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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11 07: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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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崎润一郎,谭晶华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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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之爱

痴人之爱试读:

郎,谭晶华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3-01ISBN:9787532774104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

我将尽量直率详细、实打实地把我们夫妇之间世上尚无先例的关系表述出来,这既是我自己的难忘的珍贵记录,同时对读者诸君而言,一定也有某种参考价值。特别是在当下,时势已大有变化,日本渐渐走向国际化,国人与洋人的交往日益频繁,各种主义和思想蜂拥而入,男人自不消说,连女人也变得相当时髦。我觉得像我们这种极为罕见的夫妻关系,不久也会在各处产生的吧。

回想起来,我们夫妻自从结婚起就与众不同。我首次见到妻子正好在八年之前,已记不清具体是何月何日,反正当时她在浅草雷门附近的一家叫作“钻石”的咖啡馆当女招待,虚岁刚到十五。因此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开始在咖啡馆打工,完全是个新手,并非正式的女招待——其实就是个见习侍者吧。

我那时已经

十八岁,怎么会看上这个小姑娘的,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她的名字吸引了我。大伙儿都管她叫“阿直”,有一次我打听后,才知道她的真名叫“奈绪美”,令我颇为好奇。这名字太好,用罗马字写成“NAOMI”,就像是个西方人的名字,以此为开端,我逐渐开始注意她。不可思议的是不光名字时髦,脸蛋看上去也有点像洋人,她相当聪明乖巧,以至于产生了她在这种地方当女招待实在是有点可惜的想法。

事实上,娜噢宓(特此说明:下面我将用日语片假名按音读拼写她的名字,要不然总觉得会缺少洋味)的长相与电影女演员玛丽·璧克馥有点相似,的确像西方人。这倒不是因为我的偏心眼,现在她成了我的妻子依然有许多人这么说,肯定是事实无疑。而且不仅是面容,脱光衣服后的体态更显洋气,这当然是以后我才明白的,当时并不知晓,只是隐隐约约地可以从她那合身的穿着及优美的身材想象到她的颀长秀丽的四肢。

若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和姊妹,那是很难了解一个十

岁少女的内心的,所以如果要问她在咖啡馆工作时候的性情如何,我无法确切地回答。即使娜噢宓自己,那时恐怕什么事也都是稀里糊涂对付的。不过凭我直观的感觉,看上去她显得阴郁、寡言,脸色也有点儿泛青,恰似几块重叠的无色透明的玻璃板那种深沉黯淡,不甚健康。那是因为她刚来打工,还未像其他女招待那样涂脂抹粉,与客人与朋辈也不熟悉,总是默默地在角落里努力干活的缘故,此外她给人聪明乖巧的印象也是这样产生的。

在此我有必要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当时,我供职于某电器公司任工程师,月薪一百五十圆。老家在栃木县的宇都宫市郊,在当地的初中毕业后来到东京,进入藏前高等工业学校学习,毕业后不久就当上了工程师,除了礼拜天,每天都往返于芝口的寄宿处与大井町的公司之间上下班。

拿着一百五十圆的月薪,独自租屋居住,我的生活相当优裕。而且我虽是家中长子,却没有向老家母亲和弟妹寄钱的义务,因为我家经营的农业规模很大,父亲已离世,年迈的母亲和忠厚的叔叔婶婶摆平了所有家事,我完全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然而,我没有不良嗜好,是工薪阶层的模范——质朴、认真,平庸得几近痴騃,毫无怨言、孜孜不倦地工作——这就是我大致的状况。说到“河合让治君”,公司里的评价是“正人君子”。

说起我的娱乐活动,通常是傍晚去看看电影,去银座大街上散散步,偶尔下个狠心花钱去帝国剧场看一场戏,如此而已。我还是个未婚青年,理所当然的,很想与年轻女性接触。不过,我原本就是乡下长大的粗人,不擅与人交往,所以迄今为止没有一次与异性交往的经历,为此才被人当作“正人君子”看待的吧。但是,虽然外表看是个君子,内心却并不安分,无论是在大街上走路还是早晨乘坐电车时,我对女人都极为注意。恰巧在这一时刻,娜噢宓偶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当然,我绝没有断定当时的娜噢宓就是一个绝代佳人,不言而喻,电车里、帝国剧场、银座大街上擦肩而过的小姐中比她漂亮的比比皆是。娜噢宓是否标致,那是今后的事,一个才十五岁上下的小姑娘,我对她的未来既有期冀,也有担忧,所以我最初的计划是想先收留她,照顾她的生活,有发展前景的话,再好好让她接受教育,娶她为妻亦无妨——这就是我当时大致的想法。一方面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另一方面也希冀为自己过于平庸、单调的日常生活多少带来一点变化。说实话,我已经厌倦了长年租屋寄居的生活,想着为这种煞风景的生活增加一点色彩和温情。哪怕再小,最好有一个自己的家,雇上一个女佣,让她装饰房间、种花栽草,在光线充沛的阳台上挂个鸟笼,做饭烧菜,打扫卫生。如果娜噢宓来到我家,既可以做女佣,还可以充当我依人小鸟的角色。

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娶个好妻子正式成家呢?

——说起来,我尚未持有结婚成家的勇气。谈到这一点还必须细细说来。我是个富有常识的人,对于离奇古怪的事情,既讨厌也不参与,但是对于结婚的见解却显得积极而时兴。谈起“结婚”,世人均有拘泥形式、大操大办之倾向。首先是要有人牵线搭桥,打探双方的意愿,接着就是相亲,若双方对眼,再正式请来媒人,交换订婚礼品,五挑、

挑、十

挑,将新娘的嫁妆搬到夫家,下一步就是出嫁轿送、新婚旅行、回门娘家……履行相当繁复的程序。我很讨厌诸如此类的繁文缛节,觉得结婚就得用更简单和自由的形式。

那时候,要是我想结婚,候选者必定不少。我虽是个乡巴佬,但身体强健、品行端正,自己如此说有点不好意思,我的仪表也算过得去,社会信誉亦佳,谁都愿意帮我张罗婚事。不过我很讨厌被人帮忙,真是无可奈何。再怎么漂亮的美人,仅靠一两次相亲,不可能了解对方的性格和心绪,只凭着“嗐,看样子还凑合”或者“长得还不赖”的一时的心境,就要决定一生的伴侣,那种傻事我可不干。还不如把娜噢宓那样的少女收留下来,看着她慢慢地成长,中意的话就娶其为妻,此乃最佳办法。我没有要娶富家小姐或富有学识教养的大家闺秀的奢望,能有娜噢宓这样的姑娘就心满意足了。

除此之外,自己以一位少女为友,朝夕相处,目睹她的成长发育,心情开朗舒畅、玩耍似的住在同一屋檐之下,会产生一种不同于正式成家的独特情趣,也就是说,我与娜噢宓玩的是一种另类的过家家游戏,过的是简朴闲适的生活,而没有“有家”的装模作样的繁杂意味——这就是我的愿望。事实上,如今日本的“家庭”,又是橱柜,又是长火盆、棉褥垫,那都是些必不可少的东西,丈夫、妻子、女佣的分工一清二楚,与近邻和家属的交往规矩甚多,为此不仅要增加开支,还会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死板,对年轻的工薪阶层而言绝不是一种愉快美好的生活。因此,我以为自己的计划还的确是一种创意。

