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经典作品:夜深沉·第四部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2-01 08:3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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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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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作品:夜深沉·第四部分

张恨水经典作品:夜深沉·第四部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张恨水经典作品:夜深沉·第四部分作者:张恨水排版:KingStar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二十二回末路博微官忍心割爱 长衢温旧梦掩泪回踪

话谈到这里,月容精神上,格外感到兴奋起来,两块脸腮,全涨得红红的,老伙计道:“这我就明白了,过了几天,信生就来北平,偷古董,把事情弄犯了。”月容道:“不,事情还有出奇的呢!大概也就是第三天罢,有个坐汽车的人来拜访,他替我介绍,是在山东张督办手下的一个司令,姓赵。两人一见面,就谈了一套赌经,我猜着准是在赌博场上认识的。那时,那赵司令坐在正中沙发上,我同信生坐在两边,他只管笑嘻嘻地瞧着我,瞧得我真难为情。”

老伙计用手揪了胡子梢,偏了头想道:“赵司令,哪里有这么一个赵司令呢?”月容道:“那人是个小矮胖子,黑黑的圆脸,麻黄眼睛,嘴唇上有两撇小胡子。身上倒穿了一套很好的薄呢西装。”老伙计点点头道:“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不错的,是有这么一个赵司令。他是在山东作事,可是常常的向天津北平两处地方跑,他来找信生有什么事昵?”月容道:“当时我是不知道,后来信生露出口风了,我才明白那小子的用意。信生在那晚上,也没有出去,吃过了晚饭,口里衔了烟卷靠在客厅沙发上,让我坐在一边,陪他聊天。我就问他:‘你现在有了办法了吗?不着急了?’他说:‘我要到山东去弄个小知事做了。’我说:‘真的吗?那我倒真的是一位太太了。’他说:‘作县知事的太太,有什么意思?要做督办的太太才有意思。’我说:‘你慢慢的往上爬罢,也许有那么一天。可是到了那个日子,你又不认我了。’他说:‘傻孩子,你要作督办的太太,马上就有机会,何必等我呢?’老掌柜的,你别瞧我小小年纪,在鼓儿词上,我学到的也就多了。立刻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见我坐起来,板了脸,对他瞪着两只眼睛,也许有点胆怯,笑着说:‘我替你算了算命,一定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就同他坐到一张沙发上,把手摇着他的身体说:‘你说出来,你说出来,那是怎么回事?’他说:‘今天来的那个赵司令,就替张督办作事。赵司令以为你是我的妹妹,他就对我说,假定能把你送给张督办去作一房太太,我的县知事,一定可以到手。’我不等他向下说,就站起来道:‘宋信生,你是个大学生,还有几十万家产呢,你就是一个穷小子,你费了那么一番心眼,把我弄到手,不问我是你的家小也好,我是你的爱人也好,就算我是暂时作个露水夫妻也好,你不能把我卖了!这是那些强盗贼一样的人,作那人贩子的事!你念一辈子书,也说出这种话来吗?我好好儿的唱着戏,你把我弄到天津来,还没有快活到半个月,你那狼心狗肺,就一齐露出来了。你说赶马车的人没有身份,人家倒是存了一分侠义心肠,把我由火炕里救出来。你是个有身份的人,把我奸了拐了,又要把我卖掉!’我一急,什么话全嚷出来,顾不得许多了。他扔了烟卷,一个翻身坐起来,就伸手把我的嘴握住,对我笑着说:‘对你闹着玩呢,干吗认真。我这不过是一句玩话。’”在她说得这样有声有色的时候,老伙计的脸上也跟着紧张起来,瞪了两只眼睛,只管向月容望着,两手按了膝盖,直挺了腰子,作出一番努力的样子,直等她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才向她道:“也许他是玩话罢?”月容将头一偏,哼了一声道:“闹着玩?一点也不!原来他和那个赵司令一块儿耍钱,欠人家一千多块。他没有钱给人,答应了给人一样古董。而且对那姓赵的说,家里好古董很多,若是能在张督办手下找个事做,愿意送张督办几样最好的。姓赵的说,大帅不喜欢古董,喜欢女人,有好看的女人送给他,找事情最容易。信生就想着,我是个唱戏的,花着钱,临时带来玩玩的,和他本来没有什么关系。那时养不活我,把我送给张督办,他自己轻了累,又可以借我求差事,为什么不干?”

