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海 劫余灰 情变(晚清言情艳情小说)(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2-03 14:5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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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趼人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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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海 劫余灰 情变(晚清言情艳情小说)

恨海 劫余灰 情变(晚清言情艳情小说)试读:

恨海

劫余灰 情变作者:吴趼人排版:KingStar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1-04-01ISBN:9787550000940本书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恨海第一回订婚姻掌判代通词 遭离乱荒村撄小极

我提起笔来,要叙一段故事。未下笔之先,先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这段故事叙将出来,可以叫得做写情小说。我素常立过一个议论,说人之有情,系与生俱来,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说的“情窦初开”那个“情”字。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於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情”字生出来的。至於这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更有那不必用情、不应用情,他却浪用其情的,那个只可叫做魔。还有一说,前人说的那守节之妇——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绝不动情的了,我说并不然,他那绝不动情之处,正是第一情长之处。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免把这个“情”字看的太轻了。并且有许多写情小说,竟然不是写情,是在那里写魔;写了魔还要说是写情,真是笔端罪过。我今叙这一段故事,虽未便先叙明是那一种情,却是断不犯这写魔的罪过。要知端详,且观正传。

却说光绪庚子那年,拳匪扰乱北方,后来闹到联军入京,两宫西狩,大小官员被辱的,也不知凡几。内中单表一个人,姓陈,名棨,表字戟临,广东南海人。两榜出身,用了主事,分在工部学习,接了家眷来京居住。夫人李氏,所生二子:大的名祥,表字伯和;小的名瑞,表字仲蔼。在南横街租了一所住宅安顿。恰好他一位中表亲戚,从苏州原籍接了家眷来京,一时寻不着房子。戟临本来嫌房子太大,便分租两间与他,大家同院居住。他那亲戚姓王,名道,表字乐天。妻子蒋氏,所生只有一女,小名娟娟。王乐天是个内阁中书,与陈戟临一般的都未曾补缺。京官清苦,长安居不易,戟临住了北院的五间房子,西院三间,王乐天住了,还有东院三间空着,一般的要出房钱,未免犯不着,因把召赁的条子贴了出去。过了几时,便有一个人来问,要赁房子。戟临便招呼他看过,问起姓名,那人道:“姓张,名皋,字鹤亭,广东香山人。”戟临见是同乡,更是喜欢。议定了租金,鹤亭便择日搬了进来。他也只得一妻一女:妻子白氏,女名棣华。这是辛卯壬辰年间的事。

说出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个院子,三家人家,四个小儿女,那时都在六七岁上。王家本是陈家老亲,张家又是陈家同乡,同在一院里居住,内眷们来往,甚是亲密。四个小孩子,也是天天在一处顽。戟临请了一个蒙师,在家里教两个孩子读书,王、张两家也把女儿送来附学。小孩子家愈加亲密,大家相爱相让,甚是和气。张鹤亭每过一两年,便要到上海去一次。原来鹤亭是一个商家,在上海开设了一家洋货字号,狠赚了几个钱,因此又分一家在北京前门大街,每年要往来照应。凡是到上海去时,便托戟临照应内眷,因此更成了知己。

光阴迅速,不觉已过了五六年。戟临已经补了营缮司实缺,满、汉堂官又都十分器重,派了个木厂监督的差使,光景较前略为好了。一日,李氏对戟临说道:“祥儿今年已是十三岁,瑞儿也十二岁了。他弟兄两个,近来狠用心读书,我看将来也不输与老子。”戟临笑道:“奇了,怎么夫人平白地夸奖起儿子来?”李氏道:“不是我平白地夸奖他们,可知做父母的看见儿子好,心中便格外欢喜;欢喜了便多方要代他们打算。”戟临道:“打算什么呢?”李氏道:“打算同他们说定了亲事。”戟临道:“这个忙什么,他们年纪小得狠呢!”李氏道:“老爷有所不知。我看见同院的两个女孩子,和我们祥儿、瑞儿,真是天生的两对,便想说定了。”戟临道:“同住在一个院里,怕他们跑了不成?过两年再说不迟。”李氏道:“不是怕他们跑了。我看得这一对女孩子实在好,恐怕被人家先说了去。岂不是当面错过?”戟临沉吟道:“王家娟娟,人倒甚聪明。近来我见他还学着作两句小诗,虽不见得便好,也还算亏他的了。说话举止,也还灵动。张家棣华,似乎太呆笨了些,终日不言不笑的。并且鹤亭是买卖人,一点也不脱略,那一副板板的广东习气,还不肯脱,他未见得便肯和我们官场中结亲。”李氏道:“我们且央媒人去求亲,肯不肯再说。此刻提也不曾提起,怎么便先料定人家不肯呢?”当下商议已定。次日,戟临便央了两位媒人,分头去说合。王乐天一口便答应了,把女儿娟娟许与仲蔼。张鹤亭听了,却与妻子白氏商量。白氏道:“这是儿女大事,官人做主便是,何必和我妇道人家商量?”鹤亭道:“不是这等说。我天天在外头,回家的时候少。娘子天天在家见着,他们祥儿倒底人品资质如何?虽然说是小孩子家看不出什么,然而一举一动,与及平日脾气,总可以看得出点来。他们现在一处读书,可还和气?这也是要紧的。”白氏道:“祥儿的举动,倒比他兄弟活泼得多。常听说读书也是他聪明。至於和气不和气,这句话更可以不必说,此刻都是小孩子见识,懂得什么?”鹤亭道:“这倒不然。彼此向来不相识的倒也罢了,此刻他们天天在一处的,倘使他们向来有点不睦,强他们做了夫妻,知道这一生一世怎样呢?”白氏道:“他们天天多是哥哥、弟弟、姊姊、妹妹的一处顽笑,有什么不睦?”鹤亭便不言语。到书房里看看众孩子的情形,见他们都伏在案上写字,和那教读先生谈了几句,便踱了出来。那里看得出个什么道理?可有一层,陈戟临是个世宦世家,教出来的孩子,规矩却是甚好。所以祥瑞两个,虽然十一二三岁的孩子,那揖让应对,已同成人一般。这一着,鹤亭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回同白氏商量,一则是看白氏心意如何,二则自己只有一个女儿,也是慎重他的终身大事之意。其实他心中早有七分应允的了。当下回到东院,再与白氏商量,不如允了亲事。但是允了之后,必要另赁房子搬开,方才便当。不然,小孩子一天天的大了,不成个话。夫妻们商量妥了,到了明日,便对媒人说知。媒人回了戟临的话,自是欢喜。张鹤亭便在西河沿另外寻了一所房子,搬了过去。戟临便把东院收拾起来,做个书房。王乐天仗着是老亲,李氏又苦苦留住,便没有搬开。一面择吉行文定礼,彼此交换了八字婚帖。娟娟仍旧上学,同着读书。他生得眉青目秀,齿白唇红。放了学时,常到李氏这边来顽,孜孜憨笑,李氏十分欢喜他,抚摩玩弄,犹如自己女孩儿一般。鹤亭自从搬开之后,棣华便不读书,只跟着白氏学做女红,慢慢便把读过的《女诫》、《女孝经》都丢荒了,只记得个大意,把词句都忘了。

光阴荏苒,到了庚子那年,两对小儿女都长成了。棣华与伯和同庚,都是十八岁,棣华大了月份。仲蔼十七岁,娟娟最小,也十五岁了。这年,陈戟临升了本司员外郎。这一年,正是拳匪闹事的时候。自从上年,便有了风声,到了正、二月里,便风声一天紧似一天。苏州人向来胆小,王乐天又是身体孱弱的。到了三月里,外面谣言四起,乐天便告了个假,带了妻女,先行出京,回苏州原籍去了。与戟临说定,等过两、三个月,没事,仍然带眷来京;万一有了事,这里总是容身不得,便在上海相会。戟临一一答应,送了一程,便自回去。此时仲蔼、娟娟都已知识渐开,大家都有恋恋不舍之意。近来张鹤亭到上海去了,只丢下家眷在京。

