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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6 09: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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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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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小品集(老舍作品集20)

幽默小品集(老舍作品集20)试读:

《老舍幽默诗文集》序

不断的有人问我:什么是幽默?我不是美国的幽默学博士,所以回答不出。

可是从实际上看,也能看出一点意思来,虽然不见得正确,但“有此一说”也就不坏。有人这么说:“幽默就是讽刺,讽刺是大不该当;所以幽默的文字该禁止,而写这样文字的人该杀头。”这很有理。杀头是好玩的事。被杀者自然也许觉到点痛苦,可是死后或者也就没什么了。所以说,这很有理。

也有人这么说:“幽默是将来世界大战的总因;往小处说,至少是文艺的致命伤。”这也很有理。凡是一句话,就有些道理,故此语也有理。

可是有位朋友,大概因为是朋友,这么告诉我:“幽默就是开心,如电影中的胖哈台与瘦劳莱,如国剧中的《打沙锅》与《瞎子逛灯》,都是使人开心的玩艺。笑为化食糖,所以幽默也不无价值。”这很有理,因为我自己也爱看胖哈台与瘦劳莱。

另一位朋友——他去年借了五十块钱去,至今没还给我——说:“幽默就是讨厌,贫嘴恶舌,和说‘相声’的一样下贱!”这很有理。不过我打算告诉他:“五十块钱不要了。”这也许能使他换换口气。可是这未必实现;那么,我得说他有理;不然,他更不愿还债了。万一我明天急需五十元钱呢?无论怎样吧,不得罪人为妙。

这些都很有理。只有王二哥说的使我怀疑。他是喝过不少墨水的人,一肚子莎士比亚与李太白。他说:“幽默是伟大文艺的一特征。”我不敢深信这句话,虽然也觉得怪有理。

更有位学生,不知由哪里听来这么一句:“幽默是种人生的态度,是种宽宏大度的表现。”他问我这对不对。我自然说,这很有理了。学生到底是学生,他往下死钉,“为什么很有理呢?”我想了半天才答出来:“为什么没有理呢?”

以上各家之说,都是近一二年来我实际听到的,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公式,大家都对——说谁不对,谁也瞪眼,不是吗?

此外我还见到一些理论的介绍,什么西班牙的某人对幽默的解释,什么东班牙的某太太对幽默的研究,……也都很有理;西班牙人说的还能没理么?

我保管你能明白了何为幽默,假如你把上面提到那些说法仔细琢磨一下。设若你还不明白,那么,不客气的说,你真和我一样的胡涂了。

说起“胡涂”来,我近几日非常的高兴,因为在某画报上看见一段文字——题目是《老舍》,里边有这么两句:“听说他的性情非常胡涂,抽经抽得很厉害。从他的作品看来,说他性情胡涂,也许是很对的。”“抽经”的“经”字或者是个错字,我不记得曾抽过《书经》或《易经》。至于“性情非常胡涂”,在这个年月,是很不易得的夸赞。在如今文明的世界,朋友见面有几个不是“嘴里说好话,脚底下使绊儿”的?彼此不都是暗伸大指,嫉羡对方的精明,而自己拉好架式,以便随时还个“窝里发炮”么?而我居然落了个“非常胡涂”,我大概是要走好运了!

有了这段胡涂论,就省了许多的麻烦。是这么回事;人们不但问我,什么是幽默;而且进一步的问:你怎么写的那些诗文?你为什么写它们?谁教给你的?你只是文字幽默呢,还是连行为也幽默呢?我没法回答这些问题,可是也没法子只说“你问的很有理”,而无下回分解。现在我有了办法:“这些所谓的幽默诗文,根本是些胡涂东西——‘从他的作品看来,说他性情胡涂,也许是很对的。’”设若你开恩,把这里的“也许”除去,你也就无须乎和个胡涂人捣乱了。你看这干脆不?

这本小书的印成,多蒙陶亢德与林语堂两先生的帮忙,在此声谢;礼多人不怪。

舍猫小球昨与情郎同逃,胡涂人有胡涂猫,合并声明。老舍狗年春初,济南载《老舍幽默诗文集》,1934年4月时代图书公司初版

注:该序是作者为1934年版的《老舍幽默诗文集》所作。

祭子路岳母文

子不语,怪、力、乱、神。知乎此,则“与本刊性质不合之稿,概不刊登”的钉子可以免碰矣。猴面人身的小儿,竟产于黑衫之意大利,怪则怪矣,不敢以投《论语》。华北运动会之一千八百米接力,“力”且“接”,则再接再厉,理当回避。山东四川之内战,乱则乱矣,不敢高呼小子鸣鼓而攻之,况小子手内多无鼓乎。“来稿概无金钱上之报酬”,钱能通神者也;钱既决心不要,神乌得通,亦打倒宗教之一方也。此四者备,而来投稿,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那么,《论语》到底要什么样的稿子呢?问题似乎太大,不免然而大转一下:到底投稿者应抱什么态度呢?当今之世,向杂志投稿有二道焉:曰党同,曰伐异。党《论语》群贤之同,定遭几个“岂敢,岂敢!”反之,伐《论语》群贤之异,又难免“委实不知道!”打上前来。怎办?三思,三思,而至百思曰:有了,子路之岳母,其庶几乎。何则?是为序。

夫子路之岳母者,子路之妻母而孩子们之姥姥也。夫姥姥何为而反对子路办报也?不闻乎夫子乎:“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子路而升堂,显系知县大老爷矣,知县而升堂,而未入于室,是因废私,而欲试行生育制裁者矣。而再办报,入室之望微矣!齐家而后国治,子路独不知耶?岳母之用心其女中尧舜也欤;呜呼哀哉!而子路之友,于老太太归天之际,齐呼“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且三嗅而作焉。焉作?作《论语》?是可忍孰不可忍!谨以猪头三牲,香蜡纸马,献于老太太之灵前,而哭之曰:

呜呼老太太,时哉,时哉!

苟非其时,焉得《论语》?

苟当其时,由也不得入宇(宇者室也)。

泰水其颓,失之子羽。

水气上蒸,泪下如雨!

呜呼哀哉,时哉时欤(欤读如与)!

编辑先生:小的胆大包天,要在圣人门前卖几句《三字经》,作了篇《祭子路岳母文》。如认为不合尊刊性质,祈将原稿退回,奉上邮票五分,专作此用。如蒙抬爱,刊登出来,亦祈将五分邮票不折不扣寄回,以免到法庭起诉。

敬祝论祺小的 老舍敬启载1932年11日1日《论语》第四期

一天

闹钟应当,而且果然,在六点半响了。睁开半只眼,日光还没射到窗上;把对闹钟的信仰改为崇拜太阳,半只眼闭上了。

八点才起床。赶快梳洗,吃早饭,饭后好写点文章。

早饭吃过,吸着第一枝香烟,整理笔墨。来了封快信,好友王君路过济南,约在车站相见。放下笔墨,一手扣钮,一手戴帽,跑出去,门口没有一辆车;不要紧,紧跑几步,巷口总有车的。心里想着:和好友握手是何等的快乐;最好强迫他下车,在这儿住哪怕是一天呢,痛快的谈一谈。到了巷口,没一个车影,好像车夫都怕拉我似的。

