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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1 22: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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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蒙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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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精选集:青狐

王蒙精选集:青狐试读:

序言

到了二十一世纪开始的年代,人们仍然时时想起第一次与青狐见面的情形。那是个穿棉袄、戴套袖、大毛窝的拉锁没有拉紧的贫苦谦逊的中年女人,她的蜡黄的脸上泛着一层光泽。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她长得太有意思了。

她的脸孔的正面观感是一个六角形,额骨、颧骨、颌骨各成顶点。两个颧骨又高又宽,颌骨也比一般人突出。眉毛像两片树叶,不是柳叶,而是竹叶。靠近鼻梁的双眉像是一个极锐的锐角三角形底边,眉毛的顶点在额角两端,细长有力,像是用毛笔描画出来的,也可以说是两把牛耳尖刀,刀柄在靠近鼻梁处,刀尖指向额角。

她的丹凤眼高高吊起,比京剧坤角儿的眼睛吊得还高。两眼细长,离得很远,两个外眼角远远向太阳穴伸延,你不由感觉到,她的聪明是无限的。她的两目甚至不像是在一个平面上向前看视,而是略分在左侧和右侧,左眼看前看左,右眼看前看右。这样的眼睛更像是某种兽类的眼,比如马,比如鹿,当然也比如狼和狐狸。她偶然也会大睁眼睛,于是整个一张脸流光明丽,令人晕眩。没有多长时间,她的眼睛又眯上了,于是古井无波,枯树无花。

她的鼻梁也比一般人长,给人一种舒展端庄之感。只是她的鼻头太像蒜头,令人不免为之扼腕。她的嘴巴看着也不小,一笑便咧到了两侧,一半在左下巴,一半在右下巴。上嘴唇如两座小丘,下嘴唇如一叶扁舟。她的嘴也更像是一头美丽的兽。

她的五官都很有特色,她的脸型却令人不敢恭维。然而只要她稍稍低下一点头,鼻子的蒜头形便完全看不到了,整个鼻梁与鼻头连在一起,宛如一枚箭镞,别有一种英武和挺拔。再低一点头,颧骨也看不见了,全脸好像一把刚刚打开的折扇,棱角没有了,留下的是欧罗巴式的古典。而从侧面看,她的面孔令人惊艳,她的额头稍稍凸起,她的下巴又长又尖,如一把美丽的铲子。她的眼窝很深,连带着使脸面的中部变作盆地,整个脸侧看如初七或者二十三的略亏两个百分点的半个月亮。鼻梁无懈可击,鼻头微微翘起,着实是招人爱怜。

看完她的下颌以后,钱文判定她的面孔像一只奇特的狐狸,《封神演义》与《西游记》上的说法叫作玉面狐狸。这里有一种明晃晃的天才,有一种炫目刺心的个性,有一种装不下的生命力,有一种怎么看也看不尽的叫作移步换景的变幻。初看也许你不觉得她长得特别美,但是越看越爱看,叫作耐看。这样的面孔后面流露着野性、悲苦、贪婪和按也按不下去、捂也捂不住的锋芒。古今中外,这样的面貌无与伦比,你看过她一眼晚上入睡以后就会做梦,你看过她一眼就想看第二眼,而且一直看了几分钟了,你还说不清楚闹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样的相貌,然而你再也忘不了。这里根本不牵涉美丽或者不够美丽的评说。你可能认为她长得十分有魅惑力,也可能认为她长得够丑够“葛”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她的异貌不接受庸俗男子的品头论足,然而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见到她而不感受冲击,没有一个男人看到她以后不企图把她的形象牢牢记住,却又怎么也记不下来,于是辗转思慕无已。

而这样的不凡女子经过了大时代的栽培,已经和你我一样平稳、朴素、勤俭、胆怯,已经和光同尘,与泥土菜根融为一体。请看她的套袖,一副洗得发白的竹布色的套袖,显得多么安全:像洗衣店的洗衣工还是餐馆的洗碗工?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女作家是戴着套袖参加文学艺术乃至政治思想的研讨会的。我爱你,劳工中华!

人可以成为另一个人而再不是他或她自己吗?那时候她叫倩姑,后来叫青姑了,青姑不是比倩姑少一个单立人吗,她是不是希望自己变得更朴素更单纯一些呢?那么把姑改成狐呢,这个事就麻烦了。包括开明如钱文者,听到一个女作家名为什么什么“狐”,也是一头冷汗。

本来她可以名为青月的,那样会好得多。她有一种月亮的清辉和寒气,有一种太阴之气的弥漫,所以是玉面狐狸,是红色的火狐,是黑色的大耳狐,也时而成为雪地极地的银狐。相传有心的狐狸夜夜拜月苦修,吸日月主要应该是月之精华,最后才修炼成美丽的天才的有毒的芬芳的女作家女艺术家。这样的女人是精灵尤物、彩蘑罂粟、天仙神女、妖魅冤孽,她们使乏味的人间多了一点神奇,使平凡萎缩丑陋肮脏的男人们在一个短时间内蓬勃起来、燃烧起来、英俊起来,然而美人仍然受到提防和质疑,受到审查和歧视。美的品质远比丑更可疑、更危险,美是狐狸、狼和潘金莲,而龟、蜗牛和武大郎的品质才是善。长期以来,我们的口号是做老黄牛、做革命的傻子,即使是“心灵美”的提法,由于容纳了一个“美”字,开始的时候也受到了老同志的质疑。如此,化成了美女的狐狸会因为难成正果,再变回去,重新成为一只拖着粗重的长尾巴的狐狸。这样,她千百年的苦修付诸东流。苦啊。

莫非这是上帝的意思?上帝说:你们来到了,你们降生了。我让你们来到,我让你们降生,乃是为了让你们尝遍人间的苦。只有这样,你们方能皈依天国,你们方能得到永生。

第一章

卢倩姑相信她的厄运是从长相与头发的颜色开始的。十一岁时,由于身体的变化使她意识到自己与自己讨厌的众多蠢女人并无不同。从那以后,她的头发就愈来愈黄了。妈妈说:“怎么变成了个黄毛丫头?”妈妈回忆她四岁那年出疹子,吃了太多的凉药。“唉,那时候我抱着你,一夜一夜地给你唱歌呀,你从小就拧(读nìng)啊,你只许我唱一个歌呀……”“什么歌?”倩姑问。“春风飘摇来到这小小的园里……苦恼有谁人知?”“不好听。”倩姑说。“死丫头,你不让我唱旁的歌,我唱‘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你又哭又抓人;我唱‘秋香,你的爸爸呢,你的妈妈呢’,好家伙,你在我的怀里尥蹦儿。孩子你别怨我,你五天没有拉屎,我能不给你吃泻火清毒的药吗?得往下‘打’呀!后来又打大发了,你拉稀拉得嘴唇都绿了,这不,头发也不黑了。也不要紧,头发黄,脸型儿也变了,像外国人……”

像外国人?妈妈从哪里获得了这样的灵感,三十年前就提出了外国人的概念。其实她的头发只是有一点褐黑就是了,如果放到现在,根本显不出来。后来到了二十一世纪,走到大街上,有多少打工仔打工妹艺术家和公关小姐把头发干脆染成了金黄色啊,刘德华也染过亚麻色的黄头发。而从前,头发不够黑使倩姑几乎抬不起头来。“小杂毛儿”“小洋人”“洋娃娃”和“黄毛丫头”在班上叫开了。而且她长得高,而且她走路从来是挺着胸,虽然胸部并不丰满,但是敢于惯于挺起来,已经不那么像中国人了。而且,她上大学的时候夏天中午在户外照过一张照片,结果是眼窝深陷,眼圈暗得像是化了浓妆,看着这张照片,她自己也觉得有那么点像外国人了。中国人本来应该是小眼睛,平平的脸庞如——她有一个刻薄的形容词——“柿饼”,非常中国的食品,把一个汁液充盈的柿子压扁,把一个立体的水果晾得干干的平板如饼。

她不能不惊讶于自己的五官配置,她在十一岁时照过一次镜子,吓得差点闭过气去。那不是一个女孩,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只狼崽儿!看她的两侧分开的眼睛和嘴巴!看她的尖尖的下巴和嘴喙!看她的颧骨和生硬的轮廓!这样的十龄女孩,没有丝毫低眉顺眼的贤淑,没有丝毫舒适受用的温柔,没有丝毫源远流长的东方文化的积淀,而有的却是洋人的脱离猿猴不久的兽性兽形。

你让她怎么样活下去!