老伙计笑道:“也许……”月容道:“我不是胡乱猜出来的。第二天,信生不在家,那姓赵的派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娘们,偷偷儿的来告诉我,叫我遇事留心。那张督办有太太二十三位,嫁了他,高兴玩个十天八天,不高兴,玩个两三天,他就不要了。住在他衙门里,什么也不自由,活像坐牢。那女人又告诉了他家的电话号码,说是有急事打电话给赵司令,他一定来救我。”老伙计道:“这就不对了,叫信生把你送礼是他,告诉你不可上当的也是他?”月容道:“是呀,我也是这样想。不过他说的倒是真话,我有了人家壮我的胆子,我越是不怕了。我就对信生说:‘你既是要娶我,这样藏藏躲躲的不行,你得引我回去,参见公婆;要不,你同我一块回北平去,我另有打算。若是两样都办不到,我就要到警察局里去报告了。’我成天成宿地逼他。我又不大敢出门,怕是遇到了那班耍钱的人,人家和他要赌博账;再说,那洋房子连家具在内,是他花三百五十块钱一个月,赁下的,转眼房钱也就到了;家里那些佣人,工钱又该打发,他说回家去偷古董,我可不放心,怕他一去不回头。他想来想去,没有法子,说到北平,到这边柜上想打主意。北平是熟地方,我就不怕他了。话说妥了,第二天把天津的家散了,我们就回北平来。钱花光了,衣服首饰还有几样,当着卖着,就安了这么一个穷家。他怕人家走漏消息,住了这一个小独院子,又雇了这么一个任什么事都不会作的老婆子同我作伴。头里几天,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随后他就对我说,这不是办法,我老跟着他,他弄不到钱。而且他也说了以后改变办法了,他也离不开我,就这样赁了小独院住家,有四五十块钱一个月,全够了。他还念他的书,我好好的替他管家,叫我别三心二意的。事到其间,我还有什么法子,只好依了他。第一天,他出去大半天,倒是回来了,没想到什么法子。第二天他说到柜上来,让我在对过小胡同里等着,他说是在柜上偷了古董先递给我。好赖就这是一次,两个人拿着,可以多偷几样。掌柜的,我虽然是穷人出身,这样的事我可不愿做。可是要不那么,马上日子就过不下去,我是糊里糊涂的,就着他去了。”

老伙计笑道:“你不用说了,以后的事我明白了。这就接着信生到柜上来,碰到了老东家了。”月容道:“你明白,我还有点不明白昵。信生的老太爷怎么立刻就和儿子翻脸了?”老伙计道:“上次我不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信生把古董偷了去卖,我们东家可是查出来了,就为了这个,到北平来找他,不想他倒上天津去了。等着碰贝他以后,那可不能放过,所以立刻把他看守住了。”月容道:“可不是吗,我在那小胡同里等了许久,不见音信,上前一望,看到你们店门口围了一群人,我知道事情不妙,吓得跑回来。想不到你第二天倒来找我来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是信生骗了我,并不是我骗信生的老爷子。偷卖古董的这件事,我是事先毫不知道。现在没有别的,请老掌柜的把信生带了来,我和他商量一下,到底把我怎么样?”

老伙计连连的把胡子摸了几下,笑道:“你还想和信生见面吗?我们老东家这回气大了,怎么也不依他,已经把人押他回山东乡下去了。”月容听说,“啊哟”了一声,站起来道:“什么!他下乡去了?那把我就这样放在破屋子扔下不问吗?那我没有了办法,少不得到你柜上去吵闹。这一程子我没有去问消息,就为了掌柜的对我说过,叫我等上几个礼拜,又送了一口袋面同五块钱给我。现在快一个月了,你还让我向下等着吗?”老伙计道:“姑娘,我劝你别去找我东家了。他说信生花了七八千块钱,还背了一身的债,书也耽误了没念,这全为的是你。你说他儿子骗了你,这与他什么相干?你也不是三岁两岁,信生更是一个大学生,你两个人谈恋爱,又不是小孩子打架,打恼了,就找大人。你两人在一块儿同居,一块儿花钱,告诉过老东家吗?”月容道:“信生不肯带我回去,我有什么法子?”老伙计道:“这不结了,你们快活时候,瞒着家里,事情坏了,你就去找我们老东家,这也说不过去吧?你真要到柜上去找信生,碰着了我老东家,那真有些不便。他会报告警察,说你引诱他儿子,你还吃不了兜着走呢。”

月容静静地坐着,听老伙计把话说下去。听他这样说着,他们竟面面是理,不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两行眼泪,如牵线一般的向下流着。老伙计又在身上摸出了烟卷盒子来,抽了一根烟,向她很注意地看了去。月容在身上掏出手捐来揉擦着眼睛,嗓子眼里,不住的干哽咽着,彼此默然了一会,月容才问道:“那怎么办?就这样的在这里干耗着吗?”老伙计道:“我倒同你想出一条路子来了,也就为了这个,特意和你报告来了。今天下午,丁二和派人到柜上找你来了,假如你愿意回去的话,他们还是很欢迎,你……”月容不等他说完,抢着问道:“什么,他们还记得我吗?不恨我吗?怎么会知道我在你们这里的?”老伙计道:“人家既下了苦心找你,当然就会找出来。你何妨去会会他们?你唱戏差不多唱红了,你还是去唱戏罢。你唱红了,自己挣钱自己花,什么人也不找,那不比这样找人强吗?”月容皱了眉头子道:“你说的也是不错。可是我哪有这样的厚脸去见人呢?”老伙计道:“怕臊事小,吃饭事大。你为了怕害臊一会子,能把终身的饭碗,都扔到一边去不管吗?”月容把眼泪擦得干了,左手按住了膝盖,右手缓缓的理着鬓发,两只眼睛,对了地面上凝视着。

老伙计摸了胡子偷眼看她,已明白了她的用意,便道:“姑娘,你仔细想想罢,你还年轻呢,好好地干,前途不可限量。这回去见着师傅,自己知趣一点,老早地跪下去,诚诚恳恳的,认上一回错。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忍心不要你吗?把这一关闯过来了,你就好了。再说你要到丁家去,那更好了。他是你的平班辈的人,还能把你怎么样吗?”月容依然注视着地上,把皮鞋尖在地面上画了几画,并不作声。老伙计道:“我粗人只望说粗话,有道是打铁趁热,今天丁家人已经来过了,你趁了这个时候去,正是机会。”月容沉默了许久,摇了几摇头道:“我若是去了,人家要是说了我几句,我的脸向哪儿搁?再说他那里是一所大杂院,许多人围着我一看,我不难为情,二和也难为情吧?我猜着他决不会收留我。”老伙计道:“今天晚上有月亮,你就趁着亮去一趟罢。晚上大杂院里也没有人瞧见你。”月容道:“去一趟呢,那没有什么,他还能够把我打上一顿吗?只是……”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