又跑了半里多路才遇上了一辆,急忙坐上去,津浦站!车走得很快,决定误不了,又想象着好友的笑容与语声,和他怎样在月台上东张西望的盼我来。

怪不得巷口没车,原来都在这儿挤着呢,一眼望不到边,街上挤满了车,谁也不动。西边一家绸缎店失了火。心中马上就决定好,改走小路,不要在此死等,谁在这儿等着谁是傻瓜,马上告诉车夫绕道儿走,显出果断而聪明。

车进了小巷。这才想起在街上的好处;小巷里的车不但是挤住,而且无论如何再也退不出。马上就又想好主意,给了车夫一毛钱,似猿猴一样的轻巧跳下去。挤过这一段,再抓上一辆车,还可以不误事,就是晚也晚不过十来分钟。

棉袄的底襟挂在小车子上,用力扯,袍子可以不要,见好友的机会不可错过!袍子扯下一大块,用力过猛,肘部正好碰着在娘怀中的小儿。娘不加思索,冲口而成,凡是我不爱听的都清清楚楚的送到耳中,好像我带着无线广播的耳机似的。孩子哭得奇,嘴张得像个火山口;没有一滴眼泪,说好话是无用的;凡是在外国可以用“对不起”了之的事,在中国是要长期抵抗的。四围的人——五个巡警,一群老头儿,两个女学生,一个卖糖的,二十多小伙子,一只黄狗——把我围得水泄不通;没有说话的,专门能看哭骂,笑嘻嘻的看着我挨雷。幸亏卖糖的是圣人,向我递了个眼神,我也心急手快,抓了一大把糖塞在小孩的怀中;火山口立刻封闭,四围的人皆大失望。给了糖钱,我见缝就钻,杀出重围。

到了车站,遇见中国旅行社的招待员。老那么和气而且眼睛那么尖,其实我并不常到车站,可是他能记得我,“先生取行李吗?”“接人!”这是多余说,已经十点了,老王还没有叫火车晚开一个钟头的势力。

越想头皮越疼,几乎想要自杀。

出了车站,好像把自杀的念头遗落在月台上了。也好吧,赶快归去写文章。

到了家,小猫上了房;初次上房,怎么也下不来了。老田是六十多了,上台阶都发晕,自然婉谢不敏,不敢上墙。就看我的本事了,当仁不让,上墙!敢情事情都并不简单,你看,上到半腰,腿不晓得怎的会打起转来。不是颤而是公然的哆嗦。老田的微笑好像是恶意的,但是我还不能不仗着他扶我一把儿。

往常我一叫“球”,小猫就过来用小鼻子闻我,一边闻一边咕噜。上了房的“球”和地上的大不相同了,我越叫“球”,“球”越往后退。我知道,我要是一直的向前赶,“球”会退到房脊那面去,而我将要变成“球”。我的好话说多了,语气还是学着妇女的:“来,啊,小球,快来,好宝贝,快吃肝来……”无效!我急了,开始恫吓,没用。

磨烦了一点来钟,二姐来了,只叫了一声“球”,“球”并没理我,可是拿我的头作桥,一跳跳到了墙头,然后拿我的脊背当梯子,一直跳到二姐的怀中。

兄弟姐妹之间,二姐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第一个好处便是不阻碍我的工作。每逢看见我写字,她连一声都不出;我只要一客气,陪她谈几句,她立刻就搭讪着走出去。“二姐,和球玩会儿,我去写点字。”我极亲热的说。“你先给我写几个字吧,你不忙啊?”二姐极亲热的说。

当然我是不忙,二姐向来不讨人嫌,偶尔求我写几个字,还能驳回?

二姐是求我写封信。这更容易了。刚由墙上爬下来,正好先试试笔,稳稳腕子。

二姐的信是给她婆母的外甥女的干姥姥的姑舅兄弟的侄女婿的。二姐与我先决定了半点多钟怎样称呼他。在讨论的进程中,二姐把她婆母的、婆母的外甥女的、干姥姥的、姑舅兄弟的性格与相互的关系略微说明了一下,刚说到干姥姥怎么在光绪二十八年掉了一个牙,老田说吃午饭得了。

吃过午饭,二姐说先去睡个小盹,醒后再告诉我怎样写那封信。

我是心中搁不下事的,打算把干姥姥放在一旁而去写文章,一定会把莎士比亚写成外甥女婿。好在二姐只是去打一个小盹。

二姐的小盹打到三点半才醒,她很亲热的道歉,昨夜多打了四圈小牌。不管怎着吧,先写信。二姐想起来了,她要是到东关李家去,一定会见着那位侄女婿的哥哥,就不要写信了。

二姐走了。我开始从新整理笔墨,并且告诉老田泡一壶好茶,以便把干姥姥们从心中给刺激走。

老田把茶拿来,说,外边调查户口,问我几月的生日。“正月初一!”我告诉老田。

凡是老田认为不可信的事,他必要和别人讨论一番。他告诉巡警:他对我的生日颇有点怀疑,他记得是三月;不论如何也不能是正月初一。巡警起了疑,登时觉得有破获共产党机关的可能,非当面盘问我不可。我自然没被他们盘问短,我说正月与三月不过是阴阳历的差别,并且告诉他们我是属狗的。巡警一听到戌狗亥猪,当然把共产党忘了;又耽误了我一刻多钟。

整四点。忘了,图画展览会今天是末一天!但是,为写文章,牺牲了图画吧。又拿起笔来。只要许我拿起笔来,就万事亨通,我不怕在多么忙乱之后,也能安心写作。

门铃响了,信,好几封。放着信不看,信会闹鬼。第一封:创办老人院的捐启。第二封:三舅问我买洋水仙不买?第三封:地址对,姓名不对,是否应当打开?想了半天,看了信皮半天,笔迹,邮印,全细看过,加以福尔摩斯的判断法;没结果,放在一旁。第四封:新书目录,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没有我要看的书。第五封:友人求找事,急待答复。赶紧写回信,信和病一样,越耽误越难办。信写好,邮票不够了,只欠一分。叫老田,老田刚刚出去。自己跑一遭吧,反正邮局不远。

发了信,天黑了。饭前不应当写字,看看报吧。

晚饭后,吃了两个梨,为是有助于消化,好早些动手写文章。刚吃完梨,老牛同着新近结婚的夫人来了。

老牛的好处是天生来的没心没肺。他能不管你多么忙,也不管你的脸长到什么尺寸,他要是谈起来,便把时间观念完全忘掉。不过,今天是和新妇同来,我想他决不会坐那么大的工夫。

牛夫人的好处,恰巧和老牛一样,是天生来的没心没肺。我在八点半的时候就看明白了:大概这二位是在我这里度蜜月。我的方法都使尽了:看我的稿纸,打个假造的哈欠,造谣言说要去看朋友,叫老田上钟弦,问他们什么时候安寝,顺手看看手表……老牛和牛夫人决定赛开了谁是更没心没肺。十点了,两位连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咱们到街上走走,好不好?我有点头疼。”我这么提议,心里计划着:陪他们走几步,回来还可以写个两千多字,夜静人稀更写得快:我是向来不悲观的。

随着他们走了一程,回来进门就打喷嚏,老田一定说我是着了凉,马上就去倒开水,叫我上床,好吃阿司匹灵。老田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我要是一定不去睡,他登时就会去请医生。也好吧,躺在床上想好了主意明天天一亮就起来写。“老田,把闹钟上到五点!”