自从乐天行后,那京官纷纷告假回籍的,络绎不绝。恼了政府,下了一个号令,不许告假。于是一众京官,稍有知识的,都知道是要等死的了。白氏慌得几次到戟临处,商量出京南下。争奈此时已不能告假,白氏又只母女两个,不便远行,总想不出一个办法来。直挨到四月底边,忽接了鹤亭电报,说“此间消息不佳,倘料得乱事将起,即祈南下,并请挈带舍眷。”云云。戟临此时也没了主意。外面谣言,一日数起:忽然说各国公使已经电调洋兵入京,准备开仗;忽然又说荣中堂已经调董福祥入京护卫;有人又说董福祥的兵尽是拳匪;有个又说端王已经向公使馆下了战书,明天就要开战。此时京里的人,那一个不慌做一团!到了五月初一,更是人心惶惶。那拳匪在街上横冲直撞。戟临慌了,便请了白氏来,叫他收拾细软,带了女儿出来;自己派了家人,和两个儿子一同起身。白氏依言,即日收拾了行李,带了女儿棣华同来。当此乱离之际,也不及讲那未婚回避的仪文了。戟临分付两个儿子起行。仲蔼道:“父母都在这里,当此乱离之时,岂有两个儿子都走了之理?只等哥哥陪了张伯母出京,孩儿留在这里,侍奉父母。万一乱事起了,也同父母在一处避乱。”戟临道:“我是做官的人,不得不遵守命令,不能告假,你们何苦身处危地!莫若我在这里,你两个奉了母亲,和亲家母一同去罢!”李氏道:“老爷在这里,我们岂可都走了?还是孩儿们同去的好。”仲蔼道:“母亲和哥哥同去罢,孩儿在这里侍奉父亲。”戟临道:“小孩子懂得什么,还不和你哥哥一同快走!”仲蔼道:“别的事不敢令父亲动怒,这件事任凭大人责罚,孩儿也不敢行。”戟临无奈,只得叫伯和一个,带了家人李富,同了白氏母女,雇了两辆骡车动身。

到了火车站上,要附坐火车到塘沽去。谁知到了车站时,站上的人一个也没有了,说是今天不开车了,因为怕洋兵进京,已经把铁路拆断了。伯和没法,只得和白氏商量,且坐了骡车过去,侥幸赶到丰台可望有车。又和车夫商量,加了他车价,一路向丰台而去。那骡车又不敢在铁轨旁边行走,恐怕遇了火车,不及回避,只得绕着道儿走。走到太阳下山,将就在一家村店里住了。这家店统共只有一间客房,房里又只有一张土炕。棣华此时,真是无可奈何,只得抵垂粉颈,在一旁坐下。这家村店,却又不备饭的,伯和只得叫李富往外面胡乱买几个烧饼充饥。幸得没有第二伙人投宿。伯和同家人、车夫在堂屋里打盹,过了一夜。次日,那车夫便不肯行,无奈又只得加他车价,伯和许了他,每天每辆给他七两银子,不问一天走多少路,走一天算一天。说明白了,方才套车起行。走到丰台车站,只见站上烧的七零八落。车夫又不肯行,拌了多少嘴舌,方才前进。是日又赶不到黄村,仍在村店中歇了一宿。

伯和因为与棣华未曾结亲,处处回避,一连两夜在外间打盹。北边村落房屋,外间是没有门的,因此着了凉,发起烧热来。这天就不能行动,只得在那村店里歇住。白氏甚为心疼,便叫到房里炕上睡下憩息,棣华只得在炕下一张破椅子上背着身子坐下。幸得带着有广东的午时茶,白氏亲身和他热了一碗,吃下去,到了下午,才好些。那车夫又啰唆着说,纵不起行,也要七两银子一天。那李富又和他争论。伯和便道:“不要争了,依了他们罢。”那车夫听了,方才无话。是夜伯和就在房内歇了。好得北边土炕甚宽,只要房子有多大,那炕便有半个房子大,动辄可以睡得十多人。白氏把一张矮脚炕几摆在当中,让伯和睡在几那边,自己和女儿就睡了几这边。若在北方人,这等便是分别得狠严的了。棣华何曾经过这种光景?又是对了一个未曾成婚的丈夫,那里肯睡?只是背灯低首,默默坐下。伯和白天里吃药取汗,睡了一大觉,此时反睡不着,躺在炕上。但见一灯荧然,棣华独坐,白氏在那边已睡着了。对此光景,未免有情,便轻轻的说道:“姊姊睡下罢!”看官,须知棣华比伯和大了两个月,从小在书房里,便是姊弟相称的,所以此时伯和也照前称呼,叫一声姊姊。切莫动了疑心,说广东人的夫妻是以姊弟相称的。闲话少提。且说棣华听了伯和这句话,低头不语。伯和又道:“有炕几隔开了,伯母又在那边。你看那纸窗都破了,虽是夏天,夜深了不免要有风的,不要受了凉!”棣华低着头,半晌,慢吞吞的低声说道:“贤弟请将息罢,病才好了!”伯和听说,一骨碌坐起来。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回情脉脉芳心增忐忑 乱烘烘蓦地散东西

却说伯和一骨碌坐了起来,棣华暗吃一惊:他起来做什么?他叫我睡虽是好意,却不要因我不睡,强来相干,那就不成话了。只听得他说道:“姊姊睡罢!不要熬坏了身子,明天还要动身呢。”棣华低声道:“贤弟请睡罢!病才好了,不要又着了凉!我困了,自然要睡的。”伯和也不答话,把夹被窝推过一边,俯身取鞋子穿上,走下地来,方才说道:“我仍旧到外面打盹去,姊姊请安睡罢!”说罢,出去了。棣华暗想:我们还是小时候同过顽笑,这会隔别五六年不见了,难得他这等怜惜我,自己病还没有大好,倒说怕我熬坏,避了出去。他这个病,是为回避我在外面打盹熬出来的,今夜岂可再去累他?欲待叫时,又羞于出口;欲待不叫,于心又不忍。便站起来,轻轻把白氏推了一推,叫道:“母亲醒醒!”白氏惊醒,问是甚事。棣华低头不语。白氏笑道:“什么事?叫醒我,又没有话说。”一面坐了起来,又问什么事。棣华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白氏甚是疑心,一回头,看见伯和不在炕上,便问那里去了。棣华向外间一指,眼边不觉一红。白氏正要下地,只见伯和走了进来,说道:“我在这里,姊姊总不肯睡,所以我仍回避出去。”白氏抢着道:“这又何必!现在我们是逃难的时候,那里还论得许多规矩?贤侄快睡了,女儿快过来,靠我这边躺下。谁病了都不好呀!”伯和拿眼望着棣华,棣华只是低着头。白氏道:“贤侄先睡下罢,我会叫他睡的。”伯和便上炕去睡了。白氏伸手把棣华拉到炕沿上道:“睡罢,不要累得人家不安。”棣华还只低着头,坐在炕沿上。白氏催了几次,方才盘起腿到炕上,和衣躺下。心中暗想:我若是不睡,便连母亲也累得不能睡了。只是这嫌疑之际,令人十分难过。倘是先成了亲再同走倒也罢了。此刻被礼法所限,连他的病体如何也不能亲口问一声,倒累他体贴我起来。我若是不睡,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好意?又想到尚未成婚的夫妻,怎么同在一个炕上睡起来?想到这里,未免如芒在背。几次要坐起来,又怕累得伯和不安,只得勉强躺着。一夜想这个,想那个,何尝睡得着。

