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形广场(莫迪亚诺作品系列)(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1-23 03:5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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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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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形广场(莫迪亚诺作品系列)

星形广场(莫迪亚诺作品系列)试读:

九四

年六月,一名德国军官走向一个青年,问他:“对不起,先生,星形广场在哪儿?”那青年指了指他的左边。(犹太人故事)一

那段时间,我正挥霍在委内瑞拉继承的遗产。有些人开口闭口就是我的美丽青春和黑色鬈发;另一些人却骂得我狗血喷头。我又拿起《这里法兰西报》的一期号外,最后再看一遍莱翁·拉巴泰特写我的文章:“……我们要看着拉斐尔·什勒米洛维奇胡闹到什么时候?这个犹太人,拖着他的神经官能症和癫痫,从勒图凯到昂蒂布角,从拉博尔到艾克斯莱班,还不受惩罚,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最后一次提出这个问题:他这号外国佬,侮辱法兰西的子弟,要一直到什么时候啊?由于这种犹太厄运,就得无休止地洗手,这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在同一家报纸上,巴尔达姆博士也这样辱骂我:“……什勒米洛维奇?……哼!犹太人街区的烂货,臭气熏天!……毛坑里的大蛆!……什么鸟玩意儿!……黎巴嫩加纳克的流氓!……咚咚咚……嘭嘭嘭!……好好瞧瞧这个讲意第绪语的小白脸!……这个专搞雅利安人小姑娘的淫棍!……完全具有黑人特点,又发育不全!……这个疯狂的阿比西尼亚人,年轻的阔佬!……快来帮忙,把他的下水全掏出来……把他骟了!……让这样一个形象在博士眼前消失……见鬼,干脆把他钉上十字架!……来路不明,可耻的杂种……住国际豪华大酒店的犹太佬!……参加‘海法制造’的放荡聚会!……戛纳!……达沃斯!……卡普里岛和所有人!……极端希伯来式的大杂烩!……让这个受过割礼的花花公子从我们眼前消失!……他那些太巴列式的快艇!……他那些西奈造的领带!……就让他那些雅利安女奴,将他的龟头薅掉!……用她们美丽的小牙齿……让她们用小手抠瞎他的双眼!……他追击哈里发!……反对基督教后宫!……快呀!……快呀!……拒绝舔他的睾丸!……拒绝向他做媚态换取美元!……1你们要解放出来!……勇敢些,《马德隆》!……否则的话,这位博士就要泪流满面!……就要憔悴衰竭!……天大的不公啊!……犹太法庭的阴谋!……就是想要博士的命!……请相信我!……

红衣主教会议!……罗斯柴尔德银行!……安特卫普的卡恩!……什勒米洛维奇!……女孩子们,快帮帮巴尔达姆!……救命啊!……”*

博士不肯饶恕我的事,就是我从卡普里岛给他寄去了我的文稿:《揭下面具的巴尔达姆》。我在这篇研究文章中透露,我还是十四岁犹太少年的时候,一口气读完《巴尔达姆游记》和《路易—费迪南的童年》,简直赞叹不已。我没有避而不谈他那些反犹小册子,正如善良的基督徒之所为。我这样写道:“巴尔达姆博士的作品,很大一部分论述犹太问题。这不足为奇:巴尔达姆博士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是历代最伟大的犹太作家。这就是为什么他怀着满腔热忱,谈论他的同种族的兄弟。巴尔达姆博士在他的纯小说式的作品中,类似我们的同种族兄弟卓别林,都喜欢可怜的小故事,写受迫害的感人的人物。……巴尔达姆博士的语句,比马塞尔·普鲁斯特矫揉造作的语句‘犹太色彩’更浓:一种温柔、哀怨的音乐,有点碰运气,也还有点哗众取宠……”

我得出这样的结论:“惟独犹太人,才能真正理解他们当中的一员,惟独一个犹太人,谈论巴尔达姆博士才能说到点子上。”

博士作为全部答复,只是寄来一封信辱骂我。依他看,我借助于放荡的聚会和数百万财产,在指挥全世界犹太人的阴谋。我马上给他寄去我写的《德雷福斯的精神分析》,我在文中白纸黑字,肯定了这名上尉有罪:一个犹太人这样做,确实怪得很。我阐述了这样的论点: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衷心热爱圣路易、圣女贞德和朱安党人的法兰西,这就是他为何选择军旅生涯为其志向的缘故。然而法兰西,她并不需要犹太人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于是,他背叛了她,就如同用百合花形马刺报复一个高傲的女人。巴雷斯、左拉和戴鲁莱德,他们根本不理解这种不幸的爱。

这样一种论述,无疑让博士大跌眼镜。此后他就杳无音信了。

拉巴泰特和巴尔达姆的谩骂叫嚣,把社交专栏作家对我的赞美给压下去了。他们大多列举瓦勒里·拉尔博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有人把我比作巴纳波特,给我起绰号叫“小盖茨比”。杂志的摄影记者给我照的相,总是低着头,眼神茫然。我在艳情刊物上的忧伤神态,已经尽人皆知了。面对《卡尔顿报》《诺曼底报》,或者《米拉马尔报》,我接受记者提问,总是不厌其烦地宣称我的犹太人身份。况且,我的行为举止也同培养法国人的品德背道而驰:他们弘扬谨慎、节俭和勤劳。我的祖先是东方人,黑眼睛,喜欢张扬和排场,并且懒惰成性。我不是这个国家的孩子。我没有为你们做果酱的祖母,也没有见过家人肖像,没有学过基督教教理。然而,我总是想象外省人的童年。我的童年生活布满英国保姆,在多维尔不纯洁的海滩上非常单调地流逝。伊芙琳小姐牵着我的手。妈妈把我丢给马球手。夜晚,她倒是来到我床前亲亲我,不过有时她也嫌麻烦不来了。可是我一直等她,没心思听伊芙琳小姐讲大卫·科波菲尔的故事。每天早晨,伊芙琳小姐都带我去赛马俱乐部。我在那里上马术课。为了讨妈妈的欢心,我要成为天下最著名的马球手。法国孩子熟悉所有足球队,而我一门心思放在马球上。我心里总念叨这些具有魔力的词:“拉维尔辛、西保·潘帕斯、西尔维·莱斯、波菲里奥·鲁比罗萨。”在赛马俱乐部,有人给我和我的未婚妻,小公主拉伊拉大量拍照。下午,伊芙琳小姐到“塞维尼侯爵夫人店”给我们买伞状巧克力。拉伊拉爱吃棒棒糖。“塞维尼侯爵夫人店”卖的棒棒糖呈长方形,小棒也很好看。

伊芙琳小姐带我去海滩,有时我就把她甩掉;不过她知道去哪儿能找见我:我不是同前国王菲鲁兹,就是同特吕法丁男爵在一起,这两个大人物是我的朋友。前国王菲鲁兹请我吃夹开心果的果汁冰糕,他不禁惊叹:“我的小拉斐尔和我一样贪嘴呀!”特吕法丁男爵总是神色凄怆,独自坐在“太阳酒吧”里。我走近他的餐桌,伫立到他的面前。于是,这位老先生便没完没了给我讲故事,故事主角名叫克莱奥·德·梅罗德、奥泰罗、爱米莉娜·达朗松、莉雅娜·德·普吉、奥黛特·德·克雷西。当然全是仙女,犹如安徒生童话中的人物。

