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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1-28 02:4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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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小川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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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

李煜试读:

前言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南唐)李煜

第一章

避祸少年悟禅境

南唐太子李弘翼一心想杀弟弟李煜。

为什么哥哥要杀弟弟?因为在李弘翼看来,这个六弟实在是生得太好了,广额,丰颊,高鼻,重瞳,骈齿,天生一副帝王相,不仅父皇常夸,朝廷百官、民间术士也流传着李煜将来要做南唐皇帝的说法。而李弘翼的长相,旁人是不敢轻易恭维的。他和李煜同父异母,他抱怨已故母亲的容貌远不如本朝的钟皇后,而李煜却是母仪天下的钟皇后所出。另外,李弘翼曾随父征战,脸上、脖子上有箭伤和枪伤留下的疤痕,他微笑就像狞笑,狞笑时直接是魔鬼。居太子宫真是寝食不安,储君的位置保不得他日后做君王。

于是对李煜动了杀机。骨肉要相残。

李弘翼也曾犹豫,杀弟弟下不了手。他大李煜好几岁,未做太子的时候,喜欢逗小李煜玩儿,教李煜用“袖箭”射鸟,带李煜到金陵城外的长江边上钓鲟鱼。大江之上,一叶扁舟,钓上钩的鲟鱼活蹦乱跳,李煜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声呼叫哥哥的名字,白皙的面孔反射金色的阳光……然而李煜玩袖箭并不射鸟。袖箭是专为小孩子习箭法造的一种小型弓箭。李煜九岁,玩袖箭很上手了,十步之外箭穿钱孔。他弯弓却从不射杀树上的小鸟。李弘翼强命他射,他就射偏,让鸟飞走。做哥哥的示范给他看,一箭洞穿画眉鸟或白头翁多肉的胸脯,命他去拾。他把死去的鸟儿捧在手中,感觉它即将变冷的温热的肉身、绒毛,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哥哥呵斥他,他一般不回嘴的。有一次,弘翼射下一只以灵动多彩著称的“红嘴绿观(冠)音”,李煜最喜欢这种鸟了,终于忍不住,涨红了脖子喊叫:

文善禅师教诲不可杀生!

文善禅师是常为皇室行佛事的高僧,父皇母后的朋友。李煜咿呀学语时,就对文善禅师高大的身材、红脸膛锦袈裟留有极深的印象……

李弘翼入东宫人就变了,在一群幕僚的日夕怂恿下,铁了心肠,百计杀李煜,杀他的叔叔景遂。

景遂是南唐手提重兵的人物,深得皇帝李景的信任,他是弘翼的另一块心病。而李煜生有奇表,那一对重瞳,令人联想治水的大禹、西楚霸王项羽。李煜字重光,说明父皇很重视这对历代王室罕见的重瞳,和尚道士拿重瞳编故事哩……李煜长到十三岁,渐渐的面如冠玉,双眸清澈,身子修长而挺拔。连太子宫中的嫔娥也悄悄议论他阳光灿烂的面容与举止。

东宫幕僚说:李煜头上有一团王气!了不得了不得,李煜人不倒,王气难消!

弘翼犯难说:莫非叔叔、弟弟一并要杀?杀一只鸡给猴看、或者杀猴给鸡看,不行么?

南唐东宫的位置,其实是景遂让给弘翼的。叔叔于他有恩。而李煜是他逗玩多年的可爱的小弟弟。两团大骨肉皆用屠刀,弘翼的决心也难下。

幕僚说:皇上召见李煜是家常便饭了,皇上对李煜的赏赐多于殿下!这说明什么?殿下要三思!王气初现尚可消除,时日一长,王气增而为瑞云,刀火攻不进!

弘翼一拍几案,咬牙说道:灭了这团王气。

这是在公元950年的秋天,李煜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

金陵的初秋天朗气清,穿城而过的秦淮河,绵延横亘的钟山,涛涛不息的长江,城外百余里的江防要地采石矶……李煜登百尺楼极目远眺。这座楼是父皇登基时建造的,七重飞檐,高达三十多米。雕梁画栋,堆金砌玉,极尽江淮能工巧匠的看家本事,一度号称天下第一楼。

这是午后,太子哥哥弘翼传令,要李煜上百尺楼,“观大唐版图”,给他上一堂国情课。李煜带了父皇赐予的内侍庆福赶到百尺楼,上楼却不见弘翼。有东宫侍从告诉他,殿下叫他稍候。

少年凭栏不知愁。望大江浑阔,听江涛拍岸。

百尺楼的顶层四周皆有雕栏,李煜转着圈儿望了多时,不见楼下哥哥的车驾。做弟弟的更不相疑,学着唐诗意境拍栏杆,一身华丽的锦袍迎着呼呼而来的秋风。庆福与东宫侍从在拐角处说话。这时,有个高瘦侍从蹭到李煜身旁了,说是护着六王子,背靠三尺栏杆和李煜说闲话。趁李煜不备,这侍从忽然身往后仰,半截身子悬了空,叫声不好,伸出长臂要李煜拉他。李煜急忙上前抓他袖袍时,对方却一把攥了他的了手,长臀猛一发力,似乎要将他抛出楼去。李煜一个趔趄,扑到栏杆上。栏杆结实,李煜的脚又勾住了一根柱子,虽然身向楼外,却好歹稳住了身形。那高瘦侍从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表情奇怪。

内侍庆福闻声奔来,脸都白了。

李煜笑了笑,整理他的锦袍。

这是一个意外的事件。他还安慰高瘦侍从。

他说:幸亏太子哥哥平素教我骑射。我的身子够敏捷呢,一伸脚勾住了栏杆柱子。

他对庆福表演了刚才的危险动作。

楼下响起一阵马蹄声。一身戎装的太子李弘冀飞马而来。

有内侍向他报告刚才发生的事,他勃然动怒,拔剑要砍那瘦高侍从。李煜赶忙拉住。李煜说:事发突然,他呼我救他,亦在情理之中。

李弘翼指着高瘦侍从骂道:你一万条命也抵不上我弟弟的一根头发!

他一巴掌扇过去,瘦侍从顷刻“胖”了半边脸,退一边去了。

太子转而安抚弟弟,夸弟弟临危不乱,身手迅速。

李煜说:多亏哥哥带我到澄心堂的练武场,教我骑马射箭。

太子沉吟道:改日再去练武场,哥哥教你几个骑射绝招。

李煜喜得作揖。弘翼皱眉头。他用马鞭指着大江之北,给李煜上起了国情课。他是眼下的太子和将来的君王,他有责任让包括李煜在内的几个弟弟知晓天下大事。

李煜凝神倾听,目光随着哥哥的马鞭所指,向北向南复向西……弘翼指着采石矶方向说:我击败过后周柴荣的三万水军!

江淮之北的周世宗柴荣,是南唐国最大的威胁。

南唐“三千里地山河”,版图含今之江苏、江西、安徽、湖南等,辽阔而富庶。李煜的祖父李昪,庙号“南唐烈祖”,本姓徐,曾经辅佐杨吴国主杨行密,长期以禁军首领的身份坐镇金陵。后来废杨吴,自立南唐国,易姓李,亮出大唐王室后裔的旗帜。南唐烈祖登基后,一系列休养生息的举措,民受其惠。十年前烈祖崩,李璟继位。而北方的强国后周,隔淮水虎视南唐已久……

李弘翼不愧是储君,三言两语讲清大势。他的白金盔甲闪闪发亮,他的马鞭子透出一股英雄气。李煜崇敬地望着哥哥的面孔,感到哥哥左眼下的那一条伤痕写满了沙场光荣。

日头偏西时,兄弟二人携手下高楼。弘翼说,他还要去澄心堂陪父皇视察军威;一面翻身上马,鞭子一挥腿一夹,棕色骏马绝尘而去。

少年李煜痴痴地望着哥哥在马背上的身影。

回王府的路上,他对庆福说,希望明天就去练武场,向太子哥哥学本领。一向话多的庆福却嗫嚅着,仿佛有话难出口。

李煜笑道:庆福啊,我看出来了,你这人胆子小。先前在楼上,你脸都吓白了。

庆福想了想说:百尺高楼,小心为好。王爷到练武场时,也须谨慎,弓箭可是没长眼睛!