我是在认识娜噢宓两个月左右向她提出这一打算的,那段时间,我只要有空就往钻石咖啡馆跑,尽量创造与她亲近的机会。娜噢宓很喜欢看电影,公休日我陪她去公园电影院,看完电影,顺路到小西餐馆、荞麦面店吃点东西。寡言的她那时候很少说话,不管是高兴还是无聊,基本上都一言不发,然而,每当我发出邀请时她从不拒绝,总是爽气地回应说“好的,可以去”,不管到哪儿都跟着我。

不知道她在心里把我看成什么人,怀着怎样的想法跟随着我。她还只是个孩子,不会持怀疑的目光看待“男人”。在我的想象之中,她的心情是极其天真单纯的,因为这个“叔叔”会带自己去看喜爱的电影,不时还请客吃饭,所以就跟着他去玩。当然,当时我也完全是一个孩子的陪伴,一个和气热心的“叔叔”,在神态、举止上完全没有非分的奢望。一想起当时朦胧梦幻般的岁月,我至今还是难以抑制自己的意愿:真想再次回到那宛若童话世界的纯洁无邪的生活中去。“怎么样,小娜,看得清吗?”

小电影院坐满人没有空座的时候,我和她只好站在后面,这样问她。“一点儿也看不见。”说着,她拼命踮起脚试图在前面观众的脑袋之间向前张望。“你这样还是看不到的。坐到这木档上来,抓住我的肩膀看。”说着,我将她托上高高的横木扶手上坐定,她的双脚悬空,一只手扶在我的肩头,这才满意地屏息盯住银幕。“好看吗?”“好看。”

她只是这么回答,却不会高兴得拍巴掌,欢欣雀跃。恰似一条聪明的小狗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远处的动静,她睁大聪颖的眼睛默默地盯着银幕的神情告诉我,她非常喜欢看电影。“小娜,肚子饿了吧?”“不,现在什么也不想吃。”她有时这么回答,但真饿的时候也会说“我饿了”。而且,当我问她想吃西餐还是荞麦面条时,她会明确回答自己的选择。二“小娜,你的长相和玛丽·璧克馥很像啊。”

有一次正好看了这位女演员主演的电影,之后在一家西餐馆吃晚餐时我对她说。“是吗?”她听了并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只是看着我,好像对我突然的提问感到不解。“你不那样感觉吗?”我又问。“我不知道是不是像她,不过大家都说我像混血儿。”她平静地答道。“就是嘛。首先,你的名字就与众不同,娜噢宓,是谁起了这么个洋气的名字?”“我不知道是谁起的。”“是爸爸呢,还是妈妈……”“是谁呢……”“你爸爸是做什么生意的?”“爸爸已经不在了。”“妈妈呢?”“妈妈还在,不过……”“有兄弟姐妹吗?”“有很多,哥哥、姐姐、妹妹……”

之后又多次谈起这个话题,每次问到她的家庭情况,她总会露出不悦的表情,敷衍搪塞。我们一起外出时我通常会提早一天预约,说好在公园的长凳或观音堂前碰头,她从不会搞错时间或爽约。我因有事迟到,担心她会因久等而离去,可赶到后发现她仍然老实地等候在原处,一看到我,她就赶紧起身向我走来。“对不起,小娜,等了很久吧?”“是啊,一直等着您。”

她只是如此应道,并没有不满和生气的样子。有时候约定在公园的长凳上相见,可突然下起雨来,我惦念着她将怎么处置,跑去一看,只见她蹲在湖边供奉着何方菩萨的小祠堂屋檐下一心一意地等着我,令人心生十足的怜爱。

那种时刻她总是身穿像是姐姐穿剩的铭仙绸的陈旧衣服,系着薄毛呢子的友禅染色腰带,梳着日本式裂桃式发型,化着淡妆,脚上总是穿一双打有补丁,却很合适美观的白色布袜。我问,你是否只在休息天才梳这样的发型,她只回答说“是家里这样吩咐的”,依然不做详细说明。“今天夜深了,我送你到家门口吧。”我一再表示。“没事,已到附近了,我自己能回去。”来到花圃宅第的拐角处,娜噢宓一准打招呼说声“再见”,随后吧嗒吧嗒地跑进千束町的小巷子。

对了,那时的事情没有必要再多啰唆了,有一次我倒是敞开心扉地与她好好聊过。

那是

月末已经回暖的夜晚,春雨霏霏。咖啡馆里顾客稀少,空闲清净。我在桌边坐了很久,自斟自饮。我看上去相当海量,其实酒量很小。为了打发时间,要了女人喝的甜甜的鸡尾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这时,娜噢宓送来了下酒菜。“小娜,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带着几分醉意说。“好哇。”她顺从地在我身边坐下,我从口袋里掏出敷岛牌香烟,她立刻划着火柴帮我点烟。“没事吧,在这儿聊上一阵。今天晚上看来不怎么忙。”“是啊,很少有今天这样的清闲。”“平日里老那么忙吗?”“从早忙到晚的,连读书的时间也没有。”“小娜喜爱读书吗?”“是的,喜欢。”“那你爱读什么书呢?”“看各种各样的杂志,只要能看的,什么都行。”“真让人佩服。那么想读书,怎么不去上女校呢?”

我故意这么问,然后窥视她的表情。她有点不高兴地板着脸,茫然地盯着某个方向,眼中明显流露出一种悲伤、郁郁不乐的神色。“小娜,怎么样?你真要学习的话,我可以送你上学。”

她仍然不吭声,我以安慰的口气继续说,“怎么样?小娜,你别沉默,说说你的想法吧。想学什么,想做什么啊?”“我想学英语。”“哦,想学英语啊……就学英语吗?”“还想学音乐。”“我给你出学费,你去学吧!”“不过上女校已经太晚了,我十五岁了。”“说什么呀,与男孩不同,女孩十五岁并不晚。再说只学英语和音乐,也不用上女校,请个老师教就行。你真心要学吗?”“学是想学的……你真会供我学习吗?”

说着,娜噢宓一下子直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那当然。可是,要是学习的话,你就不能上这儿打工了,你会在意吗?你辞掉这份工,我就可以带你回家,照顾你的生活……我会对你负责到底,将你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女子。”“好哇,如果能那样的话……”

对她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多少有点儿惊讶。“那你会辞掉这份工作咯?”“是啊,不干了!”“不过,小娜啊,你这样决定当然可以,你妈和你哥的意见呢?你得听听家里人的想法吧。”“家里人的想法不听也行,谁也不会说什么的。”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还是挺在乎家里人意见的。这是她的习惯,不愿让我知道家中的内情,才故意装出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也并不打算硬要了解,不过为了实现她的愿望,总觉得还是应该到她家找她母亲或兄长好好商议一下。接着,在我俩的谈话之中,我多次提到“请让我见见你家的亲人”,她总是奇怪地显得不悦,一成不变地说:“行啦,您不必去了,我自己会说的。”