她申请入团,长期不被批准。她检查自己肮脏错误的思想,最可怕的是她说她喜欢男生,她常常想象与男生单独在一起的情形,想到男生有而女生没有的那话儿。她的坦白交代近于暴露狂。既然我老是入不了团,一定是自己太丑恶了,不是让我“脱裤子割尾巴”吗?那就狠狠地脱吧,脱掉裤子以后,请各位愿意割哪儿就割哪儿吧。

她的发狂暴露使团支部的委员们面红耳赤,羞恼愤慨:“太堕落了,太腐朽了!”组织委员说:“同学们反映你压根儿就让人看着别扭。”天!

……然后是政治运动里她的可疑处境,她甚至检查过自己的思想:爱读巴尔扎克、契诃夫却不爱读《水浒传》与山药蛋派,爱吃冰激凌不爱吃老豆腐,爱闻香水不爱闻庄稼最需要的大粪,爱听表扬不爱听批评,爱穿高跟半高跟皮鞋不爱穿大毛窝,爱喝咖啡不爱喝酸豆汁。最后一遍检查她是声泪俱下地做的,果然,她引起了众怒。一个女同志逼着她给讲一讲什么叫咖啡,她说咖啡不就是烟袋油子吗?不就是土烟膏子吗?不就是染衣服用的吗?你卢倩姑的头发都改成咖啡色的了,你想唬谁呀你?你是中国人吗?喝那个还不如喝屎汤子呢你!你还仰着脖子呢你,你还伸着脖子呢你,你还挑着眉毛呢你,你还臭美呢你!像你这样的要是苏修美帝打进来你靠得住吗你?

于是她拱起肩缩起脖低下眉顺下眼俯下头来。她想象在苏修美帝突破我军防线的前夕,首先是她被处决。到了那个时候谁管得了谁?到了“文革”开始的时候她当真有点水蛇腰和小罗锅了,她改造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到了“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一名因为姓洪而洪与红谐音因而气度不凡的工宣队员一次又一次地找她谈话,要她交代与外国的关系,而且说即使是里通外国的问题,只要态度好,仍然可以按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处理。

一天晚上洪师傅与她谈话,三谈两说,洪师傅抱住了她的身体,而且伸出嘴巴向她脸上乱蹭。她突然产生了灵感和勇气,啪!给了洪师傅一个耳光,打完耳光她吓得要死,回头一看,师傅已经跪在了她的面前……

然而群众反映仍然对她十分不利,那个对咖啡深恶痛绝的女同志说:“怎么洪师傅不找别人呀?怎么这事不出在我身上呀?还是卢倩姑自身有问题!听见了吗,同志们,我说是她本身有问题!”她恨不得直接对着卢倩姑的耳朵喊叫。

卢倩姑终于忍不住了,她喊道:“就你那个猪八戒样子,你不觉得给无产阶级丢人吗?你要当无产阶级,配吗?你看看人家李铁梅、吴清华、江水英、方海珍和阿庆嫂吧,那才是无产阶级的光辉形象呢!”

她的话使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她受到了鼓励,她一不做二不休,大叫道:“去她的吧,谁怕谁呀?我才是无产阶级呢!到现在我连手表都没有,我当过童工,我的亲爸爸是长征老同志,我的后爸爸是铁路上扳道岔儿的,和李玉和一个工种。我上哪儿是资产阶级去?我舅舅又没有当过日伪警察,我上哪儿有问题去?我没入党没入团那是因为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怎么着,你?”

她说她的舅舅不是日伪警察,是因为对方的舅舅似乎有这一类的问题,她也学会了政治讹诈,她喝道:“都是毛主席教育出来的,谁怕谁?”

她有这么股疯劲。平时,她多半都是诚惶诚恐、低眉顺眼、装傻充愣的一副小媳妇样子,偶尔发作一回,就会突然成了泼妇成了二百五成了恶婆婆。她矫情起来也是一套套的马列主义一套套的造反有理一顶顶的政治帽子,哪怕事后吓得尿湿了裤衩。(她确实吓死了,因为她居然一激动编了一套瞎话:说自己的狗屁继父扳过道岔!)

对于自己的偶尔发作,她有一套理论:“实在不行就闹他一通,省得我憋在心里长癌。闹一通,我发泄出来了,我不憋得慌了,他(她)傻在那儿啦,让他(她)长癌吧!”

这样那样就到了一九七七年,她用差不多半年时间写了一篇小说。她写一个离大陆十分遥远的海岛渔村,一个哲学家受到坏人的迫害“下放”到这里,哲学家在艰难的情况下为渔民做了许多好事,后来有一点爱情的插曲,有波折,最后在一次台风期间他失踪了。

她写这篇东西和她学生时代的一次恋爱经历有关。一九五五年,她一进高中就爱上了一个自称一定要学哲学的学生。他们在新生联欢中就相识了,他们翩翩起舞,跳了三支曲子,一支是《彩云追月》,一支是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一支是《快乐的寡妇》。那时候高中生可以随便跳舞,搞点恋爱也不像后来那样犯忌。一九五五年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虽然已经开始抓胡风了。那时候很自由,不像后来管得那样严。可惜一九五七年一搞“反右”,未来的哲学家被揪了出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哲学家跳楼自杀了。倩姑恨他:一个男生怎么这样娇嫩,这样的人不该生活在咱们这方。

这是她生平受到的第二次严重打击。第一次打击与她的继父有关,长大后在初中三年级发作过一次癔症以后,她再也不敢不肯不愿想它。后来继父一直卧床不起,卧着床还审问妈妈倩姑这个野种到底是谁的种子。是的,在这一次癔症以后,她的头发进一步黄了,她的眼睛进一步吊起来了,她的嘴喙进一步像狐狸了,对这一切她自己也起疑。

海岛渔村她只去过一次。非常奇怪,在“文革”已经搞了七年,卢倩姑已经再也不读小说不做梦不听音乐以后,一张口就是妈的皮操狗日的扯鸡巴蛋至少是王八蛋丫挺的浑球儿毙了你以后,领导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她对文学的爱好和特长,竟然让她去海岛“深入生活”,目的是写几首歌词,好排练了参加业余文艺会演。她去了,在海岛受了不少罪,可是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海岛的生活格外迷人。而且她悟到,虽然她为自己的怪模怪样而自惭形秽,其实她的模样非常吸引男性。