老田又笑了,不好和老人闹气,不然的话,真想打他两个嘴巴。

身上果然有点发僵,算了吧,什么也不要想了,快睡!两眼闭死,可是不困,数一二三四,越数越有精神。大概有十一点了,老田已经停止了咳嗽。他睡了,我该起来了,反正是睡不着,何苦瞎耗光阴。被窝怪暖和的,忍一会儿再说,只忍五分钟,起来就写。肚里有点发热,阿司匹灵的功效,还倒舒服。似乎老牛又回来了,二姐,小球……“起吧,八点了!”老田在窗外叫。“没上闹钟吗?没告诉你上在五点上吗?”我在被窝里发怒。“谁说没上呢,把我闹醒了;您大概是受了点寒,发烧,耳朵不大灵,嗻!”

生命似乎是不属于自己的,我叹了口气。稿子应该就发出了,还一个字没有呢!“老田,报馆没来人催稿子吗?”“来了,说请您不必忙了,报馆昨晚被巡警封了门。”载1933年1月1日《论语》第八期

昼寝的风潮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言犹未了,只听得子路子贡……齐声呐喊:法西斯蒂!

夫子暗藏怒气,轻声问道:何谓也?

大家齐喊:法西斯蒂!

夫子微笑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大家第三次喊道:法西斯蒂!

夫子真动了气,冷笑了一声,翼翼如也,走了出去。心中乱想:没想到教了这么多年书,卖了这么大力气,临完来个法西斯蒂。越想越难过,只好去请教于老子。

见了老子细说始末,老子微微一笑,道:老二,该!我没告诉过你么,凡事要无为而治,谁叫你爱管闲事?法西斯蒂,活该!

难道学生睡觉,我还得给他盖上点被子么?夫子反抗。

谁那么说来着?不要管他好了,老子说。

他醒了呢?

醒了之后发给他毕业证书,好啦。

夫子虽然热心教育,不肯马马虎虎,可是到底觉得老子对人情世故是极有经验的,于是翼翼如也走回来。

到了学校,喝,贴满了标语:打倒法西斯蒂化的孔老二。夫子知道风潮是要扩大,决定采取老子的妙策。他偷偷的进了后门,到自己屋中填好几张毕业证书,然后笑嘻嘻的来找宰予子路们。找到了他们,他拍着宰予的肩头,说:朋友,请拿去这证书吧;晚半天也不要上课了,我请大家吃个便饭,如何?

诸贤脸上并无喜色,由子路代表发言:我们命令你明天给我们添招女生,这是一;第二,以后再不准有考试;第三,昼寝定为必修课程;末了,向宰予在书面上道歉。

夫子一一的答应了,登时向宰予作书面上的致歉。这样,一场风波算是没有扩大,后来宰予等就成了七十二贤,而夫子至死也没法西斯蒂化。载1933年1月16日《论语》第九期

当幽默变成油抹

小二小三玩腻了:把落花生的尖端咬开一点,夹住耳唇当坠子,已经不能再作,因为耳坠不晓得是怎回事,全到了他们肚里去;还没有人能把花生吃完再拿它当耳坠!《儿童世界》上的插图也全看完了,没有一张满意的,因为据小二看,画着王家小五是王八的才能算好画,可是插画里没有这么一张。小二和王家小五前天打了一架,什么也不因为,并且一点不是小二的错,一点也不是小五的错;谁的错呢?没人知道。“小三,你当马吧?”小三这时节似乎什么也愿意干,只是不愿意当马。“再不然,咱们学狗打架玩?”小二又出了主意。“也好,可是得真咬耳朵?”小三愿事先问好,以免咬了小二的耳朵而去告诉妈妈。咬了耳朵还怎么再夹上花生当耳坠呢?小二不愿意。唱戏吧?好,唱戏。但是,先看看爸和妈干什么呢。假如爸不在家,正好偷偷的翻翻他那些杂志,有好看的图画可以撕下一两张来;然后再唱戏。

爸和妈都在书房里。爸手里拿着本薄杂志,可是没看;妈手里拿着些毛绳,可是没织;他们全笑呢。小二心里说大人也是好玩呀,不然,爸为什么拿着书不看,妈为什么拿着线不织?

爸说:“真幽默,哎呀,真幽默!”爸嘴上的笑纹几乎通到耳根上去。

这几天爸常拿着那么一薄本米色皮的小书喊幽默。

小二小三自然是不懂什么叫幽默,而听成了油抹;可是油抹有什么可笑呢?小三不是为把油抹在袖口上挨过一顿打吗!大人油抹就不挨打而嘻嘻,不公道!

爸念了,一边念一边嘻嘻,眼睛有时候像要落泪,有时候一句还没念完,嘴里便哈哈哈。妈也跟着嘻嘻嘻。念的什么子路——小三听成了紫鹿——又是什么三民主义,而后嘻嘻嘻——一点也不可笑,而爸与妈偏嘻嘻嘻!

决定过去看看那小本是什么。爸不叫他们看:“别这儿捣乱,一边儿玩去!”妈也说:“玩去,等爸念完再来!”好像这个小薄本比什么都重要似的!也许爸和妈都吃多了;妈常说小孩子吃多了就胡闹,爸与妈也是如此。

念了半天,爸看了看表,然后把小本折好了一页,极小心的放在写字台的抽屉里:“晚上再念;得出门了。”“再念一段!”妈这半天连一针活也没作,还说再念一段呢,真不害羞!小三心里的小手指头直在脸上削,“没羞没臊,当间儿画个黑老道!”“晚上,晚上!凑巧还许把第十期买来呢!”爸说,还是笑着。

爸爸走了,走到院里还嘻嘻呢;爸是吃多了!

妈拿着活计到里院去了。

小二小三决定要犯犯“不准动爸的书”的戒命。等妈走远了,轻轻的开了抽屉,拿出那本叫爸和妈嘻嘻的宝贝。他们全把大拇指放在嘴里咂着,大气不出的去找那招人笑的小鬼。他们以为书中必是有个小鬼,这个小鬼也许就叫做油抹。人一见油抹就要嘻嘻,或是哈哈。找了半天,一篇一篇全是黑字!有一张画,看不懂是什么,既不是小兔搬家,又不是小狗成亲,简直的什么也不像!这就可乐呀?字和这样的画要是可乐,为什么妈不许我们在墙上写字画图呢?“咱们还是唱戏去吧?”小三不耐烦了。“小三,看,这个小盒也在这儿呢,爸不许咱们动,愣偷偷的看看?”小二建议。

已经偷看了书,为什么不再偷看看小盒?就是挨打也是一顿。小三想的很精密。

把小盒轻轻打开,喝,里边一管挨着一管,都是刷牙膏,可是比刷牙膏的管小些细些。小二把小铅盖转了转,挤,咕——挤出滑溜溜的一条小红虫来,哎呀有趣!小三的眼睁得像两个新铜子,又亮又圆。“来,我挤一个!”他另拿了管,咕——挤出条碧绿的小虫来。

