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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5 22:4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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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保罗·鲍尔斯,阳曦(译)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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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蔽的天空

遮蔽的天空试读:

《遮蔽的天空》导读

托拜厄斯·沃尔夫

1949年,保罗·鲍尔斯出版了《遮蔽的天空》,这是二十世纪最具原创性,甚至可以说最富想象力的小说之一。

故事主角波特·莫斯比和他的妻子姬特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流亡者:这对夫妇在物质上丰裕富足,精神上却无所皈依,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或者说家乡的每一个角落——都无法让他们感觉安全,这是战争带来的浩劫造成的后果。为了逃避满目疮痍的欧洲村庄,他们决定在北非游荡,但这却是个错误的选择。在寂静空旷的沙漠和天空中,强烈的与世隔绝感摧毁了他们的自我认知(波特的护照被偷了,他感觉自己“死了一半”),也颠覆了他们对彼此关系的信念。

当然,怀疑是背叛的序曲。他们开始在所有方面背叛彼此,直至背叛成为一种本能。姬特抛弃了生命垂危的波特,转投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多快乐啊,”她想道,“不必负责任——不必为即将发生的事情作决定!”后来她成了阿拉伯商人贝尔卡西姆的小妾,在绝对的臣服中,姬特找到了“无须思考的满足,一种她很快就视为理所当然的状态,接着就像毒品一样,再也离不开它”。

贝尔卡西姆对她失去兴趣以后,姬特离开了他的家,去寻找另一个像他一样的男人。她觉得“只要和贝尔卡西姆有任何一点儿相似之处的造物都能像贝尔卡西姆一样令她愉悦”。只要有人能主宰她,姬特毫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因为她只能在被主宰中找到自己。法国殖民当局最终找到姬特的时候,她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文件,对自己的名字也毫无反应。

姬特的堕落是创伤所致,但最令人不安的是,她拒绝承担意识和责任的重负。“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呢?”早在她成为贝尔卡西姆的禁脔之前,早在她仍在沙漠中游荡时,她就这样想过。“她正奋力抵触自身的存在。她所想做的不过是照常吃饭睡觉,然后顺从地迎接征兆的降临。”她能想到的最严厉的惩罚是什么?“他们会强迫她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对她说:‘看啊!’……黑色的梦境将会被打碎,恐怖之光将会源源不断地照进来……”

有人说,《遮蔽的天空》像一场噩梦;这本书的字句太容易让我们迷失其中,因为它暗藏着一种非现实的恐惧。这部小说的力量恰恰在于,它迫使我们直面现实——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藏着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告诉你拒绝责任、拒绝选择的劳苦将带来莫大的自由,哪怕正是那些选择造就了今日的你。渴求随波逐流的“无须思考的满足”并不新鲜,但要满足这种欲望,我们现代人有无数种方法:极权主义意识形态、极权主义宗教、毒品、权威崇拜、大众市场广告、电视成瘾、色情作品,如果你对这些东西有所疑虑,那么还有宿命论心理学和社会学孜孜不倦地告诉你,自由意志完全就是文化强加于你的幻觉。

这些东西毫不留情地侵蚀着个人的价值感,我们节节败退的抵抗是我们这个时代舞台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出戏剧。《遮蔽的天空》以坚定不移的目光观察这样的挣扎,冷静而中立地描绘了走向投降的每一步。就像《太阳照常升起》和《火山下》一样,鲍尔斯的小说清晰记录了那个历史和精神上的关键时刻,使之成为每个人记忆中挥之不去的画面,仿佛一块文字的琥珀。归根结底,那不是尘封的历史,而是属于我们的时刻。

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是在1980年,那时候它已经出版了差不多三十年,但它独特的力量仍深深吸引着我。三十多年后展卷重读,我发现它的力量依然没有消失——事实上,它对我的影响甚至比过去更强。这或许应该部分归功于鲍尔斯对氛围的熟练控制。他的语言纯粹、直接、冷静而自信,在最寻常的生活与最奇异、最可怕或者最滑稽的场景中不动声色地从容游走,绝不透露作者对书中角色以及他们遭遇的超乎承受能力的事件有何看法。他的叙事如神话般不容置疑,于是我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他,像接受神话一样,无须任何说明或解释。《遮蔽的天空》问世后,鲍尔斯又发表了一本短篇小说集。《脆弱的猎物》出版于1950年,它与《遮蔽的天空》一脉相承,甚至进入了更陌生、更令人不安的领域。这本书中的角色不再被动地接受自我的毁灭,他们似乎在主动寻求毁灭。在《遥远的插曲》中,一位可能是美国人的语言学教授来到一座偏远的撒哈拉小镇,他在这里举目无亲——只有一段模糊的记忆:大约十年前他曾到过这座小镇,并和镇上的咖啡馆主人有过几分交情。他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决定”要去这里。就像莫斯比夫妇在同一片土地上经历的一样,这位教授的遭遇也不太美妙。

咖啡馆主人已经死了。教授跟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侍者聊了几句,虽然对方明显有些看不起他。因为想把这位侍者留在身边,教授雇了他做中间人,打算从敌对的游牧部落手里买几个骆驼乳房做的盒子。教授和侍者在月夜里踏上了一段前往悬崖之巅的危险旅程,这样的一意孤行很容易让人想起波特·莫斯比的蠢行,不过教授的结局更加悲惨。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又遭到了野狗的攻击,但教授继续前行。他不相信那个侍者,也知道部落里的人非常危险。尽管内心充满疑虑和恐惧,他却发现自己无力回头。侍者在悬崖边缘抛弃了他,但教授仍不肯退缩,他独自一人沿着悬崖向下攀爬,进入下方的沙漠。部落里的人抓住了他,割掉他的舌头,又给他穿上一身压平的锡铁罐缀成的衣服,教他上下跳跃挥舞胳膊来取悦他们。充满好奇心的追寻者把自己变成了一件滑稽又无益地穿着本国文化渣滓的珍奇玩物。

这个故事精妙绝伦,如果说《遮蔽的天空》寓示了个人意志的衰落,《遥远的插曲》则让我们看到了人们对臣服乃至遗忘的渴求。这本选集中其他的故事同样令人不安,它们大多发生在摩洛哥和拉丁美洲。事实上,《脆弱的猎物》是意蕴最深远、行文最优美、余韵最悠长的文学作品之一。和《遮蔽的天空》一样,这本选集甫一问世便被推崇为大师之作。

从《脆弱的猎物》出版到1999年鲍尔斯去世,这三十五年里鲍尔斯共出版了约二十本书——包括短篇小说集、诗集、游记、译作、长篇小说和自传。这些作品的讲述角度多样,你可以从中看到各种身份的视角:男人、女人、欧洲人、阿拉伯人、牧师、疯子、商人、乞丐、动物和灵魂——有时候几个不同的视角会出现在同一个故事里,严峻、诙谐、暴力和感官体验相映成趣,出人意料地交织成艺术的杰作。我们与波特和教授一起踏上悬崖边缘的旅程,不知向导将引领我们走向何方。这样的不确定性让我们很容易被他神秘莫测的意图与飘忽不定的情绪捕获。字迹和纸张渐渐隐去,他的作品如音乐般直接,在记忆中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鲍尔斯宛如当代的抄写员,他为那些没有受过教育但有趣的人记事立传,并以自己和主角的名义出版发行。很少有小说家会做出这种举动。

