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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6 03:2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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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娟

出版社:同心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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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勒,索勒

索勒,索勒试读:

前言

边疆有着独特的美景。黑龙江位于中国最东北部,冬季漫长而严寒,鄂温克人带着他们的狗在茫茫林海中游荡;新疆拥着金黄沙漠,环着茫茫戈壁滩,洁白的羊群在草原上自得其乐地徜徉;西藏地处高原,风景瑰丽,鹰在雄伟雪域上默默地盘旋飞翔……这些别样的美景不仅孕育了风格各异的风土人情和宗教信仰,也孕育了独具一格的边疆文学。

新疆著名的作家李娟,原是一个普通的牧民女子。有人评道,李娟的文字,是从阿勒泰的土地上长出来的。她简单地生活,纯粹地观察,再用诗一样的优美语言抒写牧区生活的趣味与纯净,文字轻松而活泼。由于长期在游牧地区同游牧人生活在一起,李娟看待生活中的不同事物也带上了游牧人特有的淳朴直接而别样的眼光。蝗虫的精巧和被本能驱使而犯下的罪恶,雪兔的勇敢和对春天的渴望,初生羊羔的温暖和乖巧,骆驼的别扭和辛苦,索勒的快乐无忧和它们面临的未知命运……在李娟的周围,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是那样的独特、温暖而浪漫,处处充满了和谐的气息。

同为新疆著名作家的王族,则用深沉浑厚的笔触剖析着动物与人的关系。不同于李娟的观察者角度,王族笔下的动物是充满灵性的,他淋漓尽致地展示着动物的灵魂与情感。高贵的雪豹被猎人追至崖边,宁肯纵身跳下也不愿让猎人得到自己的皮毛;大雪掩盖了一切,饥饿的大熊却用尽生命里最后的力气,为同样饥饿的小马抓下树皮果腹;数九寒天,旱獭日复一日地来到河边,试图挖掘自己早已冰冻在里面的同伴……这些故事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令人难以分辨,草原上不为人知的故事原本太多。可是它们一旦被写出来,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剩下的只是阅读者对生命和灵魂的敬重,以及无尽的感动。

还有乌热尔图哪,这位著名的鄂温克族作家。由于长期受到鄂温克民族游猎生活的熏陶和感染,他的创作也是立足于本民族生活上的。虽然鄂温克族多以打猎为生,但动物对他们来说并不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大犄角的公鹿,那才是好样的,它就是死也不会向你屈服的”,动物的坚忍和勇敢早已融入人们的血液中,从乌热尔图的笔下流出来,便发而为对民族文化和生活的思考,更融入了少年人的成长和对不同民族间文化碰撞所产生的思索和茫然,感染力极其浓郁。如果说李娟客观展示了人与动物的关系,王族展示了动物的灵魂与情感,乌热尔图就是通过描写动物而展示了人的灵魂——那古老而独特的鄂温克人民的内心世界。

再看边疆吧,那广袤的、奇特的地域,那浪漫的、孤独的生活,那热情的、坚强的人们,还有那自由的、充满灵性的动物。它们交织成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各种各样的故事便随时都在这里发生,有的被埋没,有的成为传说,有的则被记录或发挥成优秀的文学作品,收集到了你正在看的这套书里——

边疆动物小说。

我所能带给你们的事物

我从乌鲁木齐回来,给家人买回两只小兔子。卖兔子的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这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吃得又少,又乖巧。所以,一只非得卖二十块钱不可。

结果,买回家喂了不到两个月,每只兔子就长到了好几公斤。比一般的家兔还大,贼肥贼肥的,肥得跳都跳不动了,只好爬着走。真是没听说过爬着走的兔子。而且还特能吃,一天到晚三瓣嘴喀喀嚓嚓磨个不停,把我们家越吃越穷。给它什么就吃什么,毫不含糊。到了后来居然连肉也吃,兔子还吃肉?真是没听说过……后来,果然证实了兔子是不能吃肉的,它们才吃了一次,就给吃死了。

还有一次,我从乌鲁木齐回来,带回了两只“金丝熊”(乌鲁木齐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当时我蹲那个地摊前研究了半天,觉得“金丝熊”看起来要比上次的兔子可靠多了,而且更要便宜一些,才五块钱一只,就买回去了。我妈一看,立刻骂了我一顿:“五块钱啊?这么贵!真是,家里还少了耗子吗?到处都跑的是,还花钱在外面买……”我再仔细一看,没错,的确是耗子,只是少了条长尾巴而已……

只要我从乌鲁木齐回来,一定会带很多很多东西的。乌鲁木齐那么大,什么东西都有,看到什么都想买。但是买回家的东西大都派不上什么用场。想想看,家里人都需要些什么呢?妈妈曾明确地告诉过我,家里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头毛驴,进山驮东西方便。可那个……我万万办不到。

家里还需要二十到三十公斤马蹄铁和马掌钉。下山的牧民总是急需这个。另外我叔叔补鞋子,四十码和四十二码的鞋底子没有了,用来打补丁的碎皮渣也不多了。杂货店里货架上的商品也空空落落,香烟和电池一个月前就脱销了。

可是我回家,所能带给大家的东西不是神气活现的兔子,就是既没尾巴也没名堂的耗子。

我在乌鲁木齐打工,没赚上什么钱。但即使赚不上钱,还是愿意在那个城市里待着。乌鲁木齐总是那么大,有着那么多的人。走在街上,无数种生活的可能性纷至沓来,走在街上,简直想要展开双臂走。

晚上却只能紧缩成一团睡。

被子太薄了,把窗帘啊什么的全拽下来裹在身上,还是冷。身上还穿着大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还是冷。

后来我给家里打电话,妈妈问我:“还需要什么啊?”我说:“不需要,一切都好。就是被子薄了点儿。”于是第二天晚上她就出现在我面前了,扛着一床厚到能把人压得呼吸不畅的驼毛被。原来,她挂了电话,立刻买来驼毛洗了,烧旺炉子烘干,再用柳条儿抽打着弹松、扯匀,细细缝了纱布,熬了一个通宵才赶制出来。然后又倒了三趟班车,坐了十多个钟头的车赶往乌鲁木齐。

我又能给家里带来什么呢?每次回家的前一天,总是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转到“中老年专柜”,看到麦片,就买回去了。我回到家,说:“这是麦片。”她们都很高兴的样子,因为只听说过,从没吃过。我也没吃过,但还是想当然地煮了一大锅。先给外婆盛一碗,她笑眯眯喝了一口,然后又默默地喝了一口,说:“好喝。”然后,死活也不肯喝第三口了。

我还买过咸烧白。一碟一碟放在超市里的冷柜里,颜色真好看,和童年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外婆看了也很高兴,我在厨房忙碌着热菜,她就搬把小板凳坐在灶台边,兴致很高地说了好多话,大都是当年在乡坝吃席的趣事。还很勤快地早早就把筷子摆到了饭桌子上,一人位置前放一双。等咸烧白蒸好端上来时,她狠狠地夹了一筷子。但是勉强咽下去后,悲从中来。