一管一管,全挤过了,什么颜色的也有,真好玩!小二拿起盒里的一支小硬笔,往笔上挤了些红膏,要往牙上擦。“小二,别,万一这是爸的冻疮药呢?”“不能,冻疮药在妈的抽屉里呢。”“等等,不是药,也许呀,也许呀——”小三想了半天想不出是什么。“这么着吧,小三,把小管全挤在桌上,咱们打花脸吧?”“唱——那天你和爸听什么来着?”小三的戏剧知识只是由小二得来的那些。“有花脸的那个?嘀咕的嘀咕嘀嘀咕!《黄鹤楼》!”“就唱《黄鹤楼》吧!你打红脸,我打绿脸。嘀咕嘀——”“《黄鹤楼》里没有绿脸!”小二觉得小三对扮戏是没发言权的。“假装的有个绿脸就得了吗!糖挑上的泥人戏出就有绿脸的。”

两个把管里的小虫全挤得越长越好,而后用小硬笔往脸上抹。“小二,我说这不是牙膏,你瞧,还油亮油亮的呢。喝,抹在脸上有点漆得慌!”“别说话;你的嘴直动,我怎给你画呀?!”小二给小三的腮上打些紫道,虽然小三是要打绿脸。

正这么打脸,没想到,爸回来了!“你们俩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我们——”小二一慌把小刷子放在小三的头上。

小三,正闭着眼等小二给画眉毛,睁开了眼。“你们干什么?!”爸是动了气:“二十多块一盒的油!”“对啦,爸,我们这儿油抹呢!”小三直抓腮部,因为油漆得不好受。“什么油抹呀?”“不是爸看这本小书的时候,跟妈说,真油抹,爸笑妈也笑吗?”“这本小书?”爸指着桌上那本说:“从此不再看《论语》!”

爸真生了气。一下子坐在椅子上,气哼哼的,不自觉的,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样子和桌上那本一样。

乘着爸看新买来的小书,小二小三七手八脚把小管全收在盒里,小三从头上揭下小笔,也放进去。

爸又看入了神,嘴角又慢慢往上弯。小二们的《黄鹤楼》是不敢唱了,可也不敢走开,敬候着爸的发落。

爸又嘻嘻了,拍了大腿一下:“真幽默!”

小三向小二咬耳朵:“爸是假装油抹,咱们才是真油抹呢!”载1933年2月16日《论语》第十一期

天下太平

或问:中国可亡乎?予不答。其妻复以问;尊女性,乃答之。

中国古伟之邦也,以盘古为“起点”,居世界之中心。物则广有,鱼鳖虾蟹,酱醋油盐,葱蒜大烟,一应俱全,民亦秀哲,往往出圣人。当今之时,豪俊尤多,咸能率一旅之众,替天行道,杀人无数,民死而弗怨。及接夷狄,又均善怀柔,陈礼乐,重揖让,唾面容自干。既干,仰面趋进复请惠唾;敌皆感服,每不敢正式宣战,而时突鸣巨炮焉。夫天道恶争,我得其旨,行见夷狄之自亡,无劳抵抗。

四夷既亡,则中华有天下。俊杰辈出,精神文明普及五洲。洋路洋楼尽毁之,洋书洋画尽火之,洋人洋兽尽屠之,洋理洋教尽灭之;独存洋酒洋钱,而后市廛秽,田园荒,一任自然,文化极盛。民咸吸鸦片而舞太极拳,三妻四妾各通一经,七子八婿俱贤达而崇吕祖。言论自由,街巷议者不诛,仅责二百大板。于是时疫行焉,遍及全世,国医奏奇效,阎王深感之,曰:人类从此绝矣,赐判官及琉璃鬼假二年。

或人之妻闻之至喜,三呼“天道救国”而去。载1933年4月1日《论语》第十四期

不远千里而来

听说榆关失守,王先生马上想结婚。在何处举行婚礼好呢。天津和北平自然不是吉地,香港又嫌太远。况且还没找到爱人。最好是先找爱人。不过这也有地方的问题在内:在哪里找呢?在兵荒马乱的地方虽然容易找到女人,可是婚姻又非“拍拍脑袋算一个”的事。还是得到歌舞升平的地方去。于是王先生便离开北平;一点也不是怕日本鬼子。

王先生买不到车票;东西两站的人就像上帝刚在站台上把他们造好似的,谁也不认识别处,只有站台和火车是圣地,大家全钉在那里。由东站走,还是由西站走,王先生倒不在乎;他始终就没有定好目的地:上哪里去都是一样,只要躲开北平就好——谁要怕日本谁是牛,不过,万一真叫王先生受点险,谁去结婚?东站也好,西站也好,反正得走。买着票也走,买不着票也走,一走便是上吉。

王先生急中生智,到了行李房,要把自己打行李票:人而当行李,自然可以不必买车票了。行李房却偏偏不收带着腿的行李!无论怎说也不行;王先生只能骂行李房的人没理性,别无办法。

有志者事竟成,王先生并不是没志的废物点心。他由正阳门坐上电车,上了西直门。在那里一打听,原来西直门的车站是平绥路的。王先生很喜欢自己长了经验,而且深信了时势造英雄的话。假如不是亲身到了西直门,他怎能知道火车是有固定的路线,而不是随意溜达着玩的?可是,北方一带全不是吉地,这条路是走不得的。这未免使他有点不痛快。上哪儿去呢?不,还不是上哪里去的问题,而是哪里有火车坐呢?还是得上东站或西站,假如火车永远不开,也便罢了;只要它开,王先生就有走开的可能。买了些水果,点心,烧酒,决定到车站去长期等车:“小子,咱老王和你闭了眼啦,非走不可!就是坐烟筒也得走!”王先生对火车发了誓。

又回到东站,因为东站看着比西站体面些;预备作新郎的人,事事总得要个体面。等了五小时,连站台的门也没挤进去!王先生虽然着急,可是头脑依然清楚:“只要等着,必有办法;况且即使在等着的时节,日本兵动了手,到底离着车站近的比较的有逃开的希望。好比说吧,枪一响,开火车的还不马上开车就跑?那么,老王你也便能跳上车去一齐跑,根本无须买票。一跑,跑到天津,开车的一直把火车开到英租界大旅社的前面;跳下来,拍!进了旅馆;喝点咖啡,擦擦脸,车又开了,一开开到南京,或是上海;“今夜晚前后厅灯光明亮——”王先生唱开了“二簧”。”

又等了三点钟,王先生把所知道的二簧戏全唱完,还是没有挤进站台的希望。人是越来越多,把王先生拿着的苹果居然挤碎了一个。可是人越多,王先生的心里越高兴,一来是因为人多胆大,就是等到半夜去,也不至于怕鬼。二来是人多了即使掉下炸弹来,也不能只炸死他一个;大家都炸得粉碎,就是往阴曹地府走着也不寂寞。三来是后来的越多,王先生便越减少些关切;自己要是着急,那后来的当怎么着呢,还不该急死?所以他越看后方万头攒动,他越觉得没有着急的必要。可是他不愿丢失了自己已得到的优越,有人想把他挤到后面去,王先生可是毫不客气的抵抗。他的胳臂肘始终没闲着,有往前挤的,他便是一肘,肋骨上是好地方;胸口上便差一点,因为胸口上肘得过猛便有吐血的危险,王先生还不愿那么霸道,国难期间使同胞吐了血,不好意思;肋骨上是好地方;王先生的肘都运用得很正确。