简而言之,鲍尔斯以持续不断的杰出作品证明了自己,他不愧为最严肃、最实至名归的文学艺术家。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鲍尔斯的诸多杰作均已绝版——包括我刚才提到的那两部大师之作——直到20世纪70年代,黑雀出版社和艾克出版社才重新出版了他的作品。这无疑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但愿这套再版作品能让新一代的读者爱上鲍尔斯。

我觉得保罗·鲍尔斯不会在意名气的起起伏伏。我不认识他,但我熟悉他的作品,无论描写的是杀人犯、癔症者还是身披锡铁罐的教授,他的笔触总是那么冷静。我们不妨把目光放得长远一点儿,就像在鲍尔斯眼前被卡车门夹断指尖的那位阿拉伯老人一样:“他盯着它看了一眼,默默抓了把随处可见的尘土,然后将断掉的指头拼回原来的位置,将尘土撒在上面,轻声说道,‘感谢安拉。’”

献给简序

那是1947年7月末的一个午后,我从炎热带来的昏睡中醒来,非斯的那个夏天真的很热。我还记得那个幽闭的房间里凝滞的空气。“我会打开这扇窗,”我想道,“下面就是奥雷恩的港口,夜晚的空气凉爽宜人。”我已经进入了自己开始动笔的这部小说。我待过的那个令人窒息的旅馆小房间一定会出现在第一页里,只要打下了这个根基,我就能随心所欲地引导后面的发展。我知道前路漫漫,但我觉得身边应该有个女人——最好是一位妻子——她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我平生只跟一位女孩一起旅行过,那便是我的妻子简。所以,我立即请出了这位妻子,我知道她将伴我度过整个旅程。仿造的简就这样成为了我的同伴。毫无疑问,我和简在旅途中真实经历过的传奇故事对此影响重大。否认她的存在或者坚称本书纯属虚构并非自传对我并无益处。所以,虽然简一直安静地坐在康涅狄格州的游泳池旁,从未踏足过非洲大陆,但评论家们自有他们的一套看法,普遍觉得简一定和我一起去过撒哈拉。

贝纳尔多·贝托鲁奇有个疯狂的想法,他想把这本诘屈聱牙的书拍成电影,他觉得它很有大卖的潜质。他把德博拉·温格尽可能地塑造成简的模样,虽然当时我已经八十岁了,但他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不用说,电影和我们的私人生活其实全然无关,那只是一种宣传策略。但在这里,我们最好尽量别提那部电影。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认为应该在书写到一半的时候让男主角死掉。也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在罹患伤寒时没得腹膜炎并不公平,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欠了那边的敌人一条命。多亏了纳伊的美国医院和21岁的健康身体,我侥幸躲开了腹膜炎的魔爪。十五年后,我的主人公倒在了这位静候多年的敌人手下,我在这本书中缓慢构建起来的那位虚拟的妻子只得自己照顾自己。最后,在摆脱掉被写作驱使的状态后,我知道主角的死亡不可避免,因为归根结底,我想体验死亡,不是从旁观者的角度,而是身临其境——我必须成为那个垂死的人。我发现自己虚拟的死亡推动了这部小说,伴随死亡而来的是亟待解决的新问题。一切都取决于姬特,取决于她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做的事情。叙事的可能性是无穷的。剧情按照姬特的幻想继续发展,不过在某些评论家看来,这完全是我自己出于男性视角——因此并不真实——的幻想。必须承认的是,在本书的最后一个部分里,无论叙事的场景如何变化,姬特始终是个客体。

本书的出版几经波折。起初,双日出版社很干脆地拒绝了它,因为他们觉得它不是小说。接下来的一年里,它受尽了每个看过它的出版商的冷眼。最后还是我——而不是我的经纪人——把打印的手稿送到了新方向出版社的詹姆斯·劳克林手里,幸运的是,他喜欢这本书并决定出版它。当时劳克林的会计师已经递交了1949年的所得税申请表,他没有冒险将这本他觉得一定会亏损的书作为一个利润项目进行申报(他出版这本书完全是出于文学方面的兴趣而非商业上的考量),所以他把首印册数减到了3500册,而不是《出版人周刊》推荐的10,000册。十二月的第二周,这本书终于面市,然而出于上述原因,假期的销售十分有限。

不过,哪怕经历了重重考验,这本书依然平安问世,而在五十年后的今天,它的生命力已经比它的作者更强。——保罗·鲍尔斯,于丹吉尔,1998 卷一在撒哈拉喝茶

来自过往的记忆造就了每个人独特的命运。——爱德华多·马列亚第一章

他醒来,睁开双眼。这个房间对他没有多大意义,他深深沉浸在长睡方醒的虚无感中。他既没力气也不想去弄清自己在时空中所处的位置。他在某处,他刚从虚无之处跨越浩渺空间回到这里。在他的意识深处笼罩着一股无穷无尽的确切的悲伤,但这悲伤却令他感到安慰,因为这是他熟悉的东西。除此以外,他不再需要别的安慰。在这彻底的舒适与松弛中,他静静地躺了片刻,然后再次陷入短暂的浅睡,就像人们在漫长的沉睡后常常会经历的那样。突然,他再次睁开眼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这个动作纯粹是自然反应,当他看时间时只感觉到困惑。他坐起来环顾这间俗艳的屋子,用手捂着额头深深叹了口气,再次倒在了床上。但现在他已经清醒过来,几秒钟后他就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他知道时间已近傍晚,他从午饭后一直睡到了现在。他能听见妻子在隔壁房间里走动,拖鞋在瓷砖地板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这令他感到安心,因为他的意识进入了另一个层面,单单确认自己还活着已经无法令他满足。但要接受眼前这间又高又逼仄的屋子仍然非常困难:被横梁托起的天花板,四面墙上用晦暗颜料印着的死板的巨型图案,镶着红色和橘色玻璃的紧闭的窗户。他打了个哈欠:房间里很闷。接下来他会从那张高高的床上爬下来,猛地推开窗户,在那一刻,他会想起刚才的梦。虽然他记不清梦里的细节,但他知道自己做了个梦。窗外有新鲜空气、层层屋顶、城镇、大海。当他在窗畔向外凝望时,夜风会吹凉他的脸庞,在那一刻,梦境将会浮现。但现在,他只能继续躺在那里慢慢呼吸,仿佛随时可能再次入睡。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憋闷的房间里,不是在等待黄昏,只是待在那里,直至黄昏降临。第二章

几个阿拉伯人坐在埃克米尔-诺伊索克斯咖啡馆的露台上喝矿泉水,除了头上那几顶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色土耳其毡帽以外,他们看起来和港口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们身上的洋装已经穿得灰白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式。衣不蔽体的擦鞋童蹲在工具箱上,无精打采地望着下面的人行道,任由苍蝇在脸上爬来爬去。咖啡馆里的空气要比外面凉快一点儿,但闷不透风,弥漫着一股陈酒和尿混合的味道。

