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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3 09:3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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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野榈

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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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试读:

作者简介

野榈

│小花阅读签约作者│

白羊座,属性刚烈火热。

致力于生活中的所有反侦察活动,并且把这些用眼睛记录下的内容通过心灵的熬制奉献给大家。

希望永远善良,永远自由。

已完稿:《刺槐》《桑枝》《你心上的雪化了吗》《摘下星星给你》/作者前言/要是我……就好了!

连着下了半个多月的雨,被子潮得让人恨不得全部扔掉,可是不太敢,于是某个夜里我把沙发当成床睡,然后光荣感冒了。

迷迷糊糊睡了两天,等再起来的时候,我的头还是昏沉,吊了水吃了药,坐在房间里发呆。桌上放着卡通吸管水杯,打开的文档被我丢在一边,我又瞧着水杯发了一个多小时的呆。

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脑袋里面想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唯一记得的是,那应该是这半个多月来最舒服自在的时间了。

有时候,真的需要用一小段时间来修正自己。这是我一直以来都不会遗漏的过程。

终于等到放晴的那一天,跟朋友约好去拍照。那时候快临近高考,我们被拦在高中校门口。“我们只是去操场拍照,不会打扰他们”“我们也是在这里念的高中”……我们说了无数次这样的话,最后还是没能进去。

坐在车里的时候,我想,要是我能看着显小一点就好了,也许就能混进学校了。

回乡下的时候跟路边的一条菜花蛇打了照面,我跟朋友两个人吓得惊声尖叫,腿软得不敢动,远远地看见一个兴高采烈的大叔追着蛇影跑。

那时候一点都不懂为什么他这么高兴。

回家的路上,我想,要是当时我的胆子大一点,也许今晚就有酱爆蛇肉吃了,也许就能体会到大叔的欢快了。

跟朋友约着散步,每天晚上绕着整个小镇走一圈,大多时候没有话说,我想,应该是我们认识太久的原因,太了解彼此,所以有些时候不用交流就已经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

当然,我们还是会互相调侃,聊以前的糗事,聊我们已经结婚的那个好朋友,聊我们在同一座城市却不曾见面的那段经历,然后想到我们又回到了这个小镇,就觉得一切太奇妙了。

后来我想,要是当初她没有跟我报考同一座城市的大学,我们后来的人生轨迹又是怎么样的呢?

也许会跟现在不一样吧。

是我们依然去面对各自不一样的人生,然后又回到这里的不一样吧。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为什么人跟人之间遇见的可能性那么小又那么大?

想念的、喜欢的那个人,就算在一个打车只需五块钱就能跑完的小镇里,却总是碰不见。

前一天你们在一起吃了三顿饭,把话题都聊干打算接下来一周都不见的那个人,在第二天,在某个你们都不常去的巷口,又遇见了。

要是……

要是我有超能力就好了,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见任何我想见的人,不去想我们之间隔着多久的时间、多长的距离,只要我想了,去做就好了。

可是啊,我没有这样的能力。

那再许个愿好了。

要是我的愿望可以实现,一定一定不要让我跟我的朋友亲人失散。第一章见我未来的夫君去1.

说起缺月坞,没人知道它真正的老板是谁,单知道每日守在店里的那位小哥,只是个管事的小老板。

小老板,就是你跟他谈啥,他都拿不了主意。

还有就是这家新开的古董店里,卖的都是极品宝贝,眼界高的人拿在手里一掂量,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汉魏的?”

晋诚正打着算盘,闻言抬眼:“是。”然后也不管这单生意做得成做不成,接着把账簿算了个底朝天。

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轻轻点头,人站在店铺正中央的位置,一眼把这店给瞧了个透。

打门进来左右两边各立着三个红酸枝陈列木柜,三层,上面放着不少的好宝贝。就是摆放得没有章法,若是叫那些认不得好货的人瞧了,兴致也就败光了,摇着扇子就出门,也许再也不会踏进来一步。

男人转悠一圈后走出店铺,在樟木招牌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缺月坞开在西关街街中央,这会子正晌午,街上除了讨生活的小贩没什么人。他提褂上了一辆黄包车,拐过好几个弯,最后在洛晖楼前停下,往里走,进了间包房。

“怎么样,怎么样?有打听到什么了?”迎面而来一个中年男人,叫作付三,胸前配着块怀表,西洋货。

他跟付三的关系,只称得上有过生意往来的相识之人,连“熟”字都说不上。这次碰面,是前两天付三登门拜访,说是请他帮个小忙。

男人坐下后斟了杯酒,摇摇头:“就那位小哥在,名字好像叫晋诚,怎么写我也没问。”“就这样?”付三靠近坐下,此前等得口干舌燥,现在听闻这丝毫无用的消息,更是急得额间冒汗。

男人举杯的片刻瞥了付三一眼,然后开口道:“你劳什么心思也变不回宝贝,要说你这忙,可算不上什么小忙,连人家店里什么情况都摸不清,我怎么谈得上帮?”

付三握拳往桌面上轻轻一砸,掩额,叹息两声,脑子里浮现出两个字,犹豫着问:“如果找上孟家……”“孟家?”男人挑眉,“你是说湖塔港孟家?”

付三觉得有希望,趁势说:“是,湖塔港孟家。若是请动了孟家,这事儿是不是就好办了?”

男人的手指轻点桌面。沉闷的声音砸进付三的耳朵里,这下不仅额间有汗,整张脸也红了。

说起来,是有些丢人了。

付三记得那日是阴历三月十六,再过两日便是他老丈人的六十大寿,他寻思着要是献上一件好宝贝,准能哄得老丈人开心。他给了老丈人身边的一小厮十个大洋,打听到老丈人最近总爱在西关街上那家缺月坞里停留,说是瞧上一面铜镜,喜欢得紧。于是他遣人买下铜镜,收在房间里,只是没想到,阴历三月十八那一日,宝贝不翼而飞了。

同一日,天津万国桥重建工程历时八年,终于在1927年4月17日竣工。

男人想了片刻后,问付三:“我听你提起过,不止你一个人遇上了这事儿?”

付三点头:“前前后后加起来足足有十个人。”他伸出手比画着,然后在男人的眼神中讪讪收了回去。“那就好办了。你叫上人,闹一番,要是还没辙儿,带上人往孟家门口一站,说什么孟家也不会不管的。”男人偏头,说了个主意。“这……”要是在孟家门口闹起这事儿,他就显得为难了。

说到湖塔港孟家,他不敢惹,可是这宝贝,他也舍不得。

两难啊!

男人起身:“我能帮的,就这样了。你自己心里掂量着吧。”说完伸手拍在付三的肩上,像给他下一剂镇心汤。“酉老板。”付三一转身,叫住门口的人。

思量几番,他磕磕绊绊着问:“这法子行得通吗?”“行不行得通,不都得试一下嘛。”

门被扣上,付三颓然坐下,然后一个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混账!”

晋诚在柜台边上打着盹儿。

前一天夜里他被隔壁斗掌柜抓去斗了一晚上的蛐蛐,一早又被赶回了店里,这会儿上下眼皮打架打得厉害,半掩着店门想偷懒。

反正他家老板上天入地地四处飘着,也管不着他,他想偷几回懒都是可以的。

晋诚嘴里咂巴着,梦见香饽饽了。晋诚伸手一掏就掏了一个,他仔细摸了摸,然后递给旁边的乞丐:“秋姐儿,你先吃。”

粗布衣衫穿在身上,谁也看不出蹲在地上的人是男娃女娃,就听见跟在一旁的小哥儿管乞丐叫“姐儿”。

晋秋掰开一半,塞进晋诚嘴里:“好吃不?”“好吃!”他狼吞虎咽,把那半个饽饽吃得干干净净。

晋秋又递给他剩下那半个:“那这半个你也吃了。”“秋姐儿?”他不敢拿,心里明白,换在富贵人家里,他跟晋秋,只谈得上是下人跟小姐的关系。

晋秋故技重施,把饽饽塞进他嘴里,拍拍手:“干瘪瘪的,能吃死人的,你死好过我死对不对?”

