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之城(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22 09:37:12

点击下载

作者:滕肖澜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城中之城

城中之城试读:

引言

这是一部书写上海陆家嘴金融行业的小说,也是一部并不仅限于书写上海陆家嘴金融行业的小说。

相比其他区域,浦东在这几十年的变化是令人吃惊的,它几乎是改革开放最有力的见证者。这里有着全国首个国家级的金融贸易区——陆家嘴金融贸易区。时至今日,它已是上海、全中国乃至整个亚太地区的金融中心,为上海、为中国的经济腾飞保驾护航,其重要性与地位无须赘言。

金融城,这是上海跳不过去的一块,是城中之城。如果说,石库门里的“上海”,是原生态的、单纯的、感性的,那么,这里的“上海”,则更加多元、更加理性。凝视今日的陆家嘴,拼搏在其中的金融从业者,正是上海城市精神“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的践行者。归根到底,写金融和金融人,写上海,写上海人,其实就是写今日之中国,今日之奋发昂扬的中国人。

第一部分

陆家嘴金融城,乃上海的城中之城,活跃在这里

的中外金融机构推动和见证着上海国际金融中心建设

的风生水起和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金融行业关系着社会民生的方方面面,从银行柜

台的出纳,到大型金融企业的掌舵人,他们都是中国

金融事业发展的参与者和见证者。

三十九楼的视角有些奇特。高是高的,却还未至那种超然通透的地步。左右都是高楼,倒有些阡陌比邻的亲密意思。明晃晃的外墙反光玻璃,仿佛无数面镜子,夹杂着正午的阳光

散投射,刺得人睁不开眼。

只脚还踏在地上,晃了两晃。人有些晕,却不难受。深吸一口,从鼻腔到胸肺,转个圈再出来。窗台上那株兰花,叶茎已出了花苞,心爱物什,舍不得糟蹋,往旁边稍移开些。另一只脚也跨上去。窗户开到最大,足够一个身子进出。

那瞬,倒是轻松了。大脑什么都不想。嘴里念念有词,自己也不察觉的。半晌,才知竟是个人名。翻来覆去地念。惯性作用,停不下来。都说弥留之际念着谁,便是最牵挂谁。似乎也不至于。这当口儿哪有什么规律可言?便是真有规律,人都没了,后面人又是如何知晓的?想当然罢了。——这些念头统共不过一秒钟的工夫。又是空白一片。

直直地看着下面。脚迈进一步。人家说“一步之遥”,再遥也遥不过这一步了。生与死,世间哪有比这更远的距离?偏偏又隔得这么近。他怔怔的,忽然皱眉,长叹口气,继而又摇头,苦笑。三

九楼的窗台,一个男人身体微屈,随时准备飞翔的姿势,却恁地表情丰富。没有观众,本色出演。他深呼吸一口,提醒自己冷静。谁说跳楼非得靠一时冲动?无论做什么都要冷静,不冷静成不了事。跳楼也不例外。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沉闷又宏壮,像极了这城市的底色。即便是莺歌燕舞、热闹璀璨,其实也是藏了三

分,往里收的,力气不放在面儿上。这城市的人,又有几个说话是张口便来,不管不顾的?俱是屏气敛息,笑不露齿。有好,也有不好。事倍功半还是事半功倍,真正难讲。倒是有些沉着的气度。总比那些张牙舞爪的要好看。不小家子气。不论黄浦江这头,还是那头,差别只在表面,内里的东西,着实是差不多的。他诧异自己在这当口儿,竟是愈想愈多了。思绪起个头,后面密密层层,刹不了车。忍不住又苦笑。

他忽又想起初入行那天的情形,看什么都觉新鲜,耳朵里新名词此起彼伏的,走路都夹着肩膀,像顺拐。那时S行分行只是幢十来层的楼房。陆家嘴也与现时不同,中规中矩,地广人稀,哪来的这许多摩天大厦?一夜间,变戏法似的。世界变得快,金融业尤其如此,快得让人看不懂。都说“人生如梦”,寻常听见,只是一笑了之,抒情罢了,轮到自己头上,才知这话里的意思。像银行单据上的那串数字,后面“0”再多,终究要前面那个实打实的数字撑着,否则就是泡沫,就是梦。这与普通的梦还不同。梦醒那刻,真正是一败涂地。代价要大得多,也快得多。连悲伤还没觉出,便已到了边缘,自己都来不及反应的。

——脚,一步步移过去,终于到了边缘。身子晃了两晃。手扶住窗框。风打在脸上,汗毛一激灵,人也跟着猛地一颤,兜头一盆冷水浇下的感觉。

只当是蹦极,他对自己说。一浦东支行在世纪大道、东方路交口,与市分行同

属陆家嘴板块。这里是陆家嘴的中心位置。陶无忌听

苗晓慧说过,四十年前,这里农田遍布,芦苇摇曳;

四十年后,陆家嘴中外金融机构汇聚,成为上海国际

金融中心的核心功能圈。

刚出梅,阳光总算酣畅淋漓了一把,又是委屈又是放肆,火辣辣的,关照着城市的每个角落。陶无忌出了陆家嘴地铁站,再换金融城1号线。去年入行的学长教的,从网上下个公交APP,掐好时间坐车,天热,少走几步是几步。两站路,下来便是S银行上海分行。偌大一座高楼,前庭空阔,艺术喷泉,浅灰色的玻璃幕墙。楼顶那个蓝色的S标志分外显眼。陶无忌上前几步,保安从人流中迅速分辨出陌生面孔,示意他站定。“哪个单位的?”

陶无忌亮出实习证:“今天报到。”“挂在脖子上!”保安响亮地叮嘱,“进去吧。”

陶无忌应了一声。挂绳有些短,他原地摆弄一阵,挂上,又整理一下衬衫领口。

忽地,身后扑通一声巨响,似有重物坠落。未及回头,已有人嘶声尖叫起来:“啊——”陶无忌转身,见地上躺着一个人,脸朝下,血竟是不多,点点滴滴的,身体兀自扭动几下,抽筋似的,随即才完全不动。陶无忌呆了几秒,心一沉,下意识地往后退,脚在台阶上绊一下,差点儿摔跤。刚站稳,又被人撞了一下,跌在地上。周围瞬间乱成一团,人们先是惊叫着散开,不多时,又渐渐围拢来。“是戴副总——”慌乱中听见有人道。

许多年后,陶无忌回忆起这入行第一天的情形,觉得忒重口味了。统共三百名大学毕业生,青涩面孔,你看我,我看你,没到开大会,小道消息已听了一圈。金融这行的险恶,之前也不是没有耳闻,但哪及得上这么血淋淋的第一课?警车、救护车,方圆几百米都戒严了,不出不进,阵仗有些骇人。胆小的连眼泪都吓出来了。据说是受贿,拆借过桥那套,从家中搜出来好几箱现钞。大学里都是纸上谈兵,术语堆起来的纸老虎,案例再骇人,金额再大,都是虚的,摸不到触不着。眼下才是落到实处。前台点钞机上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哗哗流水般进出。空气里的味道也与别处不同,再是人声鼎沸,也隐约透着生铁般的凌厉的气息,仿佛与尘世格格不入似的。另一个天地。

一上午都有些蒙。下午开新员工见面会,人力资源部的葛处长主持。各人做自我介绍,轮到陶无忌时,他站起来微一颔首:“陶无忌,财大毕业,山东潍坊人。”“我记得你,”葛处长拿钢笔朝他一指,“——有个大侠的名字。”