如今娜噢宓已经成了我的妻子,为了这位“河合夫人”的名誉,此刻我完全没有必要不惜冒着招致她不快的风险,而细说当时她的身世和秉性,倒是要尽量设法加以回避。那时候我想,这些情况将来自然会明白的,即使做不到,从她家住在千束町、十五岁便在咖啡馆当女招待、绝不愿把自己的住址告知他人这些现象看,任何人都能大致想象到她的家庭状况。不过,事情没有到此为止,最终我还是说服她,见了她的妈妈和哥哥。他们几乎都对自己的女儿、妹妹的贞操问题全不关切。我对他们说:“难得这姑娘热爱学习,要是让她长期在那种地方做工实在有点可惜。如果你们不介意,请把她交给我照料,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不过我想雇一位女佣,帮忙买菜做饭及清洁房间,同时让她接受教育。”当然我也如实告诉他们我还是独身的境况。他们听后并不显得怎么兴奋地说:“要是您能那样做,那真是她的福分啊……”诚如娜噢宓所说,家里人的想法不听也罢。

当时我深切地感受到,世上居然有如此不负责任的母亲和兄长,同时也更加怜悯和同情娜噢宓。按照她母亲的说法,家人对娜噢宓感到难于处置。“其实我们是想让这孩子去当艺伎的,但她本人不愿意,又不能老让她闲下去,别无他法,只能让她去咖啡馆打工。”这番话的意思是,只要有人肯收留她并抚育成人,我们也就可以放心了。嗬,原来如此。听了她母亲的说明,我终于解开了以往的谜团:由于她不愿待在家里,所以公休日总是跟我去看电影、外出游玩。

然而,娜噢宓家的态度,对她和我都是一件幸事。一旦谈妥,她立即辞去了咖啡馆的工作,每天跟着我一起到处寻找合适的出租房。我供职的单位在大井町,想尽量选择就近的便利之处。星期天一大早我们在新桥站会合,工作日她就在大井町等我下班,去蒲田、大森、品川、目黑等郊外或市内的高轮、田町、三田一带转悠寻觅,回去时找个地方一起吃过晚饭,有时间会再去看场电影,有时在银座散步,然后她回千束町的家中,我回芝口的出租屋。那时候可供出租的房子很稀缺,难以找到合适的住房,我们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余。

那时候若是在风和日丽的五月的礼拜天早晨,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男子与梳着裂桃式发髻、衣着寒碜的小姑娘并肩在大森一带蓊郁绿荫的郊外马路上漫步,男子叫姑娘“小娜”,姑娘叫男子“河合先生”,看上去既非主仆、兄妹关系,亦非朋友、夫妇关系,互相之间客气拘谨地交谈,打听住户门牌号,观赏附近的景致,不时回首顾盼路边的宅第、树墙、庭院及路边盛开的馨香的鲜花。倘若有人注意到他俩,又会作何感想呢?他一定会对在晚春漫长的一整天中,幸福地各处转悠的这一对男女感到不可思议吧。

提起鲜花,我就会想到娜噢宓对西洋花卉钟爱有加,知道许许多多种我不曾听说的鲜花名称——而且那些都是些不好记的英文名称。她说在咖啡馆工作期间老是摆弄照看花瓶,因而自然而然地记住了。散步经过建有暖房的人家,她看到后会立刻站定,喜悦地叫出声来:“嗬,多么美丽的花儿!”“小娜最喜爱什么花?”我问。“最爱郁金香。”

由于在浅草千束町那种杂乱无章的陋巷中长大,娜噢宓反而对广阔的田园情有独钟,这才养成了热爱鲜花的习惯吧。紫花地丁、蒲公英、紫云英、樱草……只要在地头田间看到这些野花,就会匆匆忙忙地跑过去采摘,一天走下来,她手上满是采摘的花朵,扎成好几束,小心翼翼地保存到回程。“你那些花都蔫了,不如扔了吧。”

可是她并不同意,“没关系,给点水就会复原的,放在河合先生的桌子上一定好看”,分别时总会把花束亲手交给我。

虽经多方寻找,却始终没能找到理想的房子,最终我们租下了国营省线电车附近一处相当蹩脚的洋房,距离大森站有两三里地。所谓的“文化住宅”的说法——当时尚未流行,仅用这种当今的语汇来形容或许正合适。它的红色石棉瓦的屋顶又高又陡,占到整幢房子高度的一半以上,四面白色的外墙包裹着,活像一个火柴盒,上面抠出一扇扇长方形的窗户。正面的门廊前与其说是庭院,毋宁说是空地,其模样好像不是为了居住,而是更适用于作画。事实也正是如此,据说这房子是一个画家所建,他与一位做模特的妻子曾住在这里。这房子的设计很不合理,并不方便居住。底楼只有一间大而空荡的画室、小小的玄关和一间厨房;二楼有一间三铺席和一间四铺席半的房间,活像阁楼上储藏室一般的屋子,狭小、派不上什么用场。画室里有通往楼上阁楼的阶梯,上面是安有扶手的走廊,恰似剧场的楼座,可以俯视整个画室。

娜噢宓初次看到这房子的“光景”时,极为中意,嚷道:“太洋气了!我喜欢这种房子。”

见她如此喜爱,我当即同意租下这幢房子。

我觉得,娜噢宓准是出于她孩童般的心态,对这幢童话插图风格、与众不同、风格奇特的洋房充满好奇,尽管它的布局并不实用。的确,这房子对于尽量摆脱家庭羁绊、以游玩心情悠然自得生活的少男少女而言是个最最合适的住处,之前的画家和他当模特的妻子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此同居的吧。不过,若只是两人居住,有画室一间就已足够应付起居生活了。三

大约是五月下旬,我携娜噢宓搬进了这幢“童话之家”,居住后发现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不方便,阳光充足的阁楼上可以远眺大海,朝南的空地适合建造一个花坛,美中不足的是不时有电车打近处通过,不过,好在中间还有稻田相隔,倒也不那么吵人。总体上说,这房子还是相当不错的,不仅如此,由于它并不适合一般人家居住,所以房租特别便宜。那时的物价比较低廉,这房子不需押金,每月只要二十圆,这也是特别令我满意的地方。

搬家那一天,我对娜噢宓说:“小娜呀,今后你不要再叫我‘河合先生’,就叫‘让治’。我们就像好朋友一样在这儿生活吧。”

当然,我也告知老家亲人说,自己已搬离现在的出租屋,另租了住房,还雇了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做女佣,但没说和她“像朋友一样”地共同生活。我的想法是,老家的亲人很少会来造访,真有必要告诉他们真相时再说也不迟。

我们忙着为这幢新奇的新居购买各种合适的家具,将其安放、布置妥当,过了一段忙碌而快乐的日子。为了尽量启发她的情趣,哪怕只买一点小东西,我也从不独自做主,尽可能让她说出想法,采纳她的意见。本来这儿就无法安放橱柜和长火钵之类的传统家具,所以,我们的选择相当自由,完全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随心任意地布置安排。我们找来廉价的印度印花布,由娜噢宓笨手笨脚地缝制了一块窗帘,又从芝口的西式家具店淘来了旧藤椅、沙发、安乐椅、饭桌等家具,摆放在画室里,墙上挂了两三张玛丽·璧克馥等美国女影星的照片。寝具也想尽量用西式的,但是考虑到买两张床得花不少钱,而卧具有可让老家寄送的便利,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购买西式寝具的打算。

可是,老家为娜噢宓送来的卧具是供女佣使用的,藤蔓式花纹,又薄又硬,令我过意不去。“这可不行,用我的被子和你换一床吧。”“不用换,我有这就足够了。”