他点头,背过身啃那剩下的半个饽饽,蓦地抬头瞧着乌青色的天,心想才吃不死人呢。

秋姐儿从小就爱唬他,也最疼他。其实她早听见他肚子里的雷声了,就是说不出好话来。

本来以为是个好梦,哪晓得梦里那半个饽饽还没啃完,晋诚就被人一巴掌打摔在了地上。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揪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拎到半空中。男人脸上的横肉一晃一晃的,看起来比大当家的,也就是晋秋她爹晋雄还要凶。

他低头,瞧见秋姐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真难过,他家秋姐儿怎么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光看着他呢?

这时候她不应该冲上来把横肉男人一拳打倒在地上,然后把他踩在脚下,恶狠狠地说:“敢欺负老子的弟弟,你狗胆子长虎豹子身上了?”

可是,秋姐儿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又一个巴掌拍在他脸上,比刚刚那巴掌疼上千百倍,是真疼。

一双眼睛模模糊糊睁不开,身子被人晃着,晋诚觉得脑袋晕得像在港口边上吃了百来斤虾兵蟹将,好想吐啊。“喂,快叫你们老板出来!”“小子,你装死是不是?”“天啊,这小子吐我身上了,我这可是丰伊斋的上等料子啊!”“揍他!”

……

乱哄哄的声音齐齐炸进耳朵里,这时候晋诚要再不醒,可能连命都快没了。

一阵冷风刮在耳窝子边上,晋诚一哆嗦,人缩到钱柜下,将账本顶在脑袋上:“看中什么随意拿,别打我就行!”

钱不钱的不重要,命最值钱。

半天了没听见声响,晋诚捉摸了下,然后探出半个脑袋,瞧见店里的八仙椅上坐了好些个怒气冲冲的人。他伸出手指数了数,刚好十个。

坐得离他最近的就是付三,手里掂着那块西洋怀表,鼻子里哼出声:“你们老板呢,叫他出来。”

晋诚颤颤悠悠地站起来,那些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

他退后一步:“付老板,您也来过我这儿几趟了,这店里您也一眼瞧得干净,宝贝真不在。”“少扯那些没用的,今天要是见不着你们家老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付三话一落,身后的九个人就站了起来。

晋诚吓得腿软,擦擦汗:“别呀,您几位都是有头有脸的,跟我一个小杂役有什么过不去的啊?我家老板真不在,至于她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你看这样成不?等她回来,我挨个去府上请各位回来详谈?”

付三跟身后几位都是生意人,晋诚话里的意思,他们心里都明亮着,这意思就是叫他们等着。“等?这宝贝是从你们家出来的,现在丢了,还不止丢我一家的,你说说是老天看不得我们财大气粗,还是你们看不得?”付三急得连话也分不清好坏了,话一落就听见身后的人咳嗽了好几声。

晋诚听了捂着嘴笑了一声,然后在异样的眼光中站直了身子。“付老板您这话可不对,咱这虽然是个小店,可是当初这宝贝跟着您出了这店门就是您的东西了。这东西后来怎么着了,是摔了还是丢了,跟我们店可都没关系。”晋诚回到钱柜前,漫不经心地把账本摞好。

这下不只是付三,剩下的九个人齐齐拍了桌子要讨个说法。“各位老板,说法我这里没有。要是你们拿不定主意,要不你们去警察厅瞧瞧,也许他们能想个办法出来。”

谁也没想到晋诚先把自己给卖了,生生要把自己往警察厅里送。

烂招抵狠招,更要命。“不行!说什么也得叫你们老板出来!”“对!去警察厅就去警察厅,看谁能横得过谁!”

……

一群人拉扯着晋诚,钱柜上被扫荡得乱七八糟,晋诚还有心思想着要是秋姐儿见着了,准骂他没收拾。

唉,要是秋姐儿在就好了,也许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得快被人扒拉下裤带了。

他心里正念叨着,门被推开,进来个男人,穿着一身长衫马褂,戴着顶毡帽,摇着扇子倚在门边。“做什么呢?打劫啊?”声音细腻,听着像个女儿声。

晋诚变了脸色,人趴在钱柜上,一只手死死扒着柜台,另一只手扯着裤带,脚上不停歇地踢着付三。“秋姐儿,帮帮我。”“啧!”晋秋合上扇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站在钱柜前的绿檀横木边上,一双眼睛挂在晋诚身上,往下一点,就看见他抓在手里的裤带。“现在民风这么开放了?各位爷青天白日就有如此兴致,我是不是打扰着了?”说这话的时候她故意掩着嘴,像是在调笑。

付三瞪了晋秋一眼,开口道:“今日不做生意,哪儿来的就滚哪儿去,别在这里瞎掺和。”

话一出,好像他才是这家店的主人一般。

晋秋颔首:“哦……”又问晋诚,“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把这店给卖了?”

拉扯声骤停。

付三招呼着其他人停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问晋秋:“你是这店的老板?”“要是你私下没偷偷把店卖了的话,”晋秋指着晋诚,“那我应该还是。”“秋姐儿!”晋诚恼,怎么这时候了还在开玩笑呢!

付三松开晋诚的衣领子,从口袋里掏出张票据,“啪”的一声拍在晋秋面前。“这是在你家买的。”付三指着票据上的字样——

错金银凤纹铜镜,价值一千五百个大洋。“哦,是有印象,怎么,假的?”晋秋坐在八仙椅上,抻理着长衫。

付三说:“假是不假,就是宝贝丢了。”“老板,你这就不对了。钱货两清,任谁家买卖都是这个道理。”晋秋不慌不忙,给自己斟了杯茶,手碰上杯沿时,才发现上面落了灰,指间一捻,叹口气,“你小子。”

她说的是晋诚,听进付三耳朵里,误以为称呼着自己,一股火烧在喉口,就要冲上头顶。

剩下九个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被付三叫来的,起初觉得丢了个物件而已,能有多大事?可是人多一合计,宝贝都是出自缺月坞,没了两天就全给丢了。要说是巧合谁也不信,就怕是谁刻意而为之。再一想,自己本就是个生意人,连样宝贝都给看丢了,传出去以后谁还敢跟自己做买卖。

于是,他们听了付三的唆使,往店里一站,想要个说法。

可是这会儿,人家店老板说得也不差理儿。

钱货两清,生意规矩。

这下谁也没开口,刚刚还闹哄哄的缺月坞里现下安静得只听得见店外小贩的叫卖声以及杂乱的脚步声。“外面出了什么事儿?”离付三最近的男人问。“那谁知道?”旁边的男人答,然后偷偷扯付三,小声地问,“付老板,这下怎么办?”

付三也没辙,给后面几人使着眼色,输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一个女人罢了,大不了……“付老板,还有事儿吗?”晋秋微微抬头,一张素净的脸看着英气又不失妩媚,像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株莲,干净却危险。

付三被她横冷的眼神吓着,脑子被外面的声音吵得嗡嗡响,手一挥,妥协了一般带着人往外走。“付老板,”晋秋叫住付三,“要是还瞧得上店里的东西,随时来。就算今天你闹了一番,但是咱之间,生意还是能做。”

真能给人添堵。晋诚心想。

付三摆手,去他的生意还能做,老子另找个地方说理儿去!