陶无忌认出葛处长是面试官之一。面试那天因为苗彻在场的关系,他表现得有些过头,像忒入戏的演员,用力过猛,反倒失分了。他直截了当地表示,想进审计分部。在场几人,除了苗彻,都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为什么?”葛处长问他。他回答:“一方面,审计专业性强,同时又必须熟悉行里的所有业务;另一方面,除了过硬的专业素质外,还要求员工有魄力、决断力和良好的职业操守。我想挑战一下自己。”葛处长便转向苗彻,开玩笑:“苗大侠,接招吧。这位看名字也是个大侠,你们挺有缘。”苗彻不带任何表情:“进哪个部门,是行里统筹安排的,等你被录取以后再操心吧。——下一位。”

事后陶无忌挺后悔。不该这么横冲直撞的,就算目标明确,也该采取迂回战略,小心经营。苗晓慧说过许多次,她爸爸的个性,是未必吃软,但肯定不吃硬。“你这等于把矛盾提前摆到台面儿上,不划算。敌人更提防了,对你没好处。”陶无忌表示没想到苗彻会是面试官,自己又紧张又激动,一个把持不住,就犯错误了,说到底还是心理素质不过关。苗晓慧说她爸爸当即就给她发了条短信:“还有神经病面试时直接说想当行长的。你男朋友不算特别弱智。”苗晓慧当笑话似的说给陶无忌听:“……希望不是打击你。”陶无忌只好道:“让他先把我的印象分打得低一点儿也好,这叫先抑后扬。”

按行里的流程,新员工统统先到前台实习。陶无忌去了浦东支行。临别时葛处长还要打趣:“审计部就在

十五楼,等着你再杀回来。”陶无忌有些尴尬,笑笑。

浦东支行与市分行同属陆家嘴板块,在世纪大道、东方路交口。这里是陆家嘴的中心位置。陶无忌听苗晓慧说过,四十年前,这里农田遍布,芦苇摇曳;四十年后,陆家嘴中外金融机构汇聚,成为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核心功能圈。S行按各区域设立支行。浦东支行是所有支行里规模最大的一个,行政上也高半级。到浦东支行的实习生并不多,二十来人,行里派了辆大巴送过去。陶无忌坐最后一排,地势高,正对着前排众人参差不齐的后脑勺,听他们还在议论早上跳楼的事。葛处长在会上特意强调,心思放在工作上,闲事莫理。这是让大家管住嘴。单位里出了这种事,传谣是大忌。陶无忌懂分寸,半句不提。财大这届分到S行的统共也不到十个人。国有银行朝南坐,收入稳定饭碗牢靠,百里挑一,有的是人选,这是一桩。另一桩,相比过去,金融这块涉及面也越来越广,选择多了,许多毕业生倒未必钟意传统银行。蒋芮上周进了一家民营P2P(互联网金融点对点借贷平台),前

天不上班,组织新员工进行野外拓展训练,为的是培养团队精神和凝聚力。老板专门请了个心理老师给他们上课,讲了一堆“我肯定行,我最棒,我要当第一”之类的话,其实是心理催眠。第二天蒋芮过来找陶无忌,整个人像打了鸡血,看人的眼神都不同了,有些斗鸡了,信心十足地说第一个月业绩肯定能超千万。陶无忌不排斥P2P,也没有看轻民营公司的意思,况且蒋芮也不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才去的P2P。关键人和人是不同的。蒋芮父母都是上海普通工人,家境不算好,但再不济,自家住的房子,面积不大不小,总是一份家底。算起来陶无忌老家的房子也有两套,自家盖的,红砖绿瓦。但小乡镇与大上海,区位摆在那里,房价还及不上人家的零头。况且,也不只是经济问题。孤身一人在上海,虽说四年大学,眼下工作落实了,房子也找好了,上海话也能结结巴巴说上几句,但感觉还是差了些什么,没着没落的,只能每一步都求稳,实打实。不能冒险,不能走小路——何况还有苗晓慧那层。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人家女孩子着想。为了你人家都豁出去了,再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就忒说不过去了。

到了浦东支行,先去人事部门报到。简单交代几句,各人都有带教师傅。陶无忌的师傅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叫白珏。每位师傅带两名徒弟。除了陶无忌,还有个叫程家元的男生,立信会计学院毕业,上海人。白珏刚休完产假不久,脸和身子都有点儿肿,桌上摆着小毛头的照片,隔一阵便要打电话回家,询问儿子的情况。电话里她语速很快,急吼吼的态度,追根究底不依不饶,工作时却似换了个人,说话、动作都慢半拍,一张单据要看半天,像《疯狂动物城》里那只树懒。倒不全是仔细的意思,更近似于走神。她对待两个徒弟并不十分热情,初见面时还对主任咕哝“刚上班就让我带徒弟”。扔给两人一本操作手册,也不说明,照旧做自己的事。两人只好站在她身后,看她干活儿。心情好时,她也会稍稍教两人一些简单的操作,比如如何开户、销户,或者同一个账户内,如何活转定、定转活;要尽量劝客户买理财产品,但必须向他们说明风险;客户签名一定要端正,不能潦草。白珏说着说着,一个急刹车,便去看手机里儿子的照片,看完了,又进入消极状态,抱怨“带徒弟,没津贴没好处,纯粹义务劳动”。陶无忌听同事说她得了产后抑郁症,情绪不稳定,还有点儿神经质,便有些懊恼,心想怎么摊上这种师傅?好在前台人多,彼此又靠得近,东家听一些,西家听一些,柜面上的业务也不复杂,勉强还过得去。

初来乍到,难免要被派些杂务。十八个实习生,女多男少,

个男生自然都是苦力。行里为吸引顾客,隔一阵便要搞活动,送油送米,都是实惠的东西,价格不贵,分量不轻,一箱箱从仓库搬到大堂,实打实的活计。办一张卡,送一瓶油;存五万元定期,送一袋米。多半是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都很雀跃。几名男生站在门口派发,来一个,发一个,圣诞老人似的。因是实习生,便格外殷勤,任劳任怨。大堂经理在一旁指挥。这是个二十六

岁的男人,叫朱强,名字和身材都很健硕,举止却小家子气,嘴也碎。他听说跳楼那天陶无忌就在旁边,便不停地询问细节,落在哪个位置,摔成什么样,现场有没有砸到人。陶无忌敷衍几句。他又拐弯抹角地问陶无忌怎么进的S行,“外地生进来,不简单哦”。一会儿他又说到程家元,“那小子肯定有关系,二本生,又长得那样,嘿”——是说程家元脸上的胎记,从眉尾到太阳穴,紫红的一块,不算大,但到底是有些碍眼的。银行是窗口单位,形象多少要讲究些。程家元这人也是有意思,实习第一天,看了白珏的名牌,脱口便称呼“Bái Yù”,不知道“珏”其实读“jué”,引得旁人都笑。陶无忌对他没什么好感,但到底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与旁人谈论。陶无忌很看不惯朱强这样,便离得远些,留个背影给他。

午饭后,程家元凑过来:“晚上聚餐,你去不去?”说的是部里为新员工办的欢迎宴,就在支行隔壁的川菜馆。“能不去吗?”陶无忌反问。“去吧——”他居然凑近了,有些撒娇的口气。脸对脸,那块胎记看得愈加清楚了。