老伙计站起身来,拍了两拍身上的烟灰,笑道:“姑娘,我暂时告辞,改天我再看你。你别三心二意的了。”他似乎怕月容会挽留,说完这话,起身就向外走。月容虽说了再坐一会,看到人家已走出了院子,当然也只好紧随在后面,送到大门外来。老伙计连点了几下头,就向前走了。走过去十几步,又回转身来道:“姑娘,你记着我的话,你必得去,假使你不去的话,你就错过这个机会了。”月容靠了大门框,倒很出了一会神。这时,天色已是快近黄昏了,天上的白云,由深红变到淡紫,蔚蓝的天空,有些黑沉沉的了。作夜市的小贩子手里提了玻璃罩子灯,挑着担子,悄然的过去。月容自己一顿脚道:“人家劝我的话是不错的,吃饱了,我就去。就是耗到明日天亮回来,我总也要得着一个办法。”主意想定了,回去煮了一碗面条子吃,洗过脸,拢了一拢头发。还有一件蓝布大褂是不曾当了的,罩在旗袍外。交代了老妈子好好照应门户,这就悄悄地走出来。

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很像一只大银盘子,悬在人家屋脊上面,照着地面上,还有些浑黄的光。自己慢慢地踏了月亮走路,先只是在冷僻曲折的大小胡同里走,心里也就想着,见到了二和,话要怎样的先说;见到了丁老太,话要怎样的说。再进一步,他们怎样的问,自己怎样的答,都揣测过了一会,慢慢儿的就走到了一条大街上。月色是慢慢的更亮了,这就衬着夜色更深。这是一条宽阔而又冷僻的街道,大部分的店户,已是合上了铺板门,那不曾掩门的店户,就晃着几盏黄色的电灯。那低矮的屋檐,排在不十分明亮的月色下,这就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古朴意味。

月容这就想着,天津租界上,那高大的洋楼,街上灿烂的电灯,那简直和这北京城是两个世界。想着坐汽车在天津大马路飞驰过去,自己是平地一步登了天,不想不多几日,又到了这种要讨饭没有路的地步。是呀,这一条街是以前常常过的,老王拉了包车,一溜烟的跑着,每日总有两趟,这里上戏馆子,或者戏馆子回家来。那时,自己坐在包车上,总是穿了一件时髦的长衣。车上两盏电石灯,点得彻亮,在街上走路的人,都把眼睛向车上看着。自己还想着呢:当年背了鼓架子在街上卖唱,只挑那电灯没亮的地方走,好像怪难为情的,不想有今日,这不能不谢谢二和那一番好处,他运动了一班混混,把自己救出来,而且给师傅那几十块钱,还是他邀会邀来的。一个赶马车的人,每月能挣着几个钱?这会是十个月的会,然而他还要按月挤出钱来贴会呢。

月容一层层的把过去的事回想起来,走的步子,越来是越慢,后来走到一条胡同口上,突然把脚步止住。从前被师傅打出来,二和恰好赶了马车经过,哭着喊着上了他的马车,就是这里。这胡同口上,有根电灯柱子,当时曾抱了这电灯柱子站着的,想到这里,就真的走到电灯柱下,将手抱着,身子斜靠在微闭了眼睛想上一想。这时,耳朵里咕隆呼一阵响,好像果然是有马车过来,心里倒吃了一惊。睁眼看时,倒不是马车,是一辆空大车,上面推了七八个空藤篓子。赶车的坐在车把上,举了长鞭子,在空中乱挥。心里一想,二和那大杂院里,就有一家赶大车的,这准是他的街坊吧?让人看到,那才不合适呢。于是离开了电灯柱,把身子扭了过去。

大车过去了,她站在胡同口上很出了一会神,心里也就想着:无论丁二和是不是说闲话罢,自己见了一个赶大车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大杂院子里的人,就是藏藏躲躲的不敢露面,若是见了二和,那就更会现出胆怯的样子来了。到那时候,人家就会更疑心作过什么坏事的。她慢慢地想了心事,慢慢地移着步子,这一截长街,一时却没有走到几分之几。虽然自己是低了头走着,但是有一个人在大街子过着,都要偷着去看看,是不是那大杂院里的人。

在这条大街快要走完的时候,离着到那大杂院胡同里是更近了,心里也就越是害怕会碰到了熟人,最后就有一个熟声音说话的人走了过来,不知道他是和什么人说话,他说:“唉,这是年头儿赶上的。”月容听了心里就是一动,这是王傻子说话呀。听他这口气,倒是十分的叹息,这决不能是什么好话,莫非就是议论着我吧?又听得一个人道:“不是那么说,大哥,咱们不是那种讲维新的人,总还要那一套讲道德说仁义。管他什么年头,咱们不能做那亏心事。”月容听了这话,更像是说着自己,立刻把头偏到一边,背了街上的灯光走去。王大傻子说话的声音,已是到了身边,他说:“咱们讲道德,说仁义,人家不干,岂不是吃死了亏?我的意思,能够同人家比一比手段,就比一比,自己没有手段,干脆就让了别人。咱们往后瞧罢。”话说到这里,两个人的脚步声,在马路面上擦着,响过了身前。月容向前看去,王傻子挑了一副空担子,晃荡着身体,慢慢儿的朝前走去,另外一人,却是推了一只烤白薯的桶子,缓缓的跟着走。