她没有写出任何鼓舞批林批孔的歌词,却悄悄地写了小说。她写小说的最初经验像是唱一首歌,她着迷般地一股脑儿写进去那么多美好的言辞:人生、幸福、爱情、记住、天空、大地、草地、鲜花、想你、奔跑、快乐、忧伤、旋转、飘荡……这些她爱它们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的词儿,她都写到小说里了。她最喜爱的是“缤纷”和“飞扬”,写到这两个词她就仿佛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彩色气球在面前升起,又好像是一群鸽子带着响哨在空中飞过,又好像是夕阳的金晖照耀在了秋天的布满五颜六色的树叶的林间。写到这些可爱的词儿,连她的钢笔行书字也写得特别好,潇洒挺拔,刚柔相济。她没完没了地写了海、波浪、潮汐、泡沫、日出、月落、渔船、海鸟和岩石。她反复比较,觉得自己写得其实比海明威好。她又反复考虑,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青姑,给小说起了一个题目叫《遥远》。

她的小说稿连续两次被退回来了。她变得更苍老、更萎缩、更凄凉也更丑陋了。她三十九岁,她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她连眼泪也没有了。谁都不知道她写小说的事,她是直接把稿子送到编辑部,送到一脸文学的深度近视的老男编辑手里的。送去以后,她就隔三岔五地去催问结果,这使她从编辑部同人的脸孔上看到了轻蔑与厌恶。老编辑一见着她先皱眉,干脆教训她说:“你不能妨碍我们的工作呀,我们这里一天收到一麻袋稿子,我们不可能立马儿看完,你不要来得这么勤嘛。”“我有一个要求,你们看完我的稿子,不论什么意见,请你们把稿子留在编辑部,我自己来取,不必给我寄信,不必花邮票钱。”她壮怀激烈地说,脸红得超过了“偷汉子”被抓住。

我他妈的皮,她想。我操你妈,她又想。经过了那么多年锻炼、学习、改造,她才不怕遭人讨厌呢。你讨厌我,我还讨厌你呢!

一脸文学苦相的老编辑冷淡地对她说:“你的稿子不真实,倾向也不怎么好,我们不准备用。”多一句解释都没有。她想满不在乎地骂一句,做出来的却是一副奴颜婢膝、十足马屁精的神情。她含着泪向老编辑道了谢,走了。

然后她找到了第二家大型文学刊物,这一家刊物不像头一家那样老牌正宗,刚创办半年,然而赶上了新浪潮,显得思想解放先锋前沿。她也是自己找着去的,把稿子送到了一位气喘吁吁的大姐手里。大姐要了她的公用传呼电话,然后两个月过去了,没有音信。

王八蛋!她收到了退稿信。幸好,退稿信直接落到了她的手里。如果是落在同事手里,她的脸皮还往哪里搁!

她退而把稿子给了一家刚刚复刊的小刊物。她的稿子很快登出来了,小说标题改成了《阿珍》,反应极佳。作协的一位领导著文说她的作品的发表像是吹起了一股清新的风。一位老诗人说“对于这样才华洋溢的作品我们已经久违了”。被称为思想家的重型理论家杨巨艇在一篇记者访谈中称她的作品向社会提出了十二个重大问题。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则对记者说她读了青姑的作品激动得哭了。同时倩姑接到了上百封读者来信,其中有她极佩服的思想家杨巨艇的和电影导演蓝英的。她哭了几夜,她想起了三十多年来她受的苦,她的一档子接一档子的背运,她是天生的丧门星、白虎星、扫帚星。如今她一鸣惊人。

有趣的是,退了她的稿子的一号大刊与二号大刊也纷纷给她挂传呼电话,给她发贺年卡,给她发约稿信,不是一般的铅印约稿信,而是手写的热情洋溢的信,那样热情的信连她恋爱时也没有从男友那里得到过。她觉得腾云驾雾一般。她没事就找出这些信看。想不到我卢倩姑也有今天,她肚子里脏话连篇,自我庆幸。

兴奋中到了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初,寒风已经扫尽了这个城市的落叶,暖气还不开,她穿上小棉袄,冻得牙花和腮帮子疼。她的继父卧床已经十四年,除了骂人的时候清醒,其他时间昏睡。实际上已经与她分居多年的她的所谓丈夫小牛出差去东北了。其实他去哪儿与她无关。她和母亲在暮色苍茫中包饺子,她们在听收音机里播送的郭兰英歌唱陕北革命根据地的“信天游”:“一道道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咱们中央噢红军到陕北……”连这样革命革得回肠揪肺的歌曲也已经十几年不让唱了。妈妈问:“你又写新的了吗?”她点点头,现在她的写作已经成为家里的中心话题。

她走进卫生间小解,每小便一次她也不平一回。如果她是男人,“他”可以大模大样地往那儿一站,掏出来就尿。现在呢,麻烦多了。然而,更不平处在于,除了不能站着小解以外,现在的她,与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她听到了母亲的狂叫声,听到这声音她还以为母亲被狗咬了或者遭到了暴力袭击。她连裤子都顾不得提,尿到半截就往外跑。“怎么了?”她连忙问。尿已经把内裤连同罩裤湿了一片。

母亲大口喘着气,好像犯了心肌梗死,她手提着新买的半导体收音机,调整着旋钮,一个温厚的男低音出现了,正在朗诵青姑的小说《阿珍》。

青姑立时屏住了气,系裤子的动作停止了,她提着裤子,听到了一串串珠玉一样的语言,听到了沉稳雅致的声音:

海浪翻滚着推向远方,日光在波峰上跳舞,一次又一次的深情,一次又一次的遗憾,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希望向遥远的天边伸延,终于,减弱了,暗淡了,平静了。于是大海无声无息,于是大海在衰弱地低语……

这是她的文字吗?

波涛仍然翻滚,即使在梦里也掀起了一次又一次巨浪……

这是梦吗?广播员浑厚的声音过去梦里也没有听过。但是念巨浪的“巨”的时候,广播员没有强调圆唇母音,听起来好像“意浪”,该死!

梦里,人们仍然感觉到他的灵魂,海的灵魂,不安而且痛苦,激动而又怀疑,永远的波涛,永远的疑惑,永远的辽阔,永远的试探,永远的涨潮与退潮……

这几句读得太动人了。不,这不可能是她的文字,她已经麻木不仁,她已经粗话连篇,她习惯的语词是“购货本”“坚决拥护”“有处理(减价)的(商品)吗”和“狗急了还跳墙呢”一类,如果不是“他妈的”直到“操你妈”的话。她常说的感叹语是:“哎哟,我的腿肚子(腰眼儿、脚后跟儿、麻筋儿)!”她最喜欢用的形容词是“疼”“酸麻”“糊涂”“瞎么觑眼”和“五迷三道”……她早已经忘记了海、云、梦、太阳和灵魂,她早已不会说悲哀、痛苦、希望和辽阔,连“疑惑”是什么意思她也疑惑了。疑惑不就是嘀咕吗?干吗不说嘀咕偏说疑惑呢?还有“黑夜过去是白天”“冬去春来,柳条发芽”……也已经不是她的语言了。收音机里被一个浑厚的嗓音朗诵着的所有这些词语都使她觉得陌生。不,这不是她写的,而是另一个天使,用着天国里的语言、天国里的心,暂时地、偶然地、莫名其妙地选中了她或碰上了她,假她的手,写出了绝对与她的思想感情无关的文字。