陶无忌朝旁边让了让。他记不清跟这家伙有什么交情。本来完全不搭界的两人,不会因为共同拜了个莫名其妙的师傅,便形成了某种默契。至少陶无忌不会。程家元不是他的菜。男生与男生之间也要讲感觉的。陶无忌挺看不惯这人见谁都是一脸笑,倒也谈不上谄媚,但至少是有些讨好的。小女人似的,畏畏缩缩,从不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别人不管谁开口,他都使劲点头。好几次白珏班中溜回家看儿子,关照两人“领导来了就说我上厕所”,陶无忌不置可否,他抢在前头答应:“师傅你去吧。”真碰到领导查岗,他又支支吾吾慌里慌张,还要靠陶无忌出面才搪塞过去。白珏教徒弟没耐性,两三句话一说,翻个白眼:“懂了没有?”陶无忌还未开口,他已先表态:“懂了!”陶无忌径直问他:“你懂了?那你教我。”这人又无言以对。陶无忌很烦这种人。偏生他还很黏陶无忌,到哪里都同进同出,一口一个“阿拉无忌”,搞得俩人真跟同门师兄弟似的。依着陶无忌的个性,是要撇清的,也不怕得罪他,但到底是初来乍到,大家都是新人,只得比平常更多了三分慎重。

晚餐时,新老员工各占一半。除了白珏,其余几个带教师傅都出席了。科长发话,徒弟都要敬师傅酒。白珏不在,陶无忌乐得清闲,缩在一边。程家元推他:“我们也去敬敬吧。”他不动:“要敬你自己敬。”程家元踟蹰了半天,抖抖豁豁(方言,意为因过于谨慎而显得胆小怕事的样子)地出动了,从科长到各个师傅,敬了一圈,回来时脸色泛红,有了七

分酒意。他一把抓住陶无忌的手臂:“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

陶无忌摇头:“没有。”“我知道,你们人人都看不起我,”他大着舌头,“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这么想。”

陶无忌甩开他:“你喝醉了。”

临到尾声时,浦东支行副总赵辉忽然出现,把气氛倏地带入高潮。他笑容可掬地招呼众人继续:“没什么,就是过来见见大家。怕来早了把你们弄得太紧张,影响胃口,所以现在才到。你们喝,我就坐一会儿。”科长忙不迭地腾出位子:“赵总坐,坐。”压低声音,“听说今年支行做成一桩大单,就算十年不开张也饿不死了?”凑趣的口气。赵辉笑笑:“不信谣,不传谣。”科长嘿的一声:“怎么是谣言呢?都传遍了,您带着一支小分队,打了个大胜仗。关键还是您有眼光有胆识。去年浦东区政府刚开动员会那阵,一家家银行都往后缩,觉得高楼这块已趋饱和,不管写字楼还是商场,风险太大,都不敢碰。只有您站出来表示支持浦东新区建设。现在政策有变化了,这帮家伙听到风声了,又一个个凑上来抢,争着当牵头行。那也来不及了,您都快到终点了,他们才启动,赤着脚也追不上啊。什么是叫好又叫座,面子里子双赢?说的就是赵总您啊。”

赵辉依然笑笑。科长又问:“听说,支行下一步主要是海外并购?”“消息很灵通啊。”“去年X汽车并购A集团,国内都轰动了。大家都说,并购境外品牌,扬我国威,好当然是好,可惜这种大case(项目),外资银行永远是主力。啥时候我们国有银行也威风一把,好好做几桩大的,让那些外国佬看看。”“一步步来,有机会。起步迟,后劲足,这些年我们见得还少了?国有银行迈向世界,领先全球,早早晚晚的事,也是大势所趋。只要好好干,大家这辈子都能见到。”“赵总给我们鼓劲来了,听得热血沸腾。”科长递上杯子,“我敬您。”

赵辉笑着与他干杯,扫视一圈,目光停在陶无忌身上:“股神,你好啊!”

陶无忌脸红了一下,知道赵辉说的是面试时的事。一人问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才能,他当时有些紧张,也不知是脑子转得太快还是太慢,居然说对金融这块有特殊的敏感。那人便让他举个例子。他想也不想,便说上大学时炒股:“大一下学期拿到两千块奖学金,我全买了股票,大学毕业时,两千块变成了十万块。”在场的人都很惊讶,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回答:“不听消息,不炒概念,不跟风,只看技术面。”一人问:“中国股市看技术面能赚钱吗?”他道:“是那种技术面。看K线图,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庄家故意把线做坏或是做好,诱空、诱多什么的。一半是分析,一半也是凭感觉。”

这事在行里传得很广,都说今年招来个小股神,只是对不上人。赵辉这么一说,席间众人都惊呼:“原来是你啊!”一人问陶无忌:“真的假的?”陶无忌只好笑笑:“只是闹着玩,不上台面的——”众人纷纷凑上来,问他最近该买什么股票。陶无忌勉强说了两个,借口去厕所,逃也似的离开。他解完手,正遇到赵辉进来,叫了声“赵总”。“我不该提的,”赵辉歉意道,“还以为他们都知道呢。”“没事,”陶无忌道,“怪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听说你还去证券公司把交易记录打印了一份?”“都说出口了,怕他们以为我吹牛,索性打印出来让他们看看。”

赵辉笑了笑,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分行很少招外地生。我听人力资源部的朋友说,你的专业分和面试分都排在前面。好好干,小伙子。”

陶无忌点头。私底下听人聊起,都说赵总在支行口碑最好,能干又谦逊,很受人敬重。“听说,你想进审计分部?”赵辉又道。

陶无忌想,说谎没意思,整个分行都传遍了,只好嗯了一声。“审计部里都是‘御史’‘钦差大臣’,查犯事查违规,哪个项目有问题都逃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赵辉开玩笑,“每次见了他们,我们都脚软,发虚,一个个手放在膝盖上,老实得不得了,生怕被他们抓到小辫子,对着审计部的人,比对着行长还紧张。”

陶无忌也笑笑。“不管怎样,我喜欢有雄心有冲劲的青年。但光说不行,还要有实际行动,要努力,否则就变成豁胖了——上海话能听懂吗?”“懂,就是吹牛的意思。”“很好。”赵辉在他肩上又拍了拍,出去了。

结束后,陶无忌送程家元回去。这小子也不知喝了多少,躺在后座上不省人事。出租车司机途中关照了几遍别让他吐,陶无忌只得拿个塑料袋随侍在旁。他家地址是没人知道的,好在他的手机没设密码,翻出“妈妈”打过去,电话那头详细说了路名和门牌号。距离倒是不太远,全程高架,晚上不堵车,一会儿就到了。车子开进小区,一个中年女人守在楼下,见到陶无忌便致谢,又问:“要不要上楼坐会儿?”陶无忌本不想上去的,但程家元身材敦实,凭他妈妈一个人肯定不行,只得帮着扶上楼。进门把人放倒在床上,陶无忌便立即告辞:“阿姨再见。”“真是麻烦你了,——吃杯茶。”女人挺不好意思。“不了,谢谢。”