——不是过去喜爱过的那种,完全不一样。乌鲁木齐的东西真是中看不中用。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一些过去事物、过去感觉,永不再有了。她九十多岁了,再也经不起速度稍快一些的“逐一消失”。

我在超市里转啊转啊。这回又买些什么好呢?最后只好买了一包红糖。但是红糖在哪里没有卖的啊?虽然这种红糖上明确地标明是“中老年专用红糖”……妈妈,外婆,其实我在欺骗你们。

我不在的日子里,兔子或者没尾巴的小耗子代替我陪着我的家人。兔子在房间里慢慢地爬,终于爬到外婆脚下。外婆缓慢地弯下腰去,慢慢地,慢慢地,终于够着了兔子,然后吃力地把它抱起来。她抚摸兔子倒向背后的柔顺的长耳朵,问它:“吃饱没有,饿不饿?”——就像很早很早以前,问我“吃饱没有,饿不饿”一样。天色渐渐暗下来,又是一天过去了。

还有小耗子,代替我又一年来到深山夏牧场,趴在铁笼子里,背朝广阔碧绿的草原。晚上,妈妈脱下自己的大衣把笼子层层包裹起来,但还是怕它冷着,又包了一层毛衣。寒冷的夜里,寂寞的没尾巴小耗子把裹着笼子的衣物死命地扯拽进笼子里,一点一点咬破。它们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尽管咬破了衣服,晚上还是得再找东西把它们包起来。妈妈点着它们的脑门大声训斥,警告说下次再这样的话就如何如何。外婆却急着带它们出去玩。她提着笼子,拄棍颤巍巍地走到外面的草地上,在青草葱茏处艰难地弯下腰,放下笼子,打开笼门,哄它们出去。可是它们谁也不动,缩在笼角挤作一团。于是外婆就唠唠叨叨地埋怨妈妈刚才骂它们骂太狠了,都吓畏缩了。她努力地把手伸进笼子,把它们一只一只捉出来放到外面,让它们感觉到青草和无边。阳光斜扫过草原,两只小耗子小心地触动身边的草叶,拱着泥土。但是吹过来一阵长长的风,它们顿时吓得连滚带爬钻进笼子里,怎么唤也唤不出来了。

我从乌鲁木齐回到家,总是拖着天大的一只编织袋,然后一件一件从里面往外面掏东西——这是给外婆的,那是给妈妈的,还有给叔叔的、妹妹的。灯光很暗,所有的眼睛很亮。我突然想起,当我还拖着这只编织袋走在乌鲁木齐积着冰雪的街道上时,筋疲力尽,手指头被带子勒得生疼。迎面而来的人一个也不认识。

当我还在乌鲁木齐的时候,想:给家里人买什么好呢?我拖着大编织袋在街上走啊,看到了很多很多东西,有猫,有小狗。我看了又看,我的钱不多。有鞋子,有衣服,有好吃的。我想了又想,包里还能再塞进去些什么东西呢?这时我又看到了有人在卖小兔子。那人告诉我,这可不是普通兔子,这是“袖珍兔”,永远也长不大的,又乖巧,吃得又少,很好养的。

又想起我拖着编织袋,怀里揣着“袖珍兔”的笼子回家。

回家的路真是漫长。夜班车坏了又坏,凌晨时分停在戈壁滩上一家孤零零的小饭馆门口。我坐在冰冷的车厢里(那时候卧铺车不多)冻醒了好几次,最后一次终于决定下车。我抱着笼子,走进饭店烤火。一个客人也没有,条桌和长凳都空空荡荡,天线锅信号不稳定,电视机播放着遥远模糊的内容。胖胖的维族老板娘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给我倒了热茶,还给兔子找来一块白菜帮子。同样胖胖的老板也出来了,大家坐在一起边烤火边看兔子,看它慢条斯理地啃啊啃啊。

我说:“这是袖珍兔,永远长不大的,只能长这么大。”

胖老板就说:“啊呀,真的这么一点点?那太亏了嘛,养几年还不够一盘子菜。”

看我们都笑了起来,他便又夸张地重复一遍:“你们看啊,这么一点点,真的不够一盘子菜。”那时我远在回家的路上,却已经感觉到家才有的温暖。

在回家的路上,总是晕车,便坐到司机旁边的小凳上,抱着兔子笼笔直地挺着脊背坐着。又怕它会突然死去,便不时地伸手进去抚摸它。路边的树木在车灯的照耀下,向路心整齐地弯拱,形成神秘的通道。车灯只能打几米远,远处漆黑深沉,像一个洞穴。后来东方的天空渐渐有些亮了,我想着到家时会有的情景,终于歪倒在引擎盖子上睡着了。如此漫长的归途。

兔子死了的时候,我妈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了,你能回来,我们就很高兴了。”我外婆对我说:“以后再也别买这些东西回来了,死了可怜得很……你回来了就好了,我很想你。”

又记得在夏牧场上,下午的阳光浓稠沉重。两只没尾巴的小耗子在草丛里试探着拱一株草茎,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暂时的欢乐,因为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

属于我的马

有一个人欠了我们家很多钱,现在却死了。按穆斯林的礼性,不还清生前的债务是不可入葬的。葬礼上,阿訇会询问死者亲属:“此人生前亏欠过别人的财物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才会继续为死者念经。

但他的家人实在拿不出钱来偿还,情急之下,只好把自家的一匹马牵来见我妈,要求抵债。

我妈很为难,打电话来同我商量该怎么办。

她说:“你说我要马做什么呢?”

我说:“自己留着骑呗!”

她说:“家里有摩托车,哪里用得着骑马!”

我说:“那就不要呗!”

她说:“可是我又很想要……”

我说:“你要它做什么?”

她说:“自己留着骑呗!”

到了下午,她又兴冲冲打来电话:“娟儿啊,我决定了,我要把那马留下来,我要把它送给你!下礼拜我给你牵到阿勒泰市去啊?”

我吓一大跳:“我要它做什么?”“可以骑着去上班啊,你们单位那么远的。”“骑自行车就可以了。”“自行车还得去蹬它。马多好啊,一点儿力气也不必费。到了单位就放在地委大院里,让它自己去找草吃。回到家就拴在后院的大柳树上,河边草也多……”

我大汗:“可是,它认识红绿灯吗?”

挂上电话后我又仔细想了想,别说阿勒泰市里了,就是在阿克哈拉村,我们家也无法养马的。首先我们草料不多,那些全是给鸡鸭准备的,鸡鸭都可能不够吃,哪还能顾得上马?到了冬天,草料就会贵得要死,哪里买得起啊?而冬天又那么漫长。

再说,我家在阿克哈拉的院子又不大,杂七杂八堆满了东西,哪里还有地方拴马?

我估计,马牵进家后,处理它的唯一方法大约就是宰掉吃肉……呜呼!如果养马只是为了吃肉,生活将索然无味到什么地步?