天才亮了,就坐起来,微舒俏眼,往伯和那边一望。只见他侧着身子睡了,把一床夹被窝翻在半边。暗想此刻天将黎明的时候,晓风最易侵入的,况且正对了那破纸窗,万一再病起来,这身子怎生禁得?要待代他盖好了,又不好意思。待要叫醒母亲,又恐怕老人家醒了不能再睡;今日谅情要动身的了,不多睡一会,怎禁得在车上劳顿?待要叫醒伯和时,又出口不得。思来想去,没有法子,只得轻轻下了地,悄悄地走过来,轻抒玉手,把夹被窝一拉,代他盖了。谁知白氏早已醒了,不过闭着眼睛养神。棣华代伯和盖被窝,恰遇了白氏双眼一睁,早看见了,便道:“你再代他掖好点呀!”这一句话不打紧,却羞得棣华满面通红,直透到耳根都热了,连忙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暗想若是成了礼的夫妻,任凭我怎样都不要紧,偏又是这样不上不下的,有许多嫌疑,真是令人难煞!索性各人自己投奔,两不相见,不过多一分惦记倒也罢了;偏又现在对面,叫人处处要照应又不能照应,弄得人不知怎样才好。想到这里,不知怎样一阵伤心,淌下泪来。白氏坐起来,一眼瞥见,问道:“哭什么?”棣华拭了眼泪,勉强应道:“没有哭。”白氏叹道:“我也知道你为难。但是你们非平常的可比,从小儿在一处的,姊姊弟弟相处惯了。今日在这乱离之际,是迫不得已的事,又有我在旁边,其实‘嫌疑’两个字,也可以从权免了。我见王家娟娟,和他们小瑞儿是终日有说有笑的,虽然他们是老亲,究竟也是个未曾成礼的夫妻,娟娟何曾像你?我们早是搬开了,倘使当年不搬开,你便怎么过呢?”棣华听了,猛然想起,倘使当年不搬开了,一向不知是何景象。那时候年纪小,自然不懂得什么嫌疑;直到今日,倒也相处惯了,犹如养媳妇一般,倒也罢了。偏是我处的这个地位难。

正在胡思乱想,伯和也翻身起来了,揉眼问道:“伯母、姊姊好早,怎都起来了?”白氏道:“贤侄今日可痊愈了?”伯和道:“好了,今天可以动身了。但不知外面情形如何?”白氏道:“不知这里可打听得出来?”伯和道:“这里的人糊涂得狠。昨天我问他们,他们都是所问非所答,但知道大师兄杀毛子,又是什么天兵天将的乱说一遍,没有一句听得的话。我们只索早点动身,到前面去再打听。”说罢出去,叫起李富,炖水洗脸。白氏母女也梳洗过了,伯和叫套车。忽然两个车夫之中有一个说:“不去了!我不做这买卖了!我昨天晚上听得人说‘毛子兵已经到了卫里,正和大师兄在那里开仗。毛子用的是枪炮,大师兄用的是神兵神火’。大师兄便不怕枪炮,咱们可不行,我不能为了赚几两银子,去陪你们做炮灰。”那一个车夫还劝他说:“咱们都是大清朝人,大师兄‘扶清灭洋’自然保护咱们,去走走,怕什么呢?”李富便说:“咱们不一定到天津,随便到了黄村也罢,安定也罢,廊坊也罢,只要遇了火车,我们便上火车去了,焉见得一定要到天津做炮灰呢?”那车夫道:“你还做梦呢!还有火车?你这一辈子莫想了!所有铁路,都被大师兄一把神火烧的化了水了。”伯和听得,便出来问:“怎么样了?”那车夫道:“不必问怎么样。总而言之,这买卖我不干了!算还了我车价,我回去了。”伯和问这一个车夫道:“你呢?”车夫道:“他不干由他不干去。只是你们四个人同坐了我的车,只有一个牲口,那里拉得动?早知道要长行,应该弄一辆双套车才是。”伯和道:“在这里再雇一辆车来,不知可有?”车夫道:“这小乡庄地方,那里去雇车?雇两匹牲口,倒或者可以有的。”伯和道:“那么你代我们去雇来。”车夫答应去了。那一个便嚷着要车价,伯和只得给了他,他便赶着空车去了。不一会,那雇牲口的车夫回来了,说:“这里连个牲口都没有,有的都是人家自己养的,不肯受雇。”伯和道:“这就没法了,只好同坐了一个车的了。”车夫道:“不是我不肯,无奈牲口背不动。”伯和道:“拉不动,走慢点就是了。并且我们跨车檐的,未尝不可以下来走走。”车夫道:“那么,要加我点价。”伯和道:“加你二两银子一天就是。”车夫笑道:“你老爷也太会打算了!两辆车都是七两银子一天,此刻那一辆辞了,只加我二两,老爷到省下五两来!”伯和道:“你要多少呢?”车夫道:“把他辞了的都给了我,不公道么?”李富道:“岂有此理!咱们出了七两银子一天,只跨个车檐?”伯和道:“算了罢,就照给他罢了。这个离乱的时候,还讲什么呢?”车夫答应了,便走了出去。要叫他搬行李时,却不知他那里去了。

伯和回到房内,悄悄对白氏道:“我方才站在院子里和车夫说话,看见门外逃难的车,比前两天更多了:外面的光景,益发乱了。我们把紧要的东西,悄悄的分缠在身上罢!”白氏听了此言,不觉慌了道:“外面怎样了?”棣华道:“母亲且莫问。这个是好主意,缠在身上,总比放在箱子里稳当些。”白氏连忙取出钥匙,开了小皮箱,取出首饰匣,把两对珠花拆散了,与几件金首饰,母女两个分缠在身上。棣华看匣里还有十两金叶,取了出来,对白氏道:“这件怎样?”白氏道:“这个交给贤侄罢!”伯和正在那里开了自己箱子取银子,多了不好带,少了又怕失了箱子不够用,十分踌躇。听得白氏此言,回头一看,棣华便把金叶递给伯和。伯和接在手里,把二三十两散碎银子缠在身上,又在身上解下一件东西来,递给白氏道:“这是家传的一件顽意儿,家母给了我。此刻身上有了累赘东西,带他不便,请伯母代我收了罢。”白氏接过来,棣华俏眼看去,是一个白玉双喜牌。白氏便要放在箱子里,棣华道:“这东西放在箱子里不稳当,还是带在身上罢!”白氏便递给棣华。棣华重新把身上东西解下,把双喜牌放在一起,再缠上去。伯和又取了几十两银子交给李富,叫他缠上。又取出这几天的车价来,锁了箱子。把十两金叶分做两处,解开腿带,把他束在腿上。然后叫车夫,谁知那车夫还没有回来,只得等他。等了好一会,方才来了。家人帮着搬行李上车。白氏母女互相挽扶,出了店门上车。伯和给了店钱,又叫车夫进来,交给他车价,说明:“连今天的十四两也在内了。你且带在身边,我恐怕路上有失,丢了箱子,没得给你,累你白忙了几天。”车夫欢喜,接在手里道:“果然今天逃难的人更多了。我问问他们,也有前天出京的,也有昨天才出京的。这咱便走到这儿了,可见得事情是急了。”一面说着,放下马鞭子,把银子放好肚兜子里,一同出了店门。伯和同家人一边一个,跨上了车檐。车夫说嘴道:“好!咱们碰运气去!运气坏的,做了炮灰;运气来了,多挣几两银子。”说着,把马鞭一挥,滴溜滴溜的滚着舌头,那骡子便发脚行动去了。伯和在车檐上看时,却多了一匹骡子,便问车夫道:“你那牲口往那里弄来的?”车夫道:“是我设法去赁来的,也化了五钱银子一天的赁价呢!不然,一匹牲口,究竟怕他累慌了。”伯和道:“那么你头一次说去赁来骑的,怎么又说没有?”车夫道:“赁来拉车,我是仍要回来的,可以还他;若是骑了去,他们那边又没有下站接应,你们不还他,他向谁要呢?”家人道:“咱们赁来骑了,总是和你在一起的,难道你到了天津,不能代他们带回来么?”车夫道:“头回可是没想到这一着。”李富冷笑道:“怎么叫没想着?不过咱们骑了牲口,你不能要咱们双倍车价罢了。”车夫不做理会,只管赶着车走。

