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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19 01: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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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来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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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村史诗5:轻雷

机村史诗5:轻雷试读:

拉加泽里来到双江口时,镇上没有这么多房子。当时就一个木材检查站,一个十多张床位的旅馆,外加派出所执勤点和一个茶馆。茶馆老板姓李,对茶水生意并不上心,整天捧着个大茶杯面无表情。偶尔,西山落日烧红漫天云彩,东方天空的蓝色越来越深,月亮从那深深蓝色中幻化而出,李老板拿出一把

胡,给弓子抹上松香,琴声未动,先就沉吟半晌,等到琴声响起来,反倒不如那无声的沉吟有诱人的滋味与吊人胃口的玄想。

正在县城上高二的拉加泽里回家休了暑假,就决定不再回城上学了。他从机村已经转移到别处的伐木场没有拆尽的旧房子上拆下来一些旧木料,请拖拉机拉到双江口镇上,盖他简单的房子。

大型的国营伐木场迁走,不是说每一株树都砍光了,只是残剩的森林“不再具有规模化的工业开采价值”。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木材可以进入市场自由买卖,那些残剩的森林,对当地政府和机村的老百姓来说,如果只是论钱,还有上亿上十亿的价值。

于是,整个地区都为这木材买卖而兴奋,甚至有些疯狂了。

双江口这个从诞生到消失,一共不到二十年时间的镇子, 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镇子建立五年后,高二学生拉加泽里 拉来一些废弃的旧木材,盖一座低矮的房子。拉加泽里是机 村人。机村旁边的伐木场撤走已经好些年了,废弃的建筑上 好多木料还没有朽腐。十八岁的拉加泽里请拖拉机把这些木 料拉到镇上,盖自己的房子。

他的建房工程刚刚开始,就停顿下来。

一个姑娘来了,守在他身边无声地啜泣。姑娘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情人。姑娘哀哀地哭泣,想以此阻止他这简陋的工程,跟她回到学校去继续学习,实现他们共同的大学梦想。

拉加泽里铁青着脸,没说一句话。

姑娘哭了足足小半天时间,没有什么效果,就用头巾掩着红肿的眼睛离开了。

第二天,拉加泽里坐在那些修房子的木料堆上,整整 一天,没有说话。太阳快落山时,茶馆李老板走上前去,问了他一句话:“年轻人,你想停下来吗?也许你真该停下来,看你让那个姑娘多么伤心啊。”

这是镇上第一个跟他讲话的人,拉加泽里笑笑,说:“要是我跟她一样有父亲把家里照顾得妥妥帖帖,不用她劝,我也跟她回去上学去了。”

李老板喉里发出他的胡琴一样模糊而悲切的声音,转身走开了。

答过这句话,拉加泽里又开始动手建他的房子。

木材检查站站长罗尔依来了,他用脚蹬蹬地上那些废旧的木料,说:“喂,小子!这些木料你办过手续吗?”

拉加泽里说:“这是人家扔了不要的,废料。”

罗尔依站长提高了声音:“不要绕弯子,回答我的话。”“什么手续?”拉加泽里铁青着脸反问。后来,跟镇上的人混熟了,人人都要对他说:“那天,你的眼神真是把人吓住了。”他是什么眼神呢?惊恐?是的,惊恐。愤怒?是的, 愤怒。仇恨?是的,仇恨。悲哀?是的,悲哀。当所有这些 情绪都出现在他那困兽一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检查站长罗尔依也被镇住了。

拉加泽里又接着追问了一句:“什么手续?”

罗尔依站长稳住了神:“什么手续?现在保护森林了,动一块木料也要林业局的审批手续。”

全镇的人有一多半都围了上来,有人希望这不知深浅的小子被狠狠收拾一下,有人希望因手握大权而没人敢招惹的罗尔依丢一次脸。“你就说到底要干什么吧。” “回你们机村打听打听,哪个小伙子在我面前不是规规矩矩的。”“我不用打听,我就是用这些废木料来盖个小房子,你就明说,让不让我盖吧。”拉加泽里停下手上的活,眼里的光芒比他提在手里那小斧子上的光芒还要可怕。

这时,倒是罗尔依显出了退缩的意思。他环顾着四周, 说:“看看,大家看看,我不过是依法办事,这小子倒……”他的眼光跟李老板的眼光碰到了一起。李老板哈哈一笑,走上前来:“罗站长消消气,念这小子刚刚丢了那么好的女朋友,可怜可怜,抬抬手,放他一马。走,走,到我那儿喝口茶, 顺顺气吧。”

罗尔依就扔下句狠话,跟着李老板去了。

围观的人们都没有看到期待中的好戏,就像失去了垃圾的苍蝇,轰然一声,四散开去。

拉加泽里站在原地,麻木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天气并不太热,要不是李老板适时出现,他都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了。把手里的斧子劈到那个可恶家伙的脸上?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他关于以后的种种打算就全部化为乌有了。如果不劈下去又会怎么样?让检查站没收了木料,或者来一大笔罚款,对他来说,也都是毁灭性的结果。他之所以来这个镇子,就是冲着检查站来的。木材市场开放后,一夜之间,很多人都靠这个生意发了财。检查站就像是地狱与天堂之间的一个闸口。过了那个闸口,就合了法,木头就可以换来大把的金钱;过不去,那就违了法,想靠木头发财的人就要被沉重的木头压得粉身碎骨了。

这个法是什么?

不是巫师们法术的法,也不是僧侣们佛法的法,而是法律的法。

在这个镇子上,法就是检查站办公室里一些特殊的纸片, 纸片上印着表格,表格很多地方都填满了,只要把笔在墨水 瓶里蘸蘸,往空着的地方填上些数字,这张纸就开始产生魔 力了。内心的欲望与实在的木头眼看着就要变成诱人的金钱。

纸片从这张桌子上飞起来,从另一个窗口飘进去,飘到另一张桌子上,那里有一个更有魔力的东西,一只手里有一枚印章。那枚印章饱蘸了颜色,“啪”一声响亮,表格里那些数字立即就发出了金子的光芒。拉加泽里做过很多这样的梦, 也是因为这个梦境的驱使,最有可能成为机村第一个大学生 的拉加泽里抛弃学业与爱情来到这个镇子上,为的其实就是 依靠地利之便,最终靠近那个关口。他真的多次梦见过那景 象,看见那有魔力的纸片填上了咒语一般的数字,敲上印章 之后立即变得金光闪闪。这个罗尔依站长就是那个使抽象的 法变得实在,变得富有魔力的那个人。他来到这里,是为了 亲近那法,为了接近那掌握法力的人,但是,一切都还没有 来得及展开,他就已经把这尊神灵激怒了。

看热闹的人们都四散开去,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深深的 绝望像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心脏。他从来不曾知道, 绝望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他还没有出生,父亲就去世了, 对此,他没有这么绝望。很多人都说,现在好了,凭考试而 不是凭推荐上大学了,把书念出头,一家人就时来运转了。但是,对他们家来说,哥哥和母亲都在唉声叹气,因为随着 改革开放来到的凭本事上大学也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分地到 户需要比较多的劳动力,市场开放需要很大的胆子,这两样,