还在两年前,妈妈还一心想买匹马的。那时家里还没有挖井,用水得要去两公里外的乌伦古河边挑回家。夏天还好,到了冬天,河面冻成了厚厚的坚冰,去挑水除了扛扁担,还得扛斧头。每天去挑水,每天都要破冰,头一天破开的冰窟窿一夜之间仍重新冻得结结实实。

而且冬天的阿克哈拉又那么冷,一二月间,动辄零下三四十度。河边的风更是凛冽如刀。路上的积雪及膝厚,白茫茫的原野一望无际,没有一行脚印。

我妈想,如果没有马,有一只小毛驴也好啊。如果套牲口拉水的话,去一趟就管够三四天用的,既不费人力,又省了麻烦。

那一年夏天非常炎热,一到下午,村里就不见人影了。太阳明晃晃的,野地草丛里,蚊虫像浓浓的烟雾一样,在低处翻涌鼓荡。

可是,为了给将来的马或者小毛驴准备过冬的草料,一家人仍然要出去拔草,那个罪受的!

那一年夏天倒是攒了不少干草,打碎后装了好几麻袋。可是马最终却没有养成。我们便在院子里挖了一口井。

因为冬天水位线低,我们便在冬天挖井。

在大地上打出一个深深的洞,然后遇见水,这真是神奇的事情。一个人在井底用短锹掘土,另一个人在地面上把土一桶一桶吊上来。漫长的劳动使阿克哈拉的土地渐渐睁开了眼睛。它看到了我们,认清我们的模样,从此才真正接受了我们。

这两年,房子也修好了,井也挖了,院子里种下的树苗也活下来了几棵。赶上“新农村建设”,我们家院墙也被村政府派人粉刷了一遍,再没人把我们当外人了。

至于马,已经可要可不要了。

但是,哪怕到了现在,拥有一匹马——这仍然是多么巨大的愿望啊!至于被一匹马高高载着,风驰电掣地奔向远方,那情景让人一想到便忍不住心血沸腾。

阿勒泰虽然是小地方,但好歹也算是城市了,车流不息,街道两边招牌拥挤。但我曾经见过有人就在这样的大街上策马狂奔。那是真正的奔跑,马蹄铁在坚硬平整的黑色路面上敲击出清脆急促的声音。四面都是车辆,那马儿居然视若无物,大约是见过世面的。要是在乡下,远远地看到前面有汽车开过来,骑马的人会立刻勒停马让到路基下面,怕马儿受惊驾驭不住。

我一直目送那人和他的马消失在街道拐弯处,才意识到他们刚才闯红灯了。

虽然阿勒泰是牧业地区的城市,但转场的大批牲畜是不允许上街道的,牧业的队伍经过时总是远远地绕过城市。但对于马,好像没听说过什么特别的规定。因此在奇怪完怎么有人在街上骑马之后,很快又开始奇怪为什么没人在街上骑马。

富蕴县则不一样,有人高头大马地经过身边,是极寻常的情景。至于阿克哈拉,就更不用说了。但无论如何,我妈也不该会有那种想法,搞一匹马让我骑着上下班?太酷了。

想像一下吧:有朝一日,自己骑着马去行政公署或者教育局送文件……一定令人叹为观止。

假如我有一匹马,我能为它做到什么,才能真正得到拥有一匹马的乐趣呢?首先我得搬家,搬到城郊野地上盖房子,并圈起一个大大的院落。我还得在院子四周开垦出一大片土地,种上深浓茂密的草料。还得嫁给一个也愿意养马的人,最好他已经有养马的许多经验了。将来的孩子也得喜欢马。这样,我就得为了马永远留下来,永远地……也就是说,除非我真正地爱上阿勒泰,决心永远生活在阿勒泰,否则我就永远不能拥有一匹马。

我还想再打电话问问妈妈关于马的事情,但想来想去,终于没有。

赶牛

我听到房子后面的塑料棚布在哗啦啦地响,帐篷震动起来。不好!我顺手操起一个家伙就去赶牛。绕到帐篷后面一看,好家伙,整整齐齐一大排。乘凉的乘凉,蹭痒痒的蹭痒痒,一个比一个自在。还有两位正在墙根那儿使劲拱土,土给刨得松松的,埋着的柱子根都给刨出来了。我气坏了,直冲过去,看到谁就打谁。

众牛哄散逃命,紧张之中乱了套。正在咬铁丝的那位情急之下居然钻进了铁丝和帐篷棚布之间的空隙里,还想从那里突围,却被紧紧卡住,进退不得,只好拼命左右扯扭挣脱。只听“嘶啦”一声,棚布被牛角挂烂了一尺多长。我急了,拽住它的尾巴就拔,它却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面钻——根本钻不过去嘛!除非把我们的帐篷整个儿拖走。我只好又转过去,往相反的方向敲它的脑袋,它猛地往后一退,这才挣脱出去。

可是这么一折腾,牛角一挂一扯一拉,“叭”!铁丝断了,整面棚布被全部撕开,货架和商品的背影赫然曝了光。我又惊又怒,顺手提起把铁锨就追。那牛真的给吓坏了,一路长嘶、狂奔。我把它从房子后面追到房子前面,又把它从房子前面追到房子后面,整整追了两圈。直到第三圈,这个笨蛋才聪明起来,悟出和我这样绕着房子兜圈子毫无意义。便斜出一条生路,直奔它的朋友们而去。我也只好罢手,“啪”地把铁锨插在草地上,气呼呼地坐在那里,等我妈回来给她汇报情况。

我妈很快从山上下来,笑吟吟倾听我满腔血泪的控诉,也不开腔。末了笑得前仰后合:“早在半山腰我就看见了,真够笨的——把牛绕着房子追了两圈才赶跑……”

直到现在她还时不时提起这事,好像真有那么可笑一样。

在沙依横布拉克,这样的事情几乎天天都会发生一两次。真不知我们家帐篷后面有啥好玩的,牛们的每次聚会都选在那里。后来我妈把柴禾堆中那些最稀奇古怪,枝枝条条刺拉得最夸张最不像话的柴禾棒子统统挑出来,篱笆一样围在后面。还以为这样一拦,牛就走不到跟前了,也许能护住帐篷。结果恰恰相反,这一做法无非给牛们提供了更大的方便,把更多的牛吸引过来——那些木头正好用来蹭痒痒。而且牛一多,一挤一搡,房子破得更快,帐篷后面补了又补的棚布更是被那些枝枝条条戳得千疮百孔。“又是你们!”我妈从天而降,手持大棒,怒目喷火,“又是你们几个!”你看,她把它们的模样儿都记住了,全是些尕尕的半大牛娃子。一看见我妈,拔腿就跑,一模一样的七八头,跑在一起极为壮观,尾巴还统统笔直地竖起,一片旗杆似的。我妈追了一趟子,实在忍不住了,就笑了起来,回头冲我大喊:“你看它们的尾巴!”然后斗志全消,提着棒子捂着笑痛的肚子回家去了。