伯和在车上,留心看那往来的车马,十分拥挤。暗想此时由京出来的,自是避乱,还有望这条路上来的,难道反投到乱地里去么?怎得一个熟人问问便好。怎奈来来往往的,留心看了半天,总没有一个熟人。因问车夫道:“他们那个往这条道上来的,是什么意思?”车夫道:“谁知道呢,此刻四起都是谣言,城里往卫里跑,卫里又往城里跑;其实那里都不得太平。有一天认真的大师兄和毛子开了仗,他们的输赢咱们不管,只别糟蹋咱们旁边人就好了。”一面说着话,到了中午时候,便在一家村店门首停住打尖。那店里黑压压的人已坐满了,白氏母女便不下车。伯和到店里胡乱吃些东西,买了两张烙饼,一盘子摊黄菜,泡了一壶开水,叫李富送到车上去,给白氏母女充饥。车夫先解下牲口去喂了,自己却要了一壶酒,拿烙饼卷了摊黄菜,吃着过酒。伯和先吃完了,站在店门口等车夫。此时门外停的车益发多了。本来是一条官道,狠阔大的,闹了个肩摩毂击,挤拥不开。伯和正望着时,一辆车子到了门首停下,车上下来了三个老者,也来打尖。店里面坐不下了,就在门外的一张破桌子上坐下。伯和看那三个人,像是个做买卖的样子,因走近一步,问道:“请问三位,可是从卫里来?可是往城里去?”内中一个老者道:“我们虽是从卫里来,却不往城里去,是往保安州避乱的。”伯和道:“卫里此刻不知可还太平?”老者道:“不要提起,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了!昨天洋人拨了几百名洋兵,到京城里保护使馆,火车已停班不开了。洋人要借火车进京,铁路会办唐观察不肯借,同他争了几句,洋人便拿起洋枪来要打,唐观察没了法,只得借给他。闻得沿路铁轨多有损坏的,不知他们也可曾到京?”伯和道:“我们出京多日了,车子不能按站走,老盼不到卫里。”老者道:“阁下想是要到南边的,到了卫里,赶着要走。我看,不到几天,那里就要大乱的了。最好是望天津到塘沽的铁路未断,先到了塘沽去,更放心些。”伯和道:“那一班大师兄,究竟是什么意思?”老者摇头道:“这是一班小孩子瞎闹,怕不闹个大乱子出来?可怜天津卫,从明朝至今,未曾遭过兵劫,这一回只怕不免的了!”说话间,车夫吃过了酒,套了车,要起身。伯和别过老者,跨上车檐,动身而行。这一天赶的快,已经过了廊坊。伯和因为吃了东西,饱了,跨在车檐上颠的不舒服,便下来同家人两个徒步而行。

行不到三里路,忽然一堆人卷地而来,也不知为数多少,没命狂奔,口中乱嚷:“不好了!毛子来了!”伯和被众人推的非但不能前进,而且要返身跟着他们向来路返走了。急的没了主意,那脚步又不能做主,后面来的人过于汹涌,任凭怎样支持,总是立脚不住。随着众人返走了十多里路,又不是原路。那车子也不见了,李富也失散了。不知失散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三回紫竹林无处访鸿泥 八百户暂时驻芳趾

却说伯和被这一群人卷地而来的冲散了,既不见了车辆,又不见了李富,又不知端的为了什么事这般慌张。问问那逃走的人,也都莫名其妙,只不过看见人走也走就是了。乱走了一阵,慢慢地散开了。伯和循着旧路,要寻那车辆。及至寻至原处,天已黑了,过往的车影儿也没了,大约这个时候都投了店了。只得就在近村店里去打听,又都没有,十分心急。时候又夜了,没奈可,只得也投了客店,胡乱过了一夜。

到了次日,天色黎明便起来,到各处去寻访,问了几家村店,都回说不知。暗想:莫非已经往前面去了?只得望南缓步行去,心中十分张皇,不知怎样才好,总不得一个主意。甚至连那李富都杳无下落,身边束了几十两银子,到了此时,转嫌累赘沉重,行走不便。心神无主的顺步乱行,遇见有村落的地方便去访问,总是毫无信息。行行去去,走到一个所在,远远的望见有一所高大房子。留心走近去看时,房子那边停着一串火车,那车头上还在那里冒烟。心中暗暗欢喜:莫非他们已经上了火车了?急急的望前而行,打从一片田上要越过去。正在低头之际,忽听得迎面一声叱喝。抬头看时,远远的站着一个洋兵,手执洋枪,许多洋人在铁路上作工。原来这里是落垡车站,洋人借了火车运兵进京,走到此处,铁轨被拳匪弄坏了一段,洋兵在那里收拾。伯和不知就里,前去观看,顺便要探访白氏母女消息,却被这个守路洋兵喝住。伯和不免一呆,便立住了脚。洋兵见他立定,便拿枪对着他要打。吓得伯和翻身就走。那洋兵从后追来,伯和舍命狂奔,方才得脱。心中愈觉凄惶,正不知白氏、棣华是否被洋兵杀害。投到一家店里打尖,顺便访问消息。此时已经过午,不是打尖时候,故店中人甚少。伯和便向店小二访问,小二顺口答道:“今天晌午时候,是有一辆车坐了两个娘儿们,到这里打尖来,说是要赶到卫里的。”伯和信以为真,因又问道:“我是昨天走散了的,此刻要雇一辆车到卫里去,不知可有雇处?”小二道:“这里小地方,没有车子。就有一两家车店,这两天来往的人多,早就雇空了。老爷要雇,还得赶上半站,到了杨村,凭你要雇车子也有,牲口也有。”伯和听了,吃过了两张烙饼,即便起身。走到晚上,不得到杨村,便在一个小村落觅了一家野店,歇了一宿。次日早起,赶到了杨村,已是中午时候。打过了尖,便雇一匹驴子骑上,加上一鞭,赶到西沽时,日已平西。早有车店接应,下得驴,歇了一宿。

次日清早,便步过了虹桥,雇了一辆东洋车,飞奔紫竹林而来,径到佛照楼问信。这一家佛照楼客栈,是广东人所开,十分宽大。凡是富商显宦,路过天津,都向那里投止。广东人自不消说,除了他家,再也不向别家歇宿的了。所以伯和一到,便来打听。入了栈门,向账房中询问,如此这般的两个女眷,可曾到此?那掌柜的便在客簿里一查,说:“没有。”伯和心中不觉登时失望,如堕五里雾中。只因他信了那店小二的话,以为他所说的一定是白氏、棣华了,依他所说,自然早已到了天津。于是一心一意,以为到了此地,准定可以相见的了。谁知那小二是随嘴乱说的,这一个却信以为真,到底望了一个空。不觉垂头丧气,只得又到紫竹林一带小客栈去打听,那里有个影子?只得自己仍到佛照楼投宿。他心中打算:这佛照楼是广东人麇聚之所,我先住在那里,或者他们后到,也可在那里相见。谁知佛照楼掌柜的,见他没有行李,不肯收留。伯和只得把如何出京,如何散失的话说了出来。提及了张鹤亭,那掌柜的和他相识,方才留了。伯和取出银子,草草的置备了铺盖,从此就在佛照楼住下,天天盼望踪迹。凡遇了门前车马之声,便跑出来张望,望见入门的人不是白氏母女又复嗒然若丧。他便这等盼望。