推开门,外面卷着风沙跑过一群人,走在最前面的人拉着匆匆而过的一人问:“出了什么事儿?”“孟少爷回来了!”那人说完就往港口的方向跑去。

付三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心里一思量:孟少爷?“付老板,咱这下怎么办?这说法……”还要不要了?

可是话还没说完,付三截住他的话:“屁的说法,你没听见孟家大少爷回来了!就是掏空她店里的所有宝贝也比不上这位活祖宗!”

说着,他拦下一辆黄包车:“走,去港口。”

缺月坞内,晋秋双手湿漉漉的,她刚从后院回来,手里的茶杯被刷得锃光瓦亮,杯底还滴着水珠。

晋诚递给她一方丝帕,她接过,擦干净手后扔在钱柜上。

外面的风沙席卷着,晋秋探头,问一旁洗茶的晋诚:“是他回来了?”

晋诚将外面奔走相告的消息落了实,应她:“回来了。”

她整理着毡帽:“成,咱也去凑凑热闹。”

一脚跨出门槛,她听见身后的人问:“茶还喝不喝了?”“喝个屁,见我未来夫君去!”2.

港口边上,簇拥着一群人,热闹不已。

离得不远的地方有家小茶馆,稀稀散散坐着几个人,即使没奔往港口,也饶有兴致地往那儿看着。

小茶馆最里面坐着个男人,手里举着杯茶已经好一会儿了,另一只手撑着头,问站在旁边的小厮:“还有多久?”

小厮探出头往外瞧了瞧:“还没见着船。”

男人点头,叫小厮把手里的皮箱子放在桌上,解开锁,拿出一份牛皮纸包着的文件,摊开仔细阅览着。“九爷。”小厮慌神地喊他。

男人没抬头,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要是少爷……”他想说,要是因为顾着看手上这几份文件没能接上少爷,老爷那里肯定不好交代。

可是他还没说出口,就被面前这个男人洞悉了心思一般。

男人深邃狭长的眼睛在小厮身上如同暴风卷起巨浪似的扫过,他反问着:“怎么,在外读了几年书,本事没学着就学会怎么把自己弄丢了?”

男人嗤笑一声:“他孟珒修可不是什么蠢人。”然后继续翻阅着文件。

天津城里人人都会唱诵的童谣里,打头第一句便是:天津卫,有富家,湖塔港里好繁华。财势大,数孟家,东韩西穆也数他。

湖塔港孟家,八大家之首,放眼整个天津卫,谁家也比不上孟家的产业大。

而孟家少爷孟珒修更是光彩风华,父亲孟炳华从政转商,母亲仇莲桉是光绪提督仇贤之女。孟珒修幼时曾拜师在河南巡抚宋时澜的学生门下,八年前留洋海外,如今学成归来。如此显赫的家室又在外镀金,谁不想跟孟珒修攀上一层关系,或明或暗,就算情假意浅,可做谈资说出去,脸上也长了不少面子。

付三一众人下了黄包车,直奔码头而去。

人挤着人,付三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挤掉了西洋表。他扭头,长叹一声:算了,一块西洋表而已,比不上孟家的大少爷。

港口边上站了不少人,大多都是来看热闹的,大家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活生生地要把这港口变成战场。

远方,船笛声响。

一艘巨轮扬着帆在海面上缓缓前行,向着港口靠近。

九爷覃一沣听着声响没动静,淡淡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文件,还有四份,估摸着能看完。“九爷。”小厮怕真怠慢了孟少爷,小声提醒着覃一沣。“嗯?”覃一沣签完一份文件,“再等等。”他的速度快了一些,可是没有忽略掉文件上面的任何一个数字,沉稳得如同孕育着万千生命的大海一般。

他时刻记着孟炳华曾说的,在他的下面,还有千百口人靠着他吃饭。

港口边上随着巨轮的靠近越发吵闹,船笛声轰鸣,一缕青烟自海面升起飘向海与天的水平线。

小厮瞧着人越来越多,于是打着手势,港口就拥进好些个穿着黑色长衫的男人,脸色清冷,看着不太好惹。他们将人群从中分开,开出一条小道。

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的付三被黑衣人狠狠推开,刚要发脾气,瞥见茶馆里的人,把就要脱口的脏话憋了回去。

是覃一沣,可惹不得。“九爷。”小厮微微低头,示意他轮船已经靠岸。

覃一沣把文件叠放好,装进牛皮纸里递给小厮,才起身拢了拢因为久坐起了褶皱的长衫。“走吧,”他背手,“去迎接我们最亲爱的孟少爷。”

孟珒修怎么也没想到,离国八年再回来,见着的第一个人居然是覃一沣。

他走下巨轮长梯,手里提着黑皮箱,一身裁剪合体的灰墨色西装衬得他身形修长。直到站在覃一沣的面前,他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好久不见。”覃一沣伸出手,久别重逢,应该客套一些。

孟珒修愕然,迟疑着伸出手,眼神落在跟在覃一沣身后的小厮身上。

那小厮他认得,叫刘放,是他父亲的心腹刘克的儿子。

如此之人,父亲将他赏给覃一沣,可见重视。“嗬。”孟珒修轻笑,他迎上覃一沣投来的目光,眼底的嘲笑更是藏不住,“覃一沣,你果然手段高明。或者说,是你母亲覃兰雪手段高明。”

覃一沣毫不在意地向孟珒修伸出手,早已料到了一般拉住想要闪躲过的孟珒修,帮他整理着斜侧着的领结。“孟少爷说笑了,我不过是做我该做的事,别人的决定我可做不了主。”他声音带着沙哑,像沙漠里被风吹起的细石一样吹进孟珒修的耳朵里。

孟珒修想挥开覃一沣的手,却又先被覃一沣反握住。“怎么说,你也得叫我一声哥哥。要让外人瞧见了不合,爹准生气,你也不想回来第一天就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对不对?”覃一沣先下一剂猛药,让孟珒修乖乖配合。

孟珒修真的就老实了,任覃一沣接过他手里的皮箱,亲昵地拉着他上了车。外人眼里他们二人看起来和和气气,好像真是一对亲兄弟。

可是在刘放看来,两人之间的腥风血雨在上车之后才真的开始。

就好像现在,两人相隔不到半尺的距离,可是两两无言,各自望着热闹的窗外。“九爷,先回宅子还是去商会?”刘放透过车视镜往后瞧。

覃一沣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正瞧着窗外过路的人。

覃一沣听见声儿,答着:“先送少爷回去。”然后又扭头望着孟珒修改口,“不对,应该先问问少爷想去哪儿?”

孟珒修知道覃一沣在刻意给他添堵,闷着气问:“父亲呢?”“老爷这会儿应该还在商会。”刘放应着。“去商会。”孟珒修想也没想,却在话说出口后反应了过来,覃一沣在故意给他使绊子,叫别人听了去,还真以为他覃一沣才是孟家的大少爷了。“哎,成。”刘放应了一声,一个反方向,铁皮车朝着九州商会开了过去。

覃一沣先下了车,绕过车尾走到孟珒修的车窗外,打开车门迎着他出来。

孟珒修弯腰下车的瞬间,听见覃一沣凑在他耳边说:“今天你刚回来,怎么着也应该给你些面子是不是?”