最阴暗的角落里的桌子上,坐着三个美国人,两个年轻男子和一个女孩。他们正在低声交谈,仿佛有无限的时间可供浪费。瘦削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他正收起一张彩色大地图,片刻之前他刚把这张地图铺了出来。妻子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恼火。她对地图毫无兴趣,但他总喜欢翻地图。哪怕在他们十二年婚姻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短暂的安定时期,只要一看到地图,他立即就会兴致盎然地着手研究,开始计划新的不可能的旅行,而且某些计划最终还真的实现了。他觉得自己不是游客,而是旅人。他会解释说,二者的区别部分在于时间。游客在外旅行几周或者几个月后总是归心似箭,但旅人没有归途,此地和彼地对他们而言并无区别,所以旅人的脚步总是很慢。他们可能花费数年时间,从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事实上,在待过的那么多地方里,他觉得很难说清到底哪里才最像家乡。战前他曾眷恋欧洲和近东,战争期间他又迷上了西印度群岛和南美。一路上她一直陪伴着他,并且尽量克制着抱怨的频率和刻薄的程度。

自1939年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跨越大西洋,他们带着大量行李,盼着尽量远离被战火波及的土地。因为据他所说,游客和旅人还有一个重要区别:前者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本国的文化,后者则会将本国的文化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摒弃其中不喜欢的部分。战争就是这个工业时代里他想要忘记的一个方面。

在纽约时他们就已发现,走水路能到的地方为数不多,北非正是其中之一。在巴黎和马德里上学时他曾去过几次北非,所以他觉得这地方可能值得待上一年左右;而且无论如何,这里离西班牙和意大利很近,就算旅途不顺,他们也可以渡海前往欧洲。前一天他们刚离开小货船舒适的船舱,登上炎热的码头。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几个大汗淋漓、焦头皱眉的外乡人。当他站在炽烈的阳光下,就已经考虑要不要回到船上接着走水路去伊斯坦布尔,但那样很难让他不丢人,因为是他哄骗他们来北非的。所以他只是故作镇定地打量了几眼码头,不痛不痒地评论几句,然后迅速丢开这茬儿,默默开始盘算怎样尽快深入内陆。

桌边的另一个男人,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漫不经心地低声哼着小调。他看起来要年轻几岁,身材更壮实,而且帅得惊人,那个女孩常对他说,要是再年轻些就可以去派拉蒙影业当演员了。他光洁的脸上通常没什么表情,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总是显得那么随和,那么心满意足。

他们望向咖啡馆外满是灰尘的街道,下午的阳光明亮得刺眼。“战争的确在这里留下了烙印。”说话的这个身材小巧、有着一头金发和橄榄色皮肤的女孩原本非常漂亮,但她灼热的目光让这副容貌显得黯然失色。只要看到她的眼睛,你立即就会忘记这张脸上的其他东西。事后回想起来,你完全不会记得她长什么样子,留在脑海里的只有那双直刺心灵、充满探询意味的大眼。“嗯,那是当然。一年或者更久这里常有军队经过。”“我觉得世界上总有什么地方能逃过他们的魔掌。”女孩说道。她这样说是为了取悦丈夫,因为她突然觉得有点儿内疚,刚才他拿出地图的时候她不该表现得那么不耐烦。他感觉到了她的善意,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所以他决定不予理会。

另外的那个男人嘲讽地笑了笑,加入进来。“你想去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吧,我猜?”她的丈夫问道。“我们大家都想去这样的地方。你清楚得很,你跟我一样厌恶这一切。”“什么一切?”他戒备地反问,“如果你指的是眼前这个自称城镇却无聊透顶的地方,那我表示赞同。但我还是觉得,待在这儿他妈的总比回美国强。”

她赶紧附和:“噢,当然。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地方,也不是其他任何具体的地方。我说的是每场战争结束之后的糟糕局面,无论是在哪里。”“少来,姬特,”另外那个男人说道,“你又没见过其他战争。”

她根本没理他。“每个国家的人彼此之间变得越来越相似。他们没有个性,没有美,没有理想,没有文化——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丈夫探过身来拍拍她的手。“没错,你说得对。”他笑道,“所有事物都变得暗淡,每况愈下。但在这场瘟疫中,某些地方总能撑得比你以为的更久一些。比如说,就在这撒哈拉……”

街对面的收音机里传来一阵阵歇斯底里的花腔女高音。姬特打了个寒战。“我们赶快出发去那里吧,”她说,“没准儿还有机会逃脱那些。”

他们着迷地聆听渐近尾声的咏叹调,等待那必将到来的最高潮。

片刻之后,姬特开口说道:“现在听完了,我得再来一瓶奥美水。”“上帝啊,还要气泡水?再喝你都快飞起来了。”“不用你说,特纳。”她说,“可我就是想喝水。无论看到什么我都觉得口渴。有时候我恨不得钻进车厢再也不出来,这里热得我连水都快喝不下去了。”“再来一瓶潘诺酒?”特纳转头问波特。

姬特皱起眉头。“这里哪有真的潘诺酒——”“好主意。”侍者把矿泉水放在桌上,特纳答道。“这不是真的潘诺酒吧?”“是的,是的,这是潘诺酒。”侍者答道。“那就再来几杯吧。”波特没精打采地盯着杯子说道。侍者退了下去,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女高音开始唱另一段咏叹调。“都听不到了!”特纳不满地叫嚷。一辆电车从露台外驶过,顷刻间车声和铃声淹没了歌声。透过咖啡馆的遮阳篷,他们看见一辆敞篷车在烈日下飞驰而过,车上挤满了衣衫褴褛的人们。

波特说:“我昨天做了个奇怪的梦。我一直在回忆那个梦的内容,刚才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别!”姬特坚决抗议,“梦都无聊透顶!求你别说了!”“你就是不想听!”他大笑起来,“但我偏要说。”最后这句话说得凶巴巴的,尽管他表现得像是开玩笑,但姬特听得出来,实际上他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暴戾。于是她把已经涌到嘴边的刻薄话咽了回去。“我会长话短说,”他笑道,“我知道要你听是强人所难,但我必须得说出来,不然很快就会忘了。梦里是个白天,我坐在一列不断加速的火车上,心里暗想,‘我们正在冲向一张床单堆积如山的大床。’”

特纳调皮地插了一句:“查一下拉希夫太太的《吉卜赛解梦手册》。”“闭嘴。然后我想,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从头再活一遍——从出生到现在,每个细节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姬特不高兴地闭上眼睛。“怎么了?”他问道。“你明明知道我们都不想听却还是坚持要说,我觉得这自私透顶。”“可我却乐在其中,”他反唇相讥,“而且我敢打赌,特纳想听我说。对吧?”