他们家都不具备。他们家就一个性格懦弱的哥哥,一个总是抱怨命运的嫂子,一个沉默不语的母亲。他从初中上到高中, 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但是,每一次放假回到机村,就看到 跟木材生意有关的人都一个个发了起来,好些人家盖了新房, 好些人家买了崭新的卡车,再不济也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代 替又要放牧又要饲养的牲口。而自己家里,哥哥还在为自己 下学期的学费长吁短叹,嫂子话里的话和搭配在一起的脸色 就更是不堪了。“未来无限美好,现实却无比残酷。”他在最后一次作文中写下这样的句子,然后,离开了学校,来到这个正在机村旁边兴起的镇子上。看到哥哥终于得以解脱的神情,他多少还是有些伤心。

嫂子说:“不念书了,以前那些钱就白花了。”

他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无言地深垂着脑袋的母亲,感到心里隐隐作痛。失去丈夫以后,这个女人就只是默默地劳作,在家务事上早就一言不发了。

嫂子又说:“这下好了,在这个机村,人前人后,我们更要抬不起头了。以前抬不起头是因为穷,以后,人家又要说我们不让你上大学了。”

拉加泽里没有说话。嫂子刚嫁到他们家时,身上带着特别的芳香,眼睛,甚至脸上滋润的皮肤里面,都往外洋溢着

笑意。那时,她和哥哥都是生产大队的积极分子,都是在全 县大会上戴过大红花的共青团员。现在,她已经憔悴不堪, 飞速变化的社会和沉重的生活使她的眼神满含着怨毒,哥哥 的眼神则常常是一片犹疑与茫然。

暮色降临山间,气温骤降,空气强烈对流,风催动了林涛。森林已经残破不堪,但所有的树都在风中发出了声响。

他在心里说“你要坚强”,泪水却从冰冷的脸上潸然而下。风卷起马路上的尘土猛扑在他的脸上,泪水犁开那些尘土,在他脸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印迹。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 多久,直到山谷里的气流重新平衡,风慢慢停下来,浩荡的 河流一样轰然作响的林涛也停下来,聚在茶馆里的那些人也 散尽了。他又挥动起手中的斧子,把一根根长长的铁钉敲进 厚厚的木板。无论将来怎样,眼下,一座简陋的房子正在自 己手下渐渐成形。第一天,他搭好了架子。那是现成的架子, 只是换一个地方重新拼装起来。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第二 天,他给房子盖了顶。第

天,他给房子装好了门框与门。现在是第三天的晚上,夜深人静,在星光之下,他挥舞着斧子, 给房子装上窗户。他干得很慢,因为光线黯淡。整个镇子正 在睡去,只有他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响在那些人梦境

的边缘。

他想,他们听见自己了。

他自己也因此听见了自己,虽然不是十分准确有力,但一下又一下,都决绝无比。

这时,茶馆突然大放光明,不仅里面的灯打开了,连外 面走廊上的灯也打开了。强烈的光漫射过来,把这个小小的 工地照得一片透亮。李老板抱着那个大得有些夸张的茶杯, 披件大衣站在门前。他没有朝这边看,他的眼睛像平常那样, 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现在,他的眼光就投向那些光与夜 色相互交织并最终消失的地方。

拉加泽里觉得眼底再次发热,但他止住了自己莫名的感伤,更加用力地挥动起手中的斧头。

后来,人们都开玩笑说:“妈的,小子,那一夜,我们的枕头都差点叫你砸扁了。”

连日渐熟悉的罗尔依站长也说:“你小子想用钉子把我的做梦的脑袋钉穿!”二

一晃眼,这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两年后的这天,双江口镇上的老居民拉加泽里要回机村一趟。因为镇上有大事发生,因为这大事的影响,他觉得自己的步伐特别轻快。走出镇子,来到木材检查站关口,警察老王笑吟吟地说:“嚯,今天很高兴的样子嘛。”

老王站在昨晚出事的现场,拉加泽里当然要绕开这个话题:“看,杜鹃花开了。”

月天,在这海拔三千米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树叶萌发、沃土苏醒、河水奔腾、鲜花开放时那种醉人的味道。

这味道使得警察老王绽开了笑脸:“是啊,都没注意到,好像一个晚上,这些花都开了。”

远处山梁上还堆积着斑驳残雪,但在峡谷低处,沿着河流两岸生长的杜鹃花都开放了,一直沉浸在深重绿色中的丛丛杜鹃树突然一下就绽开了繁多硕大的花朵,河里奔泻的水流声也特别响亮。“你看,这事是谁干下的?”老王突然开口。拉加泽里有些猝不及防:“什么事?”

老王用手里的警棍指指细细的白粉勾勒出的一个人形, 人形中两处地方,干燥的泥土被血浸湿。老王的警棍再一指, 是被冲关的卡车撞断的关口栏杆。“就这个事!”“早上起来,我才听说。” “你就没听到点动静?”“不操心的人,睡觉沉。”

老王笑了,把警棍别回腰间,口气淡淡地问:“回村去?”“ 吃 的 东 西 没 有 了 , 回 家 取 。” “ 走好啊!”拉加泽里走出了一段,老王又叫道:“小子,

耳朵支着点,听到什么动静回来报告!”

拉加泽里回头笑笑,轻快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他脚步轻快并不仅仅因为杜鹃花开了,并不仅仅因为五月的空气中充满了万物复苏、生机萌发的气息,还因为警察老王说的那件事。昨天半夜,双江口木材检查站有辆卡车闯

关,撞飞了检查站的闸口栏杆,连带着还把验关的检查站长 罗尔依撞成了重伤。刚才老王用警棍指出的那个白灰描出的 人形,正是罗尔依站长飞起来又落地的地方。最新消息是, 这个人现在躺在医院里深度昏迷,除了啼啼哭哭的家人外, 守在床边的当然还有警察,只等他醒来,一切也就真相大白 了。问题是传来的消息说,这个人多半是醒不过来了。

这是清晨时分的消息。

整个早上,拉加泽里不断变幻着脸上的表情在镇子上游 荡。看到执勤点的警察和检查站上的人,他也和他们一样做 出了严肃的表情。见了因这个消息兴奋的人,他也会心地释 放出很节制的笑意。他不再是刚到镇上的那个毛头小子了, 他已经历练得沉稳老练,虽然人称镇上最小的老板——生意 最小,一个“加气补胎”店;年纪也最小,十

岁多一点, 要吃二

岁的饭,还要等上大半年光景。

中午时分,两辆警车闪着灯从县城开到了镇上。拉加泽里对自己说,我要做一下选择题:A. 罗尔依醒了,说出了作案人,警察来抓人了;B. 他死了,警察等不到口供,自己来破案了。

他选了 B。

其实,不是他选了 B,而是希望是 B。为什么希望是 B ?