我外婆眼花耳背,搞不清楚房后的动静,只负责屋前。只要有牛在屋前拉屎,就举着拐棍去打。我妈很不以为然,认为牛粪又不是什么脏臭的东西,我们以前还拾过干牛粪用来烧火呢。后来时间久了,发现那些牛简直是故意的!它们走到哪儿都好好的,都不拉屎,全都留到经过我们家门口时才解决,这不明摆着欺侮人吗?该赶。于是这差事就留给天天闲着没事干的外婆了,也好让她老人家经常活动活动。结果,外婆人老迟钝,拖着拐棍颤悠悠追了半天,再颤悠悠回来时,牛已经比她先到,早就在那里等了半天了。然后又当着她的面,再拉一堆。

更气人的是晚上。外面窸窸窣窣,牛影憧憧,拱着衣服架子舔着塑料棚布(那个角落堆过几百公斤粗盐,它们可能在舔盐)。塑料布可不像帆布或木板,稍微一动,便哗啦哗啦响得厉害。再加上牛朋友“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声,折腾得人一夜不得安宁。真是的,也不知是谁家的牛,晚上居然不管(后来才知道只小牛才圈养的),夜夜来我们家帐篷门口的干燥地面上露宿过夜。我的床板恰好搭在帐篷前侧,估计我的脸和它的脸相距不到一尺,只是中间薄薄地隔了一层塑料布而已。我妈出主意让我准备根棍儿,再吵就使劲捅它!于是我就一夜一夜地捅,弄得第二天早晨两眼红肿,哈欠连天。而它们倒好,早早地溜了,只留下几堆牛粪作纪念。还有一次的纪念则是被连根撞出的晾衣服的木头桩子。

就这样,全家人一起赶,白天赶,晚上赶,越赶越纠缠不清。沙依横布拉克的日子好像全是在赶牛中度过的,倒也不是很乏味。我妈到现在还在经常嘀咕:“……娟真够笨的……绕房子追了两圈……那一天……”

牛在冬天

我端着满满一纸箱子垃圾,向马路尽头的垃圾堆走去。半路上,路过的一头牛看了我一眼,然后立刻两眼发光——当时我还以为是错觉,也没管那么多,继续往前走。那牛则从栏杆那边绕过来,寸步不离跟着我,而且愈发加快了速度,想超过我。真是奇怪。远远地,马路南边又有两头牛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我,也争先恐后跑来了。我扭头往东边看,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上了五六头。真有些急了,不禁加快了步子,后来干脆小跑了起来。后面的牛越跟越多,也不知从哪儿突然就冒出来的,好像半个喀吾图的牛都从各个旮旯角落集中过来了,浩浩荡荡,追着我狂奔。我魂都骇飞了,回头瞟一眼,一大片又尖又硬的牛角,乱纷纷的牛蹄子。我大喊:“这是怎么了!咋回事?”马路上人虽然不多,三三两两的也不少,都隔了篱笆冲我哈哈大笑。我也顾不上去恨他们了,魂飞胆裂,还没冲到垃圾堆就“啪”地把垃圾扔了,箱子也不要了。人也不停住,直直地冲向垃圾堆,冲上垃圾堆,冲过垃圾堆,头也不回向对面的雪野跑去。

远远地又听到有人在大笑。我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奇怪,追兵一个也没了,比突然跟上我时还要突然。再一看,它们此时正扎扎实实围在垃圾堆边起内讧。好像在争抢什么东西,你拱我刨,撕抢追抵,好不热闹。这时有一头牛左右突围,杀开一条血路冲将出来,嘴里牢牢衔着它的战利品——我恍然大悟,那是我用来装垃圾的纸箱子。

我就那样站在茫茫雪原上,远远看着百牛奔腾,追逐前面的那头心犹不甘的牛英雄——就跟追我时一个架势。

经常被这种情景打动的还有我外婆。她刚从南方来,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每每唏嘘不已,一有时间就在柜台里清腾东西,腾出不少空纸箱,跑去喂牛。没办法,她信佛,很有好生之德。这下好了,整条马路两边的门面房前,就我家门口聚集的牛最多,整整齐齐一直排到三岔路口,脑袋齐刷刷冲我家大门望着,门一开便闻风而动。我家哪里有那么多纸箱子喂它们啊?

牛在冬天实在可怜,一个夏天来狠积狠攒的大块肥膘,不到两个月便消得屁股尖尖,一身骨架子。只好咬紧牙关,熬到下一个夏天再报复一般地猛吃几个月。如此一张一弛,反差剧烈,弄得牛可能想不通世界到底咋回事,既然会有暖和碧绿的夏天,为什么又会有积雪覆盖、寸草不生的冬天呢?因此我们这里的牛都非常神经质,非常吓人。

有一次我一推开门就迎面撞上一头牛,被死死堵在门口,出不了门。它的脑袋伸进门框,牛角直直硬硬地戳着,牛眼一动不动盯着你——我上门讨债也这样看过人。于是我也不动,静静望着它。两下较劲,很快败下阵来。我不是它的对手,我目光的神威只能维持一到两分钟,久了便虚了,不由自主换了苦苦哀求的神情:“你咋还不走?求你走吧?”——它仍牛眼炯炯,意味深长。若是个人,我一把推他个转身就出去了。可它是牛,几百公斤的东西,况且还有角……

我妈才可笑——也可能在逗我们开心吧。一个劲儿地冲它说:“喂,你后面是什么?快看,看你的后面……”——它要是能上当就是天下最聪明的牛了。

反正死活不走,于是我们的门也没法关上,房间里白气腾腾,越来越冷。

至于后来怎么解决的?还是纸箱子的功劳。

我妈便一个劲儿地埋怨外婆,说都是她把附近这一带的牛全惯坏了,我家简直成了牛的慈善机构。

后来我妈又埋怨本地的哈萨克老乡不好好喂牛,都太懒了。此言一出,引致众愤。她缄默。但还是没办法相信那些路上整天到处转悠的牛全是喂过的。我们不止一次看到它们在冰天雪地中不安地四处拱嗅,啃木头桩子,并啃吃自己粪便——真是饿疯了。我外婆叹口气,又去翻天翻地找纸箱子。

有时候,得了只空箱子,附近却一时不见牛踪,她老人家便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大冷天,满村找牛。找到了扔过去就赶紧往家跑。自己冻坏了不说,还让牛们为此起内讧,打群架。我妈说:“就把箱子就撂在门口,让它自己来吃嘛。”我外婆一想也是。可到了下一次,还是忍不住跑出去,大老远的亲自送到牛嘴边。亲眼看着被施予者接受自己心意是不是很快乐?冬天太冷,除了这个,她很少有出门的借口。外婆多么寂寞。

我们家乡的黄牯牛啊水牛啊都是用来犁地的,她从来没有见过新疆的牛干过活,甚至连牛车都很少见一辆。于是她可能认为新疆的牛是因为好吃懒做才落得如此下场——三九寒天还流落街上没人管,自己四处找吃的。到处是冰雪,皑皑到天边,哪有吃的!而牛一个劲地长流透明的涎液,她则认为是它们感冒了,类似于人流清鼻涕。她都不知道牛皮有多厚,迟暮的老人,总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