李煜说:练武伤点皮肉,算啥呢?你没看见太子脸上的箭伤?

庆福说:奴才只怕小王爷伤了性命。

李煜拍拍庆福:有哥哥护着我呢,即使虎豹蹿出林子,也难伤我性命!

庆福不作声了。一路上寻思着什么。

澄心堂是南唐皇帝与朝廷百官议政的宫殿,方圆几十里,分宫殿群和练武场两大块。练武场错落分布于林木间,可容纳十万大军。大臣们每日到澄心堂早朝,不见旌旗,不闻号角。

南唐隐蔽练兵之处,只为麻痹敌国奸细,如后周与吴越派到南唐的使者。

林子深处有野兽。皇帝秋狩,有时不须去钟山。

这一天早晨,李煜束腰带,绾头发,穿长靴,挎宝剑,带了庆福,挥鞭纵马,直奔澄心堂后东南侧的练武场。太子手下的校尉已于辕门处等候多时。

弘翼走出中军帐。却是一袭长袍,不戴盔甲。

他对疑惑的弟弟解释说,两军决战沙场,如果像他这样的主帅都需要全身披挂的话,那还不如不战而退。他身上的枪伤,脸上的箭伤,是几年前随父皇征闽国时留下的。以后有战事,他一定只穿长袍,挥扇如刃,谈笑间击败强虏!

李煜对哥哥,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兄弟并辔入了林子。那校尉带了几名士卒跟着。庆福骑一匹灰马,一路紧随。

林子越走越深了。

弘翼操了长弓在手,叫一声:六弟随我猎狐兔!

他快马入密林,李煜挥鞭跟上。眨眼之间,却不见了弘翼的马匹。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后面的校尉等也没有跟上来,也许他们走了岔路。

李煜缓辔而行。林中小路,枝叶纵横,光影晦暗。少年不禁有些紧张。一只獾子忽然蹿出来,坐骑受惊,扬蹄嘶鸣。李煜正悚然,听得右侧密叶中有机关的响声,眼角捕捉到一支朝他面门射来的短箭,把头一低,短箭射中左侧的一棵老树。却又有木叶丛中拉机关的声音,几支短箭接连射他,噗、噗、噗……顷发五箭!李煜伏于马背,竟然躲过,只被一支短箭洞穿了衣袖。

他大喊:弘翼哥哥救我!

这时,几匹快马朝他疾驰,骑灰马的庆福奔在了校尉前,李煜大喜,一面狂呼庆福,一面寻那发射箭弩的机关,却见树叶后有长袍一闪。正疑惑间,又闻强弩的破空之声,五十步外的校尉似乎弯弓射他!庆福的灰马先至,他突然将身子竖直了,以身挡住李煜。庆福肩膀中箭,从马背上栽下来,滚入草丛。

李煜惊呆了。

校尉马至,朝李煜的侧后大吼:贼人哪里走!

他率领士卒追过去了,过一会儿策马而回,说是两个樵夫模样的毛贼已不知去向。

庆福在草丛中呻吟。李煜扶起他。幸好未伤要害处,校尉连称罪过,拔了箭头,敷上止血药膏;却说庆福若是不挡他这一箭,毛贼定会抛下一具尸体。李煜说:我没见毛贼啊!

校尉拱手道:六王爷有所不知,那毛贼躲在树后拿弩机对准你。

李煜问庆福:你看见毛贼了吗?

庆福摇头,瞥那校尉一眼。

校尉说:我驰过弯道时看见了,两个短衣小毛贼。

说话间听得马蹄声响,太子李弘翼拎着一只野兔出现了,见庆福受伤,忙下马问缘故。校尉作了解释,李煜只不作声。弘翼摸摸李煜被射穿的衣袖,说:这是弩机发射的短箭。六弟无碍,庆福有功。

李煜无语。

弘翼又说:这一带林子猛,确有几个盗猎的小毛贼。不过也好,六弟权当它一次实战演练。等我日后捉了毛贼,交与你处置。

李煜仍不语,望了望哥哥宽大的袖口,把头垂下。

庆福“哎哟哎哟”地呻吟开了。李煜趁机别过李弘翼,主仆二人出了凶险林子。也不去澄心堂报告父皇,径回王府。

李煜陷入郁闷,闭门不出。

庆福奔入室对他嚷:太子要杀六王爷,须告知皇上!

李煜说:事虽蹊跷,却未必不是巧合。

庆福忍痛喊道:上次在百尺楼,那个东宫侍从是要将王爷拉出楼外摔死!

李煜摇头:那也是偶然。

庆福顿足道:六王爷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王爷可知奴才的这匹大灰马从何而来?是奴才向七王爷从善借的良驹,专为今日之用。若非灰马快,小王爷命休矣!

李煜说:你救我一命,我会禀告母后的。只是哥哥杀我,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理由啊。他打小带我玩儿,抱我亲我,屡伏于地,让我当马骑……

庆福说:可他现在是南唐太子。他嫉妒你高贵的相貌,怕你将来威胁到他的皇位!

李煜说:他为长我为幼,何谈威胁?庆福,这事就罢了,不可告知其他人。

庆福再顿足,喊道:六王爷糊涂!奴才有铁证,那支射中你的短箭是一支毒箭。

李煜急问:何以见得?

庆福跳出门去,拿了一件衣袍回来,却是李煜回府时换下的。他把短箭洞穿之处浸入一盆水中,又去厨房抱了一只雄鸡。雄鸡饮了盆中水,“鸡头立垂”,翅膀扑几下,死了。

李煜眼睛直了。

庆福说:箭头上涂的毒是鸩毒,偷猎的毛贼绝不可能用这种价钱昂贵的毒药。猎杀的野物吃不得!再说那连发短箭的弩机,乃三国诸葛亮所创,做工极细,造价极高,宫中也少见,野地穷毛贼焉能拥有?这弩机也叫袖箭,可隐藏于袖中。太子素喜甲胄,炫耀武功,今日到练武场偏偏穿了长袍。小王爷啊,你的太子哥哥要取你性命!奴才豁出这条小命,也要禀报皇后娘娘!

李煜眼前发黑,双腿一软瘫坐到地毯上,背靠一根柱子。

那带着箭伤的庆福,竟一头奔钟皇后居住的瑶光殿去了。

公元950年的这个秋天里的日子,太阳泛出血光。

阳光灿烂的美少年,平生头一回,领教了生命的哀愁。

他崇拜多年的亲哥哥竟然要杀他!一次谋杀未遂,又来第二次……

秋风卷来了秋雨,一夜夜敲打雕窗。

少年凭窗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玉雕。

那弘翼哥哥穿长袍,只为袖中藏下弩机……

由于习惯,李煜在心里还叫他哥哥。

断绝亲情如抽丝。可是哥哥,为什么突然向他举起屠刀?

佛说,人人皆有佛性。禅宗六祖惠能法师说,连猴猿都有佛性。可是弘翼哥哥的佛性到哪儿去了?他不如一只猴猿么?佛性不存而代之以兽性,为什么?

李煜折断了弘翼送给他的袖箭。把悬于壁上的御赐雕弓也收起来了。他不想看见任何兵器。

他翻开一卷卷的史籍抄本,闻到字里行间浓浓的血腥气。父子交兵,兄弟恶斗,竟是历朝历代宫廷的常态!甚至后宫佳丽也相残,脂粉翻作层层血污。男人的血,女人的血,如滔滔长江流到今……李煜在书页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他的读史心得。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他会被人暗箭射死,乱刀砍死,鸩毒毒死。

生命是如此美好,为何有人铸造屠刀?