对了,这正是二和大杂院里的街坊。情不自禁地一句王大哥要由嘴里喊了出来,自己立刻伸起了右手,捂了自己的嘴,心里已是连连的在那里嚷着:叫不得。总算自己拦得自己很快,这句话始终没有叫了出来。眼看了街灯下两个人影子转进了旁边的小胡同,心里想着:可不是,转一个弯,就到了二和家里了。若是自己就是这样的去见二和,那是不必十分钟,就可以见面的。可是这话说回来了,若是叫自己大大丢脸一番,也就是在这十分钟。这短短的十分钟,可以说是自己的生死关头了。有了这样一想,这两条腿,无论如何,是不能向前移动了。在一盏街灯光下,站定了,牵牵自己的衣服,又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腮,对那转弯的胡同口只管凝神望着。

主意还不曾打定呢,耳朵又有了皮鞋声,却是一个巡逻的警察,由身边过去,那警察过去两步,也站住了脚,回头看了来。月容沉吟着,自言自语地道:“咦,这把钥匙落在什么地方?刚才还在身上呀。赶快找找罢。”口里说着这话时,已是回转身来,低了头,作个寻找东西的样子,向来的路上走了回去,也不敢去打量那警察,是不是在那里站着。自己只管朝回路上走,这回是走得很快,把这一条直街完全走没有了,这才定了定神,心想到丁家去不到丁家去呢?这可走远了。自己是见了熟人就害怕,只管心惊胆战的了,何必还到二和家里去受那种活罪,去看他的颜色。冤有头,债有主,宋信生害我落到了这步田地,当然只有找宋信生。假使宋信生的父亲要送到警局去,那就跟着他去得了,我是一个六亲无靠的女孩子,纵然坐牢,那也没关系。

她缓缓的走着,也不住的向街上来往的人打量,总觉得每一个人都是那大杂院里的住户,实在没有脸子去见人家。后来有一辆马车,迎面走来,虽是一辆空车,但那坐在车子前座的人,手上拿了一根长梢马鞭子,只是在马背上打着,抢了过去。那个马夫是甚么样子,看不出来,但是那匹马,高高的身体,雪白的毛,正是和丁家的马无二样。自己这就想着,这个机会千万不可失了,在这大街上和他见了面,赔着几句小心,并没有熟人看见的。她心里很快地打算,那马车却是跑得更快,于是回转身来在车子后面跟着,大声叫道:“丁二哥,二哥,丁二哥,二哥,二哥!”连接叫了七八句,可是那马车四个轮子,滚得哄隆咚作响,但见车子上坐的那个人,手挥了鞭子,只管去打马。月容很追了二三十家门户,哪里追得着?这只好站住了脚,向那马车看去,一直看到那马车的影子模糊缩小,以至于不见,这就一阵心酸,两行眼泪,像垂线一般的流了下来。

虽然这是在大街上,不能放声大哭,可不停地哽咽着。因为这是一条冷静的大街,她那短时间的呜咽,还不至于有人看到,她自己也很是机警,远远地看到有行路的人走了过来,立刻回转身来,依然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当她走的时候,慢慢地踏上热闹的路,那街灯也就格外光亮了,这种苦恼的样子,要是让人看到了,又是一种新闻,少不得跟在后面看。于是极力的把哽咽止住了,只管将衣袖去揉擦着眼。自己是十分地明白,二和这条路,完全无望了。他明明看到我,竟是打着马跑,幸而没有到那大杂院里去;假使去了,今天这回脸就丢大了。越想越感到自己前路之渺茫,两只脚不由自己指挥,沿了人家的屋檐走着,自己心里也就不觉去指挥那两只脚。猛然的一抬头,这才知道走到了一条大街上,这和自己回家的路,恰好是一南一北。不用说,今晚上是六神无主了,这样子颠三倒四,无论办什么事,也是办不好的,于是定了一定神,打量自己回家是应当走哪一条路。

这条街上,今晚逢到摆夜市的日子,沿着马路两边的行人路上,临时摆了许多的浮摊。逛夜市的人,挨肩叠背的,正在浮摊的中间挤着走。月容在极端的烦恼与苦闷心情之下,想着在夜市上走走也好,因之也随在人堆里,胡乱的挤。因为自己是解闷的,没有目标,只管顺了摊子的路线向前走。走到浮摊快要尽头的所在,一堵粉墙底下,见有一个老妇人,手里捧了一把通草扎的假花,坐在一条板凳上,口里叫道:“买两朵回去插插花瓶子罢,一毛钱三朵,真贱。”这老妇人的声音,月容是十分地耳熟,便停步看去,这一看,教她不曾完全忍住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这老妇人是谁呢?第二十三回仆仆风尘登堂人不见 萧萧车马纳币客何来

这老妇人是谁呢,就是丁二和的母亲丁老太。月容先是一怔,怎么会在这里看见了她?扭转身来就要逃走,可是只跑了几步,忽然又省悟过来,丁老太是个瞎子,纵然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知道是谁,又何必跑着躲开呢。因之,索性回转身来,缓缓地行近了丁老太面前来。