我常常在一旁悄悄观察我外婆、我妈两人与牛之间的……暂且称之为是“交往”吧。我知道她们对万物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生的亲近,却不能明白这亲近从何而来。为什么我就没有那样的亲近感呢?是不是每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后,才会顺着最初一路走来的痕迹,再原路走回去?衰老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是一种什么样的冬天?我每天看着我妈进进出出都在与身边的牛自然地打着招呼,别人可能只会觉得她是一个天真风趣的人。而我,则总是想到冥冥之中类似于因缘的某种事物在作崇。细想之下……母亲离我多么遥远,好像我们分别处在夏天与冬天。

我猜想牛在冬天一定比夏天想得多一点儿,否则它不会那么不安。在冬天里,牛们因饥饿而更加寒冷,因其身空乏、世界白寂而不安,于是它们失去了夏日的天真驯和。其实我们也不喜欢冬天,我们被重重大雪困在村庄里,焦躁、沉闷,围着室中炉火,想着春天。牛在冰天雪地中四处徘徊,就像我们在深暗的货架柜台后一整天一整天地静坐冥想。没有生意。冬天多么漫长难熬,牛在身边走来走去,我想它们所寻找的可能不仅仅是食物,还有出口,通向暖和天气的出口。然后我们就跟着它一起走出去。

其实,我们还是挺喜欢牛的,如果它后来不偷吃我家储存在门楣上的芹菜和大葱的话——放那么高,亏它也能够得着!我妈气得要死,那天几乎把那头牛围着喀吾图撵了一大圈。回家后我们就只好吃咸菜炖土豆。从那以后,那头牛就经常来,长时间翘首往我们家门上观望。可惜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但它还是每天都来,一直守株待兔到春天为止。我们谁都没想到绿色食品如此强烈地刺激了它的记忆——第二年冬天它还来!还那样吓人地仰着脖子往我家门楣上看。

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

我们祖上几乎每一辈人都会出一个嗜赌成性的败家子。到了我外婆那一代,不幸轮到了我外公。据外婆回忆,当时破草屋里的一切家私被变卖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只木箱一面铁锅和五个碗。此外就只有贴在竹篾墙上的观音像及画像下一只破破烂烂的草蒲团。连全家人冬夏的衣裳都被卖得一人只剩一身单衣,老老小小全打着赤脚。

但是外婆一直藏着一只手掌心大小的铜磬,那是她多年前有一次走了五十里的山路,去邻县赶一场隆重的庙会时买的。对她来说,这只小小的磬是精美的器物,质地明亮光滑,小而沉重,真是再漂亮不过了。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庙子里的和尚就是敲着它来念经的(当然,那一只大了许多)。于是它又是神圣的。

她时常对外公说,那是观音菩萨的东西,不可“起心”。可外公偏偏起了心,有一天输得眼红了回家对外婆拳打脚踢,逼她交出磬。后来外婆实在是被打急了,只好从怀中掏出来掷到门槛外,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六十多年过去了,外婆至今还时常唠叨起那只小磬,不时地啧啧夸赞它的精巧可爱。而那个男人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似乎早已与她毫无关系了。毕竟外公都已经过世半个多世纪了,死去的人全都是已经被原谅的人。

另外外婆时常会提到的还有一只大黄猫。那是继外公卖掉磬之后,第二个最不该卖的东西。

第一次大黄猫被卖到了放生铺。放生铺离家门只有十几里路。清早捉去卖掉的,结果还没吃晌午饭,那黄猫就自己跑回来了。外婆和孩子们欢天喜地,连忙从各自的碗里滗出一些米汤倒给猫喝。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猫又被外公捉去了。这次卖到永泉铺。永泉铺更远一些,离家有三十多里。外婆想,这回猫再也回不来了。结果,那天外公还没回来,那神奇的大黄猫就又一次找回了自家门。亏得外公赶集去的一路上还是把它蒙在布袋子里,又塞进背篼里的。

外婆央求外公再也不要卖了。她说,只听说卖猪卖鸡换钱用,哪里听说卖猫的!再说谁家屋头没养只鸡、养条狗的,而自家连鸡都没有一只,就只剩这最后一条养牲(家养的牲畜)了……又说,这猫也造孽,都卖咯两次了,还在想着自家里头,就可怜可怜它吧……但外公哪里能听得进去!过了不久,龙林铺逢集时他又把那只黄猫逮走了。

龙林铺在邻县境内,离我们足有五十多里。虽然都晓得这回这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外婆还是心存侥幸,天天把喂猫的石钵里注满清水,等它回家。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等到。

我在新疆出生,大部分时间在新疆长大。我所了解的这片土地,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在这里,我们报不出上溯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我们的孩子比远离故土更加远离我们。哪怕再在这里生活一百年,我仍不能说自己是“新疆人”。

哪怕到了今天,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离家万里,过去生活被断然切割,我又即将与外婆断然切割。外婆终将携着一世的记忆死去,使我的“故乡”终究变成一处无凭无据的所在。在那里,外婆早已修好的坟窟依山傍水,年复一年地空着,渐渐坍塌;坟前空白的碑石花纹模糊,内部正在悄悄脆裂;老家旧屋久无人住,恐怕已经塌了一间半套……而屋后曾经引来泉水的竹管残迹寂寞地横搁在杂草之中,那泉眼四面围拦的石板早已经塌坏,泉水四处乱淌,荒草丛生。村中旧人过世,年轻人纷纷离家出走。通向家门口的路盖满竹叶,这路通向的木门上,铁锁锈死,屋檐断裂。在这扇门背后,在黑暗的房间里,外婆早年间备下的,漆得乌黑明亮的寿棺早已寂静地朽坏。泥墙上悬挂的纺车挂满蛛丝……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地方,与我唯一的关联似乎只是:我的外婆和我母亲曾经在那里生活过……我不认识任何一条能够通向它的道路,我不认识村中的任何一家邻居。但那仍是我的故乡,那条被外婆无数次提及的大黄猫,如被我从小养大一般,深深怜惜着。当我得知它在远方迷失,难过得连梦里也在想: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往它的石钵里注上清水了!