十三岁的南唐少年李煜,顽固地追问着。

问得痛苦,心在滴血。两次险遭暗杀的细节一次次前来照面。他宁愿忘却。可是怎能忘却啊!向来亲爱的哥哥,处心积虑要害他性命。

庆福说,弘翼还在南昌策划了一起谋害景遂叔叔的事件,所幸叔叔警觉,方躲过一劫。太子多年罗织党羽,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景遂身为皇弟,又手握朝廷禁军,还是奈何弘翼不得。

庆福跟随李煜两年多了,从未对这位单纯明亮的少年主子讲过阴暗的故事。现在他迫于凶险形势,不得不讲。

李煜听庆福讲阴暗故事,清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下来。

甚至庆福一张嘴,他就把头低了。

犹如万里蓝天,突然阴云密布。

他不想听,不敢听。一听便哆嗦。

善良而多思的美少年,心里揣着多少美好的愿望。然而一夜之间,丑恶登台亮相。美好有了对立面……

李煜近乎本能地循环追问着,问了史籍问佛主。府中寺庙有如来佛的丈八金身,寝室墙上有空王的巨幅画像,他每日早晚焚香叩拜。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瘦削的双肩,神经质地抽动。

如此频繁拜佛主,发疑问,祈祷许愿,长达七个月之久。雷鸣电闪的夏夜,晚祷时辰一到,李煜戴个斗笠出门了,朝寺庙走去。仲夏持续暴雨,大雷电劈开老树,李煜仍去叩拜,虔诚礼佛,左右拦他不住。木屐踏着石板路上的雨珠,嗒吧嗒吧,步子缓慢而有力。

李煜十四岁,清瘦的脸上有了一种沉静的光景。

李煜的母亲钟皇后,看了只是心酸。孩儿年幼,不该有这种表情的。她知道所有的内情。她多次暗示太子,不要妄动杀机;又提醒皇上,他的爱子李煜有性命之忧。李璟召弘翼到宗庙质问,弘翼抵赖,还宣称对六弟重光十分疼爱。李璟拿不到弘翼害李煜的确凿证据,只好不了了之。

而“弩机事件”之后,李煜不顾庆福等人的阻拦,多次外出,赌气似的,走到东宫外徘徊,专等弘翼来杀他,取他十四岁的性命。宫门外的持戟士卒好奇地打量他。门吏进宫报告太子。李煜徘徊良久,“立尽斜阳。”

弘翼无动静。也许钟皇后遏止了他谋杀弟弟的念头。

这一年的夏末,李煜的紧张与激愤缓解下来。仍是每日拜空王,却比较随意了。他回到生活的常态,读书写字,画画弹琴,园子里散步,欣赏鲜花、鱼虫、飞鸟。他目注飞禽栖鸟,能达半个时辰,痴迷于禽鸟的自由与欣悦。

年轻的心,将美、善包裹于其中。

他试图在心灵的某个角落悄悄地原谅太子哥哥。

佛经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内视”哥哥那张有箭伤疤痕的脸,与哥哥对话,喃喃说了许多。大抵诉说儿时的无穷温馨。说到动情处他美目含泪。他是要感动哥哥呀。人生在世不足百年,岂能舍弃骨肉之亲?

他走路也在念叨,睡觉也要倾诉,内心独白如江水,不舍昼夜。

夜里独白之后,他会微笑着闭上眼,把笑脸带到梦境中去。他梦见英武的哥哥背着幼小的他满山转悠,摘下甜果喂他……

第二章

李煜将满十五岁了。

有一天,弘翼派人给他送两只一大一小的红嘴绿观音。他惊喜莫名,提着鸟笼子去唤庆福。哥哥的善意,他心领神会了。哥哥必是忏悔了恶行,想重续兄弟之情。不过,老于世故的庆福认为,这事还要看。

入夏时节,又有消息说,东宫那边,黜落了一个怂恿太子谋害叔叔景遂的“狗头军师”,并将其交给廷尉论罪。

针对这件朝野都在议论的事件,连一向谨慎的钟皇后也在宫中表态:太子弘翼或已改过从善。

钟皇后的另一个亲生子就叫李从善……

李煜兴奋地对庆福说:这回你不怀疑了吧?太子哥哥下决心远侫人,扬善抑恶!

庆福变得结巴了,说:也、也许吧。

李煜说:不是也许,是肯定!

五月底,李弘翼生日将至,李煜盘算着送上一份厚礼:将大画师卫贤画的牡丹图,并一对御赐的玉麒麟送到东宫去,还要庆福亲自送。

庆福不大乐意,但还是去了东宫,受到太子“便殿召见”不说,还带回一件墨宝:杜甫亲笔写下的《秋兴八首》。李煜见墨宝重瞳生辉,又是焚香又是作揖的。杜甫的“硬瘦”书风,乃李煜之最爱!揣摩诗圣笔意,每每兴奋异常,“亦尝卷帛书之”,拿起手边的绢帛便舞将起来;宫里的书法被好事者传到宫外去,引起轰动,“世谓之撮襟书”。

眉清目秀的南唐王子,其内心朝向很固执,恰似沉郁顿挫的杜工部。

他对庆福说:太子哥哥其实是疼爱我的,他一时受了侫臣蒙蔽而已。人非圣贤孰无过错?魔念生,魔念消,佛光万世普照!当初舜帝不也受到家人的恶攻么?哥哥嫂嫂陷害他,连父母都要置他于死地。舜帝却始终默默忍受,以德报怨,大德终于感化天下。我李重光当效仿之!

庆福忙道:小王爷宥太子可矣,千万别说效仿舜帝爷爷,令太子听了去,再生杀机。

李煜笑道:我在家里说说罢了。

临近太子的生日,李煜竟然兴奋得有些紧张。兄弟重归于好,是他的一大心愿。自从十三岁那年确认了弘翼的两次暗杀,他受了多少煎熬!现在好了,冰山已消融,哥哥还是儿时的那个哥哥……李煜吃饭时停箸自语:兄弟不复阋墙,不复阋墙,真好啊。

庆福也受了感动,对府中的下人说:咱们的小王爷,天生一副仁爱心肠。

这一天,七王子李从善到李煜府中走动,李煜留他住下,过两日同去东宫祝太子寿。从善比李煜略小,喜弄枪棒,爱读兵书,却和六哥亲近,不大愿意趋附李弘翼。

从善对李煜说:年年弘翼做寿,我应个景而已。平时我懒得去东宫,除非父皇有命。

李煜说:太子哥哥本性不坏。他心里也装着我们兄弟几个。

从善愤然道:此人心里只有龙椅!他居然加害于你!

李煜说:都过去两年了,太子已有悔意,母后也不予追究。咱们兄弟和睦相处,亦是南唐之福。

从善说:只怕六哥一厢情感。不说他了,我这两天好生与哥哥叙交,我观摩你的书画,你点拔我的枪棒功夫。

李煜笑道:你明知我外行,倒要我来点拔。

从善说:书法与剑法有相通处。李白不是号称侠客么?公孙大娘跳剑器浑脱舞,“草圣”张旭观之,书法大进。六哥虽是武术外行,却能触类旁通,正好点拨呢。

李煜点头道:七弟一番话,打通文武之道。悟性称善啊。

从善笑道:父皇母后的孩儿,自是天资胜人一筹。这两日还要与哥哥痛饮几回。

李煜说:巧了,我正有御赐好酒,名“鹿胎酒”,让你给碰上了。

从善问:父皇何时赐的鹿胎酒?谁送来的?

李煜说:昨天赐的呀,内侍总管袁公公亲自送来的。御封酒坛子,不会有假。素闻七弟好饮,要不这会儿先尝尝?