充斥我童年生活的其他琐事,就是海滩上橙黄色的遮阳伞、卡特朗草坪、哈特梅林荫道、大卫·科波菲尔、塞古尔伯爵夫人、我母亲在孔蒂河滨路的套房,以及利普尼茨基的

张照片,上面有我,站在圣诞树旁边。*

再就是瑞士学校,以及我在洛桑的初次调情。我十八岁生日时,委内瑞拉的那位叔父维达尔送给我的杜森堡轿车,驶进了蓝色的夜晚。我过了一道大栅栏门,穿越缓缓下坡的园子,一直行驶到莱芒湖畔,将车停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别墅台阶前。几位身穿浅色衣裙的少女站在草坪上等候我。这样的“晚会”,夜色过于温馨,格格笑声过于欢快,灯光也闪烁不定,全不是什么好兆头。要描绘这类晚会的氛围,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做得会比我好。因此,我推荐你们看看这位作家的作品,这样一来,你们对我青少年时期的晚会就会有一个准确的概念。至少,也应当看看拉尔博的《费米娜·马尔凯兹》。*

如果说在洛桑,我和来自五湖

海的伙伴共欢乐,但又不完全跟他们一样。我经常去日内瓦,在贝尔格饭店清静的客房里阅读古希腊的田园诗,力图以优美的文笔翻译《埃涅阿斯纪》。我这样离群索居。有一次结识了一位都兰的贵族青年,名叫让弗朗索瓦·德·埃萨尔。我们二人同龄,而他的学养令我惊诧。初次相遇他就建议我看一大堆作品,有莫里斯·塞夫、高乃依的戏剧、雷斯红衣主教的《回忆录》。他传授给我法国人的优雅和曲言法。

我在他身上发现许多可贵的优点:有分寸,慷慨大方,感觉极其敏锐,话语特别犀利。记得德·埃萨尔说起这份友谊,将我们比作联结罗贝尔·德·圣卢和《追寻逝去的时光》作者的那种友谊,他对我说道:“您跟那位叙述者一样,是犹太人,而我则跟罗贝尔·德·圣卢一样,是诺阿伊、罗什舒瓦尔—莫特马尔和拉罗什富科家族的表亲。您不必害怕,一个世纪以来,法国贵族偏爱犹太人。我让您看几页德吕蒙写的东西,这个正直的人痛心地指责了我们这一点。”

我决定不再返回洛桑,为了德·埃萨尔,我毫不愧疚地抛弃了那些四海为家的伙伴。

我把口袋都掏净了,还剩下一百美元。德·埃萨尔连个铜子儿也没有,然而我还是劝他辞掉《洛桑报》体育专栏编辑的工作。我忽然想起有一次在英国度周末,几个伙伴拉着我去伯恩茅斯附近的一座庄园,要让我瞧瞧收藏的老汽车。我又找出来那位收藏家的姓名,安拉阿巴德爵士,将我那辆杜森堡牌轿车作价一万四千英镑卖给他了。有了这笔钱,我们就能体面地生活一年,用不着让我叔父维达尔电汇钱来救急了。

我们在贝尔格饭店安顿下来。发展友谊的这个初期阶段,给我留下了一种迷人的记忆。每天早上,我们去逛日内瓦老城的古董店,德·埃萨尔让我与他共享对一九〇〇年青铜器的酷爱。我们买了二十来件,摆满了我们的房间,尤其一件发绿的劳动寓意雕像和两只绝妙的狍子。有一天下午,德·埃萨尔告诉我他搞到一尊足球运动员的青铜像:“不用多久,赶时髦的巴黎人就会以极高的价钱,争购所有这些艺术品。我向您预言,我亲爱的拉斐尔!如果完全取决于我的话,那2么阿尔贝·勒布伦式样还要时兴起来。”

我问他为何离开了法国。“服兵役,”他向我解释,“我这娇弱的体格不合适。于是我逃避了。”“我们得想法弥补,”我对他说,“我向您保证,在日内瓦能找见一名灵巧的工匠,给您制作假证件——您想回法国就回去,丝毫也不必担心。”

我们接触的非法经营印刷工匠向我们提供一份瑞士出生证明和一本护照,登记的名字是让—弗朗索瓦·列维,于一九四×年七月三十日生于日内瓦。“现在我是您的同胞了,”德·埃萨尔对我说道,“原先我在你们眼里是异教徒,我真烦透了那种身份。”

我立即决定起草一份匿名声明,提供给巴黎左派报纸。我在声明中这样写道:“自从去年十一月份,我就因为逃避兵役而有罪,不过法国军事当局处理我的行为更加谨慎,他们认为应当保持沉默。我今天公开的声明,就是曾经向他们声明过的内容。我是犹太人,而鄙视德雷福斯上尉服役的军队也不需要我去服役。他们给我判罪是因为我没有履行当兵的义务。从前就是同一个法庭,判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有罪,只因他一个犹太人而竟敢选择军人职业。在别人向我解释清楚这种矛盾之前,我拒绝作为二等兵入伍服役,迄今为止,这支军队始终不愿意有一位德雷福斯元帅。我敦请法国犹太青年追随我这榜样。”

我署名:雅各布·X。

雅各布·X的这种良心问题,法国左派见着了如获至宝——这也正是我的期望。继德雷福斯案件和菲纳利案件之后,这是法国第三例犹太人案件了。德·埃萨尔也投入到这场游戏中,我们共同起草了一篇出色的《雅各布·X的忏悔》,刊登在巴黎一家周刊上:雅各布·X由一个法国家庭收养,但始终不公开姓名。家庭成员有一名贝当分子上校,上校妻子——从前在随军小卖部当管理员,以及三个儿子:长子选择当了阿尔卑斯山猎骑兵,二儿子当了海军,小儿子则考进了圣西尔军校。

这个家庭住在帕赖—勒莫尼亚勒城,雅各布·X就在天主教大教堂的阴影下度过童年。客厅的墙壁上挂着加列尼、福熙、霞飞的肖像、X上校的军功章,以及好几件维希政权的标志——法兰克战斧。年少的雅各布·X在家人的影响下,狂热地崇拜法国军队,也准备进圣西尔军校,将来像贝当那样当元帅。中学有一位历史教员,C先生,讲到了德雷福斯案件。战前,C先生在法国人民党中担任重要职务,自然了解X上校曾向德国当局告发了雅各布·X的父母,而他收养了这个犹太孩子,这使得他在全国解放后勉勉强强救了自己一命。C先生鄙视X一家圣绪尔比斯修道会式的贝当主义:他有了个主意,心中好不高兴,要在这个家庭里播下不和的种子。下课后,他招了招手,让雅各布·X过去,对着这名学生耳朵说道:“我可以肯定,德雷福斯案件给您造成很大烦恼。像您这样一个犹太少年,肯定感到这种不公正与己相关。”

雅各布·X得知自己是犹太人,心中万分恐惧。他本来以福熙元帅、贝当元帅自居,现在猛然发现,自己却像德雷福斯上尉了。不过,他并不像德雷福斯那样,通过背叛以图报复,而是接受了军人证件之后,看到自己走投无路,就干脆开了小差。

这种忏悔在法国犹太人中间引起了分歧。犹太复国主义者建议雅各布·X移民到以色列;同化了的犹太人感到羞耻,断言雅各布·X是个挑衅分子,他帮了新纳粹分子的忙;左派激烈地为这个开小差的青年辩护。萨特的文章《圣雅各布·X,喜剧演员和殉道者》则大张旗鼓地展开反击。大家还记得最切中要害的段落呢:“从此以后,他要保持犹太人的意识,那就只能是在屈辱中的犹太人,而在客厅墙壁挂着肖像的加列尼、霞飞、福熙的严厉监视下,他的行径就像一名普通的逃兵。可是他从童年起就一直敬重法国军队、比若老爹的军帽和贝当的法兰克战斧。总而言之,他感到自己是另类,也就是祸害,心中会产生一种惬意的羞耻。”