我不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双脚走到今天。我不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这条血脉延伸的全部过程。我不是没有故乡的人,那一处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在我外婆和我母亲的讲述中反复触动我的本能和命运,永远地留住了我。那里每一粒深埋在地底的紫色浆果,每一只夏日午后准时振翅的鸣蝉,比我亲眼见过的还要令我熟悉。我不是虚弱的人,不是短暂的人,哪怕此时立刻死去也不是短暂的人。

还有那只猫,它的故事更为漫长。哪怕到了今天,它仍然在回家的路上继续走着。有时被乡间的顽童追赶过一条条陌生的沟荡;有时迷路了,在高高的坡崖上如婴孩一样凄厉厉地惨叫;有时走着走着突然浑身毛乍起,看到前面路中央盘起的一条花蛇……圆月当空,它找到一处隐蔽的草丛卧下。有时是冬月间的风霜露气,有时是盛夏的瓢泼大雨。

总有一天,它绕过堰塘边的青青竹林,突然看到院子空地上那台熟悉的石磨,看到石磨后屋檐下的水缸——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它飞快地窜进院子,径直去到自己往日吃食的石钵边,大口大口地痛饮起来。也不管这水是谁为它注入的,不管是谁,在这些年里正如它从不曾忘记过家一样,从不曾忘记过它。

蝗灾

蝗虫来了。他们说蝗虫来的时候,跟沙尘暴似的,半边天都黑了,如乌云密布,遮天蔽日。人往重灾区一站,不一会儿身上就停满了虫子,像穿了一身又硬又厚的盔甲。

那情景是我没有见过的。

还有这么一个数据,说今年闹蝗灾的地区,最高虫口密度为一万五千头/平方米。这也是我没见过的,想想看,一个平方的面积里居然能挤下一万五千只蝗虫!那肯定是虫摞虫了,而且还会垒得很高很高。一个平方一万五千只!真恶心……他们怎么算出来的?难道还一只一只地数过吗?真恶心……

为了抵御这场灾害,政府号召灾区群众多养鸡。有人告诉我养鸡灭蝗的事情还给编了新闻上了电视呢,画面的大概情景就是基层干部们全体出动,把一群鸡从山上往山下呼呼啦啦地赶,鸡们纷纷展着翅膀,光荣地浩浩荡荡冲向抗灾一线。哎!可真是吃美了!

唉,那幕情景可惜还是没有亲眼见过。

说到养鸡,想起了另外的事情。塔克斯肯口岸刚刚开关的时候,我表姐也去做生意去了,我们跟着去瞅了瞅热闹。在那里,政府要求当地群众积极参与贸易活动,提倡的办法之一也是号召大家多养鸡,因为鸡下了蛋就可以用鸡蛋进行边贸互市了。另外,还可以把鸡做成红烧鸡卖给外国人吃。不知道蒙古国那边有没有鸡……

呃,回过头来再说虫灾。那么多的虫,鸡能对付得了吗?一个个吃到撑趴下,也是趴在虫堆里吧?那么多的虫——每平方一万五千只……太可怕了。

不过用鸡灭蝗好歹属于“生物技术”呢,听说还有的地方在喷药。喷药当然会更有效一些,但那总让人感觉极不舒服:“药”比蝗虫更可怕吧?因为它太“有效”了,全盘毁灭一般地“有效”,很不公平地“有效”。

我们在库委,离灾区还很远,但也能明显地感觉到蝗灾的迹象。尤其在前山一带地势坦阔的地方,往草丛里扔一块石头,就像往水里扔一块石头似的,哗啦啦溅起一大片。在又白又烫的土路两边,一片一片全是黑乎乎的东西,开始还没在意,后来不小心踏上去一脚,踩死一大片,才知……

我们这里的小孩子,钓鱼用的饵全都是蝗虫。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吃的,鱼居然也能给骗上钩。

我记得小时候,还在县城上小学时,我经常穿过整个县城去到北山脚下找一个叫燕燕的女孩玩。她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霞霞,一个叫明明。她们的房子很破,但是很大,院墙从南到北、山上山下地围了一大圈,院子空空荡荡,差点儿就无边无际了。她们父母总是不在家,我们就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后来我们跑了出去,外面是成片的戈壁滩、起伏的沙丘。我们去拾干牛粪,拾回来可以当柴烧。因为她们家很穷,穷人就烧这个,富人则一年四季都烧煤。我们去了很远很远,远得快要回不来了。后来我们回来时,红日悬在山头,晚霞辉映大地。我们开始捉蝗虫玩,那么多的蝗虫,那个时候就已经有那么多了。

我们轻轻地走上去,轻轻地蹲下身子,突然罩上手,一下子就逮住了。捂在手心,感觉它在手心里微弱地挣扎着。因为它是活的,有生命的,于是捏在手心里总是令人异样地兴奋。它的腿能动,关节灵活,触须虽然看来和麦芒一样,但却是有感觉的,是灵敏的,再轻微的触碰都会使它迅速作出反应;还有它的翅子,那么精巧对称……对一只蝗虫仔细观察,从寻常中看出越来越多的不可思议时,世界就在身外鲜明了,逼近了……我看到燕燕的眼睛闪着瑰丽的光,抬头一看,绯红的夕阳恰在此时全部沉落西山。天色迅速暗下来,一回头,一轮大得不可思议的金黄色圆月静止在群山之上。

蝗虫是有罪的事物。可是,作为自然界理所应当的一部分,它们的种种行为只在必然之中:必然会有蝗灾出现的,必须得伤害人的利益,以维护某种神秘公正的平衡。当蝗虫扑天盖地地到来的时候,我们为保护自己而使用的任何方法,是不是其实也是对自己的另一种损伤?

唉,我们这个地方的农牧民真倒霉,不下雨的时候总是会闹旱灾,雨稍微一多又有洪灾;天气冷的时候有雪灾,太热了又有冰雹灾;秋天会有森林火灾,到了夏天呢,看看吧,又总是有蝗灾。此外还有风灾啊,牲畜瘟疫啊什么的。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那么多的人愿意在这里继续生活,并且也不认为受点儿天灾有什么太委屈、太想不通的。

蝗虫也愿意在这里生活呢,草一片一片地给它们咬得枯黄,于是羊就不够吃了。蝗虫真可恨,但也可怜,因为它们的初衷原本只是找点吃的而已,和羊一样。

比起蝗虫,羊群的规模更大,而且发展态势更是不可阻挡。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向羊的利益倾斜,其实是向自己的利益倾斜——我们要通过羊获得更幸福的生活,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向着无忧无虑与浪费一步步靠近。我们真强大,命运都能控制住了。

蝗虫来一拔,就消灭一拔。我们真强大,一点儿不怕它了。

可是,这是不祥的。因为蝗虫仍在一拔一拔地继续前来,并且越来越难以对付(名字也越来越神气,什么“亚洲飞蝗”啊,“意大利蝗”啊……)。自然界的宏大程序继续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推进,无可抗拒。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能以本能的敏感去逼真地体验些什么。只知道,“更多的那些”不像蝗虫那样好打发了。又想起童年中的燕燕和明明,此时,不知她们正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平凡地生活,完全忘记了过去那些蝗虫的事情,一日一日地被损耗着。

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

我们用模模糊糊的哈语和顾客做生意,他们也就模模糊糊地理解,反正最后生意总会做成的。不擅于对方语言没关系,擅于表达就可以了,若表达也不擅于的话就一定得擅于想像。而我一开始连想像也不会,卖出去一样东西真是难于爬蜀道——你得给他从货架这头指到那头:“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再从最下面一层指到最上面一层:“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是这个吗……”折腾到最后,对方要买的东西也许只是一毛钱一匣的火柴。

在我看来,我妈总是自以为是地去处理种种交流问题,我敢肯定她在很多方面的理解都是错误的。可是,照她的那些错误的理解去做的事情,做到最后总能变成正确的。我也就不好多说些什么了。

也许只是我把她的理解给理解错了而已——她的理解是正确的,但是由于她对她的理解的表达不太准确——当然,也许是准确的,只是不适用于我的理解,没法让我理解——呃,都把自己给绕糊涂了。我不是故意要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如此复杂……这一切本来就很复杂嘛!大家却如此简单地活着,居然还一直过得好好的,什么问题也没有。太奇怪了,实在太奇怪了。

然后说雪兔。

有一个冬天的雪夜,已经很晚了,我们围着火炉安静地干活,偶尔说一些远远的事情。这时门开了,有人挟裹着浓重的寒气和一大股雾流进来了。我们问他干什么来,这个看起来挺老实的人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于是我们就不理他了,继续干自己的活。他就一个人在那儿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终于组织出了比较明确的表述:“你们,要不要黄羊?”“黄羊?”