从善说:这鹿胎酒是御厨房新出窖的强体美酒,父皇偏心,倒先赐给六哥。我是巴不得开坛一尝,不过还是等到明天再喝吧。我派人入宫问实了,弄些佳肴配美酒,开怀畅饮。

李煜说:七弟谨慎如此。

从善叹息道:你我兄弟性命,干系非小啊。

翌日,兄弟二人,一个笔走龙蛇,一个剑吼东风,舞得尽兴,浑身乏了,方坐下饮那强健精气血的鹿胎酒。从善的随从已去宫中问踏实,美酒确系皇上所赐。开酒坛时,庆福先尝,咂嘴说:真个好滋味,做鬼也值得。

李煜喝了几盅,白皙面孔通红。从善拿着青铜酒盏说:哥哥不善饮,这酒器也寻常。

李煜说:父皇也赐了白金酒器,专配这鹿胎酒的。我倒忘了,取来便是。

庆福拿来了白金酒器,替两位王爷斟上酒,退到一旁。从善喜滋滋举杯就喝,李煜说:七弟且慢。好酒好器,尚须好诗相配。

他起身吟诗,身子晃了一下,酒洒落地上。

他吟道:金樽美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

李煜、从善碰杯欲饮时,庆福忽指地上大叫:盏有毒,盏有毒!庆福袖袍一挥,先将李煜的酒“挥于地”。从善眼快,停杯望桌下,只见洒在青石板上的鹿胎酒变了颜色,哧哧作响。少顷,石板竟开裂。李煜旋即明白过来,仰天叹曰:酒器掉包了,定是太子所为!太子买通了宫中内侍!

从善大怒,拔剑在手,要带人马去闯东宫。李煜止住他。

李煜说:七弟,天佑重光。太白诗篇也救了我兄弟二人。且听我一言,不怒,不查,不告。重光与弘翼,从今日起恩断义绝!

李煜拿过从善的利剑,将桌上的白金酒壶挥成两半。

这一天兄弟俱醉。李煜的脸红如夕阳,血色欲滴。半夜酒醒时,兄弟抱头痛哭一场。

少年李重光,初识哀愁恨,却也平添了一份刚劲,日复一日闷坐黄昏,又在深深的郁闷中昂起头来。

一双美目缓缓地移向笔墨书卷时,心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的亲切感。不要血红只要墨黑。墨之黑矣,倒能染得五内鲜红……诗之手,画之笔,琴之音,向美向善亦向真。仁者坚定地走上了仁者之途。

何处悟得禅境?只在血污之中。

五代十国兵祸连年,干戈到处穿膛破肚。尸如山,血成河,漫山遍野鬼哭狼嚎。而南唐李煜细听琴音和木鱼。

生命的律动,自然的律动,连接了佛门的无边寂静……

李煜被母后送去了钟山莲峰寺,做了莲峰居士;他又自号钟隐居士,在一群和尚中间度过了两百多天,佛事之余,常常独自徘徊于林中路,望山峰,观云霞,目送飞鸟,思接天地之广袤。微雨不归,任凭雨丝随山风扑面。

少年心事桩桩件件……

山中一日好比一年,李煜长大了。佛门智慧化解人事悲哀。

莲峰之上,他站立成一棵树。老和尚小沙弥,欣赏着他挺拔的身姿。不息的山风撩起他的衣裳。

母后派人接他下山,将他和李从善安顿在瑶光殿。做母亲的,将两个男孩儿置于她的保护之下。并让金陵大和尚文善禅师做了李煜的师傅。太子弘翼对文善禅师有所忌惮。

几层保护伞,为李煜遮挡血光之灾。

瑶光殿中他自在逍遥,抚琴读书,踢球下棋。瑶光殿与澄心堂只一墙之隔,而弘翼的东宫在澄心堂的另一边。弘翼屡害李煜,惹怒皇上,只得暂且收手,寻找时机再图兄弟性命。弘翼手下的几个幕僚,把暗杀的重心转向景遂……

李煜避祸于瑶光殿,一年半载不出去。

有一天,从善告诉他,宫墙外常有可疑的精壮汉子走动。精壮汉子的袖袍中可能藏有短刀和袖箭。

李煜说:弘翼杀我,天不助他。

李煜对兵器有了一种发自心底的厌恶。从善练武,他也不看了。从善说:佛主慈悲广大,却也降妖伏魔。

李煜说:那是佛主的事。我只是个佛门信徒,手中只有几卷书,一支诗画笔。此生不愿识干戈。

从善笑道:哥哥排行老六,可以不识干戈。

从善瞅他白皙而红润的英俊面孔,又笑着说:哥哥这副模样真是羡煞小弟。我要长成你这样啊,不知打动多少娇娥。

李煜亦笑:你可别长成我这模样,惹人家下剧毒放冷箭。

他收敛笑容,又说:从善,你才十五岁,不可对宫娥有绮念。

从善脸红了,搪塞说:我没干过坏事呀。再说哥哥是居士,我为俗人,动动绮念很寻常嘛。

李煜正色道:你干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弘翼在东宫经常糟蹋女孩儿,将怀孕的宫娥坠了胎,赶出宫去。这种事伤天害理,你要引以为戒!

从善翻翻眼皮说:是。

从善一年前就有“前科”,以少年初萌之身将一个年龄比他大的丫头扑倒在花树下,竟一试上瘾,屡寻那丫头行男女事,导致对方受孕,坠胎,逐出王府。南唐宫廷诸皇子,这是一部由太子弘翼领衔上演的“三部曲”。李煜对此,非常厌恶。他几次打听出宫女子的下落,派人送去银子绢帛。

从善搬到瑶光殿居住后,受母后和六哥的约束,不敢有大动作,却也屡屡招惹好看的宫女。李煜从严约束他,既是为他好,又为宫娥们的处境考虑。他知道,民间女孩儿选入正宫,是要费周折的。观佛经,读杜甫诗篇,使他悲悯天下苍生。悲悯心肠落到实处,却是一个个青春妙龄的宫娥。

从善并不十分理解这位“貌好”哥哥,认为老天爷赐给李煜一副风流相。他从宫娥眼中,读出她们对李煜的迷恋。有些二十来岁的大龄宫娥,甚至情不自禁向李煜抛眼风……

英俊少年十六岁,对文墨很投入了。

李煜的书法,小字学柳公权,大字学王羲之,笔力遒劲而飘逸,不带一丝媚气。小时候便这样,父皇李璟颇诧异。他生得眉清目秀,写下的字却如金错刀。

李煜写大字不用毛笔,“卷帛书之,皆能如意。”南唐的几个大城市,金陵、南昌、扬州、武昌都流行“撮襟书”,大号毛笔几乎卖不出去。女书法家特别多,她们为李煜的姿仪和才华所倾倒,虽然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未曾一睹李煜的风采。李煜十七岁曾出现在金陵的街头,有好事者画下他的头像,闺阁中广为流传,摹本无数,竟有售高价者。

李煜画竹石很内行,一挥而就。

他走路富于节奏感,身姿优美,像踏着诗词韵律。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体格相当匀称。外臣内侍都不怕他,宫女们则习惯了他阳光般的笑容。

父皇封他为郑王。为避祸,仍居瑶光殿。

宫中有座大慈寺,寺中常有钟皇后母子的身影。李煜咿呀学语时,母后便带他出入佛门。香火的光焰、气味,连同晨钟暮鼓印入他的心灵,其深度,任何现代仪器不能测量。

一年当中多有佛事,或为佛主寿辰,或为观音华诞,或祈南唐国运,或消不测之灾。李煜耳濡目染,最喜欢放生仪式:他把一条条鲤鱼放归江湖,看它们迅速游走,没入深水中。而他凝视着茫茫江面,思量着鱼和人的自由。

他也吃鱼,但不吃鲤鱼。

少年需要偶像,要崇拜的。此间的李煜崇拜谁呢?他最祟拜红脸膛锦袈裟的文善大和尚。

文善老禅师,属南禅宗之法眼宗。他是得道高僧,门徒遍天下,又是极随和的一个人。他对李煜循循诱导,给李煜讲六祖惠能的故事。惠能不识字,在寺院里长期干粗活,却说出了佛门中广为流传的偈子: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由来无一物,何处生尘埃?