车开走了一列。王先生更精神了。有一列开走,他便多一些希望;下列还不该他走吗?即使下列还不行,第三列总该轮到他了,大有希望。忍耐是美德,王先生正体行这个美德;在车站睡上三夜两夜的也不算什么。

旁边一位先生把一口痰吐在王先生的鞋上。王先生并没介意,首要的原因是四围挤得太紧,打架是无从打起,于是连骂也都不必。照准了那位先生的衣襟回敬了一口,心中倒还满意。

天是黑了。问谁,都说没有夜车。可是明天白昼的车若不连夜等下去便是前功尽弃。好在等通夜的大有人在,王先生决定省一夜的旅馆费。况且四围还有女性呢,女人可以不走,男人要是退缩,岂不被女流耻笑!王先生极勇敢的下了决心。牺牲一切,奋斗到底!他自己喊着口号。

一夜无话,因为冻了个半死。苦处不小,可是为身为国还说不上不受点苦。自然人家有势力的人,可以免受这种苦,可是命是不一样的,有坐车的就得有拉车的;都是拉车的,没有坐车的,拉谁?有势力的先跑,有钱的次跑,没钱没势的不跑等死。王先生究竟还不是等死之流,就得知足。受点苦还要抱怨么?火车分头二三等,人也是如此。就是别叫日本鬼子捉住,好,提了去叫我拉火车,可受不了!一夜虽然无话,思想照常精密;况且有瓶烧酒,脑子更受了些诗意的刺激。

第二天早晨,据旁人说,今天不一定有车。王先生拿定主意,有车无车给它个死不动窝。焉知不是诈语!王先生的精明不是诈语所能欺得过的。一动也不动;一半也是因为腿有点发麻。

绝了粮,活该卖馒头的发点财,一毛钱两个。贵也得吃,该发财的就发财,该破财的就破财,胳臂拧不过大腿去,不用固执。买馒头。卖馒头的得踩着人头才能递给他馒头,也不容易;连不买馒头的也不容易,大家不容易,彼此彼此,共赴国难。卖馒头的发注小财,等日本人再抢去,也总得算报应,可也替他想不出好办法:自己要是有馒头卖,还许一毛钱“一”个呢?

一直等到四点,居然平浦特别快车可以开。王先生反觉得事情不应当这么顺利;才等了一天一夜!可是既然能走了,也就不便再等。

上哪儿去呢?

上海也并不妥当,古时候不是十九路军在上海打过法国鬼子吗?虽然打得鬼子跪下央告“中国爷爷”,可是到底飞机扔开花弹,炸死了不少稻香村的伙计,人肠子和腊肠一齐飞上了天!上海要是不可靠,南京便更不要提,南京没有租界地呀!江西有共产党:躲一枪,挨一刀,那才犯不上!

前边那位买济南府,二等。好吧,就是济南府好了。济南惨案不知道闹着没有?到了再说,看事情不好再往南跑,好主意。

买了二等票,可是得坐三等车,国难期间,车降一等。还不对,是这么着:不买票的——自然是有势力的——坐头等。买头等的坐二等。买二等的坐三等。买三等的拿着票地上走,假如他愿意运动运动的话;如若不愿意运动呢,可以拿着车票回去住两天,过两天再另买票来。王先生非常得意,因为神差鬼使买了二等票;坐三等无论怎说是比地上走强的。

车上已经挤死了两位;谁也不敢再坐下,只要一坐下就不用想再立起来,专等着坐化。王先生根本就没想坐下。他的地方也不错,正在车当中,车一歪,靠窗的人全把头碰在车板上,而他只把头碰在人们的身上。他前后的客人也安排得恰当——老天爷安排的,当然是——前面的那位身量很小,王先生的下巴正好放在那位的头上休息一下。后面的那位身体很胖,正好给王先生作个围椅,而且极有火力。王先生要净一净鼻子,手当然没法提上来,只须把前面客人的头当炮架子,用力一激,两筒火山的岩汁就会喷出,虽喷出不很远,可是落在人家的脊背上。王先生非常的满意。

车到了天津,没有一位敢下车活动活动的,而异口同声的骂:“怎么还不开车?王八日的!”天津这个地名听着都可怕,何况身临其境,而且要停一点多钟。大家都不敢下车,连站台上都不敢偷看一眼;万一站台上有个日本小鬼,和你对了眼光,不死也得大病一场!由总站开老站,由老站开总站,你看这个麻烦劲!等雷呢!大家是没见着站长,若是见着,一人一句也得把他骂死了。“《大公报》来——”“新小说——”真有不怕死的,还敢在这儿卖东西;早晚是叫炸弹炸个粉碎!不知死的鬼!

等了一个多世纪,车居然会开了。大家仍然连大气不敢出,直等到天津的灯光完全不见了,才开始呼吸,好像是已离开了鬼门关,下一站便是天堂。到了沧州,大家的腿已变成了木头棍,可是心中增加了喜气。王先生的二簧又开了台。天亮以前到了德州,大家决定下去买烧鸡,火烧,鸡子,开水;命已保住,还能不给它点养料?

王先生不能落后,打着交手仗,练着美国足球,耍着大洪拳,开开一条血路,直奔烧鸡而去。王先生奔过去,别人也奔过去,卖鸡的就是再长一双手也伺候不过来。杀声震耳,慷慨激昂,不吃烧鸡,何以为人?王先生“抢”了一只,不抢便永无到手之日。抢过来便啃,哎呀,美味,德州的烧鸡,特别在天还未亮之际,真有些野意!要不怎么说,国家也不应当永远平平安安的;国家平安到哪儿去找这种野意,守站的巡警与兵们急了,因为一个卖烧饼的小儿被大家给扯碎了,买了烧饼还饶着卖烧饼小儿一只手,或一个耳朵。卖烧饼小儿未免死得惨一些,可是从另一方面说,大家的热烈足证人心未死。巡警们急了,抡开了十三节钢鞭,大打而特打,打得大家心中痛快,头上发烧,口中微笑。巡警不打人,要巡警干什么?大家不挨打,谁挨打?难道日本人来挨打?打吧,反正烧鸡不到手,誓不退缩。前进;王先生是鸡已入肚一半,不便再去冲锋,虽然只挨了一鞭,不大过瘾,可是打要大家分挨,未便一人包办,于是得胜回车。

车是上不去了。车门就有五十多位把着。出来的时候是由内而外,比较的容易。现在是由外而内,就是把前层的挤退一步,里边便更堵得结实,不亚如铜墙铁壁,焉能挤得进去,况且手内还拿着半只烧鸡,一伸手,丢了一口鸡身,未入车而鸡先失去一口,大不上算。王先生有点着急。

到底是中华的人民,黄帝的子孙,凡事有个办法。听,有人宣言:“来呀把谁从车窗塞进去?一块钱!”王先生的脑子真快,应声而出:“六毛,干不干?”“八角大洋,少了不干!”“来吧,”连半只烧鸡带王先生全进了窗门,很有趣味,可宝贵的经验:最好是头在内而脚仍悬在外边的时节,身如春燕,矫健轻灵。最后一个鲤鱼打挺,翩然而下,头碰了个大包。八毛钱付过,王先生含笑不言,专等开车。有四十多位没能上来,虽然可以在站台上饱食烧鸡,究竟不如王先生的既食且走,一群笨蛋!