有好几篇宣言广泛流传,纷纷要求雅各布·X胜利归来。在互助剧院还召开一次群众大会。萨特恳请雅各布·X公开姓名,可是,这名逃兵执意保持沉默,让最热心的人都泄气了。*

我们在贝尔格饭店用餐。下午,德·埃萨尔写一本书,论述革命前的俄国电影。至于我,还是翻译亚历山大体的诗人。我们选择饭店的酒吧来做这些琐碎的事情。一个秃顶的、眼睛赛火炭的男子也定时来酒吧,坐到我们的邻桌。有一天下午,他定睛注视我们,同我们搭起话来。突然,他从兜里掏出一本老护照,递给我们。我十分惊愕,看到护照上莫里斯·萨克斯的名字。他因喝了酒而说话滔滔不绝,向我们讲述从一九四五年,他所谓失踪的那天起,都有什么遭遇。他先后当过盖世太保特工,当过美国大兵,在巴伐利亚贩卖过牲口,在安特卫普当过掮客,在巴塞罗那开过妓院,还用洛拉·蒙泰斯这个绰号在米兰一个马戏班当过小丑……最后,他在日内瓦定居,经营一家小书店。为了庆贺这次幸会,我们喝酒一直喝到凌晨三点钟。从这天起,我们同莫里斯就形影不离,并且郑重地向他保证,为他幸存于世保守秘密。*

我们整天泡在书店里间,坐在书堆的后面,听莫里斯侃大山。他操着因喝酒而嘶哑的嗓音,为我们将一九二五年说活了,提起纪德、科克托、香奈尔宝贝。轻浮年代的少年,现在成了一个地道的老胖先生,他比比划划,回忆在西班牙和瑞士的生活以及《房顶上的公牛》3的演出。“从一九四五年以后,我就苟延于世了,”他对我们讲出心里4话,“我本应该在好时候死去,就像德里厄·拉罗歇尔那样。只不过问题在于:我是犹太人,有老鼠那种耐久力。”

我记下这段感想,写出了《德里厄和萨克斯,坏路引向何方》,次日拿给莫里斯看。我在这篇研究中,指出一九二五年的两个青年如何因为缺乏个性就毁掉了自己的一生。德里厄,政治学院出身的高个子青年,却是个法国小市民,迷恋敞篷汽车、英国领带、美国姑娘,以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的英雄自居;萨克斯,可爱的犹太青年,生活不检点,堕落的战后时期的产物。约摸一九四〇年,悲剧降落到欧洲大地。我们这两位花花公子有什么反应呢?德里厄想起自己生于5科唐坦半岛,于是一连四年,用假声哼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在萨克斯看来,被占领的巴黎就是伊甸园,他要在这园中疯狂地堕落下去。比起一九二五年的巴黎来,这个巴黎给他的感受更加强烈。在这里可以做非法黄金交易,可以租套房,然后卖掉室内家具,可以用几公斤黄油换取一块蓝宝石,也可以拿蓝宝石换零钱,等等。夜幕和雾霭也让人避免向谁汇报。而且,尤其感到自己是一场围猎的对象,在黑市上购买自己的生命,偷取自己的每一下心跳,该有多快活呀!别人想象不出萨克斯在抵抗运动中,如何同法国小职员并肩战斗,争取恢复道德、合法地位和大白天。大约一九四三年,他一觉出受到猎犬群和捕鼠器的威胁,就立刻报名去德国当志愿劳工,后来又成为盖世太保的积极成员。我不愿意惹莫里斯不高兴,就处理他在一九四五年死掉,只字不提他从一九四五年至今以不同的面目再生。我这样结束全文:“一九二五年的这个可爱的青年,二十年后,在波美拉尼亚平原,竟然让一群狗吃掉,这种遭遇谁想得到呢?”*

莫里斯看完我这篇论文,对我说道:“非常漂亮,什勒米洛维奇,拿德里厄同我这样对照,不过我还喜欢比较一下德里厄和布拉西拉希。要知道,我往他们二人身边一站,纯粹是一个小胡闹。您就此题写点东西,明天早晨拿出来,我会跟您谈谈我的看法。”

能指点指点一个年轻人让莫里斯喜不自胜。他无疑怀着激动的心情,想起他头几次拜见纪德和科克托的情景。他非常喜欢我写的《德里厄和布拉西拉希》。我在文中力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德里厄和布拉西拉希出于什么动机同德国人合作呢?

这篇论文的第一部分题为:《皮埃尔·德里厄·拉罗歇尔,或者党卫军和犹太女的永世一对》。德里厄小说中经常重复的一个主题:犹太女的主题。吉尔·德里厄,这个骄傲的维京人,毫不犹豫要靠犹太女养活,例如一个名叫米丽雅姆的犹太女。他对犹太女的吸引力,也可以用如下的方式解释:自从瓦尔特·司各特的著作风行以来,犹太女自然而然都是乖乖的妓女,任凭她们的老爷和雅利安主人怎么折腾。德里厄跟犹太女在一起,就可以幻想自己是一名十字军将士,一位条顿骑士。到这里为止,我的分析还没有任何独到见解。评论德里厄作品的人,无不强调这位作家犹太女的主题。可是,通敌合作的德6里厄呢?我不难解释其中的缘故:德里厄受了多里安人孔武有力的迷惑。一九四〇年六月,真正的雅利安人,真正的军人,大举开进巴黎;德里厄急忙脱掉维京服装:他租这套行头,只是为了虐待帕西街区的犹太少女。他又恢复真正的天性:在党卫军钢铁般的蓝眼睛注视下,他骨软筋酥,全身融化了,突然感到东方人的那种委顿。不久,他就昏倒在战胜者的怀抱里。在他们失败之后,他也做出自我牺牲。这样一种被动性,这样热爱涅槃,表现在这个诺曼底人身上实在让人惊诧。*

我的论文第二部分题为:《罗贝尔·布拉西拉希,或者纽伦堡小姐》。他在文中承认:“我们几个跟德国人睡过觉,还会一直保留温7馨的记忆。”他的自发性类似合并时期维也纳少女们的表现。德国士兵开过莱茵河,她们都盛装欢迎,向士兵们投掷玫瑰花,有些姑娘还特别卖弄风情。随后,她们就同这些金发天使在草坪上散步。市立公园暮色令人心荡神摇,姑娘亲吻一个叫托坦科普的青年党卫队员,一边还给他唱舒伯特的浪漫曲。上帝啊,莱茵河彼岸的青年多帅呀!……怎么能不爱上这个“希特勒青年奎克斯”呢?在纽伦堡,布拉西拉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希特勒青年琥珀色的肌肉、明亮的眼睛、颤动的嘴唇,以及在激情之夜中,可以想见他们勃起的阴茎,是啊,如此纯净之夜,胜似目睹暮色从蝉山顶降落到托莱多城的夜晚……我是在高等师范学校认识了罗贝尔·布拉西拉希。他亲热地叫我“他亲爱的摩西”,或者“他亲爱的犹太人”。我们一道发现高乃依和勒内·8克莱尔的巴黎,到处是喜人的小酒吧;我们总去喝小白葡萄酒。罗贝尔以狡黠的口气,谈起我们的好老师安德烈·贝勒索尔,我们还编了几个有趣的段子捉弄人。下午,我们给低年级学生,蠢笨而又自命不凡的犹太青年上“辅导课”。晚上,我们去看电影,或者会同我们巴黎高师的校友,去品尝丰盛的奶酪烙鳕鱼。我们喝冰镇橙汁一直到半夜——罗贝尔见着橙汁就不要命,只因这令他想起西班牙。所有这些活动,就是我们的韶光年华:深夜到凌晨,我们永远也找不回来了。罗贝尔开始了风光的记者生涯。还记得他写了一篇关于于连·邦9达的文章。我们去蒙苏里公园散步,而我们的大莫纳用雄浑有力的声音,揭露邦达的理智主义、他那犹太人的猥亵、他那《塔木德》研究者的衰老。“请原谅,”罗贝尔突然对我说道,“我一定是伤害了您,忘记了您是以色列人。”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子。“不,罗贝尔,我是个重视荣誉的青年!说起来,那个让·列维、那个皮埃尔—马里于斯·扎道克、那个拉乌尔夏尔·勒芒、那个马克·博阿松、那个勒内·里齐埃、那个路易·拉扎鲁斯、那个勒内·格罗斯,全同我一样是犹太人,可他们又全都狂热地拥护莫拉,难道您连这都不了解吗?至于我嘛,罗贝尔,我要去《我无处不在》杂志社工作!求求您了,把我引见给您的那些朋友!我去取代吕西安·雷巴泰的位置,主持编辑排犹专栏!您想象一下,这会引起多大轰动:什勒米洛维奇10把布鲁姆说成是犹太佬!”