佛门之为空门,这偈子是很好的注脚。

老禅师讲佛家故事,李煜的眼睛就发亮。老禅师摩着他的头顶说:这孩子有慧根。

南禅宗极善于启发人的慧根。这一年的暮春时节,文善带李煜外出垂钓,临行前焚香沐浴拜空王,皇后钟氏故意问:这垂钓与法事有关系吗?

文善回答:垂钓即法事。

于是,李煜很期待了。

可是在江边钓了一天的鱼,老禅师并无一句特殊的言语,也没有什么富于启示性的动作。老禅师冲鱼饵吐唾沫,还在三月的春风中放了一串响屁。李煜忍俊不禁时,禅师已哈哈大笑。

为这事,李煜笑了好多天。

可他揣摩“垂钓即法事”,还是想不明白。他竭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辽阔的江面,周遭的景物,有桃花的村庄,太阳,夕照,层云,小舟,被拉出水面的鱼,哗哗的水声,老禅师高大的身影、笑呵呵的面容……

一切皆寻常,却又显得暗藏神奇。

禅宗是倾向于在寻常物事中悟得神奇的。有些南禅宗和尚,甚至不打坐,不念经。“佛本是自心作,那得向文字中求。”

南禅宗讲顿悟,对慧根的要求很高。和尚们在生活中断不作高深状,吃便吃,喝便喝,睡便睡,拉屎便拉屎,似乎没啥佛门讲究,与市井百姓无异。有高僧叫文偃的,门徒问他如何是释迦身?他回答:“干屎橛。”干屎橛犹言刮屎棍。

七十多岁的文善禅师不愧是高僧,深知他自己对少年李煜的影响力,言语行事非常谨慎。垂钓即法事,有此一句足矣。李煜几番欲问又止,又大又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灵秀之光。

李煜自创一偈云:垂钓非钓,澄明见性。

他写成条幅挂在墙上。

母后钟氏见了这偈子,只微微一笑,并不加以评点。

文善禅师又给李煜讲了一个佛门故事:

一百多年前,有中原高僧名叫天然的,云游四海,一度寄居邓州惠林寺,遇饭便吃,遇茶便饮,洒脱得很。寺院的院主对天然和尚颇不以为然,却忌惮他的大名,暂且忍耐着。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与天然大吵起来。是何缘故?原来天冷了,那天然和尚嫌僧房内无炭火,取了佛堂中供奉的木佛便烧。院主闻讯大怒,奔去阻止。木佛却已烧成黑炭。院主厉声质问:你为何烧我木佛?天然答:烧舍利子。院主说:木佛哪来的舍利子?天然道:既然没有舍利子,又为何烧不得?天然和尚“更取两尊(木佛)烧”,院主瞠目结舌。

李煜聚精汇神听完了故事,问道:天然和尚烧木佛,也是行法事么?

文善点头说:问得好。天然禅师烧毁了惠林寺的两尊木佛,烧出了两个字,无执。

李煜说:弟子受教,谨遵无执。

文善说:我再送你两个字,随心。

李煜顿首:弟子记住了。

文善说:你素有惠性,这四个字大约听得进去。你贵为南唐王子,天资好,兰心惠性,又生得漂亮,感悟周遭物事远胜于常人。唉,尘世多美好,只是你那执迷不悟的太子哥哥屡起歹毒之念。南唐也受到北方强敌的威胁……

文善向北望,目光含着忧郁。

大师忧郁时,李煜也不禁忧郁了。

这一年的初秋,文善禅师于清凉山报恩禅院圆寂。南唐中主李璟追谥:大法眼禅师。

而大师的音容笑貌,从此后越发盘桓于李煜的心中。

李煜在宫中的举止是比较奇特的,比如他会对一朵鲜花微笑,会凝视地上慢慢蠕动的蚯蚓,会目送蓝天上高高的南飞雁。

宫女们莺啼燕语,他手拿黄卷与她们擦身而过。情窦初开的少女忍不住扭头瞧他呢,若恰好碰上了他的目光,少女把脸一红,李煜浅浅一笑。

宫女议论说:六王子的笑容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犹如一树玉兰花。

在小桥边,在大树下,在春意融融的秋千旁,李煜清瘦而挺拔的身影牢牢吸引着宫女。面白唇红美少年,真是没得挑呢,却又举止沉静,目光平和,待人礼数周全。少女们暗暗崇拜着。少男少女要崇拜的,李煜崇拜谁?这是所有的宫中女孩儿都想知道的。他崇拜自己的仁惠而端庄的母后吗?

少女们柔柔的视线环绕着李煜,而李煜常把视线从她们身上挪开,挪向悠远。

宫女议论说:六王子的眼睛在云端……

这使她们有些惆怅。

李煜十八岁了。

这一年的七月里,有女孩儿看见李煜用枯枝在沙地上写画。他画下一个穿锦袈裟的、身材魁梧的老和尚,端详许久,点点头,又写下七个字:大法眼文善禅师。他一直蹲着,写大师的名字时跪下了,一笔一划很是恭敬,未曾留意忽明忽暗的天光、倾盆而来的暴雨。暴雨抹去了字画,扑打着迎风站起的李煜。李煜站起身,向天合掌口占一偈:雨从天上来,师归云端去。

女孩儿替他遮雨时,他推开她的手,连称:不劳,不劳。

他竟然淋着瓢泼大雨走了。

宫女议论说:原来六王子心在禅门!

她们的惆怅流露到脸上。

文善禅师圆寂后一年,太子弘翼趁皇帝和皇后巡视南昌,利用他监国的权利,在清凉山用兵,将报恩禅院团团围住,要捉拿专程去清凉山祭文善的李煜。和尚们将李煜藏于柴房,一面秘报七王子从善。从善带卒入山,以突袭的方式,于夜间控制了一条山中小道,才把李煜救回瑶光殿,让宫廷卫队严防太子的兵马。

皇后钟氏回金陵,怒不可遏。弘翼却对皇帝辨解说,他发兵围困清凉山报恩寺只为捕捉吴越国的奸细,根本不知道六弟重光在寺中。这事又不了了之。

李煜给弘翼写长信,表明他丝毫无意于东宫。

弘翼不理他,不给他只言片语的回复。

李煜避祸于禅,可禅心也是无可奈何之心。

李煜待在瑶光殿,日复一日不出宫墙,甚觉郁闷。他曾在山里待过几百天,“山人”思念着秋日野地。这一天他对从善说:莺飞草长鱼肥,我明天到江边钓鱼去。

从善想了想说:哥哥尽管去,早出晚归,神出鬼没。

李煜笑道:我们在明处也在暗处嘛。

从善说:哥哥放心垂钓,小弟自有主张。

第三章

江边邂逅

次日李煜潜出宫门,到江边垂钓,他脱下锦袍,穿上宫外买来的布袍。内侍庆福说,这样的穿戴能混淆市人眼目。他的坐骑也显得普通,是庆福骑过的那匹灰马。不带一名随从。

他直奔当年文善禅师带他去的地方,那儿江面宽阔,江边因荇藻交错而水流缓慢,抛出鱼线,守着清风,异常的舒服。身后半里地有个村庄,渴了,不妨去讨杯茶饮,买口酒喝。

他带的东西可不少,渔具,蓑笠,酒葫芦,一支箫,一卷《唐人乐府》。他大致察看过,没有宫中物什的印记。球状鱼饵是他自己调制的,用了面粉、香料。

鱼饵沉入水下时,太阳升起来了。“日出江花红胜火……”