陶无忌坐地铁回家。口袋里躺着刚才的出租车票,三十二元,与饭票放在一起。支行每人每天发一张饭票,职工食堂就在三楼,十块钱标准,两素一荤一汤。中午程家元请客吃比萨,叫的外卖,饭票便省下了,月底可以到小卖部换饮料或是方便面。程家元不是第一次请客,上周刚请过寿司,也是外卖,一盒盒精致得很,各种口味,还配上红姜、海藻和茶包。“一个人吃没意思,大家一起才有劲。”程家元每次都是这句,话说得潇洒,神情却很局促。若有人推辞,他便越发紧张起来,窘得面红耳赤,做错事似的,反倒让人家不好意思,只能笑纳。陶无忌本来不爱占人便宜,见他这样,也不好拒绝。餐到付费,程家元掏出皮夹子,抽出几张给送餐员。旁人问他:“怎么不刷卡?”他回答:“不习惯,还是现金方便。”那几人便笑:“朋友原始森林来的。”陶无忌坐在边上,瞥见皮夹子里厚厚一沓,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开。关于程家元的身份,有各种说法。流传最广的,说他是富三代,爷爷或者外公不知是做官还是经商,反正身家不凡,也不知是真是假。

陶无忌对别人的事向来不太在意,但刚才送程家元回去,一进小区,便不由得换了坐姿,坐得更挺拔些。那样的环境,是会让人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的。连保安都是西装领带白手套。城堡似的大门,巨型喷泉泛着金光,陶无忌以前从未到过这么豪华的住宅。程家在二十八层,一梯一户,刷卡进门。电梯里好大一面镜子,陶无忌看着镜中的自己,多少有些不自然。安置好程家元,他逃也似的匆匆出来。便是只待一会儿,也会觉得不真实,像水土不服。还有程家元妈妈手上的钻石戒指,忒大忒闪了,看得他眼花。

他拿出手机,拨了苗晓慧的号码。“在干吗?”他问她。“看书。你呢?”

他简单说了:“打车送喝醉的同事回家,然后自己再灰溜溜地坐地铁回家。”“叫辆车吧,没必要这么省。”苗晓慧劝他。“小姐,这里是静安区啊,打车到我住的城乡接合部,车费顶小半个月房租了。”陶无忌停顿一下,没有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胡悦呢?”他又问。“加班,还没回来。”“住得惯吗?”“放心。本来就是朋友,再说胡悦这人你也知道,好人里的好人。”“挺不好意思的。”“就是。还不收我房租。”“不只是对她,”陶无忌顿了顿,“还有对你,也觉得抱歉,不好意思。”

挂掉电话,陶无忌发现车厢又空了些,零零落落几个人。深夜的地铁,各自翻着手机,或是看向正前方,目光空洞。倦意,还有茫然。陶无忌看表,

十一

点十分。他忽然想到,应该给苗晓慧买个戒指什么的。不可能像程母手上的那么大,也镶不了钻,但无论如何,应该有一个,是心意。他猜想苗晓慧不会在乎戒指的价格,否则也不会跟定他。“我离家出走了。”上个月,她轻轻巧巧一句,带着笑意,让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不知该赞同还是反对。“我爸犟不过我的,迟早会同意。”她安慰他,却让他更不好受了,惭愧得心都揪紧了。他想说对不起,又觉得不妥,那刻的气氛,似是有些欢乐的,至少对苗晓慧来说是如此,摆脱旧社会迈入新天地那样。她竟还拉着他去逛超市:“胡悦那里什么都有,但我用不惯人家的床单被套,还有牙刷毛巾,零零碎碎一大堆,都要买起来。”

面试那天,陶无忌第一次见到苗彻。之前看过照片。真人更瘦一些,皮肤也黑。在他说出“下一位”之后,陶无忌停了半晌才站起来,兀自有些不甘心。经过苗彻身边时,他忽地大声道:“我会努力的!”几位面试官都是见惯场面的,笑笑,并不以为意。唯独苗彻目光径直向他扫来。陶无忌又说了一遍:“我会努力的!”两人目光相接。只一秒,陶无忌便从他眼神里读到一些负面的意思,诸如“你小子别张狂”“你等着,我来收拾你”之类的。面试时亢奋得有些过头的情绪,在那一刻忽然跌到谷底,像被从开水里捞起来直接投进冰水,整个人都起鸡皮疙瘩了。陶无忌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人,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但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完全使不出力,对人对事都是,很奇怪的感觉,别扭得他都想笑了。二每隔十天半个月,陶无忌便会收到父亲的信。那

种黄黄的有些粗糙的传统信封,格子信纸,字也是一

笔一画,端正得有些刻板。

几周后,实习生独立上岗。陶无忌坐在柜台前操作,旁边站着白珏和程家元。通常是存钱、取钱或是转账,难度不大,陶无忌轻松搞定。一会儿,换程家元操作。这人手脚慢得离谱,一个简单的存钱,办了足足二十分钟。后面顾客抱怨“派什么实习生,浪费时间”,白珏只当没听见,站得笃笃定定。大堂经理朱强过来打招呼,赔笑脸。亏得不是高峰时段,人不多,一会儿便去其他柜台了。朱强说白珏:“不行就自己顶上啊。你是师傅,节奏要控制好。”

白珏鼻子出气:“不行就自己上,那一百年都出不了师。索性这个师傅你来当?!”

朱强不跟女人计较,尤其是神经质的女人,识相走开。

陶无忌冷眼旁观,觉得程家元还是太紧张,心理素质差,操作其实没问题,平常大家都一样学的。白珏数落程家元:“帮帮忙,换个师傅吧,我怕了你了……”程家元脸涨成猪肝色,嗫嚅着,低头去翻手册:“对不起对不起……”旁边几个实习生都朝这边看,被各自师傅训斥:“看什么看?你们又好到哪里去?”

休息时,陶无忌走到旁边拿矿泉水,递了一瓶给程家元。程家元脸上红晕未退,连带着那块胎记,越发紫得有些发黑了。陶无忌怕他难堪,只说些闲话。“立秋都快大半个月了,还这么热。今年这只‘秋老虎’厉害。”“嗯。”“晚上有空吗?一起喝酒?”

程家元有些意外,朝他看。“不去外面,就到我家。冰箱里有啤酒,待会儿下班路上再买点儿小胖龙虾。”陶无忌停顿一下,“——好男不跟女斗。别放在心上。”

程家元先是不语,渐渐地,放松下来。“好。”

路上很堵。陶无忌是第一次坐程家元的车。白色Q5,每天停在支行附近的大厦停车场,来回要走二十分钟。陶无忌知道他为什么不停在支行楼下——太扎眼。支行里开好车的多得是,但无论如何,刚刚大学毕业就开五十来万的车,总是有些高调。

车厢里弥漫着又香又辣的小龙虾味。“我妈的车。”程家元解释。

陶无忌点头:“这车不错。”

花了比平常坐地铁多一倍的时间,总算到了。天还没有全黑。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走上台阶。是底楼。陶无忌掏出钥匙,用力跺了跺脚,楼道灯亮了。与此同时,有人从后面蒙住了他的眼睛,娇笑着道:“Surprise(惊喜)!”陶无忌闻到淡淡的护手霜的清香,咦了一声:“你怎么来了?”转过头,果然是苗晓慧,旁边站着胡悦。

陶无忌为三人做了介绍。程家元有些手足无措,说自己是“不速之客”。“我们才是不速之客,”苗晓慧道,“想弄个惊喜,结果搞砸了,打扰你们喝酒了。”“人多热闹。酒有的是,菜不够,我再叫点儿外卖。”

陶无忌从冰箱里拿了啤酒,正要打电话,被胡悦拦下:“天热别叫外卖,不卫生。你冰箱里一点儿存货也没有吗?我看看。”她边说边翻冰箱,找到半袋虾仁、几个蛋、一棵卷心菜、两根黄瓜,“这就差不多了,等着,我去烧菜。”