谁知白氏母女并未曾到天津来。那天在路上,遇了那一群人冲将过来时,冲得车横马乱,甚至有车翻马倒的。白氏母女所坐的车虽未翻倒,怎奈那车夫赁来的那匹骡子,性子极其倔强。北边的只套车,不象上海的洋式双马车样子。只有一匹牲口套在车辕之内,另外一匹是用一根长绳,一头拴在车上,一头拴在牲口身上的。两匹牲口,一前一后。那车夫自然把自己的牲口套在辕内,那赁来的用长绳拴了在前头走。一群人冲来时,把那骡子冲横了,本来向南走的,此时骡头却向了西。骡子的倔强性便发作了,向西飞跑,车子也跟着他转了向,这一匹牲口也被他带的不得不跟着飞跑了。车夫在车檐上,颠得跌了下来,及至爬起来追时,那里追得及?只跟在后面没命狂追,嘴里不住声的叫:“!!!”原来北方的牲口,是懂得听号令的。平常赶车,只要车夫叫一声“!”他便站住了不动。此时他跑的性起,自然任凭你叫一千声也没用的了。白氏母女,起先望见拥来了许多人,已是吓的魂不附体,及至那骡子性发飞跑,把车夫掀翻在地,更是吓上加吓。那路又不平,车子格外颠簸得利害。白氏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洲,一阵晕了过去。棣华急得双手抱住,在车内大叫“救命!”那骡子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路,将近一个村落,才被一个乡人拦住,一手执住了辔头,车才停了。骡子还把双足向后乱踢,棣华还在车内连哭带喊的叫“母亲醒来!”歇了半晌,那车夫方才气喘吁吁的赶到,向那乡人道谢。棣华一手搂着白氏,一手掀起车帘向车夫道:“你快到那里讨点开水来!这里人也吓晕了,快灌救要紧!”车夫道:“这个地方,那里去取水呢?”那乡人听了便道:“怎么,吓坏了人么?快快把车拉近村口来,我给你们开水!”说着,飞奔先去了。车夫拉了牲口,慢慢的向村庄上去。村庄上的人,知道有人在车上吓坏了,男男女女、老老幼幼,都跑出来围着车子观看,问长问短。此时白氏眼皮掣动,似有醒意。恰好那乡人拿了开水来,棣华道了谢,接过来,慢慢灌了下去。白氏一口气回了过来,微微睁开眼睛,说道:“吓煞我也!”车外的人都道:“好了!好了!回过来了!”棣华寻思:此时母亲病了,不便走路。因问:“这里是什么地名?有店没有?天已不早了,有店,我们先下了店罢。”那乡人道:“我们这里有名的乡庄,叫做‘八百户’;往西再走,便是‘九百’户。‘六百户’却在南道上,‘七百户’在北道上。这里并不是通衢大道,要下大客店,可没有。若是肯下小店,只我便是开店的。”棣华道:“就小店也不妨。”乡人听说,便把车拉到庄内,到了店门首歇下。棣华扶母亲下了车。乡人帮着车夫把行李取了下来,送到房里。白氏觉得身体酥软,头重脚轻,心神飘荡,气息微弱。棣华扶到炕沿坐下,忙忙开了铺盖,伏侍睡下。白氏道:“好女儿,你憩憩罢,辛苦了!你吓着了没有?”棣华道:“女儿不吓,母亲放心。”白氏道:“伯和贤侄呢?”棣华本来先受了那一群人冲来的吓,又受了骡子溜缰的吓,末后更见母亲晕绝了,这一吓更非同小可,那一寸芳心容纳了这许多吃吓的事,早把伯和吓得忘记了。此时被白氏一提,不觉失声说道:“嗳呀!”说声未绝,把脸一红,又咽住了。白氏忙问道:“怎么了?”棣华低声说道:“没有来。”白氏此时忘了自己身体酥软了,连忙坐起来道:“想是冲散了!这还了得,还不快着人去寻来!”棣华道:“母亲才吓坏了,自己将息着保重点罢!他——”说到这里,便登时顿住了口,两颊绯红起来。白氏一叠连声叫家人李富。棣华道:“李富也没看见,想是冲散了。我们车子打横的时候,还看见他在旁边,想必他也见我们,不定会寻来的。”白氏道:“丢了他们,可不得了。快去寻来!”便叫车夫去寻。车夫道:“来了那一大堆子人,把他们一卷,都卷的往北去了。这里走到原路上,有三十多里;再往北去,又不知在那里,怎样寻得来?天又快黑下来了!”棣华想了一想道:“我给你五钱银子,做跑腿钱,寻了出来,再重赏你。”说罢,在衣袋里取出一块五钱重的碎银出来,放在桌上。车夫拿在手里颠了一颠,道:“既如此,我便去寻来。”说罢去了。

白氏仍旧躺下。棣华心中七上八下,想着伯和到底不知怎样了。他若是看见我们的车子,自然该会寻来,但不知被那些人挤得他到那里去了?他是一个文弱书生,向来不曾历过艰险,这一番不知吓的怎么样了?病才好了的人,不要再吓出一场病来。忽又想起:他病才好了,自然没有气力,倘使被人挤倒了,岂不要踏成肉酱?想到这里,不觉柔肠寸断,那泪珠儿滚滚的滴下来。又恐怕被母亲看见,侧转身坐了,暗暗流泪。忽然又怪他为什么不跨在车檐上,便可以同在一起了。虽那车夫亦跌了下来,但跌虽跌了,可就知道跟寻了,不见那车夫到底追了上来么?又想这都是我自己不好,处处避着嫌疑,不肯和他说话。他是一个能体谅人的,见我避嫌,自然不肯来亲近。我若肯和他说话,他自然也乐得和我说话,就没有事了。伯和弟弟呀,这是我害了你了!倘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生是好?这会你倘回来了,我再也不敢避什么嫌疑了。左右我已经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与你的了。正在胡思乱想,那店家到门口来问道:“太太们做夜饭不做?”棣华回身看看白氏,却睡着了。因对店家说道:“你们做好了,多少拿点进来罢。”店家道:“我们这里是不做客饭的,要做时,请小姐拿钱去买面。”棣华取了七、八十文铜钱给他。回身看看白氏时,虽是睡着,却身上烧的火炭一般,两颊绯红。不觉慌张起来,抖了一床夹被窝,轻轻同他盖上,自家守在旁边。