太阳出来,济南就在眼前,十分高兴。过黄河铁桥,居然看见铁桥真是铁的。一展眼到了济南站,急忙下车,越挤越忙,以便凑个热闹,不冤不乐。挤出火车,举目观看,确是济南,白牌上有大黑字为证;仍怕不准,又细看了一番,几面白牌均题同样地名,缓步上了天桥;既然不拥挤,故须安走勿慌,直到听见收票员高喊:“妈的快走!”才想起向身上各处搜找车票。

出了车站,想起婚姻大事。可是家中还有个老婆,不免先写封平安家信,然后再去寻找爱人。一路上低吟:“爱人在哪里?爱人在哪里?”亦自有腔有韵。

下了旅馆,写了平安家信,吃了汤面;想起看报。北平还未被炸,心中十分失望。睡了一觉,出去寻求爱人。载《论语》1933年5月第十六期

吃莲花的

今年我种了两盆白莲。盆是由北平搜寻来的,里外包着绿苔,至少有五六十岁。泥是由黄河拉来的。水用趵突泉的。只是藕差点事,吃剩下来的菜藕。好盆好泥好水敢情有妙用,菜藕也不好意思了,长吧,开花吧,不然太对不起人!居然,拔了梗,放了叶,而且开了花。一盆里七八朵,白的!只有两朵,瓣尖上有点红,我细细的用檀香粉给涂了涂,于是全白。作诗吧,除了作诗还有什么办法?专说“亭亭玉立”这四个字就被我用了七十五次,请想我作了多少首诗吧!

这且不提。好几天了,天天门口卖菜的带着几把儿白莲。最初,我心里很难过。好好的莲花和茄子冬瓜放在一块,真!继而一想,若有所悟。啊,济南名士多,不能自己“种”莲,还不“买”些用古瓶清水养起来,放在书斋?是的,一定是这样。

这且不提。友人约游大明湖,“去买点莲花来!”他说。“何必去买,我的两盆还不可观?”我有点不痛快,心里说:“我自种的难道比不上湖里的?真!”况且,天这么热,游湖更受罪,不如在家里,煮点毛豆角,喝点莲花白,作两首诗,以自种白莲为题,岂不雅妙?友人看着那两盆花,点了点头。我心里不用提多么痛快了;友人也很雅哟!除了作新诗向来不肯用这“哟”,可是此刻非用不可了!我忙着吩咐家中煮毛豆角,看看能买到鲜核桃不。然后到书房去找我的诗稿。友人静立花前欣赏着哟!

这且不提。及至我从书房回来一看,盆中的花全在友人手里握着呢,只剩下两朵快要开败的还在原地未动。我似乎忽然中了暑,天旋地转,说不出话。友人可是很高兴。他说:“这几朵也对付了,不必到湖中买去了。其实门口卖菜的也有,不过没有湖上的新鲜便宜。你这些不很嫩了,还能对付。”他一边说着,一边奔了厨房。“老田,”他叫着我的总管事兼厨子:“把这用好香油炸炸。外边的老瓣不要,炸里边那嫩的。”老田是我由北平请来的,和我一样不懂济南的典故,他以为香油炸莲瓣是什么偏方呢。“这治什么病,烫伤?”他问。友人笑了。“治烫伤?吃!美极了!没看见菜挑子上一把一把儿的卖吗?”

这且不提。还提什么呢,诗稿全烧了,所以不能附录在这里。

太史公读老舍文至莲花被吃诗稿被焚之句,慨然有动于衷,乃效时行才子佳人补赞曰:哎,哟,啊!您亭亭玉立的莲花,——莲花——莲花啊!您的幻灭,使我心弦颤动而鼻涕长流呵!我想您——想您——您的亭亭玉立,不玉立无以为亭亭,不亭亭又何以玉立?我想到您的玉立之亭,尤想到您亭立之玉。奇怪啊,您——您的立居然如亭,您的亭又宛然如玉。我一想到此,我的心血来潮了,我的神经紧张了,我昏昏欲倒了。您的青春,您的美丽妖艳的青春,您亭亭玉立的青春,使我憧憬而昏醉了。您不朽的青春,将借我的秃笔而不朽了,虽然厨夫——狞恶的不了解您的厨夫——将您——您油炸了,但是您是不朽的啊!您是莲花,我是君子,我们的悲哀的命运正相同啊!您出于做男人之泥及做女人之水,水泥媾精而有了您,有了亭亭玉立之您,这是宇宙之神秘啊!我要死了。我看见您曼妙的花干与多姿的莲叶,被狞恶的厨夫遗弃于地上,我禁不住流泪了。哎哟,莲啊莲!我不敢——不忍——吃您——吃您——的青春不朽的花瓣,我要将您的骨肉炼成石膏,塑成爱神之像,供在我的案上,吻着,吻着,永远的吻着您亭亭玉立……等到末日,我们一同埋葬了自己吧!莲啊莲!载1933年8月16日《论语》第二十三期

买彩票

在我们那村里,抓会赌彩是自古有之。航空奖券,自然的,大受欢迎。头彩五十万,听听!二姐发起集股合作,首先拿出大洋二角。我自己先算了一卦,上吉,于是拿了四角。和二姐算计了好大半天,原来还短着九元四才够买一张的。我和她分头去宣传,五十万,五十万,五十个人分,每人还落一万,二角钱弄一万!举村若狂,连狗都听熟了“五十万”,凡是说“五十万”的,哪怕是生人,也立刻摇尾而不上前一口把腿咬住。闹了整一个星期;十元算是凑齐;我是最大的股员。三姥姥才拿了五分,和四姨五姨共同凑了一股;她们还立了一本账簿。

上哪里去买呢?还得算卦。二姐不信任我的诸葛金钱课,花了五大枚请王瞎子占了个马前神课……利东北。城里有四家代售处;利成记在城之东北;决议,到利成记去买。可是,利成是四家买卖中最小的一号,只卖卷烟煤油,万一把十元拐去,或是卖假券呢!又送了王瞎子五大枚,从新另占。西北也行,他说;不但是行,他细掐过手指,还比东北好呢!西北是恒祥记,大买卖,二姐出阁时的缎子红被还是那儿买的呢。

谁去买?又是个问题。按说我是头号股员,我应当跑一趟。可是我是属牛的,今年是鸡年,总得找属鸡的,还得是男性,女性丧气。只有李家小三是鸡年生的,平日那些属鸡的好像都变了,找不着一个。小三自己去太不放心啊,于是决定另派二员金命的男人妥为保护。挑了吉日,三位进城买票。

票买来了,谁拿着呢?我们村里的合作事业有个特点,谁也不信任谁。经过三天三夜的讨论,还是交给了三姥姥,年高虽不见得必有德,可是到底手脚不利落,不至私自逃跑。

直到开彩那天,大家谁也没睡好觉。以我自己说,得了头彩——还能不是我们得吗?!——就分两万,这两万怎么花?买处小房,好,房的地点,样式,怎么布置,想了半夜。不,不买房子,还是作买卖好,于是铺子的地点、形式、种类,怎么赚钱,赚了钱以后怎样发展,又是半夜。天上的星星,河边的水泡,都看着像洋钱。清晨的鸟鸣,夜半的虫声,都说着“五十万”。偶尔睡着,手按在胸上,梦见一堆现洋压在身上,连气也出不得!特意买了一付骨牌,为是随时打卦。打了坏卦,不算,另打;于是打的都是好卦,财是发准了。

开奖了。报上登出前五彩,没有我们背熟了的那一号。房子,铺子……随着汗全走了。等六彩七彩吧,头五奖没有,难道还不中个小六彩?又算了一卦,上吉;六彩是五百,弄几块作件夏布大衫也不坏。于是一边等着六彩七彩的揭露,一边重读前五彩的号数,替得奖的人们想着怎么花用的方法,未免有些羡妒,所以想着想着便想到得奖人的乐极生悲,也许被钱烧死;自己没得也好;自然自己得奖也不见得就烧死。无论怎说,心中有点发堵。

六彩七彩也登出来了,还是没咱们的事,这才想起对尾子,连尾子都和我们开玩笑,我们的是个“三”,大奖的偏偏是个“二”。没办法!