陶无忌铺好一次性台布,把小龙虾装盘,摆好碗筷,打开电视,把空调开足,招呼苗晓慧和程家元入座。那边胡悦已端了菜出来,虾仁炒蛋、醋熘卷心菜、凉拌黄瓜。“化腐朽为神奇啊,”陶无忌赞道,“本来一顿垃圾食品,胡悦一来,健康指数就直线上升了。”夹了一筷子,赞不绝口,“好吃。”“可不是,跟胡悦同居,我都胖了好几斤。”苗晓慧道,“白吃白住,还享现成,我都挺不好意思。”说着朝胡悦看,“——再不收我房租,我可就真的搬出去了,啊?”“我本来一个人住,又冷清又不安全,现在多个人陪我,是我赚了才对。”胡悦笑笑,见程家元盯着菜不动,对他道,“尝尝。”

程家元应了,夹了一筷子虾仁炒蛋,还未嚼,便急道好吃,没提防,食物从嘴里喷出来,他顿时便窘红了脸:“对不起对不起……”“没事。”陶无忌拿餐巾纸将桌上的蛋屑擦去,把几罐啤酒放在他面前,“随便喝,喝醉了就睡我这里。明天再搭你的顺风车上班。”

程家元果然又喝醉了。陶无忌费了不少力,才把他扛到床上。苗晓慧和胡悦略坐了会儿,便说要走。陶无忌送她们到小区门口,猜她们应该是有什么事,否则不会跑这一趟,又不是节日或某人生日,连周末也不是。苗晓慧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某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生。陶无忌问她是谁,心里却猜到,多半又是她父亲逼她去相亲的对象。“长得有点儿像唐国强,对不对?”苗晓慧问胡悦。

胡悦瞥了陶无忌一眼,笑笑:“我看不像,王宝强还差不多。”“比上次那个好多了。我爸喜欢这种老派的长相。”

陶无忌一直觉得,女朋友有点儿没心没肺是好事,不会玩心眼儿,但过了头,就让人有些吃不消。比如,像这样把相亲对象当笑话似的说出来,一点儿也不遮遮掩掩。他只好赔着笑,连一丁点儿吃醋的意思都不能露出来。事实上,他也确实没必要吃醋。苗晓慧说了几次去领证,是他不同意,怕将来还没进丈人家门,腿已先被打断了。苗晓慧是那种连午饭吃了什么、地铁挤不挤、上厕所有没有排队都会一一向他汇报的人。他与她的微信聊天记录,几乎便是她每天的日记。她比他只小两个月,感觉却像是个小妹妹。她依赖着他,这让他觉得安心,甚至有些别样的笃定。说到底,许多东西是要拿时间去证明的。时间是最实打实的东西,半分折扣也打不得,童叟无欺,对女孩子更是考验。倘若她不是这样的个性,他怕是要束手束脚狼狈许多。那些男人的照片,苗晓慧当笑话似的评价,不顶撞父亲,也不去相亲,软逗佻皮的作风。陶无忌放松时,也会问她:“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她回答:“全部。”陶无忌又问:“如果你爸一直不同意,怎么办?”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何必提这个?苗晓慧想也不想便道:“那就私奔呗,去你老家。”“过两天,我们就是同事了。”离开前,胡悦丢下一句。“有胡悦盯牢你,别妄想出轨。”苗晓慧笑。

陶无忌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这就是今天的“surprise”。胡悦毕业后一直在某会计师事务所实习,没想到突然就跳了槽。“怎么,还是觉得国有银行更牢靠?”他问。“压力太大,不想未老先衰。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啊?”“来吧,谁问你收保护费,就报我的名字,我罩着你。”

回到家,陶无忌收拾完碗筷,简单洗漱后,在地上铺了条席子,躺下。程家元的鼾声,断断续续,时短时长。地板到底是有些硬,这么躺着,骨头硌得生疼。小时候夏天都是这么睡的,在水门汀(方言,意为水刷石地面)上直接铺条席子,一点儿事没有。到上海这些年,是有些养娇了。陶无忌翻看手机,见苗晓慧发了条微信:“就是那个傻子?”他曾向她提起过程家元,言语间不怎么客气。他回过去:“别这么说,都是朋友。”猜想苗晓慧应该是憋了许久,不好意思在饭桌上问他。程家元不大吃菜,也不说话,却使劲喝酒,仿佛不喝酒就对不起主人,不够朋友似的。陶无忌索性由他。他醉了,剩下三人倒还自在些,否则他难受,别人看着也难受。这人到哪里都像个不和谐音符。偏生他还用劲过猛,比如翻来覆去地夸赞菜肴美味,说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胡悦听得都脸红了,说:“不会吧,都是家常菜。”他说他妈妈是宁波人,烧菜很咸,而家里请的保姆又是苏州人,口味偏甜。“真的,都没你做的菜好吃。”胡悦很快看出这人其实是窘迫,没话找话,便笑笑,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她聊起她大学里在某个证券公司实习,那儿的经理也是立信会计学院毕业的:“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姓林的老师,教英语的,一口标准牛津音,声音又好听,唱艾尔顿·约翰的歌,迷倒台下一片女生?”程家元使劲点头:“是有这么个人,其实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好,看不出来。”胡悦趁势与他聊了下去。陶无忌在旁边看着,内心挺感激胡悦。胡悦是那种到哪里都不会让人难堪的女生。倘若没有她,陶无忌倒不知与程家元聊些什么了。临下班那个邀请,纯属一时冲动,平白无故把人弄到家里,都没想好下一步该如何。陶无忌脑子里闪过“接近”这个词,过了头,就有些潜伏的意思。这样的念头,只能靠“冲动”来启动,好多些掩耳盗铃的安全感。否则,连他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床上那个男人鼾声不止。陶无忌细细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把灯关了,睡觉。

隔了两日,胡悦果然来支行报到,照例也是跟着师傅学手艺。旁人见她与陶无忌熟稔,便问陶无忌:“女朋友?”陶无忌回答:“好朋友。”实习生里论年齿,胡悦是7月底生日,最小,大家便叫她小师妹,有时到星巴克买个下午茶跑个腿什么的,都让她去。一来她入行晚了几日,二来也是因为她个性随和。再说星巴克就在隔壁,并不十分辛苦,大家AA制,也不至于让女孩子会钞。原先这活儿是程家元的,胡悦跑了几次,他觉得不好意思,“怎么好让小姑娘去?”,便仍坚持自己去。胡悦看众人对程家元的态度,便知道这人是有些被孤立的,私底下问陶无忌:“就因为人家脸上有块胎记?不至于吧?”“关键是人家出身豪门,我们这群草根,由妒生恨。”陶无忌开着玩笑,换了话题,“你呢?为什么会换工作?”“晓慧不是说了?我是她安插过来的眼线,盯着你。”“我这种人还要盯?头上插根草标都不会有人买。”“就是因为你搞不清楚自己的价值,才更要盯着,不能随随便便就被人骗走了。”胡悦笑。

吃午饭时,实习生都在谈论下周转岗的事情。届时会根据各人的表现,分派到不同的岗位。通常这个阶段,不可能分到太高端的岗位,像国际结算部、审计部、风险部那些,至少要有个两三年资历。但基层岗位也是有区别的。最抢手的是业务部,负责企业存贷款,累是累,但比较有挑战性,奖金也高。次一些的,像会计部之类,也过得去。最差的就是前台,直接跟散户打交道,鸡鸡狗狗,事多钱少,评职称还难,最没前途。众人说着,觉得自己业务上既无过人之处,也没后台撑着,便都有些心灰意冷。“你肯定没问题的啦,”一人忽地转向程家元,“就等着平步青云吧。”