罗贝尔展望这种前景,真是不胜欢欣鼓舞。不久,我就同这些人意气相投了,他们是“褐发健壮的波尔多人”P.A.库斯托、下士拉尔夫·苏波、“我们宴席的铁杆法西斯分子和抒情男高音”罗贝尔·安德里伏、“快活的图鲁兹人”阿兰·娄伯罗,最后就是阿尔卑斯山猎骑兵吕西安·雷巴泰,“他是个男子汉,现在拿笔杆子,到时候就拿枪杆子。”11我立刻给这个多菲内的土包子出了点主意,足以充实他那个排犹专栏。打这以后,雷巴泰就不时向我请教了。我始终认为,这些异端的基督教徒太自命不凡了,根本弄不懂犹太人,甚至他们的排犹主义也很笨拙。

我们就使用《法兰西行动》的印刷所。我跳到莫拉的双膝上,抚弄普若的山羊胡子。马克西姆·雷亚尔·德·萨尔特也不赖。这些有趣的老家伙!

一九四〇年六月,我离开了《我无处不在》的小圈子,颇为留恋我们在当菲尔—罗什罗广场的聚会。我厌倦了记者这行,又萌生了政治野心,决定做一个通敌合作的犹太人。我首先投入上流社交的合作,参加宣传大队的茶会、让·吕歇尔的晚餐会、洛里斯通街的夜宵会,并且精心培植同布里农的友情。我躲避塞利纳和德里厄·拉罗歇尔,觉得他们的犹太人色彩太浓。我很快就变得必不可少了——惟独我是犹太人,合作的好犹太人。吕歇尔介绍我认识了阿贝兹。我们约定见一次面。我向他提出我的条件:第一,我要在犹太人问题警署取代那个无耻的小个子法国人达齐埃·德·佩勒普瓦;第二,我要享有完全的行动自由。另外我也认为,消灭五十万法国犹太人是荒谬的。阿贝兹看样子对此非常感兴趣,不过还没有答复我的建议。我同他和斯图勒纳杰尔倒保持极好的关系,他们指点我去找多里奥或者戴阿谈一谈。多里奥从前是共产党员,又穿着背带裤。这个人我不大喜欢。在戴阿的身上我能嗅出当小学教员的激进社会党的气味。又新来一个人,他的贝雷帽令我赞叹不已——我指的是若·达尔芒。每个反犹分12子,都有他的“好犹太人”。若·达尔芒一副埃皮纳尔形象,正是我的好法国人,“他那张武士的面孔正在察看平原”。我成为他的左右手,同保安队结成牢固的友谊。请相信我,这些身穿海军蓝服装的小伙子都挺善良。

一九四四年夏季,我们在韦科尔地区多次清剿之后,就同我们的自卫队逃往德国锡格马林根城。当时冯·伦德施泰特正奉行攻势,我被一个名叫列维的残废军人撂倒了,他就像我的一个兄弟。*

我在莫里斯的书店发现各期齐全的《集束》《耻辱柱》《我无处不在》,以及几本论述培养“首脑”的贝当分子小册子。除了亲德国的文学作品,莫里斯还拥有全套被遗忘作家的著作。我这边在阅读反犹太作家蒙唐东、马尔克·里维埃尔的作品,德·埃萨尔那边则埋头看爱德华·罗德、马塞尔·普雷沃、埃斯托涅、布瓦莱夫、阿贝尔·赫尔芒等人的小说。他撰写一篇论文《文学是什么?》,题赠给让—保尔·萨13特。德·埃萨尔有种收藏古董的志向——他刚发现一八八〇年代的小说家并提议重新推出来。他同时可以倡导路易·菲利普风格,或者拿破仑三世风格。论文最后一章题为《某些作者的使用方法》,面向渴望自学成材的青年,他写道:“爱德华·埃斯托涅的小说,应当在乡居阅读,要在下午五点钟,手中拿着一杯阿马尼亚克地区产的白酒。读者还必须穿一套整齐的奥罗桑牌,或者克雷德牌礼服,扎一条俱乐部领带,上装小口袋塞一块黑绸手帕。阅读勒内·布瓦莱夫的作品,我建议选择夏季,到戛纳或者蒙特卡洛去,要在晚上八点钟,穿上羊驼毛料子的服装。阿贝尔·赫尔芒的小说呢,还得要求点技巧:应当在一艘巴拿马游艇上阅读,一边抽着含薄荷脑的香烟……”

莫里斯呢,则继续写他的回忆录第三卷:继《巫魔晚会》和《围猎》之后,便是《幽灵》。

至于我,我已经决定要成为继蒙田、马塞尔·普鲁斯特和路易—费迪南·塞利纳之后,法国最伟大的作家。*

我那时是个真正的青年,有愤怒,也有激情——今天看来如此天真,让我不禁哑然失笑。当时我以为,犹太文学的未来落到我的双肩了。我回顾一下,揭露那些冒牌货:德雷福斯上尉、莫洛亚、达尼埃尔·阿莱维。我看普鲁斯特由于童年在外省度过,已经过分同化了,埃德蒙·弗莱过于讨人喜欢,邦达过于抽象。邦达,为什么要玩纯洁思想呢?是变幻不定的大天使吗?脱离现实的伟人吗?隐身的犹太人吗?*

施派尔(Spire)诗歌也有妙句:

热情哟悲伤,暴烈哟疯狂,

不可战胜的神我虔诚献身,

没有你们该如何?快来保护我,

抵制这片乐土上枯燥的理性……

还有:

你想要歌唱力量,胆量,

你只会爱幻想者,面对生活解除武装,

你要试图倾听农民的欢快之歌、

士兵雄壮的进行曲、少女优美的回旋曲,

你的耳朵会很灵敏,只能听见哭泣……

朝东边走去,就遇见个性更强的作家:亨利·海涅、弗兰茨·卡夫卡……我喜爱海涅题为《唐娜·克拉拉》的诗: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大法官的女儿,爱上一个长得像圣乔治的英俊骑士。她对骑士说:“您和那些无宗教信仰的犹太人,毫无共通之处。”于是,那位英俊骑士向她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谢诺拉,我呀,您的情人,

家父唐·伊萨克以色列子孙,

萨拉戈萨犹太教大博士,

非常博学而享有盛名。

有人针对卓别林的兄长弗兰茨·卡夫卡大肆造谣。几个学究气十足的雅利安人穿上套鞋践踏他的作品。他们将卡夫卡提升为哲学教授,拿他比较普鲁士人康德,比较富有灵感的丹麦人克尔恺郭尔,比较法国南方人阿尔贝·加缪,比较多题材作家、半阿尔萨斯人、半佩里戈尔人让—保尔·萨特。我不禁纳罕,如此孱弱、如此怯懦的卡夫卡,怎么抵抗得了这帮造反者。*

德·埃萨尔自从入了犹太籍之后,就毫无保留地拥护我们的事业了。而莫里斯却担心我的种族主义是否有些极端。“旧东西您读得太多了,”他对我说道,“老兄啊,现在已经不是一九四二年了!否则我会极力劝您以我为榜样加入盖世太保,以便给您换换脑筋!要知道,现今人们很快就会忘记自己的原籍!灵活一点儿吧。大家可以随便改变角色!改变肤色!变色龙万岁!对了,我可以立刻变成中国人!变成大流氓!挪威人!巴塔哥尼亚人!只要变一下戏法就行了!念一句咒语!”