李煜望着水草间金黄色的浮标。水中云在动,浮标一动不动。心也不动。红太阳照着他白皙细腻的面孔。

浮标动时心亦动。李煜轻轻一拉,手上有点沉,于是欣然发力,鱼竿弯曲、弹直,一条巴掌宽的鲈鱼被拉出了水面。鱼在空中蹦跳,直欲跃回江心,鱼鳞反射着阳光。

李煜自语:一尾清蒸鲈鱼。

他把鱼放进鱼篓。半旧的鱼篓是庆福从市井买来的。

他钓起来一条一斤多重的鲤鱼,鱼竿弯曲得很厉害。手感真舒服,鱼的剧烈晃动宛如心儿颤动。垂钓者陶醉于这个刹那。这是民间常有的乐趣。宫中池塘垂钓,哪有这丰富的、天宽地阔的感觉?鲤鱼是要放生的。还是多钓鲈鱼好。让从善也尝尝清蒸鲈鱼的味道。

太阳攀上了头顶,空中几朵大白云。停云。云之飘矣,云亦停。白云易停,黑云易散。来点儿雨也不错,“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一百多年前的那位身在仕途的“烟波钓徒”。

李煜又钓了几条鲈鱼,一条鲶鱼。

老禅师是个钓鱼的大行家吧?这一弯静静的江水,鲈鱼多钓徒少。

日色向午,金黄色浮标动静少了。几个戴草帽的农夫模样的精壮汉子在远处徘徊。李煜想:他们是谁呢?

农夫身后是村庄,炊烟已升起。

江心依然是波翻浪涌,江边的荇草直立于水中,随波摇曳,婀娜多姿。酷似宫中那些女孩儿的蜂腰。蜂腰与翘臀……

浮标分明未动,李煜却“无端”迎来了一点心跳。

绮思来得突兀。

李煜自幼在妇人们的手中传递着,熟悉她们的各种体味,她们的笑声,她们走路的姿势,以及她们皱眉头的样子。长到五六岁以后,还有老宫人于僻室拨弄他双腿间的那个无名之物。老宫人动作娴熟表情认真。无名之物却有变化,老宫人喜形于色,对另一个妇人说:有起色了!

李煜当时想:“起色”是那个有趣的、奇特的、能变化的东西的名字吗?他脱口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两个妇人相视而笑,一个说:“起色”二字倒也妥帖,我们做这工课,就是要你起色。不起色还了得?

两个妇人相视大笑,牙齿舌头一阵乱颤,止都止不住。这是李煜见过的最奇怪的笑容,数年不得其解。

后来自然是越发的起色了。看妇人、看宫女有感觉,并且,感觉不一样。春日里,少年情窦与满园鲜花一同绽开。梦中有桃花面,有酥臂,有丰臀玉腿……李煜的记忆中向来不缺这些个待起之色,召之即来挥之难去。色,停在心房中。或者说,心中有了色的专房。

色之既起,熠熠生辉。天地为之一变。“起色”非同小可。起者,启矣。启示了多少人世间的美妙?李煜心思细,自然而然地寻思这些。惜乎圣贤书中罕见这类思绪、情状的命名。词语难以抵达人性之幽深。“色”的紧要关口,“空”来照面了。这里有母后的良苦用心么?

对众多的皇子来说,女色得来太容易:宫闱中到处是她们火热的情怀与青春躯体,一点就着。少男少女,稍不留意就滚作一团了。有些皇子十一二岁便开始干这勾当,几年下来淘虚了身子,染疾,乃至一命呜呼。大人们屡禁不止,因宫中机会太多。这局面的始作俑者却是皇帝,他嫔妃一大群,即使白发苍苍也要左抱右拥,怪不得他的子孙们踊跃仿效。

李煜也曾小试锋芒,母后及时发现了,让文善禅师带他到庐山去读书,与和尚作伴数月。他从庐山回金陵,已染得一身山林气。视线投向久违的少女们,不知是少女变了呢,还是他自己变了。他欣赏而已,并无折花之念。

这两三年,他出落得神清气爽。看鲜花是鲜花,望佛陀是佛陀。他在色与空的连接点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写字画画的时候,指间腕底似乎也有“色”的流动。抚琴更不用说了。观灯赏月皆情事……

泛色。

色的地盘和空的领域一样大么?

十八岁的李重光,生命是如此饱满,不管走到哪儿,随身携带着很多问题。包括命运的极端形态:哥哥弘翼总是想要弄死他。

温柔富贵乡的男孩儿,也在烈火中锤炼着。

午后,李煜坐到一块石头上。他灌了几口酒,将酒葫芦放在脚边。他望着波光闪烁的茫茫江面。

野地垂钓妙不可言。心里天宽地阔的。吃酒抓肉的感觉爽极了。

禅境真好,慧眼一开天地宽,诸般美妙呈现。而对一个佛门的俗家弟子来说,尚有各种世俗的乐趣。美食,美服,美色……

无执通随心,随心即自由。

人人都有佛性。弘翼的佛性却在哪儿呢?还有江北的那些长年跃马挥戈的征服者嗜血者,他们的佛性又在哪儿?

菩提即烦恼。李煜亦忧郁。玉是生辉之玉,也是烦恼之玉。

老禅师仿佛在云中看他,怜爱他。那一年的桃花时节,一老一少扁舟垂钓的情景历历在目。

手执鱼竿的年轻人站起身来,口占一首《渔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李煜兴起,正凝神寻思第二首,身后十步之遥却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好词,好词,张志和的《渔父》让你翻出了新意。

李煜惊回首,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笑盈盈立于阳光下。不远处的官道上停着她的漂亮马车,仆人和车夫膀大腰圆,目光沉稳,一望而知是她的侍卫。

而在稍远处,那几个戴草帽扛锄头的精壮农夫在观望。

李煜暗忖:如果这些人是弘翼的手下……

那陌生女子纯洁的笑容使他打消了疑虑。

事实上,二人面对面时都吃了一惊,都被对方的仪容镇住了,视线倏然相交,一时挪不动。笑容趋于凝固,让位给刹那间袭来的某种东西。电。

李煜见过多少漂亮女子?可是这一位,竟然令南唐诸宫所有的粉黛黯然失色。哦,她的双颊泛红了,她的长睫毛黑眼睛扑闪着娇羞。午后的阳光与八月的秋风勾勒她的体形,“天水碧纱”织成的裙子随风轻飘。

陌生女子掩饰不住的娇羞,则把她所受到的震撼和盘托出。

四目挪不开。空气中似乎有响声。

她垂了眼睑,瞥向他的箫和书卷。又望一眼他的看上去普通的良驹,目光停在那浸泡在水中的半旧的鱼篓上。

她不大自然地朝鱼篓走过去,一面颤声说:你钓的鱼真不少啊。鲈鱼!

李煜张口却无声,咽喉部好像有异物。

漂亮的陌生女子冲着半篓鱼摇头:可怜的鱼,可是又好吃。

李煜这才摆脱了“执”的局面,笑道:姑娘若喜欢,我就卖给你,省得我驮到坊市叫卖。

陌生女子望他时,脸又红了。也许她暗忖:多么明亮的笑容,却如同这秋空,掠过一丝灰色的云影。

她勉强笑道:你是个卖鱼郎么?

李煜说:不像吗?

她摇头,笑得比较自然了。她拿起《唐人乐府》,翻了几页说:贞元年间的抄本,褚遂良的书风……这本书值得满船好鱼。

李煜说:祖传的东西我也不懂。我这人没出息,靠钓鱼维持生计。

她莞尔,樱唇微启:我只听说过打渔维持生计。

李煜叹息:去年还有一条打渔船,有鱼网……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笑了。他从未说谎的,却无师自通说了一回。

陌生女子注视他,说:你钓鱼维持生计,还守着祖传的宝物。这鱼我买了,一千钱够么?