特纳笑了。“我喜欢梦。我内心深处住着一位拉希夫太太。”

姬特睁开一只眼睛瞪着他。酒来了。“于是我告诉自己:‘不!绝不!’想到要再次体验那无边的恐惧与痛苦,我立即觉得难以承受。紧接着不知为何,我望向窗外的树木,听见自己说:‘我愿意!’因为我知道,我愿意再次经历那一切,只为了嗅到儿时春天的气息。但我立刻意识到为时已晚,在我想着‘不!’的时候,我摸到并掰断了自己的门牙,仿佛它们是石膏做的。火车停了下来,我捧着自己的牙齿开始抽泣。你知道梦里那种可怕的抽泣,对吧?就像地震一样摇晃着你。”

姬特笨拙地从桌边站起身来,走向一扇写着“女士”的门。她在哭。“随她去吧。”波特劝说一脸担忧的特纳,“她累坏了。她受不了这么热的天气。”第三章

他坐在床上看书,身上只穿了条短裤。窗户和两个房间之间的门都敞开着。灯塔射出的宽阔光束缓慢地扫过城镇和港口的上空,刺耳的电铃声在断断续续的车流中回荡,仿佛永不停歇。“是隔壁在放电影吗?”姬特大声问道。“肯定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仍停留在书上。“我想知道他们放的是什么片子。”“怎么?”他放下手中的书,“别告诉我你想去看!”“不,”她迟疑着说,“我就是好奇。”“我告诉你他们放的什么片子。是一部阿拉伯语电影,叫作《出租未婚妻》。不难想象内容。”“真是难以置信。”“是吧。”

她走进房间,满怀心事地点了一支烟,然后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他抬起头来。“怎么了?”他问道。“没什么。”她停下脚步,“我就是有点儿不高兴。我觉得你不应该在特纳面前讲那个梦。”

他不敢问“所以你就哭了?”,于是他说:“什么叫在他面前!我告诉他这个梦,就像告诉你一样。梦怎么了?上帝啊,别把什么事儿都看得那么重!为什么不能让他听到?特纳有什么不对?我们都认识他五年了。”“他管不住嘴巴,你清楚得很。我不信任他,他总爱添油加醋。”“他在这里能跟谁说?”波特恼火地问道。

姬特也恼怒了。“噢,我说的不是这里!”她语速极快地说,“你好像忘了,我们总有一天要回纽约。”“好吧,我知道。虽然很难相信,但我想我们终归还得回去。好吧。就算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又把它告诉了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那又有什么大不了?”“这个梦很丢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噢,胡说八道!”

他们陷入了沉默。“丢谁的人了?你还是我?”

她没有回答。他穷追不舍:“你是什么意思,你不信任特纳?哪方面?”“噢,我信任他,大概吧。但和他在一起我总是放不下心来,我从没把他当成亲密的朋友。”“真不错,现在我们却和他待在一起!”“噢,也没那么严重。我很喜欢他,不要误会。”“但你肯定想表达些什么。”“我当然想表达些什么。但这不重要。”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他在原地坐了片刻,望着天花板,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又开始读书,然后停了下来。“你真的不想去看《出租未婚妻》?”“我真的不想。”

他合上书。“我想出去走半个小时。”

他起身穿上运动上衣和泡泡纱长裤,梳了梳头发。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敞开的窗边修指甲。他弯下腰亲吻她的后颈,柔滑的金发波浪似地蜷缩在她的颈窝里。“你闻起来真香,是在这儿买的?”他赞赏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换了种腔调,“可你刚才说特纳到底是什么意思?”“噢,波特!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提这事儿了!”“好吧,宝贝。”他顺从地回答,吻了吻她的肩膀,随后略带嘲弄地轻声问道,“那我连想都不能想了吗?”

她没有说话。直到他走到门口,她才抬起头尖酸地回答:“说到底,这其实是你的事儿,又跟我没关系。”“回头见。”他说。第四章

他穿街过巷,不假思索地寻找更黑暗的角落。孤单令他愉悦,夜晚的空气拂过他的脸庞。街上有些拥挤,擦肩而过的人时常碰到他的身体,大门和窗户里总有人一边盯着他看,一边不加掩饰地对他品头论足——他们的表情漠然,看不出来是否抱有同情——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停下脚步,只为了多看他两眼。“他们能有多友善?这些人的脸像是戴着面具,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有一千岁。支撑他们的只有那么一点儿盲目和集体的求生欲,但他们连肚子都吃不饱,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个人动力。但他们对我有何看法?可能什么都没有。如果我遇到意外,会有人站出来帮我吗?或者我只能躺在大街上等警察来?这些人有什么动机来帮我呢?他们没有宗教信仰。他们是穆斯林还是基督徒?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只认钱,拿到钱也只想换吃的。但这又有什么不对呢?我为什么要这样想他们?为自己能填饱肚子、身体健康而感到愧疚?但苦难面前人人平等,每个人命中注定要经历的磨难完全等量……”从情感上说,他觉得最后这个念头不切实际,但在那一刻,他必须这样说服自己:承受饥饿人群的注视有时候并非易事。只有这样想,他才能在街道上行走,假装他自己或者他们并不存在。这两个对象,少哪个都行。那天中午,旅馆的西班牙女仆曾对他说:“生活即悲伤。”“没错。”他匆匆回答,甫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的虚伪。他不禁扪心自问,是否真有哪个美国人能够打心底里接受“生活等于苦难”的观念。但在那一刻,他之所以会附和女仆的慨叹,是因为她已年老体衰,她的生活的确悲伤。多年来他一直坚信,真理与真实的体验都蕴藏在劳工阶层的言语之中。尽管现在他已经清晰地看到,和其他任何阶层一样,劳动人民的想法和话语僵化死板,与真理相去甚远,但这样的信念却毫无理由地扎根在他内心深处,所以他常会发现自己依然不自觉地期盼他们随口说出几句真知灼见。行走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紧张,因为他的右手食指不停地快速画着数字“8”。他叹了口气,停止手上的动作。

来到一处灯光相对明亮的广场上,他的紧张平复了一点儿。小广场四面都是咖啡馆,摆出来的桌椅占据了整个人行道,一直蔓延到街道中央,以至于要是不挪开这些桌椅,车根本就开不过去。广场中央的小公园里种着四棵悬铃树,树冠被修剪得像是撑开的遮阳伞。树下至少有一打大大小小的狗,它们正挤成一团,疯狂地吠叫着。他慢慢穿过广场,试图避开这群狗。他小心翼翼地从树下走过,却发现自己每走一步都会踩碎一些东西。地上满是巨大的昆虫,它们的硬壳破碎时会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哪怕在狗群的狂吠中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正常情况下遇到这种事他肯定会觉得恶心,但今晚他却没来由地只感觉到一种孩子气的胜利愉悦。“我的处境很糟糕,但这又怎样?”零星散坐在咖啡桌旁的人们很少说话,但只要他们一开口,他就能听到这座城里常用的三种语言:阿拉伯语、西班牙语和法语。

街道逐渐向下倾斜,这让他感到惊讶,因为他以为整座城镇都建在俯瞰港口的斜坡上,而且他特地选择了朝向内陆而非海边的方向。空气中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它们的种类有些复杂,但每种气味都代表着某种污物。这样的深入接触仿佛某种禁忌,令他感到欢愉。堕落的快乐吸引着他机械地一步步向前迈进,他放任自己沉溺其间,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累了。“我会突然发现自己转身往回走的。”他想道。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他绝不会主动作出这一决定。转身回返的冲动不断拖延,最后他惊讶地停下脚步:一幅朦胧的场景开始在他脑海中浮现。是姬特,坐在敞开的窗边,一边修剪指甲,一边眺望窗外的小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幅场景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成了主角,姬特则是观众。在这一刻,坐在窗边的她赋予了他存在的意义。就像她能透过窗户看到他,看到渺小而遥远的他一直行走,有节奏地上坡下坡,在光影中穿梭;就像只有她知道,他何时才将回头归来。