那个青姑写得多好,我这个倩姑的生活是多么丑恶。

直到朗诵完了,娘儿俩仍然紧屏住气,谁也不愿意说一句什么话使自己也使别人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妈妈!”倩姑终于叫道,“你怎么知道收音机里有?”“我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一定是窗户,我们的窗户传来了你的作品:‘我缓缓地转过身去……’不知道是谁家在收广播,我赶紧拧开了话匣子……”母亲说。

在倩姑怀疑的目光前,母亲背诵了倩姑的小说,有些段落,母亲已经完全背下来了。母亲的声音苍老了也沙哑了,背诵使母亲干咳起来,母亲的声音比广播员的声音更撕人心魄。

倩姑抱住了母亲,娘啊,相依为命的娘啊。“儿死后,把儿埋在大路上……”一叫娘她就想起了《洪湖赤卫队》,想起了女游击队长韩英准备就义时对“娘”的大段抒情唱段。她已经不可能想别的了。她倩姑命硬、命苦、命孤,她没有——实际上她们娘儿俩都没有而名义上都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朋友,没有感情的依托与灵魂的依靠。然而她有娘,娘有她,娘就是她的,她就是娘的丈夫、情人、孩子、朋友、所有。

看来,母亲在倩姑寄出稿件以前就通读了她的手稿。她没有与倩姑打招呼就掌握了倩姑的一切,包括秘密,包括灵感。这又使倩姑觉得别扭。

这是没有办法的,多年来,娘儿俩就是这样的“忘年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而且,如果不是母亲早已对她的处女作烂熟于胸,她怎么发现得了电台的广播?她不发现,倩姑怎么可能听到广播?想到可能与自己的处女作的广播失之交臂,倩姑觉得没有勇气再想下去。

继父醒了,可能是被她们的动静吵醒的,他不甘寂寞地嘟囔起来,母亲认为他是在骂人。在差不多失去了一切意识和运动能力以后,他还有少许骂人的能力顽强地保存着。过去遇到这种情况,母亲会赶紧过去劝慰,而今天,在被青姑的小说熏陶以后,她们都涨了行市,母亲只是砰地摔响了关紧了继父的卧室也是她自己的卧室的房门,她宁愿不承认他的存在。

而且,那个神奇的青姑的小说里写了爱情,伟大的、令倩姑倒了半辈子霉的爱情。哲学家在海岛上与当地的一个小学老师相识。美丽的小学老师名叫阿珍,她唱歌给哲学家听,煮米粥熬小鱼给哲学家吃,而且常常听哲学家讨论生命、良心、爱和宇宙。青姑写道:

……她听不懂那些深奥的名词,但是她用心感觉着它们,她用微笑补充着解释着它们,她用温柔的目光捕捉着它们,她用莫名的快乐完美着它们。于是哲学家也为自己的想法而欢乐了,为思想找到生命找到活力了,为概念而燃烧而热烈了,为所经历的难以置信的种种试练而感到骄傲了。

女儿与母亲背诵这一段的时候有点打磕巴儿。然而这样高雅深奥的句子并没有继续多久,因为哲学家的身份是不允许恋爱的,而阿珍的青春也是禁止爱情的。那时爱情意味着资产阶级、异己、腐化、不革命直到反革命。哲学家与阿珍的爱情被告密者发现了。告密者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名叫红霞,她本来是话剧演员,由于与胡风分子有染被下放到这里,她有双料的麻烦,既算胡风分子又算腐化分子。她一心想表现得好一些以早日回到人民队伍文艺队伍,主要是回到家里看顾她四岁的女儿。有一个未证实的舆论,说她女儿长得不像她的丈夫,倒像某个更加倒霉的剧作家——胡风分子。甚至可以说告密者红霞长得很漂亮,她丰满而且高大,目光流动,脸色红扑扑,一股热力四下散放。有一次哲学家与红霞握手,握完了手哲学家的手像烤过火一样的发烫。更重要的,红霞的文化积淀与阿珍无法相提并论,她知道莫泊桑,她知道舒伯特,她知道凡·高和高更,她会背诵莎士比亚的戏里边的一段朱丽叶的英语台词。如果单看外形,哲学家弄不清是告密妇人红霞更吸引他还是海岛女教师阿珍更吸引他。而且,红霞也爱唱歌会唱歌,问题是红霞一次连唱几支修正主义的爱情歌给哲学家听,哲学家听得入迷,听得落了泪,他忘情地为这个和他的命运有某些相似之处的女人鼓起掌来。红霞害怕了,她忽然想到也许哲学家会去告她的密,揭发她唱了修正主义的歌。她和他的身份同属于下放的知识分子,她必须和他竞争调回大城市的名额,如果哲学家去告发红霞念念不忘修正主义的爱情歌曲,也许可以立功提前回到城市。同命运的人是不共戴天的,于是她抢在前面,为防止被告密而告了(哲学家与阿珍恋爱的)密。青姑写这一段的时候有一种恶毒的快意,她知道自己发现了人性中最丑恶的那一点。

二十年后,青姑(那时已经叫青狐了)听人们讲广东人吃猴子的故事:一群猴子关在铁笼子里,由顾客前来挑选,顾客指指点点地挑了一只猴子。猴子是聪明的,它完全理解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它,吓得浑身筛糠,往后退缩隐藏。这时,别的猴子就会立即将它扭送到人前,因为它们害怕人们抓不着选中的猴子而以自己顶替。为了保住自己,它们愿意充当吃猴子的人的鹰犬。青狐想,这可怕的猴性兼人性我早就揭示出来了。

这是我写的吗?一个窝囊的、粗俗的、倒血霉的女人,也能写出末日审判一样的庄严无情的句子,再不是窝囊的粗俗的倒血霉的声调,而是天堂的钟鼓、是天使的宣示、是天启的辉煌啦!

这一段刚刚开始,广播朗诵到了时间,宣布感谢收听,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青姑的感觉像是洗了一次澡,从头到脚,温暖的清水、洁体的肥皂、痛快的抚摸漫过她的全身,冲刷所有的污垢,打开每一个毛孔,有一种特别的舒适、特别的芳香、特别的感应从身体上通过。她又像是一架钢琴,朗诵的每一个字像是点抹敲击的手指,于是她响动起来、兴奋起来、轰鸣起来。她脑子里嗡嗡的,身上震麻着,灵魂哭泣着、沉醉着。她好像是一湖清水,朗读的词句如同微风,吹起她美丽的涟漪,她对微风充溢着感激之情。她继续包饺子,她煮饺子,她吃饺子和腌萝卜酱黄瓜小菜。她与母亲不停地谈话。她擦桌子洗碗扫地倒垃圾。她兴致勃勃,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然而她又心不在焉,她的心里不断地响起一架钢琴的和声,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件每一个器官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在震颤、都在发声、都在回应与共鸣。她的心里不断震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一层层的波浪和细碎的灵魂的低语。真好,这是真的,我的时代终于到来了。梦实现了,苦和罪有了报偿:我的小说、我的语言、我的悲愤、我的爱情、我的愚蠢和孤独、我的胡思乱想和信口开河、我的狼一样的面容和狐一样的神情,都成了,都发光了,不再是那个可怜的、沉默的、萎缩的卢倩姑了,而是另一个人,是青光闪闪的姑娘,是月亮一样孤傲地高踞中天、被众人仰望的小说家。她乐得合不上嘴。她出色地胜任愉快地做着所有的家务,同时与母亲交谈着,然而她同时立即忘记着一切,除去她的小说。年华老大,一波三折,在已经绝望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最后最后发表出来的小说,那小说围绕着她贯穿着她激荡着她。