不要以为他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出于看热闹的心理暗自希望事情更大一点,更复杂一点。不,他是觉得,假如眼下的事情变得更大更复杂,也许就有他的什么机会了。为了这个机会,他在这个镇上已经耐心等待了整整两年。看到刑警们从车上往执勤点搬运行李,他知道自己的选择题做正确了。他们是要扎在这里,破案来了。

他问李老板:“这么说,罗尔依死了?”李老板说:“没死,但醒不过来了。” “还是你消息灵通啊!”“这消息有什么用,换不来钱也换不来饭。”李老板叹息一声说,“看吧,这下,要紧张一段时间了,唉,和和顺顺地挣钱多好,偏要斗狠使气。”

现在,拉加泽里就带着这个消息走在从双江口镇到机村那十五里的路上。

他很高兴在这杜鹃花开的日子里做一个带着好消息的信使。他真的是想起了这么一个字眼:信使。能想起上学时学过的这样一个新鲜的字眼,让他觉得神清气爽。是的,应该说是信使,而不是送信的人。信使是史诗里的典雅字眼,送信的人,是粗鲁时代的大白话。

古老的史诗里说,信使传送好消息时,会采摘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想到这些,拉加泽里甚至停下了脚步,站在一丛花朵还在缓缓绽放的杜鹃面前,但他嘴角马上就露出了自嘲的笑意:“妈的,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只是肯定现在不是一个带着好消息的信使会戴上一顶花冠的时代。要是哪个男人敢戴上一个杜鹃花环,肯定就是一副小丑的模样,甚至连他带回去的消息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机村出现在眼前了,包围着庄稼地的树篱上丝丝缕缕的柳絮飞坠而下,让若有若无的风推动着,

处飘荡。但这宁静的景象下面,村子里却明显有一种不安的气氛在游荡。在这个自小长大的村子,拉加泽里能敏感到每一丝微妙的变化。这证明了他的猜想:双江口镇上发生的事情果然与机村人相关!

村子中寂然无声,但他知道,好些窗户后面,都有人向着公路上张望。刚走到村口,就有好些人迎了上来。把凑热闹的小孩与半大小子除开,只消看看迎出来的主要是哪几家的人,他立马就明白,那件疯狂的、但也让人解气的事情是哪些人干下的了。

他是来送信的,却并不急于开口。他可不是一个很和气的人,但好心情使他有耐心堆起满脸笑容,和需要打招呼的

人打过招呼,却对他们急切投来的询问的眼神视而不见,径自回家去了。在他身后,那些急切中聚集起来的人群又怏怏地散去了。

这两年,曾经对他抱着很多希望的哥哥已经对他深深失 望,觉得他跟自己一样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哥哥一声不吭, 嫂子给他续上茶,母亲依然一如既往地慈爱有加,问他是不 是走得很累了。

他没有说话,拿出一包糖果,放在母亲跟前。这时,楼梯响起来了。“来人了。”

哥哥语带讥讽:“难道是来找你的?”“今天肯定是来找我的。”

果然,来人对家长强巴视而不见,而对拉加泽里露出了笑容,问候他路上走得是否辛苦。“杜鹃花开了一路,不觉得累就回到村里了。” “ 修 车 店 的 生 意 可 好 ?” “ 就是给你们的车补胎加气,糊口的生意,能有什么好坏。”

哥哥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只是深深地叹着能让他听见的气。

来人是更秋家

兄弟中的老三。以前,村人们只要提起更秋家,就说:一对夫妻竟然一共生下了六个儿子六个 女儿。叫村人们感到惊奇的是,这些娃娃一直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却一个个长得身强体壮。如今,改革开放了, 六个身强力壮的儿子长大了,而且一个个胆大包天,只要 是赚钱的事情,都能抢在全村人前面,短短几年间,他们家已经是机村首富了。

更秋家老大常说:“过去,土司是土司,头人是头人,几百年就当定了上等人家。还是共产党政策好,风水轮流转,几年就翻一个底朝天!”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已然是机村的上等人了。因为什么?有钱!怎么来的钱?饿死胆小 的,撑死胆大的,盗伐盗卖木材挣的钱。就地卖,一卡车赚 两三千,要是能买通检查站,过了关卡,运到外地,一卡车 就上万!于是,几兄弟家家盖了新房,还买了六辆卡车,传 说银行里的存款还有好几十万。风水一转,只有别人上他们 家门,他们早就懒得登别人的家门了。但今天大不相同,不 一会儿工夫,这几兄弟除了老四与老六,都到齐了。

拉加泽里笑了,说:“你们几兄弟一来,把我胆小的哥哥吓着了。”

强巴确实害怕了,害怕跟自己一样没出息的兄弟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几兄弟,现在是兴师问罪来了。

老三开口了:“你在镇上没有听见什么消息吧?”拉加泽里说:“人还没有到齐吧?”

话音未落,楼梯又响起来,接连又来了三四个人,都是村里时常跟更秋兄弟混在一起的年轻人。

拉加泽里点点头:“这下到齐了。”

这些平时总端着架子的家伙,都不自然地笑了。急性子的老二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拉加泽里见好就收,开口道:“你们可真是胆大,做下这么大的事情!”

老二愤然说:“怪他太狠了,吃我们的,拿我们的,还没有喂饱他,居然要没收老三的卡车,加上一车木头,十万 出头了!”他这话出口时,老大老三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可也不能往死里弄啊!” “死了?!”“早上说死了,中午又说没死。我来时,又说是深度昏迷。 反正镇上来了两车警察。”“就想警告他一下,想不到这家伙这么不经撞。”

拉加泽里哈哈大笑,说:“不打自招啊,这可是你们自己说出来的啊。”

几兄弟脸立时就白了,口气却冰冷而坚硬:“怎么,想告发我们?”

拉加泽里也眼露凶光:“别那么看我,我没有盗伐盗卖木材,也没有大钱落在口袋里,也没有干什么坏事,我不害怕, 再说了,就算做了什么事,我也不会这么害怕。”

大家想想,这家伙真没为什么事情害怕过,但是,既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在双江口镇上开个破修车店,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沉稳的老二挪动屁股坐到他跟前:“你也是我们的兄弟嘛。”

拉加泽里笑笑,未置可否,说:“你们不就是想让那家伙知道,要是下手太重,就会跟他拼命吗?但你们也用不着下手那么重,要是人缓不过来,真就要找到你们头上了。”

老五冷笑:“老子什么都不认,他口说无凭,没有证据。” “我也可以是证据,不是吗?这屋子里并不都是你们更秋家的亲兄弟,说出这事还可以立功受奖。”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更秋几兄弟也该后悔自己平常太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了。“你们放心吧,要是有那个心,我还会回来把这些话说给你们听吗?听说那家伙可能醒不过来,脑子撞坏了,要成植物人了。”“植物人?”“植物,就是跟树啊、草啊一样,活着,却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真的?”“真的!”