程家元张口结舌起来:“什么……什么呀——”

几个人存心要看他的笑话,一来逗乐,二来也是宣泄。“真要发达了,将来可别忘了我们。好歹是同一年进来的,拉兄弟一把,啊?”“下一任的分行行长肯定是你。我们这批人,就你面相最好,升官发财逃不掉。”

陶无忌酝酿着措辞,准备开口制止。大家都是同届,没必要戏弄人家。通常电影里有人欺凌弱小时,正面人物就该适时出现,不怒自威,头上自带光环。陶无忌构想着,晚上可以再邀程家元去家里喝酒,或是换个地方也行。上次被俩女生搅局,虽说问题不大,但男人之间的友谊往往是在喝酒过程中建立的,尤其这样半吊子的相识,不是同学也不是发小,其实是有些突兀的。陶无忌怕程家元也觉得“突兀”,所以才要有更多铺垫。喝酒也不能每次都让他喝醉,至少要留三分清醒,聊个天抒个情什么的,否则就成酒肉朋友了。说话也要点到为止,程家元的个性,面儿上看着自卑,你好我好大家好,其实心里肯定特别敏感。还是要随意些,不能太着痕迹。陶无忌拿捏着分寸,还未开口,已听见胡悦脆生生的声音:“下午茶,让他们自己去买。”她撺掇程家元。

众人咦里呀啦地叫起来。胡悦朝其中一人道:“你自己说的呀,他将来要当行长,你这么大胆,敢支使未来的行长?”

陶无忌瞥见程家元的神情渐渐松弛开来,忍着笑,像得了某种庇护,偷着乐似的。两人目光不经意相接,陶无忌立即嘴角上扬,做了个同仇敌忾的善意笑容。

晚上的邀约很顺利。临下班前,有段小插曲。一个上了年纪却火气依然旺盛的老男人,冲到柜台揍了程家元一拳。他叫嚷着“没看过这么木腾腾的生活”,想要再往那张满是鼻血的脸上补一拳,立刻便被保安拉开。程家元应该是彻底混乱了,对着电脑程序和一堆单据手足无措,僵在那里。陶无忌没有迟疑,轻拍他肩膀,说声“我来”。程家元有些机械地站起来。这时科长急急地奔过来,旁边是业务部的苏见仁经理。“怎么了怎么了?”

朱强简单汇报了情况。“接着干活儿,那么多人等着。”科长朝程家元看了一眼,随即把目光投向大厅——坐满了顾客,无论男女,脸上统统写着“不耐烦”。“高峰时段。”朱强辩解了一句。“有了徒弟,自己就解放了。”科长鼻子出气,是说白珏。按规定,徒弟上岗,师傅应该在旁边盯着。“人呢?”他问朱强。

朱强没吭声,做了个喂奶的动作。

陶无忌在键盘上敲出一串熟练的音符,干净利落,煞是好听。他很快帮三名顾客办完了业务,两个存钱,一个开户。复印证件、打印单据、电脑操作,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很吸引目光。巧的是,隔壁柜台的电脑也适时发生故障,打电话报修,说一刻钟后到。顾客们又开始抱怨起来。科长哎哟一声,叫苦不迭。陶无忌二话不说走过去,摆弄了几下,再重启系统,竟是好了。他回到自己座位,接着干活儿。科长看他的眼光都有些意味深长了。一旁的苏见仁夸了句“生活清爽的”,陶无忌听在耳里,依然是不动声色。那边程家元被人陪着去医务室。这人大约是个沙鼻子,只打一拳,脸上便血淋淋的,像受了重伤。经过科长身边,他还要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

科长只好安抚:“好好休息。”朝苏见仁看一眼,苦笑摇头。后者淡淡地把目光移开,掏出手机查看消息。“按理新同志都有过渡期,这位小同志属于时间长的。”科长说完又摇头。苏见仁轻轻嗯了一声,依然盯着手机键盘,头也不抬。“他是我爸爸。”

回家的路上,程家元告诉陶无忌。高架上排着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刹车踩踩放放。空调开内循环,车厢里还残存着一丝隔夜的小龙虾香味。“我两岁不到,他和我妈就离婚了。我随我妈姓程。”

陶无忌很吃惊。早听人说过,苏见仁生性风流,当年离婚便是因为这个,抛妻弃子,很决绝,再加上业务能力普通,纯粹倚靠老父亲的关系,纨绔子弟,口碑向来不好。只是完全没料到,他和程家元居然是这种关系,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是一点儿马脚都不露。父子俩都是当特务的料。银行有明文规定,直系亲属不允许在同一家分行工作。陶无忌瞬间有些混乱,很意外,没想到程家元会同自己说这个。“嗯,”陶无忌斟酌着措辞,“——你和他长得不太像。”“我像我妈。人家说,儿子像妈有福气。”程家元说到这里,笑笑。

陶无忌也跟着笑笑。

依然是啤酒。冰箱里现成的。少了胡悦,只能叫外卖。地沟油炒出的油光锃亮的小菜,日期不明的香味可疑的卤味,很适合这样氛围中的两个小男人。浓郁得有些腻味的气息,还稍带些不伦不类。程家元说起他的童年,没有爸爸的少了半边天的残缺的童年。他妈妈是家庭妇女,没有经济来源,但问题不大,靠他爸爸的抚养费,还有爷爷的关照,生活比上海滩大部分家庭都要宽裕。高三时,他妈妈劝他去英国念大学,他拒绝了。“纯粹拿钱买个文凭,没意思。再怎样,坍台不能坍到国外去。况且,把我妈一个人留在上海,也不忍心。”他道。“你妈挺不容易。”陶无忌道。

收拾完碗筷,陶无忌清理了马桶,盖板反面一圈呕吐物的残渍,拿卷纸蘸水,拭去。回到客厅,程家元瘫在沙发上,口齿不清地说着“对不起,又要麻烦你了”——应该是做好了睡在这里的准备。陶无忌绞了把毛巾给他擦脸,听他说“今天换我睡地板”,笑笑,扶他上床。他又道:“你酒量倒好,怎么喝都不醉。”陶无忌替他盖上毯子,闻到他嘴里酒肉混杂的浊气,便有些懊悔——新洗的床单枕套,迟几日请他来才对。

正看着电视,忽接到科长的电话:“知道你师傅去哪儿了吗?”陶无忌怔了怔,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差五分。科长的声音像初秋的天气,干燥,上火,还透着凉意。“找不到你师傅,大家统统吃不了兜着走。”结束时,咕哝一句“有消息就打我手机”,匆匆挂了,应该是没抱什么希望。

临下班时,白珏被科长训了一顿:“你干脆请哺乳假算了,我还好向上头再要人。像你这样,人在心不在,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实话我很为难。”