孟珒修觉得自己的脸有些抽搐,连正眼也没给覃一沣一个,径直进了商会。

九州商会是孟炳华一手创立的公司,旗下包揽了海运、粮食、盐务、银号、典当、赌坊、茶庄、绸布还有杂货等产业。天津城里近一半的产业几乎都被他揽在了手里,让其他七大家看了红眼。

虽说孟炳华出身不好,可是胜在头脑精明,又娶了提督之女,人生可谓称得上是扶摇直上。

如此掌管着天津城里近一半产业的男人,外人纷纷猜测着他看着应该是个狡黠、奸佞之人。可是孟炳华眉眼中是被岁月雕琢过后的痕迹,第一眼看上去莫名叫人觉得沉稳可靠。

手里握着笔,孟炳华专心看着桌面上的文件,甚至没有听见敲门声。

刘克立马明白,转身弓着腰说:“少爷,昨日松昌当的付老板来过,纠结了一帮人在商会门口闹了许久,老爷这会儿正头疼呢。”

他站在覃一沣跟孟珒修对面中间的位置,埋着头,叫人不知道他是在回覃一沣还是孟珒修。

覃一沣背着手,微微侧头问:“饿了吗?先带你去吃饭?”

突然的关切问候,孟珒修没有领情。别人看不明白,可是他心里清楚,覃一沣这人,不过是在孟炳华面前装样子罢了,装得他们好像兄弟情深。

嗬,兄弟情深。

骗人的罢了。

孟珒修跟刘克说:“那我先回去拜祭母亲,晚些时候再过来。”

刘克点头,然后又叫住独自往外走的孟珒修:“少爷,”等孟珒修停下脚步,他才又说道,“老爷很想你。”

在名利场里摸爬滚打的男人,经历够了在外应酬时候的虚情假意,反而不容易把真心话说出口了。刘克跟在孟炳华身边二十余年,自认没有人比他更摸得清孟炳华的心思。若是老爷说不出口的话,他便帮着说说。

孟珒修回身,望着紧闭着的房门,眼里有些湿润。

可他是个太骄傲的人,嘲笑自己一声,问覃一沣:“你不走吗?”言下之意是,我怎么回去?

覃一沣应他:“走。”然后跟刘克说了两句话,走到孟珒修面前,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走后不久,孟炳华便出了房门,嘴上叼着烟斗,摸不着火,又拿在手里。“少爷跟着九哥儿先回去了。”刘克打上火,被孟炳华推开。“嗯。”孟炳华淡淡应着,又问,“曼新呢?”“一早去学校了,走前闹了通脾气,说您要是不答应,今晚就不回来了。”刘克取下短卦,跟在孟炳华身后。

孟炳华无奈地笑:“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一直到上了车,孟炳华才说:“她想去便去吧,派些人跟着她。”

刘克答:“是。”又问,“那少爷?”他想问的是,刚回国的孟珒修接手九州商会一事。

孟炳华思量着,摇头:“他要是不愿意,就不要强求了。其他的事情都交给老九去办。”

老九,说的是覃一沣。

刘克从来不多问,孟炳华已经交代到这份上,他只需要照办即可。“是,老爷。”

下车时,孟炳华吩咐刘克叫覃一沣晚上在书房商议付老板的事。

刘克欠身,应了下来。

晋诚是真的饿,所以在哼唧哼唧吃完三碗清水面后,他有些不知死活地问晋秋:“我能再吃一碗吗?”

晋秋瞥了晋诚一眼,然后伸出手,吓得晋诚以为自己要被扇一巴掌直往后躲。可是那只手却轻轻落在他的脑袋上,他听见晋秋说:“没想到我平日竟这么亏待你,兜里没钱肚里没货,真是个小可怜。”

晋诚脸微微抽搐,摆手:“我不吃了成吗?”“不成。”晋秋拍桌子,“老板,这里再上一碗面。”又问晋诚,“够吗?”又拍桌子,“三碗,我弟弟饿得要死了,你可快点儿!”

面铺老板在晋秋一惊一乍的声音中把面条全下了,看着晋秋不好惹的样子,蔫嗒嗒地应她:“好嘞。”

三碗面全被端上来,晋诚偷偷瞧晋秋,才发现她的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的两个石狮子那儿,根本就当他不存在似的。

成吧,您叫我吃的,我吃多少,算您多少个铜板。

哼哧完一碗,不错,好吃!再哼哧完一碗,成,有点儿饱了的意思了!最后一碗……“咣当”一声,捧在手里的碗不见了!晋诚贼想哭,但是又不敢。他咬着嘴皮子强颜欢笑,问:“秋姐儿,见着你未来夫君了?”

晋秋点头。

那不就成了!既然见着了,那为啥你还要打掉我最后一碗面?晋诚往上瞧,见着晋秋脸上还笼着团黑气,跟要磨刀杀人一个样子。“诚儿。”咬牙切齿的声音在晋诚耳朵边上响起。

晋诚颤颤巍巍地应了一声,人已经吓得缩紧了脖子,害怕一会儿就被卸了脖子头点地了。“你瞧那人眼熟吗?”晋秋伸出手,指了个方向。

晋诚跟着看过去,却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闲心思想秋姐儿小拇指边上怎么多了个伤口,干涸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褐色,结痂这会儿是最疼的了。

目光再飘远一点,晋秋指着的那个方向尽头处是个宅门口。正门四根柱子,檐上挂着块牌匾,四周金漆着暗八仙图案的匾面中央,刻着“孟宅”两个字。对!他们出现在这里,全然是为了晋秋那个未来夫君,栖身在这个面摊子,也是为了守株待兔。

晋诚嘟囔,他又没见过秋姐儿的未来夫君,哪还会有眼熟不眼熟一说。可是她发了话,他就得睁大了眼睛看清楚,要是答错了,后脑勺准又得疼上好几天。

孟宅门口停着辆铁皮车,先下来一个人,不急不慢地往另一边车门走,打开门迎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下车。这不明摆着嘛,那个西装男人才是正主儿,长相斯文清秀,身上透着一股儒雅劲儿。

晋诚书念得少,小时候待在灶房里跟柴火打交道。后来晋秋教他识字,他头疼,单会认得些简单的词字。这会儿他就恨了,真不晓得还有什么顶好听的词儿能用在西装男人身上了。“秋姐儿,那个就是孟珒修?”晋诚咽了咽口水,想着应该怎么夸来着?气派?这词儿好像也能行。

晋秋“呸”了一声,又说:“你眼睛瞧着跟狗眼睛一样瞎能转悠,关键时候屁都顶不上一个。”

咋还骂起人来了?他闷头想,怎么着自己也不能比不上一个屁吧,这太伤人了。“啪”的一声,他后脑勺挨了一巴掌,真……算了算了,不能骂人,秋姐儿说了,要注意素质。“旁边那个!”晋秋勒住晋诚的脖子,把人圈在腋下指着前面让他瞧。

晋诚委屈,可是眼睛不得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刚刚那个先下车的男人,穿着件长衫,布料看着名贵,就是举手投足之间看着不像个公子哥儿,反而像……

等等?晋诚抬手揉了揉眼睛,怎么真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秋姐儿,那个人……”晋诚呢喃,“瞧着好像覃一沣啊。”他声音越来越轻,怕激怒了晋秋。

只是没想到晋秋松开他,手指捻在空了的面碗沿上,倒没瞧着生气,还乐着:“就是他。”

完了!晋诚心想,这不得见血啊!这下恐怕真得进警察厅了!“秋姐儿?”“说。”“这怎么办?要不咱先回去?”“回。”

晋诚愣了,怎么这么好说话?一点也不像他秋姐儿的作风。

结账的时候,晋诚才慌了神。平日里抠得要命的秋姐儿给了面老板十个大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面老板还没回过神,晋诚从他手里顺走九个,一边拿一边说:“我姐给多了。一个大洋就够你买个新棚子的了。十个?哪来的这种好事儿对不对?”

等晋诚走远,面老板抽起汤勺骂骂咧咧。

晋诚追上晋秋,没敢说话,埋着头背着手跟在她身后晃着,然后一个哆嗦,摔在地上。

他听见晋秋问:“诚儿,咱的那些家伙还在吗?”第二章总会有一天,杀父之仇,我要你血债血偿1.