那丁老太虽然一点不看见,可是她的嗅觉和听觉,依然是十分灵敏的,立刻把手上的一捧花,向上举了一举,扬着脸道:“先生要花吗?贱卖,一毛钱三朵。”月容伸着手要去抽那花,但是还相差有四五寸路,把手缩了回来,只管在大衣襟上搓着,把两只眼睛,对丁老太周身上下探望了去。丁老太举了那花,继续地道:“先生你不要这花吗?卖完了,我要早点儿回家,你就拿四朵给一毛钱罢。”月容嗓子眼里一句老娘,已是冲到了舌头根上,这却有一个人挤了上前问道:“这姑娘花买好了吗?什么价钱?”月容对那人看看,再向丁老太看看,只见她两只眼睛只管上下闪动,月容心房里卜卜乱跳,实在站立不住,终于是一个字不曾说出,扭过身子来走了。走了约摸五六丈远,回过头来看时,丁老太还是扬着脸的,似乎对于刚才面前站的一个人,没有交代就走了,她是很不解的。这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丁老太,我对你不起,我实在没那胆子敢叫你。”说完了这话,自己是感觉到后面有人追赶一般,放了很快的脚步,就向家里跑了去。

这虽还不过是二更天,但在这寒冷的人家,却像到了深夜一般。站在大门口耳贴了门板向里面听了去,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连连地敲了几回门,那个弯腰曲背的老妈子才缓缓的来开门,披了衣服,闪到一连,颤巍巍地问道:“太太,你回来啦,事情办得好吗?”月容听到“太太”这个名词,分外地扎耳,心里就有三分不高兴,哪里还去向她回话。老妈子睡的那间屋子,紧连着厨房,在纸窗户下面,有一点淡黄的光,此外是满院子黑洞洞的。月容摸索着走到屋子里去,问道:“胡妈,怎么也不点盏灯放在我屋子里呢?”胡妈道:“那盏大灯里面没有了煤油,你凑付着用我屋子里这一盏小灯罢。”她说着话,已是捧了一盏高不到七寸小罩子的煤油灯进来了,颤巍巍地放在桌上,把手掩了那灯光,向她脸上望着,问道:“太太,你脸上的颜色不大好,受了谁人的气吧?”月容板脸道:“你不要再叫我太太,你要再叫我太太,我心里难受。”胡妈倒不想恭维人反是恭维坏了,只得搭讪着问道:“你喝茶吗?可是凉的。”她尽管问着,脸子还是朝外,随着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了。

这屋子里是现成的一张土炕,靠墙摆了一张两屉小桌,上面是乱堆了破碎纸片,同些瓶子罐子等类。那盏小的煤油灯,就放在一只破瓦钵上,瓦钵是反盖着的。小桌子头边,放了一只断腿的四方凳子,这土炕又是特别的大,一床单薄棉被和一床夹被单放在黄色的一块芦席上,这是越显着这屋子里空虚与寒酸。月容抱了一条腿,在炕沿上坐着,眼见这绿豆火光之下,这屋子里就有些阴沉沉的,偏是那一点火光,还不肯停止现状,灯芯,却是慢慢的又慢慢的,只管矬了下去。起身到了灯边,低头看看玻璃盏子里的油,却已干到不及五分深,眼见油尽灯灭,这就快到黑暗的时候了,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睡觉罢,还等些什么呢?”说完了这句话,自己爬上炕去,牵着被,就躺下了,在炕上平白地睁着两眼,哪里睡得着呢?桌上的灯光,却是并不等她,逐渐的下沉,以至于屋子漆黑。可是两只眼睛,依然还是合不拢,那胡同里的更锣,敲过了一次,接着又敲过一次,直听到敲过三四次之后,方才没有听到了响声。

次早起来,见天色阴沉沉的,原来以为时间还早,躺在炕上想了一阵心事。因听到院子里有了响声,便隔了窗户叫问道:“胡妈,还早吗?”胡妈道:“您该起来啦,已经半上午了。今天刮风,满天都是黄沙。”月容道:“好,起来,你找点儿热水我洗把脸,洗过脸之后,我要出去。”胡妈摸索着走进屋子来,向她问道:“昨天的事情……”月容淡笑道:“求人哪有这样容易呢,今天还得去。我所求的人,大概比我也好不了多少。”胡妈道:“既是这么着,你还去求人家干什么?”月容道:“我现在并不是为了穿衣吃饭去求人,我是为了寂寞可怜,没有人知道我,去求人。”胡妈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懂。”月容道:“你不会知道这个。你不要问,你预备了热水没有?没有热水,凉水也可以。”胡妈见她这样性急,倒真的舀了一盆凉水她洗脸。她洗过之后,在茶壶里倒了一大杯凉茶,漱了漱口,随着咽下去一口,放下茶杯在门框边,人就走出了门。

今天是特别的兴奋,下了极大的决心,向二和家走去。这时,天空里的大风,挟着飞沙,呼呼乱吼,在街巷上空,布满了烟雾,那街上的电线,被风吹着,奏出了凄厉可怕的嘘嘘之声。月容正是对了风走去,身上的衣服穿得又单薄得很,风把这件棉袍子吹得只管飘荡起来,衣襟鼓住了风,人有些走不动,只管要向后退。但是月容也不管这些,两手放下来,按住了胸襟,只管低了头朝前钻了走着。有时风太大了,就地卷起一阵尘土,向人头上脸上扑了来,月容索性闭着眼睛扶了人家的墙壁走。终于她的毅力战胜了环境,在风沙围困了身子的当儿,走到了目的地。二和那个跨院子,那是自己走熟了的道路,再也不用顾忌着什么,故意开着快步,就向那院子门里冲了去。自己心里也就估计着,这样大风沙天,也许他母子两个人都在家里。见了二和,不要弄成这鬼样,把身上头上的土,都挥挥罢。站在那跨院门下,抽出身上的手绢来,将身上脸上的灰,着实的挥了一阵,然后牵牵衣襟向院子里走去。