天色已黑将下来,店家送进一盏马口铁的洋灯,放在桌上自去。棣华又想起天已黑了,他此时不知被挤在那里?今天晚上,又不知睡在那里?身边的金银,不要失落了才好;倘是失落了,便不好了。忽又想起他是一个文弱书生,不要反为了那些金银闹出乱子来!此刻正在乱离之际,这件事第一耽心。想到这里,不觉一阵阵的汗流浃背。忽听得白氏大叫一声:“贤侄快救我!”叫声未绝,便是惊醒了。棣华俯身问道:“母亲怎样了?”白氏张眼道:“什么时候了?”棣华道:“才断黑不久。”白氏道:“我身上可是发热?”棣华道:“烧得狠呢。母亲可要喝茶?”白氏道:“给我一口罢!”棣华忙取出茶叶,放在壶里,走到房门口,问店家要开水。店家道:“水还没开呢,等一会儿罢。饭,做饼还是做汤?”棣华回头问白氏,白氏道:“我不吃了,你爱吃什么,叫他们做什么。”棣华便对店家说道:“不吃了,留着明天做罢。”店家接了茶壶。棣华仍到炕沿上坐下,问道:“母亲方才做梦来?”白氏道:“你怎么知道?”棣华道:“母亲自己叫出来的。”白氏道:“叫什么?”棣华道:“叫…叫…叫‘贤侄救我!’把母亲自己叫醒了。”白氏道:“怎么真个叫起来?我梦见白天里那许多人又拥到这里来了,看见伯和贤侄也在人丛中。忽然一个人,拿起大刀杀进门来了,向我乱砍,我便叫起来。这一叫,就醒了。”说话间,店家送进茶来。棣华斟了一杯,递给白氏。白氏喝了,说道:“我又是头痛,又是头重,怎生是好?”棣华道:“母亲将息点罢,不要劳神了。”白氏道:“方才你背着我流泪,我也在那里伤心。伯和虽是我的女婿,却是人家的儿子。倘是散失了,不到几天还得相见便好;倘或有什么长短,将来怎生对亲家!”棣华听了,触起心事,止不住一阵珠泪又扑簌簌的洒将下来。白氏道:“我儿快不要伤心,你要这样,我更难过了。”正说话间,外面忽然闯了一人进来。未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第四回侍亲娘荒店觅茶汤 寻夫婿通衢张字帖

却说白氏母女正在彼此互相慰藉,忽然闯了一个人进来。抬头看时,正是那车夫。白氏忙问道:“找着了没有?”那车夫满脸酒气,手里拿着一根旱烟管,薰得满屋子的大蒜臭,大着舌头说道:“那里都找到了。今儿那一闹,走散的人也不知道多少。各处车店里去问,都说是来找人的也不知有多少起,谁有空儿去问他姓什么叫什么!把我的腿也跑折了,也问不出个影子来。”棣华便道:“你去歇歇罢。”那车夫便出去了。棣华对白氏道:“母亲,这件事却怎生是好?我们且不要虑日后的事;就是眼前,没个男人,我们在路上也不得方便。况且母亲身上又不好。”白氏道:“此时我也没了主意了,只觉得头晕头痛,心里乱跳,身上又烧得滚烫。你叫他们弄点午时茶我吃罢!”棣华答应着,取出午时茶来,走到房门口要叫店家,谁知都睡了。叫了几声,不见答应,取出表来一看,才得九点钟。要自己出去弄时,那房门以外是漆黑的。正在那里呆想主意,白氏道:“他们睡了,便由他去罢!”棣华道:“他们睡了,待女儿去弄来。”白氏此时觉得十分辛苦,也急于望好了好动身,便由他去弄了。棣华取了一根纸捻儿,点了个火,出到外间。四面一照,只见墙上挂着一盏马口铁洋油灯,便先把他点着了。四面一看,只见西面靠墙摆着一张方桌子,桌上横七竖八的摆了许多筷子碗盏之类。东面墙脚下打了一口土灶,树叶、树枝、高粱秆子铺满一地。灶上安放着一口铁锅,旁边放着一个沙罐。拿过来一看,是空的,却没有盖,又没有水。吹着了纸捻,到院子里一照,并没有什么,只有两匹牲口拴在那里。回到后院一看,有一口小缸,用一顶戴残的草帽盖住,揭开一看,喜得是半缸水。便进去在桌上取一个碗出来,先洗干净了,取了一碗水,舀在沙罐里。又没有小炉子,寻了许久,在树叶堆里寻了出来。这沙罐没盖,便拿一个碗来盖了。抓一把树枝、树叶,生起火来。不一会,水开了。揭去碗一看,是碧清的,才想起未放午时茶下去。忙到房里取出来放下去,煎了一会,约莫好了,舀了一碗出来。把炉子里火弄熄了,壁上的灯也灭了,拿到房里去。白氏却又睡着了。便轻轻推了一下道:“母亲!吃茶罢。”白氏梦中大惊而醒,问道:“做什么?”棣华道:“母亲休惊,女儿在这里。”白氏道:“我睡着了,就是梦魂颠倒,甚是害怕。”棣华道:“这是母亲受了惊之故,静养点就好了。午时茶煎好了,可要吃一口?”说罢,递了过去。白氏坐起来,吃了几口,重又睡下。棣华取过夹被窝,代盖了,守坐在旁边。白氏昏昏沉沉,又复矇眬睡去。

棣华此时一灯相对,又复万念交萦。想起伯和此时到底不知在那里?身子究竟平安否?恨不能够即刻有个人代他通一个信。又悔恨错出了京,倘使同在京里,到了事急时还可以相依,或不至散失。又想起父亲在上海,那里知道我母女困在此处?那一寸芳心,便似辘轳般转。又念倘得伯和平安无事,到了上海,他自然会寻着父亲。那时父亲知道我们相失,又不知怎样着急了。咳!但愿他平安到了上海,就是父亲着急几天也罢了,好在我们也总有到上海的日子,我们到了,父亲自然不着急了。或者我们到了天津,先发个电报到上海,父亲自然放心了。忽然想起伯和曾否到上海,只消到了天津,打电报去问父亲,便知道了。想到此处,巴不得当夜就到了天津。无奈母亲病了,明天料来不能上路,不知几时才好?若得早到一天,岂不是可以早知道一天么?忽又想起伯和纵使到上海,则我们此时赶到天津去,他也不过在轮船上,未必就到;纵发电去问,亦是枉然。想到这里,不觉自己啐了自己一口。心中又忽然一阵胡涂起来,什么都不想,只看着那似豆的残灯,在那里出神。

忽听得白氏从睡梦中哼起来,忙俯身在额上摸了一下,却出了一额的汗,忙取过手巾拭去。白氏醒了,又哼个不住道:“女儿!我此刻格外辛苦了,头晕的就同没了主一般,只觉得身子是飘飘荡荡的,又头重的抬不起来,如何是好。”棣华道:“母亲身上可有汗?”白氏道:“通身是汗了。”棣华又伸手到身上,都代拭干了。说也奇怪,汗虽出了许多,他那烧热仍旧未退,只觉得烧的比先前厉害。棣华益发慌了。白氏又要午时茶喝,棣华道:“只怕吃不得了,出了这许多汗,什么风邪都该散了,为甚还不退烧呢?想来是不对症的了。”白氏便不言语。棣华盘膝在旁边守着,愈觉得凄凉。忽听得窗外一阵狂风过处,洒下雨来,打得纸窗淅沥,愈觉得愁肠百转,度夜如年。白氏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身上的汗,出个不止。醒一回,棣华伏侍揩拭一回,直到天色黎明,还没有睡。白氏的病,更觉得重了,哼声不止。

棣华暗想:母亲病势如此,眼见得不能起身的了。这辆车子,要十四两银子一天,如何用得起?好在他昨天已经把车价开发了,不如且打发他走了罢。三、两天母亲病好了,再作打算便了。想定主意,天明之后,便对那车夫说:“你且回去,我们此刻暂时不能动身了。”那车夫道:“说过到天津的,怎么半道上好回了我?”棣华道:“人病了,不能动身,知道病到几时?你这十四两银子一天的车价,我们出不起。”车夫道:“今天就走,只要一天半就可以到天津了。你们回我的,这一天半的价总要给我。”棣华暗想:这个人借端撒赖,真是可恶!又见那店家及几个不相识的人都站在门口观看。想给他几两银子原不要紧,但是钱财露眼,须防歹人起心。因撒了一个谎道:“给你原不要紧,但是我们带的银两汇单,一切都在陈少爷身上。他走散了,叫我拿什么给你?倘使不是走散了,有银子在身边,也不回你了。”车夫沉吟半晌道:“车价没了,茶酒钱总要给我两个。”棣华取了一块碎银,约有二、三钱重的,给了他。车夫接过来,便自己套着空车去了。棣华便问店家:“这里可有好大夫?”店家道:“大夫便没有,有一个药铺里的掌柜,他会治病,不消诊脉,只要把病情告诉了他,抓几样药来,吃了就好。”棣华道:“不知靠得住靠不住?”店家道:“那里靠不住可以代人家治病的?我们这里八百户的人,那个生病不是请他治的?”棣华便把母亲受吓得病,头晕、发烧,吃了午时茶,出了汗,烧不肯退,病又加重的话,对店家说了,叫他去抓药。又恐怕他忘了,又取出笔砚来,逐一写了出来。因为十三岁上便荒了读书,此时提起笔来,十分勉强,慢慢的写完了,自己又信不过有写白字没有,怕弄成笑话。因为病情要紧,只得老着脸,交给店家拿去。那乡庄人家,看见姑娘们会写字,便十分稀奇,传将出去。