老三上来揽住他肩膀,说:“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亲兄弟了。”

拉加泽里没有答话,他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对了,有什么新消息,我会让你们知道的。”说完,他就起身要回去了。走到楼梯口,又回来,说:“我不能这么空手走,我对警察说,我是回来拿吃的东西。不拿点东西,要说我是专 门来通风报信了。”

然后,回头就下楼去了。三

走出村子不远,后面就有人追上来了。

拉加泽里没有回头,但他听出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于是,他放慢了自己的脚步。是更秋家老三和刀子脸甲洛。他们给他送来了肉、面、油还有一条红塔山香烟。拉加泽里也不客气,只说:“有什么消息,我会告诉你们的。”

这时,峡口前方的太阳正在落山,斜射的阳光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在一个峡口前放缓了脚步,峡口中央,一道湍急的溪流喧哗着奔腾而下,穿过公路下面的桥洞,汇入了从机村流来的大河。

他上了桥,在桥栏杆上坐下来,点燃了一支老板们才抽的红塔山香烟。

他看到了停在溪流边的拖拉机,看到了溪流被人引到一边去冲刷淤积的沙砾,他在桥上站住了,捡起两块石头扔到

桥边的潭水中央,喊一声:“藏着了脑袋露出了屁股,你们还是出来吧!”

下面有些动静,但没有人出来。他又喊一声:“是我!”

这回,躲到桥下的那些家伙们听清了声音,绽开笑脸, 从桥孔下面钻了出来。

镇子上那个小心翼翼的拉加泽里大大咧咧地说:“妈的,也不动动心思,警察会像老子一样走路来抓人吗?”“你是说我们做贼心虚吗?” “没出息,在山上弄了几根木头,就把自己当成贼了!” “我们祖祖辈辈靠山吃山,在林子里取点木头换钱,怎么就是贼了!”

拉加泽里走下公路,来到伙伴们中间:“那干吗要藏起来?”

大 家 都 沉 默 不 语 。 “ 在林子里取木头,你说得轻巧,有胆量真去取几棵来试试,不要自己上纲上线,你们这是在土里刨木头,伐木场丢了的木头!”“只要没有过关,就是犯法的木头!”“只要是木头,粪坑里刨出来也可以换钱!”这话,引起大家一阵得意的哄笑。

当年,伐木场把漫山遍野的树木伐倒切段,直接就从陡峭的山坡上放下山来。沉重的木头冲下陡峭山坡,一路铲倒小树,犁开荒草,大雨一来,泥石流从失去遮蔽的山坡上飞泻而下,好多木头就深埋在了堆聚的砂砾之下。国营伐木场的工人才懒得从泥土里头把那些木头挖掘出来。山上是伐不完的大片森林,谁会去理会深埋在泥巴里的木头?

国营伐木场迁移去了别的地方,砍伐却没有停止。每年, 林业部门都会派发采伐指标。木材市场开放了,指标落到地 方政府、公司和个人的手上。林业部门当然还会指定采伐这 些木材的地方,但实际情形中,拿到指标的人,在什么地方 收购和砍伐木头,差不多就是随心所欲的事情了。运往内地 的木头,只要有那一纸批文,就能在检查站畅通无阻。木材 生意就这样起来了。

以前,森林是国有资源,只有国营伐木场开采。而今开 放搞活,不止是木材,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指标与批 文。个人可以开采黄金了,只要你有一纸批文。个人也可以 采挖天然药材了,但你必须拿到一张采挖证。老百姓说,那 些过去当工作组的干部学聪明了,不搞运动了,不下乡了,

舒舒服服呆在城里,坐在椅子上,往一张纸上啪一声盖一个公章,那张纸就身价百倍,变成不得了的东西了。啪!盖一个章,可以挖多少千克黄金。

啪!盖一个章,可以进山采二十天虫草。

最厉害的是林业局的章子,“啪”一下,一个章子盖在一张纸上,那就是指标,你搞木头就不是乱砍滥伐——有了 这张纸,哪还用你上山去砍木头,随便走到一座有好木材的 山前,老百姓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不是个有路子的老板。有路 子的老板不一定夹一个小黑皮包在腋下,小皮包也不一定膨 胀得要把里面的钱呕出来的样子。真有路子的老板衣着平常, 小黑皮包在年轻马仔手里,而且不鼓胀,为什么要那么鼓胀 呢?里面就是几张木材指标的单子嘛,每张纸上都有林业局 的大红鲜章。有路子的老板出动,有时还有乡政府的、区政 府的人陪在身边。

这样的人一来到村前,整个村子马上就动起来了。手提利斧的男人们立即就把这个老板包围起来,过去那些反感伐木场大面积采伐森林的当地村民如今都成为技术娴熟的伐木人了。砍一方的木头可以挣到几十块钱,苦干一天,两三百块钱就到手了,那差不多是庄稼地里一年的收成了。这种情况下,想要他们遵从祖祖辈辈敬惜一切生命,包括树木生命的传统是没什么作用了。

拉加泽里路遇的这几个人,算是机村的规矩人。他们嘴上不说,但还守着一条:不直接提着利斧伐倒那些在这片土地上站立生长了上百上千年的树。他们愿意多费些劲,把伐木场遗弃的木头从沙砾下挖出来,晾干了,等待一个捏着指标的老板出现。

拉加泽里说:“朋友们,回家去吧,不会有老板来了。今天不会有,好多天都不会有了。等不来老板,等来了警察 就麻烦了。”“风声紧了?”“我在镇上,什么事情都能听到一点。”说完,拉加泽里就上路往双江口去了。很快,镇子上稀疏的灯光就在黄昏中闪现在眼前。

拉加泽里来到检查站前,被撞坏的栏杆已经修复,地上那个白灰描出的人形也模糊不清了。回到店里,还没把东西放下,他突然发现老王和县上下来的刑警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了中间。他悚然一下打了个冷战:“怎么了?”

老王还是笑嘻嘻的:“我等你大半天,等你的消息。你回去时我跟你打过招呼的。”“我没听到什么消息。”

老王看了那个刑警一眼,从他胸前的牛仔服口袋里掏出了那包只抽了一支的香烟:“哟,红塔山,你小子抽上老板烟了。”然后,他又看见了那整条的老板烟:“看看,看看,这小子发了什么横财了?”“看来要请你到我们那儿坐坐了。”

说话间,刑警就把电警棍顶在了他的腰间,手指已然放在了开关上。拉加泽里乖乖地迈开了步子。他的手心和背心都汗湿了,心脏打鼓一样咚咚作响。他害怕,同时还有点不好意思,心跳的声音大得恐怕两个警察都听到了。

老王还是那么和颜悦色:“不要害怕,只是请你到我们那里坐坐,说回子话。”“我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拉加泽里觉得自己很下贱地赔上了一个很难看的笑脸。他没有想到公安执勤点会有这样一个冷冰冰的房间。穿过办公室兼饭堂,穿过摆了几张行军床的卧室,就到了那个冷气凛凛的房间。这个房间没有窗户,除了几只凳子再没有别的东西。除了水泥黯然的灰色再没有别的颜色。

老王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是,没人知道有这个房间,但来过这个房间的人,一辈子也忘不了它。”

拉加泽里说:“我们还是在外面屋里谈吧。”

在镇上这两年,他从未见到老王的脸上显出这么镇定冷峻的神色,口气也前所未有地柔和:“聪明的小子,你说我们谈点什么?”“两三年了,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我不知道你要跟我谈什么。”

老王笑笑,没有说话,扶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收回腰间, 猛然一下,握紧的拳头狠狠地冲向他的肚子。拉加泽里的脑 袋猛然摇晃一下,眼前的灯光立即就黯淡了,然后,才感到 一阵剧痛从肚子那里向着全身猛然扩散。他慢慢倒在地上, 听见自己很吃惊很迷茫地说了一声:“老——王——?”“是,我就是老王。”

这张常常因为患着哮喘、吸不到足够氧气而憋得像猪肝的脸此时却焕发出了闪闪的红光。“为什么?”