孟宅是间老宅,建于前清时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了几百年。后来被孟炳华买下,重新修缮了一番,它的地理位置绝佳,虽然处在湖塔港最深处,可是四通八达,商铺多,热闹不已。

孟珒修进了宅院,左右瞧了一眼,跟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变化。他循着记忆往东苑的深处走,一座祠堂在香樟繁盛的枝叶间若隐若现。

祠堂里从上到下供奉着孟家历代的祖先,最下面的那一排,只有两个牌位,中间的牌位写着“孟门仇氏”。那是孟珒修的生母,在他十二岁那年香消玉殒。

旁边的牌位是前一年年末时候新添上的,本来妾氏的牌位是入不了祠堂的,可是孟炳华对覃兰雪疼爱,管不得那些陈旧条例,照样将她的牌位请进了祠堂。

孟珒修的目光在“孟门覃氏”四字上停留了许久,然后点燃三炷香,跪在地上,良久才对着仇氏的牌位开口:“母亲,孩儿悔了。”

八年前,他在留洋前夕,远途前往湖北拜别恩师,只是没想到汽车刚开至河南、河北的交界山头,便被一群土匪劫下,捆上了山。他已经记不得他在山上被关了多少天,只知道后来某天夜里,突然起了一场大火。火光里人影涌动,纷纷提着水桶去救火。他愣愣地望着被大火席卷的房屋,才发现拉扯着他的那个人已经将他送下了山。那人脸上染着灰,指着一条长满野草的小道,说:“你从这里走,很快就能瞧见人家。”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人推开摔倒在地上。等他爬起来的时候,那人已经沿着下山的路又折返了回去。

他喊:“是晋秋叫你来的吗?”

那人身影微微一顿,没有回答他,而后脚步匆忙地往回走,身子左右晃动着。他瞧见那人跌倒滚下斜坡又撑着身子爬起来继续往上,从头至尾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后来孟珒修被县城的官兵送回天津。没过两日,那个送他下山的人便寻了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看模样像是他的母亲。报纸上刊登,五日前的夜里,河南屠神寨被官兵一举绞杀,土匪头子晋雄头颅悬在寨下村子的村口三日,其女不知所终。再后来,是他远渡到了国外,孟炳华送来的书信里跟他提起,那个送他下山的人叫覃一沣,以后便是他的兄长。信里没有提起何故,但是他早已猜到,不过是因为父亲纳了覃一沣的母亲覃兰雪为姨太。

往事在烟袅里被记起,已经久远得让他辨不得真假了,却还是叫他如鲠在喉,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响起。他说:“母亲,若是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若是我知道那个女人会替了你的位置,我宁愿死在那座山上。”

听下人说孟炳华还在书房里忙着,孟珒修命人把晚饭送回房里,他实在不愿跟覃一沣同桌吃饭。

到戊时,他去书房请安。房里亮着灯,孟炳华似在同人说话,木窗微开,隐隐能听见谈话声。

屋里,孟炳华同覃一沣说起白日里松昌当付老板所求之事。

缺月坞小门小户名不见经传,是前一年在天津城里落足的。孟炳华起初对这样的小户无意,可近来听闻有西洋商队远洋而来,对缺月坞也渐渐留心。商会下的古董门铺少之又少,若能先跟缺月坞谈拢合作之事,西洋商队那边就多了分把握。

偏巧缺月坞惹了麻烦,这下倒有了筹码。

孟炳华的意思,是先查清宝贝丢失一事。若是商会插手解决,收购一事便如囊中取物一般容易。

门外,一片孤影转身离去。

晋诚发现,打从面摊子回来后,晋秋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日三餐全靠他送到紧闭的房门前。等下一顿再送来时,先前的碗已经空了。

成,所幸他姐还想得开,饭还吃得下,那也就没啥好担心她的了。

再想一想,是不是该跟覃一沣报个信,毕竟他姐可能就快没命了,怎么着也得跟他提个醒是不是?可是,晋诚又犯了愁,他贸贸然前去,人家指不定还认不认得他呢?

算了,再说吧。

他手里打着算盘,账簿翻了两页,全是空白。

上次付老板来闹过后,一单生意也没接上。面上看着人是消停了,可打那日之后,这店里的活物就他跟晋秋了,别的能喘气儿的一个也没见着。

唉,晋诚想着要不睡一觉,反正天塌下来了他秋姐儿还给他撑着呢,怕啥?

他脚下一磕,撞着包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瞧,吓得快没了魂儿,赶紧蹲下把包给系好,藏进柜子里。“咚咚!”

钱柜桌面被叩了两声。

晋诚猛抬头,直接撞柜角上了,真……他想着不能说脏话,才号:“真疼啊!”眼神落在叩桌面的人身上。“他狗腿子的三大娘!”他边骂边往外冲,跑进院子里,扯着副破烂嗓子喊,“秋姐儿!操家伙了!”

糟糕!家伙被他包好后系了两个死结扔柜子里了!

晋秋掀开帘子,就见那人坐在离钱柜最近的那张八仙椅里,旁边的桌面上放着包东西,粗布料,那是她的。“覃八。”晋秋笑了一声,“不对,现在该叫你覃九了对不对?怎么样?覃兰雪的第九任丈夫对你好吗?”

晋诚缩头缩脑地跟在晋秋身后,不敢抬头。他左额角上撞了个包,他姐刚给他上了药水,可顶不住还是疼。而且这药水泛红,瞧着像被人打破了头。他不能给他姐丢人,就算埋着头也得给他姐把气势撑足了。

但是他又觉得,来者是客,怎么着也该给人奉杯茶是吧?“您……您用茶。”放下茶杯,晋诚特想抽自己一巴掌。

这明明快四月了,天都热起来了,他这会儿却觉得冷,为啥?他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股寒意来自他旁边这个人——覃一沣。

晋秋对晋诚奉茶这回事儿没什么反应,一杯茶而已嘛,她倒不至于连这个也计较,毕竟这也许算得上是一杯送行茶。

当年晋雄掳了个教书先生回屠神寨。没钱还能在晋雄的刀下活下来,是因为晋雄发现自己的女儿晋秋痞得太过了些。比平常女儿家有魄力有胆识是好,可是没人能说一个八岁的女娃娃揪着个比她还小的男娃娃下山掳了一对年轻男女,非得强迫着人家和自己在两个娃娃面前行床笫之事是件好事儿。

教育问题迫在眉睫,于是在晋雄二十余年的舔刀生活里,终于留下一个活口。

教书先生叫魏箐,给晋秋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教她如何宽宏大量。晋秋听不懂,平时耳濡目染,从她记事起学会的第一个词便是“杀人如麻”。她分不清好坏,也懒得去分。

教书先生追在她身后,侃侃而谈:“就算别人做错了事,你也应该放宽心怀去原谅他。这世道啊,就毁在那些逞狠的义愤填膺之人身上。你得记着,切莫逼人入了绝境啊。”

即使晋秋后来依然认为他说的都是狗屁,可是她觉得不要逼人入绝境这句话却有道理。万一,她狠不过别人,也算给自己留条活路是不是?

所以覃一沣死不死,跟喝不喝这杯茶没有任何的关系。“怎么,这茶不合胃口?”晋秋在覃一沣对面坐下,一双凤眼狭长单薄,半垂的眼皮看起来还睡意迷蒙。

晋诚觉得,他姐这时候看起来可真是纯良无害。

一直没有开口的覃一沣伸手捞杯,敏锐的嗅觉和直觉让他在片刻的时间内对这杯茶做出了判断,她晋秋从来不是使阴招的人,何惧?