她拉起那床被子盖上,孤零零地躺在阁楼上三铺席的房间里。

我就睡在她隔壁那间四铺席半的房间里,每天早晨一觉醒来,就躺在各自的被窝里,冲着对方的屋子发声交谈。“小娜,你醒了吗?”“哎,醒了。现在几点了?”“六点半了。早晨我来做饭吧。”“是吗?昨天早晨是我做的,今天让治来做也好。”“逃不过了,我来吧。做饭挺麻烦的,不如就吃面包吧。”“行啊。不过,让治挺狡猾呀。”

就这样,我们想吃饭就用一只小砂锅煮好后,直接端上桌子,也不再盛到饭碗里,就着罐头等小菜吃。要是觉得麻烦,就以面包、黄油和牛奶充数,或者吃些西式点心对付。晚上大都吃荞麦面和乌冬面条,要想改善伙食时,就一起到附近的西餐馆去用餐。“让治,今天吃牛排吧。”她经常如此提议。

吃完早饭,我去上班,留下娜噢宓一人在家。上午,她在花坛摆弄花花草草,下午给空无一人的家上锁后去学习英语和音乐。她表示应从头开始跟洋人学英语为好,于是隔天去住在目黑的美国老姑娘哈里逊小姐家学习会话和阅读,不足部分由我在家时加以辅导。我是音乐的门外汉,听说有一位两三年前毕业于上野音乐学校的女子在自己家里教授钢琴和声乐,就让她每天去芝伊皿子学习一小时。娜噢宓身穿铭仙绸和服外加藏青色呢子裙裤,脚上穿一双黑色的袜子和可爱的小半筒靴,完全是一副女学生的模样。她觉得自己的理想终得实现,充满了喜悦,每天勤奋地学习。有时我下班偶然在路上遇到娜噢宓,发现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以往那个在千束町长大的咖啡馆女招待,发型也不再是裂桃式的发髻,而是用缎带扎起的下垂的辫子。

前面我曾说过自己是以一种“饲养小鸟的心情”收养娜噢宓的,自打她来到我家后,脸色日益健康红润起来,气质也有改观,成了一只真正开朗活泼的小鸟,宽敞空旷的画室成了她的大鸟笼。到五月末,明亮的初夏季节到来,花坛里的鲜花也变得妩媚起来。每天傍晚,我从公司下班,她下课后回到家里,印度印花布窗帘漏出的阳光将画室雪白的墙壁照得如同白昼那样明亮。她换上法兰绒的单衣,光脚穿着拖鞋,在地板上咚咚地打着节拍,唱起学来的歌曲,还会跟我蒙起眼睛玩捉迷藏的游戏。那时候,她会在画室里到处转圈奔跑,一会儿跳过桌子,钻到沙发底下,一会儿掀翻椅子,甚至跑上阶梯,在阁楼的走道上像老鼠一样窜来窜去。有一次居然把我当作马匹,骑在我背上,满屋子爬来爬去。“驾、驾,吁——吁!”她让我咬住手巾,把手巾当作缰绳吆喝。

有一次我们俩在疯玩的时候,娜噢宓乐得哈哈大笑,神气活现地在阶梯上奔上跑下,最终一脚踩空,从楼上滚落下来,一下子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喂,你怎么啦?……摔伤哪儿了,让我瞧瞧。”

说着,我过去抱起她,她还在抽泣,撩起袖子给我看。或许是滚落时碰到了钉子之类的东西,右胳膊肘下碰破了皮,渗出一点血来。“什么呀,这么点小伤还哭鼻子!我给你贴上橡皮膏,来。”

我为她贴上药膏,撕开手巾作绷带包扎,这时,娜噢宓的眼中噙满泪水,涕泪俱下,抽噎不止,恰似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不走运的是伤口化了脓,过了五六天还不见好,换药时,她没有一次不哭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是否已爱上了娜噢宓,对了,现在想来,我心里确实爱上了她,不过,本人的初衷还是更倾向于养育她,享受将她打造成一位出色女性的过程,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便可心满意足。这一年夏天,公司给了两周的休假,我照例返乡省亲。娜噢宓则回到浅草的娘家,大森的住处锁门关闭。可回到乡下的两周叫我感到异常单调、寂寞万分,真没想到她不在身边竟然会感到如此的无聊,于是我开始思考,这是否就是爱情的萌芽。随之对母亲随意找了个托词,较预定提早返回了东京。抵达东京时已过了夜晚十点,我唐突地决定从上野站打出租车直奔娜噢宓家。“小娜,我回来了,让汽车在那等着呢,现在立刻去大森吧。”“好呀,马上就走。”

她让我等在门外,不一会儿,拎着一个小包袱跑了出来。那天晚上特别闷热,娜噢宓飘飘然地穿一件淡紫色葡萄花纹的平纹薄纱单衣,用浅粉红色的时髦宽幅缎带扎住头发。那薄纱衣料是前一阵盂兰盆节时我给她买的,在我回乡期间,她在娘家自己找人缝制的。“小娜,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汽车朝热闹的广小路方向驶去,我与她并排而坐,略略地凑近她问道。“每天去看电影。”“那也就没什么寂寞的咯?”“不觉得什么寂寞,不过……”说着,她稍加思忖,“让治,你提早回来了呢。”“在乡下待着无聊,所以比预定时间提早回来了。还是东京好哪!”

说着,我长叹一声,怀着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凝望着车窗外大都会华灯熠熠生辉的夜景。“可是我觉得夏天乡下也不错啊。”“乡下也不能一概而论,我的老家是杂草丛生的农家,附近也没有什么好的风光和名胜古迹,大白天蚊蝇肆虐,热得叫人受不了。”“喔,是那样啊?”“就是嘛。”“我想去洗海水浴。”

娜噢宓冷不防说道,语调就像撒娇的小孩那么可爱。“我这就找时间带你去个凉快的地方,去镰仓呢还是箱根?”“大海要比温泉好……好想去呀。”

光听她天真无邪的声音,和过去并无任何区别,然而,就在这没见面的十天时间里,她的身体一下子长大了,令我不由偷偷地窥视起她薄纱单衣下丰满、圆润的肩膀和乳房来。“这件衣服挺合身的,请谁做的?”过了一会儿,我开口问道。“妈妈给我做的。”“家里人如何评价?没说我布料挑得好吗?”“说了,他们说料子不错,只是花纹太花哨了。”“是你妈说的吗?”“是呀……不过他们什么也不懂。”说着,她的目光凝视着远处,“大家都说我完全变了个人。”“变得怎样了?”“大概是变得洋气了。”“说得对,我看也是。”“是嘛。他们还要我去做日本发髻,我不愿意。”“那你扎的缎带呢?”“这个吗?这是我自己去商店买的,好看吗?”