我们吃了一惊。“对,活的黄羊。”

我们又吃了一惊。

我妈和建华就立刻开始讨论羊买回来后应该圈在什么地方。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商量好养在煤棚里。

我大喊:“但是我们养黄羊做什么啊?”“谁知道——先买回来再说。”

我妈又转身问那个老实人:“你的黄羊最低得卖多少钱?”“十块钱。”

我们吃了第三惊。黄羊名字里虽说有个“羊”字,其实是像鹿一样的美丽的野生动物,体态比羊大多了。

我也立刻支持:“对了!黄羊买回来后,我去到阿汗家要草料去——他家春天欠下的面粉钱一直没还……”

见我们一家人兴奋成这样,那个老实人满意极了,甚至很骄傲的样子。我妈怕他反悔,立刻进柜台取钱,并叮嘱道:“好孩子,你们以后要再有了黄羊嘛,还给我家拿来啊,无论有多少我都要啊!可不要去别人家啊……去也是白去,这种东西啊,除了我们谁都不会要的……”——虽然很丢人,但要是我的话,也会这么假假地交待两句的。便宜谁不会占啊。

给了钱后我们全家都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出去牵羊去了。

门口的雪地上站着个小孩子,怀里鼓鼓的,外套里裹着个东西。“啊,是小黄羊呀。”

小孩把外套慢慢解开。“啊,是白黄羊呀……”

……

事情就这样:那个冬天的雪夜里,我们糊里糊涂用十块钱买回一只野兔子,而要是别人的话,十块钱最少也能买三只。

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头就拉扯那么多有关理解误区之类的话。沟通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啊!

不管怎么说,买都已经买回来了,我们还是挺喜欢这只兔子的——太漂亮了,不愧是十块钱买回来的!比那些三四块钱的兔子们大到哪儿去了,跟个羊羔似的。而且还是活的呢,别人买回来的一般都是冻得硬邦邦的。

而且,它还长着蓝色的眼睛呢!谁家的兔子是蓝眼睛?(但后来才知道所有的野兔子都是蓝眼睛,家兔才红眼睛……)

这种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确是像雪一样白的,白得发亮,卧在雪里的话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但是听说到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它的毛色会渐渐变成土黄色的,这样,在戈壁滩上奔跑的时候,就不那么扎眼了。

既然有着这么高明的伪装,为什么还是会被抓住了?看来它还是弱的呀。那些下套子的家伙实在太可恶了——后来我们一看到兔子后爪上被夹过的惨重伤痕就要骂那个老实人几句。

我们有一个没有顶的铁笼子,就用它反过来把兔子扣在煤棚的角落里。我们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笼子里,永远都在细细地啃那半个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头。我外婆跑得更勤,有时候还会把货架上卖的爆米花偷去拿给它吃,还悄悄地对它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啊……”——我在外面听见了,鼻子一酸,突然也觉得这兔子真的好可怜。又觉得外婆也好可怜……天气总是那么冷,她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紧紧偎在火炉边,哪也不敢去。自从兔子来了以后,她才在商店和煤房之间走动走动。经常可以看到她在去的路上或回来的路上小心地扶着墙走,遍地冰雪。她有时候会捂着耳朵,有时候会袖着手。

冬天多么漫长。

但是我们家里多好啊,那么暖和,虽然是又黑又脏的煤棚,但总比待在冰天雪地里舒服多了。而且我们又对它那么好,自已吃什么也给它吃什么,很快就把它养得胖胖的,懒懒的,眼珠子越发亮了,幽蓝幽蓝的。要这时有人说出“你们家兔子炒了够吃几顿几顿”此类的话来,我们一定恨他。

我们真的太喜欢这只兔子了,但又不敢把它放出去让它自由自在地玩,要是它不小心溜走的话,外面那么冷,又没有吃的,它也许会饿死的。要是被村子里的人逮住的话就更不妙了,反正我们就觉得只有我们家才会好好地对它。

我妈常常把手从铁笼子的缝隙里伸进去,慢慢地抚摸它柔顺乖巧的身子,它就轻轻地发抖,深深地把头埋下,埋在两条前爪中间,并把两只长耳朵平平地放了下来。在笼子里它没法躲,哪儿也去不了。但是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啊,怎样才能让它明白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暖和了,虽然外面还是那么冷,但冬天最冷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我们也惊奇地注意到白白的雪兔身上果真一根一根渐渐扎出了灰黄色的毛来——它比我们更迅速、更敏锐地感觉到了春天的来临。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候,突然有一天,这只性格抑郁的兔子终于还是走掉了。

我们全家人真是又难过,又奇怪。

它怎样跑掉的呢,它能跑到哪里去呢?村子里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人和

,它到哪里找吃的呢?

我们在院子周围细细地搜寻,走了很远都没能发现它。

后来又过去了很长时间,每天出门时,仍不忘往路边雪堆里四处瞧瞧。

我们还在家门口显眼的地方放了块白菜,希望它看到后能够回家。后来,竟然一直都没人把那块已经冻得邦硬的白菜收拾掉。

那个铁笼子也一直空空地罩在原处,好像它还在等待有一天兔子会再回来——如同它的突然消失一样,再从笼子里突然地冒出来。

果然,有一天,它真的又重新出现在笼子里了……

那时候差不多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吧,我们脱掉了棉衣,一身轻松地干这干那的。窗户上蒙的毡子呀,塑料布呀什么的也都扯了下来,沉重的棉门帘也收起来卷在床底下。我们还把煤房好好地拾掇了一下,把塌下来的煤块重新码了码。

就在这时,我们才看到了兔子。

顺便说一下,煤房的那个铁笼子一直扣在暗处角落里的墙根处,定睛看一会儿才能瞧清楚里面的动静,要是有兔子的话,它雪白的皮毛一定会非常扎眼,一下子就可以看到的。可是,我们从笼子边过来过去了好几天,才慢慢注意到里面似乎有个活物,甚至不知是不是什么死掉的东西。它一动不动蜷在铁笼子最里面,定睛仔细一看,这不是我们的兔子是什么!它原本浑身光洁厚实的皮毛已经给蹭得稀稀拉拉的,身上又潮又脏,眉目不清。