现在,路灯已经非常稀疏,街面也没有铺设。依然有小孩在街边的排水沟里玩着垃圾,发出尖叫。一块小石头突然砸中了他的后背。他猛地转身,但周围太黑,无从分辨石头来自哪里。几秒钟后,另一块石头从正面砸中了他的膝盖。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前面有几个小孩。又有几块石子从另一个方向飞来,但这次没砸到他身上。走过这段路以后,他才在路灯下停步,试图看清这两群正在交战的孩子,但他们全都跑进了暗处,于是他再次向前走,脚步和原来一样机械又富有节奏。干燥的暖风沿着黑暗的街道迎面吹来,他闻着风中神秘的不同气味,再次感觉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欢愉。

尽管街道变得越来越荒凉,但看起来仍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低矮的小屋排列在街道两侧。过了某一个点,前面就再也没有灯光,一幢幢民居盘踞在黑暗之中。从南方吹来的风越过隐身在他前方的荒芜群山和广阔的盐沼来到镇子边缘,掀起的尘雾扑向山巅,然后逐渐消散在港口上空。他停下脚步,这可能是与街道相连的最后一片郊区。越过最后一幢小屋,垃圾堆和碎石路基猛地向下倾斜,分成三个方向,坡底的昏暗中藏着几个模糊的剪影,看起来像是损坏的大炮。波特抬起头:星星点点的银河系像是天空中的一条巨大裂缝,向地面投下朦胧的白光。他听到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声音。等到车声终于消失,除了间或有一两声鸡鸣外,周围陷入彻底的寂静,就像一段低不可闻的重复旋律中突然出现的最高音。

他开始沿着右侧满是鱼骨和尘土的坡岸向下滑。他在坡底摸到一块似乎是干净的石头,于是在石头上坐了下来。周围的恶臭令人窒息。他擦亮一根火柴,看到了地上厚厚的一层鸡毛和腐烂的甜瓜皮。他抬起脚时,听到上方的街道尽头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影出现在路基顶上。那个人没有说话,但波特确信对方看到了他,那个人一直跟着他,知道他正坐在下面。那个人点燃一支香烟,他看到了一个戴着圆筒绒帽的阿拉伯人。火柴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渐渐暗淡的抛物线,那张脸消失了,黑暗中只能看到烟头的红点。公鸡又叫了几声。那个人终于大声喊道:“你在找什么?”“麻烦总是这么来的。”波特想道。他没有动弹。

阿拉伯人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斜坡的边缘。一个锡罐叮叮哐哐地滚向波特坐着的那块石头。“喂!先生!你在找什么?”

他决定回答。他的法语说得很好。“啊?问我吗?没事。”

阿拉伯人跑下斜坡来到他面前,有些不耐烦,甚至可以算是愤愤不平地继续盘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你从哪儿来?你跑到这儿来干吗?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波特一概懒洋洋地回答:没什么。那边。不干吗。没。

阿拉伯人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他猛吸了几口烟,烟烧得十分明亮,然后用手指弹掉烟头,才将烟吐了出来。“你想走走吗?”他问道。“什么?走走?去哪儿?”“那边。”他指向远处的群山。“那边有什么?”“没什么。”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我请你喝一杯吧。”阿拉伯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马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让。”波特回答。

阿拉伯人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仿佛在判断它是否高贵。“我,”他拍拍胸脯,“斯莫尔。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不。”“为什么不?”“我不想去。”“你不想去。那你想干什么?”“没什么。”

对话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僵局,但现在阿拉伯人的语气真的恼怒起来。“你到底在干什么?想找什么东西?”波特站起来开始爬坡,但路很难走,他不断滑向坡底。阿拉伯人立即出现在他旁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让?”波特没有回答,只是奋力爬上坡顶。“再见!”他一边大喊,一边快步走回街道中央。身后传来阿拉伯人努力攀爬的声音。片刻之后,那个人又出现在他身旁。“你没有等我。”他有些委屈地说。“是的。我说了再见。”“我跟你一起走。”

波特没有回答。他们默默地走了一大段路。等到路灯再次出现,阿拉伯人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破烂的皮夹。波特瞥了一眼,没有停步。“你看!”阿拉伯人把皮夹送到他面前。波特没有看。“这是什么?”他冷淡地问。“我是第五狙击营的,看我的证件!你看!我没骗你!”

波特加快脚步。街上很快出现了行人,但谁也没注意他们,就像身边这个阿拉伯人让他变成了透明人。可是现在,他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该走这条路,但他不敢声张。他笔直向前走,仿佛很有自信。“翻过小山然后下坡,”他告诉自己,“我不可能弄错。”

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房屋、街道、咖啡馆,甚至包括镇子依山而建的地势。他没有找到下坡那条路的起点,却发现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似乎每一条路都是上坡——要想下坡,他只能回头。阿拉伯人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有时候和他并肩,空间不够两个人并肩行走时就跟在他后面。阿拉伯人不再试图搭话了,波特饶有兴味地发现,阿拉伯人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要是有必要的话,我能这么走一晚上,”他想道,“但我该怎么回旅馆呢?”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条窄巷。高耸的两道墙壁相距仅有几英寸,波特犹豫了一下——他可不想钻进这样的巷子里,此外,这显然不是回旅馆的路。阿拉伯人抓紧机会发起了冲锋,他说:“你不认识这条路?它叫红海街。听说过吗?来吧,这边有间阿拉伯咖啡馆,就几步路。来嘛。”

波特想了想。为了假装自己熟悉这座镇子,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还没想好今晚要不要去。”他大声回答。

阿拉伯人开始兴奋地拉扯波特的袖子。“对,对!”他高喊,“来吧!我请你喝一杯。”“我不喝。很晚了。”

附近两只猫互相吼叫着。阿拉伯人一边发出嘘声一边跺脚,两只猫反向跑开了。“那我们就喝茶。”他穷追不舍。

波特叹了口气。“好吧。”他说。

咖啡馆的入口颇为复杂。他们穿过一道低矮的拱门,沿着昏暗的走廊进入一处小花园。空气中弥漫着百合花香,但排水沟的臭味仍挥之不去。他们在黑暗中穿过花园,爬上一段长长的石头阶梯。头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夹杂着手鼓漫不经心的鼓点。“我们是坐外面还是里面?”阿拉伯人问道。“外面吧。”波特回答。他已经闻到了哈希什令人振奋的气味,走到楼梯顶上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抚了抚自己的头发。阿拉伯人竟然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这里没有女士,你知道吧。”“噢,我知道。”

透过一扇门,波特瞥见一长排灯火通明的小隔间,苇垫上席地而坐的人要么裹着穆斯林的白头巾,要么戴着红色的圆筒帽,这个细节让所有人显示出了强烈的一致性,让他在跨进门时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啊!”他们坐在星光下的露台上,附近的黑暗中有人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乌德琴,他对同伴说道:“我都不知道这座城市里还有这样的地方。”阿拉伯人没听明白。“这样的地方?”他重复道,“什么样?”“屋里全是阿拉伯人。我以为所有咖啡馆都跟大街上那些一样,什么人都有:犹太人,法国人,西班牙人,阿拉伯人。我以为战争已经改变了一切。”

阿拉伯人大笑起来。“战争的确糟糕。死了很多人。没东西可吃。如此而已。但它怎么会改变咖啡馆呢?噢,不会的,我的朋友。咖啡馆还是老样子。”片刻之后,他说,“所以战争爆发以后你还没来过这里!但你战前来过?”“是的。”波特回答。他没撒谎,当时他坐的船曾在这座城市短暂停留,他在岸上待过一个下午。