其实科长平常不是讲话促狭的人,白珏也不是脸皮这么薄的人,应该是凑巧了,或者说是不巧。科长骂完很畅快,以至于没有发现白珏脸色不对劲,像被枪打中一样。事后有人告诉他,下午白珏跟丈夫大吵了一架,因为男人给小毛头拍嗝时,指甲不小心在孩子小脸蛋上划了一道血印。白珏当场便歇斯底里起来,觉得万一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孩子落在这男人手里必然凶多吉少。她丈夫脸上被她抓出“五指金山”,他实在受不了这女人不知是抑郁症还是躁狂症的毛病,提出离婚。白珏幽灵似的回到银行,脸色惨白。科长说完那番话后,她转身便离开了。直到五点半下班,她一直没有出现。去厕所找,没有人。打手机,始终是关机。众人都紧张起来。前台系统是全分行联网,只要一台终端没有清账退出,整个系统就都无法退出。也就是说,白珏不出现,全上海的S行营业所都下不了班。事情很严重了。支行的几位老总都陪着找人,边找边数落科长:“你知道她精神不正常,还跟她计较什么?”科长一边挨骂,一边应付铺天盖地的电话,来自分行以及各个支行、路支行的熟人,纷纷问怎么回事。科长不胜其烦,却还不能抱怨,自嘲:“今朝出门忘记翻皇历,不宜上班,尤其不宜跟女同事较真……”

陶无忌给科长发了条短信:“支行二十三楼,那个女厕所,试试。”

陶无忌等了许久,没有回音,给朱强打个电话,果然是找到了。“你怎么会晓得?”电话那头抑制不住地好奇,“你连你师傅上哪层楼的厕所都晓得,这么神?”

陶无忌想起几周前,他去支行二十三楼找一个学长,迎头撞见白珏从厕所里出来。他当时便有些讶异,底楼又不是没厕所。白珏那天也不知怎的,居然问陶无忌要不要喝咖啡,陶无忌不好推辞,说声谢谢。她在咖吧买了两杯拿铁。关系不尴不尬的师徒俩在二十三楼的走廊尽头站着喝咖啡。那天刚下了场雨,随即又出太阳,空气好得离奇。蓝天、白云、红日,色彩分明。窗户小了些,俯瞰视野不算好,但因为高,便也有些腾挪空灵的意思。身处陌生楼层,感觉与平常上班自是不同,还有那杯咖啡,氤氲浓香,在两人间缭绕,平地生出些温润和煦的气氛来。她先是夸赞了他一番,说他聪明、能干,一点就通。陶无忌还来不及谦虚,她便把话题转开,说,活着没意思。陶无忌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去关窗户。她说她算过命,二十三是她的幸运号码。“真的,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跑到二十三楼,就会舒服许多。”她又指了指手里的咖啡,“十一块五一杯,两杯正好二十三块。”陶无忌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请喝咖啡,而且问也不问便选了拿铁。

近凌晨时,陶无忌收到科长发来的短信:“多亏你了。”

程家元的鼾声,上次陶无忌已领教过了。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副全棉耳套,戴上,热是热了些,隔音效果不错,便想这家伙倒是好睡,换了自己,陌生地方,人也是半熟生,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那样放肆地打鼾,毫不避忌。陶无忌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毯子里。

无病呻吟。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刚才喝到最后,程家元的眼眶忽然就红了,声音都带哭腔了。他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男人一个,至于吗?陶无忌也想说点儿自己的事,人家连这么私密的底都透给他了,他无论如何也该回赠些体己话才对。礼尚往来,有来有去。但说什么呢?说亲妈在他出生后不久就病死了?说他的两个姐姐只念到高中就辍学嫁人,他最大的外甥已经读小学了?还是说家里人把辛苦存下的大学学费给他缝在内裤里,结果在火车上脱了线,上厕所时一把全撒在马桶里?——陶无忌觉得,这些事好像没法跟程家元提。像一个人站在地上,一个人爬在树上,怎么可能聊得起来?那次与白珏也是如此,经过的人都朝两人看,看陶无忌的目光额外带着讶异,仿佛在说:“原来你竟是这疯女人的知己。”白珏从孩子聊到丈夫,又聊到公婆。陶无忌第一次听她说这么多话。她说如果离婚的话,儿子肯定判给丈夫。她公公婆婆都是公安局的退休干部,公检法那条线有很多熟人。她甚至担心儿子会死在丈夫手里。“他那人粗枝大叶得很,到时候两手一摊,防不胜防呀,我到哪里再生个儿子出来?我都三十出头了,身体又不好。”陶无忌手里的拿铁都凉了,好不容易想喝一口,她忽地把头伸到窗外,说好像下雨了,唬得他立即把咖啡一扔,腾出两只手来,免得这女人神经病发作往下跳,那可真是大事了。

喝酒时,程家元大着舌头骂了句“赤佬”。陶无忌做出有些沉痛的表情,拍一下他的肩膀:“这世界,陈世美太多了——”说这话时,想到自己的父亲,二十来年一直鳏居,直至前年才新讨了女人。这是个厚道得有些犯傻的人,觉得继母必定会苛待孩子,所以等最小的儿子出道,才肯再婚。陶父不大会用微信、飞信什么的,长途电话又不便宜,父子俩联系主要靠写信。每隔十天半个月,陶无忌便会收到父亲的信。那种黄黄的有些粗糙的传统信封,格子信纸,字也是一笔一画,端正得有些刻板。老派的联络方式,老派的内容大意,老派的父子间的问答,一来一回。写在信上的话,与嘴里说出来的不同,更正式,也更郑重。嘴里说的,一会儿便溜到脑后了;信上写的,一封封摆在抽屉里,存了档,想忘也忘不掉。

陶无忌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写信。拿钢笔,写出来的字有棱有角,父亲看了欢喜。只写了几行,手机又响了,是朱强发来的微信:“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呢?”陶无忌没理他。一会儿,他又发过来:“告诉我吧,否则我睡不着。”陶无忌回过去:“二十三楼那个女厕所,最干净,没味儿。她说过的。”停了半晌,在纸上写道:“爸,等我转正,接你到上海来玩。”三没有最高,只有更高,这话说的就是现在的浦东,

还有金融界。山外有山,不去尝试,永远不知道我们

可以做得有多好。

9月底,赵辉参加了2017年金融投资理财博览会。博览会汇聚P2P理财、互联网金融、期权、期货、黄金、外汇、贵金属房地产投资、海外移民、第三方理财,数百个理财项目,看得人眼花缭乱。名片满天发,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都是自来熟。赵辉不喜欢这种场合,一结束便匆匆逃了出来。路上他接到一家财经杂志的邀约,说要采访他,谈谈“上海1号”的项目,还有支行今后几年的重点规划。“浦东支行连着几年被评为S行的全国模范分行,您还入选了去年的上海金融领军人才。方便的话,想听听您对金融界整体走向的看法。”记者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知道这位赵总向来低调,不爱接受采访。果然,赵辉虽未拒绝,却也说得不多,着重讲了支行下一步的规划:“国内银行起步晚,目前在海外并购融资这块还未涉足,其实很有潜力可挖。就像浦东的高楼,早几年有金茂大厦,觉得怎么那么高啊,后来又有了环球金融中心,想这下应该差不多了,可没几年,‘上海1号’就在筹建了。没有最高,只有更高,这话说的就是现在的浦东,还有金融界。山外有山,不去尝试,永远不知道我们可以做得有多好。加上现在政策环境又好,国家鼓励国有银行‘走出去’,去年国内企业对外投资增加了几十个百分点,大部分是通过海外并购形式,但一般都是找国际投行操作。可惜啊!这方面国内银行不缺实力,缺的是经验,还有信心。谁能够把这块做好,就能拓出一片新天地。”记者听得激动无比。赵辉却是点到为止:“我认识不少圈里的朋友,比我能干,也比我会聊。我推荐两个给你。”转了薛致远的名片给他。记者便笑:“薛总上过几次我们杂志了。您的名片,还是他给我的呢。”赵辉也笑:“那就让薛总再推荐几个给你。他比我在行,认识的人也多。”挂掉电话,刚好一条微信进来,说曹操,曹操到,竟是薛致远:“我和老张他们打赌,说你肯定拒绝采访。赌一包烟。”赵辉回过去:“你赢了,问他们拿烟去吧。”薛致远打个笑脸:“下个月老同学聚会,他们说让你当司仪。”赵辉道:“找个专业的吧,您薛老板还缺这点儿钱?”是指薛致远应承了,那天一应开销都是他的。薛致远又打个笑脸:“我出钱,你出人。前几年同学聚会,你因为出国没赶上,班上那些女同学都懊恼得要命,嚷着下次不来了。这次一说你当司仪,出席人数就有保证了。”