二姐和我是发起人呀!三姥姥向我们俩要索她的五分。没法不赔她。赔了她,别人的二角也无意虚掷。二姐这两天生病,她就是有这个本事,心里一想就会生病。剩下我自己打发大家的二角。打发完了,二姐的病也好了,我呢,昨天夜里睡得很清甜。载1933年9月1日《论语》第二十四期

有声电影

二姐还没有看过有声电影。可是她已经有了一种理论。在没看见以前,先来一套说法,不独二姐如此,有许多伟人也是这样;此之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知之”也。她以为有声电影便是电机答答之声特别响亮而已。要不然便是当电人——二姐管银幕上的英雄美人叫电人——互相巨吻的时候,台下鼓掌特别发狂,以成其“有声”。她确信这个,所以根本不想去看。本来她对电影就不大热心,每当电人巨吻,她总是用手遮上眼的。

但据说有声电影是有说有笑而且有歌。她起初还不相信,可是各方面的报告都是这样,她才想开开眼。

二姥姥等也没开过此眼,而二姐又恰巧打牌赢了钱,于是大请客。二姥姥,三舅妈,四姨,小秃,小顺,四狗子,都在被请之列。

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决不能去看夜场;大家决定午时出发,看午后两点半那一场。看电影本是为开心解闷,所以十二点动身也就行了。要是上车站接个人什么的,二姐总是早去七八小时的。那年二姐夫上天津,二姐在三天前就催他到车站去,恐怕临时找不到座位。

早动身可不见得必定早到;要不怎么越早越好呢。说是十二点走哇,到了十二点三刻谁也没动身。二姥姥找眼镜找了一刻来钟;确是不容易找,因为眼镜在她自己腰里带着呢。跟着就是三舅妈找钮子,翻了四只箱子也没找到,结果是换了件衣裳。四狗子洗脸又洗了一刻多钟,这还总算顺当;往常一个脸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钟,还得有门外的巡警给帮忙。

出发了。走到巷口,一点名,小秃没影了。大家折回家里,找了半点多钟,没找着。大家决定不看电影了,找小秃是更重要的。把新衣裳全脱了,分头去找小秃。正在这个当儿,小秃回来了;原来他是跑在前面,而折回来找她们。好吧,再穿好衣裳走吧,巷外有的是洋车,反正耽误不了。

二姥姥给车价还按着现洋换一百二十个铜子时的规矩,多一个不要。这几年了,她不大出门,所以老觉得烧饼卖三个大铜子一个不是件事实,而是大家欺骗她。现在拉车的三毛两毛向她要,也不是车价高了,是欺侮她年老走不动。她偏要走一个给他们瞧瞧。这一挂劲可有些“憧憬”:她确是有志向前迈步,不过脚是向前向后,连她自己也不准知道。四姨倒是能走,可惜为看电影特意换上高底鞋,似乎非扶着点什么不敢抬脚。她假装过去搀着二姥姥,其实是为自己找个靠头。不过大家看得很清楚,要是跌倒的话,这二位一定是一齐倒下。四狗子和小秃们急得直打蹦。

总算不离,三点一刻到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映。这当然是电影院不对;难道不晓得二姥姥今天来么?二姐实在觉得有骂一顿街的必要,可是没骂出来,她有时候也很能“文明”一气。

既来之则安之,打了票。一进门,小顺便不干了,怕黑,黑的地方有红眼鬼,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去。二姥姥一看里面黑洞洞,以为天已经黑了,想起来睡觉的舒服;她主张带小顺回家。要是不为二姥姥,二姐还想不起请客呢。谁不知道二姥姥已经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不看回有声电影,将来见阎王的时候要是盘问这一层呢?大家开了家庭会议。不行,二姥姥是不能走的。至于小顺,好办,买几块糖好了。吃糖自然便看不见红眼鬼了。事情便这样解决了。四姨搀着二姥姥,三舅妈拉着小顺,二姐招呼着小秃和四狗子。前呼后应,在暗中摸索,虽然有看座的过来招待,可是大家各自为政的找座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离而复散,分而复合,主张不一,而又愿坐在一块儿。直落得二姐口干舌燥,二姥姥连喘带嗽,四狗子咆哮如雷,看座的满头是汗。观众们全忘了看电影,一齐恶声的“吃——”,但是压不下去二姐的指挥口令。二姐在公共场所说话特别响亮,要不怎样是“外场”人呢。

直到看座的电棒中的电已使净,大家才一狠心找到了座。不过,还不能这么马马虎虎的坐下。大家总不能忘了谦恭呀,况且是在公共场所。二姥姥年高有德,当然往里坐。可是二姥姥当着四姨怎肯倚老卖老,四姨是姑奶奶呀;而二姐又是姐姐兼主人;而三舅妈到底是媳妇,而小顺子等是孩子;一部伦理从何处说起?大家打架似的推让,甚至把前后左右的观众都感化得直喊叫老天爷。好容易大家觉得让的已够上相当的程度,一齐坐下。可是小顺的糖还没有买呢!二姐喊卖糖的,真喊得有劲,连卖票的都进来了,以为是卖糖的杀了人。

糖买过了,二姥姥想起一桩大事——还没咳嗽呢。二姥姥一阵咳嗽,惹起二姐的孝心,与四姨三舅妈说起二姥姥的后事来。老人家像二姥姥这样的,是不怕儿女当面讲论自己的后事,而且乐意参加些意见,如“别的都是小事,我就是要个金九连环。也别忘了糊一对童儿!”这一说起来,还有完吗?一桩套着一桩,一件联着一件,说也奇怪,越是在戏馆电影场里,家事越显着复杂。大家刚说到热闹的地方,忽,电灯亮了,人们全往外走。二姐喊卖瓜子的;说起家务要不吃瓜子便不够派儿。看座的过来了,“这场完了,晚场八点才开呢。”

大家只好走吧。一直到二姥姥睡了觉,二姐才想起问三舅妈:“有声电影到底怎么说来着?”三舅妈想了想:“管它呢,反正我没听见。”还是四姨细心,她说她看见一个洋鬼子吸烟,还从鼻子里冒烟呢,“电影是怎样作的,多么巧妙哇,鼻子冒烟,和真的一样,你就说。”大家都赞叹不已。载《论语》1933年11月第二十九期

科学救命

很想研究科学,这几天。要发明个机器。这个机器得小巧玲珑,至大也不过像个十支长城烟包,可以随身带着,而没有私携手枪的嫌疑。到应用的时候,只须用手一摸就得,不用转螺丝,通电流,或接天线地线等等。只要一根天地人三才中的“人线”就够了。用手一摸,碰上人线,手指一热,热到脑部,于是立刻就能有个好笑话——机器的用处。