那店家的内眷,本来看着他母子两人,不过是个过客,住一宿就走的罢了,所以没甚招呼。及至闻得棣华会写字,便走来招呼夸奖,称奇道怪,说:“象我们乡庄儿上,爷儿们也没几个认识字的呢!”又问:“太太病的怎样了?阿弥陀佛,怪可怜的!太太们金枝玉叶,平常轻易不出门,碰了这种事,自然这吓唬出病来了。”棣华本来为人极是和融,便也同他对答,倒可以借他解闷,免了许多胡思乱想。谈了一会,店家抓了药回来,道:“忘了带钱去,是赊着的。”棣华问:“是多少钱?”店家道:“五百钱。”棣华打开药包一看,内中有一样朱茯神、一样朱麦冬是认得的,其余便不大认得出来。因说道:“这里的药很贵,怎样便值到五百钱?”店家笑道:“小姐是从京城里来的,不知道咱们这乡庄上的规矩。咱们这里一吊钱,只有一百四十个大钱;五百钱只有七十文。”棣华这才明白了,便数了七十钱还他,自己要去煎药。那店家内眷忙叫店家去代煎,自己要和棣华谈天。棣华只得称呼他嫂嫂,他道:“这个称呼不敢当!我的小名叫五姐儿,邻居、朋友个个都是那么叫我,小姐也叫我五姐儿罢!”棣华笑了一笑,问他姓氏。五姐儿道:“我们当家的姓张,叫五哥儿。我娘家姓李,自小到这边来做童养媳妇,所以就那么哥儿、姐儿的叫惯了。”棣华听了,暗想:看他们虽是乡庄人家,倒是从小童养过来,夫妻相守着永不分离的,多少快活!我与他若是向不相识的,倒也罢了,偏又是从小同居、同砚过的,叫人回想起小时候的友爱情形,便要时时挂念着。此刻又是同行,承他多般体贴,正是令人感激得,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偏又分散了,令人好不挂念。想到此处,不觉出了神。那五姐儿还有一大串说话,他竟自没有听见。两人又谈了许久,只见五哥儿送了一碗药进来。棣华伏侍母亲吃了,仍旧睡下。五姐儿又问棣华吃什么饭。棣华道:“其实吃不下,不吃也罢了。”五姐儿道:“昨儿晚上听说就没吃,今天再不吃不饿坏了么?待我去清清的做一碗片儿汤来小姐吃罢!太太病人,不能吃饭,咱们家有小米,我去做一碗小米粥来。”说罢去了。一会儿果然端了一碗片儿汤来。棣华道谢,五姐儿放下自去。棣华走过桌子边坐下,拿筷子调着,只见那面色黑得不像个样子,只呷一口汤。五姐儿又端了一个碗进来道:“小姐胃口不好,加上点忌讳罢。”棣华道:“费心得狠,其实我真是吃不下。”接过来,顺手加上一点,又呷了一口汤,勉强吃了两片,便不吃了。再一会儿,五姐儿拿了小米粥进来,见白氏正昏昏沉沉的睡着,便轻轻说道:“烫着呢,由他凉凉也好。”棣华点点头。五姐儿看见片儿汤还没动,便道:“小姐怎么认真一点也不吃?别饿坏了!”棣华道:“吃不下,怎么办呢!”五姐儿拿了出去,又盛了一碗小米粥进来,道:“小姐吃不下,吃点粥罢。”棣华其实肚子里是饿了,不过心烦意乱,胃口不开,吃不下去。今见五姐儿那般殷勤,便勉强拿来吃。这小米里面,又是许多细砂子,嚼在牙上,格吱格吱的好不难过,只得呷到嘴里,便直咽下去。恰好吃完了,白氏醒了,棣华便端过粥去,伏侍母亲吃粥。吃了一碗,五姐儿问:“可还要添?”白氏道:“多谢,费心得狠!不要了。”五姐儿收了出去。

白氏道:“睡的骨头生疼的,扶我坐起来罢。”棣华扶白氏坐起,又取过伯和的铺盖来,放在一边,叫白氏靠着。因为拿动了这个铺盖,又触起了心事,一阵心酸,又复流泪。白氏看见,明知女儿心事,然而自己也正在为了这个烦恼,没有说话好解劝他。棣华忽然想了一个主意,便对白氏道:“母亲,他——”说到这里,又顿住了。白氏道:“我的好女儿,你有话说罢。我和你母女至亲,又没有外人,什么话不好说呢?”棣华道:“我想昨天散失之后,他一定也找我们。何不写几个字,说明我们在这里等他,拿到外面去贴起来?他见了,自然会寻来。”白氏道:“好主意,你便快写起来罢!还得要多写几张,凡是在往来大路以及车店客店门口,都贴起来才好。”棣华忙取出笔墨笺纸来,在桌子上去写。写着“陈伯和鉴:有人在八百户——”写到这里,便顿住了。出去找五姐儿问道:“你们这个店,可有个店名?”五姐儿道:“我们这个店,还是五哥儿太公手里开下来的,叫做‘张家店’,邻近各处乡庄都有名气的。小姐问他做什么?”棣华道:“我不过这么问一声儿。”说罢,回到房里,在笺纸上接写了“张家店守候,望速来。切盼!”总共二十个字。自己看了一看,虽然写不端正,却还认得是个字。便一张一张写来,写了二十多张。五姐儿走进来看见了,便问道:“写许多字儿做什么?”棣华道:“要烦你们五哥儿代我拿到我们昨天失散的地方张贴起来,好叫失散的人看见了,寻了来。”五姐儿道:“正是,我还没有动问,你们失散的是那一位?”棣华见问,红了脸,答不出来。白氏在炕上连忙代答道:“是一个亲戚,同伴出京的。”五姐儿便叫了五哥儿来,教他去贴。棣华又切切叮嘱,叫他贴在容易看见的地方,以及车店、客店的门口。五哥儿答应去了。此时已是下午申牌时分,五哥儿直去到傍晚时候,还没有回来。

忽然门外来了一伙人,有五、六个之多,要来投宿。五姐儿招呼了进来。棣华道:“这却怎处?我们怎好和他们同在一起?”五姐儿道:“不要紧,小姐们搬到我屋里去。”说罢,便代把铺盖行李搬到对过一间来。棣华扶了白氏过去,五姐儿便招呼那伙客到客房里。棣华扶白氏上炕坐下。这边炕上,多了一张炕几,地下却没有桌子,只有两把竹椅,墙上贴了许多五彩画张,画的都是一出戏,如《四郎探母》、《卖胭脂》之类。忽然看见旁边贴了一张字纸,仔细一看,不禁为之愕然。要知这张字纸是什么,且听下回分解。第五回警恶梦旅夜苦萦愁 展客衾芳心痴变喜