我一向害怕死掉的东西,但还是斗胆伸手进去摸了一下——一把骨头,只差没散开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气。看上去这身体也丝毫没有因呼吸而起伏的迹象。我便更加害怕——比起死去的东西,这种将死未死的才更可怕,总觉得就在这样的时刻,它的灵魂最强烈,最怨恨似的。我飞奔跑掉了,告诉我妈后,她急忙跑来看——“呀,它怎么又回来了?它怎么回来的?……”

我远远地看着她小心地把那个东西——已经失踪了一个月的兔子抱出来,然后用温水触它的嘴,诱它喝下去,又想办法让它把我们早饭时剩下的稀饭慢慢吃了。

至于她具体怎么救活这只雪兔的,我不清楚,实在不敢全程陪同,在旁边看着都发毛……实在不能忍受死亡。尤其是死在自己身边的东西,一定有自己罪孽在里面……

不过好在后来我们的兔子还是挣扎着活了过来,而且还比之前还更壮实了一些,五月份时,它的皮毛完全换成土黄色的了,在院子里高高兴兴地跳来跳去,追着我外婆要吃的。

现在再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用来罩住那只兔子的铁笼子没有底,紧靠着墙根,于是兔子就开始悄悄地在那里打洞——到底是兔子嘛。而煤房又暗,乱七八糟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谁知道铁笼子后面黑咕隆咚的地方还有一个洞呢?我们还一直以为兔子是从铁笼子最宽的那道栏栅处挤出去跑掉的呢。

它打的那个洞很窄的,也就手臂粗吧,我就把手伸进去探了探,根本探不到头,又手持掏炉子的炉钩进去探了探,居然也探不到头!后来,他们用了更长的一截铁丝捅进去,才大概估计出这个小隧道约有两米多长,沿着隔墙一直向东延伸,已经打到大门口了,恐怕再有二十公分,就可以出去了……

真是无法想象——当我们围着温暖的饭桌吃饭,当我们结束一天,开始进入梦乡,当我们面对其它的新奇而重新欢乐时……那只兔子,如何孤独地在黑暗冰冷的地底下,忍着饥饿和寒冷,一点一点坚持重复一个动作——通往春天的动作……整整一个月,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不知道在这一个月里,它一次又一次独自面对过多少的最后时刻……那时它已经明白生还是不可能的事了,但继续在绝境中,在时间的安静和灵魂的安静中,深深感觉着春天一点一滴的来临……整整一个月……有时它也会慢慢爬回笼子里,在那方有限的空间里寻找吃的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一滴水也没有。它只好攀着栏栅,啃咬放在铁笼子上的纸箱子(后来我们才发现,那个纸箱底部能被够着的地方全都被吃没了),嚼食滚落进笼子里的煤碴(被发现时,它的嘴脸和牙齿都黑乎乎的)……可是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当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好几天后,我们才慢慢发现它的存在……

都说兔子胆小,可我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实是勇敢的,它的死亡里没有惊恐的内容。无论是沦陷,是被困,还是逃生,或者饥饿、绝境。直到弥留之际,它始终那么平静淡漠。面对生存命运的改变,它会发抖,会挣扎,但并不是因为它害怕,而仅仅因为它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已。但是兔子所知道的又是些什么呢?万物都在我们的想法之外存在着,沟通似乎是绝无可能的事。怪不得外婆会说:“兔子兔子,你一个人好可怜哟……”

我们生活得也多孤独啊!虽然春天已经来了……当兔子满院子跑着撒欢,两只前爪抱着我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样又啃又拽——它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它总是比我们更轻易地抛弃掉不好的记忆,所以总是比我们更多地感觉着生命的喜悦。狗

我在夏牧场上碰上过一只狗,它把我从山谷这头一直追到那头,让人又害怕又生气。后来一想,我这么大一个人,虽然是个女的,不至于连条狗都打不过吧?于是又转过身向它反追过去,边追边朝它扔石头,把它从河谷那头又追了回来。从那以后,这狗一见到我就“呜呜呜”地咕噜,恨恨的样子,却只敢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来回横走,若我稍有举动,就忙不迭后跃,很虚弱地吠叫一阵。

在山里,我就只见过这么一条可恶的狗,不知是谁家养的,养狗的那一家人肯定平时也不怎么讲道理。

山里的狗大都是好脾气的牧羊犬。它们跟着羊群北上南下,四季转场,夜里挨着毡房睡,专门用来防狼的。虽说不能与狼作殊死较量,但关键时刻总能猛吠一阵发出警报。

这些狗虽说是狗,长得却跟羊似的,浑身卷毛,体态笨拙,吊眉吊眼地跟在驼队中。性情温良驯服,稍嫌胆怯。因为没打过什么交道,我并不是很喜欢它们,再说它们也太难看了。再说它们中有一只还偷过我们家晾在柴禾垛上的干羊肉。它们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我们实在分不清到底是谁干的,只好见到狗就骂。

听说牧羊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但是看看周围这些……真让人怀疑。不过,可能并不是看守羊的狗都唤之“牧羊犬”吧?“牧羊犬”也许是指狗类的某一品种——大约是会数数的那种,少了一只羊都能察觉的那种。不过我才不信呢。

倒是听朋友说起过一只牧羊犬监督一群羊过河时的情景:头羊下去后,后面的陆续跟上,在宽阔清浅的流水中沉默而害怕地前行。牧羊犬站在河流中央,在队伍旁留心地守护着,不时地扭头看看对岸,再回头看看这边岸上,不停摇头一般。还真有点“数羊”的架式。

后来到了桥头,那个地方的狗全是一般的土狗。数量比人还要多,到处都是,幽灵一样四处晃荡。

当初桥头是一个筑扎过云母矿宿舍和林场职工的地方。矿废弃后,云母矿职工全都撤离了。不久后林场职工也大批迁入县城。他们留下的事物除了那一排又一排整齐的房屋院落外,就是这一群一群的狗了。后来这些狗在这片被废弃的地方又有了第二代、第三代。

因为这些狗曾经长年累月和人相处过,再加上饥饿,因此特别亲近人,性情惶恐谦卑。在桥头,我从没见过一条大喊大叫、趾高气扬的狗。

桥头是一片庞大的废墟,那些绵绵漫延的断垣残壁与其说是分布在大地上,不如说是排列在时间之中。极无现实感,整齐有序又破败不堪。天空总是那么蔚蓝明净,河水轰鸣,气候寒冷。哪怕进入五月,树木仍光秃秃的,不缀一片绿叶。

我总是穿得厚厚的,暖暖和和的,一个人在废墟里慢慢地走。河岸高阔,急速奔淌的河水挟裹着深重的寒气迎面扑来,风呼啦啦地吹。走着走着,后面跟上来的野狗便会越来越多。但无论再多也是极安静的,相互之间保持着距离。

废墟间的一大片空地上码着木材厂的几堆木垛,我爬到最高的木垛上面坐着,狗们也慢慢聚拢过来。当我稍稍为之犹豫不安时,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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