茶来了,他们一边闲聊一边喝茶。慢慢地,坐在窗边的姬特再次浮现在波特的脑海中。当他刚刚开始意识到它的存在,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然后他的幻想插了进来,他看到了她的脸,她紧抿双唇,怒气冲冲地脱下衣服猛地一甩,衣服轻飘飘地从家具上方飞过。现在她肯定已经放弃等待先上床了。他耸耸肩,觉得有些伤感。他晃着杯中的残茶,出神地凝视着杯底一圈圈的涟漪。“你很忧伤。”斯莫尔说。“不,不。”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笑笑,然后收回目光,继续盯着杯里的茶。“人生苦短。请多欢笑。”

波特有些不耐烦,他现在没兴趣聊什么咖啡馆哲思。“是的,我知道。”他简短地回答,然后叹了口气。斯莫尔戳戳波特的胳膊,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一会儿走的时候我带你去见一位朋友。”“我不想见他。”波特说,然后他补充道,“不过还是谢谢你。”“啊,你真的很忧伤。”斯莫尔笑起来,“是个女孩。美得像月亮一样。”

波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女孩。”他机械地重复道,目光仍停留在杯子上。他忐忑不安地感受着自己内心的兴奋。然后他望向斯莫尔。“一个女孩?”他说,“你的意思是一个妓女。”

斯莫尔有些恼怒。“妓女?啊,我的朋友,你不了解我。我绝不会把你介绍给那种人。真是罪过!她是我的朋友,非常优雅,非常和善。见到她你就知道了。”

乌德琴乐手停止了演奏。咖啡馆里的人们高喊着彩票的中奖号码:“Ouahad aou tletine! Arbaine!”

波特问道:“她多大了?”

斯莫尔犹豫了一下。“大概十六岁。要么十七。”“要么二十,要么二十五。”波特挤了挤眼。

斯莫尔再次恼怒起来。“你是什么意思,二十五?我告诉你她要么十六岁,要么十七。你不相信我?听着。你去见她。要是你不喜欢她,你只需要付茶钱,然后我们就走。这样行吗?”“要是我喜欢她呢?”“啊,那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我得付钱给她?”“你当然得付钱给她。”

波特笑了。“然后你说她不是妓女。”

斯莫尔从桌子对面探过身来,做出一副极力按捺自己的样子说道:“听着,让。她是个舞娘。几周前她才离开沙漠里的镇子来到这里。如果她没有注册过,也没住在营地里,那她怎么能算是妓女?啊?你告诉我!你付钱给她,是因为你占用了她的时间。她在营地里跳舞,但她在那里没有房间,没有床。她不是妓女。所以,现在,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波特想了很久,他抬头望望天空,又低头看看花园,左右环顾露台,最后回答:“好的。我们出发。现在就走。”第五章

离开咖啡馆时,他觉得他们走的这条路和来时差不多。街上的人没有刚才那么多,空气也凉了下来。他们在旧城区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突然穿过一座高耸的门洞,来到外边的空旷地带。周围十分安静,天上繁星密布。离开了城里逼仄密集的房屋,突然而来的新鲜空气和再度回到开阔的地方让波特感到十分愉悦,以至于他迟迟没有问出一直在心头盘旋的问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当他们沿着一条干涸、很深的护城河边类似女儿墙的建筑继续向前走时,他终于还是提出了那个问题。斯莫尔含糊地回答说,那个女孩和几个朋友一起住在镇子的边缘。“但我们已经走到乡下了。”波特反驳道。“对,这里就是乡下。”斯莫尔说。

他现在显然是在回避,他的性格似乎再次发生了变化。刚才的亲昵已经消失,在波特眼里,他又变成了黑暗中那个讨厌的影子,站在他头顶上方那条街尽头的垃圾里吸着明亮的烟头。你还有机会反悔。停下来。就趁现在。但两个人在石头上踩出的均匀的脚步节奏太强了。矮墙转了一个大弯,路面陡地向下倾斜坠入更深邃的黑暗中。护城河早在一百英尺外就已消失。现在,他们居高临下地站在一座开阔山谷的高处。“土耳其要塞。”斯莫尔用力踩了踩脚下的石头,开口说道。“听着,”波特愤怒地质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他望向远处地平线上群山起伏的轮廓。“下面。”斯莫尔指指山谷深处。片刻之后,他停下脚步。“这里有梯子。”他们弯腰望向脚下,一道狭窄陡峭的铁梯挂在墙边,没有扶手。“这条路很长。”波特说。“啊,是的,这是土耳其要塞。看到下面那盏灯了吗?”他指向一盏昏暗的忽明忽灭的红光,几乎就在他们的正下方,“那就是她住的帐篷。”“帐篷!”“下面没有房子,只有帐篷。很多帐篷。现在下去吧?”

斯莫尔走在前面,身体紧贴着墙。“抓着这些石头。”他说。

沿着铁梯往下爬的时候,他发现那微弱的光亮来自空地上一堆快要熄灭的篝火,空地两侧各有一座巨大的游民帐篷。斯莫尔突然停下脚步,凝神聆听,远处隐约传来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我们走吧。”他低声说,听起来似乎很满意。

他们来到梯子下面,再次踏上坚硬的土地。左侧一道挺拔的黑影映入波特的眼帘,那是一株正在开花的巨型龙舌兰。“在这儿等着。”斯莫尔压低声音叮嘱道。波特打算点一支烟,斯莫尔却愤怒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不行!”他低声制止。“到底怎么回事?”这套故作神秘的把戏让波特很不耐烦。斯莫尔消失在黑暗中。

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波特听见低沉的交谈声出现了短暂的中断,人们互相问候,然后那嗡嗡的声音又回来了,仿佛一条单调呆板永不停歇的河流。“他肯定进了另一座帐篷。”他暗自想道。在篝火的照耀下,较远的帐篷某侧闪着粉色的光芒,再远处就是一片漆黑了。他沿着墙根走了几步,想找到那座帐篷的入口,但那道门显然朝着另一个方向。他又听了听动静,帐篷里鸦雀无声。离开旅馆时姬特说的那句话突然毫无理由地出现在他耳畔:“说到底,这其实是你的事儿,又跟我没关系。”虽然在此刻,这句话对他而言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他记得她当时的语气:像是受了伤说出来的气话。这都是因为特纳。他站直身体。“他一直缠着她。”他脱口而出。他猛地转身回到铁梯旁边,开始往上爬。刚爬了六级阶梯,他就停了下来左右张望。“我今晚能干什么?”他忖道,“我只是把这当作逃离那儿的借口,因为我害怕。管他的,他永远都得不到她。”

一个人影从两座帐篷之间冲了过来,敏捷地奔向铁梯脚下。“让!”那个人低声喊道。波特一动不动。“啊!你在这里!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快下来!”