我不听他的。我刚认识一位波兰犹太女子,名叫达尼娅·阿西塞夫斯卡。这个女子在慢慢地自我毁灭,也不痉挛,也不叫喊,就仿佛在顺其自然。她使用普拉瓦兹皮下注射器,总扎自己的左臂。“达尼娅对您施加坏影响,”莫里斯对我说道,“您还是挑选一个温柔的雅利安姑娘吧,她会给您唱本乡本土的摇篮曲。”*

达尼娅给我唱《为奥斯维辛集中营死难者祈祷》。她大半夜将我叫醒,指给我看她肩上抹不掉的监狱序号:“您瞧他们怎么对待我,拉斐尔,您瞧啊!”

她摇摇晃晃,一直走到窗口。罗纳河滨大道上,行进的黑色战斗营队在饭店门前集结,纪律十分严明。“您瞧,拉斐尔,那么多黑衫队!还有三名警察,穿着皮夹克,在那儿,左边!盖世太保呀,拉斐尔!他们朝饭店门口走来啦!他们来抓我们啦!他们又要把我们遣送回老家啦!”

我急忙劝她放心。我有身居高位的朋友。我才不屑于同巴黎的合作组织那些小玩意打交道。我跟戈林你我相称;而赫斯、戈培尔和海德里希·戈林等人都是纳粹政权的顶尖人物,希特勒的左右手。都对我极有好感。她跟我在一起,不会有任何危险。警察不会动她一根头发。如果他们还不肯罢休,我就把勋章都拿出来给他们看——能从希特勒手中接过十字勋章的,也只有我这一个犹太人。*

一天早晨,达尼娅趁我不在自己割了血管。其实,我的刮胡刀片都仔细藏起来了。的确,我的目光一碰见那些钢制的小物品,就莫名其妙地发晕,真想一口将它们吞掉。

次日,巴黎专程来了一位视察员询问了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拉克拉耶特视察员。他对我说这个名叫达尼娅·阿西塞夫斯卡的女子,是巴黎警方通缉的人。非法交易和吸毒。这些外国人,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些犹太人。这些中欧的犯罪分子。她总算死了,这再好不过。

拉克拉耶特视察员那种干劲儿和他对我的女友那么感兴趣,实在让我惊诧。我敢断定他从前肯定参加过盖世太保。*

达尼娅收集的木偶,我都留作纪念。全是假面喜剧人物,有卡拉格兹、皮诺曹、吉尼奥尔、流浪的犹太人、梦游女。她自杀前将这些木偶安放在她四周,我想它们是她的惟一伴侣。所有这些木偶中,我最喜欢梦游女:她闭着双眼,胳臂往前探。达尼娅在铁丝网和岗楼的噩梦中毁掉自己,很像这个梦游女。*

莫里斯也不辞而别了。很久以来,他就向往东方。我想他去了澳门或香港,过起退隐生活。或许他去了一个农业社,再次尝试强制劳役。在我看来这种猜测最有可能。

一周之间,我和德·埃萨尔,我们都不知所措,再也无力关心动脑筋的事物。而瞻念前途不免忧惧——我们只剩下六十瑞士法郎了。德·埃萨尔的祖父和我在委内瑞拉的叔父维达尔,在同一天辞世了。德·埃萨尔继承了公爵和贵族院议员的称号,我可没有奢望得到委内瑞拉博利瓦币巨额遗产。叔父维达尔的遗嘱却令我吃惊:毫无疑问,五岁时只要在一位老先生的双膝上蹦跳过,就能在全世界范围内被指定为合法继承人。

我们决定回到法国。我宽慰德·埃萨尔:法国警察要追捕一个当逃兵的公爵和贵族院议员,而不是一个名叫让—弗朗索瓦·列维的日内瓦公民。越过边境之后,我们派人炸了艾克斯莱班城赌场银行。我在豪华大酒店举行第一次记者招待会。有人问我打算如何安排巨额博利瓦币:豢养一群后宫吗?建造粉红大理石豪宅吗?保护文学和艺术?从事慈善事业吗?我喜欢浪漫,玩世不恭吗?我会成为年度的花花公子吗?我要取代鲁比罗沙、法鲁克、阿里·汉吗?

我以自己的方式扮演年轻的亿万富翁的角色。我固然读过拉尔博和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但是我不想模仿书中人物,无论A.W.奥尔松·巴纳博斯的精神痛苦,还是盖茨比的童稚浪漫主义。我是希望别人冲着我的钱而喜爱我。

但随后我惊恐地发现自己患了肺结核。我必须加以掩饰,这种病不合时宜,很可能在欧洲所有茅舍重新为我赢得名望。面对一个患了肺结核、英俊而绝望的青年富豪,雅利安姑娘们会发现自己有圣女布朗狄娜的一种使命。为了给这些善意泼泼冷水,我一再对记者说我是犹太人。因此,惟独金钱和淫荡方能引起我的兴趣。他们认为我很上相,我就得做出各种各样恬不知耻的表情,还要使用猩猩的面具,并且自告奋勇充当犹太人原始型。而大约一九四一年,雅利安人就在贝利茨宫动物学展览上,观察过犹太人原始形貌。我又唤醒拉巴泰特和巴尔达姆的那些往事。他们辱骂我的文章是对我的痛苦的奖赏。只可惜没人再看这两位作者写的东西了。社会生活杂志和情感出版物执意为我大唱赞歌,说我是个年轻的财产继承人,既可爱又特立独行。是犹太人吗?那就像耶稣基督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接下来呢?万般无奈中我买了一艘游艇——“犹太教公会号”——由我改装成豪华妓院,停泊在蒙特卡洛、戛纳、拉博尔、多维尔。三只高音喇叭架在每根桅杆上,播放巴尔达姆和拉巴泰特的文章,这正是我最看好的对外联络员。不错,我利用放荡聚会和数百万财富在指挥全世界犹太人的阴谋。不错,一九三九年爆发战争也是我的过错引起的。不错,我就是蓝胡子那号怪物,一个食人魔,强奸了雅利安姑娘然后再把她吞掉。不错,我梦想让法国农民统统破产,以此在康塔尔省扩大犹太人的影响。

这通折腾,不久我也厌倦了,就由忠实的德·埃萨尔陪同,避居到凡尔赛,下榻特里亚农旅馆,埋头读圣西门的著作。我母亲见我气色不好十分担心,我就答应她写一部悲喜剧,由她扮演女主角。肺结核还继续缓慢地消耗我。我倒是可以自杀。经过三思,我决定不能留14下俊美的遗容。遗容那么美,他们又该把我比作雏鹰或者维特了。*

那天晚上,德·埃萨尔要拉我去参加一场假面舞会。“千万注意,您不要像平时那样穿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式的衣服,15或者苏斯那样的犹太服。我给您租了亨利三世国王漂亮的装束,为我自己租了土耳其骑兵服。”

我借口要尽快写完剧本便拒绝了他的邀请,他离开我时苦笑了一下。我望见小车驶出旅馆大门,隐隐感到一种内疚。过了一会儿,我的朋友死在西部高速公路上。莫名其妙的一次车祸。他还穿着土耳其骑兵服。他没有毁容。*