近来实在需要这么个机器。你看,有人请吃饭,能不去吗?去了,酒过三杯,临座笑得像个蜜桃似的——请来个笑话!往四下一观,座中至少有两位已经听过咱的那些傻姑爷与十七字诗。没办法!即使天才真有那么大,现成的笑话总比自造的好。可是现在的笑话似乎老是那几个,而且听笑话的老有熟人。刚一张嘴就被熟人接过去了——又是那个傻姑爷呀?这还怎往下说!幸而没人插嘴,而有这么一两位两眼死盯着咱,因为笑话听过的,所以专看咱怎么张嘴与眨巴眼,于是把那点说笑话应有的得意劲儿完全给赶走了;没这股得意劲儿乘早不用说笑话!有的时候,咱刚说了头两句。一位熟人善意的笑了——那是个好笑话,老丈人揍傻姑爷,哈哈哈!不用再往下说了。气先泄了,还怎么说!这顿饭吃到肚中,至少得到医院去一趟。

回到家,孩子们都钻了被窝,可是没睡,专等咱带来落花生与柿饼儿。十回有九回,忘了带这些零碎;好吧,说个笑话。刚一张嘴,小将军们一齐下令——“不听那个臭的!”香的打哪儿来呢?说哪个,哪个是臭的,一点不将就,为说笑话,大人小孩都觉得人生没有多少意义;而且小孩一定发脾气,能哭上一个多钟头,一边哭一边嚷——不听那个臭笑话,不听!

到了学校,学生代表来了——先生,我们今天开联欢会,您说个笑话?趁早不用驳回,反正秩序单早已定好了。好吧,由脑子里的最下层,大概离头发还有三四里地,找出个带锈的笑话来。收拾了收拾,打磨了打磨,预备去说。秩序单上的笑林项下还有别人呢。他在前面,当然他先说。他一张嘴,咱的慢性盲肠炎全不发炎了,浑身冰凉。刚打磨好的笑话被他给说了。而且他说得非常的圆到,比咱想起来的多着好多花样;这不仅使咱发慌,而且觉得惭愧!轮到咱了,张着嘴练习“立正”吧。有什么办法呢?脑子最下层的东西被人抢去,只好由脊椎骨上找点话吧;这自然不是容易的事,也不十分舒服。好歹的敷衍了几句,不像笑话,不像故事,不像演说,什么也不像;本来吗,脊椎骨上的玩艺还能高明的了?咱的脸上笑着,别人的都哭丧着。说完了好大半天,大家想起鼓掌来,鼓得比呼吸的声音稍微大一些。

非发明个机器不可了!放在口袋里,用手一摸,脑中立刻一热,一亮,马上来个奇妙的笑话。不然,人生绝对幽默不了,而且要减寿十年。

打算先念中学物理教科书。载1933年12月1日《论语》第三十期

特大的新年

一到新年,家家刊物必要特大起来。除夕的团圆饭不是以把肚皮撑至瓮形为原则么?刊物特大,那么,也是理之当然。可是,来了个问题:比如您的肚皮在除夕忽然特大,元旦清晨必须到庄前庄后游散一番,以便蹓饭,而免停食着凉。您还顾得读特大的刊物?元旦因散步的结果,肚皮有紧缩之势,可是初二祭财神,您还能讲君子食无求饱?绝对不能。为人情,为家庭,为社会国家,您还非再足吃一顿不可。于是肚皮再涨,或且较前为甚。吃饱了发困,连打牌也许牺牲了,还能读特大的刊物?又曰不能。紧接着就是拜年,逛庙,接姑奶奶,看花灯,吃汤圆,按着旧规矩说,非到开印大吉那天不能得闲。现今虽不封印开印,可是也不能把“大吉”推出斩首。今虽庆祝国历新年,但把旧俗拉扯过来,决无恶意。那么,特大的刊物在什么时候去读?设若刊物特大是为艺术而艺术,不管有人读与否,反正得心到神知,以便与瓮形肚皮比比曲线美,那就有点大而无当。谁能买个头号的留声机,放在屋里,永远不动,专为威镇客厅?

总得想个办法才是。

办法并不难想,把新年也特大起来就是了。自天子以至庶人全歇上三个月,一个半月过年,一个半月读特大的刊物。于是肚与脑得平均发展,既不至得大肚子痞积,又不能患脑病,何乐而不为?怎见得?有诗为证:

肚子撑圆是繁荣的象征,

扩大了新年便是丰富了生命。

吃、喝、玩、乐,还看看刊物的插图。

是天下太平,是文化提高的铁证。

人岂是为面包而生,

大酒大肉方是英雄的本性。

快活吧,有了特大的新年,

请将脑子像肚子那样活动。

过了两月,你会肥美如猪,

自备的火腿往嘴里送。

快活吧,这是地上的天堂,

雨顺风调,普天同庆,

民安国泰,百福并臻,

快活吧,管他肚子痛不痛!载1934年1月1日《论语》第三十二期

新年的二重性格

一想到新年,不知怎么心里就要喜欢一下,同时又有点胆战心惊:好像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味儿。喜的什么呢?很难说;大概是一种遗传病,到了新年总得喜欢。忧,这个很简单,怕讨债的。这是新年的二重性格。

想个什么法儿,能把这二重性格改成一重呢?我不算不聪明,我曾把极不一致的道理设法调和起来,如把一元论和二元论改为“一元半论”,可是我想不出法儿使新年只有喜,而无忧。

幽默也不行,讨债的人好像最不懂幽默。你越说轻松可笑的话,他越跟你瞪眼。他非看见钱不笑。你要跟他瞪眼呢,那就更糟,他似乎和巡警是亲戚,一招呼就来。

似乎根本不应当借债。没有亏空,到了新年自然是高高兴兴;新年本来应该高高兴兴。可是有一层,不借债在理论上是很好喽,实际上作得到么。假如有一天两手空空,肚子乱叫,你怎办?为求新年的无忧而一定不去借钱,你就活不到新年了。这个不能不算计好了。为过新年而先把命丧了,幽默倒还幽默,可是犯得着这么幽默吗?圣人有云,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句有味儿的话。

有债随时还,不要都积到新年,似乎是个好方法。可是谁有这份能力呢。今天借了,明天还上,那满可以不借。借,就是因为有个长期间不还的享受,于是一压便压到新年。谁也没想到新年来得这么快!

取销新年呢,照样的不是办法。你自己取销了新年,新年还是到时候就来。债权者即使健忘,说什么也忘不了新年讨债。

说来说去还是没办法。如果非把新年的二重性格减去一重不可,似乎只好减去“喜”的那一面。在新年的前半月,就应当皱上眉头,表示无论如何也不喜。那么,讨债的到了家门,自然视若无物。假若他看不出你的眉头是自杀的标志,你满可以当着他的面上一回吊。这倒许引起他的幽默,而展限到端阳节再说。若是他不肯这么办呢,你上吊就完了,反正你已经承认新年是有忧无喜,生死还有什么多大的关系。这似乎不像仁者之言,可是世界就这个样,有什么好办法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到了要命的关头,也就无法。载1934年1月1日《申报·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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