自然,那一颗心房,差不多要跳到嗓子眼里来。因为自己要极力的压制住,这就在院子里先高声叫了一声:“老太。”屋子里有人答应了一声:“谁呀?”挡住风沙的门,顿时打开了,出来一人,彼此见着,都不免一怔。月容认得那个人是田二姑娘。怕碰见人,偏偏是碰见了人,只得放出了笑容,向她一点头道:“二姑娘,好久不见啦,丁老太在家里吧?”二姑娘当看到月容的时候,也说不上是像什么东西在心上撞了一下子似的,手扶了门框,倒是呆呆的站着望了她,一只脚在门槛外,一只脚还在门槛里呢。这时月容开口了,她倒不得不答话,也微笑道:“哟,我说是谁,是杨老板,这儿丁老太搬家了,我家搬到这屋子里来了。”月容道:“哦,他们搬家了?什么时候搬的?”二姑娘道:“搬了日子不少了。”月容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在这儿住着,不是很好的吗?”二姑娘顿了一顿点着头道:“外面风大,你请进来坐一会子吧。”月容站着对那屋子窗户凝神了一会,也就随了她进去。

田二姑娘已是高声叫道:“大嫂,咱们家来了稀客了。”田大嫂由屋子里迎出来,连点了几下头笑道:“这是杨老板呀,今天什么风,把你吹了来?你瞧,我这人太糊涂,这不是正在刮大风吗?”说着,还用两手一拍。月容见她穿一件青布旗袍,卷了两只袖子,头左边插了一把月牙梳,压住了头发,像是正在做事的样子,便道:“我来打搅你了吧?”田大嫂道:“你干吗说这样的客气话?假如不是你走错了大门,请也不能把你请到的吧?请坐请坐。”她倒是透着很亲热,牵住了月容的手,拉了她在椅子上坐着。自己搬张方凳子挨了月容坐下,偏了头向她脸上望着笑问道:“杨老板,听说你这一程子没有唱戏了,怎么啦?在家里作活吗?”月容听说,不由得脸上就是一红,把头低下去,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田大嫂倒是很体贴她,向她微笑道:“不忙,你慢慢地说。”月容低下头,对地面上很注意了一会子,低声道:“据我想,大嫂你也应该知道的。我自己失脚作错了一点儿事,这时你教我说,我可真有点不好意思。”

田二姑娘没坐下,靠了房门站着,还将一个食指,在旧门帘子上画着,她那样子倒是很自在。月容讲到这里,大嫂向二姑娘看看,二姑娘微笑,月容抬起头来,恰是看到了。但觉自己脊梁骨上,都向外冒着汗,立刻站起来道:“我不在这里打搅了,改日见罢。”说毕,已起身走到了院子里。田大嫂又走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丁老太虽然不在这儿,咱们也是熟人啦,干吗茶不喝一口你就走?”月容道:“改日见罢,我短不了来的。”田大嫂还牵住她的手送到大门口,笑道:“王大傻子还住在这里面呢。”月容道:“他大概知道丁老太搬到哪儿去了吧?”田大嫂笑道:“二和那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有点脸薄,这回搬家,倒像有什么不好意思似的。到底搬到哪儿去了,对谁都瞒着。你别急,你不找他,他还找你呢,只要戏报上有了你的名字,他有个不追了去的吗?女人就是这一样好。”月容对她看了一眼,抽回手去,点个头说声再见,立刻走了。天空里的风,还是大得紧,所幸刚才是逆风走来,现在是顺风走去,沙子不至于向脸上扑,风也不会堵住了鼻子透不出气。顺着风势,挨了人家的墙脚下走去,走到一条大胡同口上,只见地面被风吹得精光,像打扫夫扫过了一样。很长很长的胡同,由这头看到那头,没有一个影子,仅仅是零落的几块洋铁片,和几块碎瓦在精光的地面上点缀着,这全是人家屋头上刮下来的。月容由小胡同里走出来,刚一伸头,呜的一阵狂吼,风在屋檐上直卷下来,有一团宝塔式的黑沙,在空中打胡旋,这可以象征风势是怎么一种情形。月容定了一定神,心想:迟早总是要回去,站在这里算什么?于是,牵牵衣服,冲了出去,但是越走风越大,这一截胡同还没有走完,有人叫道:“喂,这位姑娘到哪里去?”月容看时,一个警察,脸上架着风镜,闪在人家大门洞子里,向自己招手。因道:“我回家呀,不能走吗?”警察招着手道:“你快到这儿来说话,风头上站得住吗?”月容依他到了门洞子里。他问道:“你家在哪里?”月容道:“在东城。”警察道:“在东城?你回去得了吗?你先在这儿避避风,等风小一点,你再走。”月容道:“我回家有事。”警察道:“你什么大事,还比性命要紧吗?”月容不用看,只听到半空里惊天动地的呼呼之声,实在也移不动脚,只好听了警察的命令,在这里站着。