母亲说:“倩姑,我爱看你的小说的后半部分,我知道女人能够被爱情两个字害得有多么苦。”好像母亲这样说了,但即使母亲这样说了青姑也没有在意,她的心花正在开放,她的美酒正在流淌。她微笑着与母亲谈话,她似乎同时在与小说里的人物和小说朗诵者谈话。她毫不在乎母亲对她的小说的解读,如果那是解读的话。

……她学会了游泳。梦里她在波涛滚滚的海面上漂浮前进,她变成了一条大鱼、大船,呜呜、咝咝、飒飒……她叫着,笑着,摇着,起伏着。突然,她沉下去了,漆黑无底,无依无傍。

她被叫醒了。

母亲推醒了她,有人敲门。天色还黑黑的,时间是早晨六点过一分,不应该有人在这么早来敲她们的门的。

她匆匆披上衣服,扣子系错了也顾不得整理。她开开门,吹来的是一阵刺骨的寒风。夜里来寒流了,她想。她看到的是丈夫小牛单位的党委书记老李和另外两个女同志。老李面色很难看,他说:“卢倩姑同志,有事情,是这样,您一定要坚强一些。”

第二章

卢倩姑最不愿意想的就是她的婚姻和爱情,如果说她有过一点所谓爱情的经验的话。

她想写小说是为了她的永远无法实现无法表达的爱情。不论旁人怎么说,她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于自己的爱情故事。红霞与阿珍,哲学家的惶惑与悲哀。所有的读者和论者都以为青姑的小说是为哲学家鸣冤叫屈的,是一篇鸣冤的即“伤痕”作品。这是真的,她开头想把哲学家写成一个背负十字架的圣徒,他的痛苦是千百万个中国的有心人的痛苦,他的忧思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忧思。像她所描写的那样,他的皱纹里包含着太多的沉重,他的笑容里包含着太多的苦涩,他的目光里包含着太多的希望,所以也就包含了太多的失望。她想把阿珍写成一个天使,她的使命是给哲人以坚定和信心,给受难者以安慰和温暖,她的爱情白璧无瑕,她的身体纯洁光亮,她的抚摸能融化冰雪,她的爱就是献身——献身,就是把身体献出来。这有点庸俗也有点无耻,然而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阿珍的创造者,她的真实感受就是如此。卢倩姑见到她佩服的她敬仰的她喜爱的男人身上就会发热,腰腹就会在内中扭来扭去颠来颠去。除了献出自己的身体,她简直不知道用什么别的办法去喜爱那个男人、支持那个男人、温暖那个男人、满足那个男人。她深信,一个女人把身体献出来了,这就是伟大、这就是动人、这就是美丽、这就是壮烈牺牲,而她自己一辈子没有遇见过她当真愿意为之献身的男子。在她换衣裳的时候,在她洗澡的时候,在她解衣入睡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身体——她的修长,她的洁净,她的起伏与伸延、扩张,滋润与光滑——竟是白白地创造出来的。

而红霞是另一种坏女人,倩姑一辈子吃够了坏女人的亏,她吃坏女人的亏比吃坏男人的亏还多。但是她不愿意把坏人写得太平面太符号,她知道坏女人也是女人,也具有女人的一切悲伤和诱惑、苦恼和甜蜜,具有唯独女人才有的那种随时会发疯的神经。

只有青姑自己意识得到,她写着写着,忽然,她开始恨起哲学家来了。她其实不那么喜欢哲学家了。她愈来愈意识到,政治上,哲学家是无瑕的与冤枉的。爱情上,哲学家表现了所有男人都有的贪婪、软弱、自私和糊涂。男人在爱情上糊涂得像一头种公猪,像一只落在面汤锅里的耗子。种猪只知道开栏以后往母猪身上上,嗷嗷地叫着、冲着、压着,一分钟后偃旗息鼓,活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只被嘬瘪了的柿子,也像在烟灰缸边缘弹下的一支香烟的烟灰,烟灰仍还可以摆出一点形状,泄了气的男人已经是彻底凑不成个儿了。而面汤里的耗子哪怕是一个天才,哪怕发明过火车头与原子弹,哪怕会在万人大会上发表演说,也永远不懂女人、不懂爱情、不懂灵也不懂肉。

她的含义是,哲学家已经与阿珍难解难分了,阿珍是抱着献身的热情把自己给了哲学家的。哲学家是抱着占有的快乐得到了阿珍的纯洁和青春的。哲学家充裕了、饱满了,像一粒干瘪的种子吸收了雨水一样鼓胀了、发芽了、生机勃勃了,于是他反过来对红霞也产生了兴趣,仿佛一个饥饿者吃了一个苹果,他反而更饥渴更急迫了,吃过苹果的男子立即把目光投向了甜瓜……而且还有羊蹄。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说,阿珍是太单纯太晶莹太羞涩了,他正是在得到阿珍以后才变成了自信的男子,他觉得自己还需要红霞。他在得到露珠和花蕾以后渴望着烈火和毒蛇,在吃完杏仁豆腐以后更想吃剁椒猪头鱼脑。只是像一个旁观者旁听者一样地屏住呼吸,听了一段自己写的小说的朗读以后,青姑才意识到,关键不完全在于政治,不在于你怕我揭发你、我怕你揭发我。更深的因素是哲学家的心有旁骛与红霞对阿珍的嫉妒。一篇小说写出来发表出来就像一个孩子从你的子宫里分娩出世,然后他或她就不再属于你,他或她会长大、会闹腾、会生病也会美自己的容,不光是读者,作者也会不断地从自己的作品中有所发现有所感悟有所震惊。

她是下意识地觉察到这一点的,她不可以这样写,她必须写出好人和坏人,然后人们才会认可。但是红霞的形象仍然引起了争论,有人说写得深刻,有人说写得莫名其妙,还有人说不健康,还有人说红霞的形象反映了作者的低级趣味。评论者几乎一致认为对哲学家与红霞的交往的描写过于暧昧,损害了哲学家的形象。

青姑偶然自我分析一下,虽然分析不是她的特长也不是她的爱好。青姑感觉到在写哲学家的时候她的所有关于男人的经验都活泛起来生动起来了。她感到奇怪,在她那么多的对一个理想的男人的期待里又包含着那么多的对男人的不信任乃至敌意。她既得意又愧悔,为什么她常常成为男人的目标,从小?因为她太像一只畜类,这只畜类如果不是最美丽的那就是最丑陋的,反正是地上无双,天上无二。而在她这样的珍禽异兽、生猛活物面前,所有的男人都加在一起仍然显得苍白、软弱、疲沓、庸俗、怯懦……正是由于男人的卑劣与渺小,各国尤其是中国才出现了那么多针对女人的管束、压制、恶毒、道德戒律。她的这一重大发现埋藏在她的心里,像是一颗氢弹隐蔽在发射井里。她等待发射已经等待了半辈子。

她的生活中的未来哲学家死掉以后,她过早地尝到了孤独与绝望的滋味。咀嚼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她上了大学,她升入了二年级,她的学年考试成绩一塌糊涂,她没了上进的心。二年级头一天就认识了后来担任他们班政治辅导员的一位南方人,他教政治,也算教哲学,因为哲学就是《实践论》与《矛盾论》,而“二论”就是最宝贵的政治。辅导员长得不错,但是卢倩姑从心里烦他,尤其烦他一开口那份娘娘腔。