老王弯下腰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吃惊了吧,小子,对不起了,这是我的工作。”“可是……” “什么可是,老子叫你把耳朵放尖,打听消息,你听到消息了,却不告诉我。这打是你自找的。”

说着,当胸又是重重的一拳。拉加泽里眼前当即金星一片,嘴里一股血腥味道,又痛又急,又恐惧又委屈,当即就

昏过去了。但他年轻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棒,很快,他就睁开了眼睛:“我什么都没听到。”

这个可能比他一生都要漫长的夜晚就此开始了。他们搬 来两条板凳,把他抬起来横放在上面,一条在颈下,一条在 屁股下面一点,只要他身子一软,拄在身上的警棍立即通电。失禁的尿液打湿了裤子,淅淅沥沥漏在地上,洇开了好大一 摊。一时间,他麻木的身体没有感到疼痛,但强烈的自尊使 他感到羞愧难当。

老王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平静地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掏出 那盒香烟,抽出一支,给自己点燃。两个刑警又把他以那个难以忍受的姿势放在板凳上面,老王说:“你也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是这样。只要是人都会这样。”

身体的感觉恢复了,疼痛差不多是从每一条骨头缝里迸 发出来,眼泪也涌上了眼眶,随即涌上心头的是强烈的仇恨。要是有一丝力气,他会生吃了这个家伙。

这个平常看上去貌不惊人的老王,却能看透他的心思:“恨我?不要恨我。我就不恨你,我只是在工作。破案。验 关员是国家的执法人员,居然有人敢开着卡车要撞死他。我在破这个案。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话没有告诉我吧。”“我只是回家取粮食去了。”“那我告诉你,你一个月取一次粮食,对不对?你不是说我们在一起两三年了吗?你多久取一次粮食我这个老警察不知道?说!怎么这次刚过一个星期就回家拿粮了?”

无论怎么咬牙,怎么努力,拉加泽里悬在两根板凳上的身子软下去,软下去,终于触到了地上,电警棍再次让他身体痉挛。

老王弯下腰来,几乎把他那张平静里掩不住兴奋的脸贴在了他的脸上:“你肯定知道案子是谁犯的?”“不是……我。”“当然不是你。要是你还用费这么大劲?”老王的面孔上有了些许狰狞的表情,但语气仍像平时那样平和安详。“我不知道。”“看来你还想尝尝别的玩法。反正这个夜晚还长。”

拉加泽里用尽全身力气,把一口血沫吐在老王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上。四

拉里泽里第三次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时,他们才住了手。老王自己也累得够呛,往喉咙里喷了些药水,在床上躺下了。拉加泽里被铐在外间的沙发上。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 警察也睡着了。而在里间,老王又从审讯室里的魔鬼变回平 常那个被哮喘折磨的老头了。他在睡梦中常常喘不上气来, 被剧烈的咳嗽弄醒过来。醒过来的他像任何一个有病的老家 伙一样哼哼着,在床上翻来翻去,弄得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看守他的警察让这响声弄醒了,好像对着他,也好像没有对着他说:“这老家伙真是讨厌。”说完,关了电灯,又坐回沙发上睡过去了。

拉加泽里昏昏沉沉地坐在沙发上,浑身的疼痛让他无法安然入梦。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平常熟悉的老王:一身从来没有挺括过的警服,敞着油垢的领口,因为哮喘和高海拔

缺氧而憋得乌青的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每次碰面,他都会 伸出手来,抚抚他的肩膀,嘴里还会含混不清地问候一句什 么话。但这次,和善的老头变成了魔鬼,狞笑着伸出拳头, 迎面猛击过来。拉加泽里猛然惊醒过来,冷冷的汗水湿透了 背心。窗户外面,深蓝的天幕上一颗颗星星闪烁着冰凉而刺 眼的光芒。

拉加泽里悄无声息地哭了。哭和善的老王转眼就露出如 此残暴的面相。哭自己看人家弄木材赚了大钱,不等上完高 中就回来蹚这场浑水,把同班读书的女友也失去了。哭前女 友已经考上了大学,而自己在这因木材生意而起的镇上,连 这红火生意的边都没有挨上。前女友上大学走的时候,哭着对他说:“你成绩比我还好,你回去念书考大学,我等你。”他没有回去。他还是呆在这个只有二十多所房子的小镇上, 等待机会来临。泪水越流越多,他哭了个痛快。哭自己父亲 早逝,哭自己辜负了懦弱而又辛劳的兄嫂的希望。来双江口 镇上这么长时间,却一事无成,人前人后,还得装得从容平 静跟无事人一样,早就该哭上这么一场了。只是在这个晚上, 警察们一顿严刑拷打,终于让他哭出了身上的疼痛与心中的 忧伤。

泪水汩汩涌流,滑下了面颊,滑过脖子的时候,使新增的伤口生发出新的痛楚,滑到胸前时,却让他感到一掠而过的温暖。他慢慢平静下来,听到河岸下面,河水相激发出的轰响。

早上醒来,警察们早就起来了。老王正在往手腕上贴 一剂膏药,他眼睛没有看铐在沙发上的拉加泽里,嘴上却说:“你小子骨头硬,把我的肌肉拉伤了。”

一个刑警过来打开了手铐:“你出去该四处说警察打人了。”“我不敢。”

太阳出来的白天,他们脸上的魔鬼表情都消失了,那个警察很灿烂地笑了,甚至还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懂事。”

这家伙把手指比划成手枪的样子,顶顶他被电警棍捅得伤痕累累的腰眼:“没你的事了。”“没事了?”“滚吧。”

拉加泽里就往门口挪步,他步子迈得很小,他不相信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他提心吊胆地等着背上袭来更重更狠的击打,直到他走到门口了,一片灼目的阳光,眼前出现了院子里发出了新芽的白桦,他才相信,可怕的梦魇

真的过去了。“等等。”老王在身后说。

那声音刚刚响起,拉加泽里禁不住全身颤抖,但他很快稳住了身子。老王从背后走上来,又走过身旁,然后,站在了他的面前。这家伙脸上挂着他平日那种浅浅的笑容,眼睛里却有种过去没有看出来的冰凉神情,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挥挥手,口气柔软地说:“忙你的去吧。”

一身伤痛的他还能忙什么呢?回去,他就想放倒身子躺在床上。但他没有。他咬着牙打开了店门,把用红油漆写着 “加气补胎冲水”字样的牌子放到路边,每挪动一步,每做出一个动作,都会牵扯到某一处肌肉或关节,发出剧烈的疼 痛。但他不让自己脸上有任何表情,嘴里也不发出一点点声 音,脑门上因此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咬牙挺着,拿起胶皮 管子,清水从他紧捏住的管子里呈扇面迸散开来,喷射向面 前干燥的路面,冷冽的清水喷射出去,尘土味消失了,吸进 胸膛的空气清新凉爽。