一阵掌声响起,晋秋缓缓起身,朝着覃一沣逼近。她探手环在覃一沣肩前,轻轻地笑:“果然是在名利场里混迹的人,见惯了阴险诡谲,连喝一杯清茶也变得小心翼翼了。”两只手慢慢交叠,将覃一沣的脖颈禁锢。她侧头在他耳边,问,“覃一沣,背叛屠神寨,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

晋诚心里“咯噔”一下,看见覃一沣拉开晋秋环在他肩前的手,身子半斜着,看起来懒散,说出的话更是懒洋洋,带着丝邪气:“这样的生活不好吗?比起铺为天,枕为地的日子,可是好上太多了。”

晋秋觉得无趣,从他身后轻笑而过,落座在与他隔着一张桌子的八仙椅上。她取下毡帽放在手里把玩着,说:“那你现在来干什么?好日子过得不舒坦,想回到刀尖舔血的日子了?”

话落,有东西磕在地上发出声响。

晋诚吓得脑袋一缩,看清了声音来源,又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把晋秋护在身后。“这里面的东西,你都还认得?”晋秋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那包东西,随即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声。

晋诚意会上前,摊开布料,露出里面的东西。

索子、弓弩放了好些,然后是汉阳造拆卸下来的零件,最下面还放着杆短枪,都是火烧屠神寨前留下来的。

晋诚掏出短枪,立在晋秋身边,他将枪口对准了覃一沣,脸色不太好看。倒不是因为觉得这时候应该严肃一点儿让对方知道他的厉害,而是他闻到枪柄上的锈迹带着一股子腥味,难受得想吐。

覃一沣却像个无事人一样,品了两口茶,一手搭在跷立着的右腿膝盖上,开门见山道:“前几日有位姓付的老板来过?”“来过,非说不见了的宝贝是我们转头偷走的。”晋诚放下枪,说起这事儿来就恨得牙痒痒。这几日不见生意上门,不就是因为那位付老板嘛。“东西呢?”覃一沣垂眼,轻轻转动左手大拇指上的翡翠戒指,上面刻着螭龙图案,栩栩如生。

晋秋静坐着,旁边的晋诚先来了气,情急之下叫了一声“沣哥儿”,被晋秋瞪了一眼,咳嗽两声又说:“覃一沣,先不说东西不在我们这儿,倒是你,拿什么身份来我们这儿质问啊?”

覃一沣还在转动着戒指,不慌不忙地答:“孟家。”

哦,孟家。晋诚点头,老老实实地缩回了晋秋身后,眼神特无助。他是想给晋秋撑场子来着,可是万一惹上孟家,咱这小店就真保不住了。

这下晋秋开了口:“付老板不仁义,为了这事儿找上孟家,不是要了我的命嘛。”她抬眼望着晋诚,眼神平静,却叫晋诚觉得满是责怪,他弓着背,两手兜进衣袖里,不敢说话。“孟老板叫我来要个说法,否则……”“否则,我这小店就开不下去了是不是?”晋秋截住覃一沣的话,伸出手,把晋诚手里的那把枪握在自己的手里。

覃一沣适时闭嘴不再说话,他冷眼瞧着晋秋的一举一动,她拿衣角擦了擦枪口,上了膛,又对准了他。“可是我这里偏偏没说法,怎么办?”她眼睛里烧着一团火,好像要把面前这个人活活烧死一样。

晋诚苦着脸,小声唤了声“秋姐儿”,这一句倒是把身处绝境的那个人给唤回了神。

覃一沣缓缓站起来,冷峻着的一张脸开始有了表情,嘴角轻勾,眼神温和。他伸手握住枪口,跟着叫了一声:“秋姐儿。”

谁说千娇百媚、祸国殃民的只能是女人?晋诚心里暗骂,男人一样有这本领,就算他晋诚没有,可是覃一沣有啊!

这一声叫得晋诚酥了骨头,抖了两下身子,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抖尽,再抖两下,就听见“嘭”的一声,晋秋跟覃一沣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说不上谁占了上风谁又初现了落败的姿态,两人拳法相当,晋秋刁钻古怪,覃一沣应对自如。胶着了几个回合后,覃一沣先收回了拳,背手立在晋秋不远的地方,闭眼轻笑,嘟囔一声。

疾风刮向他,又在触碰到他皮肤的片刻骤然停下。

他睁眼,晋秋的拳头就在眼前。“秋姐儿。”晋诚扣着手,这下摸不清晋秋的心思了。就算不杀了覃一沣,怎么连这一拳头也收了回来。“回去告诉孟老板,东西不在我这儿,至于在哪儿,跟我可没关系。”抽回手,晋秋转身回了钱柜,在上面摸了好一阵,心烦,“这几天一单生意也没做成,我能找谁诉苦去?呸!”

覃一沣皱眉,眼神落在晋秋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她穿着灰色长衫,套着一件绣着金丝腾龙的黑色对襟马褂,戴着一顶毡帽,没个女儿家的样子,满口脏话张嘴就来。

他摇摇头,抿紧了嘴唇。

晋秋合上账本,正好瞧见这一幕,心中的不爽顷刻间再次汹涌而来。她叫住推开半边门的覃一沣,两人对视许久,她才幽幽地说了一句:“当年你离开屠神寨,可没拔香头子呢。”

晋诚嘟囔一句:“兄弟们都不在了……”空荡安静的房间里声音可不见小,全数落进了晋秋和覃一沣的耳朵里,两人眉头紧皱。“既然兄弟们都不在,”晋秋松开眉头,“那我就替他们做了主,磕三个响头,就当过了。”

屠神寨,是曾经称霸河南、河北交界处的土匪窝子,叫附近的村民闻风丧胆。村子穷,没有银两可劫,这帮土匪就瞧上了村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那时候一两家被掏了个空,站在寨子底下恨不得把这些王八孙子的祖坟都骂出青烟来,可没过两天走投无路的人,却上了山进了寨当了土匪。

要想当土匪,就得办入伙仪式;那不想当土匪,肯定也得办退伙仪式。搁屠神寨的兄弟们还在的时候,若是想办退伙仪式,得退伙人跪在中间的香炷前,嘴里念着十九句词。每说一句,拔一根香,等十九句说完了,香也就拔完了。说得流利还能把大家伙说笑了,土匪头头就站起来说“兄弟走吧!啥时候想‘回家’,再回来‘吃饭’”,仪式就算完了。

覃一沣不动声色地看着晋秋,凛冽的眼神像寒冬里的冰刀一样,唰唰刺在她的身上。

可晋秋挺直了身子,要挟着:“覃一沣,在孟家的日子比在屠神寨好过吗?你说,孟老板会不会为难你呢?”

她说得不清不楚,可是覃一沣听得明明白白。

三个响头磕了,这丢宝贝的事儿,就有了眉目。

可是晋诚想,覃一沣是谁啊?当年卖了屠神寨的第一人,害得屠神寨上上下下六十一人丢了命的人,今日怎会……

怎会在晋秋面前下跪呢?“嘭——”

一道身影跪下。“咚、咚、咚、咚、咚、咚……”

一,二,三……十三,十四,十五……

晋诚吓得瞪大了眼睛,慌乱的眼神在覃一沣和晋秋身上流转。

头磕得一声比一声响,没一小会儿,覃一沣的额头中央就见了血。晋诚伸手擦掉自己额头边上的红药水,腿软着上前拉覃一沣:“沣哥儿,够了!够了!”瞧这架势,他是想磕上六十一个响头啊,那时候可就不只是头破血流了,简直称得上是血肉模糊啊。

磕头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是屠神寨山谷里的腊嘴雀儿的鸣叫声,洪亮又刺耳,挠得晋秋心里像有百万只蚂蚁爬动一般。“滚!”她一声怒吼。

得了话,晋诚叫来一直等在店铺外的小厮,拉起覃一沣往外走。

阳光刺眼,覃一沣抬头瞧见苍蓝色的天,觉得头痛欲裂,疼痛的感觉在他的身体左右拉扯,嘴皮已经干涸泛白,他却轻轻地笑。

四年又八年,屠神寨上下,他终于不欠谁的了。

可是,在被人架出店门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晋秋痛怆的声音。

她问:“那一日屠神寨上下哀鸿遍野,你在哪里?”