辅导员对她一见钟情,没完没了地与她搭讪,一会儿送她一包话梅,一会儿给她一条纱巾。他甚至送给她一台老旧的手摇留声机和三张老唱片。她勉勉强强地听过这三张唱片:郭兰英的《绣金匾》、楼乾贵的《在那遥远的地方》与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序曲。那时的唱片旋转速度是每分钟七十八转,一张唱片只够听十来分钟,差不多等于一个曲段。辅导员送的唱机,放上唱片,旋转的速度忽快忽慢,声乐和器乐都像是莫名的号哭。辅导员与她的关系在全班全校闹得满园风雨,为此辅导员被调离了她所在的班级,改任校教育工会的什么委员。然而他仍然动不动约她一起去电影院去公园去小饭馆。她没有拒绝,那个时期所有的问题在于她应该拒绝的时候却没有拒绝,她其实一点也谈不到喜欢那个说话分不清之和兹、吃和呲、湿和斯的人的腔调。他唯一使她感兴趣的是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出奇的浓密黑亮,正是她所没有的。她接受了他的邀请和他一起出去,似乎只是为了得到机会摸一下他的头发。她想象着自己把一只手的五个手指通通伸到辅导员的头发丛里,划拉划拉,胡噜胡噜,把他的头发弄乱的感觉。

后面是一个无地自容的故事,没有等到她胡噜辅导员的头发,在一次周末看完电影、跳完交际舞以后,她和辅导员一起去吃夜宵。吃完夜宵,辅导员搂住了她,她拒绝,她左躲右摇,还是没有躲开辅导员的亲吻。她叫了一声就浑身瘫软了,像是一把火把她烧化了。她仿佛晕过去了,她发抖,她又哭又笑又挣扎,清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是在他的床上。她忽然感到愤怒,忽然感到仇恨,忽然感到快乐有趣,不管不顾,她又登上了一个新台阶。她哭了一场又一场,却没有感到丝毫的耻辱。

母亲立即发现了她的异常。母亲盘问她,她不说。母亲打了她一个嘴巴,她撞了一头,把母亲撞倒在地上。她冷笑着暗示,不要忘记为了继父的事她与母亲的交易。娘儿俩突然成了死敌,事态的发展使两个人惊心动魄。

然后母女俩抱头痛哭。她们都是女人,她们命中注定要承受身为人女、人妻特别是男人的欲望的对象的耻辱与痛苦。

事情发生了几个月以后,她的怀孕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地……这是一片惊心动魄的空白,这是一次血腥的屠杀,双重的或者三重的屠杀。在不清不楚的一切发生了以后,她出院了,然后她被迫写了材料。她被叫去交代“生活”问题,审问者暗示她是不是吃了或者喝了辅导员的什么东西晕了过去才发生了后来的一切。她转了半天腰子才明白,审问者是要她揭发辅导员给她下了蒙汗药。这个意思把她吓死了。这使她想起了所有的三流言情小说。她坚决拒绝证明那个人给她下过蒙汗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她未必多么讨厌那个人,她无师自通地相信,如果她把自己描绘成玉洁冰清的受害者,辅导员的出路只能是接受一颗执行死刑的子弹。而不揭发辅导员,就等于揭发自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烂货。如此这般,她被勒令提前离校,匆匆就业。那个年月至少在就业方面远比往后顺当。她在小学里教了三个月书,由于一直绷着小脸,她在孩子里头威信很高,她的班课堂秩序很不错,在那个三天两头搞评比的年月,她居然评上过一次先进。后来赶上一九六二年调整政策,她接到学校通知,为她恢复了学籍。她深深感到了宽大、温暖、救苦救难的观音一般的慈悲,令她匍匐无地。稀里糊涂地过了两个月,她以大学本科毕业生的身份被分配到一个没有多少事的大单位里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既没让她做毕业论文,也没让她做毕业设计。而原先的辅导员以坏分子的名义被送去劳动教养——后来这个人就永远地消失了。是辅导员害了她一辈子,还是她害了辅导员一辈子呢?她始终弄不清。

据母亲说,她在梦里哭诉过,说是“没有小耗子啊,没有小耗子啊……”下面的话妈妈听不清楚。

而她自己清楚,她说的是没有下药。她有几次梦见了辅导员,辅导员快死了。她告诉辅导员,她宁可自己被开除,绝对坚持辅导员没有下药。可是她弄不清楚,为什么没有下药,辅导员仍然被送去“教养”了。

可能她就是因了这个弄不清楚才走上文学道路。她读了很多描写不成功不像样的爱情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带小狗的女人》《珍妮》《幽谷百合》《我的安东尼雅》……若明若暗,如喜如悲,文学似乎能够给苦恼的人生刷一层甜酸油漆,给苦恼的人一些慰藉,给单身女人或者男子一点代爱情、准爱情,画饼充饥。

如果她有一个好丈夫,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如果她得到了爱情或者得到过爱情,天可怜见,她宁愿把什么文学呀小说呀诗集呀扔到抽水马桶里。

一年后“文革”开始,她不能再明目张胆地读资产阶级的文学书,她就与本单位的丧妻的小领导结了婚,她只想快快嫁个人,像所有正派女人一样过正常的日子。那个领导对她还不错,她知足。她甚至享受到了主任夫人的荣耀和权势。炸藕盒呀,擦洗自行车呀,买肉票油票上的肉和油呀,揩窗台呀,夜晚上床熄灯亲热亲热哼哼唧唧然后死猪一样地睡过去呀……至少有几个月她觉得生活很幸福。然而她与小领导在一起从来没有献身的热情,每次鼓捣完了她只觉得无聊,只觉得下流,只觉得是自己失身,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她而是一个婊子,他们是不是也是这样?想来想去她变得十分乏味,然后是厌烦,味同嚼蜡,味同用一块洗脚布擦肮脏的桌子再擦饭碗。尤其可恶的是她的心情已经这样坏了而丈夫一无所知,倒像他们有多么和谐多么美满。丈夫在与她睡觉的时候甚至十分乐于提到他已死的前妻,说是他的这两个妻子的器官并没有任何不同,不同的在于腔调和声息,尤其是气味。他学他的前妻,像学一只母猪。然后他学倩姑,好像在学一只猴儿。他喋喋不休地分析说她的前妻有一种绵羊的味道,而倩姑是一种泡着许多水草并且按时喂了鱼虫的养龙睛鱼的鱼缸的味道。

倩姑一声不吭,她告诉自己不要爆炸,要忍住。“我知道你是一个烂货,烂一点儿香。我就喜欢吃烂苹果、烂桃、臭鸡蛋……”

倩姑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她确实是一脚把丈夫从本来并不宽大的双人床上踹到了地上。

然后是两个人大打出手,她挨了两个嘴巴,她撞掉了丈夫的一颗门牙。两个人一面打一面引用毛主席的语录。倩姑当时认真地觉得自己是感谢毛主席的,是毛主席给了自己力量和勇气,面对体力胜过自己的男人,敢于斗争,敢于胜利,妇女能顶半边天,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这些话都出自《毛主席语录》)。

一直到后来,卢倩姑仍然认定毛泽东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是后现代解构派的大师。她后来读那些知名的洋“新左派”的文章的时候,她觉得还是毛泽东的思想更先进更超前更原创。其实那些“西(方)马(克思主义)”,那些“新左派”,都是拾毛主席的牙慧。