有人经过时,他甚至还能对他们挤出一丝镇定的笑容。做完这一切,小店就算开门了。店的前半部分,摆放着补胎加气的工具,然后,是摞成了半堵墙的旧轮胎,轮胎墙后,

就是他的床铺和锅灶。当眼睛看到了床,他的脑子就有些不清楚了,他再也支撑不住的身子沉沉地倒在了床上。真不知 道该说他是昏迷过去还是睡着了。这一天,只有几辆重载的 卡车在山路上刹车太多,轮胎和刹车发烫,停下来用水管淋 着降降温。司机招呼不醒老板,就自己把活干了。一个司机 留下了两块钱,一个司机没有零钱,留下了半包香烟,也有 霸道的家伙,见店里没人出来,自己骂骂咧咧地把活干了, 就轰然一脚油门,在排气管吹起的尘土中扬长而去了。早上 喷洒在路上的清水早已被强烈的高原阳光蒸发干净了。但凡 有卡车驶过,这个安静得像个梦境一样的镇子,这个浮尘铺 在阳光下一动不动的镇子马上就被浮云一样的尘土掩没了。卡车渐行渐远。尘土又和阳光一起缓缓落下。

一些灰尘钻进屋子里,落在床上那个死去一样的人的脸上。

就是警车上的尖利的警报声打破了镇子梦魇般的寂静, 床上的拉加泽里也没有醒来。

两辆警车相跟着从店门前经过,又卷起大片的尘土,依然有一些尘土钻进了大敞着门的小店,落在昏睡不醒的拉加泽里脸上。他没有听见两辆警车嘶叫着驶出执勤站,驶过木材检查站的关口,驶过镇外的大桥,一头扎进山沟,往机村去了。晚上,警车从机村带了两个人回来。一个是更秋家老三。

另一个半大小子,提着斧子正在上山砍树的路上,顺便就给 提溜到车上来了。那个夜晚,这两个家伙的经历可以想见。拉加泽里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新一天太阳升起来,他才 慢慢醒来。跟前一天相比,身上也轻松多了,正拿着水管喷 洒路面,就看见老三和那半大小子从执勤点出来了。老三扶 着腰,一脸坚毅的神情,但那半大小子,一见他这个同村的 乡亲就咧开嘴哭了起来。

老三对他说:“让他在你床上缓口气,定定神。”

他把那小子扶到床上躺下,老三咬着牙说:“妈的,这晚上可真难熬啊。”

拉加泽里笑笑:“我还不是这么熬了一个晚上。”

老三埋下头沉吟半晌:“你不像你哥哥那么胆小,有种。真的,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兄弟了。”

这时,老王又带着笑容从执勤点出来,看到这两个人, 脸上还是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他一手把拉加泽里拉到自己这边,眼睛却看着老三:“你不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你不是把我当成跟他一伙的吗?” “我这么说过吗?”“那你那么狠毒!”

老王收起笑容,很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我正要夸你有出息呢,怎么就显出无赖的样子来了?”“我已经是坏人了。”“你是好人。” “好人会被警察打?”“妈的。”老王骂道。

拉加泽里从店里搬出唯一的一把椅子放在太阳底下:“你们两位谁坐?”“我实在是站不住了。”老三坐下了。

老王走开前,还指着拉加泽里说:“记住我的话。”然后,他又折了回来,指着老三说:“要钱不要命,这我懂。但你要知道,被撞的人躺在医院里,有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 一醒过来,什么事情都清楚了。”“那你还费那么大的劲对付我。”

老王走回执勤点,背着的手上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晃:“警告。一个小小的警告。”

这时,坐在太阳底下的老三快要撑不住了,他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嘴里的口气却还凶狠:“水。妈的,老子想喝水。”但说话间,这家伙已经连椅子带人翻倒在地上,昏睡过去了。

拉加泽里搬他不动,正好茶馆的李老板过来才帮着把老三弄到了床上。

李老板掏出手绢,掸去身上的尘土:“被老王他们招呼了?”

拉加泽里点点头:“我也被他招呼了。前晚上。” “为什么?”“他说我知情不报。”“不能报。” “我不知道,咋报?” “你是说,知道就会报?”

拉加泽里笑了:“知道也不能报。”“对头!”李老板一掌拍在他肩上,并不十分用力,一股疼痛却是从腰眼闪电般地掠到背上。他的身子禁不住晃了几晃。“怎么了?”

拉加泽里稳住了身子:“我饿了。”李老板叹了口气:“来吧。”

他跟着李老板往茶馆走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他只是看着前面那条拖在尘土里的影子挪动着步子。汗水从他额头上渗出来,涔涔而下。都在茶馆里坐下了,他趴在桌子上,什么地方都不敢看。他恍然听见李老板在叱骂:“一

碗?五碗!”

吃到第三碗方便面时,他缓过点劲来了。这才把脸抬起来:“真是五碗。”又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两碗给消灭了。这才腾出手来挽起袖口去擦满脸的汗水。

耳朵却听见李老板叹息一声:“可怜。”

李老板手捧着罐子一样的大茶杯,斜倚在窗前,又叹一声:“可怜。”“我不要人可怜。”“我是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怜。”“你发了财,就说我们没发财的人可怜。”“你要不是想发大财跑到这里来瞎混,该是考上大学了。”“是。”拉加泽里不是故意要博人同情,但提起这话头, 他的笑容里自然就带上了几分凄楚的味道,“那时候,我的女朋友天天听我讲数学题,她考上大学,就不要我了。”

李老板笑起来:“你再说,我要心软了。”

镇上的人都知道,李老板在这里哪是开什么茶馆,他有 路子,从林业局,从些稀奇古怪的渠道搞得到木材指标,除了茶馆门上几个大字——“茶水面点”,还有“信息洽谈”几个字贴在窗玻璃上。但他不上山收购木材,也不雇卡车把木材长途贩运到山外,整日里就抱着个大茶杯倚在门口,遇

见人问候说恭喜发财,也是一点不上心的样子:“财神住在你们家,我这里嘛,小财,小财。”听说这人文化高,因为文化高当过右派,坐过监牢。平反不久就到了退休年龄,退了休就到这镇上做生意来了。

拉加泽里就要张口求他。但这张嘴长在了他的身上,要说出求人的话来真是千难万难。这时,李老板叹口气:“唉,年轻人,话都递到你嘴边了,求个情都这么千难万难,这混 沌世道,你还想发财?”