我的剧本很快写出来了。悲喜剧。从头至尾痛骂犹太人眼中的异教徒。我深信巴黎公众看了这出戏会很不舒服,他们不会宽恕我以如此挑衅的方式,将我的神经官能症和我的种族主义搬上舞台。结尾一场戏表现出的大无畏,我寄予了很大希望。在四面白墙的一间屋子里,父子二人对峙。儿子身穿打了补丁的党卫军服,披一件盖世太保的旧雨衣;父亲头戴圆帽,蓄着鬈发和胡子,一副犹太教法学博士的模样。他们在滑稽地模仿审讯。儿子扮演刽子手的角色,父亲则扮演受害者的角色。母亲猛然冲进屋,眼神恍惚,伸直双臂走向父子。她吼唱着犹太妓女玛利亚·桑德斯的叙事曲。儿子掐住父亲的喉咙,一边哼唱着《霍斯特·威塞尔之歌》,不过他的声音没有盖过母亲的吼唱声。父亲已经半窒息了,还呻吟着赎罪日的祷文。远台的门突然打开,四名男护士上前围住三个争斗者,费好大力气才将他们控制住。幕布落下。没有一个人鼓掌。观众以怀疑的目光打量我,他们原以为一个犹太人编排的剧会文雅一些。我这个人的确是忘恩负义。不折不扣是个粗野的家伙。我窃用了他们明白清晰的语言,改成歇斯底里的腹鸣。

他们本来期待一个新的马塞尔·普鲁斯特,一个同他们的文化相接触变得文明点的犹太佬,还期待一种温柔的音乐,却听到震耳欲聋而咄咄逼人的喧嚣。现在,他们知道该如何对待我了。我也能死而瞑目了。*

第二天发表的批评文章令我大失所望,都那么客客气气。这下子我算明白了:我在四周碰不到一点点敌意,只有几个类似拉罗克上校的老妇人和老先生算是例外。新闻记者越发探询我的心态。所有这些法国人都无限关怀写回忆录的婊子、鸡奸者诗人、给妓女拉客的阿拉伯人、吸毒的黑鬼和挑衅的犹太人。毫无疑问,再也不讲究什么道德了。犹太人是一种估价过高的货物,别人对我们过分尊敬了。我可以进入圣西尔军校,将来可以成为什勒米洛维奇元帅:再也不会发生德雷福斯案件了。*

经历这次失败,我走投无路,就只有像莫里斯·萨克斯那样消失了。从此离开巴黎,一去不返。我将一部分财产留给我母亲,还想起我在美洲有一位父亲,就请他来见我——如果他愿意继承三十五万美元财产的话。不久便有了答复:他约定我在巴黎大陆饭店见面。我还想治好肺结核,变成一个老实而谨慎的青年,一个名副其实的雅利安小伙子,可是我不喜欢疗养院,还是偏爱旅行。我这从地中海来的外国佬,内心总向往美丽的生疏环境。

比起墨西哥和拉松德群岛来,我倒觉得法国外省能更好地向我提供这样的环境。我从而否定了我四海为家的过去。我要赶紧了解法国乡土、煤油灯、绿篱和森林之歌。

而且,我也想到母亲,她就经常巡游外地各省。受保护的卡兰梯通俗喜剧团巡回演出。她讲法语由于带巴尔干口音,也就扮演俄罗斯公主、波兰伯爵夫人和匈牙利女骑士一类角色。在欧里亚克城扮演贝雷佐沃公主,到贝济耶城扮演托玛佐夫伯爵夫人,再到圣布里厄城扮演捷瓦查尔迪男爵夫人。卡兰梯剧团巡回演出走遍了法国。二

我父亲身穿一套尼罗河蓝羊驼毛呢服装、一件绿条衬衣,扎一条红领带,脚下一双鬈毛羔皮鞋。我来到大陆饭店,在奥斯曼厅认识了他。我签署了好几份文件,将我的一部分财产交给他支配,然后对他说道:“总体来说,您在纽约的企业濒于破产了吧?当万花筒公司董事长,能想得出是怎么个滋味吗?您本来应当发现的,万花筒市场日渐萎缩!现在儿童更喜欢运载火箭、电磁学、算术!老兄啊,梦想卖不动了。我就跟您坦白地讲吧:您是犹太人,因此您没有做生意也没有办企业的意识,这种天赋还得让给法国人。您若是读得懂的话,我就把我编写的东西拿给您看看。我在标致和雪铁龙之间做了精彩比较。一方是外省蒙贝利亚尔人,善于理财,行事谨慎,能兴旺发达;另一方,安德烈·雪铁龙,犹太冒险家,悲剧角色,在赌场里大肆挥霍。算了,您不是领导企业的料。您不过是个走钢丝的杂耍演员。不必做戏了!不要兴冲冲地打电话,打到马达加斯加、列支敦士登、火地岛!您积压的万花筒,永远也推销不出去。”

我父亲在巴黎度过青少年时期,这次要旧地重游。我们去“富凯餐馆”、“驿站广场餐馆”、“默里斯酒吧”、“圣詹姆士和阿巴尼酒馆”、“爱丽舍园”、“乔治五世酒馆”、“朗卡斯特酒吧”又喝几杯杜松子酒。这些去处都是他的外省。他那边抽着帕塔加斯牌雪茄,我这边则想都兰地区,想布罗塞利昂德森林。我选择什么地方退隐呢?图尔?讷韦尔?普瓦捷?欧里亚克?佩兹纳?地下吗?我仅仅是通过米其林旅行指南,以及如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几位作家来了解法国外省的。那个朗代的小册子,《波尔多,或者青少年》尤其令我感动。还记得我给莫里亚克朗诵他这极为优美的散文时他脸上吃惊的表情:“这座城市,我们在这里出生,成为孩童,长成少年,惟独这座城市,我们不能评论。她同我们融为一体,她就是我们本身,我们身上负载着她。波尔多的历史,就是我的肉体和灵魂的历史。”

我的老友是否明白,我羡慕他的少年时期?羡慕伴随他少年的圣马利亚学校、堪孔斯广场、晒热的欧石楠的香气、热沙子和树脂的香气。而我,拉斐尔·什勒米洛维奇,除了一个无国籍的穷苦犹太小子的少年,我还能谈论什么少年呢?我既不可能成为热拉尔·德·奈瓦尔,也不可能成为弗朗索瓦·莫里亚克,更不可能成为马塞尔·普鲁斯特。没有什么瓦卢瓦那种地方温暖我的心灵,也没有吉耶讷地区,也没有贡布雷镇。命里注定困在“富凯餐馆”、“驿站广场餐馆”、“爱丽舍园”,陪着纽约犹太人——一位胖先生,即我父亲——喝着很冲的盎格鲁撒克逊酒。烈酒下肚,就能讲出心里话,正如莫里斯·萨克斯同我初见那天的情景。他们的命运相同,只有这样一点差异:萨克斯看圣西门的著作,而我父亲则看莫里斯·德高布拉的作品。他生于加拉加斯,是一个从地中海沿岸迁徙去的犹太家庭。他引诱了加拉帕戈斯群岛的独裁者,为了躲避那独裁者的警察追捕,他匆忙逃离美洲。到16了法国,他成为斯塔维斯基的秘书。那个时期,他穿戴很漂亮:像1718道格拉斯·范朋克身上的那种便宜货,介乎瓦朗蒂诺和诺瓦罗之间的东西,足以让雅利安姑娘动心。十年后,他的照片陈列在贝利茨宫反犹太展览上,还附加这样一句修饰语:“阴险的犹太人。他可能让人以为是南美洲人。”