说着,她扭过头,向我展示扎在她没有光泽的干燥的头发上的淡红色缎带,缎带在风中翩然飘舞。“嗯,很般配。或许要比日本发髻好得多呢!”“是啊。”她仰起狮子鼻尖得意地笑了起来。说起来,翘起鼻子自命不凡地微笑是娜噢宓的坏习惯,但在我的眼中,这反而成了她的灵巧之处。四

娜噢宓老缠着我说:“带我去镰仓吧。”

月初,我决定带她去旅行,小住两三天。“干吗只住两三天呀?要去的话,不住上个把礼拜、十天的,多没劲啊。”

临行前,她抱怨着,现出一脸的不满。可是,我是借口说公司里忙才从乡下回到东京的,一旦败露,在母亲面前恐怕不好交代。我觉得要是如此说明,她反而会觉得脸上无光,所以改口说:“今年你就先玩两三天,明年再找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带你玩个过瘾……怎么样,行吗?”“可是,只有两三天……”“天数是不多,不过,你要游泳,回来后去大森的海滨游也行啊。”“那么脏的海边能游泳吗?”“好啦,别较劲了。听话,好孩子。作为补偿,我帮你买件衣服吧……对了,对了!你不是想要西装吗?帮你做一套吧。”

在“西装”的引诱下,她总算不再坚持。

在镰仓,我们住在长谷的金波楼,这是一家不怎么上档次的海滨旅馆。这事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可笑。我的囊中还揣着上半年的大部分奖金,原本这两三天的小住没有必要厉行节约,再说,这是我们俩第一次一起外出旅行住宿,心中喜滋滋的,为了尽可能给她留下美好的印象,我最初的打算是,不要显得吝啬小气,旅馆应找一流的。然而,到了出发的那一天,我们乘上开往横须贺的二等车厢,顿时感到心虚胆怯。因为在这列开往逗子和镰仓的二等车厢里,有很多太太和小姐,她们的穿着华贵艳丽。混杂在她们之中,虽然我的装束还过得去,可娜噢宓的打扮就实在显得寒碜了。

由于是盛夏,那些太太小姐们也不会装束得臃肿奢华,不过拿娜噢宓与她们一比较,就能知道上流阶层与一般女子之间存在明显的气质上的差距,娜噢宓与当咖啡馆女招待时相比已判若两人,但毕竟出身卑微、缺少教养,无法与她们相提并论。连我都如此感觉,娜噢宓本人的感受一定更加强烈。她一直自以为时髦的那件葡萄花样的平纹细纱料子的单衣,此刻看来是多么的俗气可怜,虽然一些平常的妇人也有只穿一件质朴单衣的,但她们的手指上戴有晶莹光亮的宝石戒指,持有奢华的手提包,显示着她们的荣华富贵。而娜噢宓的手上除了那细腻光滑的肌肤外没有一件可值得夸耀的东西。我至今记得,她十分尴尬地把自己的遮阳伞藏到衣袖后面,虽然那把伞是新买的,但是谁都知道那是只值七八圆的便宜货。

尽管我们幻想着居住三桥的宾馆,或是咬咬牙入住海滨饭店,可走到跟前一看,先是被那些饭店门前庄重的装潢气派所压倒,在镰仓长谷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两三趟,最终决定住进当地属二三流的金波楼旅馆。

旅馆里住着许多年轻的学生,嘈杂吵闹,不得安宁。我们每天都去海边度日,活泼爱动的娜噢宓看到大海就兴奋异常,早把火车上遭遇的尴尬及颓丧忘得一干二净。“今年夏天,我一定要学会游泳!”

娜噢宓紧拽着我的胳膊,在浅水处“扑腾扑腾”地一阵乱蹬。我用双手托起她的身体,让她趴在水面,或者让她紧紧抓住木桩,我抓住她的脚,教会她蹬腿的方法。有时我还会突然松开手,故意让她喝两口咸涩的海水。游腻了,就再做漂浮冲浪的练习,随意躺在海滩上忘情地戏耍,傍晚时租条小船划向大海的远处——这种时候,娜噢宓总是在泳衣外裹上一条大浴巾,有时坐在船尾,有时头枕船舷仰望蓝天,毫无顾忌地放声演唱自己擅长的那不勒斯船歌《桑塔露琪亚》。

O dolce Napoli,

O soul beato,

……

我痴情地倾听着她那意大利语的高亢的女声,歌声在傍晚平静的海面上回响。我静静地划着桨,“再划得远些,远些!”她想无止境地在海面上驰骋。不知不觉之中,夜幕降临了,耀眼的星星从空中俯视着我们的小舟,四周的天色已暗,娜噢宓裹着发白浴巾的轮廓也变得朦胧起来,然而,她那明快的歌声没有停止,《桑塔露琪亚》反复唱了多遍,接着唱《洛勒莱》《流浪者》和《可爱的孩子》中的一段,歌声伴随着悠悠摇晃的小船在星空下回荡……

或许谁的年轻时代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可是对我而言,当时真是第一次。我是个电器方面的工程师,与文学与艺术基本无缘,连小说也很少阅读,当时能想到的就是曾经读过的夏目漱石的小说《野宿》。的确,里面有“威尼斯正在沉没,正在沉没”这句话。和娜噢宓两人待在摇曳的一叶小舟上,从远处的海面透过暮霭遥望陆地上的灯光,这句话便不可思议地浮现在脑海之中,由此产生了一种催人泪下、如痴如醉的心境,恰似就此会与她一起漂流到无限遥远的陌生世界去一样。像我这种粗俗的男人居然会体味到这等美妙的心情,这三天的镰仓旅行绝没有白过。

不,岂止这些,说实话,这三天之中我还有更加重要的发现。迄今为止,虽然我一直与娜噢宓同住,却不曾见过她的体态,说得露骨一点,即不曾有机会看到她一丝不挂的肉体,可这一次完全看清了。她首次去由比滨海水浴场游泳时,穿上前一晚特地去银座买来的深绿色游泳衣,戴上同色的游泳帽来到我跟前,老实说,我对她匀称的四肢真感到惊喜异常,是的,简直是欣喜若狂。这是由于娜噢宓的身材,与以往我对合体衣物包裹下的她的曲线的想象完全一致之故。

我不禁在心中欢呼:“娜噢宓,娜噢宓哟!我的玛丽·璧克馥。你的体态是多么的匀称,你的手臂是多么的柔韧,你的双腿又是多么的修长,如同男孩一样笔直健美!”由此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电影中所见的健康活泼的泳装女郎的身影。

恐怕没有人愿意把自己老婆的身体细部详述予人,我把日后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娜噢宓的体态堂而皇之地描写出来告知大众,同样也绝非令人愉悦之事。然而,如若对此忽略不谈,那么就难以陈述后事,最终会导致我的记录失去其留存的意义。所以,我必须将娜噢宓十五岁那年八月在镰仓海边的秀美体态在此记录下来。当时的娜噢宓身高只比我矮那么一丁点儿——我虽然体态健壮,身高却只有五尺二寸,算是个小个子。而娜噢宓身材的特点是上身短、腿修长,远远地看去,个子要比实际身高颀长得多,而且短小的胴体呈S形,丰胸柳腰,臀部隆起,充分显露出成熟女子的圆润。那时,我们已看过著名的游泳健将凯拉曼主演的描写美人鱼的影片《水神之女》,于是,我对她说:“小娜,模仿一下凯拉曼的姿势。”

娜噢宓直直地站在海滨沙滩上,双手向上伸向空中,做出“跳水”的姿势,两条腿紧紧并拢,不见一点儿缝隙,腰部至脚踝处形成一个倒置的小三角形。她洋洋得意地问:“让治,怎么样?我的腿很直吧。”说着,她忽而走动、忽而停下,在沙滩上伸直自己修长的双腿,颇为满意地自我欣赏。