约摸有二三十分钟之久,那狂风算是过去,虽然风还吹着,已不是先前那样猛烈,便向警察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吧?”警察将手横着一拦道:“你忙什么的?这风刚定,能保不再起吗?”正说话时,这大门边的汽车门开了,立刻有辆汽车拦门停住,随着大门也开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尖尖的白脸,鼻子下养了一撮小胡子,后面一个空灰色短衣的人,夹了个大皮包,一同走了出来。警察举着手,先行了一个礼,向那小胡子赔笑道:“这位姑娘是过路的,刚才风大,我没有让她走的。”小胡子道:“她家在哪里?”警察道:“她只说住在东城。”小胡子对她望望道:“你家住在哪儿?我也是到东城去,你顺便搭我的车走一截路好不好?”警察道:“这是郎司令,你赶快谢谢罢。”月容心里在想着,人实在是疲劳了,坐一截车也好,有警察介绍过了,大概不要紧。便向郎司令微鞠了一个躬道:“可是不敢当。”郎司令笑道:“倒很懂礼。这没什么,谁没有个遇着灾难的时候,你上车罢。”月容又向他看了一看,还透着踌躇的样子。郎司令笑道:“别怯场,上去就是了。要不是大风天,我不能停着车子满市拉人同坐。这也无非救济的意思,不分什么司令百姓。”

那个夹皮包的人,比司令的性子还要透着急,已是走到汽车边,开了车门,让月容上去。月容不能再客气,就上车去,扶起倒座上的活动椅子,侧坐下去。郎司令上了车子,拍着坐的弹簧椅垫道:“为什么不坐正面?”月容道:“我刮了一身的土,别蹭着了司令的衣服。这样好。”说着话,车子已是开了,郎司令道:“你家住在哪儿?我的车子可以送到你门口。”月容道:“不用,我在青年会门口下车得了。”郎司令对她打量了一下,因道:“姑娘,我听你说话,很有道理,你念过书吧?”月容也没正脸对他,侧了脸坐着,只是摇摇头。车子里默然了一会,郎司令道:“很奇怪,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似的,你认得我吗?”月容忽然一笑道:“我一个穷人家孩子怎么会认得司令?”郎司令虽然不能把她拖扯过来,对她身上,倒是仔细地看了几遍。笑道:“我想起来了。”说着,将手在大腿上一拍。

月容被他这一声喝着,倒有些儿吃惊,猛回头向他看了一眼,郎司令又拍了一下腿道:“对了,对了!一点不错,你不是杨月容老板吗?”月容禁不住微微一笑。郎司令道:“你也是很红的角儿呀,怎么落到这样一种情形了?”月容低下头去,没有答复,可是她的耳朵根上,已是有一圈红晕了。郎司令道:“你倒了嗓子了吗?不能吧?你还没有唱多久呀。实在不相瞒,我偶然看过你一回戏,觉得你的扮相太好,后来就连接听了一个礼拜的戏。隔了两天没去,听说是你停演了,我正纳闷,原来你还在北京。”月容道:“我不愿唱戏,并非是倒了嗓子。”郎司令道:“那为什么呢?”月容道:“不为什么,我不愿唱戏。”郎司令听她又说了一句不愿唱戏,虽不知道她为了什么,但是看她那脸上懊丧的样子,便道:“杨老板,你有什么事伤了心吗?”月容道:“伤心也不算伤心,可是……对不起,我不愿说。”郎司令看她这样子,少不得更要端详一番。汽车跑得很快,不多大一会就到了东单大街。月容不住的把眼睛朝前看着,看到青年会的房屋,就请郎司令停车。郎司令笑道:“风还大着呢,我送到你门口不好吗?”月容摇摇头苦笑着道:“有些儿不便,请你原谅。”他微笑着,就让车夫停车。月容下得车来,把车门关了,隔了玻璃,向车子里点了个头,道声“劳驾”,自走开了。

回得家来,但见那屋子里,阴沉沉的,增加了一分不快,随身躺在炕上,闭了眼,一言不发。耳边是听到胡妈跟着进了房,也不去理会她。胡妈道:“家里还没有了吃的呢,去买米呢?还是去买面呢?”月容道:“我不吃晚饭了。你把墙钉子上挂的那件长夹袍拿了去当,当了钱,你买点现成的东西吃罢。”胡妈道:“不是我多嘴,你尽靠了当当过日子,也不是办法,你要快快的去想一点法子才好。”月容道:“这不用你说,再过两三天,我总得想法子。”胡妈道:“别个女人穷,想不出法子来,那是没法。你学了那一身玩艺,有的是吃饭的本身,你干吗这样在家里待着?”月容也没有答复,翻个身向里睡着。胡妈道:“那末,我去当当,你听着一点儿门。”月容道:“咱家里有什么给人偷,除非是厨房里那口破铁锅。贼要到咱们家里来偷东西,那也是两只眼睛瞎了二只半。”胡妈在炕面前呆站了一会子,也就只好走了出去。