我父亲不乏幽默。有一天下午,他去贝利茨宫,向几位参观者提议给他们当向导。当他们停到他那张照片前的时候,他冲他们朗声说道:“咕咕,我在这儿呢。”真没见过这号犹太人,他这方面永远也谈不够。而且,他对德国人也有几分好感,选择去处就表明他的喜好:“大陆饭店”、“贵宾楼”、“默里斯饭店”。他不失时机地接近德国人,常去“马克西姆”、“菲力普”、“加夫奈”、“洛拉·托茨”等餐馆,以及所有夜总会,就凭着他那化名为让·卡西·德·库德雷—马库亚尔的假证件。

他住在德·索塞街一间保姆小房间,对面就是盖世太保。他看书直到深夜,认为《小事酿成一场杀戮》这本书很有趣,能整页整页向我背诵,令我惊讶不已。当初他是冲书名买的,原以为是一部侦探小说。

一九四四年七月,他通过一位波罗的海沿岸国的男爵做中介,做成一桩生意——将枫丹白露森林卖给了德国人。这次操作很微妙,他拿到钱便移居美国,还在那里创建了一家有限公司:万花筒公司。“您怎么样啊?”他问道,同时朝我喷了一口雪茄烟,“向我叙述一下您的生活吧。”“您没有看报纸吗?”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我还以为纽约的《知心秘事》为我发行一期专号呢。总之,我决定放弃那种四海为家、不自然而又堕落的生活。我要去外省定居,法国外省,那片乡土。我刚刚选中波尔多、吉耶讷,去那里治疗我的神经官能症。这也是为了向我的老友弗朗索瓦·莫里亚克表示敬意。当然了,这个名字对您毫无意义吧?”

我们在“里茨”酒吧喝最后一杯酒。“听您刚才谈了那座城市,我能陪您去吗?”他突然问我,“您是我儿子,咱们至少也得结伴旅行一次呀!再说了,多亏了您,我这不成为美国第四大富翁啦!”“您若是愿意,就陪我去吧,然后您再回纽约。”

他亲了我的额头,我感到眼泪盈眶。这位身穿杂色衣服的胖先生,也的确很激动。

我们父子挽着手臂,穿过旺多姆广场。我父亲唱着《小事酿成一场杀戮》的片断,那男低音非常悦耳。我想到童年时看过的坏书。尤其《如何杀掉你们的父亲》那套书,是安德烈·布勒东,杀死父亲,然后这青年很礼貌地请求他们强暴他。这第二种方法表明更加阴狠歹毒,把人强暴了再杀害,但是也更有助于宏图伟业:号召全世界无产者来解决一个家庭纠纷。一定要嘱咐青年,先辱骂然后再杀死父亲。有些人在文学领域出类拔萃,就使用迷人的语句。例如:“家庭,我19憎恨你”(一位法国新教牧师的儿子)。“我要穿上德国军装,参加下次战争”“我日他法国军队”(一个法国警察局长的儿子)。“您是个大混蛋”(一个法国海军军官的儿子)。我更加挽紧我父亲的胳臂。我们毫无区别。对不对呀,我的胖家伙?我怎么能杀了您呢?我爱您啊。*

我们乘坐巴黎到波尔多的火车。隔着车厢玻璃望去,法国很美。途经奥尔良、博让西、旺多姆、图尔、普瓦捷、昂古莱姆这些城市。我父亲不再穿那身淡绿色服装,换下那条粉红色麂皮领带、那件苏格兰衬衣、那只铂金戒指,以及那双有鬈毛羔皮护套的皮鞋。我也不再叫拉斐尔·什勒米洛维奇,而变为利布尔讷的一个公证人的儿子,我们是返回外省的故乡。一个名叫拉斐尔·什勒米洛维奇的人,正在费拉角、蒙特卡洛和巴黎挥霍青春和精力的时候,我却埋头练习拉丁文20的翻译。我反复背诵:“乌尔姆街!乌尔姆街!”我的面颊也逐渐烧红了。六月份,我就能通过学校的考试,最终要“上进”巴黎。乌尔姆街,我将和一个像我一样的外省青年同居一室。我们之间产生一种牢不可破的友谊。我们俩将是雅莱兹和杰法尼翁。一天傍晚,我们要拾阶登上蒙马特尔山顶,眺望我们脚下的巴黎城。我们也会小声而坚21定地说:“现在,巴黎,我们两个拼一拼吧。”我们会给各自的家里写美好的书信:“妈妈,我吻你。你的伟大孩子。”夜晚,我们在寂静的宿舍里,还要谈论我们未来的情妇,有犹太男爵夫人、企业家的女儿、剧院女演员、交际花。她们会特别赞赏我们的才华和能力。一22天下午,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去敲加斯东·伽利玛的门。“先生,我们是巴黎高师的学生,这是我们第一批论文,拿来给您看看。”接下来,就是法兰西学院、政治、荣誉。我们将跻身于我们国家的精英之列。我们的头脑将在巴黎运转,而我们的心还会留在外省。我们身处首都的漩涡当中,还总是温情脉脉,想着我们的康塔尔省和吉伦特省。每年我们都要回到父母身边,在圣弗卢尔和利布尔讷一带清洗肺部。然后,我们满载而归,带回去许多奶酪和圣埃米龙地区的波尔多红酒。我们的妈妈还会给我们打毛线外套:巴黎冬季很冷。我们的姐妹要嫁给欧里亚克的药剂师、波尔多的保险人。我们将成为子侄们的表率。*

抵达圣若望火车站时夜幕已经降临,波尔多市容,我们一点儿也没有看到。乘坐出租车去豪华饭店时我悄声对我父亲说:“我的胖伙计,这名出租车司机一定是法国盖世太保的人。”“您这么看?”父亲对我说道,他也认真起来,“那就太糟糕了!我忘记带化名库德雷—马库亚尔的假证件。”“我觉得他要把我们送到洛里斯通街,交给他的朋友博尼和拉丰23。”“我想您是弄错了。这里恐怕还是福熙林荫路,盖世太保总部。”“也许是索塞街,要检验身份。”“到下一个红灯,咱们就跳车逃走。”“逃不了,车门锁上了。”“那怎么办?”“等待时机,不要泄气。”“咱们总可以说成是合作的犹太人。您就把枫丹白露森林便宜卖给他们。我也向他们承认,战前我为《我无所不在》杂志干过事。给布拉西拉希、洛布罗或者勒巴泰打个电话,我们就能走出困境……”“您以为他们会让咱们打电话吗?”“那就认了。咱们干脆签字,参加法国志愿军团或者保安队,以便向他们表明咱们的善意。咱们换上绿军装和贝雷帽,就能畅行无阻,到达西班牙边境,然后再……”“那咱们就自由了……”“嘘!他听咱们说话呢……”“您不觉得他长得像达尔南吗?”“真要是他,那麻烦可就大了。碰上保安队,咱们很难脱身。”“您瞧,老伙计,看来让我言中了……我们上了西部的高速公路……保安队的总部设在凡尔赛……我们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我们在饭店酒吧,喝爱尔兰咖啡,我父亲抽着乌普曼雪茄。这家“豪华饭店”在什么方面有别于“克拉里克饭店”“乔治五世饭店”?24有别于巴黎和欧洲的所有旅店呢?国际大酒店和珀尔曼卧铺车厢,还能长久保护我在法国安然无恙吗?这类玻璃鱼缸最终让我恶心了。不过,我做出过的决定还是给了我一点希望。我在波尔多中学注册,上了高年级文学班。等我考试通过了,我才不会学拉斯蒂涅那种猴样,站到蒙马特尔山顶,高喊什么“现在,巴黎,我们两个拼一拼吧!”——我同这个勇敢的法国小青年毫无共通之处。也只有圣弗洛尔或利布尔讷的国库主计官才会培育这种浪漫主义。不行,巴黎同我太相像了。在法兰西中间放一朵假花。我指望在波尔多展露自己的真正价值,能服这地方的水土。考试通过之后,我就在外省谋一个小学教员的职位。我一天的时间表是出了满是灰尘的教室,就进商人咖啡馆,同一些上校打贝洛特纸牌。每逢星期日下午,我就去广场的报亭那里聆听古老的玛祖卡舞曲。我会爱上市长的妻子,然后每星期四我们都出城到最近的一家旅馆幽会。这要取决于我教书的专区政府所在地。25我教育法国儿童,就是为法兰西效力。正如,我的未来同窗贝玑所说的那样,我将属于真理轻骑兵的黑衣营。我会逐渐忘掉自己可耻的2627出身,忘掉失意的名字什勒米洛维奇、托尔克马达、希姆莱和许多别的事情。*