且说棣华扶了母亲过来,伏侍坐下。忽见墙上贴的五彩画张旁边,贴了一张字条儿,正是自己写母亲病情的那张纸,不觉暗暗称奇。不知贴在这里是何用意?白氏坐了一会,五姐儿掌上灯来。棣华问道:“我们住在这里,你们又到那里去睡呢?”五姐儿道:“不要紧,我在这里陪着,让五哥儿到客房里睡去。”棣华道:“那客人肯么?”五姐儿道:“小姐不知这乡庄儿上的规矩。那边客房里,常时一睡十七八个人,都挤在一个炕上。还有人过多的时候,这屋里也住客,我就到后面搭个板铺儿,五哥儿还不是混在客人一起么?这是常惯的事,小姐只管放心。”此时白氏坐的乏了,仍复睡下。五姐儿到外面烧水,招呼那伙客人洗面洗脚,又代客人做饭。一会儿,又送了两碗小米粥进来,一小碟子咸菜。棣华见他这般殷勤,心中倒觉得不安。伏侍母亲吃了一碗,自己也勉强吃了。五哥儿回来了,说:“字帖儿都贴好了。今天外头好不热闹!来了多少义和团,都说是赶到卫里杀毛子的。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到这会回来。”棣华听了,又是耽心。只因听了义和团的话,不知伯和怎样?倘使遇见了,不知可碍事?再过一会儿,人静了,白氏对棣华道:“今天吃的药,倒有点意思。此刻好多了,头晕也轻了,那觉着轻飘飘的也没了,只是头痛、发烧,依然不好。明日再去抓一服来吃,只怕就可以望好了。”

棣华听说母亲好点了,自是放心。因为昨夜通宵不寐,觉得倦了,便在白氏身旁睡下。一心一意去想念伯和,不知他今夜又宿在那里?这等乱离之际,不知可曾遇了强暴?又不知可曾安抵天津?……那心中忽喜忽悲,说不尽的心事。正欲矇眬睡去,只见五姐儿说道:“恭喜小姐,你家陈少爷到了!”棣华听说,连忙起来问:“在那里?”五姐儿道:“在外面,就来了。我同小姐去看来。”棣华便起身同五姐儿走到门外一望,原来是一条康庄大道,那逃难的车马络绎不绝,那里有个伯和在内?正自仔细辨认时,五姐儿指着前面道:“小姐你看,那边不是陈少爷么?”棣华顺着所指处望去,果然见伯和跨了一辆车檐,笑容可掬的过来。暗想车里面还有甚人?他还是跨着车檐呢!回眼一看,那赶车的正是出京所用、今天早起回了他的那个车夫。不觉暗暗欢喜道:“原来是他代我们寻着的。”因便高声叫“伯和贤弟!”叫了两声,那辆车子从自己身边经过,伯和却只做听不见,车夫赶着牲口,径投南道上去了。棣华不觉十分悲苦,暗想他一定是怪我一向避嫌,不肯和他说话,因此恼了我了。又不好意思过于呼唤,拿着手帕在那里拭泪。忽听得旁边有人说道:“好忍心!姊姊一向不理我。”回头看时,不见了五姐儿,却是伯和站在那里,不觉转悲为喜。正欲说话,那过往的车子内,忽有一匹牲口走近自己身边嘶叫起来,不觉吓了一跳。猛回头看时,只见眼前漆黑,不见了伯和,那牲口还在那里嘶叫。宁神一想,原来还睡在炕上,炕几上的灯已经灭了,那伙客人骑来的驴子拴在院子里,在那里嘶叫。才知道是做梦。回想梦中光景,伯和何故不理我?大约是我日间苦思所致。猛可想起梦中见了车夫代伯和赶车,又想起打发那车夫时曾说及所有银子、汇单都在伯和身上,不要那车夫记在心里,出去遇见,图害了他。此刻乱离的时候,有甚王法?果然如此,可是我害了他了。我想念他,梦见他,自是常事,何以又看见那车夫呢?愈想愈像真的,不觉如身负芒刺,万箭攒心,一阵阵的冷汗出个不住,不由得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暗想他若是因此丧生,我便是相从地下,也无面目相见,叫我如何是好?愈想愈伤心,愈伤心愈哭,把白氏哭醒了,问道:“女儿何事痛哭?”棣华答不出来,仍是抽咽不止。白氏叹口气道:“我儿,不要伤心了!万事皆前定,但愿‘吉人天相’,女婿平安,便是两家洪福。”说到这里,顿住了不说。棣华听了,更是伤心,几乎要放声大哭。白氏也忍不住呜咽起来。棣华见母亲哭了,便连忙忍住道:“母亲正怕睡的骨头又要疼了,女儿起来捶捶罢。”白氏道:“不疼,不要捶,你睡罢。”棣华道:“女儿左右睡不着。”说罢,便坐起来,黑摸着代母亲捶腿。白氏道:“此刻什么时候了?”棣华道:“方才听见远远的打四更,这乡庄儿上的更次不见得准;灭了灯,又看不见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捶了一会,白氏又睡着了。棣华兀自暗暗垂泪,恐惊醒母亲,不敢呜咽。伏在炕几上,听着村鸡乱唱,不久就是天明。五姐儿睡在炕几那边,一觉睡醒,见棣华呆呆坐着,便道:“小姐起来得好早。”棣华道:“睡不着,半夜里就起来了。”五姐儿翻身起来,对棣华定睛一看,道:“小姐你哭什么来?眼睛都红肿了!”棣华道:“不曾哭什么。”五姐儿叹口气道:“出门人自然是苦的。”说罢下炕,去张罗弄水洗脸。是日又叫五哥儿去撮了药,白氏吃了。

做书的有话便长,无话便短。白氏在此养病,一住就是十天。那病却是不好不坏的,只管在那里发热发烧。棣华是念夫愁母,寸心无有宁时,自不必说。过到第十天上午,忽然一个人走进来问:“张家店是这里么?”五哥儿答应道:“是。”那人道:“可有一位张太太和一位小姐住在这里?”棣华听见,连忙问:“是谁?”一面走出房门。往外一看,却是李富。走前两步,请了个安。棣华这一喜,喜的说不出来,就如见了亲人一般,也自忘了什么是个嫌疑,忙问道:“少爷呢?可和你一同来?身子可好?”李富道:“小的也因不见少爷……”棣华听了,便如冷水浇背一般,登时便丢去了一天欢喜,又担上了一担忧愁,便退了入房。李富走到房门口,给白氏请了个安,说道:“自从那天失散之后,小的寻不见车子,又不见了少爷,思量总是往卫里去了,便雇了一匹牲口,要至卫里。走着走着,走到铁路旁边,看见好些洋兵,不知在那里做什么。小的只看了一看,那洋兵便对着小的打了一枪,在肩膀上擦过,连忙跑了回来,下在店里养伤,今天才好了。听得外面风声紧的了不得,天天往卫里去的义和团,也不知多少。要出来打听,在店门口看见一张条子,写的是有人在这里等少爷。料是亲家太太在这里,因此寻到这里,果然得见。此刻外面乱的不得了,多少人从卫里往这边跑;卫里是去不得的了。小的打听来,此刻只有山东地面太平。亲家太太,赶紧动身才好,这个地方,只怕也不得安静!”五哥儿在旁边说道:“不错,我们相近的七百户、九百户,都请了大师兄来设坛学拳。我们这里,也不过这一两天就有大师兄来了。”棣华听了,又是悲苦,又是害怕。白氏道:“你少爷到底那里去了,可打听得出来?”李富道:“料来总是到卫里去了,但得到了卫里,此时早到了上海了。亲家太太早点动身要紧。”棣华道:“此刻太太病着,怎么好动身?”李富道:“不知亲家太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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