波特慢慢向下爬,斯莫尔迫不及待地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我们为什么不能说话?”波特低声问。斯莫尔使劲捏了一下他的手臂。“嘘!”他在他耳边发出警告。他们避开近处那座帐篷,绕过一丛高高的蓟草,踩着脚下的石头走向另一座帐篷的入口。“脱鞋。”斯莫尔命令道,一边踢掉自己的便鞋。“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波特想。“不行。”他大声拒绝。“嘘!”斯莫尔没再管他的鞋子,一把把他推进帐篷。

帐篷中间部分的高度足以让波特伸直身体。唯一的光来自门口附近柜子上的一根短蜡烛,所以帐篷的下半部分几乎完全淹没在黑暗中。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个草垫,散乱无章的杂物丢得到处都是。帐篷里空无一人。“坐下。”斯莫尔像主人似的招呼道。他从最大的一块草垫上捡起一个闹钟,一个沙丁鱼罐头,还有一条脏得一塌糊涂的破旧工装裤,清理出一片空地。波特席地而坐,手肘撑着膝盖。他旁边的草垫上放着一个破烂的搪瓷便盆,里面装着半盆黑乎乎的液体。到处都散落着变质的面包屑。他点了一支烟,却没有递烟给斯莫尔,阿拉伯人已经回到门口,不断向外张望。

突然间,她走了进来——一个瘦削野性的女孩,长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穿着一身纯白的衣裳,戴着白色头巾将一头秀发束在脑后,凸显出她额头上靛青色的文身。走进帐篷以后,她便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波特,他觉得那表情仿佛来自一头第一次踏进斗兽场接受万众瞩目的年轻公牛。她安静地凝视着他,脸上有迷惑,有恐惧,也有热切的期盼。“啊,她来了!”斯莫尔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她叫玛妮娅。”他停顿片刻。波特站起来上前几步,想拉她的手。“她不会说法语。”斯莫尔解释道。她没有笑,只是轻轻碰了碰波特的手,然后抬起手指放在唇边。紧接着女孩鞠了一躬,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Ya sidi, la bess alik? Egles,Baraka'laou'fik.”她用一种优雅和特别的端庄举止取下柜子顶上的蜡烛,走向帐篷深处,在那里有一处用帐篷顶上垂下来的挂毯隔出的类似壁龛的小空间。掀开毯子之前,她转头招呼道:“Agi! Agi menah!(来!来这里!)”两个男人跟着她走进壁龛,挂毯后面放了几个矮箱子,箱子上放了一床破旧的床垫,似乎勉强可以算一张沙发。小巧的茶案摆在临时拼凑的“长沙发”旁边,沙发上扔着几个凹凸不平的小靠垫。女孩把蜡烛放在地上,开始整理沙发上的靠垫。“Essmah!”她对着波特说了这么一句,又转头告诉斯莫尔:“Tsekellem bellatsi.”随后她走了出去。斯莫尔大笑起来,冲着她的背影低声喊道:“Fhemtek!”这个女孩令波特着迷,但语言障碍让他十分恼火,特别是看到斯莫尔当着他的面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跟女孩交流,这更是让他怒火中烧。“她去取火了。”斯莫尔告诉他。“好吧。”波特回答,“但我们为什么要把声音压得这么低?”斯莫尔斜眼看了看帐篷入口。“因为另一个帐篷里有人。”他说。

女孩回来的时候捧着一个烧得很旺的陶制煤炉。她一边烧水煮茶,一边跟斯莫尔聊天。女孩回话的语气听起来严肃而镇定,但令人愉悦。波特觉得她更像一位年轻的修女,而不是咖啡馆的舞娘。他打心底里对她没有丝毫的信任,但与此同时,他却心满意足地坐在这里,着迷地看着她用染着红褐色指甲的手指优雅灵活地撕开薄荷的茎秆,将这些植物放进小茶壶里。

试泡几次之后,女孩终于得到了满意的口味。她将泡好的茶分别递到两个男人手里,然后庄严地席地坐下,开始品茶。“坐这儿来。”波特拍拍旁边的沙发。她表示自己很喜欢现在的位置,礼貌地感谢了他。随后她将注意力转向斯莫尔,开始和他说话。波特一边听着他们俩喋喋不休地交谈,一边呷着茶,试图放松一点儿。天快要亮了,这样的认知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现在离天亮绝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他觉得这一整夜的时间全都浪费了。他紧张地看了看表,表针指着两点零五分,但它还在走。不可能才两点。就在这时候,玛妮娅似乎提了个和波特有关的问题。“她想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奥特卡、米蒙娜和埃恰的故事。”斯莫尔问道。“没有。”波特回答。“Goul lou,goul lou.”玛妮娅催促斯莫尔。“这三个女孩来自山区,她们的家乡就在玛妮娅的小镇附近,她们名叫奥特卡、米蒙娜和埃恰。”玛妮娅慢慢点头表示确认,温柔的大眼睛凝望着波特,“为了寻找财富,三个女孩来到姆扎卜。如果是想赚钱,山里出来的姑娘大多会去阿尔及尔、突尼斯或者这里,但这三个女孩最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她们想在撒哈拉喝茶。”玛妮娅继续点着头,斯莫尔拼出的那几个地名是她摸索故事节奏的唯一线索。“我懂了。”波特还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悲是喜,他决定谨慎行事,以便假装深受触动,因为女孩显然希望他感动。他只希望这个故事不要太长。“姆扎卜的男人都很丑陋。女孩儿们在盖尔达耶的咖啡馆里跳舞,但她们总是很悲伤。她们依然想在撒哈拉喝茶。”波特又瞟了玛妮娅一眼,她的表情十分严肃。他再次点点头。“就这样,很多个月过去了,她们一直待在姆扎卜,她们非常、非常悲伤,因为这里的男人都那么丑陋。他们都丑得像猪一样,而且对这些女孩儿十分吝啬,所以她们没法儿离开去撒哈拉喝茶。”每一次说出“撒哈拉”这个词的时候,斯莫尔总会以阿拉伯人特有的口音重重地发出第一个音节,然后停顿一下。“有一天,来了个图阿雷格人,他高大英俊,坐着一辆漂亮的梅哈里。他跟奥特卡、米蒙娜和埃恰聊天,给她们讲沙漠的故事。他谈起自己的家乡,自己生活的地方,女孩们听得目不转睛。他说:‘为我跳舞吧。’于是她们开始跳舞。他跟三个女孩一起做爱,然后他给了奥特卡一枚银币,给了米蒙娜一枚银币,又给了埃恰一枚银币。天亮以后,他坐上梅哈里去了南方。从那以后,女孩儿们都非常悲伤,姆扎卜在她们眼里变得更加丑陋,她们一心想着那个住在撒哈拉的高大的图阿雷格人。”波特点燃一支香烟,然后他发现玛妮娅热切地看着自己,于是他把烟盒递到女孩面前。女孩取出一支烟,用粗糙的钳子优雅地夹起一块通红的炭。香烟立即点燃了,她把这支烟递给波特,又顺手抽走了他手里那支。他朝她笑笑,她微微躬了躬身。“很多个月以后,她们还是没有赚到够去撒哈拉的钱。女孩儿们一直留着那几枚银币,因为她们都爱上了那个图阿雷格人。她们都非常悲伤。有一天,女孩儿们说:‘这样下去我们就全完了——总是这么悲伤,永远也不能在撒哈拉喝茶——所以现在,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出发,就算没有钱。’于是她们把钱凑到一起,甚至包括那三枚银币。她们买了一个茶壶,一个茶盘和三个茶杯,然后买了三张去古莱阿的车票。下车以后,她们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女孩儿们把钱全都给了一个领着驼队往南去撒哈拉的商队头领,于是他同意带着她们一起走。一天晚上,太阳下山以后,三个女孩来到高耸的沙丘间,她们想:‘啊,现在我们终于来到了撒哈拉,我们来煮茶吧。’月亮升上来了,所有男人都睡着了,只有守夜人坐在骆驼群边吹着长笛。”斯莫尔把手指举到唇边做了个手势,“奥特卡、米蒙娜和埃恰带着茶盘、茶壶和茶杯悄悄离开了驼队。她们要寻找一座最高的沙丘,好将整个撒哈拉尽收眼底。然后,她们会开始煮茶。她们走了很久。奥特卡说:‘我看到了一座很高的沙丘。’于是她们走过去,爬到沙丘顶上。然后米蒙娜说:‘我看到那边有座沙丘,它比这座高得多,从那儿我们可以一直望到因萨拉赫。’于是她们去了那座沙丘,它的确要高得多。可是等她们爬到沙丘顶上以后,埃恰又说:‘看哪!那座沙丘才是最高的。我们可以望到塔曼拉塞特,图阿雷格人就住在那里。’太阳升起来了,她们一直走啊走。到了中午,女孩儿们都觉得很热。但她们还是走到了沙丘脚下,开始向上爬呀爬。爬到沙丘顶上以后,她们都很累了,于是她们说:‘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煮茶。’她们把茶盘、茶壶和茶杯都摆了出来,然后躺下来睡着了。接下来,”——斯莫尔停下来看了波特一眼——“很多天以后,另一支驼队从附近路过,有个男人看到最高的沙丘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们爬到沙丘顶上查看,于是发现了奥特卡、米蒙娜和埃恰。她们仍躺在那里,保持着入睡时的姿态。三个茶杯,”他举起自己的小茶杯,“里面灌满了沙子。那就是她们在撒哈拉喝到的茶。”