走在圣卡特琳街,行人都纷纷回头看我们。想必是由于我父亲那套紫色衣服、那件肯塔基树绿衬衣,以及他那一成不变的鬈毛羔皮护套的皮鞋。我倒盼望一名警察叫住我们。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向法国人澄清,不厌其烦地重复说,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受他们当中的一个,即一个阿尔萨斯人的毒害。那人明确说,假如基督教徒不屑于理睬犹太人,犹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穿戴必须五颜六色,才能吸引他们的目光。这对于我们犹太人来说,是一个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中学校长在他的办公室接见我们。他似乎怀疑这样一个外国佬的儿子,怎么会渴望注册高年级文学班。他的儿子——校长先生很为自己的儿子骄傲——每年假期都拼命学习拉丁文语法。我真想回答校长,只可惜我是犹太人,因此,我在班上学习成绩总是第一名。

校长递给我一本希腊演说家文选,让我随意翻开。我翻到埃斯基涅斯的选段,要当场评讲,我讲得有声有色,一时还兴致大发,将这选段译成拉丁文。

校长十分惊讶,难道他不了解犹太人有多么敏锐,有多么聪明吗?难道他忘记我们为法国提供了非常伟大的作家吗?随口就能举出蒙田、拉辛、圣西门、萨特、亨利·波尔多、勒内·巴赞、普鲁斯特、路易—费迪南·塞利纳……他当即录取我进入高等师范学校文科预备班。“我祝贺您,什勒米洛维奇。”他激动地对我说道。

我们离开那所中学,我便责备父亲,说他在校长面前那么自卑,那么滑腻腻的,像一种阿拉伯香甜糕点。28“在法国官员的办公室里,怎么能像‘舞姬’那样表演呢?如果面对黑衫队刽子手,必须讨好,那么您抛媚眼、卑躬屈膝还有情可原!可是,在这个老实人面前,您却跳起肚皮舞!活见鬼,他不会吃掉您的!好了,我再说就要惹您痛苦了!”

我突然奔跑起来。他跟着我一直跑到图尔尼,甚至没有叫我站住。他跑得喘不上气来时,一定以为我要趁他筋疲力尽永远甩掉他。他对我说道:“这样散散步很好,有益于身体……咱们的胃口也能大开……”

看来他不善于自卫,只是跟不幸耍点滑头,试图将其驯化。这无疑是习惯对犹太人施加的暴力。我父亲拿麂皮领带擦拭额头的汗。他怎么能以为我要抛弃他,让他这样孤立无援,丢在这座传统悠久的城市里,丢在这样充斥陈酒香和英国烟草味的黑夜中?我拉起他的手臂。这是一条丧家犬。*

午夜。我微微开启我们房间的窗户。夏夜的空气,这海滨陌生的空气,一直升腾到我们的房间。我父亲对我说道:“这附近估计有夜总会。”“我到波尔多不是来寻开心的。不过,您也能见到几个无足轻重的人:波尔多资产阶级两三个堕落子弟、几个英国游客……”

他抽烟,吐出一缕缕青烟。我对着镜子打一条苏尔卡牌领带。我们扎进甜丝丝的水中,一支南美洲乐队在演奏伦巴舞曲。我们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我父亲要了一瓶苹果汁,点燃一支乌普曼雪茄烟。我邀请来一位碧眼褐发英国女郎,她那张面孔唤起我某种记忆,她满口白兰地酒气。我紧紧搂住她。一些黏糊糊的名称立刻从她嘴里冒出来:伊登·罗克、朗波尔迪、巴尔莫勒尔、巴黎饭店,我们曾在蒙特卡洛邂逅。我从英国女郎的肩上观察我父亲,他微微一笑,冲我做了个心照不宣的手势。他很感人,必是希望我娶一位能继承遗产的斯拉夫族阿根廷姑娘。可是自从到了波尔多,我就爱上了圣母、圣女贞德和阿29莉艾诺·德·阿基坦。我试图向他解释,一直讲到凌晨三点钟。然而他一支接一支抽雪茄,并不听我说些什么。我们酒喝得太多了。

我们睡到拂晓。波尔多街道跑的是高音喇叭汽车:“灭鼠战役,灭鼠战役。免费发放灭鼠药,免费发放灭鼠药。请大家到汽车这里来领取。波尔多居民们,灭鼠战役……灭鼠战役……”

我和父亲走在市区街道上。汽车从四面八方冲出来,鸣着笛猛撞向我们。我们慌忙躲进门洞里。我们就是美洲的硕鼠。*

我们终归得分手了。开学的前夕,我将衣橱里的东西胡乱扔到屋子中央:有萨尔克和康朵迪领带、开司米套衫、多塞披肩;成套服装有克律德、卡奈特、布鲁斯·奥罗福松、奥罗森等牌子的;还有浪凡睡衣、亨利念心儿手帕、古驰皮带、杜维和马歇尔皮鞋……“喏!”我对父亲说道,“这些您全带回纽约,作为对您儿子的念想。从今往后,贝雷帽和高师文科预备班灰渣色校服,就将保护我不再胡闹。我要放弃黑猫和总督牌高级香烟,只抽灰色烟叶。我要申请加入法国国籍。我要彻底融入法国。我还要像德雷福斯和斯特罗海姆那样,参加军国主义犹太人团体吗?看情况吧。眼下,我要效仿布鲁姆、弗莱格和亨利·弗兰克,准备念高等师范学校。马上就把圣西尔军校当作目标,那就未免笨拙了。”

我们在豪华饭店酒吧,最后再喝了一杯杜松子酒。我父亲穿上了旅行服装:头戴一顶红丝绒鸭舌帽,身穿鬈毛羔皮袄,脚穿蓝色轻便鳄鱼皮鞋。嘴上叼着他那帕塔加斯雪茄。一副墨镜遮住他的眼睛。他流泪了,我是从他说话的声调发觉的。他心情太激动,一时忘记这个国家的语言,讷讷讲了几句英语。“您能去纽约看我吗?”他问我。“我看不可能,老伙计。要不了多久,我就离开人世了。刚好够我考入高等师范学校的时间,也就是同化的头一个阶段。我向您保证,您的孙子一定能当上法国元帅。对,我要争取传宗接代。”

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我对他说道:30“别忘了从纽约,或者从阿卡普尔科城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来。”

他紧紧拥抱了我。等列车开走了,我倒觉得我去墨西哥吉耶讷的计划不值一提。我为什么不追随这个意外的同谋者而去呢?有我们两个人,马克斯兄弟就会黯然失色了。我们面对观众即兴表演,滑稽搞笑并且赚人眼泪。老什勒米洛维奇是位胖先生,浑身穿得花花绿绿。孩子们非常欣赏这两个小丑。尤其小什勒米洛维奇一下绊,老什勒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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