娜噢宓身体的另一个特点是颈项到肩头的线条。她的肩……我时常有接触她肩头的机会,每当她换上泳装的时候,总会跑到我的身边说:“让治,帮我扣上。”她要我帮她扣上肩部的纽扣。像娜噢宓这样颈长肩溜的少女一般脱下衣服会显得瘦削,可她却正好相反,肩部意外地显得壮实、丰腴,有着肺活量很大的胸脯。为她扣纽扣时,她深吸一口气,扭动手臂,背部的肌肉犹如滚动的海浪,泳衣紧紧裹住她那小山岗似的隆起的肩膀,犹如即刻就会绽开断裂一般。总之,她的肩头充满了活力,给人以“年轻”与“健美”的感觉。我暗自将她与周边的少女们进行比较,发现再也找不到哪位姑娘像她那样兼具健美的肩胛和优雅的脖子。“小娜,别动!你一动,扣子就扣不上啦。”

我说着,常常用力抓住泳衣的一端,勉强地将她的肩头扣进泳装,仿佛将一件大东西塞进口袋一般。

具有此等身材的娜噢宓爱好运动,活泼而带点儿野性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上,只要是劳动手脚的事她都学得很出色。游泳在镰仓学了三天,后来在大森的海滨每天卖力练习,当年夏天就学会了。除此之外,还学会了划船、驾驶快艇等其他的本领。疯玩一整天,一到傍晚就精疲力竭,喊着“噢,真累坏了”,拿着湿漉漉的泳装回家。“哎哟,我饿极了!”疲乏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有时懒得做晚饭,回家路上顺便到西餐馆,两人竞赛似的饱餐一顿,牛排要了一份又一份,酷爱牛排的娜噢宓竟然一口气可以独吞上三份。

那年夏天的快乐往事,怎么写也写不完,姑且就此打住。最后,还有件事不能遗漏,从那时候起,我养成了让娜噢宓进浴盆洗澡、用橡胶海绵帮她搓洗背脊和手脚的习惯,这源于一开始游过泳的娜噢宓嗜睡,无法去公共澡堂冲洗,所以我只能在厨房用清水为她冲干净海里的咸水。“小娜,这样全身黏糊糊地睡可不行,坐到澡盆里去,我给你洗干净。”

她听从我的吩咐,顺从地让我帮她洗。由此渐渐养成了习惯,到了凉爽的秋季,冲澡依然不停,最终发展到在画室的角落里放置一个西式澡盆,铺上防滑垫,四周围上隔扇屏风,整个冬天也一直坚持洗澡。五

细心的读者通过前面的讲述,可以想象我和娜噢宓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朋友关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诚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俩内心之中滋生出一种互相间的“理解”,不过,一方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而我呢,正如前面所说是一个对女性缺少体验的谨慎正直的“君子”,而且对她的贞操还负有一定的责任,我不会因为一时难得的冲动去超越“理解”的范围。在我的心中,娜噢宓当然还是自己妻子的不二人选,即便还有其他人选,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见异思迁,弃她而去,这一意念越来越坚定。正因为如此,我打一开始起,就不想用玷污或玩弄的手法去占有她。

就这样,我第一次和娜噢宓发生男女关系是第二年的四月二十六日,她十六岁那年的春天——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其实是从那时候起,不,在更早以前,就是为娜噢宓冲澡那时起,我就开始写起了日记,记录下我对她种种感兴趣的事儿。那时候,娜噢宓的身体发育很快,一天天地越来越有女人味。就像诞下婴儿的母亲记录孩子成长过程中“开口笑了”、“开始咿呀学语”时那种心情,我将吸引我注意的生活情景一一写入日记,我至今还会不时翻阅日记,大正某年的

月二

一日——即娜噢宓十五岁那年的秋天的日记里这样写到:“晚上八点为她冲澡。海里游泳时晒黑的肌肤依旧,只有穿着游泳衣的部分是洁白的,曝晒的地方黑黢黢的。我虽然也同样,可娜噢宓的肌肤原本白皙,所以看上去黑白更加分明,赤身裸体时也像穿着泳衣。我调侃说,你的皮肤像斑马,她有趣地笑了起来……”

一个月后的十月十七日的日记里,我这样写:“变黑、蜕皮的皮肤渐渐好转后,反而比以前更加细腻光滑。我帮她洗手臂的时候,娜噢宓一声不吭地凝视着肌肤上往下流淌的肥皂泡。我说:‘真美。’‘是的,真美。’她也说,随后又补充说:‘我是说肥皂泡。’……”

十一

月五日的日记这样记述:“今晚首次使用西式澡盆。娜噢宓还不习惯,哧溜溜地滑向水中坐不稳当,还咯咯地笑起来。我管她叫‘大小囡’,她就叫我‘小爸爸’。”

是的,从此以后,我们也经常使用“大小囡”和“小爸爸”的称呼。娜噢宓想要什么东西而对我撒娇缠磨的时候,总会故意戏称我“小爸爸”。“娜噢宓的成长”——我给日记起了这样的标题,所以理所当然的只记录有关她的情况。不久之后,我又买了照相机,取各种光线和角度为长相越来越像玛丽·璧克馥的娜噢宓拍照,将照片贴在日记中。

提起日记,话题就扯远了。总之,从日记的记述看,我与她建立无法分割的关系是在来到大森后第二年的四月二十六日。原本两人之间就已形成了心照不宣的“理解”,因此这种关系的建立是极其自然的,谈不上究竟是谁诱惑了谁。我俩几乎什么也没说,一切都在默契之中完成。完事之后,她贴在我耳边说:“让治,你可千万别抛弃我。”“怎么会呢——你放心吧,我绝不会舍弃你的,小娜是了解我的心意的……”“是啊,我当然了解,可……”“那你是什么时候了解的?”“这个嘛,是什么时候呢……”“我提出要接小娜同住来照顾你时,你对我的想法是什么?你没想过我是打算把你培养成优秀的女性,将来与你结婚吗?”“我想到过你的打算,不过……”“那么说,小娜是做好当我夫人的准备来我家的。”

我没等她答复,就用力紧紧地抱住她继续说,“谢谢你,小娜,真心感谢你那么理解我……说实话,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这样符合我的理想。我真是太幸运了!我会疼你一辈子的……只爱你一个……就像世间所有相亲相爱的夫妇一样,绝不亏待你。你要相信我,我将为你而活。你的任何愿望我都会满足,你要更努力地学习,愿你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女人……”“是的,我会拼命学习,做一个使让治满意的女人,一定……”

娜噢宓淌下热泪,不知不觉之中,我也泪流满面。当天晚上,我们聊了整个通宵,畅谈我们的未来。

没过几天,我利用周六下午和周日回老家的时间,向妈妈讲述了与娜噢宓的关系。之所以急着告诉母亲,一方面是娜噢宓有点担心我亲属的想法,这样可让她放心。再者,我也想光明正大地办好婚事。我用上了年纪的人容易接受的理由,如实地谈了我对“结婚”的想法及为什么要娶娜噢宓为妻的缘由。母亲早就了解我的性格,也很信任我,她听后只说了一句:“你有如此打算,当然可以娶她。不过,那孩子生在那样的家庭容易多事,要注意将来别留下麻烦。”

虽说正式的婚礼是两三年之后的事,可我想把她的户籍尽早迁进来,就马上到千束町娜噢宓娘家去商谈。母亲和哥哥原本就不在乎她的事,事情十分顺利地谈妥了。家里人虽然并不关心娜噢宓的婚事,却也并非坏心眼的黑心肠,他们没有提出任何一项钱财方面的欲求。