李煜瞧瞧她系在手腕上的精致荷包,迟疑了一下说:姑娘施舍,不才铭记。

她细眉往上一挑:你刚才随口吟出的小词,不让晚唐张志和。

李煜受她鼓励,略一沉思,第二首《渔父》向江面铺开。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陌生女子惊喜莫名,叫道:太好了!有禅宗意境,更有人间烟火!二者相连丝丝入扣。我要谱成曲子,传遍金陵城。

李煜说:随口胡诌而已。

女子笑道:你这话可不够谦逊。随口胡诌都这样,若用心填词,岂不是要冠绝古今?

她又说:只一点我不大明白,眼下已是秋季,你却吟咏春日垂钓的情形。

李煜说:几年前我到这儿钓鱼的时候,正是烟花三月。当时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她问:也是只身前来?

李煜说:一位可敬的老禅师带我来的。

她点头:噢,一位老禅师……

陌生女子别过李煜,朝官道上的马车走去。步态依然呈报着羞涩,阳光下藏不住的。仆人和车夫垂手侍立,可知她门第不俗。李煜本想问她芳名,又担心唐突了她。

有帘帷的马车远去了。

李煜在江边立尽斜阳。那几个农夫模样的汉子在原地徘徊,不时朝他张望。李煜知道了,他们是从善安排的宫中武士。也许从善躲在暗处指挥呢……

落日圆圆的下去,月亮弯弯的上来。江北烟树迷离,依稀传来狗吠声。

李煜下午不复钓鱼,鱼篓没了,钓上来也无处搁。他盘腿坐于石头上,倾听江声与心跳。他本无意回味,她却不请自来……江水让夕阳染红了,又被月色漂白,红与白都是属于她的颜色。哦,那步态!睁眼闭眼是她,乾坤为之倒转。

心跳盖过了江声。这可蹊跷。

绵绵情思如江水,一弯新月照幽人。李煜对自己的反应一再惊奇:他身上潜伏着的那股力量竟如此之大。稀世之美照面,禅心避退三舍。

禅心并不能化解春心么?宫闱深处的那些女性妖娆,原来滞留于他的灵肉之中。禅宗的广阔天地,原来亦通向茫茫情海。

做俗家弟子真好。

哦,她先前是这么说的:随口胡诌都这样……

发音真舒服,语态乃是情态。步态亦然。

李煜迎风吹箫:《蓬莱三弄》。绮思缠绵的箫声直送石头城。

他相信,她能听见的。

秋空如洗,南唐王子打马回金陵。身后那几条精壮汉子不知何时也骑上了马,暮色中影影绰绰地跟随着。

南唐金陵分外城内城,皇城巍峨,有驰名江南江北的百尺楼,绮霞阁。王公大臣的豪华府第紧挨着宫墙。

大司徒周宗的宅院,有女名周娥皇。

娥皇生长在豪门,却对锦衣玉食兴趣有限。三岁听琵琶,竟能入神。一年四季,家中有各式聚会,佳肴名点使人馋,娥皇尝一口便跑开了。乐工演奏处,总有她的小身影和灵动的大眼睛。七岁,正式拜名师学琵琶。家伎们随她的琵琶声起舞,她对舞蹈又感兴趣了。小女孩儿舞长袖,众人赞叹。

雕梁画栋芳菲园,娥皇在四季不败的鲜花中生长。

父母欣然注视她。

家中有个老仆人卧病在床,少女娥皇亲伺汤药,每日钻进他那低矮的柴房。老仆是越州人,记得许多水乡小调,撑了病体也要唱给娥皇听。管家对这事儿有意见,找时机向主人汇报了,司徒大人说:娥皇向善,甚好。

后来老仆死,娥皇大哭一场。司徒周宗吩咐管家厚殓,对老仆遗孀厚加抚恤。并说,日后下人病殁,皆依此例。

园子里有死去的小鸟,娥皇是要亲手刨坑埋葬的。玉指插到泥土里去。

日复一日,娥皇在园子里长大了,白皙,高挑,皮肤细嫩,五官精致,胖瘦适度。她可不知道自己美到什么程度。受人赞叹她也习惯了。漂亮是什么意思呢?都说她鼻子眼睛好看,耳朵却又如何?对五官要一视同仁……她走路像舞蹈,梦里也唱歌。她收集了好多唐人乐谱,挑灯研究,一对深思的眸子映照烛火。凡不懂处,她请教乐人。父亲还从宫中请来高明的乐工指点娥皇,花重金买下孤本乐谱。

娥皇十八岁了。

娥皇十九岁了。

闺中女儿的情丝有如秦淮河畔的柳丝。府中上上下下都在议论:娥皇何时出闺呢?金陵成千上万的富家子,谁有福份消受她?有老妈子悄声问娥皇,娥皇说:家里多好,我才不想出去呢。

可她早晨起床对镜发愣:夜来做绮梦,染得帘帷一片粉红。黄昏里她独自漫步,长时间俏立于晚风中。老妈子最敏感这个了,说:娥皇有了心事!

心事飘出去又弹回来,寸寸蹭着肌肤。十七岁的心事,十九岁的心事……

老妈子终于忍不住对人嘀咕:翻过二十岁便是老姑娘!

父母似乎不急于将娥皇嫁出去。

娥皇喜欢秋游,带几个随从走远郊。她扮作小生模样,骑白马穿城而过,挥鞭驰骋官道,扬起一路轻尘。市井女子纷纷猜测:谁家少年这么俊?娥皇以女儿装出游,要坐轺马、遮帘子的。老妈子千叮万嘱:城中切不可打帘子,倾城之貌万万露不得。世上劫匪有两种,一劫财二劫色……

出得城门自由了。

天高云淡。枫叶流丹。

娥皇在蜿蜒的沙路上疯跑,芳心噗噗跳。可是芳心掏给谁呢?芳心如同小鸟,心房是它的窝巢,它有了翅膀能翩飞,却不得一展羽毛。

唉,天下多少女子,俏也好丑也罢,谁不是系于一个情字?

情之发端矣,如长江之发源,流出万千江河湖汊,绘就无数的“情图”。其间的阻滞、迂回、畅流,谁在埋头做研究?

娥皇的这个情字又不比寻常。是的,她成长的每一个细节都堪称完美。十九年的毫不经意的孕育,情如稀世之珠。

江边那个布袍钓鱼郎……

那一天的下午娥皇轻快地回家,忽然转觉惆怅:情丝像鱼线一样抛出去了,却发现鱼钩上空空如也。金陵城几十万人呢,叫她哪里去寻?

娥皇本不知男女邂逅为何物。当时在大江之畔只知说话了,说一句想说十句呢。她是陌生女子,他是陌生汉子,居然一见面就你一句我一句的,这可令人费解。很奇怪。她买下了他钓的鱼,连鱼篓都带走了。她是南唐国大司徒的女儿,据说拥有倾城之貌,不可能由着性子待在江边问东问西。她走了,马车轻摇,心也在摇。远远地回头瞅那钓鱼郎,哦,那才叫玉树临风:江风卷起他的做工考究的细麻布袍。一路上她自言自语,自己对自己说着悄悄话……

回家她的红唇还在动,老妈子紧张地研究她的表情哩。吃晚饭她撬了两口,放下筷子走开了,在园子里靠着一棵桂树呆望月亮。弯月如钩,钩出的全是江边的画面。

惆怅来了。

情思。情丝。未曾经历过情事的少女,没有一点经验。当时也未曾想,别后如何去寻他。而寻思他的言谈笑貌,他的箫,他的书,他的马,娥皇几乎能肯定: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寻思半天惆怅依旧。金陵富人密如栉。

第二天她换了男装,骑马出北城直奔江边,唯见万顷波浪。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江边扑了空,娥皇又在皇城边逡巡,留意每一扇朱漆大门。她对自己的行为都感到好笑了:江边跟人家说了几句话,就忘不了,就四处找……即使碰上了又能怎样呢?她敢学那崔莺莺私定终身么?

