女演员听见窝囊废的话,赶紧走过来。她们攥他的手,拍他的肩。“别,先生,别走。”窝囊废坐了下来。他的气消了。因为得意,红了脸。他如今也是个“先生”,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

第二幕完了以后,方家兄弟象上战场的战士,肩并肩走上了台。观众还在嗡嗡地讲话,宝庆站住,照例笑了一笑。没什么反应。他跺跺脚,晃了晃油亮亮的脑袋。停了一小会,等挤满人的剧场稍稍安静一点,宝庆拿起了鼓楗子。虽说脸上还挂着笑,他可是咬着嘴唇呢。

宝庆高高举起鼓楗子,咚咚地敲了起来。七、八句唱下来,他看出听众有了点兴趣。他歇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得把嗓门溜开,让场里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得让人人都明白他唱的是什么。宝庆又等了一会,等到全场鸦雀无声,才又唱起来,声音高亢,表情细腻。吐字行腔,精雕细琢,让听众仔细玩味他唱的每一句书。梁红玉以一弱女子,不惧强敌,不畏艰险,在长江之上,迎着汹涌波涛,擂鼓助战。说书人凭一面鼓,一张琴,演得出神入化。只听得风萧萧,水滔滔,隆隆鼓声震撼着将士们的爱国心弦,霎时间,万马奔腾,杀声震天,大鼓书紧紧抓住了听众的心,三幕话剧早置诸脑后。

三弦的最后余音也消失了。场里一片肃穆,气氛兴奋又紧张。听众屏息凝神,象中了魔,末了,突然爆发出掌声。宝庆跟地道的名角一样,大大方方地抓住窝囊废的手,举了起来。他鞠了一躬,窝囊废也挺不自然地鞠了一躬。听众一片叫好声。宝庆庄重地拿起三弦,走下了台——这是对他大哥,优秀琴师的一番敬意。

在后台,全体演员围住了宝庆和窝囊废。拍他们的背,跟他们拉手。年青的知识分子热情洋溢,宝庆激动得说不出话。吵吵嚷嚷的年青人围了上来,他立着,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流。

散戏后,一个瘦高个儿走了过来。他看着象具骷髅。根根骨头都清晰可见,两颊深陷。又长又尖的下巴颏垂在凹进去的胸口。两鬓之上的脑袋瓜也抽巴了,象是用绳子紧紧勒住似的。宝庆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样子。窄脑门底下,一对大眼睛却炯炯有光,极富魅力。这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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