到这天晚上,月容因为白天已经睡了一觉,反是清醒白醒的,人躺在炕上,前前后后,什么事情都想到了。直到天色快亮,方才入睡,耳朵边一阵喧哗的声音,把自己惊醒过来。睁眼看时,窗户外太阳照得通红。把自己惊醒的,那是一阵马车轮子在地面上的摩擦声,接着是哗哗的马叫。马车这样东西,给予月容的印象也很深,立刻翻身坐了起来,向院子外望着。事情是非常凑巧,接着就有人打了门环啪啪地响,月容失声叫起来道:“他找我来了,他,丁二哥来了。”口里说着,伸脚到地上来踏鞋子,偏是过于急了,鞋子捞不着,光了袜底子就向外面跑,所幸胡妈已是出去开大门,月容只是站在屋门口,没到院子里去。听到有个男子问道:“这里住着有姓杨的吗?”月容高声笑道:“对了,对了,这里就是。丁二哥!”随着那句话,人是进来了,月容倒是一愣,一个不认识的人,蓄有八字胡须,长袍马褂的,夹了一只大皮包进来。

那人老远的取下了帽子,点着头叫了一声杨老板,看他圆脸大耳,面皮作黄黑色,并不像个斯文人。在他后面,跟了一个穿短衣的人,大一包小一包的,提了一大串东西进来。月容见他快要进屋,这才想到自己没有穿鞋子,赶快地跑到里面屋子里去,把鞋子穿上。那人在外面叫道:“杨老板,请出来。这里有点儿东西,请你检点收下。”月容心里想着:这一定是宋信生的父亲派人来运动我的。这得先想好了几句对付的话,口里说是“请坐”,心里头在打主意,牵牵衣服,走了出来。便见那人在桌上打开了皮包,取出两截白晃晃的银元,放在桌子角上,短衣人已是退出去了,那些大小纸包,却堆满桌。月容道:“啊,又要老掌柜送了这么些个东西来,其实我不在这上面着想的,只求求老掌柜同我想个出路。”那人笑问道:“哪个老掌柜?”月容道:“你不是东海轩老东家请你来的吗?”那人且不答复,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你是杨老板,我们没有找错。”月容道:“我姓杨,你没有找错,你是坐马车来的吗?”那人道:“对的。”月容笑道:“哦!二哥引你来的?他干吗不进来?我听到马车轮子响,我就知道是他来了。”那人听说,也跟着笑了。第二十四回翠袖天寒卜钱迷去路 高轩夜过背蚀泣残妆

人坐在家里,忽然有人送钱来,这自是一桩幸运的事。像杨月容正在穷苦得当当买米的时候,有人送了大把银钱上门,这更是幸运的事,但这决不能是天上落下来的一笔财喜,所以猜着是信生父亲送来的运动费。那人笑道:“杨老板,你也善忘吧?昨天你不是坐了人家的汽车回来的吗?”月容道:“哦,你是郎司令派来的?我和他并不认识,昨天蒙他的好意,送我到东城,我倒怪不好意思的。可是他并不知道我住在这里。”那人笑道:“别说你已经告诉他住在东城,你就不告诉他住在东城,有名有姓儿的人,他要找,没有个找不着的。昨天晚上,我们司令,就把你的情形打听清楚了,说你生活很困难,他很愿帮你一点忙。这桌上的大小纸包儿,是替你买的衣料,这钱,你拿着零花。你快一点儿把衣服作好,郎司令还要带你出去逛昵。我姓李,你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李副官,我立刻就来。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月容。

她对桌上的东西看看,又对李副官看看,便摇头道:“我又不认识郎司令,怎好平白的收他这些东西?”李副官笑道:“昨天你们不是认识了吗?”月容道:“也不能那样见一面,就收人家这些东西。东西罢了,这现钱……”李副官笑着摇摇头道:“没关系,漫说是这一点儿,就再多些,他也不在乎。你别客气,干脆就收下来罢。再见,再见。”他说着话,抓起放在桌上的帽子,两手捧着,连连作了几个揖,就推门走了出去。月容跟在后面,紧紧地跟出了大门外来,叫道:“喂,李副官,你倒是把东西带着呀!”她说这话时,李副官已是坐上了他那漂亮的马车,前坐的一位马车夫,加上一鞭,唰的一声,就把马车赶着走了。他坐在马车里,隔了玻璃窗户,倒是向她微笑着点了几点头。月容只管叫,那车子只管走,眼望着那马车子转过了胡同角,也就无法再叫他了。

关上了大门,回到屋子里来,那些送来的东西,道先送进了眼里。胡妈站在桌子角边,原是在用手去抚摸那装东西的纸盒子,当月容走进来的时候,她猛可的将手向后一缩,倒是向她笑道:“你不用发愁了,衣服也有了,钱也有了,早晓得是这么着,就不该去当当。”月容也没有理会她,索性坐在椅子上,对了桌上那些纸包和洋钱只管发呆。胡妈以为她嫌自己动过手了,只得低了头,缓缓地走出去。月容呆坐了有十分钟之久,自言自语地道:“我也要看看到底有些什么玩艺。”于是走向前,先把大纸包透开,里面却是一件新式的呢大衣,拿出来穿着试试,竟是不肥不瘦,恰恰可以穿得。另有比这小一点的一个纸盒,猜着必是衣料了。也来不及脱下身上这件大衣了,一剪刀把绳子剪断,揭开盖子来看,却是一套雪白的羊毛衫裤。在那上面,放着一张绸缎庄的礼券,标明了五十块。既是纸包里东西,不容易猜,索性一包包的都打开来看看罢,看时,如丝袜,绸手绢,香胰子,脂胭膏,香粉,大概自回北京以来,手边所感到缺乏的日用东西,现在都有了。再数一数桌上所放的那两叠现洋钱,共是四十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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