此后,我们俩的亲密关系迅速发展。世间无人知晓,表面上我俩依然如同朋友,可实际上已成为不必顾忌任何人的合法夫妻了。“我说,小娜呀,”有一次我对她说,“从今以后,我们都要像朋友那样生活哟,直到永远……”“你会一辈子都叫我‘小娜’吗?”“那当然。不过,还是叫你‘夫人’吧。”“不要,我不喜欢……”“要不叫你‘娜噢宓太太’?”“‘太太’可不好,还是叫‘小娜’好,直到我同意你叫‘太太’那一天为止。”“这么说,我只能永远当‘让治先生’咯。”“那当然,还有别的叫法吗?”娜噢宓仰卧在沙发上,不停地把玩、亲吻手上的蔷薇花,她冷不防地叫道:“是吧,让治先生!”她放下蔷薇,张开双手,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我可爱的小娜,”我被她用力抱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衣袖遮盖住我的脸,我继续说,“我可爱的小娜!我不仅爱你,老实说我还崇拜你,你是我的宝贝,是我亲自发掘和打磨的钻石。为了把你打造成绝代佳人,什么东西都舍得为你买,我每月的工资都可以送给你。”“行啦,不必那样。我只想更好地学习英语和音乐。”“好哇,努力学吧,努力!我马上会给你买一架钢琴,你就会成为在洋人面前毫不逊色的淑女,你一定能行!”

我经常使用“在洋人面前”、“像洋人那样”之类的话语,她听了当然也满心欢喜,会在镜子跟前做出各式的表情,问道:“怎么样?我这样的表情像不像洋人?”

看电影时她很注意女演员们的动作,玛丽·璧克馥的笑容、皮纳·梅尼凯丽的眼神、格拉汀·法拉头发的梳扎法,最后居然走火入魔,解开自己的头发,模仿着梳起各种各样的发型。她观察力极强,擅长在刹那之间准确捕捉女演员的习惯和感觉。“太棒了,连演员都学不到这程度。你的长相太像洋人了。”“是吗?究竟哪儿相像?”“鼻子和牙齿。”“啊,是这口牙齿吗?”

说着,她“咦——”地咧开嘴,对着镜子欣赏起自己的牙齿。的确,她的牙齿排列整齐均匀,光洁漂亮。“你不同于一般的日本人,穿和服并不好看,还是穿西服好。即便穿和服,也该穿那种与众不同的式样。”“该穿什么款式的?”“往后女性会越来越活跃,过去那种拘谨严肃的传统服装已不再合适了。”“我穿窄袖和服束宽幅兵儿带,行吗?”“应该不错的。其实穿什么都行,只要尽量显出新奇的风格来,既不是日式的,也不是中式或西式的,而是那种独特的装束……”“要是有那种服装,你能帮我做一套吗?”“那还用说,我要帮小娜定做各种款式的服装,让你每天换一套。未必要那种特等、上等绉绸那么高档的料子,薄花呢或平纹粗绸就足够了,关键是式样要新颖。”

如此交谈的结果,导致我们经常结伴去绸缎店、百货商场物色布料,那一阵子,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去三越及白木屋的商店,一般的妇女用品我们根本看不上,可令人满意的花纹料子又不易找到,平常的绸缎店均不行,于是跑到印花洋布店、毛毯店、衬衫西服布料店去寻找,还特地跑到横滨中华街和华人居住区的面向外国人的布料店去,转悠上一整天,直走得精疲力竭,两条腿就像研钵杵那样发直僵硬。在行走时也不放松,时时留意洋人们的打扮、装束以及处处可见的橱窗装饰,一看到新奇之物,娜噢宓就叫嚷起来:“啊,那块料子怎么样?”她立刻跑进店里,让店员从橱窗里取出衣料,提起至下颌以下或裹上身子比照观看。就这样,即便光看不买,我们也觉得兴致盎然、愉悦有趣。

近来,一般的日本妇女中间开始渐渐流行起用蝉翼纱、乔其纱、薄棉绸等面料做单衣,说起来,最早开始引领这一潮流的恐怕还是我们。奇妙的是,这类面料相当符合娜噢宓的气质,并不是做成传统刻板的衣物,而是做成窄筒袖服,或者是睡衣形式的衣物,抑或是夜间室内的薄长袍,再就是将布料直接裹在身上,用别针固定。娜噢宓穿着这样的衣物在家中来回走动,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摆出各种姿势来让我拍照。穿上雪白的、玫瑰色的、淡紫色的、蝉翼一般通透轻纱衣装的娜噢宓宛如一朵灿烂美丽的鲜花。“你这样试试”、“你那样试试”,我时而将她抱起、放倒,时而让她坐下,让她行走,会乐此不疲地欣赏几个小时。

如此一来,她的衣服一年就会增加好几套,她无法将衣物都收进自己的房间,于是随手到处乱挂或揉作一团放置。要是买一个衣橱就好了,可我觉得有那笔钱的话还不如多买些衣裳,再说,这完全是我们的兴趣,没必要精心保存。数量固然不少,却尽是些便宜货,反正坏了就买。随便放在显眼之处,以便随意更换,还可以为房间增色。画室恰似剧场的更衣室,椅子上、沙发上、地板的角落里,更有甚者在楼梯的半道、阁楼过道的扶手栏杆上,到处胡乱搭挂着衣物。而且几乎都未好好清洗,加之她喜欢贴身穿着,哪件衣服上都沾有污垢。

衣裳虽多,却大都为奇装异服,能穿着出客的最多一半。其中娜噢宓外出时特别喜欢的是一套有缎子夹衣的和服外套,说是缎子的,其实是棉丝混合的面料,和服与外褂都是红褐的素色,草屐的屐带、外挂的纽扣也是同色,其他的诸如衬领、腰带、带扣、内衣衬里、袖口、反窝边等一律使用天蓝色。腰带也是棉丝缎子做的,中间薄的窄幅腰带,可以紧束后突出胸部。她提出衬领布要有类似贡缎的料子,我就买来丝带给她扎上。一般娜噢宓是在晚上看戏的时候穿上这套衣裳,当她金光闪亮炫目地出现在有乐剧场和帝国剧场的走廊上时,几乎人人都会回头张望。“那女人是谁呀?”“是演员吗?”“是混血儿吧?”

每当听到这些窃窃私语时,我和她都得意非凡,故意在那儿一再徘徊。

这样的服装居然会引起人们诧异的目光,更何况那些更加奇特怪异的衣物呢。娜噢宓再怎么标新立异,也不会穿着它们出门。这些衣裳充其量是放置家中的容器,是将她装入这些容器来加以欣赏的,就和将一枝美丽的鲜花轮流插向不同的花瓶中欣赏时的心情一样。对我而言,娜噢宓既是妻子,也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人偶和装饰品,所以不足以大惊小怪。她在家中几乎不穿正儿八经的衣物,从美国电影的女扮男装的服饰中受到启发而制作的三件套黑丝绒西装是花钱最多的、最奢侈的室内服。她穿上这套西装,盘起头发,戴顶鸭舌帽,真有种猫咪一般娇媚风骚的感觉。夏季自不消说,就是冬季,屋内生起火炉暖洋洋的,她时常会光穿一件宽松的睡袍或泳衣。提起鞋子,就她穿的拖鞋来说,就数不胜数,其中有多双中国的绣鞋,而且她几乎不穿袜子,总是光脚穿鞋。六

当时,我一方面那么讨好娜噢宓,让她随心所欲地做喜欢做的事;另一方面又从未放弃让她接受教育,培养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优秀女性的初衷。然而仔细玩味这“优秀”、“了不起”的含义,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以我个人极其单纯的模糊的思考来说,无非是“不论到哪儿都不会丢脸的现代时髦女性”。自己果真能既使娜噢宓变得“卓越”,又能对她“像人偶那样珍爱”,这两者能做到并行不悖吗?如今想来多少有点儿荒唐,而当时自己沉溺于爱情之中,居然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小娜呀,玩归玩,学习还得好好学,你有出息了,我还会给你买更多的东西。”这话成了我的口头禅。“嗯,我会好好学的,我一定会有出息的!”