拉加泽里就要开口了,但检查站的两个验关员走了进来。看拉加泽里一脸难受表情,说:“让老王折腾够了,莫非你李老板还要开堂审问人家。”“我是教他。” “教他什么?来,坐过来,小子,老王你都不怕,更不用怕他。”

拉加泽里磨磨蹭蹭地坐过去了,没有忘记给两人一个敬上一支香烟。“我教他不要老想来蹚这里的浑水,下水容易上岸难啊!”“容易,”拉加泽里终于接过话来,“容易你就帮我一把。”李老板叫服务员给两位上了好茶,也过来坐了,对着检查站上的两个验关员:“除非我们一起帮。”

刘副站长和本佳都起端杯子喝茶,并不答话。 “我……”拉加嘴巴张开了,却还是说不出求人的话来。还是刘副站长开口了:“你来这镇上两年多了吧。”“是。” “两年就守着一个破店,看人家大把大把赚钱,连旅馆里当小姐的都倒过几车木头,你,有耐心。” 拉加泽里笑了:“不算白过,看门道嘛。” “看清楚了?”“差不多吧。” “ 老王下手重吗?”“不是一般的重。” “怕了?”“不怕。”“好。”

但接下来,他们就换了张桌子压低了声音说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守在那里半天,再也没有人理会他了。委屈的情绪又涌上心头,要再继续被人家撂在一边,他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只好独自走出门来。往自己那破店里走的时候,他把刚才张开了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出声来了:“刘站长,本佳哥哥,求你们给我开张通关条吧。李老板,求求你,分点指

标给我吧。”

除了自己,没有人听见这些话,而自己是不用听见的, 因为这些话他已经在肚子里说过百遍千遍了。因这些说不出 口的话,他伸出手来狠狠抽打了自己死要面子的脸。心里更 是把“自尊”那字眼恨了千遍万遍。五

也是因为怀揣着这样的情绪,回到店里,看见从床上挣扎起来的老三又说我们是兄弟时,拉加泽里发火了:“老子没那么多兄弟!”

他本以为这家伙会跳起来的,但他反倒见怪不怪,又倒在床上睡过去了。于是,他回到店门口,眯缝着眼睛看西斜的太阳。这一天,他是前所未有的感伤,并深深感到了前途的迷茫。要是这时,过去的女友阿嘎来牵牵他衣袖,他肯定立马就回学校读书去了。但是阿嘎已经考上了医学院了,也不再是他的女朋友了。

拉加泽里恍然听见阿嘎说:“你的英语怎么总是有机村的腔调啊!”他还听见阿嘎说:“老师说你的脑壳是个数学脑壳!”

如今,这些声音好像都是前世的事情了。阿嘎还说:“小时候在机村,怎么没看出来你会这么聪明啊!”

分手的决定阿嘎是不忍心告诉他的。分手决定是阿嘎的父亲崔巴噶瓦告诉他的。老人专门从村里来了一趟他讨厌的这个镇子,坐在他店里一袋袋抽烟,从太阳当顶直到太阳落山。老人把烟袋插回腰间,走到店门口,背对着他说:“这么好的娃娃,偏来这乱

的地方,你伤了阿嘎的心了。”“我心里想的她都知道。我告诉她了。”“年轻人就怕把路子想歪了。” “开放搞活,大家都来做木头生意,我走歪了!那这镇上做生意的都是坏人?”要是在今天,拉加泽里就不会对老人提高了嗓门。

老人转过身来,指指四周山上砍伐得这里那里一点点残存再也无法连缀成片的树林:“小子,这些人发完木头财就拍屁股走人了,我们这些人却要在这里祖祖辈辈呆下去的呀!”“你比中央领导想得还远?”

老人涨红了脸,却把到了嘴边的骂人话咽回去了,他叹息一声:“以后,你要恨就恨我吧,不要恨我家阿嘎。”

那时,他以为,只要自己发了财,阿嘎就会知道自己错了。

但事到如今,他知道是自己错了。

老三从床上起来,掏出两支烟含在嘴里,一并点燃后, 才插了一支在他的嘴上。

老王披着大衣从执勤点朝这里踱来,老三见状就躲到一边去了。老王过来了,说:“你最好不要跟他们搅在一起。”那平和的声音里甚至还能听出一丝丝关切。老王提高了声音故意要让躲进店里的老三听见:“他几兄弟不会有好下场!”

李老板、刘副站长和本佳从茶馆里出来,也走到这边来了。李老板说:“老王忙啊,又在调查案子啊。”

老王涨紫了脸:“我在教育这小子,让他不要跟坏人混在一起!”“你不是已经把他当成坏人整了吗?” “我是让他长点记性,记住我老王是干什么吃的!”

刘副站长也插上话来:“可是,作案的人你抓住了吗?” “你不相信专政机关的力量?”

刘副站长语含讥讽:“不要紧的,等医院里的人醒过来,开口说话,专政机关抓人就是了。”

老王脸上的紫色更加深重:“妈的,吃多了黑钱的人,撞死了也活该!”

大家在黄昏里各自散开。接着,迷蒙的夜色就笼罩下来了。

拉加泽里打开店里的灯,两个在他床上躺了一天的家伙已经悄悄离开了。他连店门都懒得关上,就在床上躺了下来。怎么也想不到,他转运的日子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以至于他 用锉刀在板壁上刻下了这个日子。本来,依上学时爱写东西 的习惯,他甚至还想刻上四个字:杜鹃花开。但他自嘲地笑笑, 把锉刀哐啷一声扔在了放着各种型号扳子的工作台上。

转运时刻的到来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伤痛使他久久不能入睡,他不想想什么事情,让自己脑子空空如也地躺在床上。这时,有人进来了,然后,一个身影遮断了灯光,说:“小子,坐起来。”

他就坐了起来。他没有看清那人的脸,甚至也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那人的手伸出来,手上有一张晃动的纸:“给你。”“信?” “做梦吧,谁给你写信?拿着!” “李老板!真的是……木材批件!” “你听过,却没见过,还问什么真假?” “假的没用啊!”“假的没用?你不是想做生意吗?生意场就是真真假假。” 拉加泽里忽有所悟,突然笑了:“你就像学校里的老师说话。”“这就算你的恭维话?算了,好听的话也是真真假假, 你不说也罢。这里是五个立方的木材指标,老子不念你可怜, 倒念你读过几天书,拿一票给你,试试是不是做生意的料。”“只够半车呀!” “你不是说在这镇子上两年,什么门道都看清楚了吗?

真想发财,你就弄一车木材,拉出山卖掉。要是不行,光指标, 每个立方可以卖几百块钱,就这镇子上就可以卖掉。要是找不到买主,我按市场价买回来!”说完,李老板就扬长而去了。

拉加泽里在背后着急得大喊一声:“钱,我哪来那么多钱!”

李老板都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去了,又走回到灯光下面:“我不要你的钱,这批件白送给你。”“天下哪有白送人的东西?!”“那就看是一次还是很多次了。如果是一次,天下就真有这样的事情。你在镇子上这么久,我让你尝尝木头生意的甜头,小小的甜头。如果你想长久做下去,那就肯定要感谢我是不是?”“那你要什么?”

李老板在椅子上坐下来:“孩子,听我一句劝,尝尝木材生意的味道,就回学校念书去吧。”

拉加泽里缓缓摇头:“我的心野了,回不去了。” “真的铁了心?” “不铁心能在这镇上补两年轮胎?”“一下水就什么都要干了。” “干!” “有人要落叶松,你敢弄吗?” “落叶松!” “对,就要这个东西!”

落叶松是珍稀树种,砍这个树,可不是一般的盗伐林木。拉加泽里知道这个,李老板何尝又不知道。他问:“你叫我弄这个来卖?”