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显然,故事已经结束。波特望向玛妮娅,她仍在一边点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决定冒险发表几句议论。“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他说。她立即要求斯莫尔转述他的话。“Gallik merhmoum bzef.”斯莫尔翻译道。她慢慢闭上眼睛,继续点头。“Ei oua!”她睁眼说道。波特立即转向斯莫尔。“听着,时候不早了,我想跟她商量个价钱。我该给她多少钱?”

斯莫尔一脸震惊。“你不能像对待妓女一样跟她讨价还价!我告诉过你,她不是妓女!”“但是我要跟她待在一起就得付钱?”“当然。”“既然如此,我想现在就把价钱定下来。”“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我的朋友。”

波特耸耸肩,站起身来。“那我得走了。已经很晚了。”

玛妮娅快速来回地打量着面前这两个男人,然后她轻声对斯莫尔说了一两个字,后者不满地皱起眉头,但他还是打着哈欠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帐篷。

他们一起躺在沙发上。她是那么美丽、温顺、善解人意,但他还是不信任她。她不肯脱光衣服,但从她拒绝的暧昧姿态中,他明白她最终一定会屈服,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他会赢得她的信任,但在今晚,他只能按照最初计划的那样顺水推舟地进行下去。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正躺在沙发上,凝视着她无忧无虑的脸庞,想起自己再过一两天就要去南方。他一边暗自咒骂运气,一边告诉自己:“有总比没有好啊。”玛妮娅斜靠过来,吹灭了指间的蜡烛。在那短暂的片刻,帐篷里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和黑暗。然后,他感觉到她柔软的手臂慢慢环过他的脖子,她的嘴唇落在他的额上。

几乎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狗吠。有那么一会儿,他完全没听到狗叫,但等他反应过来以后,外面的叫声开始让他烦躁不已。这种声音不该出现在这样的时刻。很快他发现自己开始想象姬特正在无声地旁观。这样的想象令他暴躁——也让他立即忘记了那条狗的哀嚎。

不到一刻钟以后,他起身撩开挂毯一角偷偷观察,帐篷门口依然漆黑一片。他突然很想离开这里。他坐到沙发上开始穿衣服,那两条胳膊又缠了上来,环住他的脖颈。他坚定地掰开她的手臂,又安抚地拍了拍。这次游上来的胳膊只有一条,另一条手臂悄悄滑进他的夹克,他感受到了胸口的爱抚。他感觉到那只手的动作有些可疑,他伸手进去按住了她的手。他的钱包已经落到了她的指间。他猛地从她手中拽回钱包,一把将她推倒在床垫上。“啊!”她高声喊道。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穿过地上的杂物冲向门口,哐当声在他身后络绎不绝。女孩开始发出短促的尖叫。另一座帐篷里的声音突然变大了。他紧抓着自己的钱包冲出帐篷,急急奔向左边的护墙。他摔倒了两次,一次是绊到了石头,另一次是因为地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斜坡。当他第二次爬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男人从侧面冲上来,打算拦住他不让他上梯子。他的脚扭伤了,但铁梯已近在眼前。他已经跑到了梯子脚下。他抓住梯子拼命往上爬,感觉身后的人随时都可能一把抓住自己的腿。他的肺疼得要命,仿佛下一刻就会爆炸。他张开嘴,两侧嘴角扭曲地下垂。他咬紧牙关,疼得从牙缝里咝咝吸气。爬到铁梯顶上以后,他举起一块平时根本不可能搬动的大石头,朝着墙外狠狠砸了下去。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始沿着护墙逃跑。天空微微亮了一点儿,透明的灰色从东边低矮的山巅清晰地向上扩散。他跑不了多远。他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自己永远回不了城了。路边远离山谷的一侧是一道高墙,他不可能翻得过去。但往前跑了几百英尺以后,墙上出现了一小段豁口,脱落的石块和泥土形成了一道完美的阶梯。刚翻到墙里,他立即掉头沿着墙根气喘吁吁地跑了几步,眼前是一段平缓的山坡,一块块石碑平嵌在地面上,这是一座穆斯林的墓园。他终于停下脚步,把头埋在双手之间,就在这一刻,他几乎同时意识到了几件事情:他的头和胸口都疼得要命;抓在手里的钱包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心跳十分响亮,但即便如此,怦怦的心跳仍无法掩盖后面的追逐者激动的喊叫声。他重新站起来,沿着墓园的缓坡蹒跚向上爬。不知过了多久,小山的坡度终于转而向下。他感觉安全了一点儿。但每过一分钟,天色就会变亮一些,那些人很容易从远处看到他在山顶游荡的孤单的身影。他再次沿着向下的山坡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因为担心摔倒,他不敢抬头,只能紧盯着一个方向前进。他跑了很长时间,墓园早已被他甩在身后。最后他终于跑到了一处满是灌木和仙人掌的制高点,但当他举目四顾,只能看到无尽的荒野。他在灌木丛中一屁股坐了下来。周围异常安静。天空一片苍白。突然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向外张望。太阳正在升起,透过两株夹竹桃之间的缝隙,他看到自己和群山之间绵延数英里的盐沼反射出点点红光。第六章

姬特醒来时浑身是汗,清晨灼热的阳光早已洒在了她的身上。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拉上窗帘,又重新倒回床上。床单上她躺过的地方湿漉漉的。想到早饭,她的胃里一阵痉挛。这段日子以来,每天醒来她都觉得厄运近在眼前,仿佛头顶低悬的一片阴云。这几天之所以分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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