冬天,她的丈夫得了感冒,吃了点阿司匹林,夜里突然一头冷汗,呻吟不止。送到医院,丈夫断了气,怎么急救也不灵了。她无法面对丈夫猝死这样一个事实,朋友们同事们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所有的人都盘问她她丈夫是什么病,而对她的“感冒说”不以为然,拒绝接受她的丈夫死于感冒的说明。这使她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她应该对丈夫的死负责,看来很像是她谋杀了亲夫。我们的口号是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所以不是公安局而是同志们要求她说明丈夫的死因。最最离奇的是,几个月前发生的她把丈夫踹到床下的故事不胫而走,并且与丈夫的因感冒不治而亡联系在了一起。就是说,人们认定是由于她把丈夫踢到了床下才使丈夫着了凉,着了凉才感冒,感了冒才死亡的。这样的推论甚至能够使卢倩姑也为之喝彩:它严丝合缝,合乎逻辑。忽然,她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她想起了一个词:白虎星,看来她卢倩姑就是白虎星。

接着是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大学毕业生,她习惯于叫他小牛,其实他不姓牛而是姓钮。他长着运动员似的四肢和胸脯。小牛死乞白赖地追求她,她拒绝了。她说自己太大了,又结过婚。“我的名声不好。”她坦率地说,而且不只是对追求她的小牛说,她见了领导也抢先把这话说出去,说后效果反而不错,听了她这话的人都认为她是真诚透亮的。而小牛说娶一个大媳妇让他觉得特别“值”,就是说特别“过瘾”。“娶到大媳妇是本事。”小牛说。这个话说得她心里痒痒的。小牛给她写了不少情诗,小牛的情诗里写卢倩姑是一只狐狸,是一块糯米枣糕,是一只羽毛洁白的鸽子。在“文革”的年代他能写这样的诗,这样富有想象力,使倩姑认定小牛是一个英雄,可能是硕果仅存的一位英雄,也是一个诗人,仅存的诗人。

她答应了。在她的前夫死后不到一周年,倩姑与新来的小牛结婚了。对此群众反映也不好。但她心里明白,如果不结婚,群众舆论对她更不好。她已经被认为是一个不清不白的人,而且克夫乃至涉嫌杀夫。任何一个男子与她多说两句话或她向哪个男人笑了一下,都逃不脱群众雪亮的眼睛。

与小牛结婚以后她过过几个幸福的夜晚。她跟着小牛变得年轻了。小牛的笨拙、幼稚、手忙脚乱和傻卖力气使她觉得自己是在玩赏一个小狗熊。然而,羞于说羞于挂齿甚至羞于想的第一次倒胃口的经验来自他的一次不合时宜的排气。医生管放屁叫作排气,后者显然是一个文雅的说法。那天他热情澎湃,已经小有经验,满嘴的黄词粉调。倩姑已经感到了他的粗俗,但也还有趣,何况那个年代大家都愿意当无产阶级或者贫下中农,不能要求一个男人太文太细。她那天洗了太多的衣裳,有点腰疼,有点怨小牛不干家务。腰疼实在是男人和女人的杀手,是婚姻和爱情的克星。外国人是怎么想的,她不知道,反正所有的中国人都认为腰疼是性放纵的结果,是性生活的一面黄牌、红牌,或者黑牌。再说安全工具也令她觉得多少有点木然,有点像戴着口罩与人亲嘴。如此这般,她还是强打兴致曲意承欢……终于,渐入佳境,她哼出了一点声音。忽然,她想起了前夫死鬼对她的出声的嘲弄与模仿。像只猴子?她一阵分心,听到的是小牛的巨大的排气。她突然冷得像冰一样了。她突然觉得小牛在她身上是如此沉重、如此压迫、如此污浊和粗俗。她顿悟了,原来一个男人乃至所有的男人都可以如此讨厌如此无聊如此低劣。

可能小牛也感到了她的突然麻木不仁,小牛问:“你怎么了?”

没有回答。小牛出了一点声音,那声音的含义是:“好模好样的,怎么突然跟我一团晦气了?”

仍然没有回应。小牛气了三分钟,乏劲儿一上来就睡着了,刚一入睡就打起呼噜来,打呼噜的声音极大,倩姑觉得身旁躺着的是一台蒸汽机车。哐嘁哐嘁,呼哧呼哧,滋滋——唧唧。反正小牛已经完了事了,反正他睡觉就行了。这是男人吗?与种公畜有什么区别?

开始的时候她住在小牛家里,说是家,其实是办公楼顶层的一个房间,做饭上厕所都不方便。在不适时的排气事件的第二天,倩姑坚持要回母亲那里吃晚饭。结婚以后,不论这一次还是上一次,她天天惦记母亲。结婚以前,也不论是哪一次,她天天惦记男人,至少是友好的与可取的男人。在两种惦记两种取向中分裂和挣扎,这就是她的命运。一天不见母亲就觉得母亲的恩惠比天高比海深。

她买了几两肉,又带了一把蒜苗,到了母亲那里也就是她自己的家以后,她操起菜勺炒好了蒜苗,配上拍黄瓜吃米饭。她这是为了摆脱昨夜的晦气,也正好可以对母亲尽一尽心。她用一个月的肉票买了肉,用比正式上市以后贵三倍的价钱买了头一茬蒜苗,大米则是用粮票买的几个月仅有的几斤小站米。

然而小牛完全没有感觉到她对母亲的孝心,他大概认定今天的菜与饭都是他们家的票证与人民币换来的,他自然而然地应该在吃上起主导作用:他的粮食定量是每月三十二斤,而倩姑的定量是二十九斤,倩姑母亲的定量是二十六斤,从国家的政策上可以看出他应该在吃饭上优先。

偏偏母亲一见姑爷就羞于动筷子,倩姑越是要她吃,她越是不吃。一开始,小牛也让了让丈母娘,见岳母硬是抿着嘴不吃,他也烦了。爱吃不吃,装什么孙子?于是他在吃上占尽先机,他把一个肉丝炒蒜苗吃得龇牙咧嘴、有声有色、情意淋漓。开饭不到五分钟,他已经把蒜苗特别是其中的肉丝吃掉了五分之二。倩姑向他使眼色,他浑然无觉。倩姑拉他的衣襟,他不为所动。倩姑用筷子敲他的筷子,他回头向倩姑瞪了一眼。倩姑干脆把装肉丝蒜苗的盘子从小牛眼前拿开,递给母亲。母亲偏偏一口不吃,还一味地说自己不饿,说是中午吃撑着了,而且一再声言:“让小牛吃……”

没有比在丈母娘面前被限制用餐更丢脸的了,小牛干脆再盛上一碗米饭,把肉丝蒜苗菜盘拿起来,用筷子一拨拉,把剩余的所有一下子倒入自己的饭碗里。

一连两天,两个人谁也没有搭理谁。

第三天下班以后小牛摆出主动和解的姿态,说他买到了一斤栗子,想给丈母娘送去。那个年头买到栗子实在是完成了一项伟业,成绩大大超过用肉票上的肉炒一盘蒜苗。市里的领导同志专门讲过,欧美人的圣诞节蛋糕上一定要有栗子(栗子粉?),我们一定要把栗子卖给他们以换来必要的钢铁机器重工业产品,这等于明说从此国人不要再吃栗子。任何城市乡村也没有发过栗子票。北京市民的购货本上有粉丝、火柴、肥皂、白糖、食用碱,节日期间有白酒,每季度还有芝麻酱。这最后一项据说是老舍同志亲自向彭真同志提出建议,为了照顾市民们吃拍黄瓜的习惯而破格加上的。但是绝对没有栗子。