李老板缓缓摇头。”你说嘛!”“小子,你是个嘴严的人,但我也不方便告诉你。” “做什么用?”“棺材。”说出这个字眼时,李老板嗓音喑哑,脸上了出现了忧戚的神情,他叹口气说,“算了,就算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机村人死后是不睡棺材的。但拉加泽里知道棺材的样子。前些年,国营伐木场还在的时候,每年都有因公死亡的指标,

每年都要预先做些棺材。做棺材都用口径最大的木材。木材口径大,做出来的棺材就宽敞气派。木材口径大,说明这树 已经生长了好几百年。好多树长到这个份上,内部大多都开 始朽腐了。森林虽大,找到上好的棺木并不十分容易。他们 把那些最好的树伐下来,锯开晾干,再请来木匠,做成一副 副棺材,整齐地摆放在一间僻静的房子里。拉加泽里记得, 村里曾经有个胆大的孩子,偷偷钻进那个房子,睡在棺材里 去。房子建在山坡边,那墙里边高外边低,进去容易,出来 很困难了。这孩子在棺材里睡了一会,就有些害怕了。等到 发现不能从里面出去,而大声喊叫却没人来开门时,就更加 害怕了。从此,这个人就有些神经了。

拉加泽里对李老板说,他知道棺材是什么东西,知道棺材要用上等的木头。他还给李老板讲了那个小孩让棺材屋吓傻的故事。告诉他看见过伐木场的老师傅一遍遍给棺材刷上一层层漆,使之发出一种闪烁不定的幽暗光亮。

李老板还是哑着嗓子:“是啊,人只死一次,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只好带一副好棺材了。”“要死的是你的好朋友?”

李老板并不答话,自顾着叹息一声:“可是躺不躺好棺材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拉加泽里并不知道。藏族人关心死后灵魂的去处,

对肉身的安置并不特别上心。 “嗨!我对一个年轻人说这个干什么!”

一阵微风吹起,又是一股一股的杜鹃花香气送到鼻腔里来,但他已经没有感觉了。房子背后,河岸下面,轰轰奔流的河水他也没有听见。星空灿烂,河水轰鸣着在星光下奔向东南。而芬芳温暖的春风之中,这片群山里,一片片的杜鹃正从山脚的河岸,由低到高,开向山岗。再有一个多月,现在山顶积雪的那些山梁,将变成杜鹃的海洋。

从三十年前开始,采伐的利斧挥向成材的高大树木:杉树、桦树、松树和柏树。到如今,伤痕累累的群山上那些成材的 树再也不能连缀成片,倒是这些枝干虬曲,木质疏松的杜鹃 生机勃发,使沟壑峰峦一片绚烂。在学校作文课上,拉加泽 里曾经用很漂亮的文字写过杜鹃。

他写杜鹃的文字,最让老师赞扬的是说:这些杜鹃初放之时,他不是看见,而是听见。现在他却对扑鼻而来的浓重香气都没有了一点感觉。他的心思已经全部沉浸在李老板刚刚给他的那张纸头上去了。他出了店门,看见检查站的关口上还亮着灯光,沉闷的脑子里也透进了一丝亮光。他往检查站走去,一下下迈开步子时,腰眼上被电警棍击伤的地方放电一样窜出一股股尖锐的痛楚,闪电一样蜿蜒而上,直到脑

门顶上,凝聚的灯光迸散开来,变成许多晃动不已的光斑。他尽力稳住身子,深吸一口气,但他仍然未闻到杜鹃花香。那些光斑消失了,只是在耳朵里留下了嗡嗡的余响。

他走进检查站时,刘副站长已经有些醉意了。站长被撞伤,要是出不了医院,锁着验关章和神奇表格的柜子钥匙就由他来掌管了。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屋子中央满是苍蝇屎的白炽灯摇晃不止,致使围着桌子的检查站这些人,一张张脸神情不定,忽明忽暗。检查站七个人,一正一副两个站长,五个验关员,轮流值守关卡,余下的也无处可去,就在屋子里打牌喝酒。

拉加泽里进屋的时候,又有人举起了酒杯:“刘站长,我再敬你一杯!干!”“ 站 长 在 医 院 !” “ 所以,你现在就是站长!” “至多也就是代理站长!” “ 代理也是站长!”“这话倒也在理,好,我……咦?这小子,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拉加泽里尽量使自己的笑容自然而灿烂。“来,替我喝了这杯!”

拉加泽里接过来一饮而尽。 “妈的,你……干什么来了?” “我想请你看看,这单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拉加泽里拿出了那一纸批件。

一个人大笑:“疯狂了,补轮胎的小子都拿着批件做生意,真是疯狂了!”

几个醉了的家伙就把那张纸头抢来抢去:“我看看!” “我看看!”“给我也看看!”

他们不是要看这纸头是不是真的,这东西他们见得多了, 但这么一张纸头从这个天天见面,不吭不哈,围着个橡皮围 裙修补汽车轮胎的毛头小子手上拿出来,就有些稀奇了。“咦,居然是真的。” “该不是哪个木头老板皮包里掉出来,你捡到的吧?” “小朋友,捡到东西要交给警察叔叔知不知道?”

拉加泽里急了,伸手要从别人手里去抢,纸条就围着桌子在醉汉们手里传来传去,拉加泽里围着桌子跑了两圈,惹得他们纵声大笑,而他围着这长条桌子跑动时,牵动了腰上的伤处,一阵尖锐的疼痛使他脸上出现了很可怕的表情。他

这表情,把检查站夜宴桌边纵情的笑声立刻冻结了。每张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都像被施了传说中的定身魔法。纸条正好传到本佳手上,他举着纸条就再没有往下传递了,他的眼睛落在被痛楚弄得一脸怪相的拉加泽里身上。

他问:“你怎么了?”

疼痛像闪电一样,猛抽他一鞭,又在倏忽之间消失了。闪电袭来,炫目的光使他眼前一片黑暗。闪电消失,他又看 见了。看见了那张公家人可以开会也可以围着喝酒吃饭的长 条桌子,看见所有人都紧盯着他,惊诧的目光里也多少包含 着一点关切的意思。

而本佳手里举着那张纸,眼神里流露出更多的关切:“你怎么了?”

拉加泽里尽力使自己因疼痛和屈辱而扭歪的脸恢复正常,让肌肉不要紧绷,让牙关不要紧咬,让眼睛里不要流露出怨恨的光芒,不要让这张脸告诉别人自己是如何感到愤怒与羞耻。果然,他回归到正常位置的五官相互配合着做出了一个需要的表情,他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妈的,没想到老王下手那么重,这腰一阵阵痛得要命。”

刘副站长这才开口:“这小子倒是条硬汉,连老王都说你是好样的。”

拉加泽里这才伸出手,从本佳手里去夺自己的批件。

本佳笑了:“好小子,你扯呀,用劲呀,我不松手,撕成两半,这张纸就什么都不是了。”

拉加泽里就松了手,嘴里却溜出来甜蜜的称呼:“好哥哥,你就还给我吧。”

有人提议:“看你敢跟警察硬抗,坐下,喝酒。”

一杯酒当即推到了他面前。是喝茶的玻璃杯子,二两有余。

拉加泽里喝过酒,但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更没一口喝过这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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