她说:“覃一沣,总会有那么一天的,等那一天到了,杀父之仇,要你血债血偿!”2.

刘克晃着扇子站在院子里,额间冒了不少汗,全赖地上这几十册书。老爷说今日天气不错,晒晒书,免得发霉。

说这话的时候孟炳华正握笔作画,叫人不敢来打扰,于是他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来来回回,终于将书全搬了出来。这会儿他好不容易歇口气,就听见“叮叮当当”的脚步声。

完了,姑奶奶回来了!

那是一双银灰色的鞋尖镶着珍珠的高跟鞋,左右鞋跟还各挂着一个铜灰色的小铃铛,走起路来的时候声音响、动静大,衬得上她孟曼新的身份。“刘叔!”一身西洋裙的翩翩少女轻巧地躲避过地上的黄皮书来到刘克身边。她当然知道,这些书都是她小叔孟炳华的宝贝。虽比不上她金贵,可皱了破了一点也能让孟炳华烦心好一阵。“曼小姐烫新头发了。”

原本黑直的长发被烫成了时髦的欧式宫廷卷发,配着羽毛发饰看起来灵动大方。

孟曼新从小银包里掏出一颗太妃糖塞进刘克的手里,她记着上次刘克帮她求情的恩,说:“你知道他们都是怎样的人吗?浪漫又多情,简直就像王室的王子一样。”“帅气吗?”刘克剥开太妃糖,递给孟曼新。

孟曼新推开,又说:“当然,金发碧眼的男人简直是宝藏啊!”控制不住欣喜的声音。

孟曼新吐舌往孟炳华的房间瞧,见没有动静,才敢挺直了腰板继续沉醉在前两日的旅途中。

说起来是在孟珒修回国的前一日,孟曼新被学校的男生邀请一起去北平的学谈会。听说有不少的外国学生也去参加,孟曼新当然心动。但是转念一想,孟炳华要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去北平,肯定不答应。于是她使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总算让孟炳华松了口。“那比起九哥儿呢?”刘克嘴里嚼着太妃糖,一股子奶味弥漫在空气里。

孟曼新鞋跟往地上一蹬,红了脸:“刘叔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哦!”刘克心里明白,嘴上也不饶过,“那肯定是比不上了,咱们九哥儿可是一等一的角色。”

豆蔻年纪的女儿的心思难捉摸,上一秒还为这个人羞红了脸,下一秒却要抵死否认:“才不是,哥哥才是一等一的!”

终于想起来了!“哎呀!我还没去见过哥哥呢!怎么样,怎么样,这次回来他是不是给我带了好多礼物?”孟曼新欣喜地问道。

刘克故意捉弄她:“那可不知道,待会儿你见着了亲自问他。”“哼!”知道被捉弄,她插手抱在胸前,“刘叔越来越小孩气了!”“我看整个宅子里就你一个人最使得小孩儿脾气。”低沉的声音自台阶上传来,孟炳华手里抓着烟斗,缓缓下了台阶。

孟曼新上前挎住孟炳华的胳膊,撒娇着:“小叔,我已经成年了,你不要老是再说我是个小孩子了!”

孟炳华笑:“就算你活到了一百岁,在我眼里你也是个小孩子。我不服老你不认小,真是一对快乐活宝。”“小叔!”被嘲笑了,孟曼新扭头不再跟孟炳华说话。

生着气,孟曼新远远看见从西苑跑来个小厮,喘着气,说:“老爷,九当家的醒了。”

覃一沣是在一阵哭声中醒来的,迷蒙的双眼睁开时,就看见个人趴在自己床边上掩着脸哭。她身后站着孟炳华,再往后是垂着脸的刘克和瞧着窗外风景的孟珒修。

他嗓子眼里不舒服,先瞧见他醒来的孟炳华说:“刚养好元气,先不要急着说话。”

声音听着不真切,覃一沣还以为自己做梦呢,不然怎么还能在自己的床边瞧见孟大少爷呢。

而下一秒,耳边像响起了百串鞭炮声一样,一堆含混不清的词儿钻进他的耳朵里,哭喊着:“沣哥哥你怎么样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要是出事了,我不就守了活寡嘛!”

简直大言不惭!覃一沣觉得自己刚养好的一口元气也得被孟曼新语不惊人死不休给折腾没了。

刘克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孟曼新就被孟珒修拉出了门。扒着房门不肯走的孟曼新还在哭,孟珒修见哄不管用,黑着脸直接把人给捞走了,嘴里还说着:“哥哥给你带了好多西洋礼物呢,你随便挑,要是还看不上,下午哥哥带你花钱去。”

房间这下安静了,孟炳华坐在床边,抓着覃一沣的手,说:“辛苦了。”

简单三个字,覃一沣便明白了。他身边的人都是孟炳华安排的,他所有的行动都在孟炳华的掌握中,而他的过去,孟炳华也尽数知道。这一遭他受命去缺月坞,碰见了什么人,遇上了什么事,孟炳华当然一清二楚。“没能像答应你娘那样好好照顾你,是我的不对。”孟炳华手摸上他的额头,心里有些疼。

覃一沣前一日被抬回来的时候额头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好好的一块皮生生被他给磕烂了。即使覃一沣不是他孟炳华的亲儿子,可是覃一沣跟在他身边八年,尽心尽力,于情于理,他又怎么能不心疼?

在房间里只待了一会儿,孟炳华就离开了。他让刘克交代大夫买最好的药材回来给覃一沣进补:“这些日子让他好好休息,不要去吵他。”

刘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覃一沣闭眼在床上歇息。也许是因为最近商会的事情太多让他有些疲累了,也许是因为前一日见着了故人,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可是现在,他眼前有一件更为急迫的事情。

孟珒修觉得很不痛快,而这个让他不痛快的人现在正一脸惬意地躺在床上,享受着……享受着来自他的特殊服务——挠痒。

说起来只能怨他自己,谁叫他一大早要凑热闹去瞧受伤的覃一沣。好巧不巧,偏偏在拉扯孟曼新的时候他把他娘的遗物落在了覃一沣的房间门口。

全身使不上劲儿像只虫子一样蠕动了好一会儿的覃一沣瞧见了来人,自然不会放过。“你要是敢跑,我就告诉爹!”覃一沣威胁着。

孟珒修无奈地回身:“覃一沣,你怎么这么无聊幼稚?”“轻一点!”覃一沣疼得吸气,最后先妥协一般,“行了行了,不敢再劳烦您了!”

孟珒修眼神冷淡,发倔一般地说:“你是不是嫌我挠得不够好?不成,你转过来,我再给你挠挠,这种小事可难不倒我。”

覃一沣往床里边缩:“不用,不用。”“不成,不成。”“真的不用。”“那可不成。”

……

争执了几番,两人默契着不出声了。覃一沣咬着牙皱着眉,这痒痒劲儿怎么还没过去?“再挠挠?”孟珒修装着体贴地问他。

没说话,就当他默许了。

覃一沣朝里侧着身子,半边肩膀裸露在外,一道伤疤从脖颈下方蜿蜒到背中央,像是火烧过的痕迹。

避开烧痕,孟珒修问:“是在屠神寨的时候留下的?”