被我提醒后,她肯定这样回答。每天晚饭后,我用三十分钟时间帮她练习英语会话和阅读,但这种时候,她总是身穿天鹅绒衣服或室内睡袍,倚在椅子上用脚趾尖把拖鞋当作玩具玩耍。尽管我讲得口干舌燥,最终她还是置身在半玩乐半学习的状态之间。“小娜,你这是成何体统!学习的时候要坐正。”

我一说,娜噢宓就耸了耸肩,用小学生撒娇的声调说:“老师,对不起。”有时会说:“河合导师,请原谅我吧。”

满以为她可能偷偷地在察看我的脸色,可是有时她会稍稍点戳一下我的脸颊,于是,“河合先生”也就失去了严格要求如此可爱学生的勇气,最终我的呵责换回了一场没有分寸的恶作剧。

娜噢宓的音乐学得如何我无从知晓,英语从十五岁起已学了两年,且由哈里逊小姐执教,理应学得不错。阅读从一册开始已学到二册过半,会话教科书用的是《English Echo》,语法书用的是神田乃武编写的《Intermediate Grammar》,相当于初中三年级的水准。不过我觉得,再怎么高看,娜噢宓的英语水平大概还不及初二的学生。对此我颇难接受,想想情况恐怕还不至于这么糟,于是去拜访哈里逊小姐。“哪里,不是这样的。这孩子很聪明,学得很好。”这位胖胖的和蔼的老姑娘微笑着对我说。“这孩子的确聪明,但我觉得她的英语并没有学好。阅读还行,可英日翻译和语法解释么……”“不,这是您的不对,您的想法有问题。”老姑娘依然和颜悦色地打断我的话说,“日本人全都先考虑语法和翻译,其实这是最不好的方法。学英语的时候,脑袋里决不要先想语法,先考虑翻译,一遍又一遍地朗读英语原文,此乃最佳学习方法。娜噢宓的发音很漂亮,朗读也不错,一定很快会提高的。”

诚然,老姑娘的话也言之有理。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要娜噢宓系统地掌握语法规则,她已经学了两年英语,教科书学到了第三册,至少应该了解过去分词的使用方法、被动语型的构成、假定型应用法则这类文法,让她把日语翻成英语时,完全翻不成形,连中学的劣等生都及不上。朗读得再流利,毕竟未必能养成她英语的实际能力。我搞不清这两年间老师到底教了些什么,她又究竟学了点什么。然而,老姑娘对我抱怨、不平的脸色全不在意,相当放心、大气地一边点头一边重复道:“那孩子是很聪明的。”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象,洋人老师对日本人学生有一种偏爱,所谓的偏爱——若说得不确切,是否可以称为先入为主呢?也就是说,他们一看到长相有洋人气息的、时髦可爱的少男少女,就会不由分说地觉得那孩子聪明。那位老姑娘尤其如此,之所以不停地夸赞娜噢宓,源于其早已认定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更何况娜噢宓天生伶牙俐齿,有一定的声乐素养,被哈里逊小姐表扬为发音准确流畅,一听到她发声,就断定她英语说得漂亮、优美,而我们这些人则是望尘莫及的。恐怕这是老姑娘被娜噢宓的声音所迷惑,才如此欣赏她的。令人惊讶的是,在哈里逊小姐的房间里,我看到化妆台的镜子周边居然装饰着许多娜噢宓的照片,她对娜噢宓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我对老姑娘的见解和教授法颇为不满,但是一个洋人如此看得起娜噢宓,夸她聪明伶俐,这又恰中我的下怀,宛如自己受到赞扬一般喜不自禁。不仅如此,本来我——不,不仅仅是我,日本人谁都差不多——在洋人面前大多畏畏缩缩,缺少明确表达自己意愿的勇气。老姑娘用声调奇妙的日语,堂而皇之地固执己见,结果反而导致我该说的话无法说出口来。我想,既然对方一味坚持,自己不如在家里帮娜噢宓补课提高为好。主意一定,我便表示:“对了,您言之有理,我明白了,这就放心了。”

我的脸上浮现出暧昧、尴尬又逢迎的笑容,就这样不得要领地沮丧而归。“让治呀,哈里逊怎么说来着?”

当天晚上,娜噢宓问我,她的语调中充满着自恃老姑娘的宠爱的口气,傲慢又轻狂。“说你学得好,不过洋人并不了解日本学生的心理。光是发音好,能够流利地朗读就说好,那就大错特错了!你的记性的确不错,所以会死记硬背,可让你一做翻译,就一句也翻不出来,这不等同于鹦鹉学舌吗?再怎么学也没长进!”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进行像样的指责,娜噢宓自以为有老姑娘哈里逊撑腰,得意洋洋地耸动鼻翼,像是在说“你该明白了吧”。不光是她的神情惹恼了我,更重要的是我开始担忧她这一德性能被打造成“优秀的女性”吗?哪怕英语学得如何另当别论,若是她无法理解语法的规则,那么她的头脑实在是前景堪忧!男孩子在中学学习几何与代数是为了什么?不一定是为了实用的目的,而是为了训练头脑缜密的思考能力。现在的女孩子当然不一定要具备很强的剖析能力,可从今往后的女性就不同了,更何况还想成为“不亚于洋人的”“优秀的”女性,没有组织才能、没有分析能力是不靠谱的。

我多少有点儿意气用事,以往只有半小时的复习,这以后延长到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每天都要教她日文英译和语法,而且学习过程中决不允许玩耍,还不留情面地加以训斥。娜噢宓最缺少理解能力,我就故意为难她,不明说细节,而是稍稍给点提示,引导她开发独立的创造力。比方说,学习语法被动式时,马上出一道应用题:“你把它译成英语。”我对她说,“只要明白刚才读过地方的意思,就该译得出来。”

在她交出答案之前,我一言不发地耐心等待,她做错了,我决不明说错在哪儿,只是一次次地退回让她重做。“怎么搞的,你呀。这一点东西都不能理解,好好看看语法后再做!”她还是做不出来时,我最终会过分投入地大声数落起来:“小娜呀,这么容易的题都做不出来,你今年到底多大啦?同一个错处一遍遍地纠正,还不明白,你的脑子放到哪去了?哈里逊老说你聪明,我看你一点儿也不聪明,这点东西也做不出来,去上学也是个劣等生!”

娜噢宓气呼呼地绷着脸,最后往往会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平时我俩是那么亲密的一对,她笑我也笑,从未有过争吵,恐怕世上再也没有如此和睦的恋人了——可是一到学习英语的时间,双方都会感到沉重郁闷,身边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氛围。我没有一天不发脾气,她也天天板着那张脸,刚才还在欢乐嬉闹,突然间双方变得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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