那么为什么小牛买到了栗子呢?小牛分析,有一些出口不合格的产品,改卖国内,叫作“出口转内销”。某年某月某日,突然来了一批栗子,每人限购一斤或半斤,卖完为止,全凭运气。那时的人们觉悟比较高,食品店从业人员不懂得以“权”谋私,不懂得信息就是财富,很少有人泄露这方面的消息,买上栗子的人纯属偶然,纯粹是走对了点儿。

这样的在欧美人看来不合格而对于国人来说如同珍馐仙果的栗子,被小牛买到了,而且他主动提出孝敬丈母娘,倩姑岂有不满意之理?倩姑乃点了点头。

小牛送去栗子,岳母偏偏不收,说闺女最爱吃的就是栗子,此栗子必须给倩姑吃。拿到倩姑那里,则说妈妈最爱吃板栗,退回来纯粹是客气,并怀疑小牛送栗子的态度不端正不诚恳,她了解妈妈,妈妈宁可饿死不吃嗟来之食。小牛又跑了一次丈母娘家,又不成功。

小牛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他说:“娘说给闺女吃,女儿说给娘吃,跑了三趟了,还那儿谦让呢。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也是个人,我也爱吃,是我排了一小时队,是我花钱买的,我到现在光为了送栗子来回跑,连晚饭还没吃……”

妈妈两次退回栗子,倩姑也不高兴。她已经想到,不论是单位的小领导还是小牛,妈妈都不喜欢。从倩姑小的时候妈妈就给闺女讲自己的故事,她生活在“五四”以后的狂飙突进时期,她看中了一个男人,家长不同意,她随着那个男人私奔了,生了倩姑。倩姑六岁上,那个人抛弃了她,走了再没有回来。她的一辈子就这样毁了,她后来再次结婚更是一败涂地。她不忍心眼看着倩姑再重复自己的路。她为倩姑的执意嫁人伤心愤怒已极。第一次嫁小领导,妈妈摔碎了她们家的茶壶,茶壶是倩姑的姥爷留下来的。第二次嫁给小牛,妈妈绝食近一个星期。而平时最爱妈妈、百依百顺着妈妈、处处想着妈妈的倩姑,一遇自己的婚姻大事就拗得如同野驴:“是个崖我也要往下跳!”

倩姑向妈妈这样声明了不知多少次。她本能地感觉到,在婚姻问题上,妈妈的忠告有忠告的意思,但更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你不就是不让我嫁人,好一辈子陪着你吗?”多少次,倩姑想给妈妈挑明,给妈妈痛快的一击。

但是她不想向小牛说清自己的分析,毕竟对她来说妈妈更亲,她与妈妈已经相依为命几十年,与小牛共处才几个月。

她憋气,她不理小牛。

小牛憋气,完全不懂这娘儿俩怎么这么不好伺候。他一怒之下,自己吃了五枚栗子。五枚之后,他看着倩姑,倩姑仍然不理他,他又吃了五枚。

然后他管住了自己,为了爱情,为了妻子,底下的栗子不吃也罢。

然后他拼命讨好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停地莫名其妙地大笑微笑,围着倩姑转悠。

卢倩姑则没来由地冷言冷语,说一些刁钻古怪的话,而且不断发出冷笑。

于是小牛正式为头两天吃肉丝蒜苗的事向倩姑道歉,并表示要给倩姑下跪。

卢倩姑说:“我需要这个吗?我成了什么人啦?夜叉?大虫?白骨精?”

于是小牛哈哈大笑:“你要我干点什么活儿好呢?”

卢:“不敢,你瞧着办吧。”

牛:“好好,我去刷碗。”

卢:“洗碗管什么?”

牛:“你这是怎么了?话怎么还是横着出来呀。”

卢:“呣!”

小牛忽然急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好不好?我已经尽了百分之五百的努力了。还要我怎么样?别哭丧!你只要发话,从身上割下三斤肉来给丈母娘送去也行啊。”

卢:“有——屁——就——放!那是你,你才是有屁就放!”卢倩姑满眼是泪了。

牛:“你到底要干什么?”说到屁,小牛其实已经脸红了。

卢:“我哭不哭丧关你什么事,我在家里算个人吗?你心里有我这个人吗?”

牛:“我的一切不都是围着你转吗?瞧你这脾气。”

卢:“对对,我脾气不好,我故意捣乱,我有神经病,我是白虎星。围着我转?我最伤心的就是说什么围着我转。干吗让人围着转啊?围着转还能是真心吗?你应该知道,已经有两个男人死在我手里了,我是谋害亲夫的人。是你非要跟我结婚的。我要是个死人你就满意了吧?我要是个机器你就满意了吧?我要是个木头橛子你就满意了吧?我要是没有妈你就满意了吧?有什么办法呢,她这么老了还没死……”

……这次小牛动了拳头。卢倩姑再也受不了啦,她向小牛撞头,又哭又闹,躺在地上打滚儿,从室内滚到室外,从四楼滚到了二楼,整个楼道充满了她的哭声。

于是小牛走了,一连几天没有回来。卢倩姑回到了母亲家里。

说是小牛由于长久没有吃过栗子而此次一口气吃了十枚,而后又与老婆大打出手,栗子存了食,他当晚患了肠套叠,住进医院做了急腹症手术。可能是由于小牛坚持或者撒谎,倩姑是事后才知道小牛的住院与手术的,她没到医院去过。她埋怨小牛对她封锁消息,小牛埋怨她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但是他们都没有提出离婚,卢倩姑知道,她再不能离婚了,再离婚她说不定也会走上被劳动教养之路。而小牛呢,娶一次老婆也已经够他受的了。

卢倩姑死也不能明白,为什么爱情在小说里诗歌里戏剧里是那样美妙、那样幸福、那样滋味无穷,而在现实生活当中,她看到的感到的只有男人的兽性和女人的狠毒、男人的粗俗和女人的苍白、男人的丑态百出和女人的哭哭啼啼、男人的麻木不仁和女人的琐碎无聊,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带着占有、带着欺骗、带着交易、带着一股子臭屁和尿臊味儿。

与小牛分居十年,卢倩姑等到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的好时候。她写了一个海岛民办学校教师阿珍的爱情,那是一种献身的激情。为了一个尊严和智慧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男人,她不惜献出自己的青春美貌、自己的玉洁冰清,不惜牺牲自己的未来。她本来已经被妇联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已经准备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接见。然而,当她爱上了哲学家的时候,她可以牺牲一切。哲学家喜欢她却不敢爱她。哲学家畏畏缩缩、含含糊糊,面对着阿珍的牺牲和献身,这位该死的哲学家刚刚热烈到一半燃烧到一半,突然吓得萎缩发抖。而哲学家终于被天使般的阿珍培养成了真正的男人以后,他直起腰来以后,立刻又贪婪地盯住了红霞。红霞揭发了他与阿珍的不合法的爱情故事。阿珍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游街,她被学校开除了。哲学家坦白交代了他与阿珍的“不正当关系”问题。许多渔民而不仅仅是搞“极左”的坏人,饶有兴趣地听取和追问哲学家与阿珍的“关系”的细节,他们边听边笑边批边骂,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要脸!”“浪死人啦!”“无耻已极!”“羞死啦!”“作死哟!”“造孽呀!”各种色情评点充溢在会场,给寂寞单调的小岛带来了快活、带来了生机。阿珍被迫嫁给了当地一个渔民。哲学家在一次台风抢险中光荣牺牲。后来,在“四人帮”倒台以后,哲学家所在单位为哲学家平了反,小岛镇党委追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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