旧伤,即使愈合了,疤痕依然清晰可见。

覃一沣喉结滚动,缓了半晌才说:“是。”

屠神寨。

梦魇一般的三个字叫孟珒修手上的力又加重了三分,他自己没察觉,床上那个人也没反应。

两人又沉默下来,窗外响起了蝉鸣声,覃一沣抬头往外面瞧,太阳高高挂着,光晕刺得眼睛生疼,叫他想落泪。

嗯,一定是因为这该死的阳光。

然后,他听见孟珒修轻笑:“没想到覃先生也有败如丧犬的一天啊。”

覃一沣平躺在床上,一只手费力地指着脑袋:“因为这里面有不敢忘记的事情。”

孟珒修看着他不说话,低垂的双眸望着床角边上被遗落的血帕。

好像突然听见了海浪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他感觉置身在咸腥的海水里自由下沉,然后又闻见了柴油的味道。天际线被熊熊大火染成了橘红色,他鼻腔里难受,不住地喘着粗气。“喂!”一声惊吼把他从幻想里拉了回来,他抬头,覃一沣正以一种十分异样的姿势瞥着他。“热闹也看完了,忙也帮了,没事了我想一个人待着了。”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孟珒修关上门的时候还往里瞧了一眼,覃一沣盯着房梁看得出神,可能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着,眼角滑落下一颗泪珠子。

突然间,孟珒修胸腔涌出愤懑,像第一次骑马时随时害怕摔倒在地上的心情。

他摇头,苦笑。

原来啊,覃一沣也有不敢忘记的事啊。

这几日天气好得出奇,把柜子里的棉被翻出来晒在院里,拍打两下,还真有一层灰落下来。

晋诚托着下巴,想了想,朝屋里喊:“秋姐儿,给我几个大洋吧。”

院子南北通透,不管站哪儿,又往哪儿瞧,都是一眼的事。

晋秋坐在屋子里,逗着晋诚从隔壁斗掌柜那里赢回来的蛐蛐,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想骗钱,没有!”跷起一边的腿,“店里几天没生意,再这样下去,老子合计着得把你卖了才能活命。临走了还想问我要钱,要不要脸?”

晋诚委屈。他不过是瞧棉被里的鹅绒子散光了,想买两床新的回来而已,怎么就骗他秋姐儿钱了呢?他蹲在木头桩子上,苦思冥想,觉得苦啥也不能苦了他姐的日子。

最后,他两手环在胸前,问:“秋姐儿,咱还过不过日子了?”“想跟我过日子可没门,要是你想找媳妇儿了说一声,姐也没啥送你的,那两床棉被就归你了,正好我也能换新的。”晋秋还是没抬头,心里觉着这蛐蛐长得真丑,特像覃一沣刚来屠神寨的时候,黑黝黝的。

心有灵犀似的,晋诚这时候问她:“秋姐儿,上次你揍沣哥儿,那拳头怎么没抡他脸上呢?”

该死!晋诚心想,秋姐儿这会儿抬头看自己了。提了不该提的人,他自己先抽了自己一嘴巴。

她语气特刁蛮:“你管呢?”

开始还觉得好玩的蛐蛐这会儿就让晋秋心烦了,她瞧蛐蛐一眼,蛐蛐也瞧着她,就好像覃一沣盯着她看似的。

你瞧我干啥?晋秋盖上盖,抱手趴在樟木桌子上,脸埋进胳膊里。不知怎的,她耳朵边上又听见了覃一沣的声音,轻轻喊着:“小秋。”

那时候他明明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声,她却听得无比清晰刺耳,鬼使神差地便收回了拳头。“谁让你这么叫我的!”她一声怒吼,桌子被拍得抖三抖。

晋诚蹲在木头桩子上正郁闷,现在更郁闷:“我没叫你啊!”

瞧着店里这么多好宝贝卖不出去,晋诚愁得头发都掉了好些。剪辫子那一年他七岁,是被捡回山寨的前一年。那时候他娘告诉他,以后脑袋前边和后边就都有头发了,是个俊朗娃。可是他娘没告诉他,要是头发全掉光了,还比不上只有脑袋后边有头发好看呢!

不成!晋诚一手拍在脑门上,同蹲在院圃边上埋蛐蛐的晋秋说:“付老板那些宝贝不给找回来,咱的日子就真过不下去啦!”“找呗。”晋秋应着。

这么爽快?晋诚戳他姐的衣服:“真找?”“找啊。”晋秋站起身,拍掉褂边上沾着的泥,“日子过得下去过不下去我都死不了,但是能让某个人日子不好过,我就烧高烧给观音菩萨磕三个……不成,五个响头!”

还某个人呢!当他不知道她说的覃一沣呢!他撇嘴,不高兴。

晋诚觉着,他姐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想与仇人同归于尽了。“下午的时候,替我往翠悦轩递张折子。”晋秋在柴房边上捡了块平展一点的木板,上面题字——诚儿之墓。“诚”是晋诚不错,可这个“儿”,指的是那只蛐蛐,晋诚之子。她今天倒是发好心,把蛐蛐玩死了,还给立了个碑。就是上面这字,题得叫晋诚不是滋味。

可更不是滋味的,是她交代的那事儿。“我不去。”晋诚难得反抗,“打死我也不去。”

翠悦轩,名字听着雅致,可往前搁几年,爱新觉罗家还在那会儿,得管那叫青楼。他一个青葱小伙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那成,去了回来我再打死你。”第三章要是我救你出去,你就得娶我1.

翠悦轩的红姑娘叫鸢月,名字好听,人也好看,听说曲儿唱得也甜。只是听说,晋诚可没听过,打来天津开始他只往这儿跑过三回,落了话就走,不敢多停留。“秋姐姐就为了这事儿?”鸢月穿了件海蓝色的旗袍,胸前特意做了蕾丝镂空样式,叫晋诚只看了一眼就想喷鼻血。

这下他不敢抬头看了,目光落在地上,答:“是,秋姐儿说最迟三天。”“三天?可小瞧我了。一天就够了,明儿来取吧。”第三颗盘扣上系着条粉色丝绢,被鸢月扯下来落在晋诚脑袋上,“拿着这个,那几个龟公就不敢拦你。”

丝绢上染着海棠花香,晋诚觉着好闻,摸摸身上的铜子儿,想着给他姐也买盒花粉得了。他将藏在鞋底的大洋也摸了出来,还能给她买套洋装。她天天穿着长衫马褂,一年四季不见换的,要是她未来夫君见了她,肯定会赖了当年他们自己私定的婚约的。

况且,人家还是留过洋回来的,肯定喜欢那种打扮好看的姑娘。

他手里掂着几个大洋,一边盘算着一边往院门走。这翠悦轩里弯弯曲曲好些条小路,他还没大走得明白,这绕来绕去的,不知道绕哪儿去了。

瞧着对面走过来两个人,他想着打听打听,还没走近,就瞧见了那两人的模样。

两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左边那人戴着副金丝眼镜,一副生意人的打扮,头发梳得锃光瓦亮的,不知道抹了多少发油,看起来整个人都油腻腻的。右边那个人瞧着简单些,长相斯文清秀,透着股儒雅劲儿,一只手里还抓着两本书。

不过,读书人也来这种地方?

他再瞧一眼,抓着书的人竟是孟珒修。“呸!”晋诚啐了一口,“迂腐的读书人!”

两碟菜、一碗饭,还有一壶酒。

晋秋从马褂兜里摸出几颗花生米,一颗颗喂进嘴里,问跪在地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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