娥皇“通书史”,也爱看闲书。闺中女儿看闲书,唐朝就很普遍了,南唐风气更甚。《李娃传》、《莺莺传》、《长恨歌传奇》……街市上有售,各种各样的抄本。娥皇自己也抄书,一年总有两三本,多年累积下来有半人高了,整齐的蝇头小楷,偶有行楷。父亲夸她的字“媚中见骨”。她学过褚遂良,也学过柳公权。

白香山的幽怨情诗《井底引银瓶》,娥皇不知抄过多少遍了。“妾弄青梅倚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逢,一见知君即断肠……”

几天前娥皇也是一见知君么?君骑灰马傍大江……

男女本是素不相识,却能够一见相知。见过一面之后,忆他千回百回,这太奇怪了,这就叫不可思议!

这些天娥皇一念接一念的,晨念午念黄昏念,念念有个钓鱼郎。

看来门第是匹配的,他佯装布衣汉子,倒表明家境不俗。哈,他装得不够像!不过门第差一点也无所谓,父亲不会计较。当然,娥皇也不会去考虑张生或元稹式的男子,贫寒而轻薄,徒有其表。养尊处优的女孩子嫁入诗书仕宦之家,叫做门当户对。

这是生活的常态。

娥皇陷入痴迷了,一线希望勾起无限憧憬。十九岁了,委实怨她不得。春心一旦亮相,就要翻波涌浪。清纯,端庄,娴静,却原来——孕育着火热的情怀。也许端庄娴静的女孩儿更能燃烧哩。

情火由来烧不尽,不须春风吹又生!

娥皇依稀记得,母亲曾对父亲说:咱们的女儿天生丽质……

重阳佳节快到了,一场秋雨洗净了秋空,满园菊花斗鲜争亮。娥皇专心干一件事:将钓鱼郎的两首《渔父》谱写成曲子辞。“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她的旋律要配上他的词句。二者妙合,流传市井。他、他会听到的,他将循歌访问,辗转托人敲响司徒之家的朱门。

娥皇心中有旋律,绕篱倚石自沉音。笔端蕴秀,口角噙香,亦能抬手叩问禅境。恰好去年她抄过一卷《六祖坛经》。莫非其间有因缘?

这天傍晚,父亲从朝中归来,让母亲对娥皇讲了一件要紧事:近日皇上与皇后娘娘将在瑶光殿赏菊,诏令部分命妇随赏,玉制名册上有娥皇。春秋两季,宫中常有类似的活动,或祭祀,或游玩,或行佛事。娥皇未曾入宫,自是有期盼。母亲暗示说,列入玉制名册不易,因宫中的名册分了好几种呢。娥皇要把握好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呢?娥皇不大懂,母亲又不明说。

娥皇是有教养的女孩儿,她不问的。母亲不明说,自有不明说的道理。即使是母女之间,有些事只能暗示。

娥皇忙起来了,选衣饰,定发型,挑歌舞和琵琶演奏的曲子。她曾自创“云高髻”,用了汉宫李夫人的玉搔头、唐宫杨玉环的金步摇,高髻半耸,配她的脸型与身材,十分惹眼,转动照人。去年除夕她亮了一回相,百余双眼睛全被她照亮了。她五官俏身段也俏。好像有什么书上说过,五官布局好,通常身段也匀称。反之则未必:有不少魔鬼身材却是面孔一般,甚或长得叫人难为情……娥皇的削肩、蜂腰、圆臀、长腿,与她的俏脸相映生辉。俏脸之俏,是要流布到身段的。而身段之俏,又要反射到五官,如此良性循环,通体流光溢彩。——这已经了不得了,却还有一件宝贝贯穿这一切,那是叫做典雅的气质。

到了入宫的前一夜,娥皇万事齐备只等登场。母亲看过了她的“彩排”,含笑称是,但未多说什么,只嘱咐她早睡,翌日早起理盛妆。

娥皇在沉香木桶中洗了梅花浴,用的是年初埋入地下的腊梅雪水。明晨起床,再入浴,身子便有幽香,几个时辰不散。她上床熄灯,闭眼好一会儿,听见自己在叹息。

窗外悬着半轮月。君骑灰马傍大江……

宫廷画师卫贤按李煜的《渔父》作《春江钓叟图》,李煜看了很满意,将词句题写在画上。这卫贤是长安人,官居内供奉,号称金陵丹青第一。他这幅画作,将春江、春意、春情倾泻到长卷中。烟波钓徒临江独钓,与世无争。李煜将这幅长卷呈送父皇,是希望哥哥弘翼能看到它,明白他的心志。他志在江湖,而不是志在庙堂,此心昭如日月。他是佛门的俗家弟子,号钟山隐士、莲峰居士。他向佛,向空,向善,也向美。佛光普照,美感横呈,二者于他缘分不浅。自幼便这样了。若问平生志向?只在禅境美境。东宫龙椅之类,于他如浮云。和他美妙而丰富的世界相比,区区三尺龙椅算什么呢?坐龙椅多累,整天忙着盘算,御笔挥个不停。父皇也曾扩张版图,打荆楚,灭闽国,结果又如何呢?锦秀江南平添了多少坟头?百姓呜咽,父皇染疾,太太哥哥竟迷了本性,屠刀一举再难放下,频频挥向骨肉兄弟……唉,真是的。万里江山何足道?以禅宗观之,亦不过宇宙间一微尘耳。人性俱有佛性,本是天高云淡,却为何执著于杀性?

天道有常。江南江北,终有佛性广被之日……

五代十国打了几十年,毁灭了无数生灵,催生了李煜式的和平思想。

就人类历史而言,战争与厌恶战争,杀性与痛恨杀性,从来就是两股巨大的潮流。而后者从未在历史的境域中退场。文明因之而延续,人类因之而异于禽兽。墨子、庄子、曹植、陶潜、杜甫、李煜……这是一个古代中国人道主义者的显赫名录。

佛教写下的是一部慈悲史。不同的教派之间,没有大规模的宗教战争。

李煜之向善,为何要受到学者们不厌其烦的责备呢?

若以成败论英雄,哪里还有人性崇高的价值可言?

这一年的秋天,十八岁的李煜收获了钓徒与情郎的双重角色。钓徒意味多多,情郎风光无限。谁的情郎呢?不知道。江边那个俏女郎……转眼已是九月天,李煜却不能忘怀。这使他吃惊不小:男女邂逅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情愫这种东西,原来深藏在他的血液中。文善禅师当年说他:“天资好,又生得漂亮,感受周遭事物远胜于常人。”大师深知他的天性,无意诱他遁入空门。大师想做的,无非是在他的美目之上覆盖一双慧眼。他天生一目重瞳,像佛陀抛出的暗示。

禅境何其广阔,情心似犹过之。陌生女郎占据了他的意念,低头是她抬眼是她。她究竟凭借着什么呢?看来无非是:一笑语一举歩一转身……寻常吗?却又如此神奇。她脸上的一抹娇羞居然染得山林皆醉。莫非情心也称禅境?

挺拔的李煜,刚劲的李煜,在这个秋天里绮思绵绵。大师给他的那双慧眼又使他反观绮思。不过,大师亦知绮思么?李煜一念及此,抿嘴笑笑。大师早年亦俗人,男女绮念不免。及至飘然入禅境,绮思顿消或渐消。不过,大师那点绮念,断断不如此间的李煜。

男欢女爱立境高。说不尽,无穷好。

风流二字当细察,切切不可一语带过。多少人生之情态、生存之细节在其中。唐圭璋先生给李煜下断语:风流糊涂天子。此语谬矣,谬矣。

这个神奇的秋天为李煜敞开了无限的风流。缠绵绮思亦见佛性。或者说,七彩绮思有佛性之无色光环。

想想那位白香山吧。香山居士亦谙情事:“暗想玉容何所似?梨花一枝春带雨。”传神的句子由何而来?端赖一颗蓬勃春心!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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