国庆节后,陶无忌便去业务部报到了。讲起来还是实习,但相比三个月前,已有些尘埃落定的意思了。十几个新人,分配各自不同。近一半人原地踏步,照旧在前台。几个人去了行政部门,像人力资源部、科技部、总务部、办公室什么的。会计部也去了几个。到业务部的除了陶无忌,还有程家元。照一些过来人的意思,其实还是行政部门好,稳当,没风险,晋升机会也有。但放在年轻人眼里,自是有些不屑的。“稳当”和“平庸”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有风险才有成就感。至于晋升机会,业务部门哪里没有了?支行几个老总,统统是业务部门出来的,一步步走到今天。便是那些关系户,后台再硬,再怎么也要走个形式,基层部门转一圈才好意思往上挪。这是流程,也是规矩。

临分配前,实习生们聚了一次。十几个人,便是个小小社会。有人称心,有人失意。酒也是有人喝得多,有人喝得少。程家元破天荒地没有喝醉,任凭那几个嘴欠的借酒装疯,说他“朝中有人好办事”“青云直上”,他也只是笑笑,不辩解,也不狼狈。他与胡悦相邻坐着,席间一直道“你这么优秀,是领导没眼光”。胡悦被分在前台,本来也没怎的,被他这么一直安慰,倒有些别扭了。她朝陶无忌做个鬼脸,陶无忌回了个笑容,表示“理解”。陶无忌冷眼旁观,觉得程家元对胡悦其实是有些依赖的。他那样的个性,只有在胡悦面前,才能坦然些。在旁人眼里,三人俨然是极要好的。实际上胡悦更像是两个男生的黏合剂。若没有她,单单陶无忌对着程家元,往往是要冷场的。

结束后,先送胡悦回家。叫不到出租车,地铁站又不近,三人索性走一段,天气不错,也好散散酒气。夜深了,路上行人不多,因是闹中取静的一块,连车也很少。这便是浦东与浦西的不同之处了。浦西即便是时辰再晚,地段再偏,也是充满烟火气的,弥散着人与人之间狎昵的气息,又像烧熟的麦秸发出的香味,踏实、温润。浦东则是另一番景象,世纪大道再宽阔,东方明珠再绚烂,终究是有些“偏”的。隔一条黄浦江,这个“偏”字,来源于历史、地理位置,也与心理有关,还有惯性,所以便有些剑走偏锋的意思。也正因为如此,今时今日的光景,便越发难得,是别样的空灵,有些出世的味道。几十年前,又有谁能猜到浦东会是如今光景?这便是上海,表面上柔和,内里却有些不羁的意思。嘴里不说,手底下却是怎样都敢去试,实打实去做,不管不顾的。说到底需要胆量,还有气度。这里该是怎样,那里又不该是怎样,上海人不信这些,只信自己双手去搏。黄浦江是一面镜子,这边是澄黄的调儿,影影绰绰,说不尽的旖旎风情;那边陡然光线大亮,正是旭日升起的方向,真正是从新开始。这新陈交叠的分寸,上海也是把握得极好。“你们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在干什么?”程家元忽道。

陶无忌沉吟着:“不好说。”“我多半还在前台。”胡悦笑笑,“不过你们两位就难讲了,前途不可限量。”

陶无忌嘿的一声:“瞎讲。”“那我们约好,明年这个时候,谁混得最好,就请客吃大餐。”胡悦提议。“我没问题,反正肯定不是我。”程家元耸耸肩。“不管是谁,到时都不准赖皮。”胡悦向两人各要了一百块钱,“先存在我这里,明年谁赖皮,一百块没收,还要罚请双倍。”

两人答应下来。

到业务部没几天,陶无忌便做成一笔大单——有公司代表找到他,说要存五百万到行里。陶无忌自己都迷糊了,想不起是几时发的名片,竟有人找上门。客户经理讲究到处跑业务,拉存款,也拉贷款。五百万数目不算大,但部里几十个客户经理,一个月吃白板的也大有人在,他初来乍到,能拉到这样一笔,自是相当可喜。他师傅姓关,是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见状便说他是烧了高香:“你晓得吧,做我们这行是靠感情投资的,谁手里没几个熟客?隔三岔五就要去请人家吃饭打球K歌,逢年过节还要意思意思,保持联系维持感情,人家才肯把单子交给我们。像你这样,零基础零投入,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就是运气好到天花板。”“是瞎猫碰到死老鼠。”陶无忌谦虚道。“信贷这行,偶尔做成一笔没啥,关键要有常性。客户要靠养的,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又像我们的小孩,要捧着他,侍候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他,保护他不被别人拐走。全上海有多少家银行?国有银行、外资银行、地方银行、民营银行,还有那么多财务公司,大大小小的金融机构,网上的网下的,这个宝那个宝的。钱给你还是给他,全靠你一张嘴两条腿。——晓得了吧?”老关在业务部待了近二十年,级别不高,经验不少,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业务部不像前台,因为业绩靠自己跑,便有些各顾各的架势。程家元跟着一个姓马的师傅,这人与老关不太对路,据说早年曾被他撬掉一笔单子,明里暗里便有些竞争的意思。老马住在静安区,上只角,而老关是奉贤那边拆迁过来的,口音也隐隐带着本地味道,人前人后,老马便自我感觉好许多,视老关为“乡下人”。两人是业务部的元老,带的徒弟比做成的case还要多。流水的徒弟,铁打的师傅。时间久了,两人便都有些心灰意冷,加之有了年纪,讲话便愈加不上不下。那口气,不能对领导发作,也不甘闷在肚里,便拿徒弟发泄,诸如派个苦差让小伙子跑腿,自己做不成便怪小的经验不足,指桑骂槐,夹枪带棒,等等。其实是气苦,五十多岁,勉强混个技术正科便止步不前。相比之下,陶无忌还好些,程家元更作孽,常常被老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连个辩解的余地也没有。一次,老马居然当着苏见仁的面,拿起桌上几张资料兜头朝程家元扔过去:“生性点儿!”苏见仁只看一眼,便走开了。程家元也不吭声,默默把资料捡起来,放回原处。陶无忌倒有些替这父子俩难受了。那样

曲十八弯的尴尬,钝刀剜肉似的别扭。

苏见仁做了七八年业务部经理,以他的背景,混成眼下这样自然算是失败。不出意外的话,看样子他要在业务部干到退休。他自己倒无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太平平就是胜利。儿子幽灵似的出现,让他吃惊过一阵,但很快他也就不在意了,每个月按时付抚养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